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是个疯子,喜欢我母后,我也是个疯子,我喜欢暴君

发布时间:2025-10-02 00:36  浏览量:1

暴君殷铎是个疯子,他心里装着我的母后。

而我,李秀仪,也是个疯子,我心里装着暴君。

所以我常常模仿母后的妆容和身姿,在他被酒精麻痹神智的时候,为他张开一个虚假的怀抱。

1

当殷铎裹挟着一身寒气赶到时,那个在池中挣扎的美人已经快要被水淹没。

我稳稳地立在岸边,手里攥着一根细长的竹竿。只要她的脑袋一冒出水面,我就毫不留情地戳下去。再冒头,再戳。

四周看热闹的妃嫔和宫人围了一圈,却没一个敢上前半步。

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太监,在一旁捶胸顿足,哭喊得撕心裂肺:

“我的县主啊,您快住手吧!这可是王上新纳的宠妃,您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呀!”

得罪不起?

这世上,还没有我李秀仪得罪不起的人。

我今天偏要称一称,我和那个女人的分量,在殷铎心里究竟孰轻孰重。

就在我准备给她送上最后一击时,竹竿的前端被一只更有力的手攥住了。

我顺着那只手抬起头,撞进了殷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像两潭结了冰的湖水,看不出丝毫波澜,也辨不清是喜是怒。

“理由?”他言简意赅。

我瞥了一眼在池子里呛水扑腾的美人,语气里的厌恶与轻蔑毫不掩饰:“她嘴不干净,说我母后是专会勾引男人的山野精怪。”

殷铎没说话,只是轻轻抬了抬手。

他身后的侍卫立刻会意,纵身跃入池中,将已经脱力的美人拖拽了上来。

那个老太监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强挤出几滴眼泪,跪在殷铎脚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老奴该死,没能拦住县主,求王上赐老奴一死!”

那美人咳出几口污水,死死抓着殷铎的袍角,泣不成声:

“王上,她这是要我的命啊,您可要为臣妾做主——”

殷铎缓缓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刀锋反射的冷光,刺得我眼睛一阵生疼。

周围幸灾乐祸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

我却依旧纹丝不动地跪坐在原地,只淡淡说了一句:“动手的时候,给我个痛快。”

那美人盯着我,嘴角已经抑制不住地扬起了得意的弧度。

然而,所有人都没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幕。

殷铎一把揪住了美人的长发,手起刀落。

动作利落得如同在收割田里的麦子。

一颗头颅滚落在地。

人群中爆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胆子小的已经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那老太监先是惊愕,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

他怪叫一声,转身一头扎进了身后的鲤鱼池,给自己求了个了断。

眨眼之间,两条人命。

我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掏出怀里的香帕,走到殷铎面前,替他细细擦拭手上的血迹。

他垂眸看着我,声音听不出情绪:“现在解气了?”

我的指尖摩挲过他掌心因为常年握剑而生出的厚茧,温顺地点了点头。

“解气了。”

殷铎顺势反握住我的手,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一字一顿地说:“下次,别用这种谎话骗我。”

没人能看见,他的指甲正狠狠地陷进我的掌心,疼得钻心。

我的脸色瞬间失了血色,嘴角的笑意反而愈发深了。

“好。”

我怎能不笑呢?

即便他明知我在撒谎,还是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我这边。

他可真是爱惨了我。

或者说,爱惨了我这张与母后别无二致的脸。

而我真正要那个美人死的原因,其实是她戳中了我的痛处。

她嘲笑我,说我 日复一日地讨好殷铎,谄媚一个灭我国家、杀我双亲的仇人,甚至还对他生出了爱慕之心。

她凑在我耳边,用最轻蔑的声音说:“李秀仪,你可真让人恶心。”

于是,我反手就将她推进了这鲤鱼池。

反正,死在我手上的宠妃,她也不是第一个了。

谁让她非要说破呢?

什么心生爱慕。

我恨殷铎,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2

十年前,楚国国力衰微,败给了日渐强盛的姜国。

年仅十五岁的殷铎,被当时的姜王像献祭品一样,送到楚国当质子,以表忠心。

一个战败国的质子,身份比玩物高贵不了多少。

有王孙贵族想当众羞辱他,被他拒绝后,便将他往死里打。

厨房的下人,敢把馊了七八天的泔水倒给他吃。在主子那里受了气的宫女,能随手拿起烛台砸得他头破血流。

就连最低贱的倒夜香的太监,都敢骑在他身上作威作福。

他们觉得,越是作践他,就越能彰显楚国的威仪。

无论殷铎逃到宫中哪个角落,迎接他的,都是一张张充满恶意与傲慢的脸。

直到那天,他体力不支,昏倒在了王后的凤驾前。

在他的记忆里,那双绣鞋精巧秀美,水绿色的裙摆上沾染着清雅的花香。

楚国王后的脸上,没有旁人那样的鄙夷与嫌恶,只有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关怀。

从那天起,他才算真正活了过来。

母后下令,宫中任何人不得再虐待这位姜国质子。

她给他安排了干净的住处,给他送来一日三餐和厚实的冬衣。怕他孤寂,甚至赏了他满屋子的藏书。

那天晚上,殷铎在房中沐浴之后,对着身上纵横交错的新旧伤痕上药,终于忍不住泣不成声。

自此,母后成了他生命里唯一的光。

三年后,他寻机逃回姜国,手段狠厉,弑父杀兄,夺取王位。

又过了七年,他龙袍加身,亲率铁骑,以破竹之势连下七城,兵临楚国都下。

他当着天下人的面,向城楼上喊话:

“献出楚王后李楹,城中之人,概不追究。”

我的父王,就像当年姜王将殷铎推出来一样,涎着脸将我的母后推到了城墙的最高处,谄媚地笑道:

“此女任君处置,只求阁下能饶我王族一条性命——”

母后性情刚烈,怎堪受此大辱。她最后看了我一眼,便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她决绝的身影,像一只折翼的蝴蝶,最终陨落在殷铎的战马前。

鲜血染红了冰冷的土地。

殷铎当场就疯了。

他下令将我父王凌迟处死,随后率兵血洗了整个楚王宫,八千余人,无一生还。

当他踏破母后寝宫大门时,我正抱着膝盖,在床榻上瑟瑟发抖。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满身的盔甲还带着未干的血腥气,熏得我脸色煞白,胃里翻江倒海。

他凝视着我的脸,出了神,随即竟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小秀仪,你长大了。”

我死死地瞪着他,已经做好了被他一剑穿心的准备。

“你毁了我的国,杀了我的父母,我就是到了地府,也会日夜诅咒你。”

他笑着抬起了手。

我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

可那只手,最终只是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温声问我:“你想死?”

我用尽全力,在他的虎口上咬下一个深深的血印,恶狠狠地回敬他:“我不想死。但我现在杀不了你,只能随我母后一同殉国。”

他依旧在笑,弯腰将我一把扛上肩头。

他一边朝着殿外的天光走去,一边说:“那就好好活着,再长大一些,亲手为你的楚国复仇。”

他力排众议,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将我这个亡国公主封为县主,养在了他的姜王宫里。

一时间,天下人都在议论。

说殷铎屠尽楚宫八千人,唯独留下了寿昌公主李秀仪,就是因为公主的容貌酷似当年的楚王后。

他要日日夜夜看着我的脸,来慰藉对他爱人的无尽思念。

我气得浑身发抖,觉得恶心至极。

当他亲自端来樱桃煎时,我一口唾沫吐在了他的脸上。

满殿的宫人吓得跪了一地。

可他还是没有生气。

他只是平静地用帕子擦干了脸,然后拈起一枚樱桃煎送到我嘴边,像诱哄不听话的孩子:“羽翼未丰之时,切莫轻易向敌人展露你的爪牙。”

我紧紧闭着嘴。

他说:“你若吃了它,孤便解了你的禁足。”

我攥着锦被的手指几乎要将布料撕裂,最终还是不甘地张开了嘴。

酸甜的滋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他那双狭长的凤眸里漾出浅浅的笑意,夸奖我:“秀仪,这样才乖。”

自那以后,类似的话语成了他驯服我的工具。

“倘若你乖乖用膳,孤便准你自由出入藏书楼。”

“倘若你陪孤出游,孤便为你寻访天下名师。”

“若你不再寻短见,孤便答应让你学习医术。”

我表现得越是顺从,能得到的特权就越多。

姜国上下对我愈发敬畏。朝中大臣骂我是蛊惑君心的妖女,后宫妃嫔恨我独占恩宠。

有人想在我的莲子羹里下毒。

结果莲子羹还没送到我面前,那个人就已经被剁碎了扔进百兽苑喂了野兽。

有个妃子偷偷在宫里扎我的小人,诅咒我不 得 好 死。

后来,她和那个布娃娃一起,被人在宫里烧成了灰烬。

即便如此,那段日子我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一天夜里,殷铎亲自端来热水,为我清洗长发。

角梳温柔地穿过发丝,皂角与合欢花混合的香气,奇异地安抚了我紧绷的神经。

他轻声安抚我:“别怕,只要孤还活着一日,便会护你一世周全。”

我摆弄着手里的九连环,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谁说我怕了?我能保护好自己。谁敢说我坏话,我就撕烂他的嘴。谁想害我,我就挖出她的心。”

殷铎将我的长发拢在手心,细细地摩挲着,缓缓道:“你的本性纯良,不要为了那些人,脏了自己的手。”

我忍不住嗤笑一声,仰头与他对视。

“生性纯良的是我母后李楹,不是我。我是李秀仪,天生的坏种。”

我一直都很清楚,殷铎对母后的死心怀愧疚。

他对我所有的好,不过是在弥补他当年的遗憾。他想把我培养成第二个李楹。

可我偏要亲手打碎他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梦。

我不是他的李楹。

我是李秀仪,一个背负着国仇家恨的李秀仪。

“你忘了?你是我的仇人。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囚禁起来,日日夜夜地折磨。

“到了那个时候,你还会像现在这样,为我洗发梳头吗?”

殷铎的指腹若有若无地划过我的耳廓,激起一阵莫名的战栗。

他常年阴郁的眼神里,此刻竟交织着一种我说不清的温柔,像是深潭之下,映着的一轮清冷的月光。

“到了那个时候,孤依然为你洗发,梳头。”

哼。

我才不信。

殷铎这个骗子,最擅长的就是撒谎。

3

美人被斩首的事件之后,后宫果然清净了许多。

现在,所有人见了我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绕道而行。

我心血来潮去哪个宫里串门,对方都会立刻跪在地上小心伺候,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心里却恨得牙痒痒。

我就喜欢看他们这副憋屈到了极点,又不敢对我怎么样的样子。

于是我今天住这个宫,明天住那个殿。

宫里住腻了,我就跑到宫外,去朝中大臣的府邸里住。

我还专挑那些声名狼藉的贪官权臣,因为他们家通常都足够奢华。

我流连于赵中书家的山珍海味,沉醉于陈将军家的亭台楼阁,还对刘老刺史家那十八个美貌的小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一住,就住得逍遥快活,乐不思蜀了。

把那三个老家伙气得在背后吹胡子瞪眼,一天三封奏折递到殷铎面前哭穷,说再这么下去,家底都要被我吃空了。

殷铎很快便传来了手谕,说西宫的绿梅开了,让我回去一同品尝梅花羹。

回宫后,在与殷铎对弈时,他摩挲着一枚白子,状似无意地问起。

“赵中书的身体,近来可还康健?”

我落下一枚黑子,干脆地回答:“壮得跟头牛似的。”

殷铎淡淡地“嗯”了一声:“他时常告病缺席早朝,孤还以为他已时日无多。”

我沉默了片刻,接话道:“他那个人,看着确实有些油滑。”

殷铎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他们这些楚国的旧臣,嘴上说着归顺,心里却总是不服管教。”

我挠了挠头皮,故作惊讶地瞪大眼睛:

“原来他们是楚国旧臣?怪不得见了我这个亡国公主就跟躲瘟神似的,生怕被人抓住把柄。人心不古啊,真是世态炎凉!”

殷铎微笑着注视我片刻,将桌上的那碗梅花羹推到我面前。

“温度正好,趁热吃吧。”

半个月后,消息传来。

赵中书被人弹劾,下了大狱。罪名是泄露朝中政令,以权谋私。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绣一幅丹顶鹤。

心神一晃,针尖扎破了指腹。

一滴血珠落在绣布上,恰好晕染开来,成了鹤顶上那抹最鲜艳的红。

我静坐了许久,猛地将手中的绣布撕成了碎片,起身便闯进了姜王后的寝殿。

殷铎的王后,是他殷氏本家的表妹,一个美得如同画中仙子的女人,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我闯进去时,她正衣冠齐整地独自倚坐着,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来。

见到我,她只是清清浅浅地一笑。

“县主想喝点什么茶?”

我没心情跟她绕弯子,开门见山:“你哥哥是大理寺卿。我想请你转告他,务必彻查此案,还赵中书一个清白。”

当年楚国覆灭,旧臣一半殉国,一半归顺。归顺的这一半里,真正忠于我的,又只剩下一半。能在姜国身居高位的,更是屈指可数。

我必须想尽办法保住他们。

姜王后闻言,笑意更深了:“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空着手来求人办事的。县主凭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帮你?”

我说:“任何礼物都显得太轻。所以我只带了我的耳朵来,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我能给,就绝不吝啬。”

姜王后仰起头,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一丝浓烈的酒气飘散开来。我这才发现,她喝的根本不是茶,而是烈酒。

只见她缓缓站起身,整了整衣冠,随后朝着我,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楚国的大礼。

再抬起头时,她眼中已噙满泪水,声音却异常坚定:

“我只求县主,答应我一件事。”

我道:“你说。”

“县主或许不知,王上虽偶尔会驾临后宫,却从不允许任何妃嫔怀上龙裔。我身为殷氏的女儿,实在忧心王室血脉就此断绝。”

她抬眼看着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但我看得出来,王上待县主,与旁人是不同的。若是县主……若是县主出手,定能为殷氏延续香火。”

我望着她那双如烟似雾的眼眸,脑海里闪过曾经无意间听到的宫闱秘闻。

都说姜王后是殷铎的表妹,殷铎娶她不过是为了稳固王位,两人从未有过夫妻之实。

我没想到,像她这样风华绝代的女子,为家族牺牲了姻缘之后,竟还要为了所谓的王室子嗣,卑微到这个地步。

我垂下眼帘,说:“你看错了。殷铎对我并无男女之情,他只是将我当成一个晚辈。”

一个他心爱之人的遗物罢了。

姜王后却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会看错的。”

沉默了几秒,她攥紧了衣袖,几乎是孤注一掷地说道:

“即便是我看错了,即便他爱的只是故去的楚王后。我相信,县主也一定有自己的办法,不是么?”

我侧过头,看向殿中那面巨大的铜镜。

镜中映出的,是一张和我那死去的母亲有着八分相似的脸。

最终,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

“你若能助我,我必不负你。”

4

自那天起,我不再四处闲逛。

我将自己整日关在殿中,只做一件事——练习箜篌。

那曾是母后生前最钟爱的乐器。

我自幼耳濡目染,也只学到了些皮毛。她最常弹奏的曲子,是那首《古相思曲》。

曲子并不长,可父王却从未有过耐心,完整地听完一遍。

反倒是殷铎,那时还是质子的他,总会一遍又一遍地安静聆听。

他会抱着五岁的我,用手为母后打着节拍,会在曲子终了时,用力地拍红手掌。

每当那时,母后脸上常有的愁云便会散去,流露出真正温柔的笑意。

成为楚国的王后,对母后而言,并非一件幸事。

我的父王,算不上明君,更不是个体贴的丈夫,甚至连一个合格的父亲都称不上。他只是一个恰好继承了祖辈江山的纨绔子弟。

我必须承认,殷铎作为质子留在楚宫的那三年,或许是母后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他会在母后生辰那天,亲手去池塘采摘最新鲜的莲子,细细剔除莲心,为她做一碗桂花莲子羹。

他会在母后染上风寒时,整夜整夜地守在殿门外,不敢合眼。

哪个妃子敢给母后使绊子,他总能用更阴险的手段,加倍奉还回去。

他望向母后的眼神,那种毫无保留的赤诚,就像冬日里最温暖的太阳,足以融化世间一切冰雪。

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他会像个寻求庇护的孩子,静静地伏在母后的膝头,一遍遍地低声呢喃。

“姐姐,等我将来坐上了那个位子,我一定带你飞出这座金丝牢笼。”

“你信我吗?你一定要信我。”

“你等我,我发誓,我一定会做到。”

“无论多苦多难,我都会做到。”

我已经记不清,母后当时有没有回应他。

只依稀记得,那时躺在床榻上的我,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隔着层层叠叠的纱幔,看见母后伸出手,

轻柔地抚摸着殷铎的头发,口中哼唱的,是平日里哄我入睡的歌谣。

我曾亲眼见过殷铎看母后的眼神。

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座后宫里,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够取代母后在他心中的位置。

唯一能让殷铎方寸大乱的,只有母后她自己。

赵中书被无罪释放的那天,夜幕降临。

我从床底的箱笼中,取出了一件我珍藏已久的牙白色纤裳。

对着铜镜,细细描了远山眉,又梳了母后最爱的扇髻。

当我再次看向镜中时,连自己都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了死而复生的母后。

殷铎从宫宴上过来时,脚步已经被酒意熏得有些虚浮。

隔着一道珠帘,我端坐着,指尖拨动箜篌。

靡靡之音,如泣如诉,诉不尽的相思,道不尽的深情。

他停在了珠帘外,身形僵住,怔怔地站了许久。

当我起身,端着酒壶走到他面前时,才发现他的眼眶早已通红,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迷离与脆弱。

“姐姐,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我强行压下心底那丝尖锐的刺痛,将酒杯喂到他的唇边。

他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将酒饮下,随即笑着流出了眼泪。

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状若疯癫。

他说:“姐姐,你是在怨我对不对?你怨我当年去得太晚,怨我让你声名受辱,所以你才从那上面跳下来,要让我用一生来悔恨,是不是?”

他伏在我的膝上,像个无助的孩子,滚烫的眼泪很快便浸湿了我的裙摆。

“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姐姐,我手上沾了太多血,注定命不久矣。很快,很快我就能去向你赔罪了。”

“姐姐……他们所有人都欺负我,只有你,只有你会对我笑。”

我捧起他的脸,用指腹为他拭去泪痕。

随后,我解下了自己的袖衫,松开了腰间的束带。

我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轻轻地说:

“殷铎,我就在这里,你想做什么,便做吧。”

他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脸上的神情却变得无比温柔而虔诚。

他缓缓向我靠近。

我攥紧了身下的锦缎,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都说,我这是在进行一场荒唐的献祭。

可我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狂笑。

那个声音在说,这何尝又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得偿所愿。

他缓缓地,跪在了我的身前,然后俯下了身。

我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抖,等待着那个注定到来的时刻。

下一秒。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我的脚背上。

轻得,就像一只蝴蝶无意间掠过。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许久。

我才缓缓地低下头。

只见他已经伏在了我的脚边,像个孩子一样,睡得安稳而乖巧。

那一瞬间,我心中紧绷了十年的那根弦,猛地断了。

我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原来,不只是我。

是这全天下的人,都错了。

他并非将我的母后当成一个爱人。

他是将她,视作了自己唯一的神明。

而神明,是永远不容亵渎的。

5

我没有忘记对姜王后的承诺。

寻到机会,我问殷铎:“你都二十多了,怎么还没个一儿半女?”

烛火下,殷铎细细描摹图纸,不以为意:

“孤养你一个已经够操劳。”

我反唇相讥:“你有隐疾可以直说。”

殷铎忽然抬眸盯住我。

“你对此很关心?”

我双颊微微发热,一时语塞。

见我败阵,他轻轻一笑,说到了从前。

“生母位卑,孤一出生就被几个哥哥踩在脚下,父王更是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孤吃够了亏,受够了苦,所以砍他们脑袋的时候干净利落。

“自小孤就明白,王室子弟,绝无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一说。什么诞育后代,不过是养虎为患,何必自寻烦恼。”

我想起他刚来楚国为质时的样子。

纵然我当时年仅五岁。

但他骨瘦嶙峋、窘迫狼狈的模样深深刻在我的脑海。

他的表情是淡然的、麻木的。

想来对他而言,来楚国为质,不过是换了一波人欺辱他的人罢了。

我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只好搬出姜王后的理由。

“可你不怕你们殷氏断了王室血脉么?”

“哈。”他举着狼毫,笑得肆意张狂。

“他殷氏一族的血脉与孤何干?孤受苦之时,他殷氏无人问津!只有姐姐......”

他的声音减轻,戾气稍敛。

“只有你母后对孤好过。”

他看着我笑。

“前夜醉梦中,她来看过孤。想来是已经原谅了孤。”

我移开眼神,去看九枝灯台。

他举起案上的图纸,露出孩子般向往的表情。

“孤要为她建造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陵寝,待孤百年之后,同她葬在一起。”

此刻的他。

和平日里那个阴郁威严的王君判若两人。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问:“那我呢?”

我又能同谁长眠?

他一怔,笑起来:“你自是同你未来的丈夫合葬。”

我冷笑:“我不要什么丈夫。”

殷铎将图纸细细展平,语气理所当然:“你是个女人,总有需要男人的时候,哪怕只是用来消遣。”

“那我要你,你也是个男人。”

说完此话,我的心跳疾突。

烛火晃得人眼花缭乱。

殷铎依旧从容,就像听见了一个孩子童真的笑话。

“那你说说,你要孤来做什么?”

我攥紧拳头,感到面部肌肉不规律地抽动。

我说:“我要榨干你的血肉,把你囚在荆棘牢笼,日日看着你滴血,以慰我楚宫的八千亡灵。”

殷铎笑了:“好狠的手段,不愧是孤教出来的小姑娘。”

我看着那张图纸,偌大的陵寝,只容二人长眠。

我轻声说:“你要把它好好建成。”

因为不论你愿不愿意。

百年之后。

躺在这里的人只会是你和我。

我会杀了你。

再生生世世和你葬在一起。

6

殷铎为了建造陵寝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上至七老八十,下至总角少年,通通抓来做壮丁。

百姓们敢怒而不敢言。

殷铎很少回宫。

基本都住在陵寝旁的行宫里。

我得以更便利地为光复大业做准备。

赵中书又白了一半的头发。

他抓着我的手,目眦欲裂,字字泣血:

“待微臣助少主夺回江山,便可寻一宝地,长眠去也!”

我遥看远山,噙三分笑。

“若我败了,便同尔等一道殉国。黄泉路上,结伴同游,亦是雅事一桩。”

陈将军哈哈大笑,将酒一饮而尽,以箸击碗,哼起楚国的歌谣:

“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怀哉怀哉?

曷月予还归哉。

就记得这一句词。

浸着酒气,翻来覆去地唱。

唱得醉意熏红了双眼。

刘老刺史跟着唱了两句,抱着柱子睡着了。

门廊响起两声猫叫。

我走出去。

探子躬身禀告:“姜王三日后回宫。”

我问他:“不是说他前两月染了咳疾?现下如何了?”

探子笑说:“更严重了。就连太医令都摸不出症结,怎么用药都不管用,可把他们愁坏了。”

我下意识皱眉:“我为他配的药膳,他可有在吃?”

探子笑意更深:“一日不落。要不说少主高明呢,把姜王捏得死死的,心甘情愿地日日萎靡下去。”

我挥挥手让他下去。

他想多了。

起初我要求学医,确实是想对殷铎用毒。

但后来又觉得,此计太阴损,会叫他看轻了我。

给他配的药膳,是为了让他好好活着。

好好等着我将他拽下王座,囚于牢笼的那一刻。

他的咳疾是我意料之外的。

不过他身体虚弱,更有利于我推进计划。

我把配好的药送到姜王后手里。

教她如何不动声色地叫殷铎喝下。

“次日睡醒他便会忘掉昨夜的一切,自不会灌你避子汤。只需悄悄将孩子生下,他不会对孩子如何的。”

姜王后觑着我的表情笑问:“把王上送去他人床榻,县主就不难过?”

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对我而言没那么重要。”

过了明晚,我欠姜王后的就还清了。

终有一日我会独占殷铎。

但不是现在。

当夜我翻来覆去。

梦见亡母朝我微笑:“秀仪。”

我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她怜惜地看着我:“何苦呢?成王败寇,乃命数造就,你又何苦搭上自己的一辈子?”

我哀哀说:“母后,我放不下。我要光复楚国,为你们复仇。”

母后无奈地摇头,又说了什么。

我瞪大双眼,竖起耳朵。

可如论如何都听不到。

惊醒时,天将将明。

我在榻上抱着腿呆坐了半晌。

索性拿起玉壶去采晨露。

忙起来的时候就无心瞎想了。

没想到。

回到寝殿的时候,迎面撞上了殷铎。

半年未见。

他憔悴许多,甚至生出了丝缕白发。

我看着白发呆住了。

殷铎的眼神落在我的脚上,随后将我打横抱起,放在榻上。

蹲下身,替我脱下被洇湿的鞋袜。

用锦帕裹着我的脚细细擦干。

我干巴地问:“你可去看过王后?”

殷铎说:“喝了盏茶就过来了。”

我不由地有些紧张。

“她很想你,你最好多陪陪她。”

殷铎置若罔闻,从袖口掏出一支玉瑗,上面刻满寿纹。

“忘了哪个官孝敬的,据说沐过佛光,你好好戴着。”

这东西分量不轻,套在我的手腕上,荡来砸去。

我皱起眉:“我戴不惯这些。”

殷铎一边替我穿袜,一边说:“秀仪,你乖。”

他一手端着我的小腿,一手套鞋。

掌心的温度滚烫。

我心头一跳,发现他的耳根和脖子都烧了起来。

他晃了晃脑袋。

再抬眸看我时,眼里翻涌的欲念滚烫。

“秀仪,你长大了。”

我险些被那眼神灼化。

抽回脚,往榻里挪了几步。

他缓缓倾身上前,伸手撩起我鬓边的碎发。

手指轻轻滑过我的脸,像是在抚摸一幅山水画。

“分别的这半年里,孤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

我怔在那里。

任由他的指腹摩挲过我的唇。

他嗓音喑哑。

“孤该拿你怎么办......”

殿门是大开的。

若我要逃。

我有九分把握可以逃。

但我的身体不听使唤。

它战栗着,静待着。

似与野狮对峙的鹿。

终于。

他的手掌绕到我的后颈。

一点点引导我向前。

我下意识闭上眼。

他身上的降真香气愈发浓郁。

哗啦。

杯盏碎裂的声音清脆刺耳。

“王上——”

7

姜王后堪堪赶来。

似巨石破水。

引得我和殷铎皆是一惊。

只消这么一瞬。

殷铎便恢复了神志。

原本覆在我后颈的左手直接掐住了我的脖子。

“你们对孤下药?”

他的手在抖。

力度并不很重。

我静坐垂眸,直接摊牌:“只要行房,此药就对你无害。否则,以你如今亏虚的身体,很容易暴毙。”

殷铎双眸猩红,试图收紧手指,却也不过是微末之力。

“李秀仪,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说:“一个孩子。现在有二人供你挑选,你任选其一即可。”

殷铎的眼里闪过怔忪。

“你?也是选择之一?”

我笑看着他:“有何不可?我要将他养大,让他砍了你的脑袋,叫你也尝尝你父亲的滋味。”

殷铎自嘲一笑,莫名叫我想到万念俱灰四个字。

他松开手,起身睥睨着我说:“李秀仪,你真的疯了。”

随后他大步走出门外。

拉走了姜王后。

我僵了许久。

慢慢扯了扯嘴角。

是啊。

我真是疯了。

有那么一刻。

我想将全天下的人都杀光。

没有王权,没有恩仇。

只有他和我。

之后的日子。

殷铎深居长生台而不出。

只允许姜王后随身伴驾。

我去找了他几次。

次次被拒之门外。

姜王后看见我的那一瞬愣了一下。

“县主瘦了许多。”

我只问她:“他身体如何?”

姜王后笑得虚浮:“尚在调理。”

她不肯对我这个外姓人多说。

她一向是个聪慧的女子。

我看着长生台禁闭的门,问她:“那天你可有得偿所愿?”

姜王后并不正面回答,却反问我:“那天你可有失望伤心?”

我不语。

她喃喃道:“当时那种情况下,没被选择的那个才是他更珍视的。”

我耸耸肩:“我不在乎。他爱谁不爱谁与我无关,我只是答应给你一个孩子,如今我们两清。”

我更在乎我的三万楚兵练得如何。

民间又有多少义士加入了楚军。

以及哪一天是推翻姜国的好日子。

他最好别病死得太快。

那样死得太轻巧,不够我泄愤。

8

七月七,民间有人从井中捞出一条黄金锦鲤。

鱼舌藏着一张字条。

上书:殷氏灭,凤君临。

众人皆道,姜王之暴政触怒天道,天下将改朝换代。

且新的君主非龙为凤,必是位女君。

局势暗潮汹涌,我方蓄势待发。

而殷铎似乎无知无觉。

他龟缩在长生台,不见任何人。

进进出出的除了姜王后就是乐师伶人。

陈将军笑得轻蔑:“男人当了王便是这样,迟早纵情声色、不思进取。从前的楚王如是,如今姜王亦如是。幸好我们的少主是个女娃,叫人欣慰!”

我却不信殷铎是这样的货色。

索性混在乐师中间潜进长生台,看看殷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抱着琵琶遥遥一眼。

险些没有认出来。

他瘦了一大圈,手上的青筋愈发明显。

披一件松松垮垮的素袍,歪靠在榻上。

从前的锋锐威武消散大半,像一只久病的大猫,失去了爪牙。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怎么能变成这样?

他应该从容不迫地同我斗上三百回合。

落败之后,再变成这副模样。

我心底恻然,又有股无名火气。

刹那间崩断了一根弦。

他掀起眼皮朝这边看过来。

我低下头,掩好面纱。

随后听见他猛烈的咳嗽。

在欢快的乐声中格外突兀。

鲜血染红了他的手帕。

姜王后冲出来,将他揽进怀里,喂他吃药。

同时厉声斥退所有人。

我跟着人流往外走。

在门前驻足回头。

只看见殷铎虚弱起伏的胸膛。

夜里到底是睡不着。

直接跑去敲姜王后的门。

“是谁害他这样的?”

姜王后眼中的的诧异一闪而过,随后冷苦一笑。

“没人害他,他只是病了。

“我对他的饮食起居十分上心,没有半点疏漏。起初我还怀疑过你的药膳,但太医验过也并无问题。

“于是我终于认命,是上苍降罚。”

我拧起眉头:“降罚?罚什么?”

姜王后的眉心拢着愁绪:“他杀兄弑父,篡权夺位,杀人无数,罪业深重。”

我冷笑一声:“他父兄是罪有应得的草包,杀了他们是替天行道!”

天际响起一道雷。

姜王后抬眸盯住我:“那他杀了你父王,逼死你母后,也是替天行道了?”

我锁住她的喉管,在她的脸涨成猪肝色后松手。

只留一句话。

“我会为他遍寻名医。你替我看好他,我要他活。”

在我方离间之下。

裕州代王殷末举兵谋逆。

高举“反暴君、平天下”的大旗。

殷末算是殷铎的表弟,也曾用鞋底碾过他的手。

殷铎成王之后绕了他一命,给了他一块偏僻的封地。

但他显然不满意。

如今扬言半月之内要叫殷铎跪迎他登上王位。

殷铎很生气。

将大半兵马都遣往裕州,定叫他们活捉殷末。

刘老刺史用烛火烧掉密信,摇头叹息:“病入膏肓,脑子也糊涂了。本以为殷铎算是一代枭雄,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陈将军笑得畅快:“成王败寇,天注定!”

赵中书将簇新的凤印交到我手中,深深拜伏下去:“少主......不,女君运筹帷幄,大事将成,臣等与有荣焉。”

我攥紧凤印。

直到痛意令五感清明。

“明夜丑时三刻,围王宫,擒姜王,光复大楚。”

9

王都兵力薄弱。

我的楚兵势如破竹,很快控制了王族以及朝臣。

那些人半梦半醒之间,命运已然骤变。

我独身闯入长生台时。

宫人已全部逃散。

殷铎坐在殿中,放好了温水,笑着朝我招招手:

“秀仪,过来。”

我抿了抿唇,走过去躺下。

他用温水浸湿我的长发,花瓣的香气携着水雾绕在我的鼻尖。

他说:“秀仪,你长大了。”

从前他说这句话,指的是我的身体。

此刻他说这句话,指的是我的智识。

“联结旧臣,暗处屯兵,锦鲤传书,离间殷末......环环相扣,你做得很好。”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

纵然我慎之又慎,百般猜忌,可每一步都的的确确那样顺利。

我的胸中起起伏伏,一团火上窜下跳。

我步步为营,费尽心力。

而他的顺水推舟、束手就擒,反倒让我的努力成了笑话。

我咬牙切齿地憋出一句:“殷铎,我恨你。”

他用指腹轻柔地在我的太阳穴打转。

似乎是笑了。

“无需气恼,就算我同你斗法,也赢不过你。”

话音刚落,他转过头猛咳了一通,咯出一滩血。

他擦掉唇边的红色,苍白地扯了扯嘴角。

“如你所见,我快要死了。

“我无儿无女,本就想将王位给你。你是楚国公主,我不能直接禅位,索性叫你自己来拿。”

“你想死?”我捏紧了扶木,眼底含着冷笑。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当年你灭我楚国,让我做了三年的亡国公主,如今我刚灭你姜国,你就要去死?哪儿有那么好的事!

“我说过,我会将你囚禁起来,日日滴血,以慰我楚宫的八千亡灵,解我心头之恨。”

殷铎的淡笑终于消散。

他拢着我的头发,摩挲过每一根发丝。

他轻轻地说:“可是秀仪,我累了。”

或近或远的地方传来火烧声、哭喊声、脚步声。

我的眼眶酸了一瞬。

我猛地坐起来,不顾湿漉漉的头发,掐住他的下颌,恶狠狠地瞪着他:

“我不允许你死。从今天起,你的身体发肤,你的生杀大权,通通都是我李秀仪的。我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他由我掐着,眼睫微颤,泛白的唇浮起三分弧度。

他说:

“秀仪,你乖。”

只一瞬。

我的手脱了力。

长生台的殿门被撞毁。

陈将军带兵进来,跪在我跟前:

“禀女君,姜宫上下五千人已全数擒获,听候发落。”

我垂眸,瞧着他腰间那把楚国旧刀,一字一顿道:“殷氏王族、大小朝臣,除姜王与王后之外,全部格杀,不留后患。”

陈将军怔忪了一瞬,随即郑重应声:“诺!请女君前往蟠龙殿,主持大局!”

殷铎坐在原处,含笑看着我。

仿佛在看自家初长成的孩子。

我站直身体,拂了拂衣袖,走之前瞥了他一眼。

“给孤看着他,别让他死了。”

10

一切千头万绪。

等我披上龙凤黑袍,头戴冕冠,接受万民朝拜之时。

已是七日之后。

殷妧冒着雷雨前来求见。

她素衣披发,满身淤泥,已瘦得形销骨立。

一声哭喊犹如闪电亮彻夜幕。

“李秀仪,我夫君死了——”

彼时我握着朱笔愣了好一会儿。

才慢慢反应过来。

她夫君。

前姜王。

殷铎。

死了。

外边守夜的太监还在责骂殷妧吵闹。

我走出去,给了那太监一巴掌。

随后扯起殷妧往长生台走。

她脚步踉跄,边走边哭。

“李秀仪,你杀了他,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啊……”

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只是一股脑地往前走。

意识蒙了一层灰。

等到看清大殿中央那块白布时。

我猝然止步。

殷妧扑在白布旁大哭。

她静仪贤淑了半辈子。

此刻是前所未有的失态。

我缓缓上前,伸手揭开白布一角。

那人的两颊枯瘦,脸色发青。

头发花白了一半。

嘴唇泛着紫。

我后撤一步,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冷哼:“这不是他,他没那么可怜。你把他藏哪儿了?”

殷妧愣了片刻,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你看你都吓成什么样子了,连他的尸首都不敢认。哈哈哈……原来你也知道自己亏欠他?”

我立在那里,胸腔一阵滞闷,拼命地呼吸,以至双目泛红。

“他怎么死的?”

殷妧将头靠在尸身的胸膛上,含泪道:

“服毒。从半年前就开始了,一日一次,从不间断。但凡他中途间断,都不至于药石罔效啊。”

我攥紧了双拳,喃喃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殷妧凄笑,“不就是想助你登上王位?”

“最初的最初,解救你母后于楚宫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后来,把你养大、将楚宫归还于你成了他活下去的第二个理由。

“你成王之后,他终于可以安心去死了。为了不妨碍你,他甚至连一点血脉都不愿留下。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为我想过,从来没有。”

我止不住地发抖,扶着柱子勉强站稳。

手腕处玉瑷上的寿纹刺得眼睛流下泪来。

殷妧瞪着我,咬着牙:

“我好恨,好恨你。

“他那么爱你,而你口口声声要将他千刀万剐。他那么爱你,你却利用他的爱,踩着他的尸体登上王位。

“李秀仪,你是这世间最狠毒的女人。”

我扯了扯唇:“我从没说过我是什么温良恭俭的好女人,这对我而言算不得坏话。”

殷妧小脸惨白地滑落在地,无声地掉眼泪。

我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那天之后,你没怀上?”

殷妧捂住脸,泣声道:“他本就一心求死,根本不在乎会否暴毙。他在寒潭泡了整夜,期间只喊过你的名字。”

她抬起红肿的双眼,哀哀地问我:“你知道他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我呆怔不语。

殷妧告诉我:

“他就那样看着虚空笑着说,秀仪,你来了。”

我死死咬住颤抖的牙关。

忽视排山倒海般的痛苦。

末了。

“李秀仪,我祝愿你。”殷妧死死瞪着我说,“我祝你余生每一天都活在失去他的噩梦里,不得释怀,无法解脱。”

她的话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层层叠叠,无可逃避。

我将指甲掐进掌心,直到渗出血来。

我笑了一声。

“殷铎不过是孤的仇人。如今他死了,孤大仇得报,只会觉得畅快。

“余生的每一天,孤将享尽尊荣,至高无上。待孤死后,孤会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本就如此。

只能如此。

回应我的。

是人以头撞柱的一声沉重闷响。

11

我很忙。

忙到没空伤春悲秋,追忆往昔。

我将楚国治理得很好。

民殷国富,兵强马壮,疆域一直在扩张。

二十岁那年,我娶了赵中书的嫡子做我的王君。

他是个好男子。

性情温和,知书达礼,懂事体贴。

他会做梅花羹。

很好喝。

五十岁那年冬日。

我抱着孙⼥逗玩。

她抓着我⼿腕上的⽟瑷笑:“祖⺟,我要。”

我一向宠她,予取予求。

但此时却摇摇头,温声道:“这个不可,这是别人送给祖⺟的。”

孙女歪了歪脑袋:“谁?”

我答:“殷铎。”

孙女吃着手,天真地追问:“殷铎是谁呀?”

我抱着她,抬头看着远山上的薄雾,揉了揉眼。

“殷铎啊,是个贯会演戏的疯⼦。”

而我,是个贯会撒谎的骗子。

七十岁那年。

我垂垂⽼矣。

年轻时在乎的⼈都已离去。

孙⼥偶尔会来长⽣台看我。

她⾝披凤袍,眼角眉梢一贯的清冷。

像极我曾经的样⼦。

我摩挲着她的⼿,将⾃己毕生的执念反复相授:

“倘若你爱⼀个人,就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

“倘若你不确定他爱不爱你,你就靠在他的胸膛上,听他的⼼跳。”

“倘若你二人相爱,无论如何,保护好他。”

孙⼥看着我,笑容浅淡。

“祖母,孤是女君,⼀国比⼀人要紧得多。许多事情,孤没有选择。”

我闭上眼,藏起眼底的⽔光。

她起⾝要⾛的时候。

我牵住她的衣袖。

看着瓶中的绿梅。

我说:“待吾死后,记得……”

“记得将您葬在梅陵,和姜炀王同眠。孤记得,您说过无数次了。”

我点点头,疲倦地瞧着天光发呆。

孙女顿了顿,问道:“除此之外,您还有什么愿望么?”

我低头想了想,缓缓微笑起来:

“到那时,替我画个漂亮的妆,像年少时那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