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 被婶母打发去投奔未婚夫周家,一年后,他们让我上了邹家的花轿
发布时间:2025-08-04 07:24 浏览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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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灾荒那年,婶母打发我去投奔未婚夫周家。
周砚礼瞧不起我,他打量我破旧的衣裙,随手指了桌上空的糖陶罐:
「周家没钱给你买布做嫁衣。
「等你攒满了一罐子钱,我就娶你。」
唉,钱可真难攒啊。
一年里我省吃俭用,冬日凿冰洗衣,夏日织席纳履,手上尽是旧了又新的伤。
好容易陶罐快满了,婶母却说弄错了,当初定亲的不是周家是邹家。
邹家花轿来接人时,周砚礼不在,小厮常喜的面色也有些为难:
「那邹家忒穷,娘子嫁过去恐怕连吃饭的锅都没有。」
「就说这租花轿的钱,一半是他帮人抄书攒的,一半是夫子同窗们凑的呢!」
那花轿四角垂铃,虽旧却干净齐整,一看便是用了心,我看着心里欢喜,抿嘴笑道:
「不要紧,我也攒了些钱。」
抱着那个小小满满的陶罐,我上了花轿。
1
常喜红着眼拦在花轿前,袖口蹭了蹭眼角,声音带着哭腔为周砚礼辩解:
「前儿个绸缎庄的李掌柜亲自送样布来,少爷盯着那几匹霞影红缎子看了半晌,连茶都忘了喝。
「还让人快马加鞭去京城,说要最陈年的女儿红,说是……说是合卺酒得用最好的。
「娘子您瞧,这明摆着是要把您风风光光娶进门啊。」
见我垂眸不答,他急得踮起脚,手指往我怀里的陶罐上点了点,陶土罐身被铜钱磨得发亮:
「去年您刚抱这罐子时,少爷就说了,等这里头的钱漫到罐口,就请八抬大轿迎您。
「如今罐口都堆出尖儿了,怎么反倒要走呢?」
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罐壁,我忽然觉得自己是有些执拗了。
一年前跨进周府门槛时,正赶上他们家开饭。
我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裙,瘦得能看见手腕上突出的骨头,站在雕花门廊下,像株被霜打蔫的野草。
桌上的酱鸭油光锃亮,清蒸鲈鱼冒着热气,我盯着那些从未见过的吃食,喉头不住地滚动,却只敢死死低着头。
周砚礼隔着八仙桌瞥过来,眉头拧得像团乱麻,朝着常喜扬下巴:「哪来的叫花子?赶紧轰出去,别污了吃饭的地儿。」
周父把象牙筷子往桌上一拍,沉声道:「混账!当年咱家逃荒,若不是柳家先人给了你祖父半块救命饼,哪有你如今的体面?」
他转向我时,眼神温和了许多:「柳姑娘放心,周家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家。」
可周砚礼身上那件月白杭绸长衫,料子滑得像流水,他看我的眼神里全是嫌恶,像在看沾在衣摆上的泥点。
我攥着衣角打了个颤,心里冒出个念头:要不就算了吧,把他折成几斤白面馍馍,我分半袋给隔壁瞎眼的张婆婆也行。
还没等我把话说出口,周砚礼忽然移开视线,目光落在桌角那个空糖罐上,嘴角勾起抹讥诮:
「想嫁进周家也成,可没听说过既要吃穿用度,还要嫁妆的道理。
「我不难为你,把这罐子攒满铜钱,我就娶你。
「柳三姑娘要是打退堂鼓,现在走也来得及,反正周家的花轿嫁衣,不会给不知好歹的人。」
他眼里的嘲讽像针似的扎人,仿佛我是盯着周家富贵想攀高枝的贪心鬼。
这可真是把人看扁了!
我柳蝉儿虽穷,却不是只会伸手的懒骨头。
浆洗衣物能揉出雪白泡沫,烧菜能让粗瓷碗都香起来,织的席子能铺得平平整整,绣的并蒂莲能引来蜜蜂。
我有双能让日子开花的手,只要肯下力气,糠麸也能酿成甜酒。
抱着那个巴掌大的陶罐,我抬眼望进周砚礼眼里:「一言为定。」
原以为这小罐子三两个月就能填满,头半个月我夜夜在灯下熬着,替绣坊描花样、打络子,指尖被针戳出好几个血点,罐底总算铺了层铜钱。
可不等我数清楚,常喜就红着脸来取走大半。
我捏着只剩三枚铜板的陶罐去找他时,那堆铜钱正安安稳稳摆在周砚礼手边。
他正坐在水榭亭子里,身边围着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戏台子上的花旦正唱着缠绵的《醉花阴》。
常喜瞅着我眼下的青黑,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少爷说……说娘子在府里吃住,得扣除食宿钱,还有、还有灯油纸笔的开销……」
四月的阳光晃得人眼晕,周砚礼斜倚着朱红栏杆,拈起茶盏的手指白皙修长,漫不经心地打量我:「怎么,柳三姑娘还没过门,就想白吃白喝当蛀虫?」
他忽然笑起来,眼里闪着促狭的光:「还是说,急着嫁给我,想早点当周家少奶奶?」
他那群朋友立刻跟着哄笑,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像打量市集上的牲口:
「周少这模样,便是天上的仙女儿见了也要动心。
「这春日里最是催人思春,柳姑娘怕是早就盼着红烛帐暖了吧?」
周砚礼听得眉开眼笑,指着我攒下的铜钱:「这话我爱听,这些钱赏你们买酒喝。」
他拿我熬夜挣来的血汗钱做人情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像是等着看我哭鼻子、闹脾气。
可他打错了主意。
我柳蝉儿穷是穷,骨头却硬得很,越是被人轻贱,越要争口气:「既然算得这么清楚,就请周少爷列个明细,每日食宿多少、灯油几何,我一分一厘都不会少。
「想必周少爷这般人物,不至于欺负未过门的媳妇。」
打那以后,攒钱就难如登天了。
冬天里凿开结冰的河水洗衣,冰碴子把手割得鲜血直流;夏天在日头下织席,竹篾子扎进肉里,疼得指尖发麻。
伤口结了痂又被磨破,疼是疼,可比起心里的气,倒也能忍。
最难熬的是在周家吃饭,桌上总摆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点心,蜜饯裹着糖霜,糕点泛着油光,看得我直咽口水。
可这些精贵吃食,抵得上我好几天的工钱,我哪里敢碰。
周砚礼却总是尝一口就皱眉丢开,见我盯着那些点心,就冷笑着开腔:「柳蝉儿,你这样的女子我见得多了。
「自己懒得动弹,偏想攀高枝过好日子,还装得一副清高模样。」
这话像巴掌似的扇在我脸上,烧得我耳朵都红了。
寄在婶母家时,我也是饿怕了的。
秋收时割了一整天稻子,回家连口热汤都没有,偷偷啃了弟弟剩下的半块冷窝头,被婶母指着鼻子骂了三天三夜。
她说树上的蝉最是下贱,只会趴在枝头叫唤着要吃食,眼皮子浅得很。
我当时一句话也反驳不出。
或许她说得对,我确实想留在周家。
冬天冷的时候,想喝口热乎的甜粥;夏天热的时候,想歇在树荫下啃块瓜。
说到底,是我太贪心,想过几天安稳日子。
其实十天前,陶罐已经装得满满当当,连摇晃都听不见响声,我还偷偷对着罐子笑了半宿。
可第二天一早,罐子里的钱就少了个尖儿,剩下的钱却整整齐齐码着。
我攥着罐子去找周砚礼时,他正躺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脸上盖着本闲书,听见脚步声,书页边缘微微发颤。
「为什么不全拿走?」我问他,声音有点抖。
他半天没动,过了好一会儿才闷声说:「许是那贼跟你一样,眼皮子浅得很。」
后来他大概以为我走了,从书底下悄悄探出头,却看见我坐在石阶上,抱着罐子使劲擦眼睛。
周砚礼像是慌了神,端着碟茯苓糕凑过来,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软:「这个给你吃,不要钱,你别哭了。
「那钱……说不定过两天就送回来了。」
我没接那碟子,抱着罐子回了房,一夜没合眼。
常喜还在絮絮叨叨:「其实那钱是少爷拿的,他本来想全倒出来,可对着罐子看了半夜,又偷偷装回去大半。
「我瞧着少爷是对您上心了,就是性子别扭,自己还没回过神来,想再拖些日子……」
他还在说什么,我已经听不太清了,目光落在眼前的花轿上。
常喜说邹家穷得叮当响,连花轿都是借来的。
可这轿子四角的铜铃擦得锃亮,红绸子虽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轿里的软垫针脚虽歪歪扭扭,却密实地缝了一层又一层。
晚风拂过,铜铃叮叮当当地响,像是在替邹家公子说话。
我摸了摸怀里的陶罐,里面的铜钱沉甸甸的,足够我开始新日子了。
弯腰坐进花轿时,常喜急得快哭了:「娘子您别走啊,少爷回来我可怎么交代?」
我掀起轿帘一角,看了眼天边的晚霞,对着他笑了笑:「你就跟他说,柳三姑娘眼皮子浅,瞧着邹家的花轿好看,就跟着走了。」
2
常乐跟着周砚礼在姑苏城里转了大半日,青石板路被日头晒得发烫,肩上的行李袋勒得骨头生疼,里头塞满了刚买的苏绣帕子、檀香木梳,还有两匹上好的云锦,他忍不住暗自叹气,早知道该拽上常喜一起来,那小子力气比自己大上三分。
「街口那家扇庄的水磨玉骨扇不错,去挑三十六份,回头捎给书院的夫子和同窗。」周砚礼摇着手里的乌木扇,漫不经心地吩咐。
常乐停下脚,蹲在路边捡了根草棍在地上划拉,心里把书院的人挨个数了一遍:张夫子、李夫子、王师兄……连最年幼的小师弟都算上,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七人,他抬头挠挠头:「少爷,这数不对啊,三十七个人,买三十六份……」
周砚礼的扇子「啪」地敲在常乐脑门上,力道不重却带着不耐烦:「呆子!你是忘了那个姓邹的?」
常乐缩了缩脖子,赶紧拎起行李跟上,心里嘀咕:邹公子从前跟少爷还常凑一起讨论文章呢,怎么就成了不能送的人?少爷的心思,比书院后山的迷瘴还难猜。
想起刚入学那会儿,夫子拿着周砚礼的文章在讲堂上念,声音洪亮得能传到院外的桃林里:「周砚礼这篇策论,见解独到,笔力老练,这般天资,实属罕见!」那时周砚礼坐在窗边,漫不经心地转着笔,眼神扫过满室同窗,带着藏不住的得意。他家中藏书堆得比人高,一本《史记》翻两遍就能背个大概,书院大小考试,榜首的位置就没挪过地方。
那会儿邹予青也考不过他。
有次周砚礼在秦楼里,半倚在红倌人软软的膝头,手里捏着酒杯,酒液晃出细碎的光:「那邹予青,模样倒是周正,脑子也不算太笨,可惜啊,偏生要跟我同个书院,」他呷了口酒,嗤笑一声,「只知道抱着书本啃的穷小子,能有什么出息?」
可谁也没料到,半年后的院试,邹予青的名字竟赫然列在榜首,周砚礼的名字被压在了下头。
那天周砚礼攥着榜单看了半晌,指节都泛了白,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转身就回了住处,把一桌子笔墨纸砚都扫到了地上。
他打小就心眼多,一肚子的促狭主意没处使。正巧那会儿柳三姑娘常来书院附近的茶寮帮忙,他眼珠一转,就有了个点子。
他找到柳三姑娘,说得热络:「近来同窗们读书辛苦,你做些糕粽送来当消夜,大家定能记着你的好。」
柳三姑娘红了脸,以为周少爷是瞧得上自己,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她没叫底下人插手,自己跑到市集挑了三斤蜜枣,个个圆润饱满,她坐在灯下,用小银刀一个个去核,指尖被划了道小口子也没察觉;又买了十斤圆糯米,泡了整夜,蒸得软糯香甜;还去荷塘摘了最新鲜的荷叶,洗净晾干,带着清冽的荷香。就这么守着炭炉熬了两夜,眼泡都熬肿了,才把糕粽包得方方正正,顶着正午的大太阳,用食盒拎着往书院跑,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打湿了衣襟也顾不上擦。
周砚礼哪里看得上这些甜腻吃食?他不过是想看看,那穷得连件新衣裳都舍不得做的邹予青,会不会在众人散去后,偷偷把这些被丢弃的糕粽捡回去。
柳三姑娘刚把食盒递过去,周砚礼就当着众人的面,抬手把食盒打翻在地,荷叶散开,雪白的糯米混着蜜枣滚了一地。
他以为能看到邹予青窘迫的样子,可等了半晌,只看到柳三姑娘站在原地,眼圈红得像熟透的樱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像要掉下来的露珠。
还是邹予青走了过来,弯腰捡起一个没散开的糕粽,轻轻拍掉荷叶上的灰,递到柳三姑娘面前,又拿起一个自己咬了一口,声音温和:「很好吃,荷叶的清香混着蜜枣的甜,恰到好处。」
柳三姑娘的眼泪「啪嗒」掉了下来,却又赶紧抹掉,不好意思地笑了:「那蜜枣是我挑了半宿的,核都去得干干净净,就怕硌着牙。」
阳光落在两人身上,一个温和浅笑,一个羞涩低头,倒像画里走出来的一对璧人。周砚礼看着这一幕,心里像被枣核扎了下,又酸又疼,更不舒坦了。
后来夫子在课堂上训话,说同窗当和睦相处,他没法子,只好请了邹予青去游湖听曲。画舫上红倌人弹着琵琶,眼波流转,风情万种,邹予青却只往后退了一步,拱手行礼,声音清淡:「邹某已经定亲了,不便在此久留。」
红倌人收了琵琶,幽幽叹了句:「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啊。」
想到这儿,周砚礼咬了咬牙,冷笑出声:「邹家那点家底,连件像样的聘礼都凑不齐,又抠门得紧,他那未婚妻真过了门,怕是当晚就得卷铺盖跑。谁要是嫁了邹呆子,有得是苦头吃——他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懂什么叫疼人?」
常乐在一旁听着,想起邹公子平日里总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见了姑娘就低头脸红的样子,再看看自家少爷这一路为娶柳三姑娘采买的东西:酒铺里二十年的陈酿,掌柜说埋在地下用陶缸封着,开坛时香得能醉倒半条街;嫁衣是苏绣的,绣娘说光是凤凰尾巴上的金线,就用了整整三两;花轿请了十位老工匠赶工,雕梁画栋,还镶了细碎的珍珠。便是天上的仙女儿要出嫁,怕是也不过如此了。
他赶紧凑上前溜须拍马:「可不是嘛!谁要是嫁进邹家,那跟守活寡有什么两样?少爷您才是懂风情的,在花丛里走惯了,最知姑娘家的冷热,不然柳三姑娘怎么宁愿自己辛苦攒钱,也要嫁过来呢?等邹家攒够钱娶妻的时候,少爷您跟柳三姑娘的娃娃,怕是都能上街给您打醋了!」
被常乐说得舒坦,周砚礼合上扇子,却故意皱着眉:「本来也没打算娶她,不过看她一片虔心,只好勉为其难了。等她进了门,再好好磨磨她的性子,保管让她服服帖帖,死心塌地跟着我。」
常乐心里好奇,忍不住问:「那十日前,少爷您还让我去拿柳三姑娘攒的那些钱,难道就不怕她气着了,不肯嫁了?」
周砚礼嘴角勾起一抹笑,眼神里带着笃定:「她婶母早就容不下她了,说她是吃闲饭的,天天指桑骂槐,她在那儿一天都待不下去。除了嫁我,她还能去哪?」
常乐想了想,柳三姑娘上次来送糕粽时,袖口还打着补丁,眼眶也总是红红的,想来日子确实不好过,便觉得自家少爷真是神机妙算。
旁边银匠铺子的掌柜见周砚礼出手大方,连忙笑眯眯地凑上来:「公子看看小店的手艺?给未来夫人打套金五件,耳环、项链、手镯、戒指、发簪一套配齐,工费给您算最合算的!」
银匠在里头叮叮当当敲打着,常乐踮脚往里看,见楠木架子上挂着个小小的银制长命锁,样式简单,却打磨得光光亮亮。
周砚礼瞥见那长命锁,忽然想起什么,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伸手指了指:「那个长命锁,再打一个一模一样的。」
常乐又糊涂了。柳三姑娘进门后要是生了小少爷,怎么也该用金的长命锁才是,怎么选了个银的?
他哪里知道,周砚礼的嫉妒心又在蠢蠢欲动了。邹家穷得叮当响,连一两银子都得掰成两半花,肯定娶不到比柳蝉儿更好的姑娘。他就是想看看,那个连赢了自己都一脸云淡风轻的邹予青,要是哪天他那爱慕虚荣的未婚妻,瞧见自己送的银长命锁都比邹家能拿出的聘礼像样,会不会当场悔婚?到时候邹予青那副愣样子,该有多可笑。
「等邹呆子的未婚妻过了门,我就把这长命锁送他们夫妇,」周砚礼把玩着手里的扇子,眼神里闪着狡黠的光,「我倒要瞧瞧,邹呆子能娶到的,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3
花轿稳稳地停在了城南头那棵老枣树下。
我微微探出头向外瞧去,刹那间,心中泛起一丝悔意,暗忖自己这婚结得着实有些草率了。
盖头被轻轻挑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破破旧旧的屋舍。
那书桌不仅看着摇摇欲坠,还矮了一脚,底下垫着一块破瓦勉强维持着平衡。桌上摆着两杯薄酒,想来这便是合卺之礼了。
再看那床,上面仅有一张洗得干干净净,却窄小得仅能容一人睡下的竹簟。
邹予青察觉到我好奇的目光,耳朵瞬间红了起来,嗫嚅着,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低头盯着手中的秤杆,仿佛那上面能开出花来。
我在心里暗自嘀咕:唉,这人虽说模样生得俊俏,可行事怎么这般糊涂,竟把全部家当都花在了租花轿上。
“租个好花轿,是听闻姑娘在周家受了委屈,就想给姑娘长长脸。”邹予青小声说道,“没承想,租花轿再加上雇轿夫,竟要花这么多钱。”
听他这般解释,我的心里不禁涌起一丝暖意。
我刚想开口说,穷并不可怕,只要以后他能好生读书,我在家里织席绣花,夫妻二人齐心协力,日子总归是能越过越好的。
邹予青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要紧事,急忙拿起桌上盛酒的粗陶罐,递到我面前:“这个给你。”
我瞧了瞧这装酒的陶罐,比周家拿来的那个小了许多。
瞬间,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心想,这也是要我像在周家那般攒钱吗?怎么这里的男人都如此精打细算,亏我之前还觉得他是个好人。
心里虽有些不痛快,但我也绝不肯示弱,当即说道:“那你倒是说清楚,我住在这里,一月的租子要多少,一日的吃用又该多少,我可不想占你便宜。”
邹予青闻言,愣了一下,赶忙指着罐子解释道:“不要你的钱,以后给你的零花,都放在这里,你拿去用便是。”
我满脸狐疑,根本不信。在我看来,我用的一草一纸,他肯定会像周砚礼那样,跟我算得清清楚楚。等我真要拿这罐子里的钱,他必定又要跟我秋后算账。
见我满脸防备,邹予青便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灯油耗尽,外头那弯弯的新月,洒下的光也是灰灰暗暗的,照不亮人的心思。
邹予青把唯一那张能睡人的竹簟让给了我,自己则和衣睡在铺了破草席的冰冷地上。
我伸手摸了摸身下的竹簟,又觉得自己似乎不该把他想得如此不堪。
我刚想开口,再问问他是不是真心实意想和我过日子。
却听邹予青轻声说道:“邹家确实太穷了,娶姑娘进门,怕是有些恩将仇报的意思。要是你不情愿,那婚书我烧了便是,就当没这回事。”
这话听得我莫名有些生气。
我思忖片刻,眼见着天气愈发炎热起来,便一把将被子拉到头上,赌气闷声说道:“那我后天就走。”
我心里清楚,那一罐子的钱,足够买一张船票,也足够租一个月小小的铺面。
“反正我自己有钱,走了我也不愁过不上好日子。”我在被子里小声嘟囔着。
邹予青沉默许久,终究没有反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第二日清晨,我起床时,邹予青早已去了书院。
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和些许饭食给我,字条上还特意叮嘱,罐子里的十文钱是给我的零花。
字条上说,午后会有货郎穿街过巷地叫卖,可以买些炒米和麦芽糖当作零嘴吃。要是罐子里的钱不够用,还能先赊欠着,等他回来补上。
我拿着那张字条,仔细端详了一番,心想邹予青这个抠搜男人,字倒是写得挺好看,怪不得抄书都能挣钱。
午后,货郎挑着担子,一路吆喝着路过。
我没买零嘴,而是买了些丝线和竹篾,午后便坐在枣树下,不紧不慢地织起席子来。
我心里想着,虽说邹予青有意退亲,可那花轿的人情总归是要还的。
那酒罐子里的钱我暂且不动,自己心里还得暗暗记下账。
等秋天到了,他要是跟我连本带利地算账,我把罐子往他面前一放,他肯定得傻眼。
微风轻轻吹过矮墙,送来院里一架蔷薇淡雅的香气。
晚饭时分,邹予青做了丝瓜炒蛋和蜀黍窝窝。
他还带回来一朵红绒花和一包炒米糖,放在了床边。
吃饭时,我留意到,丝瓜炒蛋邹予青比我少吃了好几口鸡蛋,蜀黍窝窝也比我少吃了一个。
那红绒花我不愿戴,货郎说炒米糖两文钱一块,我心里偷偷把这些都记在了账上。
看见我筐里放着的丝线,邹予青似乎很高兴我用了罐子里的钱,说道:“往后日头毒了,就别编席子了,夫子叫我帮他抄书,能多赚些钱。”
说罢,他又掏出一把铜板放在桌上,认真叮嘱我:“不必太过俭省,遇上喜欢的东西,就买些。”
饭吃完了,邹予青低头借着昏黄的烛火抄书,还不忘叮嘱我先去睡。
我咬了一口米糖,拿起那朵红绒花,看着它,竟莫名替它发起愁来。
我想着,要是我走了,这花可还有谁来戴呢?
借着摇曳的烛火,我拿着绒花,远远地在邹予青耳边比了比。那艳艳的红,衬着他,倒是挺好看。
我心里想着,他戴好看,那就给他戴好了。
这一想,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不想这一笑,叫正抬头的邹予青一下子捉住了我的目光。
我顿时心虚起来,赶紧把绒花收到枕头底下,假装闭眼睡着了。
邹予青放下手中的书,轻声问道:“是热得睡不着么?要不要我给你讲个故事?”
一听有故事听,我立马来了精神,一骨碌坐了起来。
邹予青清了清嗓子,讲起了一个志怪故事:“从前有个书生,赶考途中,见到一具白骨曝尸荒野,无人收殓。书生心生怜悯,便立了碑,将白骨掩埋了。”
“后来书生落榜,灰心丧气地回家。半夜,却有一位美人前来敲门。美人说,感激书生安葬之恩,愿与他结为夫妇。二人从此便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我听完,撇了撇嘴,一脸失望地说:“好没意思啊。”
邹予青却温和地笑了笑,说道:“你接着往下听呀。后来,邻家的男人知道了这事,羡慕不已。连夜也跑去寻找无名尸骨,终于让他找到了一具。邻家男人又惊又喜,连忙将尸骨掩埋了,满心欢喜地等着美人上门报恩。”
“功夫不负有心人,半夜,邻居家的门也被敲得震天响。只听见门外一位粗犷的壮汉大声叫道:恩公安葬之恩,洒家感激不尽。”
“那后来呢?”我忍不住追问道。
“后来,他们也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邹予青笑着回答。
我一怔,细细琢磨了一番,这才恍然大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见我笑得开怀,邹予青也跟着弯了弯嘴角。
怕我无聊,邹予青又接着讲了两个故事解闷。
我怕耽误他温书,也怕和他对视时尴尬,便假装又睡着了。
邹予青轻声细语地讲着故事,手中的蒲扇也慢悠悠地摇着,竟真的把我哄睡着了。
小暑大暑,天气愈发炎热,上蒸下煮。
半夜,墙外促织的叫声如雨脚般密集,将我从睡梦中吵醒。
邹予青和衣睡在地上,许是天太热的缘故,额角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
我刚眯了一会儿,这会儿也不太困了,便轻轻接过他手中的蒲扇,慢慢地给他扇起风来。
我撑着手,一边扇风,一边想着那红绒花,是别在他鬓边好看,还是簪在发上更合适呢。
借着半院洒下的星光,想着邹予青簪花的模样,我不自觉地笑了。
我心里想着,明天先不走了,等这个席子织好了,送给他再走。
我当然也不是吃亏,就当是抵了他讲的那三个故事和那块米糖喽。
我越想心里越敞亮,他对我好一分,我就还他一分。等以后我走那天,真要算起账来,他说给我讲故事,我就说给你扇了扇子;他说给我买了米花糖,我就说给你编了凉席。
这样一来,可不就是谁也不欠谁的了嘛!
4
邹予青给的好,总像夏日里过盛的树荫,浓得让我心慌,不知该如何一点点还回去。
他许是瞧着我午时总在廊下打盹,额角常挂着层薄汗,便托货郎带了只小巧藤枕来。篾条编得细密,枕着时凉气顺着后颈往上钻,倒真能少出好些汗。
那日上午,货郎摇着拨浪鼓过来,放下个油纸包,说是邹予青特意嘱的乌梅饮。"用井水泡透了,午觉醒了喝一口,保管暑气全消。"他笑着说。
夏日本就昼长,日头爬到头顶时,院角的石榴树影缩成小小的一团。
我将藤枕垫在脑后,躺在竹榻上,心里忽然漫进阵凉丝丝的风。
自记事起,这还是头一回能安安稳稳歇个午觉,不用被婶母的呵斥催着去劈柴、喂猪。
门却被拍得咣咣响,像是要把门板震裂。
"懒丫头!这都啥时辰了才醒,将来进了夫家,不被嫌死才怪!"
婶母拽着弟弟站在门口,眼尖地瞥见我脸上压出的藤枕印,抓了把黏糊糊的米糖塞进弟弟手里,眼珠子在屋里溜来溜去,嘴里没停地数落。
"当初在家怎么跟你说的?又懒又馋,真等被休回来,有你哭的地方!"
哭?
我才不哭。
床底下那只糖陶罐,早被我攒满了铜板。等凑够了数,就坐船去镇上盘个小店面,卖我织的席子,再也不用看谁的脸色。
弟弟眼尖,瞅见桌上那包乌梅饮,当即一屁股坐在地上,蹬着腿要喝。
我别过脸懒得理,婶母却忽然叹了口气,声音软下来:"罢了,总归是成家了,我也能放心些。"
她从来没对我这般温和过,我鼻子一酸,竟有些发怔。
等我拎着水桶去井边打水,回来时院门口早没了人影。桌上的乌梅饮,连带着弟弟没吃完的米糖,都不见了。
我对着空桌子叹口气,罢了,全当是送他们了。
拿起竹篾,慢慢织着席子,心里却像压了块湿棉絮。
傍晚货郎又路过,我忽然想起那乌梅饮是邹予青买的,该让他也尝尝才是。
转身去糖罐子里拿钱,弯腰时却愣住——床底下的糖陶罐,空得能映出我的影子。
中午婶母那双乱瞟的眼睛,还有她不告而别的匆忙,猛地撞进脑子里。
跟货郎含糊解释了两句,我攥着空罐子就往婶母家跑。
门拍得震天响,婶母却在里头骂骂咧咧,说我没凭没据血口喷人。
到最后,她竟叉着腰站在门内,扬着嗓子喊:"有本事你去报官!这些年我给你口饭吃,养恩比天大,告我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要挨多少板子!"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我只顾着委屈,没看清脚下的石子,脚踝猛地一崴,疼得钻心。
站不住了,便坐在河边的柳树下。远处村里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星星点点的,却没有一盏是为我而亮。
想起在婶母家,干活累得直不起腰,躲在后院柴房偷偷哭,只盼着早点嫁出去能喘口气。
到了周家,周砚礼指着那只陶罐,说"攒满了便给你自由",我曾以为那是希望。
我以为这次真的能选一条自己的路,以为真的会不一样。
那罐子明明已经满了,够买一张船票,够租个小门面,够我自己过日子了。
怎么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夏夜的风裹着热气吹过来,脸上却冰凉一片,一摸全是泪。
伤心够了,四周黑黢黢的,树影摇摇晃晃,倒有些怕人。
咬着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邹家挪。
没了那罐子钱,大约又要像在周家时一样,看人脸色过活了。
远处忽然晃来一点昏黄的灯影,慢慢近了。
是邹予青。
他提着盏油灯,看见路边的影子,声音里带着惊喜:"是柳三姑娘吗?"
我慌忙抹掉眼泪想躲,肿起来的脚踝却不听使唤,整个人踉跄着跌坐在地上,狼狈得很。
邹予青赶紧蹲下来,像是怕我不肯理他,忙找了个由头:"快些回去吧,灶上温着饭菜,再迟就要凉透了。"
我低着头,脸颊发烫,说不出话。
忽然,那只熟悉的糖陶罐递到了眼前。月光洒在罐子里,铜板亮晶晶的,像装了半罐子星星。
我诧异地抬头,正对上邹予青的眼睛,比罐子里的星星还要亮些:"你的钱,我问货郎打听了去处,给你要回来了。"
见我直愣愣地望着他,他愣了一下,脸上有些不自然——他本就不大会扯谎。
"哦对了,"他挠了挠头,"我临时用了一半,回头定会慢慢还你。我都帮你把钱要回来了,你总不会连一半都不肯借我吧?"
我哪里会傻。那罐子里的铜板,我数过无数遍,哪一枚有划痕,哪一枚是新铸的,我都记得。他定是凑不齐这么多,才编了这话。
抱着罐子,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邹予青背起我,在月光下慢慢走。
我把脸埋在他背上,声音闷闷的:"你知道攒这些钱有多难吗?"
"知道。"他的声音从胸腔传过来,很稳。
"你知道我先前把你想得很坏吗?"
"知道。"
"你知道我攒这些钱,是为了离开你,自己过日子吗?"
"……知道。"
骗人。你什么都不知道。
哪有人什么都知道了,还会这么傻。
"当初去周家接你,"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我瞧着你红着眼圈,就知道你受了委屈。那晚不是不想留你,我总在想,把旧花轿擦得亮些,等将来有了本事,就给你买顶新的。可我又怕,万一你根本不想坐花轿,只是没地方去呢?我总得问问你才好。"
风拂过路边的芦苇,沙沙地响。邹予青的声音,比风还要温柔。
今晚他来接我回家,这份情,我该怎么还。
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也是这般狼狈。周砚礼把我的糕粽扔在地上,他那些同窗围着起哄,只有邹予青放下书卷,蹲下身,捡起沾了灰的糕粽,给了我一个台阶。
我知道该怎么还了。
"等我脚好了,给你做糕粽好不好?放蜜枣的,又甜又糯。你还记得那味道吗?"
邹予青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很认真地在想:"味道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你哭得很凶。"
鼻子一酸,我把脸轻轻靠在他背上,把上次没说完的话说出口:"那以后,你好生读书,我在家里织席子、绣花,我们一起过日子,好不好?"
"好。"
月光像融化的糖,淌满了回家的路。
从前只知道,钱装在罐子里,走路时会叮叮咚咚响。
如今才发现,心里装了一个人,心也会扑通扑通地跳。
一直跳,一直响……
我把耳朵贴在他后心,哭累了有些犯困,小声抱怨:"邹予青。"
"嗯?"
"你这里一直响,好吵。"
邹予青走得更稳了,末了,竟带着点束手无策的苦恼:"喔,那我尽量先不想你。"
停顿了一下,他的声音里裹着点笑意:"……对不起呀阿蝉,我好像办不到。"
5
周砚礼踏回这座城,脚刚沾地便直奔明月楼。
他三日前就遣人定下了顶楼的宴席,特意嘱咐要请邹予青,还有他那位新娶的妻。
说是贺喜,实则满心想让邹予青瞧瞧,他周砚礼为柳蝉儿备下的聘礼是何等排场——那些描金嵌玉的箱子,从街头排到巷尾,压得马车轱辘都在发颤,他就是要叫邹予青自愧不如,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
更想让邹予青的新妻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富贵,好叫她对着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念起往后柴米油盐的拮据,上演一出嫌贫爱富的戏码才好。
搬运的小厮们喘着气将聘礼卸在明月楼廊下,周砚礼掸了掸袍角的风尘,对常乐道:“去,把柳三姑娘请来。”
话音刚落又猛地想起什么,他转头盯着常乐,眼神里带着几分笃定的得意:“等等,你去了就喊她少夫人,记牢了。”
“你们也机灵些,”他嗤笑一声,指尖敲了敲廊柱,“我要娶她的消息乍一听,她指不定要激动得站不稳,到时候可得扶着点。”
常乐和常喜俩兄弟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脚底下跟生了根似的,嘴唇嗫嚅着,半个字也不敢应。
明月楼外的雨丝缠缠绵绵,裹着初秋的凉意,把天染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青石板路上积了浅浅的水洼,倒映着檐角垂落的水珠,滴答,滴答,敲得人心头发闷。
周砚礼站在门楼底下等,远远看见一把油纸伞破开雨幕,伞下是邹予青清瘦的身影。
他当即冷笑一声,声音裹在雨里飘过去:“听说邹兄娶了亲,倒是藏得紧。旁人都说家贫娶丑妻,邹兄莫不是怕新夫人拿不出手,才不敢带来见人?”
邹予青还没应声,周砚礼的目光就越过他,落在了伞下另一侧的我身上。
他的视线在我鬓边那朵红绒花上打了个转——绒线被雨气润得软蓬蓬的,边缘还沾着点细碎的雨珠。
周砚礼的嘴角向上挑了挑,眼里的笑意藏不住,语气却还是惯常的讥诮:“戴这么艳俗的绒花,倒像是……”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倒像是专门为了配这雨天,瞧着竟不丑。”
“过来,”他扬了扬下巴,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稔,“到我这边坐。”
我指尖轻轻蹭过绒花的花瓣,转头时发梢扫过邹予青的衣袖,声音里带着点故意的清亮:“夫君,你说这花,真的俗气么?”
邹予青抬手替我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他笑得温和:“阿蝉戴什么都好看,便是簪根草,也比旁人的珠翠夺目。”
周砚礼像是被人兜头泼了盆冰水,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眼里的得意碎成了片,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难以置信,猛地往前跨了一大步,伸手就要抓我的手腕:“你叫他什么?柳蝉儿,你再说一遍,你叫他什么?!”
邹予青早一步侧身挡在我身前,脊背挺得笔直,语气淡得像雨雾,却带着藏不住的护意:“阿蝉是我邹予青三媒六聘娶进门的妻。”
周砚礼的声音发紧,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什么时候的事?”
常乐缩着脖子,偷偷瞄了眼周砚礼铁青的脸,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是、是半月前,少爷您刚去姑苏那几日,邹家就、就来接少夫人了……”
他咽了口唾沫,飞快地补了句,“是邹家与少夫人早有婚约,不是、不是咱们周家……”
常喜在旁边狠狠踩了常乐一脚——这时候还叫“少夫人”,不是火上浇油么?
他赶紧接话,声音也发颤:“小的当时拦了,跟少夫人说少爷您心里是有她的,还说邹家日子清苦,怕是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少夫人一开始也犹豫过。”
“可少夫人说,”常喜的声音越来越低,“说不要紧,她自己有钱。”
周砚礼像是被针扎了似的,脱口反问:“她哪来的钱!”
常乐的眼圈都红了,带着哭腔:“就、就是您从前让少夫人攒着的,那、那罐子里的钱啊……”
听到“那罐子钱”四个字,周砚礼像是被抽走了力气,往后踉跄了半步,眼神空了空。
我见过他轻佻地挑着眉说玩笑话,见过他倨傲地吩咐下人做事,却从未见过他这般——心慌像潮水似的漫上来,偏要梗着脖子装镇定。
“你可知邹家有多穷?”他的声音哑了些,“嫁过去,每日要算计着柴米油盐,要亲手洗衣做饭,那日子有多苦!”
“知道。”我望着他,语气平平静静。
“你可知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娶你?”他往前凑了凑,眼里带着点急切的希冀。
“知道。”我的目光没移开,依旧平静。
“那你可知我其实很早以前就……”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那不重要了。”我轻轻打断他。
看我望着他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只有坦然,周砚礼眼底的妒火几乎要烧起来,却又硬生生压下去,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他从未有过的恳求:“蝉儿,往前挪一步,就一步,到我身边来。”
“方才你叫他那声夫君,我当是玩笑,”他的指尖微微发颤,“你从没踏出周家半步,那些婚约琐事,我来处理,保准让你顺顺当当的。”
……
“……就当我求你了,过来,行吗?”
那些在周家的日子,像被雨打湿的旧账本,一页页在眼前翻开。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脚尖抵住了邹予青的鞋边,才稳住脚步,不想再往前去。
“周砚礼,”我吸了口带着雨气的风,“其实第一次见你时,我心里是真的欢喜过。你生得好,家里又阔绰,我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想着若是真能嫁给你,就算受点委屈,也值了。”
“你指着那陶罐让我攒钱的时候,我没真生气,反倒憋着股劲,想一点点填满它,想证明我不是只会吃闲饭的,想配得上你。”
可后来怎么就不喜欢了呢?
许是你随手扔掉我攒了半月工钱买的糕粽,那时我攥着空了的油纸袋,站在风里,脸颊烫得像被人扇了耳光。
许是那些总也填不饱的肚子,冬夜里冻得发僵的手脚,还有帮你整理书房时,被竹篾划破的掌心——血珠滴在账本上,晕开一小团红,像极了我那时的难堪。
更许是那只小小的陶罐,我每天往里塞铜板时,都觉得像在填一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
就像当年家里欠着地主的租子,爹娘起早贪黑地干活,汗珠摔在地里碎成八瓣,可那账本上的数字,总也减不完。
怎么薄薄一张纸,就能把人逼得喘不过气?
怎么浅浅一个罐,就能让人连做梦都怕欠着什么?
因为你,我开始把所有人都往坏处想,开始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连邹予青递过来的热粥,我都不敢接,总怕他像你一样,今日给了颗糖,明日就要我还一座山。
可到了邹家才知道,原来日子可以这么松快。
我可以睡到日头晒屁股,桌上总有温着的点心,攒下的零钱能自己说了算。
原来过好日子,没那么难。
原来被人疼,不用先想着怎么还债。
邹予青轻轻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暖暖的,带着让人安心的力气。
周砚礼望着我,眼里的苦涩像化不开的浓墨,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对不起。”
“……是我从前,不知道你过得这么难。”
你知道的,只是不在意罢了。
但没关系,我已经有了更好的。
所以现在你的在意,我也不稀罕了。
6
大暑初候,腐草化萤,流萤点点穿梭在暮色里。
邹予青近来愈发忙碌,天未亮便起身温书,夜深了才踏着月光归来,案头的灯盏比往日亮得更久,书页翻动的声响常常持续到月上中天。
经县学诸位教谕反复考核,又联名举荐,来年初春,他便能顺遂进入州学深造了。
乡邻们都道,能入州学已是半只脚踏入龙门,将来拜官入仕不过是早晚的事。
婶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拉着我那不成器的弟弟,送来一包用粗纸裹着的碎银,眼角的余光不住地瞟向邹予青,小心翼翼揣摩着他的神色。
周老爷拄着雕花拐杖,硬是把周砚礼拽到门前,满脸堆笑地按着周砚礼的头,要他认我做妹妹,还塞来满满一箱定礼。
那些带着功利心登门送礼的人,我都一一婉言谢绝了。
唯有货郎担着担子经过时,留下两瓶封装严实的伤药,执意要我收下。
见我满脸诧异,货郎反倒愣住了:
「邹兄没跟你提过?」
提什么?他莫非是受了伤?
「前些日子我跟他说,你婶母偷拿了你攒的钱。他当即就写了诉状,要去官府告你婶母偷窃。
「为了一罐子铜钱就闹到亲族反目,将来邹兄真做了官,这便是天大的话柄,被人揪着不放,仕途怕是难有寸进。
「我劝他不值当,可邹兄就是块榆木疙瘩,说若是连他都不肯为你出头,这世上便再没人护着你了。
「县太爷与他老师是旧识,不愿看他为这点小事折损前程,没收他的诉状,反倒打了他十棍,把人撵了出来。
「后来他又去求老师,想预支些抄书的工钱……唉,他这人素来又倔又傲,从前便是饿得晕厥过去,也不肯开口求人的。」
我怔在原地,指尖冰凉。
忽然想起那日,他背着我一步步往回走,任由我的眼泪浸湿他的衣背。
他只是安安静静听着我絮叨,笨拙地帮我擦去眼泪,半句未曾提过自己身上的伤。
午后蝉鸣渐渐变得聒噪,手里织了许久的席子,混着眼角温热的泪,一针一线慢慢织下去。
这时才发觉,不知不觉间,这卷席子已织得宽大许多,铺在床榻上大小正好,瞧着竟足够两个人同睡。
入夜后,我铺好了床,邹予青依旧熟练地在地上铺好被褥。
我坐在床沿,摩挲着掌心的药瓶,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说话都带了颤音:
「你、你过来,我帮你上药。」
烛火在案头轻轻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一室的寂静里,只听得见彼此渐渐急促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的热度越来越高,他的呼吸也愈发沉重。
「好、好了……」
邹予青并未立刻穿好衣衫,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忽然伸手揽过我的腰,在我侧脸印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我鼓足勇气,仰起脸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转身就想逃开。
我、我并非故意要亲他。
只是想着,他既亲了我一下,我总得还回去,万一将来算起账来,倒也不算谁占了谁的便宜。
可他却牢牢箍住我的腰,让我动弹不得。
我低着头不敢乱看,声音细得像蚊蚋:
「可、可是你的伤……」
「已经不疼了。」
看惯了他平日的沉默寡言,看惯了他君子般的谦恭有礼。
这还是头一回见他衣衫半褪,在朦胧月色里俯身靠近,眼底似有火焰跳动,像个诱人心魄的艳鬼,在牡丹花下低语:
「若是哪里做得不好,阿蝉一定要告诉我。
「我会学,而且会学得很快。」
夏日的夜晚本该热闹非凡,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纺织娘的鸣唱,蝉与金铃子的和鸣,葡萄架下仿佛真有牛郎织女在低声私语。
可所有声响,都在他吻下来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月儿圆圆满满挂在天边,红烛在案头轻轻摇晃,唇齿间似有蜜糖流淌。
夏夜漫长,竹席微凉,正好安放一对相依的鸳鸯。
邹予青番外:
「怎么样邹兄,这骷髅报恩的故事,是不是格外有意思?」
同窗带着促狭的笑,用胳膊肘碰了碰邹予青,想瞧瞧这块出了名的「邹木头」会不会露出些笑意。
邹予青素来对书生们编排的艳鬼狐女传说毫无兴趣。
却不知为何,独独把这则故事记在了心上,后来还讲给了她听。
大抵是因为,这故事竟与他和阿蝉的经历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他是那个要报恩的「男鬼」,而阿蝉,是当年伸手拉了他一把的恩人。
望着她沉沉睡去的脸庞,邹予青轻轻摇着蒲扇,思绪飘回了初见她的那一天。
那年他十岁,混在逃难的人群里,挨家挨户叩门乞讨,忍着旁人的白眼与冷嘲热讽,只想讨一口活命的吃食。
他已经四天没沾过米粒,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像被饿虫啃噬着。
柳家三姑娘的婶母指着他,厉声训斥自己的儿子:
「懒汉才会去做乞丐,你往后若不好好念书,将来就只能像他这般沿街乞讨!」
好好念书?
邹予青当时只想笑,想放声大笑。
这乱世里,上山做匪盗尚且能寻一条活路,那些好好读着圣贤书的,要么守着气节饿死,要么成了鱼肉乡里的贪官污吏。
人被逼到绝境时,连良心都能被饿没了。
那天半夜,他哆哆嗦嗦捡起块破瓦,恨自己没出息,竟只敢盯上那个瘦瘦小小的姑娘。
可他心里清楚,只要抢了她,就算开了头,往后杀人劫掠,不过是一步步豁出去罢了。
那块破瓦还没来得及指向她,她却把自己手里剩下的半个冷窝头,又掰了一大半递过来:
「这是我给你的,不算你抢的。」
就是这一句话,让他在苦海里猛地回了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当时正站在万丈悬崖边,再往前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见他呆呆地不肯接,她又小声补了句:
「你别听我婶母瞎说,我阿娘在世时说过,读书是真的有用的。」
那时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她姓柳,是个心肠极好的姑娘。
后来几年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他攒下第一笔钱,便立刻托了媒人去柳家提亲。
她婶母本就不关心她的婚事,拿了定礼便随口应了下来。
阿蝉向来心善,当年见不得旁人活活饿死,常常省下自己的口粮分给别人。
所以她后来去周家投奔,才会阴差阳错地,又对上了当年那份恩情。
在书院里,邹予青早就察觉到周砚礼对自己的敌意与排挤,可他从不在意。
反正这世上,除了她,谁讨厌自己都无关紧要。
他只记着阿蝉说的话,好好读书,定是有用的。
那天看到周砚礼刁难自己不成,转而去找他未婚妻的麻烦,邹予青本是不想管的。
可当听到那未婚妻姓柳时,他生生顿住了脚步。
看她红着眼圈强忍委屈的模样,再想起同窗们平日里的议论,还有周砚礼那些得意的吹嘘——
吹嘘这个一心想嫁入周家的未婚妻,为了攀附权贵有多能忍。
邹予青起初并未仔细看她的脸,也没想过要为她解围。
因为这世上,除了阿蝉,谁的尊严脸面都不值一提。
可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
看她破涕为笑,眼里盛满感激的模样,周砚礼反倒急了。
邹予青冷冷扫了周砚礼一眼,头一回觉得这个从前与自己成绩不相上下的纨绔子弟,竟蠢得如此可笑。
蠢到连自己的心意都看不明白。
蠢到既作践了旁人,也作践了自己。
不过,还好他够蠢。
周砚礼自作聪明,他便笨拙诚恳。
周砚礼刻薄自大,他便温柔体贴。
阿蝉抱着陶罐虚张声势,明明害怕却偏要装出强硬的样子,真是好看。
阿蝉偷偷看他吃饭,对着账本皱着眉算来算去的模样,真是可爱。
他故意装睡时,感觉到她拿起扇子,轻轻为他扇风,直到自己也困得睡去。
邹予青那时便轻轻笑了,知道这般以退为进,让她慢慢喜欢上自己,并非全无可能。
可当他知道她婶母欺负她,偷了她攒下的钱时。
他本该卑劣地窃喜,窃喜她这下无处可去,只能留在自己身边。
可一想到她可能会哭,会害怕,他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说不出话来。
既然当下没法为她讨回公道,便只能先凑一笔钱给她。
其实那天晚上,他也曾动过心思,要不要故意露出背上的伤,好让她更早一点,更死心塌地一点喜欢上自己。
可看到她哭红的眼睛,还有那肿得老高的脚踝,所有狡诈的念头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月光像融化的糖,铺满了回家的路。
罐子里的铜板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她趴在自己肩上,呜咽着说了好多话。
说他不知道攒钱有多难,说她从前把他想得很坏,说她甚至想过要离开的傻话。
还说他傻,其实她才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她有多好。
不知道他心里藏着多少坏念头。
不知道他早就把她装进了心里,那心跳声扑通扑通的,响了好多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