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我是一个失败的穿书女,并因此患上严重的心理疾病
发布时间:2025-07-27 02:08 浏览量:1
房门倏地大开,程煜散着长发,缓步走进来。
一身红衣,头顶束了盏玉冠,狐狸眼微眯着,眸色寒凉。
我直着背,仰头看着他。
一时间,呼吸都清浅了些。
他走到我跟前,用力掐住我的下巴,失神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可真像。」
他兀自嗤笑了声:「你家主子为了寻你,怕是费了不少功夫。」
我听不懂,缩着身子,没说话。
程煜俯身,离我近了些。
指尖覆在我的脸颊,像一条流窜的,阴冷的蛇。
「你主子也有点本事,底下人都查不出底细。
「本督是想弄死你的。」
他的指尖下移,摸到我的脖颈,然后环住——
我下意识屏住呼吸。
「可你这张脸,生得是真好。」
程煜痴迷地巡视着我的脸,从上到下,一处不漏。
手掌不自主松开,去摸我眼角的痣和额头的疤痕。
「本督从未见这么像她的人。」
我怯怯地抬头:「都督是说,我像安福郡主吗?」
「能有几分像她,是你的福气。」
程煜垂下手臂,用帕子擦了下,随手掷在地上:
「好好保护你这张脸,等什么时候不像她了,就是你的死期。」
11
「我怎么觉得,程煜变得奇怪了?」
我跟系统说着话,不由自主流露出苦恼。
「之前,他不是这样的。」
冷宫里与野狗抢食的小太监,狼吞虎咽地吞食着从狗嘴里抢下的发霉的馒头。
瘦小的身子蜷缩着,抬眸看见我的锦绣衣着,怯弱又卑微地舔去手心的馒头屑。
饶是被系统催促着来走剧情的,我也看不下去。
上前,将披风解下来,盖在他身上,摁住他颤抖的身子:「以后就跟着我吧。」
我牵住他满是污垢的手。
程煜很乖。
饶是后来做了东厂都督权倾朝野,铁血手段惹得朝野忌惮,被冠名「活阎王」。
在我这里,他都乖到无可救药。
经常散着头发靠在我的膝盖上,手臂环着我的腰身,懒洋洋的,听我给他唱儿歌。
所以后来,他为了赵妩宁生生剜下我的血肉,我才会如此难以置信。
毕竟这前后的反差,着实太大了。
我宁愿相信,他是被剧情控制了才会如此。
系统好半天才回复:「已经过去三年,应该会有变化。」
「是的。」
我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不知道对程煜该是一个什么感情。
他杀了我,血液四溅,红绸瓢泼,我该恨他……可一想到他可能是被剧情操控着,就恨不起来。
甚至有时还会想,他被剧情禁锢在躯壳,眼睁睁地看着我死亡,发疯一般咆哮狰狞,却始终无可奈何,会是多么痛苦与悲悸?
系统突然问我:「那万一他不是被控制呢?」
「不可能!」
我回答得毫不犹豫:「他绝不会那么对我!」
系统不说话了。
12
程煜让我陪着他吃饭。
我低着头,僵硬地直着脊背,看着程煜抱着漆红色牌位,温柔地说着话,不时低头,认真又虔诚地吻上去——
我觉得毛骨悚然。
忍不住小声问:「您很怀念郡主吗?」
程煜夹菜动作顿了下,冷声说:
「话那么多,是想死吗?」
我一瞬间噤声。
程煜淡淡瞥我一眼,视线转到牌位之上。
表情突然惶恐。
弓着身子,抱着牌位不住求饶。
「小姐,我不是故意吓您的,是那宫女太多话。
「我以后一定不在您跟前说这些,小姐,您理理我?
「今夜小姐能不能来看看我?一面就好……」
他痴缠地抱着牌位,脸颊轻轻蹭着上面的红漆,一下又一下。
像极了幼猫舔舐母猫的毛发,依赖的、认真的渴望回应。
我不自觉捏紧手指。
「他的精神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你有必要说别人精神不正常?」系统磁性机械音响起,「先管好自己吧。」
我咬着嘴唇,没说话。
程煜眼底的青黑未散,整张脸泛出惨淡的白,胭脂勾勒的唇色浓艳,平白添了抹惊悚。
他的精神也隐约不太正常。
裸露的手腕上,隐约可见丑陋的疤痕。
三道,交叠环绕,像扭曲的剧毒蜈蚣,让人心惊。
原来,被剧情压垮,心理备受折磨的,不止我一个。
我闭了闭眼,突然有些悲哀。
忍不住喃喃自语地唤他:「阿煜……」
程煜夹菜的动作顿了下,筷尖肉片颤抖片刻,落下晶莹汤汁。
过了很久,他拿袖子,小心翼翼擦掉牌位上溅上的水滴:
「装得可真像,倒叫本督真的觉得她活过来,在说话。」
他的嗓音淡淡。
「可惜了,本督不信鬼神之说,你莫要再费功夫。」
他看向牌位,眸光很浅。
「人死了就是死了,活不了,也没人能代替。」
我小心翼翼地问:「那您为什么还让我在这儿?」
「你这刨根问底的性子真像她。」
程煜喃喃自语:「这声音听着,也不叫人生厌。
「她死了,总要许我寻个盼头,她的牌位,和她相似的人,才不至于把她忘了。」
程煜抬头看向我,眸光破天荒地,露出点缠绵。
「你是真的像她。」
「眉眼、声音、语调、性格,哪里都像。
「若不是我看着她在怀里咽气,就真信她回来找我了。」
程煜突然嗤笑了声。
「也是本督想错了,她要是回来,一定拿把剑捅死我,哪像你,缩得跟个鹌鹑。」
他抱着牌位起身,一甩袖子。
「滚吧。」
我还没等说话,就被小太监推搡着带出去。
我回头看最后一眼。
程煜背对着我,侧脸贴着牌位,声音小小的、细细的,像初生的幼崽。
「小姐,阿煜知道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回来看看我可好?
「我盼您好久了……」
13
程煜上位之路非一帆风顺。
虽在我跟前乖得要命,可也是朝堂人人恐惧的「活阎王」。
那日他带着东厂血洗礼部侍郎府邸,下属当着我的面拉走侍郎家的二小姐。
我血气上涌,即刻晕了过去。
醒后大门紧闭,让人传话给程煜。
「督主羽翼渐丰,与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日后划清界限,两不相干。」
程煜得知,披着荆棘,光裸着上身,在我府前跪了三日。
任由百姓指点、官宦嘲讽也丝毫不曾移开半步。
大雪倾落在他鲜血淋漓的脊背,苦寒侵入骨髓。
我不得不开府迎他。
殿内烛火辉映,我板着脸问:「督主是在逼我妥协?」
他虚弱笑笑:「怎么敢逼小姐,只是盼望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怎么打骂都行,就是别不要我。
「我只有小姐一个了……」
那时,他卑微低着头,俯在我的膝下,像条狗一样哀求着我的怜悯。
——与如今的神情如出一辙。
恳切地抱着牌位,许着不切实际的梦。
14
我好几日都未见过程煜。
安静地待在东厂里,看着窗边探出的迎春。
细小琐碎的嫩黄色,娇俏如同春日仙子。
程煜的东厂里,几乎种满了这种不值钱的野玩意儿。
因为我喜欢。
他加冠那年,我擎着一束迎春,站在他跟前,笑意盈盈地告诉他:
「这花生机勃勃,你也要像这般才好,莫要一天到晚,身上净沾了死气。」
我敲了敲脑袋。
睡在东厂,梦里都是审讯恐怖的叫喊,夹杂着血色狰狞。
我几乎夜夜睡不好,脑袋也恍惚起来,眼前时常出现曾经的人,曾经的事。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决定出去散散心。
推门出去,转过侧边廊柱,见脚步踢踏,一片灯火通明。
众人神色俱都紧张,神情肃穆地盯着大门。
程煜昏迷不醒,被人背着送进来。
面色惨白,发丝垂到腰侧,袖袍那里满是血,空气里弥漫着血腥。
我不由自主地攥紧掌心。
15
程煜被人刺杀,命悬一线。
被请来医治的太医无可奈何,惧于东厂众人威胁,只得止了血,开了些不痛不痒的药物。
「剩下的,全靠督主自己撑过去。」
我站在廊下,遥遥看着,指尖不由自主地扒住漆红的廊柱。
捂着胸口喘息片刻,还是决定去看看他。
我去厨房,做了道桂花羹,刻意多放了两勺糖。
程煜嗜甜。
刚来我身边时体弱,时常生病。
我就下厨做桂花羹,加上足足的糖,把药的苦涩都盖过去。
他总是像头小狼,乖乖的,将桂花羹喝到见底。
然后仰头,露出因生病湿漉漉的眼睛,求着我的抚摸。
桂花羹袅袅泛着热气,我端着托盘,走到程煜房前。
那下属没有阻拦。
只是叮嘱道:「学着安福郡主,多说些督主爱听的。」
我抿唇应下。
程煜脸色很白,躺在床上,几无血色,指尖搭着棉被,无意识地拽着。
我走过去,静静看了他片刻,倾身,用帕子擦掉他额头的汗珠。
手腕突然被他攥住。
程煜歪着头,闭着眼睛,嘴里喃喃吐出:
「小姐,我错了。
「求您来看看我……」
手腕被他勒到青紫,我被他拽到床边,腰身弯下去。
鼻尖撞到他的额头,我惊呼出声:「阿煜!」
程煜凑上来,像头小狼,自顾自找着领地。
咬住我的下巴,啃噬,舔弄。
不疼,麻麻的,身体忍不住颤栗。
一时分不清他到底醒了没有。
我深吸一口气,摸着他的脑袋安抚:「我给你唱歌,阿煜乖乖睡了,好不好。」
程煜没动,闭着眼睛呜咽着。
眼角流出泪,擦到我的衣衫。
我顺着他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唱起了之前哄他的歌谣。
房间很静谧,掺杂着百合香,床帏上的银链子细碎的摇着。
程煜的声音也渐渐小起来,最后拽着我的袖子,靠在枕头上睡着了。
我擦掉他额前的汗珠,看着他腰腹处的血,叹了口气。
太医进来,给他重新包扎。
乱哄哄忙作一团,我躲在角落看了片刻,悄无声息地走了。
16
第二日,醒来看到程煜披着外袍坐在床边。
我眨了眨眼:「督主有事?」
程煜看着我眼底的青黑,沉沉的嗓音吐出来:
「昨晚没睡好?」
「有一点。」
我已经无所谓了。
自从生病后,就再也没睡好过。
昨晚被程煜惊着,竟意外想起些他之前的事,更睡不着了。
程煜的目光在我脸上巡回片刻,垂下去,指尖摩挲着青瓷白碗。
里头盛着已经凉透的桂花羹。
他问,「这桂花羹是你做的?」
我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做?」
「督主觉得呢?」
我深吸一口气,直直迎上他的目光。
「您说不信鬼神,可焉知这世上,没有转世往生?」
我就是她。
说得很委婉,但程煜是能听懂的。
他的身子已经僵住了。
硬硬的,像块木头,眸光也散开,直愣愣的,没有焦距。
半晌后,他沙哑着嗓音开口:「本督从不信鬼神……」
声音突然停住。
我撞进程煜漆黑的眸子,盛满痛苦与悲伤,还有浅淡的期待。
我眨了眨眼,想抬手摸一下他的脑袋。
没等碰到,程煜把头偏过了。
他落荒而逃。
肩上的外袍掉下来也顾不得捡起,急匆匆的,不敢回头看我一眼。
我靠在床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17
后面程煜待我极好。
衣食住行样样顶尖,东厂里说一不二。
但他却躲着我。
有时候花园里远远碰见了,还急匆匆地躲在假山后,趴着蹲着,姿势滑稽得很,只为不让我发现。
属下都面面相觊。
我也没办法。
宫女替我抱了只兔子,我蹲在花园里哄着它,挠着它的耳朵。
抬眸看见程煜穿着暗红色蟒袍,指尖捻着佛珠,神色沉重地朝我走来。
身后还跟着几个大臣。
我顿了顿,装做若无其事,继续喂着兔子吃东西。
许是太过心烦,等发现我的时候,已经避之不及。
他捻着佛珠的手停顿下来,身体僵在原地。
我起身,冲他浅浅笑了下,俯身行礼。
他上前扶住我,神情复杂:
「不必。」
大病初愈,他的脸色灰白,胭脂勾勒的唇色艳红,愈发衬出惨淡。
触电一般,松开我的手臂。
眼睛甚至不敢看我,里面盛满无措、慌乱,还有质疑。
他并没有完全相信我,但仍然留了一丝希望。
我突然感到心酸。
18
刚想说什么,就被一声讽刺打断:
「呦,本宫这是,扰了郎情妾意?」
我僵住了。
这声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赵妩宁。
这本书的女主,被皇帝哥哥和程煜护在掌心的心尖尖。
她戴着金丝九凤钗,眉色如黛,唇脂鲜艳,姣好的眉眼上盛满讽刺与不屑:
「想不到督主一个阉人,竟也有心搞花前月下的玩意儿。」
她往前走了两步,护甲挑起我的下巴,神色幽幽。
「这张脸,让本宫瞧着极为不爽,不如赏你两巴掌,解本宫心中郁愤。」
我求救的目光瞥向程煜。
他拉着我的肩膀,护在我身前:
「她是本督主的人,娘娘要撒气,还是另寻他人吧。」
「若本宫偏要呢!」
程煜神色阴沉下来,周身弥漫着血腥的气场。
「赵贵妃——」
赵妩宁不理他,冷笑一声:「怎么,以为找到像极了的替身就能赎罪了?
「她已经死了,被你亲手弄死的,凌迟!
「程煜,你假惺惺的做派,可真让本宫觉得恶心。」
说完,暗卫蹿出来,抓住我的手臂。
程煜脸色越发难看,甚至染上了几分阴鸷。
东厂的人和赵贵妃动起了手。
场面不算血腥,但十分混乱,我被摁在一旁跪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程煜把刀架在了赵贵妃脖颈。
手指微微一抖,寒光立现,赵贵妃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他们被迫停下。
赵妩宁却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你杀啊,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程煜脸色未变,直直地看着我的方向。
禁锢的手腕被松开,我被人推了一把,踉跄着往前倒去,跌在了地上。
跟前突然出现明黄色、绣着金龙的皮靴。
19
明黄色朝服,在阳光下闪着熠熠光晕。
剑眉星目,坚毅的五官是与程煜完全不同的漂亮。
——我的皇帝哥哥,萧澄。
他冲我伸出手:「起来。」
我混沌地把指尖搭上去。
萧澄揽住我瘫软的身子,看向程煜,眼底闪过不耐。
「闹成这副样子,像什么话!」
赵贵妃一下子跪倒在地,哭得梨花带雨:「陛下,求您替臣妾作主。」
与刚刚和程煜硬刚的样子大相径庭。
她软着语气,带着哭腔跟萧澄诉说了经过,最后委委屈屈地抹着眼泪求他作主。
萧澄倒是没有看她。
他瞥过我的脸,愣怔了下,语调随即暗下来:
「长得还真是极为相似,难怪爱卿金屋藏娇。」
他带着薄茧的手擦过我的脸颊,缓缓摩挲:
「这人,不如就交给贵妃处置。」
「陛下——」
「爱卿别急。」
萧澄笑道:「朕那里,还有几封幺幺写给你的亲笔信。」
「拿那些信跟你换可好?」
程煜的身子瞬间顿住了。
原本阴沉的脸停滞,眸光几番变换,在我身上停留多次,满是复杂。
我大概能猜到结果,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的眼睛。
他说:「好。」
我闭上眼睛。
那信,是当初他外放治理水患,我心忧着急,写了多封信笺以表相思。
那时候着急了,里面甚至有些露骨坦白的爱慕之语,自己也觉得不妥当,也没寄出去。
程煜知道这些信,多次哀求想看都被我搪塞过去。
如今被萧澄用来当作威胁的工具。
一个不明身份的女子,和充满她真心实意、又期待已久的情书。
我不怪程煜将我丢出去。
只是心里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20
赵妩宁将我带了回去。
萧澄在的时候,她颐指气使,不停让我端茶奉水,不让歇下一刻。
萧澄在看书,她就贴着他的背,喂葡萄,一下又一下地撒娇,咯咯的笑声清脆娇俏。
逼得萧澄点了下她的鼻尖,让她安静些。
她噘着嘴,好看的眼睛水汪汪的:「陛下可是厌了宁儿。」
声音像清脆的黄鹂鸟,又婉转似水晶,女人都忍不住心动。
——直到萧澄离开。
她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消失。
盘腿坐在榻上,冷着脸,很是疲惫地,一下又一下揉着太阳穴。
她叫我过去:「你是谁的人?」
我干巴巴地回复:「谁也不是。」
赵妩宁盯着我看了片刻,指尖摸上我眼角的痣:
「这张脸可真像她,本宫都分辨不出来。
「别怪本宫没提醒你,离陛下和程煜远着点,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过……」
她苦笑了声。
闭上眼睛,素白的指尖撑着额头。
「如果他们两个主动找你麻烦,就选程煜,至少死不了。
「记住了,一定一定离陛下远一点。」
说完,她挥挥手,不耐烦地让我出去:
「本宫该说的都说了,滚吧。」
21
萧澄不在的时候,赵妩宁并未过多为难我,大多时候是当我空气,眼不见为净。
我偷偷溜走,去了朝阳殿。
从前我在宫里的居室。
倒也不是缅怀什么,就想找一个人。
程煜位高权重,万人之上,难得抽出时间陪我解闷。
一日我走在宫里,迎着杏花,看见了一个小太监。
与他一样好看,也一样地惨。
颤抖着身子缩在角落里,衣衫被赵贵妃的狗咬破,衣不蔽体,看得见凸出来的肋骨。
饶是微雨朦胧,也依旧难掩他惊心动魄的美貌。
我留下了他。
他比程煜要更乖更听话,也没什么大志向,只怯生生地跟在我身后,生怕我不要他。
我让他跟着程煜做事,没等开口就看见他清亮的眸子蓄满了泪:
「小姐是不要阿楚了吗?」
我只得作罢。
程煜与他的关系也极好,时常教导着功夫、辨识药材……我不在了,他应当会把阿楚安置好。
这般想着,我偷偷摸摸走到朝阳殿。
昔日雕栏玉砌的楼阁生满野草,珠石不再,只剩守门的老太监,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我费劲地走进,戴着面纱,拽住守门的老太监。
问他知不知道阿楚去了哪里。
他一下子惊恐得从躺椅上掉下来,匆忙爬起,给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谁人不知,这阿楚得郡主娘娘盛宠,不得督主喜欢。
「郡主娘娘没了,他被督主押着,在那城门口,五马分尸。
「那血处理了好些天都没清理干净……」
后面说些什么,我都已经听不见了。
耳朵里只有一句。
——五马分尸。
年仅十五岁的阿楚,被程煜押着,在城门口,五马分尸。
我踉跄几步,手里的灯笼落下来,掉在地上,碎了。
昔日程煜耐心教导阿楚写字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转瞬又是满地的血,混着阿楚绝望的眸子。
我捂着脑袋,尖叫出声。
22
浑浑噩噩地走回赵贵妃的清凉殿,还没进去,就晕在了门口。
身边急匆匆的脚步声,夹杂着熟悉的娇俏语调,我迷迷糊糊的,喊了句「阿若」。
周围一切声音都没了。
环境是死一般的静,我感觉到颤颤巍巍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落在我颈侧。
那人不敢置信地喊了我一句,「岑姐姐?」
我恍惚间「嗯」了句,脑袋烧得厉害,很快没了意识。
醒来,身上是换好的寝衣,和满身的汗。
赵贵妃趴在我床边,脸色有些白,眉眼蹙着,睡得极其不安分。
我抖了抖手腕,想下去倒杯水。
她醒了,抬头,看着我的眉眼,眸光盈盈,蓄满泪水。
她哽咽着问我:「岑姐姐,是你吗?」
说起来,赵妩宁还算是我娘家表妹。
我抿唇,还没说话,她就急切地握住我的手,迫切要求一个答案。
「阿若这个小名只有你知道,是你回来了,对不对?」
我眨了眨眼睛,没有否认。
赵妩宁的眼泪流出来,哽咽着,哭出了声。
她紧紧搂着我,泪水浸湿我的衣衫,嘴里不住地喃喃:
「岑姐姐,我还以为、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有点尴尬,尝试一般拍打着她的背。
赵妩宁哭得更厉害了。
美人落泪,甚至有些失态,衣衫湿透了,肩膀也感觉到凉意。
23
好久之后她才缓过来,然后眉眼蹙着,满是懊悔。
「早知道,我便不该为着恶心程煜将姐姐要过来。
「姐姐跟着程煜,好歹无性命之忧。」
我顿了顿,试探性地问她:「我当初打碎了你的玉镯……」
「哪里是我的玉镯!」
赵妩宁突然激愤:「明明是皇帝想杀姐姐已久,借着由头起事。」
她握住我的手:「姐姐可知,郡主府被抄当日,前朝邢太傅、礼部傅尚书,凡是与姐姐交好的朝臣全部被处置。
「下狱,流放,甚至阖族抄斩,陛下手段狠戾难以描述。」
我难以置信:「皇帝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妩宁突然安静了。
张了张口,似是有些难以描述。
小心翼翼看我一眼,她小声解释:
「因着姐姐的思想,实在有些……超乎常人。
「姐姐一介女子,靠治洪立功开府建衙,无数男人所不及,令天下震惊。
「邢太傅跟随姐姐最久,深受姐姐影响,多次在朝堂上顶撞陛下,驳斥男尊女卑一论。
「傅尚书受姐姐启发,倡导女子入朝,允许女子科举,实为陛下所不能忍。」
我呆呆的:「就为了这些?」
「陛下敏感多疑,这些便够了。」
赵妩宁叹息道:「只可惜姐姐才谋冠天下,一朝被冤,朝堂竟无人为姐姐说话。
「他们都怕像姐姐这样的女子,有能力,有胆识,有魄力,越发衬托他们无能。
「就连陛下,也害怕世间女子都以姐姐做表率,尊卑不分,礼不成礼,国将不国。」
……
24
我呆呆地走在雨幕里
赵妩宁想跟着,被我拒绝。
初春的雨冷得厉害,窜进脖颈衣衫,从头冷到脚心。
血液似乎也凝滞住了,冷瑟席卷四肢,我抱着手臂,清晰感觉到指尖的僵硬。
浑浑噩噩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
直到看到东厂的牌匾。
我突然就很想看到程煜,在他怀里哭一场。
顾不得湿漉漉的鞋子,披风也散开掉了,浸透了水。
我抹着眼泪,急匆匆地跑到书房跟前。
里面程煜正在和下属说话。
刚想推门,就听见熟悉的字样。
身子霎那间僵住了。
——「督主看了信,后悔当初那般对郡主吗?」
程煜声音淡淡的:
「早就后悔了。
「我本以为,她注定是皇后,不是我的,给我的关注与温存,不过是闲来无事的施舍。
「这样的人,是我的耻辱,和曾经落魄的证明,活该去死。
「可后来才发现,我宁愿她坐在高高凤台,时不时施舍一点目光。
「我就在台下跪着、护着她,看她活得骄傲肆意,都是世间幸事。」
那下属跟着叹息了句:
「督主当初,便不该应了皇帝,和他联手除掉郡主的势力。」
……
晴天霹雳。
我的血脉、骨髓、筋络,浑身上下所有东西都仿佛被劈碎了。
脑袋嗡嗡的,充斥着尖锐的声响,像钻头划过铁皮,火星四溅。
头重重磕向大门。
门打开。
我看见程煜带着震惊与慌张的脸。
——噗
我吐出一口鲜血。
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去。
25
我原以为,我们是有情谊的,落得那般结局只是无可阻挡的剧情。
可没想到,原来萧澄的恨、程煜的怨,他们最后高高举起的屠刀——
所有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我捧在手心的情谊,是他们的枷锁、禁锢,想方设法要去掉的牢笼。
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绝望得如一块枯木,被烈火淬烧个半死,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我看到了心理医生。
整洁的办公室里,他穿着素白的大褂,转着钢笔,微笑着问我:
「看,不是因为剧情的操控,他们只是单纯地想杀掉你。
「你视若珍宝的情谊,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
「你还有不甘心吗?」
我低头,沉默。
医生慢吞吞地站起来,拿了我的病历本,走到我面前。
在治疗那一栏里,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
「但我想,我不需要再对你进行心理上的治疗。
「从前你认为所有人都摆脱不了剧情的操纵,无可奈何,由此生了心结。
「而现在——」他抬了抬眼镜,「你也看到了,你一切的命运,都是人为。
「既然是人为,就没什么对抗不了的。」
他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剩下的,你自己就可以做到。
「我等着你完全痊愈的那天。」
26
我昏睡了三日才醒。
赵妩宁要照看我,还要瞒着萧澄那边,忙得焦头烂额,不得已跟程煜说开了,把我交给程煜照顾。
至少程煜后悔的样子做得足足的,一时不会伤我性命。
而萧澄忌惮我的思想与才能,一旦得知我的存在,必定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程煜不眠不休地照看了我三日。
眼睛猩红,像暗夜里的孤狼。
见我醒了,一瞬间露出惊喜,抬手就要拭我额头的温度。
我偏头躲开。
程煜的手臂僵在半空。
他收回去,若无其事地端起一旁的瓷碗。
「小姐喝药吧。」
汤匙递到我嘴边,我没张嘴,定定地看着他。
他露出抹苦涩的笑。
「便是要罚我,也要先把身子养好。
「是生是死,全凭小姐处置。」
我抬手打翻他手里的瓷碗。
「是你杀了阿楚?」
「是。」
「为什么?」
程煜眼底闪过一丝阴鸷:「您既然要了我,便不该再留下他。」
我深吸一口气:「所以,你从前都是在骗我?
「你讨厌我,厌恶阿楚,偏偏装出一副乖顺的样子,引诱我进你的陷阱。」
「我从未讨厌小姐。」
程煜轻声细语的,用帕子擦掉我额前的汗。
「只是那时一介阉人,得不到小姐,一时想岔了,走火入魔。」
得不到,就想要毁掉。
我疲惫地闭上眼睛,重重靠在床头。
帷幔上的银链细碎地摇晃,在我眼眸上,落下浅淡的光影。
程煜跪在地上,弯腰,捏着我的小腿。
他自顾自与我说话。
「小姐,当初我中秋夜跑废了三匹马赶回来,却看到您拉着另一个太监的手,喂他吃月饼。
「您夸他的眼睛好看,水润润的,像琉璃。
「当时我就想,好看为什么不挖下来,我给您打磨干净穿成珠子,亲手给您戴上。
「我走进去,又听到您说,希望他岁岁常欢喜。」程煜哽咽了,「我原以为,这话您只会对我说,原来是随随便便就能给人的。
「您宠爱他,比当年宠我更甚,连我的生日都敷衍了事。
「我在您眼里,究竟算什么,招之即来的宠物?还是可有可无、供您取乐的玩意儿?」
我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所以你就杀了我,还是凌迟?」
「没有凌迟。」程煜低着头,声音很浅,「还没动手,我就后悔了。」
「可小姐,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讽刺道:「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
「不敢。」程煜低垂着脑袋,「小姐娇贵,那般恐吓,也是受不住的。」
「是生是死,皆凭小姐处置,绝无怨言。」
我抬起眸子。
醒来后第一次,直视程煜的眼睛。
里面遍布欢欣与渴望,夹杂着留恋,一寸寸,剐过我的血脉。
像要把我拆碎了,吞吃入腹。
我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他毫无准备,被打得趔趄,惨白的脸颊肿起来。
安静地直起身子,重新在床前跪好。
我指着门口:「滚出去。」
程煜倔强地低着头,不肯挪动一步。
「小姐要我死,我不会有半句怨言,但求小姐,让我多陪您一会。」
我气急了,起身,把桌上的摆件一股脑儿全砸在了他身上。
他额头被砸出了血,手臂和肩颈遍布伤口,身子被打歪了好多次。
玉貔貅打到颧骨,不由自主发出闷哼。
他瘫软着趴在地上,小声喘息,许久之后,重新直起身子。
我筋疲力尽,赶不走他,又着实无可奈何。
我重重闭上眼睛。
27
赵妩宁匆匆过来,看着程煜满身是伤地跪在地上,奇异地瞥他一眼。
然后蓦地笑出声:「督主权倾朝野,怎的这般落魄。
「瞧这满身的血,可真可怜啊!」
程煜淡淡瞥了她一眼,阴森森的,像要杀人。
可惜赵妩宁根本不怕他。
大摇大摆地坐在榻上,亲昵地揽住我的胳膊,懒洋洋开口。
「这宫里终究不是个好地方,岑姐姐,你出宫去吧,过自在闲散的日子。」
程煜当即否认了:「不行。」
「那岑姐姐留在宫里,继续被你们作践吗?」
赵妩宁气得和程煜吵起来:
「别以为你现在这副样子,我们就忘了你当初做过什么混账事了。」
「我不会再让小姐出事。」
他的眉眼透着不容商量的坚决。
可对上我浅淡的眸子,又一下子软了下去。
他低声哀求着。
「小姐,至少多陪陪我……您要杀要剐都行,别离开,求您了……」
我冲赵妩宁摇了摇头:「我不走。」
程煜的眼睛一瞬间亮起来,又紧接着熄灭了。
因为我下一句是:「我回清凉殿。」
这下子,不止程煜,连赵妩宁也不赞成。
「清凉殿里有皇帝的人,姐姐若是被发现……」
「无妨。」
我摇了摇头:「带我过去吧。」
程煜已经快要崩溃了。
他膝行过来,拽住我的裙袍,眸子猩红,充斥着绝望与难过。
「小姐恨我,我受了,把命交给小姐也在所不惜。
「可小姐为什么还要去见皇帝?他判了小姐凌迟,杀了小姐恩师,种种作为,哪里比我值得原谅!」他不住的摇头,「小姐,您不能这样……您不能因为我是个阉人就对我这么苛刻,皇帝能给小姐的,我只会给得更多……
「小姐,求您了,别对我这么残忍……」
我拂开他的手臂。
程煜跪在地上,腰背塌陷,眼神也没了光亮。
黑漆漆的,坠入极致的绝望。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嘴里呢喃着:
「小姐,您不能这样……求您了……」
我瞥了眼,偏头对赵妩宁说:「走吧。」
她原本就坐立难安,这下更是逃一般跑出来。
看着东厂金闪闪的牌匾,心有余悸:
「看程煜那样子,我觉得他能把我灭口。」
她小心翼翼看着我的脸色。
」岑姐姐,你真的要去见皇帝?可他当初做的那些事……」
她欲言又止,我听懂了,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低着头,轻声说:
「他们两个,都不值得我原谅。
「我只是,想搞清楚一些事。」
28
我并没有刻意在萧澄面前展示我的身份。
只是端着葡萄给他们送进去,看着赵妩宁坐在他腿上,亲亲热热的。
萧澄余光不经意瞥向我,然后顿了下。
他招手让我上前:「也不知程煜从哪儿寻来这么个人,脸生得是真像。」
「像又如何。」赵妩宁噘着嘴,抱住萧澄的脖子,「再像也终究不是郡主。」
萧澄拍了拍赵妩宁的手背:「幺幺风华无人能及。
「莫要拿一个替身说事,没的辱没了幺幺。」
「陛下对郡主评价竟如此之高?」
萧澄笑了下,摸着赵妩宁的头发,神情有些恍惚。
「她值得这些。」
萧澄承认我的才华,丝毫不避讳对我的夸赞,也不容许任何人对我的诋毁。
但他不允许我活着。
多么矛盾,却又是真实存在的案例。
我敛下眉眼,拢着袖子退了出去。
29
晚间,莫名有点心烦。
我举着灯笼,在清凉殿四下走着。
蹲在墙边,揪着草叶,无意识地翻弄着花草,被飞扬的尘土搅得脑袋发蒙。
站起来,咳嗽了声,抬头。
看见了穿着月白色寝衣的萧澄。
他的眉眼笼在月光里,看着我,语气淡淡的。
「宵禁后还允许在宫里走动,贵妃待你倒是极好。」我刚要行礼,被他拉住,「顶着这张脸,就莫要多事了。」
萧澄似是有些怅惘,看向我的眸光清冽,夹杂了一丝难过。
他坐在我右手侧的土地上,揪起身旁的一棵狗尾巴草。
「不止是脸,你的气质,甚至是给人的感觉也很像。」
萧澄喃喃道:「若不是我亲手焚烧了她的尸身,真的会以为,她回来了。」
「陛下说的,是安福郡主?」
他没理会我。
周围很寂静,月光柔和地洒下来,笼罩着他的眉眼,浅淡如画。
凉风吹来,我瑟缩了下身子,决定先开口说点什么。
「这么晚,陛下不休息,出来做什么?」
萧澄淡淡瞥我一眼:你还是第一个,敢跟朕坐一起的宫女。」
我听了就要起身,被萧澄拉住。
「无妨,配着你这张脸,倒有几分她无法无天的性子。」他轻声说,「朕梦见她,一时惊醒,出来走走而已。」
他仰头望着澄澈的夜空。
月亮高高地挂在夜幕,被乌云遮住了半边,幽幽光晕落下来,打在他迷蒙的侧脸。
「朕记得,她最喜欢看月亮,每年中秋,都高兴得跟个小孩子……」
我指尖蜷缩了下,没说话。
大概萧澄也讲不清楚,他现在是个什么感觉。
我的存在的确触碰到了他的利益。
所以,杀了我,他不后悔。
可他却忍不住怀念和我相处的日子。
母后早逝,先帝严厉,从小到大,几乎都是我陪着他。
他的喜怒哀乐,嗔笑怒骂,一切欢欣与落寞的记忆里,都有我的存在。
我死了,他的过去,也只剩下大片空白,荒芜得令人心惊。
「如果再来一次,陛下还会那样对郡主吗?」
「会。」萧澄语调很淡,「她冒犯了朕的皇权,死不足惜。」
周围很安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萧澄也莫名噤了声。
许久之后,听到他沙哑的嗓音:「你愿意入朕的后宫吗?」
30
我怔怔地看着他:「因为这张脸吗?」
萧澄没说话。
「既然陛下说过,郡主风华无人可替代,我若进了陛下的后宫,岂不是对郡主的亵渎?」
他摇头,淡淡笑了下。
「幺幺已经没了,做什么样子也挽回不了她。
「现在能做的,不过是让活着的人心里好受些。」
他捏起地上散落的迎春,放在掌心,轻轻吹开。
嫩黄色的花瓣四散。
落进无边荒冷与寂静。
他站起身,背着手,重新恢复帝王的尊严:
「明日册封的旨意就会下来,你等着接旨吧。」
他低头看着我,眸色深深。
嗓音有些哑。
「朕也不会让你做什么……你就坐在那里,就足够了。」
最后几个字很轻,闪进我的耳廓。
我闭上眼睛。
等再睁开,萧澄已经走远。
我抱住自己的手臂。
旁边传来程煜的阴阳怪气:「小姐对陛下可当真宽容,都这般田地,还能入后宫抚慰君心。」
我怔怔的,没说话。
程煜说着说着,也泄了气:「既然小姐对皇帝那般,就不能对我公平一点……」
「我想杀了他。」
尾音轻飘飘的,落在凉风里。
程煜一瞬间噤声,沉着眸子。
盯着我,一言不发。
我主动对上他的眼睛,重复了一遍:「我想杀了他,程煜,你会帮我的,对吗?」
他一定会。
因为他是我养大的,最忠贞不贰的狗。
果然,他屈膝,跪在了我脚下:「但凭小姐吩咐。」
31
乾平六年,赵贵妃诞下一子,帝甚悦,册封太子。
赵妩宁抱着他,表情很轻快。
「有了这孩子,我也算有了盼头。」
我拿着拨浪鼓逗弄着,忍不住调侃她:「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竟还有这么伤感的时候。」
「哪里就不怕了。」赵妩宁凑近我,小声说,「督主给陛下推荐的炼丹师,今日已经入宫了,就在紫宸殿呢。」
她小心翼翼看着我的脸色:「姐姐,我们可要走这一步?」
「你怕了?」
「自是不怕!」
赵妩宁抱住怀里的孩子,脸上愤愤不平。
「当初他逼我入宫,阴晴不定的性子这些年我也算是受够了!」
「既然姐姐决定要做,我跟随就是。」
我抱住她单薄的身子,拍着背部安抚。
她哭得跟个小孩子,孩子在她怀里,跟着她一起哭。
最后趴在我背上,她哽咽着开口:
「姐姐,一辈子被拘在宫里,我跑不得,跳不得,时时刻刻胆战心惊。
「我多想看看你描述的天池、大漠、西洋人。
「想识字读书,想考科举,想告诉那群男人,我们女子,怎么就不如他们了!」
……
32
晚上,萧澄有时来找我,有时去找赵贵妃。
他也不说话,就是坐在木椅上,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我的脸。
有时还会跟我聊天。
「她小时候,最喜欢吃核桃,偏偏自己不会剥,就让我帮她。
「我也剥得不好,手破皮流血,她哭得跟个瓷娃娃,帮我吹着伤口。」
每次来,他都要说很多很多。
痴迷地看着我这张脸,眸光露出痛苦与折磨。
我问他:「陛下很想郡主吗?」
萧澄摁了摁胸口,说,「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日,胸口总是闷闷的不爽快。
「梦里也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想找人说说话,却发现,以前陪着我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他一个人站在皇权顶端,四下转头,却无一人可倾诉。
我轻声说:「陛下是皇帝,坐拥四海。」
他苦笑了声,没说话。
33
乾平九年,萧澄晕倒在朝堂上。
太医看了,战战兢兢地摇头,告诉赵贵妃:「多准备着些。」
我跪在塌前,拢着袖子看他。
面容枯槁得厉害,脸颊凹陷进去,弥漫着死气。
刚刚二十四岁,却像极了行将就木的老人。
我起身,端着茶盏,送到他跟前。
我问了与三年前一样的问题。
「陛下,如果再来一次,您还会那般对郡主吗?」
他勉强笑了笑,有些疲惫:「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
我静静站在床边。
「还记得小时候,你拉着我的手,走过京城长街。
「那时候的花灯遍布,你举着一盏兔子灯,告诉我,任谁欺负了我,都要想方设法报复回去,你会做我永远的靠山。」
萧澄不意外,表情甚至都没有什么变化。
他抬手,想要摸我的脸颊。
我偏头避开。
他哑着嗓子,唤了我一声「幺幺」。
我有些意外:「你早就认出我了?」
他苦笑着摇头:「相处了那么些年,你的所有习惯我都了如指掌,意识到是你,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我不愿意承认。」
萧澄咳嗽两声,大口喘着气,苍白的唇色抖着,吐出一口血来:
「我更愿相信,眼前这个人只是个替身。
「这样,我就不用再为了那劳什子皇权,再杀你一次。
「这么多年,我夜不能寐,日日梦里都是你在控诉与质问。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不是皇帝……
「幺幺,如果我们做一对寻常人家的兄妹,今日的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萧澄已经很虚弱了。
脸色白得如一张白纸,近乎透明。
他执拗地往前伸手,想要拽住我的衣衫。
我往后退了步,躲开了。
萧澄的眼底露出绝望。
眸光最后在我身上留恋地转了圈,然后缓缓合上。
手臂重重垂下。
落在金黄色的床帐上。
34
皇帝驾崩,太子继位。
少主年幼,赵太后监国。
她忙得焦头烂额,还不忘雀跃地告诉我:
「姐姐,原来忙起来,是一件那么幸福的事。」
她的眸子神采飞扬,笑嘻嘻地抱住我的手臂。
送她出去,我弯腰,看着身前的腊梅。
红蕊裸露着,泛着娇俏。
我的眼前莫名出现萧澄死前,那绝望而又留恋的双眸。
手里的剪刀落到了地上。
我弯腰捡起,然后抬头,看见了程煜。
他头发散着,只穿着单衣,跪在雪地里。
见我看过去,仰着头,露出一抹笑。
他说:「小姐,萧澄死了,下一步,是不是轮到我了?」
35
我站在廊下,静静看了他片刻。
让人给他送了张纸条。
上面写着「其人之道,还治其人」。
宫女说,督主看到纸条,沉默片刻,回了句「好」。
他还说:「不知我死得再惨些,能不能再跟小姐,求一个来生。」
手里的茶盏倾倒,滚烫的热水浇在手上。
我命人告诉他。
「当初是我救了你,如今,只是把命还给我。
「至于来生,还是莫要再见了。」
36
当日,程煜便死了。
凌迟。
他属下哭着行的刑,血流了遍地,清理三日都做不到干净。
消息传过来,程煜已经死透了。
我靠坐在窗边,看着日暮西下。
呆呆的,一时有些恍惚。
窗外的腊梅开得正好,像极了我拉着他的手,走出冷宫那日。
瘦弱的少年仰着头,睁着大大的眼睛,认真告诉我。
「小姐,奴才将来,一定会报答您。」
泪水喷涌而出。
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我哽咽着,把头埋进锦被。
我不后悔,只是很难过。
原以为,我在书里拥有了哥哥、爱人,有了现实生活里盼而不得的情谊。
可最终,一切都是虚妄。
37
我又梦见了心理医生。
他扶着金丝眼镜,告诉我:「你已经很久没有自残倾向了。
「你的精神状况也好了很多,恭喜。」
自从知道他们杀我是蓄谋已久,我的心理状况就改善许多。
不用在报复与原谅中煎熬,不用幻想他们是否无辜,更不用思考他们的难过与纠结。
我只需要报仇。
如今仇也报了,他们都死了,心结散去,大概只剩下怅惘。
我低着头,轻声问:「您和系统,到底是什么关系?」
医生笑了笑:「合作关系。」
「我曾治疗过许多像你一般,因书中剧情引发心理问题的病人,你是最成功的一个。」
「是吗?」我不赞成他的观点,「可我现在,胸口仍然闷闷的。」
「正常。」他耸了耸肩,「报仇去掉了你的心结,同时也带走了两个亲人。
「但这不是不可解决的事情。
「人生很长,身边的人都是过客,只要没有心结揪着,总有一天,都会忘掉。
「你会遇到更多的朋友、更好的人。
「我只能说——向前看。」
向前看。
我眨着眼睛,并没有像他那般兴奋。
我孤独了二十余年,以为在书里收获了真心与情谊,可最终仍旧消失殆尽,不留一丝尘沙。
仇报完了,我仍一无所有。
在这世间,孑然一身,无人相伴。
38
我又在书里待了十余年,直到少主长成,赵妩宁兴奋地拉着我的手,说要出宫游历。
我笑了笑,拒绝了。
选择回了现代。
重新恢复社畜的日子,家,公司,地铁站三点一线,枯燥无聊的生活也没那么难熬。
只是偶然翻着文件,眼前突然滑过程煜的脸,他替我磨墨、揉肩,提醒我「莫要贪嘴吃凉」。
动作顿了顿,若无其事翻着下一页。
我并不是怀念他们,只是厌倦了这般孤独的生活。
靠在落地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万家灯火。
手边是哥哥寄给我的请柬,公事公办地写着,他的孩子周岁生日,在华盛顿。
我们的关系很僵,逢年过节也说不多一句话。
要是以往,我就推辞工作忙拒绝。
可现在,被孤独与寂寞笼罩着,我突然想去看看他们。
看看那些关系僵,却有着实实在在血缘的亲人。
39
我的前来显然让哥哥始料未及。
他忙里忙外,和嫂子一起打扫房间,准备宴会。
原本只打算小聚的生日宴,变成了聚集三十好友的派对。
爸妈也从旧金山赶来。
坐在桌前,看着桌上新鲜的我爱吃的车厘子,一时有些失神。
哥哥搓着手,笑得有些尴尬:「这是爸带过来的,说你喜欢吃……」
我抿唇:「谢谢。」
哥哥噤了声。
气氛很尴尬。
爸妈在我高中的时候出国交流,定居。哥哥从初中开始远赴国外读书,成家立业。我留在国内,由奶奶照料。
挫折教育给我们罩上了一个难以共情的网,哪怕心底千般情绪万般滋味,也只能干巴巴说出一句。
「谢谢。」
送我上飞机的时候,哥哥替我拎着行李箱,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条围巾。
「这是妈给你织的,不敢自己给你……」
他欲言又止,沉默好久,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
「下了飞机,记得报声平安。」
我接过行李箱,就要走向安检,哥哥突然把我叫住了。
「幺幺……」
他没有说下去。
他应该是想要拥抱我的,我甚至都看见了他的指腹紧张地揉搓着衣角,许多许多遍。
可最后,仍旧胆怯地没有伸出手。
他笑了笑:「路上注意安全。」
我静静地看了他片刻。
然后伸手抱住了他。
他的身子些许颤抖,嗓音也有些哑:「幺幺,我……」
「没事的。」
我无所谓地笑笑,松开手臂:「我都习惯了。」
挫折教育仿佛把我们磨砺成了魔鬼,冷漠得令人心惊。
我拎着行李箱,过了安检。
没有回头。
我想,以后应该不会再来了。
40
提着行李箱到了家门口。
刚要掏出钥匙,身后的门开了。
又是那张酷似程煜的脸。
穿着睡袍,用浴巾揉着向下滴水的头发,隐隐能看见里面若隐若现的腹肌。
刻意装着镇定的眉眼着实太熟悉了。
我眯起眼睛:「程煜?」
他擦头发的动作顿了下,咽了口口水,声音讷讷的:
「小姐……」
「你怎么过来的。」
他吸了吸鼻子,规规矩矩地站着,没有说话。
滴着水的头发在风里瑟缩,颇有几分要感冒的不知死活。
我无奈,侧开身子:「要不,先来我家待会?」
他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我给他倒了杯热水。
看他局促不安地四下张望着,叹了口气。
他怎么过来的,我已经懒得问了,左不过是与系统的交易。
但有件事我想弄明白:「你过来干什么?」
程煜垂着眉眼,毫不犹豫:「来找小姐。」
「我不想见你。」
「我知道。」
程煜小声说:「可我忍不住……有了机会,就想来找小姐。」
气氛安静下来。
其实已经有点晚了,天空暗下去,落地窗外的灯光一个接一个亮起。
我垂着头,摩挲着手里的杯,慢吞吞地告诉他。
「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我知道。」
「我讨厌你。」
「我知道。」
「我将来可能结婚,生子……你会很尴尬。」
程煜沉默了,好久后,他扯出一抹笑。
「我知道,到时候,我自己会走。
「我不会给你造成困扰,求你了,让我在你身边待着……」
我的眼角酸涩起来。
逃一般地跑到厨房里,撑着饮水机,大口喘着气。
程煜坐在沙发上,发着呆。
好看的侧脸映在厨房磨砂玻璃上,周身笼罩着沉郁,低落到无可救药。
他的身后,是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
41
程煜很乖,也很能装。
我没说重话让他走,他就死缠烂打地在对面住了下来。
每日我出门,都能看见他小心翼翼的笑。
「让我送你,好不好?」
他的手里还捧着豆浆油条,或是牛奶包子,期待地递到我跟前。
我没有接,他不过失落一瞬,接着就恢复微笑。
虽然我从没理过他。
——直到那个下雨的下午。
我没带伞,从公司出来,仰头望着天上的雨丝。
视线里突然出现熟悉的脸。
程煜举着伞,急匆匆地向我走来。
他的皮鞋上沾满水滴,笔直的西装裤上满是水渍,额头被雨打湿了,刘海可怜地趴在上面。
有些不安地把伞递到我跟前。
「我来给你送伞,你要是不想见我,现在就走。」
他说着,就要转身,眉眼模糊在雨丝里。
我突然想到初中一个雨天。
放学,我站在走廊上,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
身旁的同学一个又一个被父母接走。
只有我,独自一人等到学校落灯,雨势小了,顶着书包,踩着积水跑回去。
溅起的水滴打湿我的裤脚,寒风吹来,瑟缩得厉害。
那时,我是多么盼望,能有一个人,冒着雨,朝我走来。
我突然就释然了。
其实他留在我身边,也未尝不可。
我现在不想原谅他,但将来呢?谁又能说得准。
说不定某个中秋,某个元旦,某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我看着陪在身边的人,可以鬼神鬼差说出一句「我们在一起吧」。
孤独的日子,我过了二十余年,熟悉到开始恐惧。
我就想,找个人,陪着我。
上前,拉住他握着伞骨的手。
他身子颤抖了下,僵住了,有些不敢置信地转身。
「雨太大了,我们一起回去。」
他的眼底一瞬间焕发出光彩,像雪地里的琉璃。
晶莹剔透,含着泪意,朦胧如画。
我冲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