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清贫状元郎成亲第六年,他终于官至首辅(完结)

发布时间:2025-09-24 05:42  浏览量:2

跟清贫状元郎成亲第六年,他终于官至首辅。 人人都说,他没有半分读书人的清高,是个心智坚定、擅长钻营的直臣。 所以才爬得这样快、这样高。

我不顾他心有白月光,陪他走过这一路,受到过同为世家出身之人的鄙夷,也得到过下属官眷的追捧。 临到头来。 我这毁誉参半,却公认迷恋权势、位高权重的夫君。

要赌上仕途和一家性命,带着不愿成亲的公主私奔出城。 我问:「即使我也会死?」 他回:「即使你也会死。」 六载夫妻,一朝情断。 和离之后,我远走他乡,经年再未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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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大漠,驿站稀少,我与京中断联三年。 只有父亲隔上一段时日,会派人来确认我的安危。 其余人等,一概不知道我的去处。 等再回京时,当年种种,早已尘埃落定。 私奔的景和公主,当年便顺应圣意,嫁入谢家做了宗妇。 而顾云川,仍旧好端端做着他的首辅。 甫一入城,流言蜚语纷沓而来。 「也不知宁平郡主可会生悔,当初在首辅大人低谷时弃他而去,如今顾家仍旧权势滔天,郡主却是误了年华,从哪儿再找一个这样好的夫婿?」

「妇人家的见识,总是短浅些,要我说,秦王殿下真应该多生几个孩儿,就这一个独生的郡主,都宠得为所欲为了。」 「你这话不对,秦王殿下可是我朝的大英雄!幸亏如今风气开明,否则你对王公贵族如此言辞,有几个脑袋可以掉的?」 侍女秋棠一把拉下车帘,愤愤不平:「他们知道什么!明明是他先弃了郡主,怎生还要倒打一耙?」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随后淡然道:「天家丑事,圣上自不会宣扬。」

在旁人看来,顾云川只是受了一段时间冷落,被禁足三月,不得上朝,也见不到陛下而已。 而我,才是那个目光短浅,生怕顾府倾覆,早早做出打算的人。 我甚至还笑了笑。 若要让外人知道,我们其实不是和离,而是休夫。 那好乘口舌之利之人的口水,岂非要将我秦王府淹了去。 一路回了王府。 父亲早早等在大门外。 一见到我,眼眶便红了。 当年征战沙场的人,在母亲和我面前,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你母亲不知你今日便到,往城外为你求平安去了。」 我泪盈于睫,任由父亲粗糙的大手抚了抚我的头,随后才撒着娇跟他进了大门。 在外三年。 一开始,我满心迷茫和痛郁,食不知味,短短数月,就瘦得形销骨立。 后来,我逐渐平复心绪,享受起了大漠风光。 在那片辽阔的天地,我在无人处掉下的所有泪水,都被厚重的黄土地所接纳。 年少时所有的求不得,纷纷化作过往云烟。 在三年之后一个寻常的夜晚,我突然想念起了京中的父母。 于是连夜打理行装,匆忙回到京城。 在秦王府里,我永远是他们的掌上明珠。

而非外人口中,那个耽误了年华的老姑娘。 待到母亲回来,更是一见到我,就失声痛哭。 我愧疚万分。 一直到用过饭后的深夜。 我们一家坐在院中赏月,父亲才低声道:「圣上仍是不放心我。」 周遭沉默许久。 我才故作欢颜:「明日入宫拜见皇伯伯,或许他看到我这个没出息的样子,会放心些也说不定呢。」 父亲脸上的笑仍旧勉强,却点了点头。 一个早已卸去兵权的王爷,对圣上有何威胁呢? 可人的疑心病是治不好的。

先帝在时,一共有九位皇子。 今上占了嫡长,却文不如七皇子宁王惊才绝艳,武不如同胞弟弟秦王战无不胜。 便是在剩下的皇子中,也不是最为出挑的那一位。 先帝去前,每过一段时日,便有改立太子的传言纷纷扬扬。 他也放任不管。 不知是真有此意,还是以此为手段,敦促今上进步。 总而言之,今上便在传言的阴影中夜不能寐、担惊受怕了几十年。

今上即位后,我那些皇叔死的死、废的废,只留下我父王这样一个同胞弟弟。 朝堂之上,凡是曾经建言过改立太子的家族,他不但极尽打压之能,更是频频为世家和寒门赐婚,削弱世家之间的联结。 对我父王,便是收缴了兵权还不够,还要时时防范。 我当初嫁给顾云川,便是他试探的结果。 如今,也只能且走且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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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我便在母亲陪伴下,一同入了宫。 走过太极殿外面长长的宫道时,隐隐有道熟悉的身影,停在了远处。 我没有多看,快步往后宫而去。 皇上慈和地笑着,先问我这几年在西北是否习惯。 再问我,有没有什么遗憾。 我一一作答。 不仅习惯,并且毫无遗憾。 他的神色有些僵住。 最后还是问出那句:「可有什么心许之人?」

我颔首下去,唇边带笑,如了他的意:「有的,皇伯伯。」 他掩不住眼中惊讶,追问:「是哪家公子,入了我们宁平的眼?」 我神色中带出一点温柔:「姓陆,只是出身弱了些,是个孤儿,但学问极好。」 不等他追问,我主动道:「是皇伯伯的大理寺卿,陆鹤青大人。」 他不自觉紧紧团在一处的眉眼,终于彻底松散开来。 一个官位高,却出身低而单纯的直臣。 跟顾云川如出一辙。 他满意点头:「宁平眼光极好。」 待告辞出宫时,母亲忧心忡忡:「伴月,你怎的不提前与我说一说?」 我缓声道:「母亲,圣上终究要让我嫁人的。」

「比起被动等待,我还是宁愿自己挑上一挑。」 他前头给我赐的婚,不就是这样的结局么? 他只想把父亲最在乎的女儿紧紧捏在手里,其他的,只要不是过分难看,他又何曾会在乎? 母亲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多问什么。 只是约好了日子,要我将陆鹤青唤上门来,见上一见。 我点头应是。 当天夜里,一道高瘦身影,便偷潜入我院中。 我只问了一句:「是谁?」 便在来人的呼吸顿挫之中,认出了他的身份。 我和离三年,闹得满城风雨的前夫,顾云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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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上翠竹的香气熟悉,在幽幽夜色中,缓慢而无孔不入地浸入每一寸空间。 半晌相顾无言。 最后是我先开口:「我不想闹得太难看,顾云川。」 「你再不走,我便唤人进来了。」 他的呼吸却逐渐急促起来,人越靠越近。 直到停在我一寸之外,温热的吐息近在咫尺。 他哑声道:「你要再嫁?」 我点点头。 又想,他可能看不见。

于是补充:「是要再嫁。」 他却是缓缓蹲了下来,在黑暗之中,抬头凝望我,眼中一点倒映的后窗月光。 「只考虑别人,不考虑我吗?」 我仍旧温和:「就算天下的男子都死绝了,只剩下你一人,我也不会再跟你产生半点羁绊。」 他的身影晃了晃。 许久之后,我已经不耐烦了。 他才轻声说:「若是因为我那句话,伤了你的心,那我跟你道歉,伴月。」

「可你不能这样对我。」 「先是不告而别,我遍寻你不得,现在又说,你要另嫁旁人。」 「江伴月,你至少不能这样对我。」 说到最后一句,语调已经哽咽。 我笑了笑:「我还是习惯你只对我一板一眼的样子。」 就像当初那样,所有的特殊对待,都给了我的死对头,景和公主。 如此,我便只是厌恶。 而不是像现在一般,从心底里作呕万分。

话到此处,他还是一动不动。 我忍无可忍,一脚踹在他的肩上。 看到他跌倒在地,才扬声开口,唤人进来。 人声渐近、烛光亮起时,我分明看见,这个从来不苟言笑的人,脸上两行清泪,没入一丝不苟的衣襟之中。

4

顾云川曾经不是这样的人。 圣上赐婚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他了。 那时,我跟景和刚吵完架,扭头就溜到琼林宴上避雨。 隔着重重人影,我一眼看见了领头拜谢天子的新科状元。 身形清瘦,一张脸却如同玉雕一般,清丽而温润。 阁楼之外,正下着瓢泼大雨。 而他磨损发白的袖口,探出一只狸奴湿漉漉的头。 随即,便被他不动声色地推了进去,还顺道喂了半块糕点。 我看得入了迷,没注意到身旁景和看向榜眼谢家嫡子时,逐渐发红的侧脸。

不过三日之后,圣上便在宫宴之上,为我和顾云川赐婚。 说是赐婚,却还装模作样:「宁平可看得上朕的状元郎?」 那人一脸沉静,仿若事不关己,静静听着天子安排自己的婚事。 我后来才知,他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年幼的妹妹。 我那时对他已经生了好感,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父亲的声音在前面响起:「皇上,宁平年纪尚小,臣弟只有这一个女儿,便容臣弟和王妃多留她几年。」

众目睽睽之下,圣上却没有立即回答,任由他跪在那里。 我心口发凉,有些着急,却被母亲按住了手。 不知过了多久,圣上才轻呵一声,道:「那你回去便好好考虑考虑。」 王府花园中。 父亲厉声道:「我为他出生入死,他却只知猜忌于我!这也就罢了,我就这一个女儿,还要让她嫁给一个注定成为提线傀儡,跟世家处处作对、朝不保夕的小子吗?」

母亲温声劝慰:「即便要抗旨,也不该这样冲动,今日这一出,他恐怕回去之后,又得夙兴夜寐好一段时日了。」 可父亲仍旧怒气冲冲。 我听了许久,才走到他跟前跪下。 端端正正,磕了个头。 「父王,不要为了我,与皇上再起争执了。」 这些年,因为我与景和不对付,早年刚入宫时,我父母在外征战,她时常欺负于我。

后来,父母回来之后,父亲便教我如何反击,与她作对。 可景和毕竟是天子的公主,父亲不愿委屈我,便在皇上跟前硬气了许多回,惹得皇上阴阳怪气,时时派人盯着父亲的一举一动。 即便是如此,父亲仍旧不愿意让我受委屈,鼓励我该闹就闹。 可这一次,皇上眼见是真的动怒。 我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心安理得躲在父母身后,给他们惹来麻烦了。

「更何况,顾云川是个很不错的人。」 「女儿愿意嫁给他的。比起京中这些只知享乐的纨绔子,他没有哪里不好。」 父亲静坐许久,久到茶凉了好几道。 才闭了闭眼,应下我的话。 就这样,婚事顺理成章地提上日程。 从头到尾,顾云川没有说哪里好,也没有说哪里不好。 他凑不齐聘礼,圣上便赏赐给他。

直到我坐上花轿那一日,景和来到我的闺房,名为添妆,脸上的得意却没有半分掩饰。 她俯身下来,望着镜中我的眼睛,红唇张合,别有深意。 「宁平啊,你往后,可一定要过得好。」 我只当她阴阳怪气。 可成婚之后,我就知道了。 不是的。 不是阴阳怪气。 而是一句彻彻底底的诛心之言。

5

顾云川心里有人。 在成亲的第三个月,我如此作想。 他为人克己守礼,就连夫妻同房,也要各盖其被。 我只以为他生性如此。 即便每日相处,也跟我相敬如宾。 我那时才十六岁,又在琼林宴上对他惊鸿一瞥。 实在是想不通。 心中苦闷之际,母亲上门来看我。 她听完我的话,有些涩然道:「伴月,世间夫妻,如我和你爹者少,更多的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眠花宿柳,便是龙阳之癖,不沾染女子。更有甚者,一心只有权势,姻亲故旧,只要用得上的,便都可以妥协出卖。」

「顾云川是个刻苦用功的读书人,这也就注定了,他不会有过多的心神分在男女之情上。怪母亲从前一直觉得你还小,不愿告诉你这些残忍的事。」 「可是你既如皇上之愿嫁了他,我跟你爹豁出命去,也不会再让他往府里纳妾,扰了你清净的。

你只要坚守本心,就不会过得差。」 我懵懂点头。 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他日日不离身的一个锦囊。 如今有了俸禄,他已然穿得体面许多。 只有那个锦囊,已经旧得格格不入,仍旧在他腰间挂着。 就连清洗,也从不假手于人。 我觉得有些眼熟,却又不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到底是听进去了母亲的话,心态变得平和许多。

有时他夜深归来,也会给他留一盏灯。 渐渐地,他虽仍旧古板,却也会与我说上一些闲谈趣事。 成亲后的日子,本来已经变得不再难熬。 直到一次下棋,他对我仍旧寸步不让。 我那几日来了小日子,正是心境烦躁的时候,张口便道:「你就不能让一让我。」 他一同往常,温和道:「郡主,这是对弈,没有让不让的道理。」

我愣愣望着他,突然问:「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月光之下,他顺滑的发梢随风缠绕在空中,晃荡几圈,最后无力地落回原处。 院中一片死寂。 他的脸上露出一点窘迫。 更加难堪的是我。 我突兀起身,脚步急促地回到房中,裙裾拖过棋子,扰乱了一盘好棋。 许久之后,半阖的窗外,响起一声低低的「抱歉」。

我用锦被盖过脑袋,在被子里的热气中无声流泪。 一道身影很快推开门走了进来,在床沿坐下。 熟悉的香气逐渐蔓延。 在窒息前一刻,他探手轻轻掀开被子,望向我潮红的脸。 「是我不对,你不要难过。」他生涩道。 随后抬手,不甚熟悉地拍了拍我的背。 我咬牙切齿:「我叫江伴月,你记住了。」 他细细问了,是哪几个字。 我又火上心头,赌气道:「你那个锦囊,能否让我看看?」

这一次,他却没同意,只是沉默。 我最终败下阵来,没有再问,却也背过身去。 那一刻,我无比清楚地意识到。 我的夫君,对我没有半分心意。 成婚这样久,他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也不关心。 而且,他好似心中有人。 此后数日,我们便陷入冷战之中。 他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 左右他本来就忙,性子也温淡。 饱受煎熬的人,只有我。 直到秋狩的时节到来。 他作为天子新提拔的臣子,被允许携家眷一同前往。

6

在那片密不透风的丛林之中。 我与景和互别苗头,不知不觉深入其中,猝不及防遇到狼群,双双涉险。 是他带队找来。 然后在头狼扑过来时,毫不犹豫地扑身上前,挡在了景和上方。 即便头狼已经开始撕扯他的后背。 他却还小心翼翼,克制着不与景和有半分接触。 那样珍惜。 即便任何人见了,也耽误不了景和半分闺誉。 声音却暴露了他的焦急:「公主可受了伤?」 我本来正准备与狼搏斗。 在那一瞬,却耳边轰鸣。

一只狼瞅准时机,一口咬住了我的手臂。 我惶然回神,一刀了结了狼,忍着剧痛又冲过去帮他。 许久之后,后来的禁卫军将狼群屠杀殆尽。 顾云川才一脸苍白,倒在地上。 肩背之上,鲜血淋漓,染红了身下绿草。 受伤最严重的,却是撑地的手。 软绵绵垂在身旁,直到赶来的太医惊呼一声:「这是断了!」 景和才放声痛哭,抽噎着道谢。

我作为他的妻子,却远远站在一旁。 面上一片漠然。 直到他突然想到什么,抬头望向我。 在我平静的目光中,面色彻底一片灰白。 回到营地后,他因为救了公主,名正言顺地受了皇上嘉奖。 在提前回程的无人之处,父亲却给了受伤的他一巴掌。 他不反驳,任由父亲拎着他的衣襟,质问他是不是个丈夫。 我别过头,既不劝,也不看。

只是想: 他是醉心权势,所以才奋不顾身,想博一个对公主的救命之恩,以至于连旁边有把剑都看不见,非要以身涉险; 还是因为爱慕景和,所以关心则乱,没有多余的心力注意身旁之物,一心只想让她无虞? 最后,我悲哀地意识到。 无论是哪一种。 我这个妻子,在他眼中,都无足轻重。 比不上景和,更比不上权势。 马车之内,终于安静下来。

他低声对父亲认错。 父亲没有听,没有看,只是坐到我对面,颓唐道:「早知道当初,即便要废了我,我也不要你嫁给这样的人。」 顾云川闭上双眼,唇有些颤抖。 我制止了父亲,撒娇道:「我想回府住一段时日。」 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一行人甫一入城,就分道扬镳。 等我住了一旬回到顾府时,顾云川已经能直立行走。

只是手仍旧被挂着。 见我进来,他仓皇地从我们往日对弈的小桌旁站起来。 随即走过来,匆忙用完好的一只手掀开我的衣袖,要看我的伤。 我微微侧身,躲开了他的手。 面无异色地避开他往院中而去。 随后,我从王府带来的人鱼贯而入,收拾好了我的东西,径直搬到离主院最远的一个院子去。 可他以为我要离开顾府。 顾云川一向谨言慎行,此时却一脸焦急:「郡主……伴月,你听我说,我不是……」

我恍若未闻,继续吩咐秋棠:「别有什么磕碰,你过去盯着一些,稍后让他们到你这儿领赏钱。中秋快到了,便一人多给十两。」 秋棠点头走了。 我也转身欲走,却被顾云川一手死死拽住。 他是贫寒出身,虽看起来清瘦俊美,衣衫之下,该有的肌群却一样不少。 此时下了手拽住我的袖子,纵然我有些功夫底子,也挣脱不得。 索性坐下来,跟他说清楚。 「你不必赘言,我也不跟你和离,便就这样过。」

想起我从前还一无所知地试图与他亲近,又补充道:「之前的事,就忘了吧。」 圣上赐婚,才成亲不过一年,如若此时和离,那就是明晃晃打他的脸。 左右我不缺银钱,在哪儿都能过得很好。 当初那一眼,就当我从未看过。 心底仍旧有些酸涩,可比起继续自取其辱来说,一切都无足轻重。 我没想到,顾云川会跟我坦白。

「景和公主,是我的救命恩人。」 提及景和,我没忍住冷嘲热讽:「她久居宫内,在何处救你?莫不是琼林宴上,一见倾心,却耽于皇威娶了我,想出来的借口罢了。」 他摇了摇头,也坐下来。 「是真的救命恩人。」 见他肃然,我也稍敛怒容。 他忆起从前,眉间有些愁绪。 五年前,顾云川十四岁,寡母病得快死了。 可抄书扛沙袋的钱,远远填不上药费和诊金的窟窿。 绝望之际,他曾想过自卖为奴。 可一想到当了奴仆之后,便没有人照顾母亲,他迟迟不能决断。 书是已经没有在读,家中的藏书,也早就卖光了。

房契地契,抵的抵卖的卖。 那一夜,他跪在母亲床前,含着泪说:「还有银子的,您只管治病。」 随后推门出去,换上没有补丁的衣裳,一路往花柳巷去。 他只剩皮囊还是值钱的。 过了这一夜,他与自己的读书之路,就不会再有半分瓜葛。 岂料就在巷子入口,一个骑马的少女飞奔而来,马蹄几乎要从他身上碾过。 少女惊呼一声,勒马停下,歪着头看了他半晌。 随后,便从腰间拽下一个锦囊,远远砸进他怀中,神色骄矜,随后毫不留恋地策马而去。 他如坠幻梦,过去多年,仍是想不起来,那姑娘在马上究竟说了些什么。

只知道她衣着高贵,浑身珠玉,一看便是贵族女郎。 锦囊之中,有一块兔儿一样的金饼。 不仅支撑他治好了母亲的病,让她最后寿终正寝。 还交得起宅子的租金,供他磕磕绊绊,读完了书。 直到高中状元,琼林宴上,他一眼看过去,才认出景和公主,就是当年救了他性命的人。 救命恩人在前,他当然要相认。 不仅要认,还要报恩。

我听完之后,恍惚想起一桩旧事。 可如今境况,已是不必再提。 「我理解你。」 我说。 比起我这个半路突然冒出来的妻子,救命之恩,当然重要得多。 他犹疑问:「真的?」 我认真点头:「真的。」 只是一想到我曾经看向他时,他却一眼也没看见过我,我还是忍不住生出些难过。 并且,我仍旧是要搬出去的。 我不挡他报自己的救命之恩,也不想再把他当我真心实意的夫君。 所以后来,他原也不该继续来招惹我的。

7

顾云川升得极快。 圣上有意培植亲信,像他这样出身贫寒的人,纷纷得以重用。 更何况,他对我父亲,始终有些兄弟之谊。 每次提拔完顾云川,他就理直气壮,将父亲叫到宫中叙旧。 自觉虽给我赐了这桩看起来不甚体面的婚事,可顾云川如今逐渐位高权重,便也没什么对不起我。 父亲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在外,我虽会被人议论几句,说我夫君只顾着钻营,没有半分读书人的清高。 可更多被提拔起来的寒门家眷,对我很是仰慕。

虽说圣上多疑,可这一步棋,父亲却是万分赞同。 他见过皇朝民不聊生的模样,更知道科举一道,对平民子弟来说有多可贵。 所以即便不喜顾云川,他还是在力所能及之处,多多指点迷津,避免世家独大。 唯一让我苦恼的人,是顾云川。 他不知抽的哪门子风,原本一板一眼,连给我描眉都不肯的人,如今只要发了俸禄,便往首饰铺子里跑。

有不少人见过他在其中面红耳赤的模样,只为了给我挑上合适的发簪耳铛。 我来者不拒,人却是要赶出去的。 如今,我们别院而居,只有夫妻之名。 他也不生气,秋棠取了首饰,他趁机往院内看上一眼,我也装作不知。 时日久了,他没有半分不耐烦。 只有我心烦气躁。 直到有一次,我去京郊探看庄子上收养的孤儿,却被新来的一个孩子传染了水痘。 回到府中,我浑身高热,强撑着意识告诉秋棠:「不要惊动王爷和王妃。」

我知道,父亲和母亲一定会来照顾我。 可他们正当壮年。 从前过够了刀尖舔血的日子,往后合该颐养天年的。 说完之后,我便彻底陷入高热。 半梦半醒中,有人推门进来,如同往常,生疏地抚了抚我的额头。 喂我喝药、为我换下濡湿的衣衫。 他的手指渐渐热起来,小心翼翼,不冒犯我的每一寸皮肤。 巾帕在我身上来来去去。 数日过去,我终于彻底睁开双眼,看见那个憔悴许多,却俊美如昨的人。

顾云川见我醒来,手忙脚乱:「你还有何处不适?」 我怔怔望着他。 许久之后,喉间溢出一句哑得不成调子的询问:「顾云川,你以后,能不能也这样对我好?」 他愣住片刻。 随即喜上眉梢,如同冰雪初融,眼角一点泪珠也应景:「只要你肯原谅我。」 他说他对我有心意。 虽说不知从何而起,但从今往后,他都以我为重。 病中的人脆弱。 在他无微不至的照料下,我知道,自己还未忘掉的那一面,又如附骨之疽一样,缠绕上了我。

病愈之后,我允许他进我的院子了。 他喜不自胜,面上透出些这个年纪本就应有的少年气。 此后四年,他虽仍旧有些一板一眼,也过分迷恋权势。 我却跟他相处得很好。 他不再跟景和见面,对我也越来越好。 情浓之时,也曾海誓山盟。 得知我钟爱游记话本,他对我承诺:「等过些年,我辞了官,便跟你一起去往西北,游历河山。」 成亲第六年,他终于官至首辅。 我在府中为他设下小宴庆祝,也准备收回最后那点防备,向他袒露心声。 那一夜,却直到红烛燃尽,天边亮起,他都没有回来。

8

三日之后,他匆匆回府,被我拦下。 我已经知道,圣上再度点了鸳鸯谱。 这一次,是给小我一岁的景和赐婚。 却不是如同旧例,让她出宫建府,招驸上门, 而是让她嫁入谢家。 为了让谢家嫡子不得入仕,让她以公主之尊,成为谢家宗妇。

可想而知,她孤身一人嫁进去,作为毁了谢郎君前途的人,会遭受多少暗算与恶意。 今上如此疯魔,已经到了亲生女儿也不想认的地步。 而我的夫君,此刻低头站在我面前,带着一脸愧意,说要助公主私逃。 我麻木问:「你跟她一起么?」 他顿住两息,随即应:「是。」 我又问:「你可知晓,在旁人眼中,这是私奔,更是欺君?」

他再低下头,说是。 我还问:「即便我也会死?」 他这句没应。 我上前两步,给了他一耳光:「你说!」 他仍旧不语。 此时此刻,门外传来几声响动。 有人压低声音叫他:「大人,来不及了!」 他转身欲走,我死死掐住他的胳膊,厉声说:「你说不说?你不说就不许走!」 眼见着门外之人越催越急。 他上了火,语气囫囵道:「是。」

我得了应答,终于浑身脱力,松开了手。 他毫不犹豫地大步出了门,上马车前,回头最后看了一眼。 我瘫坐在地,喃喃自语:「不过是我打赌输给她的金饼子……」 那一年,景和刚刚封了公主。 她在京郊与我打赌骑马,却纠结了一群勋贵子弟,在我的马上动了手脚。 最后,我果然输了,把身上最值钱的、父母叮嘱出门在外最有用的一个金饼交给了她。 她一脸鄙夷,嫌我俗气,却毫不犹豫地将金子塞进锦囊里。

许多年后,我们难得和平相处的几次间隙,她与我不经意间提起,她那时在街上纵马,差点踩死一个乞儿。 见他眼中一片死气,四下又无人,有些害怕,便就将那俗气的金子扔给了他。 「他懂什么俗不俗呀?一下子眼睛就亮了。就连我在马上骂他不长眼睛,拦了我的路,也没什么反应。」 她哈哈大笑。 而我一向厌恶她这等作派,很快就将这些事抛诸脑后。 直到顾云川前些年主动提起,我才想起这桩事。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才没有告知他。 可是后来,我却是因为不想让他觉得,他过往贫瘠人生中唯一一点光亮,其实只是一个厌恶他之人的一时兴起、一念之差,才守口如瓶。 我以为,他曾经当众抛下我选了景和,已经是报了救命之恩。 可没曾想,还不够。 或许,从今往后,永远不够。 我的父王和母妃一向谨言慎行,却原来,要毁在这样一个人手中么? 我迅速爬起来对着已经远去的马车大喊一声:「顾云川,我要休了你!」

眼泪随之落下。 我随意擦了擦,回房写下休书,连夜回了王府。 在与父母坦诚之后,他们虽然震怒,却告诉我:「天家郡主,原就有休夫之权。可顾云川位高权重,按例来说,要经过圣上亲口允准,此事怕是要纠缠一段时日。」 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不想再跟他有半分纠缠,冷冷道:「那就和离。」 天子自己的女儿做下这等丑事,我看他有什么脸面,要来让我原谅顾云川。 左右我给他的,是休书。 玉碟之上是和离,那又何妨?

他对景和到底是救命之恩,还是男女之情,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我不能将我一家性命,挂在一个永远有更重要的人的夫婿身上。 在父母的眼泪中,我次日便出了城。 直到如今。 多年未见,他形容消瘦,在我眼前被亮起火把的仆从推搡出去。 背影单薄,连衣衫都挂不住了。 我心如磐石,关上了门。

9

我与陆鹤青,是在大漠认识的。 他奉命捉拿逃走的异国细作,正好闯进我下榻的客栈。 那细作在我隔壁住了许久,跟着我的人心思缜密,为了我的安危,将所有住客的起居打听得明明白白。 我认出陆鹤青后,当即开始配合他,在细作发现被跟踪之前,将他拉进我房中。

「他身上,有剧毒。」 此人擅使银针,第一次被随从发现他行踪诡秘时,他们上了心,便看到他在无人之处,往随身的银针上涂药。 那时以为是江湖游医,做些坑蒙拐骗的勾当。 此时得知他的身份,我便将他起居的时间、还有他的药从何而来,告知了陆鹤青。 半日之后,细作被一举擒获。 连带着接头窝点,也都被一网打尽。 陆鹤青忽问:「你何日回京?」 我有些疑惑:「你认得我?」 他耳尖染上一点红,坦然与我对视:「多年之前,陆某不才,中了探花。」 「琼林宴上,与郡主有过一面之缘。」 我恍然大悟。 原来是探花。

怪不得生成玉人一样,如此清冷俊美。 我无意寒暄,想让他赶紧走人。 他却目光灼灼,有些焦急道:「若再选夫婿,郡主,你可否考虑考虑陆某?」 我上下打量他一遍,面无表情地冒犯道:「陆大人若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这些年应当也是有妻有子,纵然不是,定也有几房良妾在家。」 他狐狸一样的眼尾,莫名透出些羞涩,答道:「陆某出身商贾,家中钱银管够。多年习武,身子也好,并无什么难言之隐。」

「只是从前,没有想娶之人,更从没想过有什么妾室,这才耽误到如今。」 我敷衍几句,将他打发走了。 却在一月之后,第一次收到父亲的来信。 说圣上如今生了病,更加疑心病重。 我在外三年,他又动了让我成亲的念头。 我捏着信纸,想起被我赶走的那个人。 当即吩咐人走在前头,查清楚他的底细。 果然家世清白。 最好的一点是,既没有什么救命之恩,更没有旧日情人。 恰逢端午,我便约他出行,去看赛舟。

10

他跟顾云川截然不同。 不仅没有半分刻板,跟清冷的外貌气质非常不符的是,他话多得出奇。 好好一个大理寺卿,吃个粽子,在我笑眯眯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说出八个好处来。 等他吃完了,我才恍然道:「是我忘了,陆大人自江南来,原是吃不惯咸粽的。」 他却满不在意:「入京这样久,早已习惯了京城的风物饮食。」 我又满意几分。

此时,赛舟已到了关键之处,胜负将分,人群骚乱起来。 喧哗拥挤之下,酒楼的围栏轰然倒塌。 前面的人却还不受控制地往酒楼中挤,一时之间,众人方寸大乱。 人潮挤过来时,推倒了隔开大堂的博古架,我眼睁睁看着它向我砸过来,却挤得无法动弹,避无可避,下意识闭上双眼。 同一刻,一道有些陌生的雪松气息将我完全笼罩。 我被来人抱在怀中。 他闷哼一声,张口却是:「冒犯了。」 随即让我抓紧,揽着我几步跳跃,落在隔壁露台空处。 来不及解释,他飞身下去,召来大理寺当值之人,很快就将骚乱平息下来。

喧闹声渐低时,一道熟悉的身影跌撞着奔来。 我站在露台之上,万分安全地与楼下人群中的顾云川隔空对视。 须臾之间,他的眼中便盈满绝望。 陆鹤青忙完了,焦急跑上前来,看也不看楼下的人,只问我有没有事。 我低声说了一句:「我不喜欢夫婿对我有所隐瞒,陆鹤青。」 他沉默片刻,拍了拍受伤的背,随意道:「我不信什么救命之恩会生出男女之情。你或许不信,我是个认死理的人,所有的人,见第一面,我就知道我将来会对她如何了。」

还嘴欠道:「你信自己因为惊鸿一面,就对顾大人有情义,凭什么不信我?」 我反驳道:「所以我知道自己对他情义不深。」 他这下装都不装了:「那你比不上我,我都说了自己认死理。」 却在看见我被气得打了个喷嚏,身上还溅了些博古架花瓶倒出来的水时,默默下去,不知从何处取来一个宽大的披风。 我瞪了他一眼。 在他咬着唇要道歉时,心中悄然裂开一个小孔。 多年阴郁的心间,终于有阳光透了进来。

11

成亲那一日,是个晴天。 这一次,景和还是来为我添妆。 她如今被磨平了棱角,看起来温和太多。 在她口中,我得知了当年旧事的全貌。 比如她的私逃,本就有皇上的放任。 他嫁女儿入世家,本是妥协。 可因为自尊,又要让女儿给谢家带来些耻辱。 从头到尾,把女儿放到最后。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景和对谢郎君,是真的有情。

她决定出逃,便是不愿耽误了谢郎君的前程。 「出城不久,我就悔了,知道自己根本逃不过父皇的七十二亲卫,随后把把真相告诉了顾大人。他没有片刻停留,当即回头要找你,可你那时已经回了王府。家丁挡着,他进不去。」 「宁平,我虽一直忌恨你有这样好的爹娘,一直针对于你,可我最后,真的没有想让顾云川弃你。」

我无所谓地笑了笑:「人与人之间,本就是缘起合,缘灭分。我不在意是否真有那桩事,可我不想要一个心机深沉,将我排在最后的夫君。」 我恶劣心起,补充道:「就像你父皇将你嫁入谢家,却给你多于前朝所有公主的陪嫁一样。」

满意地看着她面色苍白,捂住了烫伤的手,才继续补充:「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并且随时准备在你失意之时,踩上一脚。」 如同回到少女时期,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这一次,落荒而逃的,是她。 我的夫婿骑着高头大马,在外等着迎我。 他温柔体贴,是个开朗君子,没有半分沉重过往。 即便往后再起波折,我再难走的路都过来了,又怕什么呢? 微风拂面,他悄悄牵起衣袖下我的手,一同拜了堂。 人群之中,有一道目光沉郁,可我再没有理会半分。

12

又三年,我儿女双全。 今上最宠爱的三皇子造了反,在世家支持下登上皇位,却仍旧重用寒门。 前朝旧臣,也都只是冷落、降职。 除了陆鹤青。 他做了内应,仍旧一脸理所当然:「皇上对你不好,我才不要效忠他。」 我捂住他的嘴,说那是太上皇,你胡说什么。 唇边却带笑,任由他将亲手磨的玉簪,插入我发间。 彼时彼刻,嫁入谢家的景和公主出宫建府,带走了驸马。 却被太医诊出,已经一身伤病,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

此事过后,太上皇没几日便去世了。 在他去后,以顾云川为首的旧臣,便纷纷被贬职,或外放回原籍。 只有顾云川是自请外放的。 临行前一日,他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来求见我。 我这一次见了。 他说自己从未爱慕过旁人,对景和公主,从头至尾,只是报恩。 意识到对我的情意后,更是从未移情。 当年事发匆忙,他是有完全把握,没有人会因此丧命,打着最后一次报完恩情便再也不与景和来往的主意,才毅然去的。

我耐心听他说完,续上他的话。 说了当年打赌,输了一块金饼的故事。 他一脸惨白,失魂落魄。 秋棠应我的意,开口赶人:「这是我们郡主最后一次见你,顾大人,你实在不算个好人。」 他欲言又止,却只流下两行泪水。 最后仓皇转身。

此后多年,江南来信,都是陆鹤青在看。 他拿腔拿调,读给我听。 最后嘟囔了一句:「哪儿来的古风老生,当小三还当出心得来了,晦气。」 我没听清,问了他一句。 他却又是那副开朗模样,张口就道:「你知道的,我出身商贾,即便做了这样久的官,还是会有些粗鄙之语,就不污染你的耳朵了。」 我将信将疑。 却在他一如既往温柔的目光中,又安心地闭上了眼睛,躺在小榻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