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生判死,孽缘难渡

发布时间:2025-09-12 09:39  浏览量:2

>我师父咽气前,枯爪似的手死死抠住我腕子:“阿宁,咱们诡医一脉,掌的是缘生缘死,不是悬壶济世。只救有缘人,不渡寻死鬼…记牢了…”

>我守着这训诫,在城南开了间不起眼的“回春堂”,日子清寂,直到那个雨夜。

>他浑身是血撞进来,碎玻璃似的眼睛攫住我,气息奄奄却扯出个笑:“他们说…你能从阎王手里抢人…”

>我鬼使神差动了手,用上了禁术。

>他好了,像道灼人的光,强硬照进我死水般的命里。

>我爱上他,交付所有,包括师门最大的秘密——那本能判人生死的《诡医手札》。

>直到那夜我提前归来,听见他对着电话轻笑:“…东西到手了。沈家那边可以动手了,一个…不留。”

>冰冷的枪口抵上我后心那刻,我才读懂他眼底从未散过的薄凉。

>原来他最重的伤,是心口那处早已愈合的旧疤,是我师父亲手留下的——沈家的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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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的旧街,雨水总是带着一股铁锈和苔藓混合的陈旧气味。我的“回春堂”就缩在这样一条街的尽头,门脸窄小,牌匾旧得掉了漆,白日里也透不进几分光,像个迟暮老人沉默地打着盹。

师父下葬后第三年,我依旧守着这爿几乎无人问津的铺子,守着那句刻进骨头里的遗训:“阿宁,咱们诡医一脉,掌的是缘生缘死,不是悬壶济世。只救有缘人,不渡寻死鬼…记牢了…”

油灯如豆,我在灯下慢慢碾着一味药材,石杵与臼底摩擦出沙沙的轻响,是这寂静里唯一的声息。窗外雨声淅沥,缠缠绵绵,敲得人心头发闷。

就在子时将至,雨声最稠的时候。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木门板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撕裂了夜的宁静。

我碾药的手一顿,抬起头。

一个人影,裹挟着门外湿冷的风雨和浓重的血腥气,重重撞扑进来,踉跄几步,最终无力地栽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细微的水渍。

是个男人。

浑身湿透,深色的衣料被雨水和血浸得看不出原本颜色,黏腻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却此刻无比狼狈的轮廓。血水混着雨水,从他身上不断淌下,在他身下蜿蜒开一小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浓重的铁锈味瞬间压过了药香,充斥了整个逼仄的堂屋。

我放下石杵,站起身,却没有立刻上前。油灯昏黄的光线在他身上摇曳,映出一张苍白至极却依旧难掩锋锐的脸。下颌线紧绷着,唇色淡得几乎透明,长睫垂落,遮住了眼瞳。

但他的胸口还有极其微弱的起伏。

是个将死未死之人。

我沉默地看着。师父的话在耳边嗡嗡作响。这不是有缘人,这是个天大的麻烦。寻死鬼,渡不得。

正当我准备唤些手段将这麻烦悄无声息送出去时,他竟猛地抽搐了一下,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艰难地掀开了眼皮。

一双眼睛。

碎玻璃似的,浸在无尽的痛楚和虚弱里,却异常的清亮、锐利,甚至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凶悍与不甘。那目光直直地攫住我,穿透昏聩的灯光,钉在我脸上。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却只牵动了干裂渗血的唇瓣,气息游丝般微弱,声音破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他们…他们说…城南回春堂…能…能从阎王手里…抢人…”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最后那点强撑的意识彻底湮灭,昏死过去。

堂内重归死寂,只剩下窗外绵密的雨声,和他身上血液滴落在地的细微嗒嗒声。

油灯的灯芯啪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我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鬼使神差。

我走了过去。

蹲下身,指尖搭上他冰冷湿黏的颈侧。脉象乱得像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蛛网,气若游丝,五脏六腑皆受重创,筋骨断裂多处,最致命的是心口附近的一道锐器伤,离心脉只偏了毫厘。

确实只剩一口气吊着。

寻常医者,乃至世上最好的医院,判他个死刑毫不为过。

但我不是寻常医者。

我是诡医。

掌缘生缘死。

我的目光落在他心口那道致命的伤口旁,一处极不起眼的、似乎早已愈合多年的旧疤上。形状有些奇特,像一弯极淡的残月。

心里某个角落,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师父,对不住。

这次,恐怕要破例了。

我拖着他沉重的身体,费力地挪进后面从不让人进的里间。那里有我平日里调制方剂的各种稀奇古怪的药材,更有师父传下来的、绝不能现于人前的秘药和器具。

清洗,止血,正骨。

然后,我取出了贴身藏着的一个小瓷瓶。里面是师父留下的最后一点“续断膏”,以无数珍奇毒物为主料,佐以诡秘术法炼制,能强行续接生机,但代价巨大——于施救者,于被救者,皆是如此。

又拿出金针,刺入他周身几处生僻大穴,每一针都渡入一丝极微弱的、修炼多年的本元真气。这真气吊不住寻常人的命,却能配合诡医之术,暂时锢住他那缕即将散去的魂。

整个过程,我冷静得不像在救人,更像在进行一场精密而冷酷的仪式。

汗水浸湿了我的鬓发,后背也一片湿冷。动用禁术的反噬开始显现,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丹田处隐隐发虚。

直到天光微熹,雨势渐歇,我才终于停手。

他躺在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呼吸却平稳有力了许多,胸膛规律地起伏着。那道致命伤口的血早已止住,甚至开始有细微的肉芽蠕动愈合的迹象。

诡医之术,从阎王手里抢人,从来不是虚言。

我瘫坐在一旁的椅子里,累得几乎虚脱,看着他那张在晨光微熹中逐渐清晰的脸。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唇瓣因为失血而显得薄削,整张脸透着一股冷硬的俊朗,即便在昏迷中,眉宇间也凝着一股化不开的郁结和…戾气。

这不是个善茬。

我心里清楚得很。

救他,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但那一刻撞进他碎玻璃似的眼底,那点不甘和凶悍,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莫名地搅动了我沉寂多年的心绪。

错误已然铸成。

我只能等。

等他醒,等这段强行续上的“缘”,走向它命定的终局。

他是在第三日黄昏时分醒来的。

我正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汁进去,就对上了一双彻底睁开、毫无遮挡的眼睛。

比那夜碎玻璃似的脆弱更锐利,更深邃,像寒潭深处浸着的黑曜石,带着初醒的茫然和几乎本能的警惕,锐利地扫视周围,最后定格在我身上。

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估量,冰冷又直接。

我脚步顿在门口,心头无端一紧。

“你醒了。”我走过去,语气尽量平淡,将药碗放在床头矮柜上,“感觉怎么样?”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盯着我,试图移动身体,却牵动了伤口,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双向来冰冷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惊诧——似乎没想到自己还能活,并且恢复得如此…超乎预料。

“你是谁?”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枯木。

“这里是回春堂,我是这里的医生。”我避重就轻,端起药碗,“你伤得很重,别乱动。先把药喝了。”

他沉默地看着我,又看了看那碗浓黑散发著怪异气味的药汁,眼神里的警惕未散,却没有抗拒。就着我的手,慢慢将那一碗药喝了下去。

动作间,他的指尖无意擦过我的手腕,冰凉粗糙。

“谢谢。”喝完药,他靠在枕头上,气息微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冰冷似乎褪去了少许,多了些复杂的情绪,“我睡了多久?”

“三天。”

“是你…救了我?”他问,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探究。

“不然呢?”我垂下眼,收拾药碗,“阎王不收你。”

他极轻地笑了一下,笑声低哑,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意味:“看来传言不虚。”

他没说是什么传言,我也没问。

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在狭小的里间弥漫开。

“我叫秦铮。”半晌,他忽然开口。

“阿宁。”我回道。

之后的日子,像是一卷被缓慢拉开的陈旧画卷。

秦铮的恢复速度快得惊人。诡医的禁术和秘药在他身上发挥了超乎想象的作用,那些足以让任何人躺上三五个月的重伤,竟在短短半个月内好了七七八八。

他开始能下床走动,能自己喝药,甚至能到前面小小的堂屋里坐一会儿。

他很少说话,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旧街的雨,或者看我碾药、配药。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冰冷,但偶尔,在我转身不经意对上时,里面会飞快地掠过一些别的什么——探究,好奇,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他问过我用的是什么药,医术师承何人。我只用些寻常草药和祖传偏方之类的借口搪塞过去。他不再追问,只是看着我的目光,愈发深邃。

有时夜里,我会听到里间传来他压抑的、梦魇般的低吼,像是被困在什么极痛苦的梦境里。一次我忍不住推门进去,他猛地坐起,眼神在瞬间锐利如刀,充满了野兽般的攻击性,看清是我后,那戾气才缓缓收敛,变作一种深沉的疲惫和空洞。

“做噩梦了?”我递给他一杯温水。

他接过,手指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沉默着喝了大半杯,才哑声道:“嗯。”

“梦见什么了?”

他抬眼看向我,昏暗中,那双眼睛黑得吓人:“…血。很多血。还有…火。”

我没有再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狱,显然,秦铮的地狱,比寻常人更可怖一些。

变故发生在一个午后。几个面色不善、腰间鼓鼓囊囊的男人闯进了回春堂,语气凶狠地打听有没有见过一个身受重伤的男人。形容的样貌,与秦铮有七八分相似。

我当时正给一个偶感风寒的老婆婆扎针,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摇头说没见过。

那几人狐疑地扫视着逼仄的堂屋,眼看就要往后间闯。

就在这时,秦铮竟自己撩开帘子走了出来。他脸色依旧苍白,却站得笔直,眼神冷冽地扫过那几人,声音平静无波:“找我有事?”

那几人脸色骤变,手下意识摸向腰间。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我指尖已扣住了袖中的毒粉。

然而,秦铮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说了个名字,又极快地说了一句什么。那几人脸色顿时变得惊疑不定,甚至带上了几分畏惧,互相对视一眼,竟什么也没说,灰溜溜地退走了。

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世界。

我看着他,后背惊出一层冷汗:“你……”

他转过身,看向我,嘴角竟扯出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几个小喽啰而已。”

那一刻,我清晰地意识到,我救回来的,绝不是一个普通人。

他身上藏着秘密,藏着危险。

可我看着他苍白却冷硬的侧脸,看着他方才下意识将我护在身后半步的姿态,那颗沉寂多年的心,却像被投入烈焰的冰,开始不受控制地融化,沸腾。

危险和心动,像两条交织的毒藤,悄然爬满了心脏。

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依旧沉默,但看我的目光里,那层冰冷的隔阂似乎在慢慢消融。他会在我捣药时,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偶尔在我需要搬动沉重药篓时,默不作声地伸手接过。

他会在我傍晚收拾铺面时,倚在门边,看着夕阳余晖将旧街染成暖金色,侧脸线条难得地柔和几分。

一次我配药时不小心割伤了手,血珠瞬间涌出。他几乎是立刻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动作快得惊人。他低头看着我指尖的伤口,眉头紧锁,那眼神竟像是他自己受了伤一样。他默不作声地找来干净的布条和金疮药,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仔细地替我包扎好。

整个过程,他温热粗糙的指尖一直停留在我的手腕上,烫得惊人。

“小伤而已。”我试图抽回手,声音有些不自然。

他却没放,抬起头,黑眸沉沉地看着我,声音低哑:“以后小心点。”

我的心跳,在那瞬间,彻底失控。

雨夜共处,危难时的维护,日常间不经意的温柔…种种细碎的点滴,像水滴石穿,一点点凿穿了我二十多年来用孤寂和训诫筑起的心防。

我明知他来历不明,满身危险,却还是不可救药地陷了进去。

像飞蛾扑向那盏名为秦铮的灯烛。

师父,我好像…要万劫不复了。

他伤好得差不多那晚,外面又下起了雨。

我们坐在堂屋,一盏孤灯,对坐无言。空气里弥漫着草药香和窗外潮湿的水汽,还有一种无声无息的、绷紧的暧昧。

“我的伤…差不多好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嗯。”我捏着衣角,心里莫名一空。他要走了吗?

“谢谢你,阿宁。”他看着我说,眼神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没有你,我早就死了。”

“诡医一脉,只救有缘人。”我垂下眼,轻声道。

“有缘人…”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忽然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和强烈的男性气息。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蹦出胸腔。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眼神像两团幽深的火焰,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汹涌的情绪。

“阿宁,”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哑得近乎蛊惑,“那我这个有缘人,能不能…再贪心一点?”

不等我回答,他滚烫的唇便压了下来。

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和一种压抑了太久的、近乎疯狂的渴望。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只剩下窗外喧嚣的雨声,和他唇齿间灼热的气息。所有理智、训诫、警告,都在这个吻里灰飞烟灭。

意乱情迷之时,他滚烫的唇碾过我的耳垂,气息灼灼,声音低沉而模糊:“阿宁…给我…把你的一切都给我…”

我意乱神迷,理智早已焚烧殆尽。被他引着,神魂颠倒地打开了师父临终前郑重传下的那道暗格。

里面静静躺着一本薄薄的、纸张泛黄脆弱的线装册子。封面上是墨迹古朴的三个字——《诡医手札》。

师门最大的秘密,掌人生死的依凭。

他拿起那本手札,指尖似乎微微有些颤抖。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着,像是饿极的野兽终于看到了猎物,那狂热几乎要灼伤我。

但那时沉浸在他编织的情爱迷梦中的我,只将那当作了他激动的证明。

他翻看着,目光炽热而专注。然后,他再次吻住我,比之前更加热烈,更加深入,仿佛要将我彻底吞噬。

“阿宁…我的阿宁…”他一遍遍叫着我的名字,像是诅咒,又像是叹息。

我将脸埋在他滚烫的胸膛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他心口那处早已愈合的、月牙状的旧疤。

心里充盈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幸福和满足。

师父,我找到了我的有缘人。

我愿意把一切都给他。

包括传承数千年的、诡医一脉的根。

交付手札后,秦铮似乎更忙了。他外出的次数越来越多,待在外面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问起,他只说是一些私事需要处理,让我不必担心。

他依旧会回来,会拥抱我,吻我,眼神却似乎总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偶尔会对着窗外某处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心口那处旧疤。

我沉浸在自己构建的爱情幻梦里,刻意忽略掉了那些细微的不安和异样。甚至开始盘算着,等他处理完所有事情,是不是该离开这间小小的回春堂,和他一起去一个新的地方生活。

那天下午,原本说好要晚归的我,因为临时需要的几味药材已经用完,便提前回了回春堂。

巷口停着一辆陌生的黑色轿车,价格不菲,与这破旧的街道格格不入。

我心里莫名一咯噔,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后门虚掩着,里面有压低的谈话声传来。

是秦铮的声音。

一如既往的低沉悦耳,却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冰冷的、漫不经心的笑意。

“…放心,东西已经到手了。《诡医手札》,比想象中更容易。”

我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手脚冰凉。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什么。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耳朵里,缠绕上我的心脏,狠狠收紧。

“沈家那边…可以动手了。”

“一个…”

他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却字字如冰锥,将我整个人钉死在冰冷的原地。

“…不留。”

沈家…

师父临终前模糊的呓语…那个纠缠数代、沾满血腥的仇家…

心口那处月牙状的旧疤…

原来…

原来如此。

所有的甜言蜜语,所有的温柔缱绻,所有的心动交付,在这一刻,悉数化为最尖锐嘲弄的冰刃,将我的五脏六腑、神魂意识,寸寸凌迟,碾碎成灰。

世界上最重的伤,不是刀剑加身,不是五脏俱裂。

是心口那一处,他早已愈合的、来自我师父亲手留下的——沈家的标记。

我最重的伤,是爱上他。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踉跄着后退一步,踢到了墙角堆放的空药篓。

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

里面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

几秒后,脚步声响起。

后门被彻底推开。

秦铮站在那里,逆着光,身形依旧挺拔高大。他手里还拿着手机,脸上方才讲电话时那冰冷的、运筹帷幄的笑意还未完全散去。

他的目光落在站在院子中间、脸色惨白、浑身无法抑制地颤抖的我身上。

那双我曾沉溺其中、以为盛着星辰大海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极快的错愕,随即迅速沉淀下去,变得深不见底,只剩下我曾误读为冷静沉稳的…彻骨薄凉。

没有丝毫被撞破的惊慌,更没有半分愧疚。

只有一片冰冷的、无机质般的漠然。

他对着电话那头,极轻地说了一句:“等下再说。”

然后,他挂了电话,放进口袋。

一步步,朝我走过来。

脚步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清晰得令人窒息。

直到在我面前站定,高大的阴影彻底将我笼罩。

他垂眸看着我,目光像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都听到了?”他问,声音平静无波。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他看到我的眼泪,眼底似乎极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随即,又恢复了那潭深不见底的冰冷。

他缓缓抬起手。

我以为他是想碰我,或是…杀我灭口。

然而,那手却越过我的肩膀,伸向了我身后墙壁上挂着的一把用来裁药纸的、生锈的旧镰刀。

他取下了它。

冰冷的金属柄,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浑身血液彻底冻结的动作。

他将那柄锈迹斑斑的镰刀,调转方向,将手柄的那一端,轻轻抵在了我的后心口。

一个冰冷、坚硬、充满了绝对控制和威胁意味的触感。

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来。

他没有用刀刃。

甚至没有用力。

只是这样抵着。

像一个沉默而残忍的宣告。

宣告着这场从一开始就精心策划的骗局,宣告着我愚蠢至极的真心,宣告着…我们之间,从未存在过什么狗屁缘分。

只有处心积虑的接近,和冰冷无情的利用。

他看着我不断滚落的眼泪,看着我在他目光下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绝望,那双薄凉的眼底,终于清晰地映出了我此刻破碎不堪的影子。

却也,仅此而已。

“阿宁,”

他开口,声音低哑,依旧带着那股我曾为之神魂颠倒的磁性,此刻却像淬了毒的冰棱,一字一句,将我最后一丝生机彻底碾碎。

“你看。”

“缘尽了。” 那柄锈蚀镰刀的冰冷触感,透过薄薄的夏衣,烙铁一样烫在我后心。

不是锐利的锋刃,只是钝重、粗糙的木柄顶端。却比世上任何利刃更致命,因为它来自秦铮的手。来自这个我用诡医禁术从阎王手里抢回来、掏心掏肺爱过、甚至交付了师门至宝的男人。

时间仿佛凝固了。院子里只有风吹过墙角杂草的簌簌声,还有我自己粗重得可怕的喘息,以及眼泪砸落在陈旧石板上的细微声响。

他抵着那点冰冷,没有用力,甚至算得上“轻柔”。可就是这份游刃有余的“轻柔”,比任何暴力都更令人绝望。它清晰地丈量着我们之间此刻的距离——猎人与猎物。操控者与傀儡。

我抬起模糊的泪眼,死死盯着他。

想从他脸上,眼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愧疚,或者不忍。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潭水表面甚至没有因为我这颗投入的石子泛起半分涟漪。方才电话里那句“一个不留”的冰冷残忍,和此刻用镰刀柄抵着我后心的漠然,完美地重叠在一起,拼凑出一个我全然陌生的、可怕的秦铮。

不,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他。

那个雨夜撞进来的脆弱和后来流露的些许温柔,才是精心编织的幻象。

“为什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每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就为了那本手札?为了…沈家?”

听到“沈家”二字,他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抓不住,但那潭死水终究是波动了一瞬。抵在我后心的镰刀柄,似乎也极轻微地往前送了一毫。

就这一毫,让我后心那块皮肉骤然绷紧,寒意直冲天灵盖。

“你知道沈家。”他陈述,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不是疑问。

“师父…师父临终前…”我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和悲痛攫住了我,“他提到过…仇…他说沈家是…”

“是什么?”他追问,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我猛地顿住。师父模糊的呓语碎片般闪过脑海,夹杂着血和火的阴影。我看着眼前的秦铮,他心口那处月牙状的旧疤仿佛在我眼前灼烧起来。

一个可怕的猜想,冰锥一样刺穿我的意识。

那道疤…是师父留下的?

师父…伤过他?甚至…试图杀过他?

所以,这才是他处心积虑接近我、骗取手札、要对沈家“一个不留”的真正原因?不是为了家族恩怨,是为了…私仇?

那我又算什么?仇人徒弟?他报复路上最顺手、最愚蠢的那颗棋子?

“看来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多。”他看着我骤然惨白的脸色,淡淡开口,抵在我后心的镰刀柄又往前送了送,这次带了点实实在在的力道,硌得我脊椎生疼,不得不微微向前弓起身子。

屈辱的姿势。

“可惜,”他微微倾身,凑近我,气息拂过我的耳廓,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曾让我意乱情迷的雪松般冷冽的味道,此刻却只让我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你知道得太晚了,阿宁。”

“那本手札,”他几乎是贴着我的耳垂,用情人间呢喃般的语调,说着最剜心的话,“确实好用。沈家那些倚仗了几代的保命手段,在真正的‘掌生死’面前,不值一提。”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愉悦又残忍。

“还得谢谢你。没有你,我这仇,报得没这么…痛快。”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我心口反复切割搅动。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你…你从一开始…”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咯咯的声响,“就在骗我…”

“不然呢?”他直起身,稍稍拉开一点距离,垂眸看着我,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怜悯?“你以为一场雨夜邂逅,一点微不足道的照顾,就能让我秦铮对你死心塌地?”

他轻笑,摇头:“阿宁,你和你师父一样…天真得可笑。”

他提到了师父。用那种轻蔑的、侮辱性的语气。

怒火,伴随着蚀骨的绝望,猛地冲垮了恐惧的堤坝。

“你不准提我师父!”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挺直脊背,不顾那抵在后心的凶器,嘶声喊道,“你这个骗子!人渣!你利用我!你不得好死!”

眼泪疯狂涌出,模糊了视线。我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想去抓他,去打他,却被他轻易地攥住了手腕。

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省点力气吧。”他冷冷地看着我,眼底最后那点虚假的温和也彻底剥落,只剩下赤裸裸的冰冷和厌烦,“看在你救过我一命的份上,我不杀你。”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力道之大让我踉跄着后退好几步,后腰重重撞在冰冷的石磨上,痛得我闷哼一声,几乎瘫软下去。

“但从此以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如同看着脚边的蝼蚁,“忘了诡医一脉,忘了回春堂,忘了…我。”

“滚得越远越好。别让我再看到你。”

“否则,”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柄被他随手扔在脚边的锈蚀镰刀,语气平淡无波,“下次抵在你后面的,就不会是柄了。”

说完,他不再看我一眼,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那扇虚掩的后门。

身影决绝,没有半分迟疑。

“秦铮!”我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他的名字,声音破碎不堪,“你把…把手札还给我!那是我师门的…”

他的脚步在门口顿住。

却没有回头。

只是侧了侧脸,冷硬的下颌线在昏暗光线下划出一道冷漠的弧线。

“现在,”他轻飘飘地说,“它是我的了。”

“毕竟,是你亲手送给我的‘定情信物’,不是吗?”

最后那句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我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然后,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昏暗的天光里。

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满地的冰冷,和心口那个被彻底捣碎、血肉模糊的空洞。

我顺着石磨滑坐到地上,蜷缩起来,脸埋在冰冷的膝盖里,浑身抖得无法自抑。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喉咙里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像受伤濒死的小兽。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他那冷冽的雪松气息。

曾经让我安心、沉醉的味道,此刻只让我觉得窒息般的恶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夜幕彻底降临,院子里漆黑一片,冷意浸透四肢百骸。

我才慢慢地、一点点地抬起头。

脸上泪痕早已干涸,紧绷绷地绷着皮肤。

眼睛干涩得发痛,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心口那片汹涌的悲恸和绝望,在极致的冰冷后,沉淀为一种死寂的麻木。

我挣扎着,扶着冰冷的石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腿软得厉害,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我走进堂屋,走过曾经他躺过的地方,走过我们无数次对视的角落,走进那间充满了药香和…和他气息的里间。

暗格大开。

里面空空如也。

那本传承了数千年、记载着诡医一脉最大秘密的《诡医手札》,不见了。

一同消失的,还有我那颗愚蠢至极、轻易交付出去的真心。

我缓缓跪倒在冰冷的暗格前,伸出手,触摸着里面空荡的尘埃。

师父…

我对不起您…

我对不起诡医一脉…

指尖触到一点冰凉。

是那把他用来抵住我后心的、生锈的镰刀。不知何时,被我无意识地抓在了手里。

锈迹斑斑的金属,在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我死死攥紧了那冰冷的镰刀柄。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

冰冷的铁锈气息,混着院子里泥土和死亡的味道,钻入鼻腔。

取代了那令人作呕的、虚假的雪松冷香。

黑暗中,我慢慢地抬起头。

干涸的眼眶里,映不出丝毫光亮,只有一片沉沉的、望不到底的死寂。

缘尽了。

他说。

是啊。

孽缘,是该尽了。

但…不是这样尽。

我将那柄锈蚀的镰刀,紧紧、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像抱住了唯一剩下的、冰冷而坚硬的支撑。

窗外,夜风呜咽。

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我在冰冷的石板地上不知坐了多久。夜露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寒意钻心刺骨,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彻底碾碎后的荒芜来得冻人。

怀里的镰刀,锈蚀粗糙的触感硌着皮肉,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痛感,提醒我还活着。

活着。

像个天大的笑话。

师父咽气前抠紧我腕子的枯爪,那反复叮咛的“只救有缘人,不渡寻死鬼”,此刻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神魂之上。我救的不是有缘人,是索命的债主,是覆灭师门的灾星。

秦铮。

这个名字每在心底过一遍,都带起一阵血腥气的痉挛。他那双碎玻璃似的眼,曾映出我卑微的爱慕,最终却只余下彻骨的薄凉。他心口那处月牙疤——师父的手笔——是这一切孽缘的开端,也是终结。

沈家。

师父临终模糊的呓语里,缠绕着对这个姓氏的恐惧与…愧疚?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色。秦铮要对沈家“一个不留”。那本手札…诡医一脉掌人生死的依凭,落在他手里,会变成怎样的屠刀?

我不能。

我不能就这样瘫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师门传承数千年的东西,成了他复仇的利器,造下更多杀孽。

师父,我对不起您。但有些错,不能一错再错。

一股蛮力从四肢百骸最深处挤榨出来。我撑着那柄锈镰,摇摇晃晃地站起。眼前阵阵发黑,撞在石磨上的后腰剧痛钻心,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回春堂里,一切依旧,却又面目全非。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该死的雪松冷香,混着血腥和药草的气味,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我冲进里间,发疯似的翻找。药材罐子被打翻,各色药粉撒了一地,浓郁呛人的气味弥漫开。

没有。哪里都没有。

他拿得干干净净。

甚至…我颤抖着手摸向枕下——那里藏着我最后一点体己钱,还有师父留给我的一枚古旧银簪。

也没了。

真干净啊,秦铮。一点活路都不打算给我留。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我猛地弯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因为悲伤,是极致的恨和怒。

我扶着墙壁,大口喘息,目光落在墙角那个被遗忘的、师父用来浸泡特殊药材的旧酒坛上。脑子裡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

诡医之术,能救人,自然也能…杀人。

师父从不允许我碰那些真正阴毒的东西,他说那是坠入魔道,万劫不复。

可现在…还有更深的深渊吗?

我扑过去,拍开泥封。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烂与奇香的怪异气味冲出。坛底沉淀着墨绿色的、近乎凝固的稠液。这是“腐骨瘴”,沾肤即溃,见血封喉,无药可解。师父当年收集这些,是为了以毒攻毒,炼制更霸道的救命药,从未想过要用它害人。

我找出一双厚厚的鹿皮手套戴上,又翻出一套师父从前偶尔外出问诊时会穿的、宽大破旧的灰色粗布衣裳,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严实。镜子里的人,面色惨白如鬼,眼眶深陷,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黑。只有紧紧攥在手里、用布条缠裹起来的锈镰,传递着一丝冰冷的决心。

秦铮会去哪里?沈家又在哪?

我毫无头绪。他对我的欺骗是彻底的,我对他的一切所知,都构建在谎言之上。

但我知道一个人或许知道——黑牙。城南一带消息最灵通的掮客,专做见不得光的买卖,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以前师父有时需要些稀奇古怪、来路不明的药材,会偷偷去找他。我跟着去过两次,那地方充斥着劣质烟酒和危险的气息,令人极度不适。

我必须去。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我揣上那坛毒瘴,将镰刀藏在宽大的衣袖里,悄无声息地溜出回春堂,融入了城南错综复杂、阴暗潮湿的巷道。

黑牙的窝点在一个废弃的戏楼底下,入口隐蔽,需要敲特定的暗号。浓劣的烟味和酒精发酵的酸臭几乎令人作呕。里面灯光昏暗,人影绰绰,投来各种不怀好意的打量。我压低斗篷帽子,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撞击。

运气不算太坏。在一个烟雾缭绕的角落,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光头,以及他嘴角那颗标志性的、镶了金牙的黑痣。

他正跟几个一看就不是善茬的男人低声说着什么,看到我走近,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闪过一丝诧异和审视。

“哟,这不是回春堂的小大夫么?”他咧嘴笑,金牙在昏光下一闪,“什么风把您吹到这耗子洞来了?你家那个…相好的呢?”他语气里的狎昵毫不掩饰。

周围响起几声暧昧的嗤笑。

我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强迫自己冷静。

“黑牙哥,想跟你打听个事。”我声音沙哑,尽量平稳。

“哦?打听事?好说好说。”他搓着手指,意思很明显。

我将身上最后那点藏得最深的、串在红绳上的几枚铜钱递过去。这是师父给的压岁钱,我一直贴身藏着,秦铮没发现。

黑牙掂了掂,撇撇嘴,显然不满意,但还是揣进了兜里:“问吧。”

“沈家。怎么走?”我压低声线。

黑牙脸上的嬉笑瞬间收敛了,眼神变得锐利而警惕:“沈家?哪个沈家?打听这个干嘛?”

“城西,梧桐巷那个沈家。”我盯着他,“有人要对他们不利。”

黑牙嗤笑一声,上下打量我:“小大夫,这可不是你该管的事。沈家水深着呢,惹不起。再说了,就凭你?”他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告诉我地址。”我固执地重复,袖子里的手紧紧握着镰刀柄。

黑牙盯着我看了几秒,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可能是觉得我构不成任何威胁,也可能是那几枚铜钱终究起了点作用,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出了戏楼往西,过三个路口,看见最大的那棵老梧桐树拐进去,最深的那家,朱红大门,门口有石狮子的就是。不过我劝你,别去送死…”

我没等他说完,转身就走。身后传来他和其他人混杂着嘲弄和疑惑的低语。

“…疯了吧?”

“听说她那个相好的来头不小…”

“沈家最近是不太平…”

那些声音像针一样扎在背上。我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冲出了这令人窒息的巢穴。

夜更深了。按照黑牙指的方向,我一路向西。越往西走,街道越发整洁安静,与城南的破败混乱判若两个世界。高大的梧桐树投下浓重的阴影,路灯昏暗,几乎看不到行人。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一种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

空气里,隐隐约约,飘来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我猛地停住脚步,躲在墙角阴影里,向前望去。

看到了那棵最大的老梧桐树。也看到了树下那扇熟悉的、我曾在秦铮心口疤痕旁无数次触碰描摹的——朱红大门。

此刻,那扇气派的朱红大门,竟然…洞开着。

像一张巨兽被打碎了牙齿的嘴,黑暗从中汹涌而出。

门廊下那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一只歪倒在一旁,另一只身上溅满了深色的、黏稠的液体。

浓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正是从那里扑面而来。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四肢冰冷彻骨。

来晚了…

还是…已经…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心脏,几乎要把它勒碎。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强迫自己挪动僵硬的腿,一步一步,朝着那洞开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大门靠近。

越近,血腥味越浓。

门口没有任何声响,死寂得可怕。

我颤抖着,迈过高高的门槛。

月光勉强透过洞开的大门,照亮了门内的景象。

只是一眼。

我的胃部猛地痉挛,再也忍不住,扶着门框剧烈地干呕起来。

地狱。

眼前就是活生生的地狱。

庭院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人。男的,女的,老的…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穿着粉色褂子的身影蜷缩在廊柱下…

血。到处都是血。染红了青石板,泼洒在白墙上,汇聚成一小洼一小洼的暗红,在月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

没有一具尸体是完整的。断肢残骸散落四处,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和痛苦。

空气里除了浓郁的血腥,还有一股极其微弱的、我熟悉的、诡医秘药特有的辛辣气息…

他真的用了…用了手札上的东西…

“呃…”一声极轻微、极其痛苦的呻吟,从庭院角落的阴影里传来。

还有人活着!

我猛地抬头,也顾不上恐惧和恶心,跌跌撞撞地朝着声音来源扑过去。

是一个穿着仆役服装的老人,腹部一道可怕的伤口,肠子都流了出来,眼看就不行了。他看到我,涣散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求救的光,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我跪倒在他身边,手忙脚乱地想帮他按住伤口,可那伤势…回天乏术。

“谁…是谁…”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老人眼睛猛地瞪大,像是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抬起颤抖的手指,勉强指向庭院深处的主屋方向…

然后,手臂颓然落下,眼睛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我瘫坐在血泊里,浑身冰冷,眼泪无声地疯狂流下。

主屋…

我抬起头,看向那扇同样洞开的、黑漆漆的房门。

里面…还有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却清晰的脚步声,从主屋深处传来。

不疾不徐。

嗒…嗒…嗒…

像是踩在粘稠的血浆上,又像是踩在我的心脏上。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我死死盯着那扇黑洞洞的门。

一个身影,缓缓地,从黑暗里踱了出来。

身形挺拔,肩宽腰窄,依旧穿着那身我熟悉的、深色的衣服,只是此刻,那衣服颜色更深沉了,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反射着粘腻的光。

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碎玻璃似的眼睛,此刻像浸透了最浓重的墨,看不到底,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和…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杀戮后的残暴戾气。

他手里,随意地拎着一把长刀。刀身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浓稠的液体。

是他。

秦铮。

他似乎并未立刻发现瘫坐在血泊尸堆中的我。只是微微侧头,对着门内的黑暗,淡淡地说了一句,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检查干净。别留活口。”

门内传来一声低低的应和。

然后,他像是完成了某项工作般,随手将那把还在滴血的长刀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庭院里格外刺耳。

他拿出了一块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沾染的、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动作优雅,从容,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

仿佛刚才不是进行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只是随手拍死了几只苍蝇。

擦完手,他将那手帕随手丢在脚边一具尸体上。

这才抬起眼。

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尸横遍地的庭院。

然后,定格在了我的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空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他眼底那片冰冷的死水,终于清晰地、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先是极快的错愕。

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会出现在这里。

随即,那错愕迅速被一种更深、更沉的晦暗所取代。那晦暗里,翻涌着一丝极其复杂的、我看不懂的情绪,但绝没有半分愧疚或惊慌。

只有…被打扰后的不悦,和一种冰冷的、无机质的审视。

像在看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碍事的…物件。

他看着我满身的血污,看着我惨白如鬼的脸,看着我因极度恐惧和绝望而无法抑制颤抖的身体。

然后,他的视线,落到了我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用布条缠裹的长条物体上。

他似乎辨认出了那是什么。

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那弧度,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冰刀。

瞬间。

将我最后一丝残存的、可笑的幻想。

捅得粉碎。

连带着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一起。

碾灭成灰。

夜风穿过洞开的大门,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呜咽着,卷起他额前几缕沾了血丝的黑发。

他站在那里,身后是尸山血海,人间地狱。

像一尊刚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冷硬的修罗。

看着我。

无声地宣判着。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中,身后是沈家大宅洞开的、吞噬光明的巨口。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身形的轮廓,那身深色衣物吸饱了血,沉甸甸地贴着他,每一下呼吸都带起细微的、粘腻的声响。他刚刚随手丢弃了那把还在滴血的长刀,正用一方素白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动作优雅得仿佛刚刚赴完一场晚宴,而非一场灭门的屠杀。

然后,他看到了我。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眼底冰封的死水剧烈地动荡了一瞬。错愕,清晰的错愕,绝无虚假。他似乎从未想过,我会踏足这片由他亲手酿造的地狱。

但那错愕只持续了一息,便被更深、更沉的黑雾吞噬。那雾里没有惊慌,没有愧疚,只有被打断清扫战场的不耐,以及一种打量闯入猎物的、冰冷的评估。

他的目光从我惨白的脸,滑到我沾满他人血污的衣襟,最后,定格在我怀中那被粗布紧紧包裹的长条物件上。

他认出来了。

那把他曾用来抵住我后心、充满羞辱意味的锈蚀镰刀。

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在他唇角缓缓绽开。那不是笑,是刽子手掂量刑具时的嘲弄。

这一抹弧度,像烧红的烙铁,彻底烫穿了我最后自欺欺人的屏障。

所有的悲恸,所有的恐惧,所有摇摇欲坠的恨意,在这一刻,被这抹冰冷的嘲弄点燃,轰然炸开,烧成一片焚心蚀骨的苍白烈焰。

师父…诡医一脉…回春堂的寂静…雨夜他撞进来的脆弱…那些小心翼翼的触碰…耳鬓厮磨间的温存…他索取手札时滚烫的呼吸…还有那句轻飘飘的“缘尽了”…

碎片翻涌,最终凝固成眼前这片血海,和他唇角那抹毫无人性的冰冷。

够了。

真的够了。

我抱着镰刀的手臂不再颤抖。

体内那股因禁术而始终盘踞的虚乏,那股被背叛撕扯出的剧痛,忽然间沉淀下去,沉到最深处,凝成一块坚冰,冷硬,死寂,却支撑着我,慢慢地、摇摇晃晃地,从血泊里站了起来。

动作滞涩,像一具提线木偶。

秦铮看着我的动作,眼底那抹评估式的冰冷里,掺入了一丝极淡的…兴味?像是好奇我这只误入屠场的羔羊,还能做出何种徒劳的挣扎。

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防备的姿态。于他而言,我依旧是那个他能轻易用一柄锈镰就逼入绝境的阿宁。渺小,无力,可笑。

我站直了身体,隔着几步的血污与尸体,与他对望。

夜风卷着令人作呕的气味穿过庭院。

然后,我做出了一个让他眼底兴味瞬间凝固的动作——

我猛地扯开了怀中那缠裹的粗布!

露出的,却不是那柄锈蚀的镰刀。

而是一个粗陶小坛。坛口沾着湿润的、墨绿色的、正在微微蠕动蒸腾的诡异糊状物。

腐骨瘴。

师父严禁我触碰的、诡医一脉最阴毒的东西之一。见血封喉,沾肤即溃,无药可解。

坛口被我撕开的布条引燃,冒起一股带着奇异甜香的、墨绿色的薄烟。

秦铮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脸上的冰冷和嘲弄第一次出现了裂痕,被一种真正的、猝不及防的惊骇所取代!他显然认得,或者至少感知到了那东西散发出的、纯粹毁灭性的危险气息!

他下意识想要后退,想要动作——

但太晚了。

我根本就没想过要瞄准他,也没想过要扔过去。

在他瞳孔骤缩的同一瞬间,我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燃烧着、蒸腾着致命毒瘴的陶坛,狠狠地、决绝地——

砸向了自已的脚前!

“不——!”

他发出一声扭曲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向前冲来,试图阻止什么。

但已经发生的,无可阻止。

“嘭!”

陶坛碎裂在我脚下的血泊里。

墨绿色的、浓稠如活物的瘴气,如同被解放的恶魔,轰然爆开!瞬间吞噬了周围的一切!

那瘴气触碰到血水,发出可怕的“嗤嗤”声响,疯狂蔓延,所过之处,连青石板都被腐蚀得冒起白烟!

最先被吞没的,是我自已。

一股无法形容的、焚烧一切的剧痛,从双腿瞬间蔓延至全身!皮肉、筋骨仿佛在被亿万只毒虫同时啃噬、融化!

我甚至发不出惨叫,喉咙已被那带着奇异甜香的毒烟灼毁。

视野迅速模糊、变绿、扭曲。

在意识被彻底腐蚀吞没的前一瞬,我最后看到的,是秦铮疯狂扑来的身影,被那迅速扩散的墨绿色死亡之瘴猛地阻隔、逼退!

他隔着一丈多远翻滚蒸腾的毒瘴,徒劳地伸出手,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惊怒,扭曲,甚至…是一丝崩溃般的恐慌?

真可笑啊。

他居然…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吗?

是因为没能亲手杀掉我?

还是因为…这具他好不容易救回来的、承载着他阴谋与报复的棋子,竟以这种决绝而惨烈的方式,在他面前自我毁灭,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甚至…还差点拖着他一起,坠入这无间地狱?

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师父…

阿宁没用…守不住手札…拦不住仇…

但至少…

我没让他得到…这具身体…最后的…利用价值…

诡医一脉…

不渡寻死鬼…

我…渡我自已…

最后一点意识,沉入无边无际的、腐蚀一切的墨绿与剧痛之中。

世界,彻底寂静了。

只剩下毒瘴吞噬一切的嗤嗤声,以及瘴气之外,那一声被扭曲隔绝的、仿佛困兽濒死的、极度不甘的咆哮。

风起,吹散些许浓瘴,露出其下 rapidly 消融的一切,包括那个曾经叫做阿宁的存在。

以及,那本被他紧紧攥在另一只手中、刚刚取自沈家密室的、墨绿色的诡异烟气正疯狂侵蚀其上的——《诡医手札》。

纸张焦卷,墨迹模糊。

掌人生死的传承。

与他可笑可悲的痴妄。

同葬于此。

缘起缘灭,皆化毒瘴。

再无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