拿到和离圣旨那天,五十岁的他策马归来,拦着我骂:老了还折腾
发布时间:2025-07-27 05:51 浏览量:1
拿到和离圣旨那天,五十岁的他策马归来,拦着我骂:老了还折腾
成婚三十载春秋,我竟在不经意间揭开了萧楮隐藏多年的秘密——他竟在外养了外室。
原来,他这些年驻守边关,迟迟不肯卸甲归乡,竟是因为早已在那遥远之地与那女子筑起了爱巢,儿孙满堂,其乐融融。
更令我痛心的是,我的儿女们也早已知晓此事,却与萧楮一同,将这个秘密瞒了我整整半生。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心如刀绞,却也毅然决然地递了折子进宫,请求圣上准许我和离。
刚拿到那承载着自由的圣旨,五十岁的萧楮便策马匆匆归府。
……
“洛柒姝,你如今已是黄土埋到脖颈的年纪,竟还要闹着和离,不觉得羞臊吗?”
鬓发如霜的萧楮蹙着眉头,将我拦下的折子重重掷在地上,眼中满是不解与愤怒。
我坐在藤椅里,手中织着给孙儿的虎头鞋,声线平淡如水:“不觉得。”
许是我态度太过疏离冷漠,萧楮的语气不禁软了下来。
“若是因为今年寿辰我没能回来,你心里不痛快,我跟你赔不是便是。你知道的,边关战事紧张,离不开我。”
他耐心地解释着,始终认为我这半老徐娘要和离,不过是因他久不归家而闹的脾气。
他向来极少回府,成婚三十年,今日竟是他第十次踏进这将军府的大门。
我放下手里的针线,抬眸看向他:“你当真是因为在边关戍守才回不来吗?”
萧楮愣了瞬,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你在怀疑什么?洛柒姝,你整日在家享清福,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别胡思乱想。”
心底不禁泛起冷笑,不过是随口一问,他便这般慌乱,可见心虚得紧。毕竟,我与他是先帝御赐的金玉良缘,三十年前,先帝赐婚洛萧两家,成就了这段姻缘。
我与萧楮虽谈不上情深似海,却也相敬如宾,他曾披甲执刃对我立誓:“阿柒,洛家是百年世家,你既嫁我,我必不负你。”
可上月,十一月初七,萧楮生辰那日,我仗着身子硬朗,特意赶去边关想给他个惊喜,庆他五十大寿。
却在边关那座宅院里,看到了令我终身难忘的一幕。敞开的庭院内,萧楮眸光温润地抱着个两岁孩童,喂他吃果子,金黄的夕阳落在他威风凛凛的盔甲上,孩童咿呀着去抓流苏。
“爷爷,爷爷!”
圆桌旁坐着九个与我儿女年纪相仿的男女,他们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爹,快来吃饭,我们和娘一起给您贺寿!”
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端着菜碟出来,萧楮立即起身接过,两人目光相触,眼中的缱绻深情刺得我眼眶生疼。
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他这些年的“戍守边关”,竟是在这宅院与旁人共享天伦之乐?!
他们一家其乐融融的画面,让我在京城的苦守成了天大的笑话。
当夜,我便坐上回京的马车,决意用和离给自己一个解脱,也留些最后的体面。
可如今,萧楮却拦了我的和离折子,不许我面圣。
萧楮见我沉默不语,以为我还在置气,轻叹一声,坐到床榻边:“罢了,我今夜留宿你院里,阿柒,别怄气了。”
若是年轻时,我定会欢喜不已,可现在,我只是淡淡扫他一眼:“还是罢了,我们都这把年纪了。”
其实到了这岁数,我也知他做不了什么,只是单纯不想他躺在我身边罢了。
萧楮见我如此不识趣,耐性渐失。
“我下月便班师回朝,以后都住在将军府,再不与你分开,这下总该满意了吧?”
他说完,揉了揉旧伤复发的手腕,转身往门外走去。
我望着他挺拔却略显沧桑的背影,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他,那时的他,手腕的旧疾是常年握重剑留下的,从前我一见他受伤便心疼不已,亲自调制药膏给他敷上。
可现在,我起身将那些为他准备的药贴,一股脑儿全扔进了院中的枯井。
从今日起,我要扔掉这段婚姻里所有的委屈与不甘。也包括他萧楮。
明月高悬。
我收拾了一夜,才将与萧楮有关的东西清理干净。
年过半百又如何?我不想到死都和一个骗我半生的男人耗着。
屋里到处都是琐碎物件,我扫视一圈,最后决定烧的烧,沉井的沉。
待整理妥当,天已大亮。
刚想歇息,儿子萧枫晔便匆匆而来。
"母亲。"
见他来我有些意外,这个时辰他该在国子监授课才是。
萧枫晔大步走到我面前:"母亲,您年事已高,难道就因父亲在边关养了外室,才闹着和离?"
心底一梗,我直视他的眼睛:"你怎会知道?"
萧枫晔眼神闪烁,随即恢复冷凝,与他父亲年轻时如出一辙。
"牧姨是孤女,与父亲在边关做了三十年恩爱夫妻,边关将士人人称道,我怎会不知?"
"瞒着您,也是为您着想。"
牧姨?
他对那女子的称呼如此亲昵。
我忽然觉得荒唐,这个幼时体弱,被我整夜抱在怀里哄睡的儿子,竟向着外人。
大概在他们父子眼里,外室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我一个老太婆,不该为此闹得人尽皆知。
我没有辩驳,只是突然有些后悔生下他。
萧枫晔以为我被说服,松了口气。
"母亲,家和万事兴,牧姨不会动摇您在将军府的地位,您就别计较了。"
"父亲今日难得在家,您快去给他做午膳吧,他从前最爱吃您做的菜了。"
我气笑了:"我都这把年纪了,你还让我下厨?怎不让你媳妇做?"
萧枫晔皱眉:"她带孩子回娘家探亲去了,再者她是牧府嫡女,十指不沾阳春水,我如何舍得?"
儿子的话让我更觉寒心,我转身回房补觉,不再理会。
晌午时分。
萧枫晔见我迟迟未出桂苑,只得命侍从摆上满桌珍馐美馔。
一家三口,终是围坐同席。
往日萧楮在场时,我必待他举箸方敢动筷。
此刻却视若无睹,径自夹菜品尝。
萧楮凝视我这般举止,并未显露愠色,沉吟片刻后开口:"阿柒,此次班师回朝,我会从北境带回一位女子。"
我垂目拨弄盘中菜肴,他观察着我的神态继续道:"这些年聚少离多,我身旁岂能无人照拂?你在京城守着空宅,我便在边陲筑了小巢。"
字里行间竟隐含责备,荒唐至极。
我轻应一声,再无多言。
他忘了,当年只需交还虎符便可归家团聚。
他忘了,我本是将门虎女,为他却甘愿褪去战袍,洗手作羹汤。
萧楮似未料到隐瞒数十载的隐秘,换来如此平静回应。
他面色微滞,却已箭在弦上,硬着头皮道:"世间男子谁不三妻四妾?我从未让旁人进府,如今阿韵年岁渐长,边陲苦寒之地……"
我再也听不下去,重重搁下银箸。
见气氛凝滞,萧枫晔忙接话道:"父亲凯旋与纳新人实乃双喜临门。"
"这些年将军府冷清得似荒宅,儿子巴不得多些人气。"
闻此言,我心如冰封。
这孩子是我半条命换来的,怎的如此愚钝?
是笃定嫡子身份能承袭军功?还是天真以为与庶出兄弟能和睦共处?
萧楮却赞赏地看向儿子,浑浊眼底泛起光亮:"知我者,吾儿也。"
萧枫晔受此鼓舞,滔滔不绝:"牧姨与父亲同甘共苦,服侍多年任劳任怨,这般贤德堪称表率……"
她苦?我便不苦?
我本是将门千金,嫁入萧家后守着活寡般的婚约。
半生付出,既未得夫君真心,亦无半分体谅。
连亲手养大的儿子,也与父亲一般薄情。
我凝视萧枫晔,这个耗尽心血养育的孩子:"既觉她千般好,不如换个母亲?"
萧枫晔面色骤变:"母亲,儿子绝无此意……"
萧楮亦尴尬道:"阿韵从未觊觎主母之位,你何必与孩子置气。"
萧枫晔缓和神态:"是啊母亲,牧姨岂能动摇您的地位?儿子的生母永远只有您。"
我轻啜枸杞茶,只觉这出双簧愈发荒诞。
"此乃萧氏将军府,你们定夺便好。"
言罢欲结束这番闹剧。
此时侍从匆匆而至,附耳低语几句。
隐约听得"牧夫人"三字。
萧楮神色微变,向我致歉:"突有军务,需即刻返边陲,这顿饭……"
我未挽留,萧枫晔却眸光闪烁:"父亲,我们多年未共膳……"
萧楮迟疑片刻,轻拍儿子肩头:"待下月归来,日日都可团聚。"
我望着父子二人,垂下眼帘。
日后?
萧楮,你的日后,再不会有我。
他走后,我亦未与萧枫晔多言,径自归了桂苑。
岁月流转间,总爱追忆往昔。
想起新婚第一年,萧楮赠我幼驹一匹。
我曾亲自为它沐浴梳毛,喂食添料。
如今那老马早已长眠黄土,而他却在边陲妻儿环绕的夜里,由我亲手埋葬了它。
翻出泛黄家书,萧楮遒劲笔迹跃然纸上——
"吾妻洛柒姝,离京一载,思之如狂……"
"边疆风沙漫卷,常念京师,无时无刻不想伴卿左右……"
"一切安好,勿念。"
曾支撑我独守空宅的字句,此刻如针刺目。
我将所有信笺投入火炉,看着它们化为灰烬。
又命人搬出箱笼,里头皆是我嫁妆所置物件,令其变卖。
下人们噤若寒蝉,因这些全是我的私产。
直至除夕,方闻萧楮抵京消息。
他入宫后便以战功请封牧韵贞为平妻,继而买下隔壁宅院,命其安居。
扫雪仆从窃窃私语:"听说将军用夫人嫁妆钱置宅,与竹苑仅一墙之隔。"
"为方便往来,竟打通墙面,将两府并作一园。"
若在从前,此等言语必令我肝肠寸断。
而今人已迟暮,何必再计较?
至于嫁妆,这些年将军府开销皆赖我陪嫁,此刻计较也为时已晚。
我恍若未闻,径直往府门走去,恰与萧楮撞个正着。
他愣怔片刻,递来油纸包的桂花糕:"给你的。"
我示意嬷嬷接过,抬眸问道:"为何不让牧韵贞住进将军府?"
提及心上人,萧楮布满皱纹的眼角瞬间柔和。
萧楮沉声道:"阿韵与你不一样,她在军营里扮作男子当了十年将军,是驰骋沙场的洒脱女子,不擅长应付后宅琐事。"
"所以我才让她住在隔壁宅院,既遂了她的心意,也不至于让你看了烦心。"
不碍我的眼?我心中泛起冷笑。
萧楮以为我还在使小性子,他蹙着眉攥住我的手腕。
深锁的眉头透着不耐,"阿柒,我们夫妻半生,往后我定不会让你独守空房。"
"每月初一十五我定来陪你,其余日子,我要陪阿韵。"
"毕竟这些年你早已习惯没有我,可阿韵不同,你是当家主母,该多体谅些。"
他刻意放软的语调让我喉头发紧。
这老东西哪来的脸面?
用我的嫁妆供养外室与她的家族,如今还要我体谅?
"你高兴就好。"
我已打定主意离开,不愿与他多费唇舌。
正午时分,冬阳高悬。
我登上马车,直奔皇宫而去。
我要向皇帝夜寒倾请旨,斩断与萧楮这段孽缘。
未嫁入萧家前,我与夜寒倾也算青梅竹马。
那时他还是九皇子,常在世家间走动,也会悄悄翻过洛府围墙给我送点心。
后来我嫁作人妇,便与他断了往来。
不知他是否还记着当年情谊……
皇宫,金鸾殿。
九霄宝座上的明黄身影正在批阅奏折,年近五十的夜寒倾依然保持着少年时的专注。
我俯身行礼:"臣妇洛柒姝,叩见陛下。"
听到"洛柒姝"三字,夜寒倾执笔的手顿了顿。
他放下奏折,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
"阿柒,三十年未见,你比朕想象中更显年轻。"
我有些意外他的记得我的名字,连忙垂首:"陛下过誉了。"
夜寒倾赐座后,眼神复杂地望着我。
"萧将军带着外室与她族中五十八口人回京,以军功换娶平妻的旨意,朕知你受了委屈……"
我摇头,将手中折子呈上:"陛下,臣妇此来并非为此。"
夜寒倾接过折子,面露讶色。
"朕听说你曾递过和离折子,被萧将军拦下,此次仍是为此?"
我字字清晰:"不是和离,是休夫。"
夜寒倾长叹一声。
"你这般年纪休夫,往后如何是好?不如进宫做朕的贵妃?"
我心头一紧。
本想脱离萧楮,岂能再入另一个牢笼?
萧楮尚且只有一个外室,我已觉污秽。
皇帝后宫三千佳丽……
我斟酌着开口:"陛下,臣妇年过半百,入宫实在有违礼法……"
夜寒倾凤目微眯,看穿我的推拒。
他轻笑:"不过是想让你陪朕钓钓鱼、说说话,既然不愿,便罢了。"
好在夜寒倾没有强求,爽快颁下休夫圣旨,便让我离去。
出宫时,我脚步轻快,连日来的压抑都消散不少。
今夜除夕,因牧韵贞刚进府,萧楮将团圆宴设在她院中。
孩子们都去了,我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脱。
隔壁的欢声笑语与爆竹声响了整夜,我在桂苑听着,竟也未合眼。
次日清晨,萧楮来了。
五十岁的他已显老态,眉眼却仍带着当年的冷峻。
"将军来此有何要事?"
他轻咳一声,似是难为情。
"今日是初一。"
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来履行初一十五来我院子的承诺。
可我这半生孤身度过,又怎会在意他迟来的陪伴?
我打开妆匣,正要取出休夫圣旨,萧楮的声音让我顿住动作。
"明日初二,丽华要回门省亲,你记得好好准备。"
女儿萧丽华去年嫁入东宫,成了太子妃。
初二回门,是场重要的仪式。
萧楮走到我身边,顿了顿才伸手搂住我的腰。
我浑身一僵,侧身避开。
"今日身子不爽利,将军去牧氏那里吧。"
这是谎话,我三年前便绝了经。
但萧楮从未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还能来月事,是好事,往后我们再生个孩子……"
萧楮絮絮说着,给哪个孙子刻了木剑,给哪个孙女做了木马。
等日后我再给他生个儿子,他定要亲手做个摇床,每日守着孩子赏花养鱼,安度晚年。
我听着他的憧憬,只觉荒谬。
孙子都抱上的人,竟还想让我为他生子,当真是厚颜无耻。
一整天,我都以身体不适为由冷着脸。
他自觉无趣,悻悻离去。
我未理会他去向何处,继续整理行囊,将带来的嫁妆与剩余家底一一清点。
正月初二,归宁日。
萧丽华身着华服回了将军府。
一年未见,她见到我便是劈头盖脸的责备。
"母亲,好端端的为何要与父亲和离?你若离开,世人只会嘲笑我有个被休弃的母亲……"
"我若失了嫡女身份,日后如何当皇后?"
听着她喋喋不休的抱怨,我的心渐渐发冷。
我拼了半条命才生下这个女儿。
她自幼体弱,窝日日亲自下厨,为她炖鱼汤熬燕窝。
怕她在闺阁烦闷,悄悄在后院开了暗门,对她偷溜出去的事装作不知。
我亲手教她拉弓舞剑,告诉她
"若有一日你身处危局,琴棋书画护不住你,唯有刀枪在手,才是立身的真本事。"
年幼的萧丽华甩着藕节似的手臂,奶声奶气却斩钉截铁:"娘亲!等阿华长大,天天护着您!"
往日那个甜甜唤着"娘亲"的小丫头早已消逝,眼前只剩这位面覆寒霜的太子妃。
我压下心头翻涌的失望,轻声开口:"我为你们兄妹耗尽了大半生,如今还要被你当面指责吗?"
萧丽华脸色微滞。
"太子心不在我身上,若非将军府嫡女的身份,他怎会立我为后?母亲,您也该多替我想想。"
我心中泛起苦涩。
都说女儿是母亲的暖心袄,偏我的这件,长着长着就透了风。
当年我苦口婆心劝她:"一入宫门深似海,莫要卷进皇家是非。"
她却铁了心要入宫,对太子百般示好。
身为母亲,我尊重她的选择,只盼她能得偿所愿。
如今,也盼她能尊重我的选择。
"阿华,我为你筹谋二十年,现在也该为自己活一回了。"
萧丽华眉间涌上愠色。
"难怪父亲宁愿在边疆陪着牧姨,也不愿回来多看您一眼!若我的母亲是她该多好!"
她用帕子按了按泛红的眼角,转身拂袖而去。
望着那抹渐远的背影,我竟出奇地平静。
或许失望积攒得太多,反倒成了铜墙铁壁。
没关系,阿华。
很快,你的母亲就会换人了。
萧丽华走后,我继续给小孙子缝制未完工的虎头鞋。
空荡荡的桂苑里,冬日的寒风穿堂而过。
即便多添了几盆炭火,也暖不透这满室清冷。
她浩浩荡荡回娘家,又风风火火返宫闱,连顿饭都没留下。
萧楮得知后大发雷霆,将错处尽数推到我身上:"你一把年纪跟我闹脾气就算了,女儿难得出宫一趟,怎的还非要与她置气?"
我听得直想笑,连辩解的力气都欠奉。
"往后不会了。"
我与他们父女,早该没有往后了。
这声温顺应答,倒让萧楮的怒火泄了几分。
他环顾四周,终于察觉异样:"屋里怎的空了这么多?死气沉沉的像什么样子!"
我将针线扎进虎头鞋,咬断丝线:"扔了些无用之物,摆了三十年,也该换换样子了。"
就像你萧楮,我也看腻了。
萧楮忍不住数落:"该省则省,留些福气财气给子孙不好?"
我抬眼看他眼底的不耐,淡声道:"旧物不除,新景怎来?"
这话让萧楮倏地僵住,似是听出弦外之音,神色变得不自然。
"尽说胡话!明日我带你去东街选棺材,以后咱们合葬一处。"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眸闪过一丝愧疚:"不过是三人同棺,阿韵也要与咱们……"
"定二人合棺。"我直接打断。
谁要与他同眠?
萧楮以为我介意牧韵贞,顿时急道:"阿韵在边疆陪了我半辈子,还为我生儿育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不能成全她这点心愿?"
若非早已心如死灰,怕是要被这番话气得肝疼。
"要么二人合棺,要么各自安葬。"
不愿多费口舌,我直接下了逐客令。
"冥顽不灵!"萧楮脸色骤沉,甩袖离去。
当夜,桂苑来了位不速之客。
不请自来的牧韵贞含笑落座,举手投足间虽透着岁月打磨的端庄,可眼角密布的皱纹却难掩沧桑。
她比我大两岁,却显老得多。
转念想想,她在边疆风吹日晒三十载,又接连生育,自然比不得我养尊处优。
牧韵贞开门见山:"这三十年,你与阿楮聚少离多,本就没多少情分。我却不同,我们像寻常夫妻般朝夕相对,军中上下都唤我一声夫人。"
"你可能不知,三十年前我与阿楮本就情投意合,是萧家执意要他娶洛家女。"
"后来是我劝他,他才应下这门亲事。"
我端起人参茶轻抿一口,抬眸看她:"所以你不辞辛劳熬了三十年,从小三熬成老三,千里迢迢追到京城,就为给我讲这段风流史?"
牧韵贞唇角的笑意凝住,布满老茧的手攥紧了衣袖。
半晌,才又开口:"阿楮总说遗憾没能娶我,这才让昀儿娶了我侄女牧今宜,也算圆了半生夙愿。"
"洛柒姝,将军夫人的虚名是我让给你的,你儿子的姻缘也是我牵的线。"
"我只求死后以萧牧氏的身份与阿楮合棺,这小小的心愿你都不肯成全?"
我怔在原地。
难怪这些年无论我如何待儿媳牧今宜,她始终与我疏离。
原来根由在此。
看着牧韵贞眼底跃动的挑衅,我面色依旧平静:"为当萧楮的外室,你连名姓都不要,三十年不认祖归宗。"
"牧韵贞,值吗?"
她笑意未变,指节却泛了白。
我瞥她一眼,忽觉可怜。
她与萧楮同岁,却已形容枯槁,连眼珠都泛着浑浊。
我轻叹一声,收回视线:"我不要的婚姻,不要的棺材,你尽管拿去。"
牧韵贞脸色骤红,像是被戳中了最隐秘的痛处
"我并非乞求你的施舍,这些本就是我应得的。"
她面若冰霜地站起身,脚步踉跄地转身离去。
牧韵贞离开后,我径直走向嬷嬷,有条不紊地吩咐起来。我要将娘家在真州的宅院买下,再雇些仆从洒扫庭院,为余生备好闲云野鹤的去处。
从青丝到白发,我在将军府操劳半生。如今也该为自己打算,安享晚年了。
萧楮带着牧韵贞出了府,声势浩大地往东街棺材铺去。他们不在的空档,正方便我去库房清点家产。
寒风裹着呼啸声钻进窗棂,我神色淡然地坐在椅中,一页页翻着账簿。我要将当年带来的嫁妆,分毫不差地带走。至于其他财物,一概不要。
儿女也无需挂念,他们都已成家立业。连萧楮都有了新的枕边人。
可他们不知,这将军府三十年的开销,全靠我嫁妆填补。当年萧家反对萧楮娶牧韵贞,正是因府中早已入不敷出,需我这样的富户之女来填补空缺。
如今我要离开,拿回自己的嫁妆钱,本是天经地义。
随从们搬走一箱又一箱的嫁妆,管家急得团团转,想拦又不敢。
"老夫人,若将这些全部带走,将军府上下可如何是好啊?"
我冷眼相对:"让你们新主母想办法去,她既当了家,就该担起养家的责任。"
管家仍不死心:"老夫人,您与将军多年夫妻情分……"
我冷笑出声,萧楮与牧韵贞的恩爱,可比我这三十年深厚得多!
我将明黄圣旨甩到管家面前,上面"休书"二字赫然在目。
"我养了将军府一百三十五口人整整三十年,如今还要我养牧韵贞全家?做梦!"
"回去告诉萧楮,圣上已准我休夫,从今往后,我与萧家再无瓜葛!"
言罢,我转身拂袖而去。
回到桂苑,我环顾住了三十年的屋子,让嬷嬷收拾属于我的物件。
世人总说老了要有个伴,可此刻我只想回故乡,回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半生蹉跎,唯有故土能让我真正安心。
待所有行装整理妥当,我亲自提了桶菜油,绕着院子浇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将火折子丢进油迹。
微弱的火苗腾地窜起,瞬间化作火海,映红了将军府半边天。
嬷嬷愣了愣,却未出言阻拦。
在冲天的火光中,我转身迈步。既然要离开,就该断得干净利落,连墙角的蛛网都不留半分。
尘归尘,土归土。从今往后,桂苑再无我生活过的痕迹,萧家也再与我无关!
黑烟滚滚,光影交错间折射出斑驳星辉。而我,终于挣脱了困住三十年的牢笼。
……
东街棺材铺里,萧楮正与老板商议三人合葬的棺木规格,牧韵贞却盯着双人棺材目不转睛。他心中烦闷,即便洛柒姝嘴上说不愿合葬,可她年过半百,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他是一家之主,决定岂容商量?本以为牧韵贞会懂他心意,谁料这女人也不识趣。
"新正月的看棺材太晦气,回府吧。"
萧楮没等牧韵贞,径直上了马车。刚到府门前,就见管家慌慌张张跑来,过门槛时还摔了个踉跄。
"老爷!大事不好了!桂苑走水了!"
萧楮心头一紧,立马跳下马车:"夫人呢?"
管家颤巍巍递上圣旨,面如土色:"夫人带走了库房所有银钱,只留下这封休夫圣旨,已经出城了……"
"啪嗒——"
萧楮手中的暖手炉跌落在地。他展开圣旨,刺目的字迹如晴天霹雳。
"这不可能!"
可左下角鲜红的玉玺印章,又分明昭示着真实。那个女人,竟从和离变成了休夫?
管家还在絮叨:"桂苑的火已经扑灭,可……可什么都没了……如今库房拿不出修缮银子,将军府往后可怎么办啊!"
萧楮浑浑噩噩,耳边嗡嗡作响。牧韵贞站了出来,摆出当家主母的派头:"我从边疆带了些积蓄,你差人去修缮府邸,先稳住人心。"
管家见萧楮不发话,只得先听牧韵贞安排,匆匆离去。
……
另一边,洛柒姝坐在马车里,望着窗外景致悠然自得。真州的宅院早已备好,养老的日程也安排得明明白白。
自十五岁嫁入萧家,她便被困在京城。起初萧楮还未出征,两人常在府中比划拳脚,倒也不觉枯燥。武将世家,自然欣赏会武的女子。
萧母待她温和,不似其他京城贵妇般咄咄逼人。后来她才明白,将军府缺钱,萧楮的父亲与兄长皆战死沙场,只留下妇孺与年少的他。本就入不敷出的府邸,更是雪上加霜。
她的到来,解了萧家燃眉之急。
马车行至半路,车夫停下喂马。洛柒姝掀开车帘,望着路边翠绿的狗尾巴草出神。王嬷嬷打趣道:"在家时总闷闷不乐,如今倒连野草都看得稀罕。"
洛柒姝转头看她,眼中带笑。她何止稀罕野草,连这野风都觉着新鲜。想着,她忽然夺过护卫的马鞭,利落地翻身上马,惊得王嬷嬷直跳脚:"主子!您这把年纪,叫人看见……"
听着王嬷嬷语调中的关切,洛柒姝轻扬唇角,截断话头:"不必多言。"
她与萧楮的婚约早在四十五岁那年便已作废,如今再放纵些又有何妨?
王嬷嬷与随行仆从皆是一怔,眼见主子扬起马鞭,策马绝尘而去。
虽是满头银丝,洛柒姝却精神矍铄,眉目间透着清亮。
京城中人皆称她为完人,持家有道,治下严明。
直到今日,随从们才惊觉,这位老夫人骨子里原是个洒脱之人。
王嬷嬷摇头轻叹,始终参不透老将军为何对这般出色的夫人视而不见。
暮色四合时,车队抵达真州。洛柒姝这位银发老太太端坐马上,引得路人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这贵妇人瞧着气度不凡,若能做她的面首……"
话音未落,一袭白锦的男子手持粉色茉莉拦住去路:"昨日寺中求签,说今日西街会遇白首之人。见了您才知,何为命中注定。"
洛柒姝微怔,王嬷嬷已横身挡在面前:"何处来的狂生?来人,押去官府!"
男子闻声色变,仓皇逃窜。
洛柒姝神色微妙。
如今世道竟这般开放?连她这半百老妪都能招来桃花。
皇帝因旧日情分欲纳她为妃尚可理解,怎的途中也有这般荒唐事?
她轻叹一声,重返马车,取出叆叇翻阅典籍。
时过境迁,唯有书卷最是可靠。
连竹纸都从三十年前的二十文一张,涨到了百文。
行至半路,萧府追兵忽至。
"老夫人,这是老将军差人送来的信笺……"
洛柒姝暗想,定是责备她焚毁宅院、不告而别的家书。
她令王嬷嬷收下信件,冷着脸打发走萧府仆从:"甩开他们,莫让那边的人继续纠缠。"
抵达真州宅院时,管家已率众候在门前。
"主子可算到了!院中有人送了份大礼来。"
雪花纷扬,落在桃树枝头尚未绽放的花苞上,簌簌作响。
洛柒姝循着管家指引,见到那巴掌大的锦盒时,眸中闪过诧异。
"这是何人所赠?"
待打开盒盖,答案昭然若揭——
盒中整齐码放着数张铺子的地契,缝隙处朱红的官印赫然昭示着皇商身份。
王嬷嬷迟疑道:"主子,可要收下?"
洛柒姝摸不准皇帝的意图,但送上门来的财帛岂有拒之的道理?她颔首道:"收着吧。"
随从们面面相觑。
"萧楮的信呢?"洛柒姝又问。
王嬷嬷敛神答道:"在老奴身上。除这封信外,老将军还传了话……"
她嫌那话多余,未及转达。
洛柒姝摆手:"但说无妨。"
王嬷嬷眼底闪过嫌弃:"老将军说,若您三日内不返京,便要将牧韵贞扶为正室。"
新买的紫衣丫鬟眼珠一转,献计道:"主子可要给那牧氏些颜色?奴婢们认得几个青楼伶人,保管将老将军迷得神魂颠倒,也叫牧氏尝尝丧夫的滋味!"
洛柒姝抿了口枸杞茶,失笑道:"你们有心,只是牧氏也算可怜人。"
同为女子,何必为难一个更年长的妇人?
她敛去笑意,平静展开信笺。
熟悉的笔迹跃入眼帘——
【速归,既往不咎。】
洛柒姝扯了扯嘴角,毫无迟疑地将信笺投入火炉。
火星迸溅,黑烟腾起,遮住了她眼底的漠然。
离了婚,日子总要继续。
真州的商铺无人敢刁难,加之她经营萧家多年,人脉广博,区区几十间铺子不过信手拈来。
年轻丫鬟们整日围着她奉承:"主子眼光独到,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能提点旁人,真真令人佩服!"
洛柒姝轻笑:"你们真会说话,不像我……"
话音戛然而止。
众人知她意有所指,皆替她不平。
洛柒姝亦有些心酸——那家人分明靠她养活,却嫌她只知钱财,啰嗦事多,不及牧韵贞体贴。
她不愿再提旧事,摆手道:"今日巡店到此为止。"
转身欲离绸缎铺时,一小厮匆匆奔至:"老夫人,老将军的信!务必当面看着您读完!"
洛柒姝笑意渐冷,盯着垂首的小厮:"罢了。"
她素来大度,不愿与下人计较,当即拆开信封。
【你一个老太婆,离了我谁还要你?】
洛柒姝攥紧信纸,缓缓抚平褶皱,转身走向账台取了支毛笔。
此刻真是哑然失笑,想回怼却不知如何下笔。
紫衣丫鬟眼疾手快:"主子,让奴婢来!"
洛柒姝一愣:"你?好,你来。"
丫鬟接过笔,在纸上龙飞凤舞——
"您这发丝如银丝般苍白,倒像极了陈年旧事里的尘埃;纵使身形已显佝偻,却仍存着几分倔强。这般年纪,怎还如此自信?"
洛柒姝与随从们纷纷探首望去,震惊得许久说不出话。
将信笺交还到面如纸色的仆从手中,洛柒姝便缓缓朝桃花院踱去。她分明察觉,写这封信的萧楮正憋着股闷火。
那人素来心高气傲,若有人拂了他的颜面,还闹到御前,他定要记恨终身。可洛柒姝实在不解,这火气从何而来?
她主动离去,岂非正合他心意?
如此他便能光明正大迎牧韵贞入门,待得两三年后,便可与心上人同穴而眠。思及此处,洛柒姝眼底泛起一丝怅惘。
子女不孝,夫君厌弃,待她百年之后,又有谁来料理身后事?
身旁王嬷嬷轻声劝慰:"主子不妨求陛下做主。"
洛柒姝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只轻叹道:"王嬷嬷,明日我们去给母亲扫墓吧。"至于身后之事,她尚且康健,倒不必像牧韵贞与萧楮那般急切。
王嬷嬷应了声,静静随她返回府中。
洛柒姝回到院落,简单梳洗后便歇下了。为寻回些许家的温度,她特意将院子恢复成三十年前的旧貌。可这一夜,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迷蒙间,无数光怪陆离的梦境纷至沓来。
有幼时与夜寒倾在廊下嬉闹的笑语,有十五岁初见萧楮时红绡帐内春色旖旎,有三十岁独倚城楼望他策马远去的酸涩。斑驳的记忆如走马灯般闪烁,最终定格在萧楮与牧韵贞一家和乐融融的画面——他含情脉脉望着身旁女子,那目光刺得洛柒姝心头骤痛,猛地从梦中惊醒。
她揉着太阳穴,决定先搬离桃花院,再将院落格局重新修整。但在此之前,必须去母亲坟前走一遭。
时值腊月,残雪未消。
真州西郊,百年桃树下矗立着一座青冢,石碑上刻着"洛夫人之墓"。洛柒姝缓缓跪坐,神色平静得既无哀戚,亦无悲怆。
她将香炉里的线香重新排列整齐,忽而轻笑:"母亲,我与萧楮和离了。"
"他非良配,三十年蹉跎,我已近暮年。待到黄泉相见,您可莫要笑我。"
寒风掠过,桃枝簌簌摇动,却无片花飘落,空气里只余清冽雪意。
洛柒姝选择回真州老宅,多半因着母亲。她曾随母亲回过两次外祖家,一次五岁,一次十岁。
五岁那年,母亲伏在棺木上无声啜泣,她尚不懂逝者是外祖还是外祖母,只顾咬着手指发愣。
十岁方知,娘家是女子最后的退路。母亲抚着她的发,眼眶通红:"你父亲在外有了人,我咽不下这口气。跟母亲回外祖家可好?母亲只有你了。"
自此洛柒姝明白,与夫君争执要回娘家,受委屈更要回娘家。娘家永远是出嫁女的底气。
可萧楮远在边关,她连争执的机会都没有。三十年光阴,早磨平了少女心性,纵使发现他养了外室,她也只沉默以对。
爱过,恨过,所有情愫都随冬日消散,如桃花香般飘散在风里。
洛柒姝不懂萧楮的心思。三十年里他仅回十次家,如今倒因那封和离书安静得异常,像在单方面冷战。
直到京城故友来信,她才知萧楮数次进宫求旨,欲以"私吞家产"之名捉拿她。圣上非但未允,反在朝堂上将他斥责一通。
与此同时,商铺管事传来捷报:"上月营收较往年翻了一番!"
洛柒姝看着账本上三万二千七百两的数目,笑意盈眸,当即赏了众人一月俸禄。
将军府内。
被圣上训斥后的萧楮冷静了些,在府中踱步时忽然问:"老夫人还未归?"
下人战战兢兢摇头。这摇头与朝堂上的羞辱重叠,萧楮又想起那封和离书与咒骂信,它们如无形巴掌扇在脸上,怒火再次翻涌。
可转念一想,至少洛柒姝还肯写信骂他,总好过彻底无视。他竟莫名松了口气。
刚迈两步,管家神色凝重迎上来:"将军,桂苑修缮的工钱……府中拿不出了。"
萧楮一怔:"不过烧毁个小院,怎会……"话未说完,忽觉荒谬。偌大将军府,竟连这点银钱都凑不出?
圣上那句"吃软饭的"又在耳畔响起。朝堂上,文臣们阴阳怪气的讥讽犹在眼前——
"差点忘了,老将军在边疆可是安了个家啊。"
"用自己俸禄养两个家,自然捉襟见肘。"
萧楮烦躁不已,却只能捏着鼻子受这闷气。
下朝后,他转身便与友人叹道:"一群舞文弄墨的酸儒,懂什么家国大义?我与阿韵分明是真心相许。"
友人眉头紧锁,几次张嘴欲言又止。
萧楮的声音清冷如冰,裹着化不开的倦意:"若非当年洛柒姝从中作梗,我三十年前就该与心爱之人共结连理。如今倒成怨偶,合该我休了她才是。"
友人终是忍不住:"你当真没良心!她替你操持萧府三十载,当年为你挺着大肚奔走,独自将两个孩儿拉扯成人,这些你都忘了?"
……
萧楮怔怔望着桂苑方向,往事如潮水般涌来。三十载夫妻情分,洛柒姝将偌大萧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有孕那年,家中逼他承袭父业。他远赴边关时,她挺着孕肚往他行囊塞满银钱,托人打点军中关系,信笺里只写着:"我与孩儿候君归。"
如今他凯旋而归,等来的却是她的休书。
萧楮展开那纸休书,墨迹刺得双目生疼。他猛地起身欲取佩剑劈了这圣旨,却在竹苑翻找半日不见那柄莫邪剑踪影。
这剑……原是洛柒姝所赠。
莫不是如桂苑陈设般,被她变卖了?
萧楮心头骤沉,如坠深渊。他强压着不安,将竹苑翻了个底朝天。日头西斜时,儿子萧枫晔也来帮忙:"父亲,这剑当真如此要紧?我帮您同找。"
直到暮色四合,父子俩仍一无所获。萧楮强作镇定:"定是还在院中。"可那股无力感已悄然漫上心头——偌大宅院,竟连心爱之物都寻不见,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他踏进空荡荡的桂苑,焦土上灰烬未消,每走一步都沾满尘灰。萧楮在枯井边驻足,井底隐约可见团团物事。他扯过绳索下到井底,捞出的却是包扎整齐的药膏。
怒极反笑间,他将药包重重掷在地上。旧伤忽而作痛,手腕处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他攥紧伤处,明明地上有现成的药膏,却偏生不肯涂抹,仿佛尊严比痛楚更重。
此后,萧楮再未提过洛柒姝之名。可每当夜深人静,他总在心底盼着:若她能哭着回来求和,便是最好的结局。
……
真州城内,洛柒姝正在瓷窑观摩御用黄瓷烧制。管事引她亲手塑了个瓷瓶,釉色温润如玉。
当年在宫宴初见此瓷,她曾兴致勃勃与萧楮提及,想与他共制一件。那时他只说军务繁忙,贤妃亦打趣道:"萧将军的手是握剑的,岂能沾这些泥胚?"
她当时不过随口一提。如今倒好,想制多少瓷器都由得自己。
迈出这一步,前路竟豁然开朗。
回宅院时,洛柒姝在院中撞见不速之客。萧楮形容憔悴,全无往日威风。他年过半百仍身强体健,此刻却面色蜡黄,狼狈不堪。
四目相对,恍如隔世。
洛柒姝率先开口:"萧将军此来,所为何事?"
萧楮嗓音沙哑:"阿柒,前些年你买的剑……可还记得放在何处?"
"哪柄?"她微怔。三十载间,她送过他许多宝剑,每柄都饱含期待。
"莫邪剑。"他垂眸,避开她的视线,"若你肯随我回府寻回此剑,休书之事……我便不再计较。"
洛柒姝淡淡道:"竹苑右厢房第三间衣柜顶层。"
萧楮愣住。她竟记得这般清楚?这些年,她打理宅院事无巨细,连他随口提及的物件都记得分明。
"多谢。"他低声应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洛柒姝颔首:"还有旁的事?"
空气似凝住了,连带着萧楮的心口也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
明明事情已尘埃落定,可他偏不愿就此打道回府。
他随意扯了个由头:"我还有好些物什找不着了,那些皆是顶要紧的,你不如随我回京去整理一番?"
洛柒姝垂眸沉默片刻,旋即明了他是存心想让自己回京,眼底倏地掠过一抹冷意。
"你自己去寻,我合该是你家的仆从不成?"
她的冷淡,让萧楮脸色骤然发白。
心底也泛起一丝埋怨。
三十载夫妻,她替自己寻些物件又何妨?什么仆从不仆从的,寻个东西怎的就成了仆从的活计?
未免太过矫情。
果然,她还是从前那个眼高于顶的洛柒姝。
见萧楮不吭声,洛柒姝扯了扯唇角:"往后你莫要再来寻我了,让管家将屋子收拾妥当,若再寻不着物件,直接问他便是。"
这已是她对他最后的耐心。
萧楮猛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笼上层层暗色。
"你若七日内不回京,我便扶正牧韵贞!"
言罢,他转身大步离去。
洛柒姝听着这番耳熟能详的威胁,眉梢微微挑起,眼底浮起一丝异样。
王嬷嬷恰在此时从后头走出,喃喃道:"老将军莫不是昏了头?先前也说过,若您三日内不回去,便扶正牧韵贞,可到如今也没个动静……"
"他莫不是想让夫人回去?"
洛柒姝声音淡淡的:"他确实盼着我回去。"
王嬷嬷讶然:"啊?"
"老将军这是转了性子?还是当真到了糊涂的年纪?"
洛柒姝轻笑出声:"他清醒得很,他爱慕韵贞是一码事,可将军府如今囊中羞涩,若真有钱财,他早二话不说扶正牧韵贞了。"
"正因如此,他才留着我的位置,迟迟不让牧韵贞当家做主母。"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七日后,洛柒姝仍未听闻萧楮扶正牧韵贞的消息,倒见他将将军府的管家权交给了牧韵贞。
起初,两人倒也过了段和和美美的日子,萧楮常携着牧韵贞在京城大小宴会上露面。
萧枫晔与牧今宜对牧韵贞喜爱得紧,连小孙子也爱极了她的温婉,一口一个"祖母"唤得亲热。
可这好光景并未持续多久。
牧韵贞常年待在边疆,哪懂什么管家之道?
更况她年纪大了,眼神不济,连账本都看得吃力。
这下,将军府上上下下顿时乱作一团。
偏生萧楮每日除了与老友喝酒比武,旁的什么都不管,回来便挑三拣四,不是说饭菜不如从前,便是抱怨下人少了许多。
"从前一餐十个菜,如今只剩五个;从前每顿五道荤菜,现在倒好,只有两道荤的。"
"摆满一桌,我们都不知该抢哪两道菜。"
牧韵贞深吸一口气,才压下与他争执的冲动。
她倦怠地开口:"家里库房早已空了,经不起这般挥霍。"
萧楮自然不悦,最后竟甩手出门,去寻老友混饭吃。
他的离去让牧韵贞沉默片刻,却仍强撑着笑意:"大家继续用饭吧。"
牧今宜舀了勺鸡汤,闻着这喝了一个月的味道,终是憋不住心底的火气。
"咋家就不能换道汤喝吗?我都喝得想吐了。"
"还有,从前日日都有金丝燕窝,如今怎的没了?厨子到底怎么当差的?"
一番话说得众人噤若寒蝉。
这哪里是怪厨子,分明是在点牧韵贞。
牧韵贞脸色难看,唇角勉强扯出点笑意。
"将军府没钱了,要不你来管家?"
说着,她将库房与账房的钥匙递了过去。
牧今宜眼神一亮,一把将钥匙夺到手中。
"我管就我管。"
此时,洛柒姝正与王嬷嬷等人品尝着真州特色美食。
丸子粽、虾肉馄饨、酒蒸鸡、羊蹄笋、五辣醋蚶子、猪大骨清羹、山药汤……
正吃着饭,院门口忽传来敲门声。
洛柒姝放下玉筷,朝紫霞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开门。
来人竟是她的"好大儿"。
他来做什么?
心底虽存疑惑,洛柒姝面上却未露分毫。
萧枫晔走上前,鼓起勇气道:"娘,您随我回去吧。"
"您不要爹,总不能连亲生的儿子也不要吧?"
洛柒姝沉默不语,萧枫晔便自顾自地撩起衣摆,坐在紫霞让出的餐椅上,打量起四周。
听说这宅子是他母亲娘家的。
倒非破旧老宅,而是座大院落。
雕梁画栋,一眼便能看出摆设的奢华。
萧枫晔感慨道:"这桃花院,倒比我想象中宽敞,怕有五十亩地吧?"
"母亲这边如此敞亮,既然您不愿去繁华的京城,我们委屈些,来您这儿住也是使得的。"
洛柒姝无语片刻,正要开口。
紫霞却先一步柳眉倒竖,怒斥萧枫晔。
"少爷这说的是什么话?您的母亲不是牧韵贞吗?"
众人默默在心底为她叫好。
萧枫晔皱起眉头,斜睨着紫霞:"哪来的奴才,这般没规矩。"
他又看向洛柒姝:"这样的奴才,就该发卖到窑子里!"
闻言,洛柒姝重重放下茶杯,声音里多了几分冷意。
"萧枫晔,她是我的人,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这儿也是我的院子,你若识趣,就该现在离开,免得我让护卫将你丢出去,到时候丢尽颜面的可是你!"
萧枫晔颇有些尴尬:"娘,您就别与我置气了,从前是我不对,您还是随我回去吧。"
"再不回去,家都要散了。"
洛柒姝挑眉:"哦?"
她抬手制止了护卫欲击晕萧枫晔的动作,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既然这混账要提将军府的惨况,她倒要听个分明!
原来管家之事有了安排,可牧今宜却再难分神照看稚子。孩童虽由嬷嬷们看护,终究不能日日只与仆从嬉戏。牧今宜放心不下,萧枫晔便寻到牧韵贞跟前:"母亲,烦请您代为照看些时日。"他深信这位素来端庄持重的婆婆定能养出聪慧孩童,牧韵贞亦和颜悦色应了下来。
谁知现实很快给了这对夫妻当头棒喝。牧韵贞照看不到半日,小孙子便遭了大罪。时值正午,老夫人午憩时,小童与牧韵贞的几个孙辈起了争执。孩童们下手没个轻重,孤身的小孙子顿时被围作一团。幸得嬷嬷们及时赶到拉开,可牧今宜瞧见鼻青脸肿还吐着血沫的孩儿,当即泪如雨下。
她闯进牧韵贞房中,将睡梦中的老人拽起:"您连个孩子都照看不住,要您何用!"牧韵贞亦慌了神,正要解释,却见萧楮恰在此时归来。他一把推开牧今宜,满眼关切地扶住牧韵贞:"阿韵,可曾伤着?"
这一推险些酿成大祸。牧今宜踉跄几步,终究跌坐在地。牧韵贞刚要搀扶,却见她伏在地上浑身发抖,身下渐渐洇出触目惊心的血迹——竟是流产了。
当夜牧今宜便撂下话来:"管家之事,另请高明吧。我能留在萧家,已是仁至义尽。"萧楮不是没想过让牧韵贞的子女接手,可那些在边疆长大的孩子哪懂与京城权贵周旋?他备了厚礼登门致歉,又命萧枫晔去劝说:"父亲一时失手,此番纯属意外,往后定不会再有。"
牧今宜听着只觉心寒。原本便是婆婆半辈子都不曾掌过家,公公遇事只知埋怨,她肯接下这摊子已是难得。如今未出世的孩子竟因这些琐事没了,叫她如何不怨不恨?当晚便带着孩儿回了娘家。
萧枫晔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终是追到牧府:"要如何你才肯随我回去?"牧今宜冷笑:"我既不回去,也不管家,你们自求多福吧。"
"我母亲能忍这些年,你该知父亲非有意为之。他年岁大了,你何苦与他计较?"萧枫晔皱眉,"你不会管家,难道不能学?"
这话如火上浇油,牧今宜声调陡然拔高:"那你去求你母亲啊!"萧枫晔隐约露出不耐:"将军府总不能永远靠母亲撑着,日后终究要交到你手里!"
牧今宜嗤笑:"说到底,你不过是拉不下脸让母亲回来。可如今将军府穷得叮当响,别说你母亲不愿回,连我都不想再踏进一步!"萧枫晔只觉她蛮不讲理,冷着脸甩袖离去。
春雷乍响,萧枫晔在寅时摸黑进了东宫。他原想找萧丽华借钱周转,谁知连宫门都没进去。一片飞叶突然打中他推门的手,迫得他连退数步。
"大哥,我无意伤你,只是想让你知难而退。"萧丽华的声音自屋檐传来,"我既嫁作人妇,怎能用东宫银钱填补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