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年帮女同学修屋顶住在她家,次日临走时,她悄悄塞给我一张纸
发布时间:2025-09-02 16:59 浏览量:1
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
我踩在陈静家湿滑的瓦片上时,心里想的其实是,这鬼天气,和我那台吱嘎作响的二手凤凰牌自行车真是绝配。我是李伟,98年,刚念完大一,一个除了力气和所谓“成绩好”之外一无所有的农村小子。
陈静是我同班同学,一个安静得像空气的女孩。如果不是这次镇上组织大学生假期帮扶贫困户,我可能到毕业都记不住她的全名。她家就是“贫困户”里最典型的那一户。
屋顶漏得像个筛子,风钻进来,带着一股腐朽的木头味。我掀开一片烂了一半的瓦,下面垫着的油毛毡已经脆得像饼干。
“李伟,小心点。”她在下面喊,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我“嗯”了一声,没回头。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两根细细的针,扎在我汗湿的背上。屋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是她妈妈。我来之前听村干部说了,肺病,拖了很久,家里被掏空了。这是我埋下的第一个情感地雷,我知道,这咳嗽声在后面的日子里会反复出现。
“瓦不够了,”我探头下去说,“东边那几排,得全换。”
她咬着嘴唇,没说话。她那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子,领口已经磨出了毛边。我看见她家唯一的家具,一张掉了漆的八仙桌上,放着一本翻得很旧的初中数学课本。那是她弟弟陈东的。这是第二个地雷,一个关于未来的,沉甸甸的无声追问。
我从屋顶上滑下来,脚刚沾地,她就递过来一条毛巾,毛巾是干净的,带着一股淡淡的肥皂味。我们离得很近,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很便宜的那种牌子。我们的视线不经意地碰了一下,也就一秒,她飞快地垂下眼,耳根有点红。这是第三个地雷,一个微不足道,却能引爆未来的火星。
“谢……谢谢。”我说,声音有点干。
晚饭是白粥配咸菜,还有一小碟炒鸡蛋。那碟鸡蛋,金黄金黄的,堆得像座小山,就摆在我面前。陈静和她弟弟陈东碗里都是清汤寡水的粥。
“小伟,吃,多吃点,累一天了。”她妈妈靠在床头,脸色蜡黄,却努力挤出一个笑。
我把那碟鸡蛋推到桌子中间,“阿姨,大家一起吃。”
“不行不行,”她妈妈立刻摆手,又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这是专门给你炒的,家里……也没啥好东西。”
陈静默默地夹了一筷子鸡蛋,放进她妈妈碗里,又夹了一筷子,放进她弟弟碗里。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说:“李伟,吃吧。不然我妈心里过意不去。”
那顿饭,我吃得喉咙发堵。
雨下了一整夜,我没法走。她家没有多余的床,陈静给我抱来一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被子,让我在堂屋的躺椅上将就一晚。躺下的时候,我能听到里屋她妈妈微弱的呼吸声,和她偶尔翻身的悉索声。这个家里的一切,都脆弱得像窗户上那层一捅就破的旧报纸。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我把最后几片瓦给盖好,收拾好工具准备走。
陈静送我到门口,一路无话。她弟弟陈东跟在后面,手里还拿着那本数学书。
“我走了。”我说。
“嗯。”她点头。
就在我转身要跨上自行车的时候,她的手忽然伸过来,飞快地往我裤子口袋里塞了个东西,冰凉的,是一个折叠起来的纸团。
我愣住了,回头看她。她却已经转过身,快步往院子里走,只留给我一个单薄的背影。
我捏着口袋里那个硬硬的纸团,心里一阵狂跳。我骑上车,拼命地往前蹬,风在耳边呼啸,好像要把我心里那些乱七八-九糟的念头都吹散。一直骑到镇上的石桥,我才停下来,后背全是汗。
我靠在石桥的栏杆上,手有点抖,掏出了那张纸条。
纸条是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一页,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写着:
“我妈快不行了,小东还小。你能……娶我吗?”
【引子完】
第一章
那张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炭,在我手心里烙下一个看不见的印记。
“你能……娶我吗?”
这五个字,每一个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像一句我无法理解的咒语。我反复看着,甚至用手指描摹着那个问号,试图从那个小小的弯钩里,找到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没有。字迹很用力,力透纸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这不是表白,更不是爱慕。我清楚地知道,那碟堆成小山的炒鸡蛋,那句“不然我妈心里过意不去”,和这张纸条,本质上是一样的。它们都是陈静能拿出来的,最贵重的东西。前者是她家一天的伙食,后者是她的一辈子。
我把纸条揉成一团,又展开,再揉成一团,最后小心翼翼地抚平,塞进贴身的口袋。
我没回家,骑着车在镇上漫无目的地绕圈。车轮碾过积水的路面,溅起的水花,凉飕飕的。我的脑子很乱,一边是陈静那双清澈又绝望的眼睛,一边是我爸妈那两张布满风霜的脸。
娶她?这个词对我来说,太遥远,也太沉重。在我的想象里,它应该和红双喜、新房子、穿着洁白婚纱的爱人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和漏雨的屋顶、不治之症、还有一个半大的孩子。
我家里不富裕。我爸在工地上当小工,我妈给人做钟点工,一块钱一块钱地攒着,供我读大学。他们最大的指望,就是我毕业后能有份好工作,跳出农门,在城里扎下根。如果我答应了陈静,这一切都将化为泡影。我将和我爸一样,被生活牢牢地钉死在原地。
傍晚的时候,我终于回了家。
我妈正在厨房里忙活,油烟机轰轰地响。她看见我,立刻笑了:“回来了?累坏了吧,快去洗把脸,饭马上好。”
我爸坐在小板凳上,就着昏暗的灯光,在修理一个旧的收音机。他见我回来,只是抬了抬眼皮,“嗯”了一声。
晚饭是红烧肉,我最爱吃的。我妈一个劲地给我夹肉,“多吃点,看你瘦的。在学校肯定没好好吃饭。”
我扒着饭,味同嚼蜡。
“对了,”我妈突然说,“你王叔家的儿子,跟你一样大,人家在外面打工,谈了个对象,准备年底结婚了。说是要八千八的彩礼。”她叹了ako气,“这年头,娶个媳妇真不容易。咱家得从现在开始给你攒了。”
我爸在一旁接话:“攒什么攒,让他自己挣去。有本事就娶,没本事就打光棍。”话是这么说,但我看见他喝闷酒的频率,比平时高了许多。
我心里一酸。这就是我的家,每一分钱都有用处,每一点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怎么敢,又怎么能,把陈静那个沉重的世界,搬到我父母的肩膀上?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黑暗中,陈静那张纸条上的字,一个一个地在我眼前跳。我想起在课堂上,她总是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听课,笔记记得比谁都认真。有一次,我的钢笔坏了,写不出水,急得满头大汗。是她,默默地从后面把她的笔递了过来,笔杆上甚至还带着她的体温。
我当时只说了一句“谢谢”,甚至没好意思多看她一眼。
现在想来,那个总是低着头的女孩,她的世界里,该是怎样的狂风暴雨?
“你能娶我吗?”
这不是一个选择题。这是一个溺水的人,伸向岸边的最后一只手。而我,恰好就站在岸边。
拉,还是不拉?
拉了,我可能会被一起拽下水。不拉,我一辈子都会记得,那只手是如何在我面前,无力地沉下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了床。我心里有了一个决定。我不能答应她,但我至少要去跟她说清楚。我不能就这么一声不响地消失,那太残忍。
我决定去她家,把话说开。也许,我可以把我攒下的那点生活费给她,虽然不多,但或许能解一点燃眉之急。
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是个懦夫。
第二章
我找到陈静的时候,她正在村口的小河边洗衣服。
清晨的薄雾笼罩着河面,她蹲在青石板上,身边是一个大大的木盆,里面堆满了衣服。她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纤细但有力的胳膊,正用力地捶打着一件旧衣服。
那捶打声,一下,一下,像是敲在我的心上。
我走过去,在她身后站定。她听见脚步声,回过头。看到是我,她的手明显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捶打的动作,只是频率乱了些。
“我……”我开口,却发现嗓子干得厉害,“我来找你。”
她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更加用力地搓洗衣物,水花溅到她的脸上,分不清是河水还是别的什么。
“那张纸条,我看了。”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说下去,“陈静,对不起,我……我做不到。”
她的背影僵住了。捶打声停了。
空气里只剩下河水流动的声音,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鸡鸣。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站起身,转过来面对我。她的眼睛有点红,但没有哭。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我,那种平静,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疼。
“我知道。”她说,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我本来……也没指望你会答应。”
“我家里条件……你也知道。”我试图解释,但话一出口就觉得苍白无力。在她的困境面前,我的一切理由都像是在推卸责任。
“你不用说,我懂。”她打断我,目光移向了远处的河面,“李伟,我不是在跟你谈感情。我只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妈的病,医生说就是拿钱在续命。小东还要念书,他成绩那么好,不能就这么算了。我找你,是因为……我看过你,你是好人。你踏实,肯干,有担当。”
她这番话,像是在评价一件商品,一件可以用来交换的,名为“李伟”的商品。这让我感到一阵屈辱,但更多的是悲哀。
“我们这种人,”她最后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活下去就是最大的体面。”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是啊,当生存都成为问题时,尊严、爱情,这些都成了奢侈品。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是我这个学期省吃俭用攒下的三百二十七块钱。我把它递过去,“这个,你先拿着。虽然不多……”
她没有接。她只是看着我,摇了摇头。“李伟,我不要你的钱。我给你写那张纸条,不是为了乞讨。”
她的骄傲,像一根看不见的刺,让她在最狼狈的时候,依然挺直了脊梁。
我拿着那个信封,手悬在半空中,收回来也不是,递过去也不是,尴尬到了极点。
我们两个人,就这么在河边站着,相对无言。晨光穿透薄雾,照在我们身上,却没有带来一丝暖意。
最终,我还是把信封硬塞进了她旁边装衣服的篮子里,然后转身就走,几乎是落荒而逃。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以这样一种难堪的方式结束。我拒绝了她,也给了钱,虽然她没要,但我尽力了。我的良心,似乎可以安稳一些了。
可是,我走出没多远,就鬼使神差地绕到了镇上的卫生院。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就是想去问问。
我找到了内科的王医生,一个五十多岁的和气男人。我谎称是陈静家的远房亲戚,想问问她母亲的病情。
王医生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陈秀芳啊……情况很不好。肺已经纤维化了,现在全靠药物顶着。要想治,得去市里的大医院,做手术,换肺。但是那个费用……”他摇了摇头,“对他们家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天文数字……是多少?”我追问。
“前期手术加后期康复,没个十万块,下不来。”
十万。
1998年的十万块。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轰然砸在我脑子里,砸得我头晕目眩,半天说不出话来。我们家全部的存款,连这个数字的零头都不到。
我走出卫生院的时候,腿都是软的。阳光很刺眼,照得我睁不开眼。我终于明白了,陈静那句“没有别的办法了”,到底意味着什么。那三百二十七块钱,在十万块面前,不过是个笑话。
我以为我拒绝的是一桩荒唐的婚事,现在我才明白,我拒绝的,是一条人命。
第三章
从卫生院回来,我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
“十万块”这个数字,像个魔咒,在我脑子里盘旋不去。我开始真正理解陈静的绝望。那不是普通的贫穷,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足以吞噬掉一个家庭所有的希望和未来。
我回了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妈在外面敲门:“小伟,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妈,我就是有点累,想睡会儿。”我隔着门回答。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一会儿是陈静在河边单薄的背影,一会儿是王医生那句“天文数字”。我心里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一个小人儿说:快跑!这不是你能扛得起的事情,你搭上自己的一辈子,也填不了这个坑!另一个小人儿却说:你真的能眼睁睁看着她家就这么完了吗?你忘了她妈妈看你时那感激的眼神了吗?
我烦躁地坐起来,决定跟父母摊牌。当然,不是全盘托出,我还没那个胆子。
晚饭时,我装作不经意地提起:“爸,妈,我们班有个同学,家里特别困难。她妈生了重病,急需用钱,她一个女孩子,都快走投无路了。”
我妈立刻放下了筷子,一脸警惕地看着我:“哪个同学?女同学?”
“嗯。”
“她找你借钱了?”我妈追问。
“没……没有。”我心虚地低下头,“我就是听说了,觉得她挺可怜的。”
“可怜的人多了去了,”我妈撇了撇嘴,“咱家什么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点生活费,自己省着点花。别学人家逞英雄,到处借钱给别人。”
我爸一直没说话,只是闷头抽着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烟头在桌角摁灭,沉声说:“你妈说得对。人的善心,要跟自己的能力匹配。我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我爸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是啊,能力。我有什么能力?我不过是一个还需要父母接济的穷学生。我的同情和怜悯,廉价得可笑。
那天晚上,我看到我妈在灯下,戴着老花镜,一毛、五毛地数着一堆零钱。那是她给人做钟点工攒下的,准备给我下学期当生活费。灯光照着她鬓角的白发,和我手上的老茧。那一刻,我心里那个想当英雄的小人儿,彻底蔫了。
我不能这么自私。为了一个外人,把我父母也拖下水。
我做出了最终的决定:拒绝,并且划清界限。
我找出一张信纸,开始写信。我斟酌着每一个字,想让自己的拒绝显得不那么冷酷。我写了我的家庭情况,写了我父母对我的期望,写了我的无能为力。我写,我们可以是朋友,如果以后有我能帮上忙的小事,我一定义不容辞。
写完信,我又把那个装钱的信封拿了出来。我想,就算她不要,我也得给她。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一点事了。
第二天,我揣着信和钱,再次走向陈静家。这一次,我的脚步异常沉重。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走向一个审判庭。
我走到她家院子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敲门。
门突然从里面被猛地拉开。
她弟弟陈东满脸是泪地冲了出来,看见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带着哭腔大喊:“李伟哥!快!快去叫人!我姐……我姐她……”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你姐怎么了?”
“不是我姐!”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是我妈!我妈她……吐血了!”
第四章
“吐血了”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开。
我脑子嗡的一声,什么拒绝,什么划清界限,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扔下自行车,冲进院子。
屋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陈静的妈妈半躺在床上,脸色灰败得像一张旧纸,嘴角的血迹触目惊心。陈静正跪在床边,用毛巾徒劳地擦拭着,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床单上。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没有声音,只有眼泪。那种无声的崩溃,比任何嚎啕都更让人心碎。
“快!去卫生院!”我大喊一声,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上前一步,弯腰就把她妈妈背了起来。
很轻。一个成年人,在我背上,轻得像一捆干枯的稻草。
陈静和陈东跟在我后面,我们一路往镇卫生院狂奔。我的心跳得像擂鼓,背上那个微弱的生命,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到了卫生院,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钱,包括那个准备给陈静的信封,全都掏了出来,拍在了挂号的窗口。“医生!快!救人!”
钱被收进去,换来几张单子。急诊室的门在我们面前“砰”地一声关上。
走廊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陈静靠着墙,慢慢地滑坐到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她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陈东吓坏了,呆呆地站在一旁,小声地抽泣。
医院里那股特有的消毒水味,钻进鼻子里,呛得人想流泪。我看着他们姐弟俩,心里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我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地披在已经靠着墙睡着的陈东身上。
陈静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有感激,有绝望,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急诊室的门开了。王医生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
“病人暂时稳住了。”他摘下口罩,对我们说,“但是,这次是大出血,情况很危险。我建议,马上转院,去市里。或许……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机会……有多大?”陈静站起来,声音沙哑地问。
王医生沉默了一下,说:“不好说。尽人事,听天命吧。”
“那……费用呢?”
“先准备五万块吧,手术和前期治疗。”
五万。又是一个足以把人压垮的数字。
陈静的身体晃了一下,我赶紧扶住她。她的手臂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就在这时,一个护士从病房里出来,说:“病人醒了,想见见你们。”
我们走进病房。陈静的妈妈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她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竟然亮起了一丝光。她朝我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在她床边蹲下。
她费力地抬起手,抓住我的胳膊。她的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却抓得很有力。
她凑到我耳边,用尽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对我说:
“好……好孩子……我知道……小静她……对不住你……是她不懂事……”
“阿姨,您别说了,好好休息。”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不……让我说……”她喘着粗气,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我,“你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阿姨求你一件事……把小东……把小东带大……让他念书……成才……”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神却越来越恳切。她显然是误会了。她以为我今天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我答应了陈静的请求。她以为,她可以放心地把这个家,托付给我了。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可是看着她那双充满期盼和托付的眼睛,那句“我没有答应”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能说什么?告诉她,你的女儿在拿一辈子做赌注,而我拒绝了?告诉她,你的希望,马上就要破灭了?
我做不到。
在那一刻,我看着她衰弱的脸,看着旁边哭成泪人的陈静姐弟,我撒了一个谎。一个我自己都不知道,将要用一辈子去圆的谎。
我点了点头,重重地点了点头。
“阿姨,您放心。”我说,“有我呢。”
听到我这句话,她那紧紧抓着我的手,终于松开了。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安详的笑容。
然后,她的眼睛,就那么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
旁边的心电监护仪上,那条跳动的曲线,变成了一条刺眼的直线,发出一声长长的,尖锐的鸣叫。
那个声音,宣告了一个生命的终结,也宣告了,我命运的彻底转折。
第五章
陈静妈妈的葬礼,是在一个阴雨天办的。
没有哀乐,没有多少人,只有我们几个,在泥泞的小路上,送了她最后一程。雨水打在黑色的雨伞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像是这个世界无声的哭泣。
陈静穿着一身黑衣,从头到尾没有掉一滴泪。她只是抱着她妈妈的遗像,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平稳。但她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办完丧事,我和陈静姐弟回到那个已经不能称之为“家”的屋子。屋里空荡荡的,少了一个人,好像整个屋子的魂都被抽走了。
陈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到陈静怀里。陈静抱着弟弟,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像是在哄一个婴儿。
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那个临终的托付,那个重重的点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已经套在了我的脖子上。我不能就这么走了。可是留下来,我又该怎么办?
那天晚上,我回了家。
我决定,向我的父母,全盘托出。
饭桌上,我把我如何帮陈静修屋顶,她如何塞给我纸条,她妈妈如何病重,如何在临终前把我错认,并把弟妹托付给我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部说了出来。
我说得很慢,很平静。每说一个字,都感觉像是在用刀子割自己的肉。
我说完,家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妈的筷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爸“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
“你……你……”他“你”了半天,终于迸发出一句怒吼,“你个混账东西!”
紧接着,他抄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哗啦”一声,瓷片四溅。
我妈也反应了过来,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冲过来,捶打着我的后背,一边打一边哭:“你这是要拿我们全家的命,去填一个无底洞啊!李伟!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能答应啊!”
“我没答应……”我辩解道,“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让她妈死不瞑目……”
“那有什么区别!”我爸的吼声更大了,“你对着一个死人点了头,你这辈子就得认!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那两个孩子,以后就是你的责任!你拿什么去养?你拿什么去供那个小的念书?拿我们的血汗钱吗?!”
我妈哭得更凶了:“我们辛辛苦苦供你读大学,是让你有出息的,不是让你去给别人当牛做马的!你自己的前途呢?你的人生呢?全完了!全完了!”
父母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锥子,扎在我心上。我知道他们说得都对。我冲动了,我愚蠢了,我把我们全家都拖进了一个泥潭。
可是,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的,是陈静妈妈那句“把小东带大”。是我自己那句“阿姨,您放心”。
我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我父母面前。
“爸,妈,对不起。”我低着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自作主张。”
“但是……”我抬起头,看着他们,“我不是圣人,我也怕,我也后悔。可那是个承诺。我看着她妈的眼睛答应的。如果我今天不管他们,我这辈子,良心都过不去。我晚上会睡不着觉,我会一辈子都看不起我自己。”
我爸气得浑身发抖,他走到我面前,扬起了手。
我闭上了眼睛,等着那一巴掌落下来。
然而,等了很久,巴掌都没有落下。
我睁开眼,看到我爸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的眼睛红红的,里面有愤怒,有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心疼。
他突然用我们老家的方言,低吼了一句:“你以为你是哪个?救世主?你连自己都顾不住!”
说完,他猛地一跺脚,转身走进了房间,“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我妈瘫坐在椅子上,捂着脸,发出压抑的哭声。
整个屋子,只剩下她的哭声,和我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那沉重如山的呼吸声。
我知道,这个家,被我亲手,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痕。
第六章
从那天起,我们家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冷战。
我爸不再跟我说话,看见我就当没看见。我妈虽然还给我做饭,但饭桌上再也没有了以前的欢声笑语。她总是叹着气,偷偷地抹眼泪。
我知道,我伤了他们的心。
我没有再去学校,而是办理了休学一年的手续。我需要挣钱。
我开始疯狂地打工。白天,我去镇子东头的建筑工地,跟那些真正的工人一样,扛水泥,搬砖,筛沙子。汗水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流,浸湿了我的衣服,很快又被太阳晒干,留下一层白色的盐霜。我的手,很快就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还添了许多新的伤口。
晚上,我给镇上几个初中生当家教,补习数理化。讲课讲到口干舌燥,深夜回到家,累得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每个月拿到工钱,我都会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剩下的,全部交给陈静。
第一次给她钱的时候,她说什么都不要。
“李伟,你不用这样。”她红着眼圈说,“我妈的事,不怪你。你已经帮我们很多了。你快回学校去念书吧,别耽误了自己。”
“拿着。”我把钱硬塞到她手里,语气不容置疑,“这不是给你的,是给小东的学费和生活费。我答应过阿姨,要让他好好念书。”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看到里面的愧疚,那会让我觉得,我做的一切,都像是一场交易。
从那以后,每个月我都会去她家一次,送钱。我们之间的话很少,除了钱,就是问问小东的学习情况。我们像两个小心翼翼的生意伙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我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瘦。工地上的灰尘,让我看起来比同龄人苍老了许多。我常常在夜里,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反复摩挲着手心里的老茧。我不知道我做的到底对不对,我只知道,我停不下来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陈静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她找了镇上服装厂的零活,每天晚上等弟弟睡下后,就在昏暗的灯光下,踩着缝纫机,一直到深夜。她把他给的钱,一分一分地记在本子上,除了小东的学费和必要的开销,她都悄悄地存了起来。她看着李伟每个月来送钱时,那张越来越黝黑、越来越疲惫的脸,看着他那双不再清澈、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心里像是被无数根针扎着。这份沉重的恩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偿还,只能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为他存下一份她认为的“赎身钱”。】
转眼,就到了冬天。
那天,工地上刚发了工钱。我揣着钱,顶着寒风往家走。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我爸。
他穿着那件旧的军大衣,在寒风里站着,像一尊雕塑。他看到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扭过头,而是朝我走了过来。
我停下脚步,心里有些紧张。我们已经快半年没说过一句话了。
他走到我面前,什么也没说。他只是伸出手,把我那双因为搬砖而变得又黑又肿、布满裂口的手,拉了过去。
他的手很粗糙,掌心也是厚厚的老茧。他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的手,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没有了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心疼。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叹息,像是把这半年的所有怨气、无奈和挣扎,都吐了出去。
“回家吧。”他说,声音沙哑,“你妈……炖了汤。”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决了堤。
我知道,他没有原谅我,他只是……妥协了。向他那个傻得可怜的儿子,向这个操蛋的生活,妥协了。
那一晚,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又坐在一起,好好地吃了一顿饭。饭桌上,依然没什么话,但我爸,却给我夹了一筷子肉。
我知道,我过关了。
第七章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残忍的雕刻刀。
一年休学期满,我回了学校。但我没有停下打工的脚步。课余时间,周末,寒暑假,我都用来挣钱。大学四年,我几乎没过过一天属于“大学生”的生活。
在我大三那年,我和陈静结了婚。
没有婚礼,没有酒席,甚至没有一件新衣服。我们只是去镇上的民政所,领了一张红色的结婚证。从民政所出来,我看着手里的红本本,感觉像做梦一样。
我们就这样,成了一对合法夫妻。一对除了责任和义务,什么都没有的夫妻。
婚后的生活,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我主外,她主内。我负责挣钱养家,她负责照顾小东和我们那个简陋的家。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像是隔着一条银河。我们很少说话,更多的时候,是沉默。
她是个好妻子,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把我父母也照顾得很好。我妈一开始对她有意见,但时间长了,看着她的勤劳和隐忍,也渐渐接受了她。有时候,我妈会拉着她的手,叹着气说:“好孩子,是我们家……对不住你。”
每当这时,陈静总是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我知道,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那道墙,是用“亏欠”和“报恩”砌起来的。
我常常在想,她心里到底是怎么看我的。是感激?是愧疚?还是……仅仅把我当成一个不得不依靠的,养家糊口的工具?
我不敢问。
我们之间,隔着一句“我愿意”和一句“对不起”。那句“我愿意”我在民政局说了,那句“对不起”她欠着,可能要欠一辈子。
日子就在这种平静又压抑的氛围里,一天天过去。
小东很争气,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他对我很尊敬,也很亲近,从小就管我叫“哥”。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从一个爱哭的小男孩,长成一个挺拔的少年,我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我觉得,我对得起陈静妈妈的托付了。
终于,在他十八岁那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们家摆了唯一的一次酒席。我爸喝多了,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小伟,爸……爸当年错怪你了。你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我笑着,眼眶却湿了。
送小东去上海上学的那天,陈静也去了。在火车站,小东抱着我,哭了。
“哥,”他哽咽着说,“谢谢你。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记得。”
我拍着他的背,“傻小子,说什么呢。我们是一家人。”
火车开动了。陈静站在站台上,朝着远去的火车,用力地挥着手。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这是自她母亲去世后,我第二次看见她哭。
回家的路上,我们依旧沉默。
到了家,她默默地收拾着屋子。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我们之间的那份契约,似乎已经履行完了。小东已经成人,我的任务,完成了。
就在这时,陈静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还有一个信封。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沓沓用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的钱。有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五十的,一百的。很旧,很杂。我数了数,一共是三万六千七百二十一块五毛。
我愣住了。
然后,我打开了那个信封。里面是一张信纸,是她娟秀的字迹。
“李伟:
这些钱,是你这些年给家里的钱,我一分没动,再加上我自己做零活攒下的。我知道,这远远不够还清你为我们家付出的一切。
小东走了,他也长大了。当年我写给你的那张纸条,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自私,也最无耻的一件事。我用你的善良,绑架了你的一生。
现在,你自由了。
如果你想离开,我……我不会怪你。
陈静”
我拿着那封信,手在抖。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就站在门边,没有看我,眼睛望着窗外。她紧张地,下意识地,用手去捋鬓角的碎发, tucking a strand of hair behind her ear.
那个动作,和多年前,在那个漏雨的屋子前,我把毛巾递给她时,一模一样。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T迹,但她的眼神,她的这个小动作,却和当年那个穿着蓝布衫子的少女,重叠在了一起。
我站起身,慢慢地向她走去。
我的心里,波涛汹涌,但我的脸上,却很平静。
我从她手里拿过那封信,然后从自己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了另一张纸条。那张纸条已经泛黄,折痕处都快断了,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
“你能……娶我吗?”
我拉着她的手,走到厨房。
我把那两张纸条,一张写着“请求”,一张写着“解放”,并排放在了灶台上。
我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它们。
橘红色的火焰,瞬间吞噬了那两张薄薄的纸。它们卷曲,变黑,最后化为一捧灰烬。
那场持续了近十年的,关于亏欠与报答的漫长凌迟,终于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我没有说“我原谅你”,也没有说“我爱你”。
我只是转过头,看着她,用最平常的语气,问了一句:
“晚饭吃什么?”
她抬起头,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但她的嘴角,却在上扬。她的目光,终于敢直直地迎上我的目光,里面有千言万语,有积攒了十年的酸楚、感激和深情。
“你爱吃的,”她说,声音里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红烧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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