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强取豪夺逼我生下的孩子

发布时间:2025-07-20 19:45  浏览量:1

我撑着脑袋看了好一会儿,荷竹突然走进来,小声告诉我:

「二小姐今日递了牌子,说想进宫与娘娘叙话。」

「我和她没什么好叙旧的。」

我头也不抬地拒绝。

荷竹却有些迟疑。

走上前,凑近了,低声告诉我:

「二小姐说,她带来了宁王给您的信。

「这信被大公子藏着,本不打算给娘娘,她偷偷带出来,想亲手交给您。」

我的动作顿了下。

半晌,说:「既如此,就让她进宫吧,派人盯着点,不许她到处乱走。」

「是。」

荷竹退下。

太子却放下手里的笔,抿唇问我:

「母后,姨母要过来吗?」

「嗯。」我摸了摸他的头,「怎么,衡儿不喜欢她?」

「没有。」

他小声说,「姨母从前说,母后原本不想生孩子,是父皇逼母后生下来的……母后不喜欢儿臣。

「可现在母后和衡儿一起住了,说明姨母说错了,姨母该给衡儿道歉。」

才四岁的孩子,条理清晰地说出来「我不想生他」的话。

我的心忍不住抽疼,下意识抱住他:

「衡儿是母后的宝贝。」

我温柔地说,「姨母有错,母后让她给衡儿道歉。

「母后也为从前不常去看衡儿道歉,以后都不会了,衡儿原谅母后,可以吗?」

「儿臣没有生母后的气。」

他连忙摇头。

被我抱着,还有点不好意思,耳朵尖微微泛红:

「母后很忙,要管很多事,虽然不怎么去看儿臣,但每月都会让荷竹姐姐送好多东西来。

「母后是念着儿臣的,儿臣知道。」

我默了默,心底一片酸涩。

18

庶妹走进凤栖宫时,我正抱着衡儿坐在主位。

嗓音淡淡地问她,为什么要和太子说那些我不愿意生他的话。

庶妹脸色一白,却是强装镇定:

「妹妹并没有说过这些,太子许是从哪个宫人那里听到了,栽赃到妹妹头上。」

她哭泣着跪地。

「妹妹不记得得罪过太子,这才刚刚四岁就会污蔑他人,往后怎生得了……姐姐定要替妹妹做主。」

怀里的孩子着急地抓住我的衣袖,葡萄似的眼睛哀求地看着我。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

转而看向下首跪着的庶妹:

「本宫一直没想明白,你哪来的底气,挑拨本宫和太子之间的关系。

「太子是本宫亲子,你不过一介庶女,凭什么觉得本宫会相信你,而不信自己的亲生孩子?」

她的脸色更白了,身形也摇摇欲坠,眼角含泪:「姐姐……」

「你挑拨本宫和太子的关系,罪无可恕,罚你禁足家庙,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

「不可以!」

她的声音突然尖厉起来,「我手里有你和宁王私相授受的证据!

「慕婉宁,你要敢罚我,我就把证据捅到陛下跟前,谁都别想好过!」

「什么证据?」

熟悉的声音传来。

是傅衍。

19

「什么证据,让你大呼小叫地,敢直呼皇后名讳?」

傅衍把衡儿抱起来,在我身边坐下,神色淡淡道。

「现在给朕看看吧,若是不够证明什么,朕就赐你一杯毒酒,以惩不敬皇后之罪。」

庶妹身形颤抖了下,也不哭了。

咬牙从袖口里掏出一张信笺,用蜡密封着,上面写着几个小字:【皇后金安】。

「这是宁王从边关寄回来的信,叮嘱了要送到皇后娘娘手上,这不是私相授受是什么?

「姐姐自及笈起就爱慕宁王,定亲后尤甚,至今仍私相授受,对陛下不忠,请陛下明察。」

庶妹双手伏地跪着,嗓音很大,拿出了孤注一掷的态度。

殿内的宫女太监俱跪地,被吓得战战兢兢,生怕听到了皇室秘闻被处死。

傅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信里写的什么,皇后知道吗?」

我摇头,刚想说什么,又被庶妹打断:

「臣女今日特地禀报送宁王信笺才得以入宫,姐姐定是期待的,不然也不会……」

「闭嘴!」我实在忍不了了,被吵得额角突突地疼,「你还真想死不成?」

荷竹会意,上前用帕子塞住了庶妹的嘴,示意她老实些。

那封信已经被太监拿上来,交给傅衍。

他捏着信的一角,扭头问我:

「皇后,这封信,朕能看吗?」

「陛下打开就是。」

我直白迎上他试探的目光。

20

宁王素来最尊敬这个长兄。

我不觉得他会在傅衍还活着的时候搞觊觎皇嫂那一套。

傅衍抬手撕了信封,抽出一张薄薄的纸,等了片刻,却是没看。

把纸丢给我:「你自己先看看。

「若有什么不该出现的,就藏着点别让朕知道,朕怕被你们气死。」

他摁了摁额角,转头看向地下跪着的庶妹。

「不敬皇后是大罪,念在你是皇后亲妹,白绫还是毒酒,自己选个死法吧。」

庶妹已经吓傻了。

身子剧烈颤抖起来,呜咽着冲我下跪求饶。

额头磕出血,脸上发髻凌乱,钗环都掉落下来,看着一团糟。

「算了。」

我摁住傅衍的手,「让她在家庙待上五年,也就罢了。

「不是什么大罪,没必要闹出人命。」

傅衍凉凉地笑了声,却没看我。

他在生我的气。

根据经验,一会儿人走干净,他又要发疯。

21

果然,庶妹被拉下去,傅衍抬手,让宫人都退下。

衡儿悄悄看着他的神色,低声问我:

「母后,父皇是不是不太高兴?」

何止不高兴。

怕是一会儿就要做疯狗了。

我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却是不显,摸着衡儿的头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父皇的嘴是垂下去的,儿臣之前不高兴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他用手捏着唇角往下拉,唇瓣紧紧抿着,用那张稚嫩的脸模仿此刻傅衍的样子。

我忍不住想笑。

然而下一刻,衡儿就被傅衍拎起来,扔到太监怀里:「把他抱出去。

「门关好,听到什么声音都不准进来。」

22

看着傅衍明显发疯的样子,我往后挪了挪,抖了抖手里的纸:

「要不然,我们先看看这封信?

「你不信我,还不信你弟弟吗?他是会觊觎皇嫂的性子吗?

「……傅衍!」

他没理我,不管不顾地抱着我往内室走。

信纸掉在地上,被他踩了两脚,洁白的纸上留下两个龙纹。

我绝望地骂他:

「你聋了吗?听我说话啊!

「我都说了先看看,说不定不是你想的——」

「朕不许你看他的信。」

傅衍把我扔在床上,平静地抽掉腰间束带。

褪下外衣,俯身凑近我,掐着我的下巴说:

「不许看他的字,不许想他,一丝一毫都不许。

「不管信里写了什么,不管你们曾经多么恩爱……慕婉宁,你已经是我的皇后了,是你说要和我好好过日子的!

「你要敢骗我,我就把他做成人彘,把你锁起来,这辈子都不许出去!」

他说得狠戾。

我也很绝望。

这种状态的傅衍,基本等于听不进去人话了,一定要把心里的气发泄出来才能罢休。

至于怎么发泄……

我看着他手里拿着的勉铃,有点屈辱,又有点无语地说:

「你堂堂皇帝,哪来那么多花楼里的玩意儿?」

他没说话,眸光不善地盯着我,手指摩挲着我的脚踝。

我咬了咬嘴唇,认命地躺下,说:

「那你轻点。」

也是我的错。

不该因为好奇宁王信里写了什么就让庶妹进宫。

又想:

【明日一定要让太医给傅衍看看疯症。】

23

宁王的那封信,落在地上无人敢捡,被傅衍泄愤一样踩了好几脚,脏得不行。

荷竹劝我扔掉算了,免得看了又惹傅衍生气。

我摇头:「宁王不是不知分寸的人。」

定是有要事。

我用帕子擦掉信上的污渍,细细看起来。

越看越心惊。

宁王在信里说,去岁边境将士过冬的棉衣,里面的棉花被换成稻草,他向朝中递了帖子无人回应,只能自行拿私产补上。

朝臣贪墨贪到了保家卫国的将士身上,实在令人胆寒。

如今边关流言纷扰,甚至有人说,是皇上因着和宁王龌龊,故意克扣将士过冬的物资。

以儿女私情耽误国家大事,着实不堪为帝。

……

此番种种,宁王不知朝中情况,甚至连我的父兄都不敢信任,只能写信给我,以求上达天听。

他在最后写道:

【臣知皇后娘娘品性,不与奸臣同流合污,求娘娘禀报陛下,还边境清明。

【望娘娘千秋顺遂,永世安康。】

我攥紧信纸边缘。

几乎毫不迟疑地让荷竹给我梳妆,去承乾殿寻傅衍。

路上我想了很多。

上辈子,庶妹手里一直有进宫的令牌,也就没有拿信讨好我的事。

所以这信是被长兄藏下了?

是怕我和宁王再有牵扯,还是为了隐藏什么……

我忍不住掐紧掌心的肉。

傅衍在边关待过,对将士最为重视,若是让他知晓,怕是牵涉之人都要人头落地。

长兄啊长兄。

诗书礼义,士大夫修身治国平天下那一套,希望你没有白学。

不然这次……怕是连我也护不住慕家。

24

傅衍果然震怒。

当即派出身边最顶尖的暗卫,下令彻查此事。

暗卫犹豫片刻,说:

「宁王呈递的奏折被扣下,定要先从首辅大人查起,可首辅大人是皇后娘娘的父亲……」

暗卫悄悄瞥我一眼,跪地不敢说话。

傅衍沉默片刻,从腰上解下龙纹玉佩交给他,厉声说:

「去查,不管牵扯到谁,都要给朕查个清清楚楚,不惜一切代价。」

「是。」

暗卫领命离开。

我愣怔坐在软榻上,看着手上斑驳的碎光。

「宁王来信,并非为了儿女私情。

「要不陛下给臣妾道个歉吧。」

我哑着嗓子和他说。

抬头,刚好和傅衍对视,露出一个苦笑。

双双沉默了。

慕家五代为相,出过四朝帝师,两朝皇后,门生遍布朝堂内宫。

若父兄真的与此事有关,傅衍处理起来也头痛。

我也头痛。

外祖从小教我忠君爱国,也告诉我「人」才是天底下一切权力的本源。

将士军前半生死。

而朝廷内里,不能肮脏得连他们御寒的棉衣都克扣。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们毕竟是与我血脉相连的父兄。

……

「等这件事情解决,陛下把宁王召回京城吧。」

我轻声说,「您和他是亲兄弟,本不该有什么过分的龌龊。

「这事,若您和他关系正常,本不该瞒那么久。」

傅衍没说话。

算是默认。

也终于意识到,他和宁王之间的嫌隙被人钻了空子,差点儿酿成大祸。

「臣妾回去看看衡儿,陛下早些歇息吧。」

我起身告退。

而傅衍没有挽留。

25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想到。

上辈子,宁王战死后不ṱüₛ久,傅衍突然一道旨意,逼父兄辞官归隐。

我以为他在因我怀念宁王而故意迁怒,还和他吵闹了许久。

如今想来,怕是他给慕家留的最后一抹颜面。

父兄啊父兄。

慕家百年尊荣,若是就这么折在你们的贪欲里,去黄泉见了祖宗,不会有愧吗?

ťŭ̀⁺26

暗卫调查的结果,傅衍并没有告诉我。

公布的贪墨案里,也并没有把慕家牵涉进来。

只是慕家三房,我的三叔突然暴毙,死在花楼女子身上,众人唾弃。

接着父亲官降一阶,兄长外放蜀地。

慕家偌大世家,一时人心惶惶。

母亲递了牌子进宫见我,说让我劝劝陛下,不要让长兄外放。

我毫不犹豫地拒绝。

「慕家这次犯陛下逆鳞,若不是为了太子的名声,母亲还能坐在这里同我讲话吗?

「除了慕家,其他涉案官员俱都抄家灭族,陛下已经很宽容了,我又如何能再去求情?

「这件事虽是三叔的过错,但母亲回去也要告诉父亲,日后严格治家,莫要让小人得逞,毁了慕家百年声望。」

母亲讷讷应是。

送走母亲,我看着窗外随风摇曳的杨柳,一时间竟觉得庆幸。

傅衍没有要父兄的命,想来这事与他们并无直接关系。

万幸。

至于别的,慕家有我为后,有太子在朝,就都算不上大问题。

这样想着,我不由得一怔。

我意识到,我的心态变了。

从前我厌恶自己是皇后,只能被关在这压抑的皇城。

而如今,我庆幸自己是皇后,可以在父兄倒下时撑起家族,可以宽慰母亲焦躁的心。

自由的失去换来了无上权力……其实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不是吗?

27

我亲手做了一盘桂花糕,去承乾殿找傅衍。

他在批奏折,看我进来,把没批完的折子堆在一边,冲我勾了勾手。

「过来。」

我走过去,替他揉着能缓解疲劳的穴位。

他舒服得闭上眼睛,不忘问我:「今天怎么那么乖?」

「慕家如今这样子,臣妾也没有再和陛下闹的底气了。」

我像调侃一样说。

「臣妾家里好几百口人,宫里还有太子,都要倚仗臣妾的权势过活。

「而臣妾的权势来自陛下,只能来讨好陛下了。」

傅衍笑了笑,睁开眼睛,握住我的手,凑到唇边吻了下:

「要是早知道这样能让你乖,朕早就……」对慕家下手了。

意识到这话不合时宜,他住了嘴,没把最后的几个字说出来。

只是蹭着我的手指,哑着嗓子说:

「皇后要能一直这么乖下去,朕把命给你也无妨。

「婉婉,你乖乖的,我们以后好好过,要什么朕都可以给……」

他突然想到什么,动作停顿片刻,松开我的手。

「宁王要回京了。」

28

「这些年他在边境挣了不少军功,回来怕是要大肆封赏。

「可他本就是王,封无可封了……婉婉,你说,朕给他赐婚如何?

「户部尚书家的嫡长女前日刚刚及笈,还找了太后说要进宫侍奉朕,不如就赐婚给宁王,也算全了她嫁进皇家的心愿。

「婉婉,你觉得这个安排怎么样?」

他似笑非笑地跟我说出这些话。

明显地试探。

我已经懒得和他讲道理了。

径直说:「陛下不要的女人赐婚给宁王,传出去怕是不太好。

「而且成亲是两情相悦的事,陛下贸然赐婚,若不是良缘,反而会生怨气,达不到施恩的目的。」

他扯了扯嘴角:

「那婉婉的意思,是不给宁王赐婚吗?

「可已经封无可封了……不如一定软轿把你抬去宁王府,让你们互诉衷肠如何?」

我忍了又忍,才没拿起一旁的砚台砸傅衍头上。

太羞辱人了。

饶是刻意试探,他的话也带着深深的恶意。

我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了两步,行礼告辞:

「臣妾今日还有事,就不打扰陛下了,陛下好生安歇吧。」

说完转身就走。

傅衍也看愣了,半晌意识到,慌张地让太监来找我,让我回去。

太监一路说了无数好话,急得额头冒出滚滚汗珠,我都没有松口。

只说:「先去凤栖宫喝些茶水吧,这是本宫和陛下的事,与旁人无关。」

荷竹给他一个白帕子,让他擦擦汗。

他这才颤颤巍巍地住了嘴。

等能看到凤栖宫碧绿色琉璃瓦的尖尖,我看着手腕上,傅衍给我戴上的,同样翠绿的翡翠镯子,眉眼逐渐冷凝。

这一次,我非治治傅衍的疯症不可。

29

我和傅衍冷战了。

他来了好多次凤栖宫,都被我拒之门外。

送的求和礼金光闪闪地在凤栖宫外堆满整个廊道,我也不允许底下人开门。

一来二去,他皇帝的面子受损,索性拂袖走了,也不再哄我。

那日夕阳烂漫。

衡儿被我抱在怀里,听着外面廊道上的阵仗,还有一迭声「陛下息怒」的喊声,小声问我:

「母后,为什么不让父皇进来呀?」

「因为你父皇说了母后不喜欢听的话。」

我剥了个葡萄,送到衡儿嘴边,看他嚼了嚼吞下去,又摸了摸他的头。

宁王是梗在我和傅衍之间的一根刺。

我要想和傅衍好好过,就必须走这一遭。

——

冷战三日,傅衍耐不下性子,召荷竹去承乾殿问话。

荷竹跪在地上,朗声说:

「娘娘近日一直待在凤栖宫内,日日以泪洗面,时常看着院子里已谢的桃花出神,看上去不甚高兴。」

傅衍掐紧掌心:「那你可知,皇后为何伤心?」

「娘娘说,陛下不信任她。」

荷竹悄悄瞥了眼傅衍,低声说。

「娘娘还说,陛下说了好些羞辱她的话,让她心里难过。」

……

等回了凤栖宫,荷竹悄悄走近在看书吃葡萄的我:

「娘娘,奴婢已经按照您说的跟陛下回了。」

「嗯。」我懒洋洋靠在软枕上,说,「让承乾殿的内侍多盯着些,一旦他要过来,早些递消息。」

「是。」

荷竹退下。

而我盯着眼前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有些看不进去了。

夫妻之间的这些相处之道,以往我从不屑于对傅衍用。

也是从骨子里,就不认为我和他是夫妻。

而如今……算好事还是坏事?

我想了会,没想明白,也就算了。

总归是当下需要解决的事。

多思无益。

30

傅衍实在忍不住,摔了笔过来凤栖宫那天,我上了点苍白的妆面,穿一身素衣,坐在桃花树下的摇椅上,昏昏沉沉地闭着眼。

傅衍一看就心疼了。

走过来抱起我,转了个身,自己坐在摇椅上,我坐在他怀里。

他小心翼翼地摸着我的鬓角,语气无奈:

「婉婉,你到底要朕怎样?」

我睁开眼睛,神情怏怏:

「臣妾是真心想与陛下好好过日子的,陛下明白吗?」

「朕明白……」

「既然明白,又为何要三番五次在臣妾面前提起宁王,还羞辱臣妾和宁王互诉衷肠?

「难道在陛下眼里,臣妾就是那么不守妇道的女子,礼义廉耻都不顾了,非要和自己小叔有瓜葛?」

他默了默,想说什么。

但看我泫然若泣的表情,还是没说出口。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小女儿家的示弱情态。

他明显很受用。

也很心疼:

「是朕错了,以后不提了,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习惯了那么说……」

他握住我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

「婉婉,你打我吧,打我出出气。

「我不该不信任你,以你的性子,根本不屑与我扯谎,是我错了,你打我吧。」

他说得恳切。

我也没打他。

只是捏了下。

看他金贵的皮肉在我指尖拢成一团凸起,又低声说:

「臣妾是真心与陛下过日子的。

「从前种种,都不过往日云烟,往后的日子,也只有陛下和臣妾一起过。

「若是一直都掺着宁王,才是真的过不下去了,陛下明白吗?」

他点了点头。

而我终于对他笑了,上前搂住他劲瘦的腰。

暗地里悄悄舒了口气。

这事终于翻篇了。

31

宁王回京的宫宴上,他和我一共说过两句话。

一是「皇后娘娘金安」。

二是「祝皇兄皇嫂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他很敬佩这个兄长。

哪怕被夺走妻子,也抵不掉他对长兄的慕孺之情。

傅衍也很喜欢这个弟弟。

上辈子,宁王被算计战死沙场,傅衍罢朝三日,派出精兵良将,灭了给他使诈的异族人。

多少个夜晚,他伏在我身上,泪水淌下来,落到我的锁ŧû₍骨:

「我不是个好兄长。」

他说,「他到死,怕都是恨我的吧。」

……

宫宴结束,傅衍和宁王抵足畅谈一夜,感情和好如初。

宁王在宫里住了几日,似是有意避嫌,未曾与我碰过面。

直到一日,我带衡儿在御花园放风筝。

看他很兴奋地拿着大雁形状的风筝跑,一头撞进宁王的怀里。

额头被磕痛了,磕得眼泪汪汪的,还是站定了,对宁王行礼:

「见过王叔。」

「嗯。」

他摸了摸衡儿的头,从身上拆下来一个玉佩递给他。

「你出生时王叔在边关,这是补的出生礼,太子莫要嫌弃。」

「儿臣不会嫌弃王叔。」

衡儿连忙摇头,接过了,很认真地抱在怀里。

此时宁王应该以为我不在场。

盯着衡儿的眼神是那样的温柔,带着些许失落,像透过他看自己的孩子……

「宁王殿下。」

我一出声,他的神色就明显僵硬了。

转身想走,又意识到太刻意,硬生生留住脚步。

低头冲我行了一礼:「皇嫂金安。」

「不必多礼。」

我在他跟前站定,看着衡儿手里的玉佩,轻声询问。

「殿下如今功业已成,也该娶妻生子了,陛下给你挑了几位好姑娘,殿下可有看中的?」

他沉默片刻,说:

「看中了景阳侯府的嫡长女,皇兄不日就下赐婚旨意。」

「也好。」

说完这话,我也沉默了。

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相顾无言,他匆匆瞥我一眼,说:

「臣弟还有事,先行告退,不打扰皇嫂了。

「祝皇嫂千秋顺遂,永世安康。」

32

到现在,我都弄不清楚情爱的缘由。

外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情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

——所以傅衍宁愿强抢弟妻也要娶我。

——所以宁王枯守边关多年,耗费了大好年华。

我觉得他们疯,他们傻,又不得不承认他们情意难得。

可这种捉摸不透的东西能持续多久?

人啊,总不能把自己的命,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随时可消亡的东西上。

……

慕家到我,已是三朝皇后,在这内宫根基深厚。

哪怕傅衍后面移情别恋,我也有把握保衡儿太子之位稳固。

可见只有真正握在手里的东西,才是在这后宫立足的底气。

33

往后的日子没什么波澜,我也甚少和傅衍吵架,总是顺着他的意思,一心抚养衡儿长大。

傅衍被我逼得,对衡儿的关照也多了些,亲自为他定了太子三师,时不时考校他课业,父子关系融洽许多。

三年后,我产下一女,傅衍大喜,赐封号蕴阳。

生产过后醒来,我看着趴在公主小床旁边,兴奋得眼睛瞪大的衡儿,和满脸喜悦的傅衍。

衡儿伸出手指,想戳妹妹的脸颊。

傅衍制止他:「别吵妹妹,妹妹醒了会哭,会吵到你母后。

「你母后已经很辛苦了,让她多休息一会儿……」

看着衡儿郑重点头的样子。

看着小床前那一大一小两个脑袋。

听着衡儿小声说妹妹的眼睛像母后,嘴巴像父皇。

我突然觉得。

就这样过一辈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

蕴阳三岁那年,我在御花园陪孩子游玩,身边走过太后的嬷嬷。

还带着一个妙龄女子。

她们对我行礼,那女子豆蔻年华,嗓音脆生生的,如翩跃的百灵鸟。

「不必多礼。」

我询问,「这位姑娘是?」

「是辰南王府嫡女,太后病重Ṱű̂⁸,送嫡女入宫侍疾。」

嬷嬷恭敬回应我。

而我笑了笑,摆摆手让她去了。

辰南王府是太后母家,送一个妙龄女子入宫侍疾,心思昭然若揭。

太多人盯着傅衍宠妃的位置了。

大概也是看清了,这个皇帝,虽然六亲不认,但总体来说,还是对自己的女人格外宽容。

三年前,父亲官复原职。

去年,长兄回京,擢升工部尚书。

慕家如今烈火烹油繁花似锦,任朝廷官员更迭,依旧屹然不动。

实在惹人羡慕。

我定定地看着那女子婀娜的背影,半晌,俯身摸了摸公主的脑袋。

「母后今日给蕴阳做桂花糕吃,好不好?」

34

傍晚,荷竹来告诉我,说傅衍去了太后宫里,与那位姑娘同桌用膳。

用完膳,那姑娘做了两句诗,描述自己进宫路上看到的残荷。

傅衍很是欣赏,连连点头,夸她「才女」。

……

「才女之名一出,这姑娘怕是不愁嫁了。」

我低头练字,简单评价了句。

荷竹倒是有些焦急。

「娘娘,她摆明了就是冲着陛下来的,您不做些什么吗?」

「能做什么?」

我神色淡淡。

「是提剑大闹慈宁宫,还是命人把太后亲侄女赶出去?

「陛下不是无能的君王,他想要一个女人,本宫做什么都不会有用的。」

「娘娘——」

「好了。」

我打断荷竹的话,「去看看蕴阳睡了没有,再给太子送一碗安神汤,让他早些休息,不要熬夜看书。」

35

傅衍过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我也没睡,在研磨先前采的桂花花瓣。

花汁浸润了糖色,缓缓流进白玉瓷瓶,看着格外诱人。

傅衍从身后搂住我的腰: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陛下不也是现在才过来吗?」

我没抬头,把瓷瓶塞紧,放到妆台上。

没等放好,就被傅衍打横抱起:

「朕今日见到了辰南王府一个小女孩,她做的诗挺有趣。

「留得残荷听雨声……残荷本衰败,在这诗里,竟有别样的风味。」

跟我提她做什么?

我怪异地瞥他一眼。

傅衍依旧笑眯眯的。

我拧眉:「陛下是想把她纳进宫,和她一起听残荷雨声吗?」

我语气不善。

傅衍反而挺高兴的,捏了捏我腰间的软肉,调笑道:「皇后吃醋了?

「残荷雨声的确是好,但朕已有皇后了,眼里再容不下其他女子。

「乖乖,婉婉,不生气了。」

他把我放在床上,俯身亲吻着我的脖颈,手上也不老实。

我被迫仰起脖子。

片刻后,忍不住骂他:「傅衍,你浑蛋!」

「是是是,朕是浑蛋。」

他轻笑着说,「可朕的皇后明明也很喜欢……」

36

第二日,傅衍就给那个女子指了门婚事。

益阳侯府嫡子,年少有为,清朗俊逸,也不算辱没了辰南王府门第。

太后倒没说什么。

只是告诉我:「如今皇后保养得当,看着和豆蔻年华没什么分别。

「但人总有老的一天,到人老珠黄的那日,莫说皇帝,连你自己都看不下去。

「内宫里早晚要进新人,皇后还是早做打算,莫要到了那时候,再跟皇帝闹……到那时候,怕是闹也无用,徒增皇帝嫌恶。」

她点到即止。

我也没有反驳。

恭敬地退下,走出慈宁宫,看着宫墙上的红砖琉璃瓦,一时竟有些恍惚。

十年了。

我已和傅衍纠缠十年,度过了人生大半岁月。

内宫进人那天,我真的能笑脸相迎吗?

37

秋日的时候,我陪傅衍下江南体察民情。

太子刚刚十二岁,被父皇留在京中,虽有宁王辅佐着,他还是好生气闷:

「儿臣想和父皇母后一起去。」

「又不是去玩的,妹妹也不去,你去做什么?」

我觉得好笑,「你跟着宁王叔好生学着,母后不过两月就回来了,到时候,可别让母后听到太子不擅治国的胡话。」

「不会的!」

他跟我保证,「儿臣一定虚心跟王叔请教,不让母后失望。」

……

江南连绵阴雨,少有晴天。

傅衍视察江南政务,每日忙碌,连陪我的时日都很少有。

我待在知府的宅子里,无聊地和知府夫人聊天。

知府夫人兴致勃勃地说着她掌控后宅的手段,不忘恭维我:

「这世上男子,真少有像陛下一般专一深情的。

「听闻杭州织造昨日给陛下进献一番邦女子,陛下说娘娘不喜脂粉气息,都不许那女子近身。

「陛下对娘娘的宠爱,真为全天下女子羡慕。」

我笑了笑。

倒也没做什么回应。

38

回京的路上遭遇了刺杀。

似乎是平常山匪,但又不像,招招式式直奔傅衍坐的马车。

一片慌乱中,傅衍为护着我中箭,毒发昏迷。

我咬牙让暗卫带他滚下马车,滚到林子里,装作尸体,骗过那群匪徒。

「那娘娘——」

「听本宫的!」

我咬牙说,「太子年幼,陛下不能出事,国朝不能没有皇帝……你的任务,就是护陛下安宁,明白吗?」

暗卫含泪应下。

而我驾着马车在官道上狂奔,引走山匪。

眼见前方悬崖峭壁,马匹速度减缓,就要停下……

我咬牙。

不能停!

不能让山匪追上来,发现傅衍不在这个马车。

我闭了闭眼,拔下头顶的簪子,指尖颤抖着,捅进马屁股。

轰隆一声。

马车掉下了悬崖。

39

乾元十三年,杭州织造贪污数十万两白银,被南下的皇帝察觉,慌乱之下联合山匪弑君。

皇后为救帝身亡,尸骨无存。

太子闻言昏厥。

帝大悲,后怒极,斩杀杭州官员数千。

昔日繁华喧嚣的杭州府,一时血流成河,无人敢言。

……

我没死。

命大地被人从悬崖底下捡回来,在床上躺了三月,堪堪捡回一条命。

救我的是辰南王府的庶女,被家里主母赶到乡下居住,自小学医,这才救回我一条命。

她并不知道我的身份。

只当我是个意外掉落悬崖的糊涂虫,自己在做好事罢了。

起初我想着,等回宫,定要好生嘉奖她一番。

可后来,在这山间生活久了,我又忍不住想。

我真的要回宫吗?

40

皇后为救皇帝而死,我的风评前所未有地好转。

那些曾经骂我狐媚惑主的言官,转过头来说我忠孝节义,是天下女子的典范。

太子身上曾经因我善妒失德而存在的污点终于洗去。

傅衍也愧疚于我。

朝中父兄地位更加稳固。

我从一个随时可以被皇帝厌弃的皇后,变成他心底永恒不变,谁都不可轻视的白月光。

在傅衍最爱我的时候死去,似乎比我活着老去,来得更加有用。

不用等到人老珠黄,我就可以体面地,用最难忘的方式,从傅衍的世界里退场。

……

而且,这是我最渴望的自由啊!

我憧憬了两辈子的东西,我原以为已经彻底失去了的东西,居然在我认命后,重新来到我面前。

不再有四方宫墙。

不再有繁琐规矩。

不再有沾了血的绿色琉璃瓦。

不再有压抑自己性情的皇后。

我不想回宫了。

傅衍,孩子,慕家,我统统都不想管了。

重来一次,我要为自己,好好活一遭。

41

我装出失忆的样子,跟着辰南王府的庶女学习医理。

她叫林晩,性情温柔和顺,知晓我无处可去,就好心收留了我:

「你跟着我住吧,帮我整理药草。」

她教我医理针灸,带我行医问诊,渐渐地,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大夫,也能替人看病。

又一次医好一位穷苦老人后,我向林晩告辞,说想出去走走。

林晩没有挽留。

只是帮我带了许多干粮,给了我五两碎银:

「相逢即是有缘,日后一别两宽,过成什么样,皆看你自己的命数。

「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我跪下朝她磕了个头,算是道谢。

决定往南走,去南ťū₊境寻外祖。

一路行医问诊,见识多个穷苦大众,人生百态。

才知庙堂之上,奏折里的「饥,人相食」。

短短四字,却是百姓民不聊生的痛苦。

42

到外祖在南境的府邸那日,我衣裳都是破破烂烂的,鞋子破了两个大洞,头上戴着一顶褐色帽子,脸上脏兮兮的,尽是炉灰。

为了省事,长发盘起来放进帽子,穿的也是男子衣衫,手里拿着一根拐杖,一个缺角的碗,敲开门房的窗户。

门房很不耐烦,想赶我走。

我给了他一个纸剪的窗花,让他进去给老太爷看。

许是我说得太神神道道了,门房一时被唬住,真的进去替我送信。

半晌,又出来,狐疑地带我去了会客厅。

外祖早已等在那里。

他一眼认出我,不顾脏乱,抱着我就哭。

半晌反应过来,又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我胡闹。

「欺君之罪是要抄家灭族的,你知不知道?真是胡闹!」

「南境离京城千里,他不会知道的。」

我很不以为意。

「而且这都过了三年了,说不定早就忘了我……外祖,我走了三年才从杭州走到南境,你就只骂我吗?」

「你、你!」

他被我气得不知怎生是好。

可也只能这样了。

让管家带我下去,换身衣服,对外声称是来投奔的远房亲戚,让我出门都必须戴着面纱。

还要派人去查我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我好心提醒:「外祖,别查了,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瞪我一眼,还是说我「胡闹」。

我撇了撇嘴。

饶是这三年苦了些,难了些,还数次险些被抓进土匪窝子,我也不后悔。

被养在高台上,不知人间疾苦的日子过久了,待人看事都好像蒙上一层偏见。

深入看过,接触过,才知世家之上的繁华与腐朽。

才知从前满堂富贵底下,堆的净是百姓尸骨。

43

傅衍登基这些年,大力削弱世家势力,轻赋税徭役,哪怕遭遇再多阻碍也坚定不移。

就连慕家,也主动捐出田地与民,缩减势力,力求避其锋芒。

从前不觉得。

如今想来,傅衍是真的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

外祖府里,从前与我相熟的姐姐都出嫁了,留下的都是十几岁的小娘子,不认得我,只当我是远房亲戚。

叽叽喳喳地跟我聊着天。

大舅舅最小的女儿落寞地说,年后她要进宫侍奉陛下,离家千里,不知道在宫里能不能习惯。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傅衍疯了。

他要我表妹进宫做什么?

我隐晦地问了下,才知道。

我「死」后,傅衍消沉一年,突然从家庙里把我庶妹接出来,封为贵妃。

此后世家争先恐后地送女儿进去,他也来者不拒。

太子和他吵了几次,带着蕴阳公主独自在东宫居住,与陛下不复曾经亲密。

「太子虽是皇后表姐所出,但如今的慕贵妃毕竟是庶女,不是姑姑生的,没有南境血脉。

「父亲让我入宫,也是为了照看太子,为南境着想。」

小表妹还偷偷告诉我。

「陛下后宫百十号人,这两年时间,一个怀孕的都没有。

「世家都在传,说慕贵妃为保太子地位稳固,不允许其余妃子有孕,一进宫就逼她们喝绝子汤药,甚是恶毒。」

她说这话的时候都快哭了。

我听得也目瞪口呆。

44

晚上,外祖来看我。

我问他为什么要送表妹进宫。

他叹了声气:

「你不知道,你那庶妹是个狠毒的,一进宫就逼你父亲抬她亲娘为平妻,陛下又宠她,在宫里风头极盛,连太子都要避其锋芒。

「你舅舅怕她将来生了自己亲子,对太子不利,就让禾儿那丫头进宫,帮忙照顾些。」

我的心渐渐沉下去。

见到亲人的喜悦不再。

很想质问傅衍,他到底在搞什么啊?

就算要喜欢别人,也该喜欢一个品行好一点的,为什么要宠一个可能对太子不利的女人?

才刚刚三年,他就后宫佳丽三千,来者不拒,还专宠那个没脑子的庶妹……

我突然觉得不对劲。

不对。

他不是这样的人。

手心出了点汗,我突然想到什么,问外祖:「辰南王府有没有送人进宫?」

「好像有一个,很久之前了,是养在乡下的庶女。」

外祖一边想一边说。

「那个庶女不想进宫,被太后逼着献舞,当众刺杀陛下。

「本来必死无疑,可不知道跟陛下说了什么,陛下竟放过了她,还赏她黄金万两……

「哦对了,也就是从那时起,陛下才把你庶妹封妃,广纳后宫的。」

外祖看着我,也意识到什么,脸上笑意沉下去:

「怎么,她和你有关系?」

何止有关系。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完蛋了。

45

傅衍绝对知道我没死,说不定南境府外就有等着抓我的探子。

我登时把那一套破烂衣服穿上就想走,被外祖拦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逃到哪儿去?」

「可我不能被他抓回去!」

我说,「我活着却不告诉他,已经触犯了他的逆鳞。

「要被抓到,他一定会弄死我的……我会死的,我不能回去!」

「你已经进了南境府,若被认出来了,现在房外就有无数个探子等着抓你,逃到哪里都没用的。」

外祖叹了口气。

「婉宁,我从小教你君臣之义,家国天下,却独独忘了告诉你,人有七情六欲,情爱是这人世间最难得,也最经不起背叛的东西。

「你假死的这三年,慕家,南境,甚至太子的处境都不算好。

「你母亲日日以泪洗面,蕴阳每晚哭着喊母亲,太子刚刚十二岁就没了生母……你着实太任性了。」

他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婉宁,你不能再逃避了,你是慕家的女儿,总不能一辈子都不见父母,不见太子,不见蕴阳。

「既然活着,就会去见见他们,把话说开了,总好过在街上做乞丐,乞讨过活。」

「外祖——」

我突然有几分不好的预感。

转头,果然看见两个戴着黑色面巾的暗卫,跪下冲我行礼:

「臣等奉陛下口谕,接皇后娘娘回宫。」

「我不是皇后,也不会跟你们回去。」

我脸色一白,下意识就想跑,却被外祖紧紧攥住手腕。

我哭着求他:

「外祖,我真的不能回去,我在外面过得很快乐,我不想回宫,你帮帮我——」

「婉宁。」

外祖的语气无可置疑。

「陛下已经知道了你在南境,你只能回去,也必须回去。

「南境需要皇后,太子需要生母,蕴阳需要她的娘亲。

「乖一点,外祖给你准备你爱吃的桂花糕,你带着,在路上吃。」

46

我一出生,就在南境被外祖教养,十三岁才入京城。

外祖在我眼里比父母还重要。

南境是我做梦都想回到的家乡。

而我最爱的人,就这样出卖了我。

回去的马车上,我一直浑浑噩噩的,随着马车摇摆,不知今夕何夕。

突然听到暗卫的禀报。

他说太子正在前面的驿馆里,等待接娘娘回京。

我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说:「让他走。」

我不能见他。

为了防止我逃走,也是为了刻意羞辱我,傅衍命人用麻绳拴起了我的双手。

厚厚的被褥下是被金链绞在一起的腿,系着铃铛,睡觉都不能摘下。

我不能让孩子见到我这副样子。

暗卫不再说话。

外面沉默好久,突然转为清朗的声音:

「母后。」

是衡儿。

我一瞬间掐紧掌心,下意识说:「不准进来。」

他的确没有进来,只是遣退了暗卫,靠得离车帘近了些,用只有我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

「母后,您想离开吗?

「儿臣可以帮您。」

47

「母后和父皇在一起不快乐,儿臣感觉得到。

「儿臣希望母后可以快乐,像母后对儿臣期待的那样。

「儿臣会照顾好蕴阳,为她择一名好夫婿,定不会让她像母后那样,那么痛苦地,为țŭ₊了孩子过着自己不喜欢的生活。」

年仅十六岁,还未加冠的孩子,坐在马车外,隔着布帘,轻声告诉我:

「母后,儿臣很思念您。」

泪水止不住地淌下。

我好像又回到了前世火场里,看着他冲进来,嘶吼着要救我时的无力。

「衡儿……」

「母后当初是不想生下儿臣的,姨母说的是对的,儿臣知道。

「所以儿臣总是很羡慕蕴阳,她是母后想要生下来的孩子,生来就带着母后的祝福。」

他顿了顿,说。

「其实去年,儿臣去临江府查案的时候,曾看到过母后。

「母后在帮一个卖菜的老人诊脉,笑得很是开心,在宫里,母后从来没有笑得这样开怀过。

「那时,儿臣想,母后一定要永远这样高兴下去。」

马车周围已响起刀剑相交的声音。

伴有暗卫的呵斥,哀号,和身体倒地的闷响。

不久后,一人走近,对太子说:

「殿下,都处理干净了。」

「嗯。」

他从那人手里接过钥匙,递进车帘,「母后,把锁链解开吧。」

我闭了闭眼:「再给我一把刀。」

「好。」

等我砍断手上的麻绳,解开锁链走出马车,看见草地上尸横遍野。

太子穿着一袭月白色蟒袍,腰间系着宁王赠的玉佩。

少年人清朗地站在月下,眷恋地看着我的眼睛。

忍不住哽咽了:「母后……」

我上前抱住他。

他很用力地回抱住我,紧紧地。

半晌,擦了擦眼角的泪:「儿臣给母后准备了马车,母后快些走吧。」

「我走了,你怎么办?」

「儿臣足以自保,母后莫要担忧了。」

他神态焦急地催我快些走。

给我准备的马车低调奢华,内里放了无数房产地契,并十多个打扮成护卫的暗卫,甚至还准备了两个伺候我的宫女。

……

而我看着他蟒袍上溅的血,一时竟有些迈不动步子。

傅衍的狠戾我最清楚。

衡儿放走了我,哪怕是他唯一的儿子,也定要受罚。

说来可笑。

我拼尽全力想再见一面的亲人,把我当作向傅衍示好的工具。

而被我从小忽视,长大后毫不犹豫舍弃的太子,竟甘愿惹怒傅衍,也要让我快乐地活一遭。

48

「算了,衡儿,我……」

刚想说什么,周围突然灯火大盛。

阵阵晚风里,御林军冒出来,把我和衡儿团团围住。

唯一剩下的口子里,走出来一对穿着锦衣的男女。

傅衍。

和我的庶妹。

「陛下,姐姐是真的不愿回宫,您何苦为难她?

「虽说姐姐欺君,罪无可恕,但也是臣妾的亲姐姐,陛下能不能看在臣妾的面子上,罚得轻些?」

幽静的草地上,只剩庶妹的说话声。

傅衍阴沉看着我。

衡儿挡在我面前,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目光。

我听到傅衍嗤笑了一声。

他用我最熟悉的,凉薄的嗓音说:

「太子伙同罪人出逃,品德有失,不堪大任,即日起废除太子之位,迁出东宫,以儆效尤。」

我猛地抬头看他。

刚好撞进傅衍阴冷的眼睛。

庶妹在旁边娇笑道:「哎呀,姐姐这可真是犯了大过错。

「太子被废,不知道慕家和南境会不会……」

「不用这么麻烦了。」

我突然说,「陛下嫌我未死,我死一遭就是。

「只是太子心念生母,最是无辜,望陛下莫要牵扯他。」

说完这些,我看着傅衍,突然觉得一阵悲哀。

明明满腔怨愤,此刻却好像都平静下来,什么都不再想。

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我和你之间种种恩怨,等我死了,皆一笔两散。

「傅衍,我祝你日后再遇佳人,得偿所愿,做史书工笔记录的明君。

「下辈子,我再也不要遇见你了。」

说完,我拿刀往脖颈割去。

鲜血喷出来。

我听见太子凄厉的喊声。

也听见庶妹烦人的尖叫。

还有……傅衍讨人嫌的吼声。

他好像说,我若敢死,他让慕家和南境府陪葬。

我忍不住想笑。

蠢货。

我都死了。

上哪儿管别人的死活?

49

我又没死,命大到着实惹人羡慕。

这次救我的,又是那位林晩姑娘。

我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日日喝粥,喝到看见粥就反胃。

每次想吐掉,林晩就走过来,温柔地告诉我:「好歹吃一点。」

「我本就不想活了。」

我怏怏地说,「你又何必救我?」

「我只是做好医者的本职。」

她替我看了看伤口,重新包扎好,温声说。

「太子和公主都在等您,娘娘,哪怕为了他们,您也该好生活下去。」

我养病的地方不是皇宫,也不是慕家,好像是辰南王府在京郊的一处别院,专门给林晩居住。

等我能下地了,四处打量,闻着处处弥漫的药草香,感慨道:

「你还真是喜爱行医。」

她磨药的手顿了顿,转过头来看我,歉意跟我说:

「说到这里,原是我对不住你。

「我自幼行医问诊,渴望悬壶济世,不想被关在皇宫中,当初在皇宫里偶然看到了你的画像,才知道你的身份,拿你和皇帝做了交易。

「此事是我对不住你,我也没什么好辩解的,要杀要打,全凭皇后娘娘发落。」

我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你救我两次,我有什么好发落的。

「皇后已经死了,我也不是什么皇后,只是一个医术不如你的大夫罢了,你不用太拘束。」

林晩诧异地看着我:「你不知道?」

「什么?」

「你昏迷期间,皇帝诏令天下,说皇后并非薨逝,而是受重伤昏迷,最近方醒。

「他已经恢复了你的身份,遣散后宫众人,等你伤好后,再来接你回宫。」

我:「……」

「都做到这种程度了,他还不肯放过我吗?」

我有点绝望了。

「再让我进宫一次,被拘束着过那种日子,我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林晩沉默片刻,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只能耸了耸肩:

「我已经把你醒了的消息告诉他了,他今晚应该就会来。

「不管你和他关系如何,折腾这么久,牵连那么多人,总该有个结果,不能一直逃避下去。

「而且我觉得,经此一事,他也不敢再强逼你了。」

她指了指我脖子上缠的棉布。

「你不知道,那天他抱着你过来求我救你,平日高高在上的皇帝,直接给我跪下了,说若能救活你,把皇位给我也无妨……」

林晩叹了口气,「我真搞不懂你们两个。

「明明看上去都不算无情,怎么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呢?」

50

傅衍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帮林晩收拾药草。

分类归整好,摸了摸还有些痛,裹着棉布的脖子,转身,看到站在门口的傅衍。

他穿着常服,头发用玉冠束起来,腰上系着九龙环佩,打扮得像京城里的年轻郎君。

他一错不错地望着我。

目光落在我脖颈上的棉布上,又像被烫到一样躲开。

他没有废太子。

那天他纯粹气疯了吓唬我,结果逼得我当他的面自杀。

他大概也没想到这个结果。

……

我也没有弯弯绕绕,直白地告诉他:

「我不会跟你回宫的。

「你的皇后已经死了,悬崖下一次,马车上一次,傅衍,你放过我吧。」

我说得疲惫。

傅衍嘴唇颤抖了下,却不能像往日一样,说出来威胁的话。

皇权让他能做到很多常人不可为之事。

却唯独跨不过生死。

我的身体,已经经不起他再一次的威胁和折磨了。

「你不用进宫,我不会再逼你。」

他低声说。

「婉婉,你等我一段时间,行吗?

「等再过几年,太子能独当一面,我就传位给他,像当初宁王答应你的一样,陪你四处游历,可以吗?」

「傅衍……」

「婉婉。」

他哀求我,「别这么轻易地拒绝我,好好想想,行吗?

「这三年,我真的很思念你。」

他说了和太子一样的话。

「得知你没死的第一年,我想,若你能回来,我定要寻许多手段以示惩罚。

「第二年,我每晚待在凤栖宫里,告诉自己,若你回来,就骂两句,知错了就好。

「后来,我不想骂你了,只想再看到你的样子,听听你的声音。

「我不是什么好人,婉婉,可我也是真的喜欢你……我不懂这种情绪的缘由,亦不知它从何而ŧùₜ来,只是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这辈子只能是你了。」

他低声说,「婉婉,求你可怜可怜我吧。」

这是他第一次,直白地对我剖析他的感情。

直白地告诉我,他爱我。

骄傲矜贵的帝王,绝望低下高贵的头颅,乞求爱人的怜惜。

我叹了口气:「傅衍……」

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最后只能让他先回去。

「让我仔细考虑一下吧。」

我顿了顿,说。

「还有你后宫那百十位妃子,本都是世家女子,你随意遣散了,让她们后半生如何过活?

「伺候过你的就留在后宫,没伺候过的就问问她们的意思,是想在宫里做女官,还是被赐婚给大臣,皆依了她们,莫要再生出事端。」

傅衍沉默片刻,弱弱地说:

「我都没碰过她们。

「起初让她们入宫是因为不甘心,想试试能不能对除你之外的人动心,后来就是……懒得管了。」

说起这个,他还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说。

「你想怎么处置你那个庶妹?」

「她不是陛下宠妃吗?」

我淡淡道,「我能怎么处置?」

「婉婉……」

「赐白绫吧。」

我说,「我讨厌别人恶心我。」

傅衍点点头应了,没有反驳。

51

他走后,林晩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脸若有所思地说:

「我觉得你和他还挺像的。」

「哪里像?」

「都很癫,而且癫得很有气势。」

「啊?」我诧异地看着她,「为什么这么说?」

「你们两个的爱情戏码,拉进了多少世家无辜的女郎,到头来一句遣散了事……若不是你还有点良心,她们一辈子就都毁了。」

林晩说,「由此可见,那位陛下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我也没打算再和他有瓜葛。

什么退位,带我游历……还有几年呢。

到时候再说吧。

这三年,我经历过自由的滋味,也多了很多见闻。

看着书上写的文字、画的图画落在现实世界里,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往后余生,我都不可能再把自己困在那座皇城。

52

「其实,你和我不一样。」

林晩说,「我是喜欢医术,想靠行医救世人,才会不想进宫。

「而你,纯粹是喜欢玩,喜新厌旧,讨厌在一个一成不变的地方待很久。」

我觉得她说得很对:

「人活一世,总要看点不一样的东西,才不算白活。

「一辈子待在深宫里,连多少块砖瓦上有裂痕都清清楚楚,多无聊啊!」

林晩笑了,说:「慕家百年世家,最是迂腐不过,居然能养出来你这般性子,真是难得。」

提起慕家,我就不由得想起南境。

想起我曾经无比信赖,又在背后给我捅刀子的亲人。

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沉下去。

53

说起南境,倒也有趣。

太子近日加冠,即将选太子妃。

外祖一纸飞鸽传书递信于我,让我给太子选南境的小表妹,就那个本该进宫伺候傅衍的那个小女孩。

年龄倒是相配。

只是……我特地去问了太子,他有无心仪的人选。

太子正在看蕴阳习字,闻言头也不抬:

「儿臣没有心仪的女子,全凭母后做主。」

他顿了顿,说,「父皇为母后做下诸多错事,终是耽于情爱之故。

「帝王策有云,为君者不可沉溺情爱,三宫六院当雨露均沾,以繁衍子嗣为重。

「世上只有母后和蕴阳对儿臣最为重要,其余女子,儿臣皆不放在心上。」

我听得目瞪口呆。

蕴阳刚好放下笔,揉着酸痛的手腕,悄悄看着我,撒娇道:「母后,儿臣好累,不想写了……」

「不行!」

太子很是严厉地说,「今日必须写完一百个大字,写不完不准吃饭。」

「母后……」

「你求谁都没用。」

太子拍了拍她的头,看着她不高兴的神色,嗓音温柔几分。

「快些写完,哥哥带你去吃糖葫芦。」

蕴阳这才噘着嘴重新拿起笔。

……

太子说没有心仪的女子,我想了想,也不着急给他选妃。

万一以后他碰着个喜欢的,正妃的位置又被占了, 岂不尴尬?

外祖来信催我进展, 我回信给他:

【太子妃兹事体大, 南境府地处偏僻,远离朝堂,怕是不够格为太子正妃。

【若让表妹为侧妃,外祖愿意吗?】

我等了许久,等来一条「可」的回答。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我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给外祖回信:

【自成为皇后后,婉宁死过两次。

【一次为救陛下死在悬崖,稳固慕家地位,为报慕家恩情。

【一次为同过去割裂,死在被抓回京前夕,以保全太子, 全南境血脉。

【两次濒死, 婉宁皆有幸存活,实为天赐。

【日后不欠慕家, 不欠南境,孑然一身,所行之事, 所发之言,皆只为了自己。

【望外祖多加保重, 身体康健, 平安顺遂。】

54

在林晩那里休养的第二年, 我终于养好了伤。

动身前往蜀地, 想看看与蜀道有关的阴诡风云。

傅衍派了好些人保护我,还给我带了很多防蛊虫的药丸。

送行时,我看着他苍白的脸, 突然有点想笑。

「没关系的。」

我上前抱了抱他, 「若我回不来, 也是天意, 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傅衍,若我能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等着衡儿登基那天。」

他突然抱住我,哽咽着说:「对不起。

「你一定要回来,你不回来,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别这样说, 傅衍。」

我微笑看着他, 「你是皇帝,是很厉害的君王。

「帝王不该耽于情爱,衡儿都明白的道理,你也该知道的, 不是吗?」

他眼底的光寸寸龟裂。

坐上前往蜀地的马车,我掀开窗帘,看着外面翠绿色的麦苗。

心底一派安宁。

活了两世,我终于在故事的终结, 得到了一开始最想要的东西。

虽然过程坎坷些,但总归是得到了。

也是好事,不是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