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侯为了报恩,上门求娶我时,我婉拒道:不如,君侯收我为义妹吧
发布时间:2025-09-20 08:48 浏览量:1
我和燕朔的婚事,始于一场恩情,而非爱情。
他为报我父亲的救驾之恩娶了我,却让我独守空闺多年,成了整个上阳城里,人尽皆知的无宠侯夫人。
后来,他为了他真正的心上人一怒倾城,兵下十城,这番英雄壮举,却成了将我钉在耻辱柱上的笑柄。
就在我备好和离书,打算结束这场闹剧的那个雪夜。
我重生了。
一睁眼,竟回到了父亲的灵堂上,回到了燕侯被族中长老当众挟恩逼婚的那一天。
这一次,我没有沉默,而是迎着众人惊诧的目光,对着他盈盈一拜,嗓音清婉却无比坚定:
“小女德行浅薄,不堪为燕侯夫人。”
“若君侯垂怜,不如收我为义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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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城的内外城门次第洞开,当先入城的黑甲兵卒策马飞驰,高声呼喊传遍全城:
“大捷!燕侯胜归——”
“燕侯归城——”
顷刻间,灯火自巍峨的上阳宫一路蔓延,点亮了外城的长街坊市。宫内为迎接燕侯归来忙作一团,而城中百姓则倾巢而出,只为一睹这位少年英雄的风采。
谁人不知,燕地之主燕朔,此番出征势如破竹,连克十城,被世人盛赞为“天降将星”?
然而,比起这场辉煌的胜利,更让人们津津乐道的,是这场战争的缘由。
只因被困于关中的素和公主,燕侯便不惜连夜点兵,挥师西进,以十座城池的代价,只为换她平安归来。自古英雄配美人,二十出头的燕侯金戈铁马,意气风发,而素和公主亦是名动中原的绝代佳人。任谁听了,不说一句天作之合,乱世良缘?
若我不是燕朔那位被遗忘在深宫多年的结发妻子,或许,我也会为这样的故事动容。
从前,无论他何时归来,哪怕是漫天风雪,我都会提前几个时辰去城门外等候。可现在,我只是静静地坐在宫中高耸的白露台上,俯瞰着这座灯火璀璨的不夜城,心头一片茫然。
在燕侯亲卫“黑甲军”那如墨色长龙般的队列中,一顶素白色的轿辇被严密地护卫在中央,格外显眼。
我知道,里面坐着谁。
是素和公主。
那么,燕朔此刻,定然骑着他的乌骓马,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侧。
宫娥们捧着托盘在长廊上穿行,压低了声音兴奋地交谈着,夜风将她们的私语断断续续地送到我的耳畔。
“真不知那位素和公主是何等神仙妃子,竟能让君侯一听闻她受困,便连夜出征,甚至……甚至将十座城池的府库都赠予她做私库!这份偏爱,真是羡煞旁人。”
“我听宫里的老人说,素和公主不仅美貌善良,更曾陪伴君侯度过最艰难的少年岁月。多年离散,一朝重逢,难怪君侯会如此……”
多美的佳话。
却不知哪个不合时宜的小宫娥,讷讷地冒出一句:“可是……君侯不是已经有夫人了吗?夫人她……那样倾慕君侯。如今这般,夫人该如何自处呢?”
上阳宫的人都知道两件事。
其一,燕侯为报答忠臣的救命之恩,娶了其留下的孤女为妻。
其二,这位君夫人,从未得到过燕侯的半分垂爱。
我当然知道燕朔娶我是为了报恩,可我嫁给他,却是怀着一颗滚烫的爱慕之心。自幼被寄养乡野,十五岁才回到上阳,我深知自己比不上那些世家贵女,更遑论与那名满天下的素和公主相提并论。
但我对燕朔的爱意,足以让我付出一切。
我耐下性子去学那些繁琐的宫廷礼仪,只为做一个不给他丢脸的君夫人;我能为了他的旧伤,驱车千里寻访名医,险些冻毙于风雪途中;我能在他每一次凯旋时,都在上阳宫为他点亮一盏灯,带着最温柔的笑意,恭贺他平安归来。
燕朔的疏离,我曾以为不要紧。母亲说过,再冷的心,也能用真心捂热。
我总以为,这些年的苦功并非全然无用。毕竟,从新婚之夜他甚至不愿多看我一眼,到如今,我们已能同榻而眠。
然而,数月前那个夜晚,一切都变了。
他收到一封来自关中的密信,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从床榻上翻身而起。抓过佩剑,穿上盔甲,甚至来不及和我说一句话,只留给我一个决绝地冲入夜色的背影。
此后,战报频传。
攻一城,下五城,迎回素和公主……燕侯冲冠一怒为红颜,成全了天下人眼中的一段佳话。
那一刻我才明白,燕朔不是没有心,只是他的心,不在我这里。
那一刻我才懂得,天地姻缘,皆有定数,原来真的强求不得。
2
燕侯归来,宫中必然设宴庆功,他与朝臣的会面也定然不会少。我索性回到寝宫,一边翻看宫中账册,一边静静等他。
账册才看了个开头,殿外便传来宫娥们恭敬行礼的声音。
我抬起头。
夜风卷着寒意吹动珠帘,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燕朔的脚步急促,直到离我仅三步之遥时才倏然停下,一双深邃的眼眸牢牢地锁住我。
我们,快一年未见了。
他风尘仆仆,银甲上甚至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人清瘦了,也黝黑了,但那双眉眼却愈发凌厉坚毅,浑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迫人气势。
一声“君侯”尚在唇齿间,他却突然上前一步,单膝跪在我身前的矮榻旁。他越过榻几,伸手钳住我的下颌,滚烫而急切的吻便不容分说地落在我的眉眼、脸颊。
我试图偏过头,却被他牢牢掌控,动弹不得。
矮榻上堆满的账册被他嫌恶地挥手扫落在地。
出征前,是我与他关系最为和缓的一段时机。那时冰雪初融,燕朔虽在床笫之间多了几分兴致,却始终克制有礼,从未像此刻这般,当着宫娥们的面,流露出如此毫不掩饰的情热。
我几乎要窒息在他的气息里。
忽然,我闻到他颈间萦绕着一股清冷的幽香。
那香味极为罕见,千金难求。早年间,父亲为弥补我长年流落在外的亏欠,曾为我寻来一寸。我记得,此香之所以名贵,只因它乃素和公主亲手所制,其香似梅似雪,独特非凡。
这熟悉的香气,如同一捧冰冷的雪水,从头顶浇下,瞬间浇熄了我所有的痴念。
耳鬓厮磨间,燕朔的嗓音低沉沙哑:“此番出征,缴获珍宝无数。我已让素和挑了最好看的,给你装了十多辆马车一并带回。你想先看哪一样?”
我用力将他的脸推开一寸,终于得到一丝喘息的空间。
我望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君侯,我们和离吧。”
他似乎没听清,又想凑过来吻我,却在我重复了一遍后,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铁甲冰冷,寒意刺骨。燕朔本就因我没有出城迎接而心生不悦,此刻求欢又被再三推拒,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猛地站起身,一半是难堪,一半是难以置信地俯视着我。
我鬓发散乱,却平静地从那堆散落的账册中,抽出早已备好的一纸和离书:
“和离书我已让人写好。这些年,你我皆不畅意,我也未能为燕氏开枝散叶,实为失德。君侯今夜签下此书,我明日一早便离开,除了我的嫁妆,宫中一物不取。”
我伏身下拜,姿态谦卑。
头顶却传来燕朔淬了冰的声音:“你不畅意?”
我忍住眼中的酸涩,抬起头,迎上他满是怒火的视线,平静地答道:“是,我不畅意。”
燕朔紧抿着唇,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一把抓过和离书,将其揉成一团掷在案上,犹不解气,“呛”地一声拔出佩剑,一剑将和离书连同那张名贵的紫檀木案桌,一同劈为两半。
木屑纷飞,他森然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不畅意?”
“当初,难道不是你卫家,以我父之死相挟,逼着我应下这门婚事吗?!”
我伏跪在地,羞愤难当,再也抬不起头来。
是啊,若非卫家挟恩图报,他根本不会娶我。
这段姻缘,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3
燕朔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我睡下时,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再次醒来,却发觉周遭的一切都透着诡异。
我竟穿着一身缟素,连身旁的丫鬟都作妇人打扮,卫家的嫂嫂正抱着我,低声劝我节哀。我抬手摸了摸眼睛,依旧是红肿的。
此情此景,若非是梦,我便不得不相信一个荒谬的事实——我重生了,回到了父亲的丧礼之上。
这一年,我十六岁。
从乡下被接回上阳城不过半年,对父亲才刚刚生出几分孺慕之情,他便为了保护刚刚即位的燕侯燕朔,战死沙场。
也正是在这一年,卫家的族老们,当着满城权贵的面,逼迫前来吊唁的燕朔,娶我为妻,以此作为卫家在燕地更进一步的阶梯。
前世的我,不过是个初入上阳的乡下丫头,不通世事,只因父亲的死讯哭得肝肠寸断,浑浑噩噩地接受了族中的安排。直到大婚之后,才从旁人的议论中,拼凑出事情的真相。
燕朔想要报恩,但绝非是以身相许的方式。
晨露微凉,我提着裙摆,朝着灵堂的方向疾步赶去。这一世,我绝不能重蹈覆覆辙,再结下那段孽缘。
当我气喘吁吁地赶到时,灵堂内的气氛正紧绷如弦,一触即发。
族老们拦在棺前,不让下人封棺,一个个捶胸顿足,对着燕朔哭号道:“君侯若不娶我卫家女儿,卫相九泉之下如何瞑目!这棺,我们合不上啊!索性将这合不上的棺材抬到上阳城门去,让天下人都看看,新任燕侯是如何对待为他而死的忠臣的!”
燕朔就站在一旁,身边只跟了寥寥数名亲信。
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
围观的宾客众多,窃窃私语。
新侯即位,根基未稳,内忧外患,周围群雄虎视眈眈。卫家这般无赖的要挟,虽然上不得台面,却精准地戳中了他的软肋。
一代雄主,竟被当众挟恩逼迫至此!
眼看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似乎就要妥协的瞬间。
我猛地闯入灵堂,伏跪在地。
我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用力地摇了摇头:
“报恩的方式有千万种。我自幼长于乡野,粗鄙无知,这般品行,如何能担当燕侯夫人的重任。”
我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迎上了燕朔那双写满诧异的眼眸。
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我轻声道:
“若君侯不弃,收我为义妹如何?”
族老们脸色大变,而围观的众人却纷纷点头,面露赞许。燕朔和他身旁的亲信,紧绷的神色也明显缓和下来。
确实,多一个无关痛痒的义妹,远比多一个被卫家这种急功近利的姻亲掣肘的妻子要好得多。这不仅能全了新燕侯善待功臣遗孤的美名,还能彻底摆脱卫家的纠缠,自然是两全其美。
燕朔仅仅沉吟了片刻,便当场应允。
“卫相因我而故,此恩此情,我无以为报。自此以后,我燕朔便是你异姓之兄,必护你一世周全!”
我知道燕侯重诺,此话一出,日后必会如他所言,尽力照拂于我。
我沉默了一瞬,俯身叩首谢恩。压在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巨石,终于滚落在地。
从此,我与燕朔,再不必因一纸婚约束缚,互相折磨多年。
他有他的白月光。
我也可以去寻觅那个真正悦纳我的良人。
这才是拨乱反正,从此两不相欠。我长舒了一口气,正准备退下时,却被燕朔叫住:
“等等。”
我回过头,只见他剑眉紧锁,似乎也在困惑自己为何会脱口而出这句挽留。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
然而最终,也只是化为一句略显生硬的关心:
“夜深露重,义妹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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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任燕侯不仅为已故忠臣亲自扶棺送葬,还将忠臣遗孤收为义妹,此事传出,满城皆赞王恩浩荡。
纸钱漫天飞扬,正是将棺柩抬出灵堂,入土为安的吉时。
这已是我第二次经历父亲的葬礼,隔世重来,心上那股钝痛却丝毫未减。
身侧,几道淬了毒的闲言碎语如针般刺来,声音虽低,却刻意得能让我听清。
是卫家那几位与我素来不睦的表姐妹,她们正因我方才拒绝婚约、违逆族中意愿一事而心怀不满:
“果真是乡下养大的野丫头,族老为她谋了多好一门亲事,尊贵的君夫人不做,偏要去捡个不值钱的义妹当,真是笑死人了。”
“我听说她命硬克亲,当年卫相才将她送到乡下去的。你们看,果不其然,这才回上阳半年,就把自己的亲爹给克死了。”
“可怜卫相,一条命,到头来不过换来这些……”
那句话还未说完,我已毫无预兆地抬脚,一脚踹在离我最近那人的腿弯处。不等众人反应,我收回脚又踹向另一人。她们没想到我竟敢在如此庄重的场合动粗,惊呼着摔作一团。
她们抬起头,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此次丧礼,君侯亲临,燕地所有头面人物几乎都到场吊唁。而此刻的我,在她们眼中,不过是个刚回上阳城,最是自卑谨慎,生怕被人说三道四的乡下丫头。
谁能想到,我竟敢当众踹人。
这边的动静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走在最前方的燕侯与族老也停下脚步,侧目望来,正好看到我面无表情地收回腿,然后蹲下身,一手揪住一个表姐妹的头发,将她们的头狠狠地按在地上,对着我父亲的灵柩磕了数个响头。
一时间,灵堂前只剩下女子的痛呼与哭泣声。
族老气得满脸通红,指着我厉声骂道:“卫满!你岂敢在你父亲灵前如此放肆!”
然而,燕朔却突然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仅仅是平淡的一眼,族老背后的冷汗却瞬间浸湿了衣衫。
卫相独女,燕侯义妹,如今的身份已等同王姬,岂是他一个族老能够随意指责的!
我松开手,指间还缠着几根因用力过猛而从她们头上拽下的发丝。
直起身,正对上燕朔投来的目光。他目睹了我所有的粗野行径,我知道,前世的他,最不喜女子这般莽撞无礼。
然而,仅仅顿了一瞬,我与他对视一眼,垂下眼帘,刚想解释。
若非她们的言语侮辱到我死去的父亲,我断不至此。
却见燕侯竟朝我伸出手。
他一把将我拉了过去,护在了他的身后。
他转头看向卫家众人,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唯有斩钉截铁的问责:
“卫相为国捐躯,尸骨未寒,你们卫家就是这般苛待他的独女,竟逼得她在灵前失仪?!”
局势瞬间逆转。
尤其是那几个还趴在地上,捂着磕破流血的额头,满眼泪水的表姐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弱女子?说谁??
我抬起头,能清晰地看见燕侯因愤怒而紧绷的下颌轮廓。
明明是亲眼见我动的手,他却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了我这一边。
燕朔偏过头,声音放低了些许:
“别怕,往后有任何委屈,义兄给你撑腰。”
话语虽是宽慰,却自有一股属于王侯的傲然与笃定。他燕朔给出的承诺,向来一言九鼎。
我轻轻牵了牵嘴角,心中有些失神。
燕朔此人,重情重义,若非前世那段错位的姻缘,他本该是个值得托付的好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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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燕朔认我当义妹,本只是为了给他一个名正言顺报恩的台阶,并非真要他如何。
但当日,燕朔不仅当众为我问责卫家,事后更是拨了亲兵护我出入,无数金银珠宝流水般地送入我的院中,甚至在上阳宫里,都为我专门辟出了一处居所。
一时间,不仅卫家待我如同真正的王姬般小心翼翼,就连整个上阳城的人都知道:
卫相遗孤,卫满。
哪怕父亲为国捐躯,孤身一人,也绝不是谁都能来欺辱算计的。
因为她的身后,站着她的义兄,燕地的新主,燕朔。
然而,作为新侯,燕朔要处理的政务堆积如山,此后两个月,我竟一面都未曾见到他。
再等到他终于抽出空闲,已是燕地初雪时节。他派人传话,要抽出两日,带我回燕氏祖地祭拜先祖,并将我的名字正式录入宗祠。
这便算是,彻底认下了我这个义妹。
于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们便轻车简行,踏上了路途。
行程虽显仓促,但我乘坐的马车内却铺着厚厚的毛毯,燃着暖炉,温暖如春。行路数日,我有些气闷,便掀开车帘一角,凛冽的风雪立刻呼啸而入。燕朔正率着二三亲兵策马行在前方,神情肃穆。
掀帘的细微声响在风雪中几不可闻。
燕朔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瞬间察觉,他一夹马腹,靠近我的马车,高大的身躯为我挡住了大部分的风雪,沉声问道:“可是行路累了?”
我摇摇头,凝视着他:“兄长,我不累。只是你……眉宇间的倦色藏不住了,今夜无论如何也要寻个驿馆好生歇息。”
燕朔正值弱冠之年,身强体壮,连日于风雪中赶路于他而言,本是家常便饭。但他这两个月来,为了稳固政权,日以继夜地处理政务,笼络新臣,几乎未曾合眼。眉眼间那浓重的疲惫,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
完全是仗着年轻在硬撑。
前世,也正是因为这样不知爱惜身体,常年在战场上搏命,他才不过二十几许,便落下了头疾的毛病。
燕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是在说他。
他却不以为意地一哂:“我乃燕地之主,沙场铁骨,岂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可比?这点苦算得了什么。”
燕朔向来不是个听劝的人,前世我为他妻子时,尚且要费尽心思,他才肯偶尔听我一言。
如今我不过是个义妹,提议一句已是本分,自然不能再强求。于是我不再多言,默默地将车帘放了下来。
6
隔绝了漫天风雪,也隔绝了那位自视甚高的燕侯。
车厢内瞬间安静下来。
我本就有些困倦,正打算小寐片刻。却隐约察觉到,燕朔的马蹄声一直在我的车驾周围逡巡,似乎几番欲言又止。我不知还能与他说些什么,索性闭上眼,假装不知。
到了晌午,队伍停下用饭时,我才下了马车。
却恰好听见燕朔正在询问亲卫,这附近可有干净的驿馆。
我讶然抬头,正好对上燕朔那仿佛不经意间看过来的视线,他的眼眸漆黑如墨。
只听他下令道:
“午后赶往驿馆,休整两日,养足精神再走。”
亲卫们早已做好了此行风餐露宿的准备,闻言皆是一脸错愕与惊喜。
却见燕朔板着脸,径直向我走来,眉宇间还带着几分不自然的气闷。
谁又能想到,他新认的义妹竟是这般脾气,敢给他这位新燕侯甩脸子看。
他走到我跟前,替我挡住扑面而来的风雪,语气依旧生硬,却分明是退让的态度:
“早些回马车上去,小心着凉。”说罢,到底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日后行军打仗,一走便是数月,更是没得歇息。如今只是赶两日路,于我而言,当真算不得辛苦。”
我知道他行军辛苦。
所以前世他每次归来,我都会为他提一盏灯,守在上阳宫外,从春到冬,风雨无阻。
我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真诚的笑,眼眸认真地望着他:
“兄长为燕地万民操劳,妹妹我都看在眼里。将来,自有你的谋臣与夫人为您分忧,但眼下他们不在,便只能由我这个名义上的妹妹,斗胆心疼兄长一回了。您若不保重自己,又如何庇护我们呢?”
风雪吹乱了他额前的鬓发。
这位年轻的燕侯,在凝视了我片刻后,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随即猛地转过身去。
雪地上,留下了他略显急促的步履。我这才听清,他硬邦邦地从风雪中丢来的那句话:
“知道了。”
“……下次,不许再对兄长闹脾气了。”
7
这样的话,前世他也说过。
当时我与他成婚两年多,他出征在外,聚少离多。
又加上燕朔本就不甘心娶我,纵然我一股脑贴上去,关系依旧不冷不热。
燕侯冷峻,时人皆知。
第一次感到他对我态度松动时,是在春狩。燕国属地使臣给燕朔进献了美人,他浑不在意地就颔首。宴会后半截,我不仅话都不和燕朔说,眼风都不多看他一眼。
哪怕燕侯冷峻,但我平素像火一样,现在却熄了声,他也能察觉出不对来。他几番回眸,所见不过我的冷脸。
但察觉是一件事,肯哄人又是另一件事。
宴散之后,要去春狩的围场,中间有石阶难行。
我不小心绊了一下。
却被燕朔稳稳扶住。
他在我面前蹲下身,示意我上他的背。一任君侯,竟肯俯身背我。
千山苍渺,石阶层叠青苔。
我伏在他的背上,听见的不知是自己的心跳声,还是他的。
成婚两年多,所见最多是他匆忙的背影、冷淡的神情,头一次得如此回应。
一时间竟然想要落泪。
燕朔道:
“本不耐烦美人,但我麾下兵卒尚未婚配,吵着要媳妇,是以才留下他们进献的美人。”
他又道:
“下次心中不开心,要说出来,你若不理我。”
年方二十的燕侯突然喉中一涩,头次感到情字折磨,才道:
“我也会伤心。”
8
燕侯本来改了心意,是预备去驿馆休整两天,然而新接到一封政务急信,不得不赶往五羊城。
夜间,雪中行路。
却遇上了暗杀。
风声鹤唳,马匹嘶鸣,紧接着就是刀剑交错厮杀的声音。
我蜷缩在车角,浑身冷汗,自知自己不叫出声,才是真不添乱。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一剑挑开车帘,伸手将我捞了出来。燕朔将我护在怀中,翻身上马,身上的血一直渗透我的衣襟。我穿过他的肩膀回头,只见地上都是横倒的尸体,雪色与血色渗透。
此地不宜久留。
然而马匹跑出两里地后,我身后的燕朔却蓦然往下一跌,用尽最后气力牵扯住马匹,我与他摔落翻滚在雪中。
我从雪里挣扎起身,只见他面色苍白,双目紧闭,说的最后一句话。
分明是让我先走。
我自然不能听他的。
好在我乡野长大,对马匹熟悉不过,让马匹先卧地,再咬牙全力撑着燕朔上马,让他靠着我,重新驭马上路。
风霜割面,雪野茫茫。
不知道跑出了多远,我手上被马缰勒出的鲜血早已凝固。到马都累死了,我用燕朔腰间的佩刀,割马取血,自己先喝了口,又哺给燕朔几口,终于见他面色红润了一分。
再用水囊装了满满的马血,半背半拖着燕朔,往地势复杂的雪林中艰难走去。
找到了山洞落脚。
又生火取暖,给燕朔处理了下伤口。
他醒来时,我满脸脏污,正脱了鞋,足袜上都是凝固的黑血,小腿上更兼有入林时被雪中荆棘划出的无数伤痕。
燕朔拧着眉头,神色怔然。
他虽昏迷,但并非无知无觉。遇袭无数次,还是头一回被女子护着奔行,遁入深林,还有谁哺了他一口马血,用冰冷柔软的唇瓣......
他突然一个激灵。
我侧脸回望,只能见燕朔突然又闭上的眼睛。
不过无知无觉庆幸道:
“好在义兄无恙,我刚刚出去抓了雪兔,我已经剥了皮,等会烤来吃。你先喝口马血暖暖身子,再顺着河流下去,有几户人家,等雪停了我们就去借宿。”
山洞外冰天雪地。
里头却被火烘烤得温暖舒适。
女子声音柔和,不怨不艾,便听燕朔闭着眼睛道,声音仿佛也被火烤软了:
“卫满,上阳城养不出你这样的女儿。”
我一怔,才想起来,我在燕朔心中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曾怒踹表姐妹、敢割马喉咙取血,活脱脱一副草野莽女模样。
前世是真的对自己这一点很介怀。
因为燕朔挂怀多年的素和公主,和她的封号一样,是个典雅淑女。那时候我刚嫁给燕侯,说来也算好笑滑稽。曾听过宫女说过素和公主,便留心打听过她,意欲模仿,来讨燕朔欢心。
学她穿素衣,学她作诗写赋,不仅对燕朔无用,反倒被宫人笑新君夫人只会东施效颦。
到后来索性做回自己。
燕朔对我的态度反而好转了。
但到最后才明白,其实我是什么性格,于燕侯而言根本无所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都是无用功,都是强求。
如今便只是低头笑了一下。
淡淡道:
“我不在上阳长大,自然不能和那些贵女相比。”
燃烧的篝火照亮燕朔半边面庞,他喉头滚动了一下,道:
“不是。”
我讶然抬眼。
火光明暗,燕朔看着我,眼中暗流涌动。
“你比她们,都要好。”
9
雪停天亮,我们沿水而下,寻了农户借宿。
是夜,燕朔却浑身发烫起来,伤口原本就有毒,能扛到现在,实属不易。然而村舍没有大夫,雪天茫茫,要找寻医师,谈何容易。
我托嘱村舍老妇人,替我照看病重的兄长,决定冒雪去寻大夫。
却在转身时,被床榻上高热不退的燕朔攥住手腕,一字一顿,从喉中逼出话语:
“不许去。此乃君令。”
我回过头:
“知不可违抗义兄,然而不得不违抗。若义兄在这里有丝毫损失,满满万死难辞其咎。”
我挣开燕朔的手,冒入风雪中。
不是不害怕,只是我觉得我能做到。
前世我甚至能为燕朔千里寻医,那时他头疾发作,我听闻颍川有一老先生,最擅长头疾,连夜策马前去。当时路程遥远,连亲卫都半路失散,但我仍旧找到神医。
如今只我一人,但小心谨慎未必不行。
所幸上天庇佑,一路未见豺狼匪徒,径直行至城中。
拿着我的玉佩,径直叩响守城将领的门扉,一句话燕侯遇刺吓得他浑身冷汗,不过小半个时辰,全城最好的医师都被拎出来,怕引人注目,将领特地挑选了小批精锐,一路疾行至村中。
好大夫好药,燕朔又正是身强体健之时,烧很快就退下去。
但是为了休养,不易挪动,还是暂时落脚于这小小村舍。
然而燕侯伤好,众人都没松口气。
因为整个村舍都凝结在他阴沉的脸色下。
他伤刚转好,就问责于我,气极怒极,
乃道:
“当日遇刺,让你弃我先走,你不走。昨夜大雪,夜中恶狼雌伏、流民逃窜,我下君令命你不许出门,你也要出去。你知道自你走后,我卧榻时全是恐慌烧心,尽数怪自己无能,若你有分毫闪失,你让我怎么对得起卫公!”
我别过头去。
一声不吭。
此情此景,竟如前世一般别无二致。当年为燕侯千里寻医,寻回神医后反遭他一通斥责。
我当时犟着脑袋道:
“若我父亲知道,我肯为君侯用心效忠至此,也只会欣慰,何来不能与他交代一说!”
堵得冷冽燕侯一时哑口无言。
临走前他才恨恨放下话道:
“那你便真不管我死活。你若死了,我也不必苟活。”
这样回想起来,一时竟然发呆。
燕朔那时这样生气,里头究竟有对我的几分真心?
然而前世不可追寻,答案已经不可得知。
我抬起头。
燕朔本还要继续问责,却在看见我眼底悬有的泪意,语气陡然一收。
我闷声道:
“知道了,义兄。”
10
将领猎了野鹿,在农舍小院炙烤分食,农舍的老妇人又挖出两坛陈酒。
诸人围坐火边,气氛难得松快起来。
我小抿了两口酒,回头去寻燕朔的位置,他虽居主位,却靠在阴影中,借着火光在看一把匕首,面色平静,与周遭喧闹格格不入。
那把匕首我认得,是之前死于雪中刺杀的燕朔亲卫所有。
燕朔即位这一年,不可谓不艰难,明争暗斗刀光剑影,无数拥戴他的亲信忠臣因此而死。人道新燕侯手段狠厉,雷厉风行。都忘了,他甚至还未弱冠。
我小心挪过去,递给他一杯绿酒:“好喝,君侯不妨一尝。”
燕朔抬头,所见不过我一笑,回身又加入火边酣谈的氛围之中。
仿佛刚才一笑,浮光掠影。
淡淡的,却瞬间将他从仇恨的氛围中挣脱出来。
火堆旁边,守城将领旁坐着的几位年轻武官,推搡着其中一位红着脸的青年武官,他借酒下肚,才朝我开口:
“满满姑娘,城中有罕见绿梅,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某愿陪同一观。”
青年眉眼湛湛,赧然正直。
我眼睫一颤。
是了。
我无婚约在身,迟早要相看夫婿,眼前青年出类拔萃,先相看也未尝不可。
却听身侧咔哒一声,众人惊慌侧目。燕侯将匕首砍进鹿骨中,切肉切出操拿兵戈的气势。
燕朔凤眼一抬:
“不知下关城防将士都这般惫懒,还有闲心赏花?况且风大雪大,我义妹千金之躯,被吹坏怎么办?”
年老的将领连忙出来打圆场,先斥责青年武官莽撞,又开了新的话路。
场面又活络起来。
不知谁借喝了酒大着胆子,问燕朔:“不知君侯,可与平常儿郎一样,也有意中女子?”
火堆噼啪。
等了数刻。
燕朔迟疑道:“有。她不似旁人,更鲜活,胆子大,敢对我哭闹下脸,却是个很好的姑娘。平生二十年,这样头疼却欢喜的感觉少有,想必这就是中意。”
我侧目看着火堆,一时竟有些发愣。
只知素和性格典雅温和,似乎和这些描述都对不上。
适逢村舍老妇人来添酒,小声自语道:“君侯未娶妻,满满姑娘也没夫婿。可惜君侯有意中人,二人又是义兄义妹。那天夜里来敲门借宿,还以为是哪里逃来的贵人新夫妇哩。”
声音不大,散末在火堆燃烧的轻烟中,不知落入谁的心中。
后半场我话便少了。
绿酒就饮得格外多些,半醉半醒间,有人拿掉了我的杯子。
我眼睛都睁不开,下意识攀住他的臂膀,却觉那人身躯突然绷紧。
凝视我许久,才伸出手背轻轻擦拭我脸上的酒痕。拿惯刀戟的手,一时间轻柔又耐心。
我费力地睁开眼,只看进燕朔黑沉的眼眸,滚烫如星子。
茫然一声道:“义兄。”
瞬间惊醒了他。
他是她名义上的义兄。
君侯未娶妻,满满无夫婿。但满满,对他不过义兄情谊。
燕朔一颤,松开手,骤然起身后退两步。
他逾矩了。
11
梦到前世了。
燕朔生而尊贵,性格最是傲气,最恨被人胁迫,最厌恶被人勉强。
卫家哪怕将我推上君夫人的位置,也没得什么好处,反而被燕朔记上一笔,卫家有官职的都被揪住错漏架空罢官,只有王室姻亲一个空头衔。
我毕竟父亲为国而死,燕朔倒没睚眦必报到我头上。
只是成婚头几年,他本就出征在外,聚少离多,就算回了上阳,眼风都没带扫我的。
可我毕竟喜欢他。
便时常向燕朔最敬重的乳母请教。有时因燕朔给的一点甜头而雀跃,有时因为做错事惹怒他而懊恼。
她只笑着看我道:
“君夫人,君侯是喜欢你的。只是他自小傲气,还要多等他一些日子。少年夫妻,君侯又犟,总要时间来磨合。”
我猜想她只是为了哄我开心。但我并非无知无觉。
就拿每次迎他战胜归家一说。
成婚初年时,我等在上阳宫门口,柳絮都吹了我一脸了,他能硬生生骑着马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过去。
到后来见我会微微颔首,说两句话。
更后来些,冰消雪融,他还没到宫门口,就翻身下马,看着我朝我大步走来。只是冰消雪融的时间不长,就有了素和的事情。
这次梦中。
我梦见的仍然是燕朔乳母的居所,只是并没有我的出现。
高高的玉柳树下,乳母坐在她常坐的那个位置,而我曾坐了无数次的位置上,是面色难看的燕朔。铁甲未换,一身疆场征战之气,却失魂落魄。
天阶夜色凉如水。
乳母看透他的心思,却故作一问:“君侯连下十城,带素和公主而归,人生得意之时,为何到老身这里郁郁寡欢?”
燕朔抿直了唇。
从牙缝中逼出一句话,字字钻心疼:“得胜之后归心似箭,不愿多逗留一日,日夜兼程赶回来,只为早见她一面。结果她同我说,要和离。她说,这些年她过得不畅快。”
说到和离二字。
他几乎恨不得起身,将眼前的玉柳都给砍了。
乳母又问:“那君侯可知,为何君夫人此时才说和离?满城都说,君侯为了素和公主开战,又带着素和公主回来,夫人会怎么想?”
燕朔攒眉抬头,疑惑反驳:“不知道哪些个穷酸书生,给我编这么个如此荒唐可笑的故事。两地开战,数十万将士的性命,我堂堂丈夫,怎可能为个女人如此兴师动众。这样风言风语,听过就算了,那些蠢货信也就算了,满满如此聪慧,怎会往心里去?那日关中密信,乃是眼线传信于我,道关中李氏父子不在,可趁机攻打夺城。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当然不能放过。素和也被困关中,刚好一并救下,她虽不与我一个姓氏,到底是我父王的——”他忽然噤声,只改口道,“与我血脉相连,救下何妨。这些朝堂政事,宫廷秘闻,何须与妇人道也。”
老乳母道:“她并非只是妇人,君侯,她是你的妻子。若有隐瞒,必有间隙。若君夫人感到不爽利,也必定是你做得还不够。”
燕朔默不作声。
成婚初年是他傲气,后来日久天长,虽知满满的好,但仍旧我行我素,如今想来,处处是迫得她讨好,凡事让她迁就。她不快意,是他的错。
许久才道:“我把和离书撕了。天亮我就去找她。我喜欢她,我不和离。”
玉阶凉透,风尘仆仆而归的燕侯,坐看漫天繁星。
平生不爱被勉强。
平生不爱让步。
却头一次如此庆幸,曾被挟恩相报,成此婚姻。从此有一所爱女子,万里好江山,不必寂寞。
12
天亮之后,我怔忪而醒,不知梦里是真事,还是我臆想做梦得出。
往外走的时候,正好遇见燕朔在操练那些年轻武官,一个个累得筋疲力尽却又不敢叫苦喊停。
见我出来,燕朔回头,喊了我一声:
“满满。”
燕朔伤已经大好,决意启程,眉眼之间尽是锐气,便可知晓回去之后要清算此次暗杀背后之人,朝堂又有变动。
我不放心,又检查了一下燕朔的伤口:“义兄,还是勿要太过操劳。”
数日相依逃亡,加上我原本对他就有夫妻记忆,姿态动作难免熟稔。
反倒是燕朔,一点也没不适应,平常地拢好衣襟,垂眼看我,忽而道:
“此次未回祖地,祖祠中也没来得及上你的名字,满满喊我义兄,其实于理不合。”
我才注意到,他今晨开始,就没喊过我义妹,倒是喊我的闺名,满满。
前世燕侯,就喜欢如此称呼我,一声声地喊我,满满,满满。
我压下心中一丝异样。
改口叫他:“君侯。”
方见燕朔松开了眉头,仿佛一层十分在意的枷锁解除,很难得地抿起唇笑了下。
却听外头有车马停却声,转头望去,小小村舍竟然一下蓬荜生辉。
宝马香车上正下来一素衣美人,婢女搀扶着她,还没开口就冷香袭来,一下就让我知道了她的身份。
中原汉室之后。
素和公主。
她一见燕朔,就伏倒在地哭泣:“幸得燕侯在此,求救我一命。”
13
没想到这次阴差阳错,燕朔要带我回祖地上王室族谱,遭遇刺杀,更改了原有的轨迹。
让我们竟在这里遇上了途径此处的素和公主。
如今天下汉室衰微,素和公主美貌无双,垂涎她美貌的人不少。冀州袁将军一大把年纪了,却还恬不知耻地求娶素和公主,却因袁氏势力,素和公主还不得不嫁。
如今遇上燕侯一行人,如遇救命稻草。
乱世不易,尤以女子为甚,素和公主倾倒中原的名声,未尝不是毒箭。
燕朔无见故人之欣喜,倒是先频频看我几眼,才思忖应允。他原本要赶往五羊城,现在带着女眷自然行路不便,就从城中调配了一支队伍,护送我们回上阳,自己快马先行。
如此分道扬镳,各自为路,才是上解。
才行了半日路。
却听见外头有疾马声来,跟随马车旁的士卒吃惊道:“君侯。”
我掀开车帘,雪气和燕朔身上的气息一同进来。
他眼睫上有雪。
因呼气而倏尔融化。
燕朔道:“救素和并无旁的意思,一是她年少时曾作陪过我与母亲,有儿时情谊;二者,我与她一父所出,她的母亲曾是我父亲的歌姬,被转送给汉帝时不知有身孕,生下了素和。我兄弟姐妹虽然众多,但毕竟是手足,总得救上一次,此乃后宅阴私,王室丑闻秘辛,本不欲告诉你,但我怕你多想。”
这番解释说完,燕朔长舒一口气,又解下腰间虎佩给我。
凡持虎佩者,于燕地境内,如燕侯亲临。他道:“我不在的时日,拿着虎佩,无人敢欺你。谁敢对你不敬,格杀勿论。”
说完,深深凝视了我一眼。
便欲勒马回头。
他半道奔赴而来,风雪加身,只为说这样一番话。
然而前世,我只要这样一番话。
就已经足够。
此次一走,怕是又要行军打仗,数月半年不见,战场刀枪无眼。
我几乎分不清前世今生,只是直起身来,喊住他:“君侯。”
燕朔于风雪中回头,见我恬淡一笑。
我道:
“路上小心。我在上阳城等你胜归。”
便如从前每一次一般,在上阳宫门口,提灯等他回来。
好好的,回来。
14
燕朔一去,果真又是战事干戈。
上阳城中雪停春来,花谢又夏至。
知晓素和公主与燕朔的真关系后,每每想到前世因素和公主气闷时,不免觉得好笑。燕朔战事繁忙,却仍然会给我寄信,每到一封,开首便是,满满敬启。
我并非无知无觉。
他行事风格越来越像前世的燕朔,或许他也早就记起来了,他同样和我有前世的记忆。但这并非坏事,这恰好是上苍给的一次重来的机会。
到天转凉时。
燕朔的书信就停了,料想他已经在羁旅回来的路上了。我从坊市买完东西,想着明日差不多就可以开始在上阳宫迎接燕朔了。已是暮时,千灯入户。
却听见身后有人喊我,不过一句满满。
我蓦然回首,有些不敢置信。
长街尽头,市井烟火气氤氲,燕朔一身铁甲,格格不入地站在那里,遥望着我。他回来得要比预想得早许多。起先还是大步向我走来,急匆匆的,越走越快,到最后竟是跑了起来。
一晃眼,他就到了我的面前。
抱起我的腰肢,将我在空中旋了一圈,才恋恋不舍地把我放下。
“很想你,满满。”他道,“比攻下十城时还要想你,才知相思入骨。”
一句话,已经是彻底坦白。
燕朔也想起了前世。
他身形高大,俯身才能和我平视,一代王侯,敛尽干戈血腥之气,竟是低头认错。
“前世是我不辨明珠,是我如蠢物般自傲,冷落忽视你多年。一直到后来,都是满满你在迁就我。我在梦中才逐渐开始记起前世,原来我教满满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每每想起来,恨不得回去揍从前的自己两顿,你今生不愿嫁我,反认我做义兄也是理所应当。可是满满,我心悦你,我做不了你的义兄。就算没有记起前世,也做不了你义兄,我还是会心悦你。”
他垂下首,额头相抵,眼角竟有水光:
“不知我们满满,愿不愿意给我一个重来的机会。”
风声顺着长街涌过去。
将谁家新曲传得更远。
我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他。不过往后退了两步,微微屈膝,盈盈巧笑:“恭迎君侯胜归。”恰似从前无数次,等待燕朔归来时的那句话。
四目相接,心有灵犀,已经是答案。
崭新的一生,我愿意和他重新开始。
燕朔在我身前俯身,竟是要背我回上阳宫。
我感受着身下沉稳年轻的身体,终于听清新曲里的那句词。
偏偏正好是一句。
似曾相识燕归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