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魂断梨花香(完结)
发布时间:2025-08-24 17:45 浏览量:5
1,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一股寒气裹挟着铁锈与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进来了。
裴稷。
两个月不见,他清瘦了些,但那身玄色铁甲上的斑驳血迹与征尘,反倒让他更显锋利。
我看见我的姐姐宋如初,紧紧攥着裙摆的手泄露了她的紧张。
但她只迟疑了一瞬,便下定决心般从床榻上起身,款步走到裴稷身边,声音是我所熟悉的柔顺。
“君上,您回来了。妾身伺候您宽衣沐浴。”
这声音,与我一般无二。
可我们原本的声音并不一样。
七日前,在我弥留之际,她俯身在我耳边,得意地轻语:“阿梨,为了这把嗓子,我可是喝了数不清的苦药,你说,像不像你?”
自然是像的。
像到裴稷这样多疑的男人,也未曾发觉枕边人早已被偷梁换柱。
裴稷任由沉重的铁甲被卸下,发出一声闷响,而后张开双臂。
宋如初脸上泛起红晕,一双被养得细腻柔白的手,开始去解裴稷的腰带。
为了与我肤色一致,她喝了两年的三白汤,终日不见日光,才换来这身与我别无二致的白皙。
不止是声音和皮肤,她将我的神态举止学了个十成十。
她说,她为此准备了整整两年。
她说,她势在必得。
裴稷垂眸,忽然动了动鼻子。
“你换了熏香?”
宋如初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即柔声应答:“是,君上觉得这香味如何?”
裴稷的眉头拧了起来:“太重了,不及你从前用的好,换回去。”
“是。”宋如初忙应声,低眉顺眼。
他没有再多言,转身朝浴池走去。宋如初连忙跟上,眼中是劫后余生的欣喜。
她没被发现,自然是开心的。
我没有跟过去。
因为我不想再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裴稷十二岁从军,至今已十三载,沙场养出的血性与烈气,在床笫之间也异于常人。
他离家多日归来,总会让我难以承受。
他从不疼惜我,甚至会在我瑟缩时,漫不经心地说:“你父母送你来,便是要你取悦本王,倒不见你多用心。”
后来是嬷嬷劝我,学着逢迎一些。
我听了她的话,才让他不那么暴戾。
其实,原本要嫁给裴稷的,是宋如初。
可那年裴稷自北境班师回朝,马鞍上挂着五颗人头。
他虽对天子说,是途中遇到的流寇,随手斩了。
但天都城里的人都清楚,那五颗人头,分属当年弹劾裴家的五个家族。
我们宋家,便是其中之一。
裴家满门因弹劾而流放,裴稷这是要报复。
于是,五大家族献上稀世珍宝与绝色美人,只求他能平息怒火。
宋如初,就是宋家献上的那个“绝色美人”。
她怕自己会被裴稷折磨至死,哭着哀求爹娘不要送她去。
父母疼她,最终,让我代她嫁入这修罗场。
我和宋如初是双生子,可出生时,术士断言,我们中有一人是灾星,会令宋家覆灭。
于是,出生时不哭不闹的我,被认定为灾星。
他们准备将我溺死。
是阿娘不忍,以命相逼才保下我。
我被关进宋家最偏远的小院,只有一个嬷嬷照料。
从此,世人只知宋家有位捧在手心里的嫡长女宋如初,却不知还有一个叫宋阿梨的女儿,如野草一般,在一方窄院里苦苦求生。
宋家人没有给我取名,“阿梨”是嬷嬷为我取的。
嬷嬷说,抱我来小院那天,院中的梨花开得正好,是她见过最美的,于是唤我阿梨。
阿梨,阿离。
原来早就应了我这短暂分离的一生。
2,
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我扯向浴池。
池中水汽氤氲,裴稷已入了水,滚烫的热气里,他慵懒地靠着池沿。
他赤裸的上身,新肉叠着旧疤,那些刀剑留下的印记像丑陋的蜈蚣,盘踞在他每一寸结实的肌理上。
宋如初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偏开了头。
她在害怕。
可笑。杀我时,她手上可没半分哆嗦。
我飘到裴稷身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稷,你看看她,看看这个假货!
我的尸身还埋在宋府后院,被虫蚁啃噬,日渐腐烂。
若你念在三年夫妻情分上,肯为我报仇,我感激不尽。
若你不愿,把我挖出来,一把火烧了也行。
我怕冷,也怕黑,不想永远躺在那个地方。
可惜,他对我毫无感应,只阖着眼养神。
宋如初很快稳住了心神,她轻咬红唇,莲步轻移,准备下池。
就在这时,裴稷忽然睁眼,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
“君上……瞧着妾身是为何?”宋如初的声音有些发颤。
裴稷不答,池水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神情,却掩不住那份压迫感。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听闻,本王不在的这些时日,你回了宋家?”
宋如初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水花溅湿了她的裙摆:“是,妾身的母亲病了,所以回去了几日,还请君上恕罪。”
母亲。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又刺得我心口一痛。
当初她为了保我,不惜以死相逼。
可最后,也是她亲自将我骗回宋家,任由宋如初将毒药灌进我嘴里。
我想问问她,为何爱我,又要杀我。
“既是你母亲生病,回去也无妨。”裴稷的回答,竟带着几分宽和。
我怔住了。
他怎么会这么好说话?
新婚那夜,他说我是宋家献给他的玩物,从此再无自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受他磋磨,承他怒火。
那晚他捏着我的下巴,字句如冰刀刮过我的骨头:“纵使你生的的确惹人垂怜,也别想本王怜你半分。”
他说到,也做到。
这三年,除了床笫之事,他与我鲜少交谈,更别提允我归家。
“谢君上恩怜。”宋如初柔声应着,款款起身,走到裴稷身边,拿起棉巾,准备为他擦拭后背。
突然,外间传来随侍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室的死寂。
“君上,天子急召。”
“嗯。”裴稷应了一声,随即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宋如初精心维持的柔顺表情,瞬间垮了下来,她看着裴稷的背影,恨恨地将手里的棉巾摔进了水里。
3,
宋如初回到房里,门一关上,她就开心地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我从前的侍女叶儿,此刻正端着茶进来:“恭喜女君,君上并未起疑。”
叶儿是两年前,抚养我长大的嬷嬷过世后,宋家送来的。
我当时还当是家人心疼我,如今想来,不过是为宋如初的今天提前铺路。
他们,原来早在两年前就盘算着要我的命了。
宋如初一把拉住叶儿,凑到她跟前:“你快闻闻,我身上到底是什么味儿?”
叶儿俯身,仔细嗅了嗅:“大小姐身上只有梨花的清香,没有别的味道了。”
“真的?”宋如初还是不踏实,“可君上只那么靠近了一下,就说闻到了我从前用的沉香。”
这事我也想不通,裴稷平日里对香料一道并不上心,怎么就那么灵敏,一下子就辨出了宋如初身上的不同。
叶儿劝慰道:“许是您从前用的沉香太好了,香气入骨,一时半会散不掉。想来再用梨香熏上几日,就能盖得严严实实了。”
“说得对。”宋如初又亲手点燃了几支梨花香,幽冷的香气很快弥漫开来。
她这才从妆匣深处摸出一个布偶,拿起针就狠狠扎了下去。
“永堕地狱,绝无轮回!”
布偶上,歪歪扭扭写着我的名字,宋阿梨。
给她这扎小人之术的术士,想必是个骗吃骗喝的庸才。
她扎了我这好几针,我飘在半空,半分痛楚也无。
她扎得累了,便捏着那小人,对着它说话:
“妹妹啊妹妹,你也别觉得自己冤,你可是霸占了君上整整三年。”
“刚刚我偷偷瞧他,他真跟天上的神将似的。比爹娘给我找的那个书呆子强太多了,不,这天底下就没男人比得上他。”
我嫁给裴稷后,她便不能再以宋如初的身份活在世上。
爹娘将她藏在一处别院,还为她寻了个书生做夫婿,遮人耳目。
也不晓得那个书生如今是何下场,大概,也和我一样,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了吧。
她拧着小人的脑袋,恶狠狠地说:“你该感谢我才对。要不是我怕他,你哪有机会嫁给君上,享他的人,享他的荣华富贵。”
“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
曾几何时,她对裴稷怕得要死,哭着求我替嫁。
后来见我在裴稷身边安然无恙地过了一年,而裴稷的权势又愈发滔天。
她就又爱慕上了。
日思夜想,几乎疯魔。
“叶儿,”宋如初忽然问,“君上与阿梨……多久同寝一次?”
叶儿恭顺地回道:“君上除了公干远行,只要在府中,夜里几乎都宿在二小姐这儿。”
宋如初脸色一沉,随即又轻蔑地哼了一声:“那又如何?三年的恩宠,连个一儿半女都生不出来。可见君上也不过是拿她解解闷罢了。”
她说的没错。
裴稷早就警告过我,不要妄想怀上他的子嗣。
所以我一直在喝药,我也不想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活成我这般身不由己的模样。
4,
更深露重,烛火跳了一下,灯芯结了老大一朵灯花。
靠在榻边的宋如初一个激灵,强撑着眼皮,声音含混地问:“他……还没回来?”
叶儿给她披上外衫:“君上还没回呢,大小姐先睡吧。”
“不等了,困死了。”宋如初打了个哈欠,“他要是回来了,你记得叫我。”
话音刚落,她人已经倒在枕上,呼吸渐匀。
我穿墙而出,飘到屋顶上。
夜风裹着寒气,吹得人魂魄都凉透了。
远处天子宫殿的方向灯火通明,像一只彻夜不眠的巨兽,俯瞰着整座天都城。
宫里那位,怕是不行了。
裴稷这时候被召进宫,等他再出来时,这天底下,怕是再无人能压他一头。
到那时,宋家又该如何自处?
这几年,他眼里的杀意,藏都懒得藏。
可宋家和其他人却觉得,送些金银美人,就能抹平他心里的血海深仇。
真是天真。
我甚至还记得那碗毒药的苦味。
我本是想回去提醒他们,裴稷这头狼,是喂不熟的。
可他们,却先一步结果了我。
天际尽头,夜色褪去,洇开一片灰白。
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时,我的魂体便开始灼痛。
我曾最爱这世间的阳光,暖融融的,像阿娘的怀抱。
如今,却是我最怕的东西。
我狼狈地缩回屋檐的阴影下,躲进那片黑暗里。
5,
午时三刻,日头正盛。
一桌珍馐佳肴的热气渐渐散了,香气却愈发勾人。
我飘在屋梁下,贪婪地嗅着那股子炙烤乳鸽的焦香,胃里空空荡荡的,像被火烧过一样。
我死了半月,还是个饿死鬼。
宋如初这几日等裴稷等得焦灼,也没怎么吃东西,如今心上人就在身侧,她的胃口好得出奇。
玄色衣袍的下摆扫过门槛,裴稷回来了。
他没在桌前落座,只是踱步到窗边,背着光,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里。
宋如初迎上去,声音是练过百遍的温顺:“君上,可以用膳了。”
裴稷“嗯”了一声,这才走过来。
但他没动筷子,修长的手指在温润的玉箸上轻轻捻过,一下,又一下。
这动作我熟悉得很,他要算计人了。
宋如初为他布菜,夹了一筷子水晶肴肉,自己也跟着食指大动,全然忘了伪装。
裴稷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你胃口倒是不错。”
宋如初夹菜的手一顿,那块肉“啪”地掉回盘子里,溅起小小的油花。
她慌忙放下筷子,垂下头,发髻上的珠钗微微晃动。
“妾身……让君上见笑了。”
“无妨。”裴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听闻你上月身子不爽利,我已传了话,未时宫中御医会过来为你瞧瞧。”
殿内霎时一静,连窗外的蝉鸣都仿佛被掐断了。
宋如初的脸瞬间白了。
我亦是困惑,上个月不适的人是我。
这三年,我病了都是府中医官诊治,他何曾动用过宫里的御医。
他为何突然这般在意我的身子?
裴稷一走,宋如初便瘫软在椅子上,攥住叶儿的手,指甲都快掐进皮肉里:“御医……他要让御医来!他是不是瞧出什么了?外表可改,脉象如何改?这可怎么办!那灾星身子到底有什么不适?”
叶儿也急得满头是汗,强自镇定地回忆:“大小姐别慌,我想想,二小姐上个月……对,就是上个月,她总说没胃口,整个人恹恹的。膳房送来的荤腥,她闻着味儿就想吐,只肯吃些清淡的果子。”
宋如初喃喃重复:“没胃口……闻着荤腥就吐……”她猛地抬头,脸色比刚才还难看。
“这……这不就是害喜的症状吗?”
我悬在半空,如遭雷击。
有孕?怎么可能。那些避子的汤药,我一碗不落地都喝了下去。
叶儿反应过来,赶紧压低声音:“大小姐怕什么!就算她真有了,人已经死了,往土里一埋,谁能翻出来对证?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是啊,死无对证。
我低头看向自己虚无的双手。
我已经死了。
就算腹中真有个小小的生命,也不过一两个月大,混着血水埋进土里,谁又分得清呢。
6,
未时,御医准时到了府中。
他为宋如初把过脉,便躬身退到裴稷身边。
我飘了过去,听见那把苍老的声音压得极低,字斟句酌:“回君上,女君并未有孕。”
竟然真的是裴稷疑心我有孕。
所以他才会破天荒地请来御医。
我心头一凉,若我真怀了他的孩子,以他的性子,恐怕只会更早动手,斩草除根。
裴稷没什么反应,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御医以为他盼子心切,连忙宽慰道:“君上不必忧心。女君脉象不浮不沉,从容和缓,是康健之相。若君上想要子嗣,只需顺其自然,今年定有佳音。”
康健。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我的魂魄里。
裴稷终于动了,他转过头,声音听不出喜怒。
“她,身体康健?”
“是,非常康健。”御医答得十分肯定。
裴稷不再说话,他遥遥投向远处的宋如初,那道影子在午后的日头下拉得又细又长。
片刻后,他吩咐身边的家臣:“去宋府通传一声,明日本王陪女君归宁。”
归宁。
我与他夫妻三年,他从未踏足宋府半步,连我爹娘前来拜见,他都懒得应付。
看来,他并未瞧出什么,否则以他宁可错杀的手段,此刻宋家早已血流成河。
当宋如初听闻他明日要同去宋府时,整个人都绷紧了。
“难道君上这才见了我半日,就看出我不是宋阿梨了?”她声音发颤。
但她很快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摇了摇头。
“不对,他没有看出来,否则我的项上人头早就保不住了。”
她猛地攥住叶儿的手,眼神锐利起来。
“定是御医刚才说了什么,让他起了疑心。叶儿,你现在就去打听,花多少钱都无所谓,我要知道他们说的每一个字!”
宋家这样的门第,养不出真正的蠢人。
7,
翌日清晨,天还未大亮,府里的马车便已备好,辘辘地朝着宋府的方向驶去。
春日的太阳暖融融的,可落在我这魂魄上,却带着灼骨的滚烫。
我只能狼狈地缩进裴稷投下的影子里,随着他一步步飘向马车。
他的身形高大挺拔,影子将我笼罩得严严实实,那份灼痛感才堪堪褪去。
我竟需要他的庇护,才能在日光下苟延残喘。何其讽刺。
宋府门前,爹娘早已翘首以盼。
一见到裴稷,他们脸上立刻堆满了殷勤的笑,快步迎了上去。
阿娘则一把攥住宋如初的手,压低了声音,那双眼里满是藏不住的担忧。
我的心,沉了下去。
在我的记忆里,阿娘从未这样看过我。
即便是大婚那日,她分明晓得我此去裴府九死一生,眼中却依旧是雀跃的高兴。
为宋如初能活下来而高兴。
可笑我当初还一厢情愿地想着,阿娘也是为我拼过命的,她一定也是疼我的。
“娘,若是我和姐姐能换回来,我心甘情愿的,为什么非要杀了我呢?”
我飘在阿娘身侧,一遍遍地问。
她听不见。
我活着时她尚且对我的哀求置若罔闻,又怎会奢求她在我死后还会记挂。
她的用心,只给了宋如初。
阿爹陪着笑,含蓄地探问裴稷今日前来的缘由。毕竟眼下时局紧要,他本该坐镇宫中才对。
“春日正好,”裴稷的语调平淡,“听闻宋府的园景乃天都一绝,特来赏景。”
他当然不是为此而来。
我强打起精神,因为我的尸身,就埋在那座园子里。
爹娘想必还未将我移走。
宋家这样的高门大户,人多口杂,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招来祸事。
裴稷负着手,慢悠悠地在园中闲逛,宋如初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身子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阿娘不着痕迹地跟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雀儿。
阿爹试图与裴稷攀谈朝中局势,裴稷却像是没听见,随手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海棠,簪在了宋如初的发间。
宋如初整个人都亮了一下,随即又垂下头,做出娇羞无限的模样。
一旁的爹娘见状,也跟着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
从前,裴稷也为我簪过花。
那并非出于爱重,不过是将我视作一件有趣的物件,闲来无事便装扮一番,聊作消遣。
又或者,是在享用之前,将我打扮得更合心意,好让他自己能更尽兴。
“多谢君上。”宋如初的声音软得能掐出水来。
裴稷勾了勾唇,不置可否,继续向前走去。
前面就是那片荼蘼花丛,我的尸身曾埋于其下。
可当我飘近时,那股与肉身的牵引感,却消失了。
我低头看去,那片土地有新翻过的痕迹。
他们把我移走了。应当就是昨夜动的手。
他们终究是不敢赌。
裴稷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们怕他会嗅出泥土下的腐败气息。
可我如今,又能在哪里呢?
正在我茫然四顾时,忽然起了一阵风。
风里卷着无数莹白的梨花瓣,携着一片清冽的冷香,扑面而来。
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裴稷停下脚步,顺着梨花飘来的方向望去。
园子的尽头,是一座小小的院落,院中一株老梨树,花开如雪,月白风清。
他抬脚便要向那边走去。
阿爹阿娘的神色瞬间变了,两人齐齐上前拦住他。
“君上,那边荒废许久,没什么可看的。”
“本王倒觉得,此等梨花,别处未曾见过,去看看也无妨。”
宋如初见状,身子一软,立刻扶住了额头。
“君上,这日头太烈,妾身……有些头晕不适,想……想去歇息片刻。”
她脸色煞白,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裴稷瞧了她两眼,那探究的神情,让我都跟着心惊。
片刻后,他终是收回了脚步,扶着宋如初一同离去。
我看着爹娘如释重负的神情,便什么都了然了。
我的尸身,定然就在那座梨花院里。
8,
静舍那边,阿爹正陪着裴稷品茶。
而这间暖阁里,熏香袅袅,阿娘正陪着宋如初。
宋如初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蚊子哼哼,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攥着阿娘的衣袖,紧张地问:“娘,那个灾星……她肚子里,当真有了?”
阿娘正为她添茶,闻言,动作没有半分停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剖开了,是有了。”
轰然一声。
腹中陡然传来一阵绞痛,尖锐而酷烈,像有一把无形的刀,正将我的魂魄也一寸寸割裂。
我……怀孕了?
吃了那么多避子的汤药,我竟然真的怀了孕。
“幸好我们下手快,”宋如初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脊背松懈下来,“再等些时日,等她显了怀,我就藏不住了。”
“所以说,我的如初是有福气的。”阿娘怜爱地拍着她的手背,“今日君上待你不同以往,你得抓紧机会。等有了自己的孩子,就算他将来瞧出端倪,看在骨肉的份上,也奈何不了你。”
叶儿在一旁凑趣道:“奴婢花重金问了,御医说,君上只问了小姐您身体如何,旁的半个字都没提。”
宋如初的脸却垮了下来,她不满地嘟囔:“他问的还不是那个灾星!又不是真的在乎我。”
“傻孩子,”阿娘将她揽进怀里,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宋阿梨已经是个死人了,往后君上身边的,只会是你一个。今日他为你簪花,往后便会与你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这番话终于哄得宋如初破涕为笑。
她依偎在阿娘怀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憧憬与幸福。
“娘,女儿现在……觉得好幸福。”
“我的乖女儿,你就该这么幸福。”
那母慈女孝的画面,刺得我魂魄生疼。
我再也待不下去,转身,穿过了那堵墙。
身后,是她们母女温存的笑语。
冰冷的夜风穿透我的魂体,却吹不散那份剖腹的剧痛。
活着的时候,回不去的宋家,融不进的裴府。
死了,竟连安息都成了一种奢望。
9 ,
宋如初院里的灯还亮着,想必是在等裴稷。
可他却没去。
我寻着他时,他独自一人在风阁里,手里端着酒盏,却迟迟没有送入口中。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显得他整个人都有些寂寥。
家臣周放立于一侧,正低声回话。
“主君今日这步棋走得妙。您在宋府给足了‘女君’颜面,外面的人只会当裴宋两家亲密无间,那些蠢蠢欲动的老家伙们,便不敢再轻易拉拢宋家了。”
原来如此。
又是算计。
我自嘲地飘在一旁,心底那点可笑的揣测,散得干干净净。
他还真是半点功夫都不愿浪费。
周放的话还在继续,裴稷却像是没听进去,兀自出神。
“主君可是有心事?”周放察觉到了。
裴稷晃了晃杯中清冽的酒液,声音很低:“本王做了个梦。”
“梦见女君,还有一个小娃娃,站在河对岸。岸上开满了梨花,白茫茫的一片。本王喊她,她却不应。”
我的魂魄骤然一紧。
他梦见了我,还有一个孩子……
裴稷顿了顿,又道:“我父母家人离世那晚,也是这样的梦。隔着一条河,我怎么喊,他们都不回头。”
周放闻言,连忙躬身宽慰:“主君多虑了,不过是个梦罢了。女君如今不是好端端地在府中吗?兴许是主君日有所思,盼着有个自己的家了。”
“或许吧。”裴稷终于饮尽了那杯酒。
那剖腹的痛楚仿佛又一次袭来,可这一次,却夹杂着一丝荒唐的期盼。
在我们死去的时候,他竟是有感应的吗?
他……是不是曾有过片刻,是在意我的?
“派人盯紧宋家。”
那点恍惚散去,他又成了那个杀伐果决的裴稷。
“她回府几日,身子便大好,太过蹊跷。今日在宋府,他们像是在藏着什么。”
周放领命退下。
偌大的风阁只剩下我和他,一魂,一人。
夜风格外地冷,虫鸣声都显得稀疏。
我飘到他对面坐下,就这样看着他。若非如今没了形体,我断然不敢如此放肆。
良久,他终于起身,去了宋如初的院子。
我跟了过去。
暖阁里,宋如初竟已歪在榻上睡熟了,脸上还挂着甜笑。
她连等他都等不了。
也是,等人,尤其是等一个能决定你生死的人,怎么可能睡得着。
叶儿慌忙要上前叫醒她,裴稷却抬手止住了。
“让她睡。”
他的声音很轻。
我飘在梁上,看着这一幕,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冷又硬。
宋如初,她真是天生的好命。
10,
我想给他报个梦,就告诉他一句话。
宋阿梨被埋在宋家那棵梨树下。
可我不知该如何入梦。
寝殿里燃着安神的檀香,裴稷却睡得极不安稳。
他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汗,像被困在无休无止的梦魇里。
过去三年,我见过许多次他这副模样。
他会在梦中落泪,也会在惊惧中骤然坐起,大口喘息。
有一次我壮着胆子想叫醒他,却被他反手掐住了脖子。
那力道,是真的想要我的命。
直到他看清是我,才松了手,眼底的杀意褪去,只余疲惫。
他让我不要在他睡着时碰他,因为他会杀了我。
我怕了很久。
后来听周放他们说,裴稷在北境那几年,夜夜都有人摸进他的营帐,所以他睡不安稳,枕戈待旦成了习惯。
我到底该拿他怎么办。
想了又想,我还是学着话本里的样子,双手虚虚捧着他的脸,将额头抵上去。
也许这样,我的执念就能钻进他的梦里。
没用。
我的魂体穿过他的皮肉,什么都碰不到。
他这样警觉的人,此刻连眼皮都未曾动一下。
这几日,我也试过去找别的鬼魂帮忙,可我好像被宋如初用什么邪术困住了。
只要离她远些,就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我扯回去,像条看不见的锁链。
难道我就要永远被这样缚着?
我泄了气,正准备飘走,身下的人却猛地翻了个身。
一条手臂,径直穿过我的腰腹,将我揽进怀里。
我明明没有实体。
可那一瞬,我竟真切地感受到了他胸膛的温度和坚实。
仿佛我还是那个活生生的人。
他醒了。
他看着空荡荡的怀抱,整个人愣住了。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急促的呼吸,被他用极大的自制力一点点抚平。
寝殿里寂静无声,我听见他对自己说。
“裴稷,别被她迷惑了。”
11,
天还没亮透,宫墙里沉闷的钟声就响了,一声,又一声,像是要把天都城的天给砸出个窟窿。
裴稷进了宫。没过多久,丧钟传遍全城。
天子驾崩,新帝年幼,裴稷摄政。
十三年前,他还是个戴着枷锁被流放北境的少年。
十三年后,他踩着尸山血海,成了天都城真正的主人。
然后,他开始动手了。
快得让人喘不过气。
当年的五大家族,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只剩下一个宋家,还安然无恙地立着。
街头巷尾的茶馆里,说书先生的惊堂木都不敢乱拍了,可闲人的嘴是关不住的。
“要我说,那朱王罗谢四家,当年送金山银山,不如送个美人儿。”
“可不是嘛,都说北镇王铁石心肠,还不是栽在了温柔乡里。那位女君,我远远瞧过一眼,啧啧,真是天仙下凡,我见犹怜。”
“我听府里的下人说,北镇王只要回府,就没下过女君的床榻。”
这些话像风一样,穿过我虚无的身体。
我飘回宋府时,阿娘正捏着一粒新剥的荔枝,喂到宋如初嘴边。
“乖女儿,现在你可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就连宫里的太后都得让你三分。”
宋如初没什么精神,恹恹地推开阿娘的手:“尊贵有什么用,他都一个多月没来瞧过我了。”
阿娘劝她:“傻女儿,他现在是摄政王,等他把那些不听话的都收拾干净了,自然就回来了。”
宋如初还是担心:“万一这时候,有别的女人……”
阿娘笑了:“放心,就算真有哪个不长眼的狐媚子,爹娘也会替你处置了。”
“阿娘,你对女儿真好。”
“不对你好对谁好,你可是娘亲手带大的珍宝。”
亲手带大的珍宝。
那我呢?
那个被丢在别院自生自灭的我,又算什么?
宋如初忽然压低声音:“阿娘,那棵树下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阿娘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能有什么问题,这么久了,估计早就烂透了,正好给那棵梨树当养料。”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越来越淡的脚尖。
或许阿娘说得对。
我的身体正在化为养料,我的魂魄也开始变得透明。
我这是要散了。
可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为什么死了这么久,也没个黑白无常来领我走一程?
12,
又过了两日,府里传遍了消息,裴稷要回来了。
宋如初坐在菱花镜前,任由熏香的烟气缭绕。
她对着镜中那张与我别无二致的脸,挑剔地审视着。
“叶儿,说真的,以前君上都是自己过来的?宋阿梨那贱 人,一次都没主动去请过安?”
叶儿正为她梳头,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低声回道:“是的。”
宋如初嗤笑一声,拿起一支赤金镶红宝的步摇,在发间比了比。
“那她可真是好手段,欲擒故纵的把戏玩得炉火纯青,倒是我从前小瞧了她。”
叶儿看着镜中人华丽的装扮,有些迟疑地开口:“女君,您要不要……换身素雅些的衣裳?二小姐她,极少穿得这样鲜艳。”
宋如初的脸瞬间冷了下来,她将那支步摇重重拍在梳妆台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她是她,我是我。”
她站起身,身上那件石榴红的裙子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我喜欢什么,便穿什么。”
“可是……”
“叶儿。”宋如初缓缓转过身,一步步逼近,声音里带着冰冷的警告:“你是不是忘了,宋阿梨已经被埋在土里两个月了。”
她凑到叶儿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
“现在,她早就成了一堆白骨,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飘在旁边,看着她这副色厉内荏的模样。
她不是拎不清,她是太急了,急着摆脱我的影子,急着证明她才是那个独一无二的胜利者。
没有人愿意一直做别人的替身。
可她越是这样,就越是活在我的阴影里。
13,
傍晚时分,裴稷回来了。
他一身玄色暗金蟒袍,袍角随着步履翻飞,将一身的杀伐气都衬出了几分矜贵。
他本就是天生的贵胄,只是从前被血和仇恨掩盖了本色。
宋如初连忙迎上去,那双精心描摹的眼睛里,盛满了惊艳与迷恋。
“君上,您可算回来了。”她声音又软又黏,整个人像没有骨头似的,依偎进裴稷怀里。
位高权重,美人入怀,裴稷此刻的气势也柔和了些。
他伸手揽住宋如初纤细的腰肢,眼底的凌厉渐渐消散,攀上些许倦怠的温柔。
“嗯,回来了。”他哑声应道。
下一刻,他却几不可闻地蹙了蹙眉:“你身上的香,还是没换?”
宋如初的身体僵了一下:“换……换了呀,君上那次说不喜之后,妾身就再也没用过了。”
裴稷垂眸看着她,没再说什么,陪她用完了膳,便起身离去。
他前脚刚走,宋如初后脚就把满身的珠玉香囊都扯了下来,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我 日日用梨香熏着,差点把自己腌入味了,他怎么还说味道不对?”
“叶儿,你是不是在诓我?你不想你家人活了?”她声色俱厉。
叶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绝不敢骗女君!”
“那到底是为什么?”
叶儿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开口:“或许……或许不是梨香,是体香的缘故?奴婢听说,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独有的味道。”
宋如初烦躁地来回踱步:“什么梨香体香的,他爱的难道不是这张脸吗?我现在和那个灾星长得一般无二,连我自己都快分不清了!”
她不懂,我也不懂。裴稷以前,从未在我面前提过什么香味。
我飘回裴稷的书房,他正坐在案前。
烛火明灭,他修长的手指正摩挲着那方我用过的砚台。
曾经,他在此处挥毫,我于一旁研墨。
窗外修竹,风过叶响,和着墨香,是我最喜欢的安宁。
此刻风依旧,竹依旧,只是研墨的人,早已不在。
过了一会儿,周放进来了,裴稷问他:“宋家那边,可有异动?”
周放躬身回道:“一切如常,并未发现不妥。主君是察觉到什么了?”
裴稷的声音冷得像冰:“她的味道,不对。”
周放挠了挠头:“主君是说女君么?女子家换个熏香也寻常,人没变就行。”
裴稷的手指一顿,他抬起头,看向桌案上新供的雪梨。
他唤来下人,吩咐道:“去传话给女君,说我明日想吃梨酥,让她亲手做一份。”
梨酥,我从前常做给他吃的。
他是想用味道来分辨真假吗?
他真的在怀疑了。
我没料到他会这么较真,或许,只是因为他无法容忍任何形式的欺骗。
但没关系,只要我的尸身能被挖出来,怎样都好。
院中那棵梨树,它陪了我十七年,吸取着日月雨露,结出的果子,甜蜜过我苦涩的人生。
它那样好,那样纯净,像嬷嬷一样,是看着我长大的。
它也是我的母亲,不该用我的腐肉枯骨,去做它的养料。
14,
宋如初接到话后,整个人都焦躁起来。
“君上怎么突然想吃梨酥了,我又不会做。”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尖锐的慌乱。
叶儿凑上前,压低声音劝她:“小姐莫急,奴婢从前见二小姐做过,还记得些法子。”
宋如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让叶儿将步骤写下,自己提着裙摆就往小厨房钻。
那一夜,小厨房的灯火就没熄过。
她熬了整整一夜,废掉的食材在角落堆成了小山。
面粉沾了满脸,发髻也散了,狼狈不堪。
直到天快亮时,锅里才终于传出像样的香甜气味。
叶儿捻起一块尝了尝,点点头:“差不多了,就是这个味儿。”
宋如初这才脱力般地松了口气。
她匆匆梳洗一番,换上干净衣裳,端着那盘金黄的梨酥去见裴稷。
裴稷拿起一块,在指间停了片刻,才送入口中,慢慢地咽了下去。
“君上觉得味道如何?”宋如初屏着呼吸问,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袖。
我也很期待。
说实话,连我自己都忘了亲手做的梨酥是什么味道。
第一次做给裴稷,是成婚后大半年。他从边关负伤而归,在府中养伤。
嬷嬷劝我去他院里照顾。我说君上不喜我,去了怕是给他添堵。
嬷嬷停下手里的活计,笑着对我说:“阿梨啊,夫妻过日子,你往前走一步,就离他近了一步。再说,保家卫国的儿郎,骨子里坏不到哪儿去。”
“你没爹娘护着,这世道女子活得难,但你得学着打好手里的牌,给自己建个家。”
我听了嬷嬷的话,鼓起勇气去了。
裴稷果然不待见我,但许是伤着懒得费神,倒也没把我赶走。
我便硬着头皮在他身边待了半月,帮他换药,为他梳洗。
梨酥就是在那时候做的。
他睡着时,我瞧见府中梨子熟透了,挂在枝头没人摘,烂在树下怪可惜的。我便摘了些,在小厨房里洗净削皮,捣成泥,裹上粉,学着嬷嬷教的样子上锅蒸。
我记得那天,满屋子都是甜糯的梨香,热气熏得我脸上全是汗。
他不知何时醒了,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问我捣鼓什么。
我吓了一跳,对他撒了谎:“妾身……妾身看君上没什么胃口,便想做些开胃的点心。”
他扯了下唇,那算不上一个笑:“那你在里面下毒了吗?”
“妾身不敢。”
为了证明,我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结果烫得眼泪都出来了,又狼狈地吐在了一旁。
那一瞬间,我以为他会拔剑。
可他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然后,在我惊魂未定的注视下,他还是吃了。
还吃了好几块。
后来嬷嬷过来,瞧见空了一半的盘子,笑眯眯地说:“你看,这不是就近了一步。”
从那以后,每年梨树结果,我都会做梨酥。
好像已经成了一种戒不掉的习惯。
15,
裴稷吃下那块梨酥,细细地咀嚼,动作很慢,仿佛在品味什么绝世佳肴。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风拂过叶片的声响。
宋如初满怀期待地又问了一遍:“君上,味道如何?”
他没有回答,而是抬手,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放在了她修长的脖颈上。
如此亲密的动作,让宋如初的脸颊瞬间染上红晕,眼中满是藏不住的欣喜。
我飘在一旁,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果然,我做的梨酥,与旁人做的也没什么不同。
可下一刻,那只手猛然收紧。
裴稷的脸上再无半分温情,只剩下骇人的杀意:“你究竟是谁?宋如初在哪里?”
“呃……”
宋如初被掐得双脚离地,脸孔因缺氧而涨成紫红色,她拼命地去掰裴稷的手,可那点力气,无异于螳臂当车。
“君上……我……我就是……宋如初啊。”她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
裴稷的声音冷得像冰:“我再问一遍,宋如初,在哪里?”
周放他们听到动静冲了进来,一见这情形,魂都快吓飞了。
“主君息怒!”周放大声喊道,“若有疑虑大可细细审问,若是现在杀了女君,可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这话起了作用,裴稷手上的力道缓缓松开。
宋如初重重跌坐在地,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看向裴稷时,满是劫后余生的恐惧。
但她依旧不肯承认,只是一味地重复自己就是宋如初。
这话倒也不算撒谎,她的确是宋如初。
裴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像在看一件肮脏的物什:“你既然说你是她,那你告诉本王,你嫁来时身子那般孱弱,吃了那么多补药也不见好,是如何在短短七日内就康健如初的?”
他顿了顿,向前一步,逼得宋如初不住地后退。
“还有,你身上的味道,你做的梨酥,为什么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宋如初这才慌了神,她根本不晓得,我替她出嫁时,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我常年被关在那个小院里,吃不饱穿不暖,身子骨怎么可能好。
只是我也不解,我除了避子药,又是什么时候吃的补药?
等等……
补药?
我肯定是吃了的,否则也不会有那个孩子。
是裴稷让人换了药吗?
他……也曾想要与我有一个孩子么?
宋如初瘫在地上,只会摇着头哭泣:“君上,妾身……妾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裴稷发出一声冷呵:“你和她的确生得一般无二,可你不是她,绝对不是。周放,去将宋卿夫妻叫来。”
他是要让阿爹阿娘来当面对质。
可他啊,猜对了答案,却用错了法子。
16,
阿爹阿娘很快被带了过来,两人一见宋如初,便扑上去抱头痛哭,演得情真意切。
“我的儿,你受苦了,让娘看看!”阿娘捧着宋如初的脸,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阿爹则一脸笃定地对裴稷说:“主君您看,如初脖颈后这颗小痣,是她娘胎里带出来的,绝不会有错!”
他们没有撒谎,宋如初确实是他们的女儿。
所以裴稷什么也看不出来。
周放他们也劝道:“主君,夜深了,您也累了,先歇下吧。”
裴稷没应声,他转身走了出去,任由清冷的月光洒满他全身。
我飘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在月色下拉出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这个男人,时而狠戾,时而温柔,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
那些所谓的证据,身体的香气、是否康健、普通的梨酥,其实什么都证明不了。
以他的多疑,本不该如此轻易被说服。
周放从后面快步跟了上来,声音压得很低:“主君,您到底是怎么了?”
裴稷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天上那轮孤月。
“周放,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梦吗?”
周放愣了一下,随即答道:“您是说……梦见女君和一个孩子站在河对岸,您怎么喊她,她都不理您的那个?”
裴稷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飘忽。
“我这一生,好像什么都留不住。”
“爹娘如此,兄弟手足如此,她……也是如此。”
“周放,你说人活着,图什么呢?”
我飘到他面前,从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看到了破碎的哀伤。
周放慌了神,连连摆手:“不会的,主君您别多想!女君就是女君,至于孩子,御医不是说了,您和女君身体康健,缘分到了自然会有的。”
裴稷沉默了许久,久到周放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去查。”
他忽然说道,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硬。
“查宋夫人当年生产,到底生的是一个,还是两个。”
周放浑身一震,瞬间领悟了什么,立刻躬身应道:“属下这就去!”
17,
周放那边断了线索。
当年接生的稳婆,在场的丫鬟仆妇,这些年竟都陆陆续续地离世了。
我飘在梁上,心口的位置泛起一阵空洞的凉意。或许我的嬷嬷,也是他们害死的。
那时嬷嬷身子总不大好,说是回老家休养,可没多久就传来了病逝的噩耗。
我伤心得几乎下不了床,然后,叶儿就被爹娘送了过来。
几个时辰前,叶儿也被带去拷问。
她什么都没说,最后竟以挨不住刑为借口,撞上侍卫的佩刀自尽了。
如今,所有知晓内情的线人,都成了死人。只剩下爹娘和宋如初了。
夜深时,宋如初来了。
她穿着我最爱的那件鹅黄配月白的襦裙,梳着我常梳的垂云髻,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
她不哭不闹的时候,最像我。
连裴稷的动作都停顿了片刻。
她奉上茶,柔声细语地说起一些我和裴稷之间的私密事。
桩桩件件,都是叶儿来我身边后发生的。
看来,叶儿那双眼睛,确实没少往不该看的地方看。
裴稷听完,脸上没什么波澜,只反问了一句:“既然你都记得这么清楚,那洞房那晚,本王对你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宋如初端着茶盏的手轻轻一颤。
她大概以为,抛出那些私密的琐事,裴稷就会信了她。
“过了这么久,妾身……已经忘了。”她垂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我却记得。
我记得清清楚楚。
他说:“纵使你生的的确惹人垂怜,也别想本王怜你半分。”
裴稷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
“忘了?那你就回去好好想,想好了再来告诉本王。”
宋如初几乎是落荒而逃,出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狼狈不堪。
我听见廊下的周放他们在小声议论。
“主君的脾气,是真的变了。搁以前,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
“那是因为心里在乎,就有了顾忌,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你们说,主君是什么时候对女君上心的?我怎么一点没瞧出来。”
“这感情的事啊,就跟春雨似的,不知不觉就把地给浸湿了。或许就是从一杯茶,一碗饭开始的,谁说得准呢。”
18,
我的魂体,又淡了些。
虚无感先是从腿脚开始蔓延,裙摆之下空空荡荡,风一吹,整个人就像一缕即将被扯散的炊烟。
我掐指算了算,离我彻底烟消云散,大概也没几天了。
这几日,裴稷府里的气氛也变了。
他不再派人满世界的寻一个活人,而是将京畿之地的所有衙门都跑了个遍。
他要找一具无名女尸。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是他对周放下的令,语气冷得像冰碴子。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或许不是为了向宋家讨个说法,而是真的,只想找到我。
我不知疲倦地在他耳边重复那句话,告诉他我被埋在宋府的梨树下。
可他还是听不见。
我飘在他身侧,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心里又急又气。
这人怎么这么笨,明明都梦见我在梨树下了,怎么就不知去宋家后院挖一挖呢?
几天后,城外义庄。
无数具无人认领的尸身被并排摆放着,腐烂的气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熏得人头晕。
裴稷来认尸。
他一具具看过,里面没有我。
走到最角落时,裴稷的脚步顿住了。
那里放着的,是几个孩童的尸身,大多是刚出生就被丢弃的女婴。
“主君,怎么了?”周放察觉到他的异样,低声询问。
裴稷没有回应,只是蹲下身,伸出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终究没有触碰那些冰冷的小身体。
过了许久,他才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开口,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我梦里的那个孩子,是个很可爱的女娃娃。”
那句话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我的魂魄里。
我下意识地抚向自己的小腹,那里什么也感觉不到,一片虚空。
我没有做过那样的梦。
那个他口中可爱的女娃娃,我怕是连在梦里,都见不到她的模样了。
她在我懵懂无知时悄然而至,又在我含恨而终时随我一同消逝。
我这短暂的二十年,好像真的什么都没能留住。
19,
天色阴沉得厉害,浓黑的乌云滚滚而来,像是要把整座天都城都吞下去。
暴雨将至。
我的魂体也变得愈发透明,风一吹,便稀薄得像一缕烟。
我感觉自己快要散了。
想到害我之人还穿着绫罗绸缎,享着荣华富贵,而我却要被永远埋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心底终究是不甘的。
可我能做什么呢?
话本子里那些厉鬼索命的桥段,都是骗人的。
我没有术法,甚至连飘远一点都费劲。
我不想再做裴稷的影子了。
我费力地飘向半空,想再好好看看这座天都城。
我想见它很久了。
死前最后一次陪着裴稷,我趁他心情不错,一边为他束发一边小声问,生辰那天,能不能放我出府去玩一天。
他当时想也没想就说不行。
可后来临走时,他又丢下一句:“等我回来再说。”
就这六个字,让我满心欢喜地等他,虽然最后等来了一场空。
不过现在也不迟。
就把今天,当做我的生辰吧。
二十岁的宋阿梨,虽然是个饿死鬼,但也算看过这世间的繁华了。
我正出神地望着裴稷治下的天都城,街角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我垂头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残疾乞丐,正死死地抱着宋如初的腿,嘴里嘶吼着什么,那张满是污垢的脸上全是滔天的恨意。
“拖走!快把他拖走!”宋如初又惊又怕,声音都变了调。
护卫刚要上前,裴稷却抬手拦住了,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场闹剧。
很快,那乞丐断断续续的哭嚎便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他竟是当年与宋如初定下婚约的书生,卢年。
在宋如初重逢裴稷,动了攀高枝的心思后,便设计毒杀了这位碍事的未婚夫婿。
哪成想卢年命大,竟没死成,只是从此残了一双腿。
他一路乞讨,从江南爬到了天都城,却不知宋如初如今是哪家的贵人,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街上乱找。
今天,总算让他给找到了。
卢年用尽全身力气,指着宋如初,对周围的人泣血控诉:
“就是这个毒妇!她为了攀高枝,不惜杀夫!”
“我没死!我卢年没死成!我从鬼门关爬回来了!”
宋如初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在乞丐的嘶吼和众人惊疑的指点中,摇摇欲坠。
20,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瞬间连成一片水幕。
宋如初就跪在这片水幕里,昂贵的裙衫紧贴着身体,狼狈地黏着泥污。
她仰起头,任由雨水冲刷着惨白的脸,声音尖利地划破雨声:“当年合该是我嫁给君上!我敢对天发誓,没有半句谎话!”
“宋阿梨她就是个灾星,她根本不配!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君上,我和她长得一模一样,我比她更会讨您欢心,您一定会喜欢我的!”
裴稷撑着伞,站在一片干爽的阴影里,雨水在他身周筑起一道喧嚣的墙,却半点也沾不到他。
他像是没听见宋如初的嘶喊,只是低声重复着那个名字,仿佛在品尝一个陌生的字眼。
“宋阿梨……原来她叫宋阿梨。”
他终于蹲下身,伞沿倾斜,将宋如初那张扭曲的脸纳入阴影中。
他唇边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没有半分暖意:“既然这么愿意伺候本王,当年为何不愿嫁,现在又哭着喊着要嫁?”
“因为……我……”宋如初被他看得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稷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刀子:“因为你怕死。因为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是不是?”
“本来就是我的!是我的!”宋如初彻底崩溃了,只剩下这句颠三倒四的呜咽。
阿爹阿娘连滚带爬地扑过来,跪在泥水里替宋如初求情,把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裴稷看都未看他们,只冷冷地问:“你们大可以把宋阿梨藏起来,藏在一个本王永远找不到的地方,让她活着。为什么,非要杀了她?”
阿爹脱口而出:“她是个灾星,生来就该死!”
阿娘的声音里满是怨毒:“万一哪天被君上您找到了,那我们如初,岂不是要被赶回来了?”
我飘在半空,听着这些话,心里竟没什么波澜。
阿爹的子女那么多,哪里会真的在意我一个。
阿娘亲手养大了宋如初,人人都说她是福星,那颗心自然早就偏到了天边。
裴稷沉默了很久,雨声更大了。他最后问:“她的尸身,在哪里?”
三个人瞬间噤声,任凭裴稷如何逼问,都死死咬着牙不肯说。
我倒是能猜到他们的心思。
他们觉得我只是死了,裴稷未必会为了一个死人,就杀了他们全家。
可若是让他发觉,我是怀着他的骨血死去的,那他们一个也活不了。
忽然,裴稷像是被什么惊雷劈中,猛地抬起头,望向宋府的方向。
那棵梨树。
他丢开油纸伞,整个人暴露在瓢泼大雨中,翻身上马,朝着宋府疾驰而去。
雨水瞬间将他淋得湿透,他却毫不在意,径直冲到后院,停在那棵了无生机的梨树下。
今年的梨树,一朵花都没开,更别提结果了。
他跳下马,就那么徒手刨起了湿黏的泥土。
周放他们立刻冲上前,七手八脚地帮忙。
泥土翻飞,很快,一角衣料露了出来。
然后,我便看见了我的尸身。
或许是毒药的作用,我尚未化作白骨,面容甚至还带着几分睡着的安详。
只是,那被残忍剖开的腹部,空洞而可怖,无声地诉说着一切。
周围的侍卫纷纷别开脸,有人甚至当场就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裴稷却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然后脱下自己早已湿透的玄色外衣,仔仔细细地,将我残破的身体盖住,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将我打横抱起。
大雨模糊了所有,我分不清他脸上滑落的,究竟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主君,他们如何处置?”周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指着被押过来的阿爹阿娘和宋如初。
裴稷抱着我,一步步走到宋如初面前。
他伸出手,在宋如初惊恐万状的表情中,一点一点地,捏碎了她的脖颈。
她拼命挣扎,手脚乱蹬,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最终,脑袋无力地歪向一旁。
“你们的灾星,本王替你们处理了。”他对早已吓瘫的爹娘说完,又对周放吩咐道:“留口气就行,剩下的,你随意。”
周放躬身领命。
爹娘二人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比死亡更恐怖的判决,疯了一样地磕头,哭喊着求裴稷给他们一个痛快。
我曾见过周放如何处置那些嘴硬的刺客,七十二道刑罚走一遍,人还活着,却连求死都成了一种奢望。
那样的活着,比下地狱还难受。
21,
雨说停就停。
乌云撕开一道金边,日光倾泻而下,将天都城湿漉漉的青瓦都镀上了一层暖光,空气里满是雨后泥土的清新气味。
我飘到裴稷身侧,像从前为他束发时那样,凑到他耳边。
风把我的话吹得七零八落。
“谢谢你。”
“把我烧了吧,裴稷,别再埋进土里了,底下又冷又黑。”
他当然听不见。
他抱着我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得极稳,仿佛怀里不是一具残破的尸身,而是他失而复得的整个天下。
他的背影在日光下拉得好长,越走越远,就要消失在街角。
我再也忍不住,用尽所有力气,朝着那个背影喊:
“裴稷!你这个混蛋!”
“下次再喜欢上谁,不要再吓唬人家了!”
“早点告诉她,听见没有!”
话音刚落,一阵风过,吹动了不远处酒楼檐下的铜铃,叮铃作响。
他的脚步顿住了。
裴稷猛地回过头,那双赤红的眼,精准地落在我飘浮的位置。
他好像……看见我了?
可那空洞的眼神里,终究什么也没能抓住。
他只是在风里站了很久,然后抱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也好。
我转身,飘回了宋府那方小小的后院。
那棵被他用手刨开的梨树,不知何时,竟开出了一树繁花。
雪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像一场永不消融的雪,将不久前的血腥与污秽,都掩盖得干干净净。
梨花簌簌落下。
树下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童,正拿花瓣堆着小山玩。
我飘过去,轻声问:“你在等谁呀?”
她抬起头,冲我甜甜一笑,声音奶声奶气:“阿娘,我在等你呀。”
我愣住了。
那双眼睛像我,鼻梁和嘴唇,却像极了裴稷。
这是……我那没能出世的孩子?
还是……那个很多年前,也总坐在这棵树下,盼着阿娘能回头看一眼的小小的我?
我分不清了。
也无需再分清。
我对她伸出手,笑了。
“阿娘来了。”
“我们走吧。”
小小的手覆上来,带着一丝暖意,紧紧握住我。
“阿娘,我们去哪儿?”
我牵着她,转身没入漫天飞舞的梨花里。
“去一个没有高墙的地方,去一个……再也不用等人的地方。”
22,
梨花开得漫天漫地,簌簌的花瓣落入眼前这条静谧的长河,漾开圈圈涟漪。
河水泛着暖融融的光,仿佛世间所有温柔都汇聚于此。
我牵着身边的小女童,她的手心传来真实的暖意,是我这具虚无的魂魄唯一的慰藉。
河对岸,光芒的尽头,是安宁。
我能感觉到,那里没有苦痛,没有别离。
队伍很长,所有魂灵都安静地向前挪动,脸上带着一种释然的疲惫。
就快到了。
那温暖的光几乎要将我拥入怀中,彻底洗去我一身的尘埃与执念。
“宋阿梨。”
一个声音,淬着刻骨的思念,从身后传来,将我死死钉在原地。
我缓缓回身,看见他踏着粼粼波光而来。
还是那身我最爱看的墨色长衫,高束的长发在风中翻飞,衣袂猎猎作响。
他一步步走到我与孩子面前,风尘仆仆,却带着失而复得的珍重。
“我叫了你那么多次,你都不肯回头,原来是名字叫错了。”
他低头,看着我,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的沙哑,“阿梨,还好,我没来迟。”
我怔怔地看着他,以为这又是他闯入我梦境的幻象。
可他身后,是绵延不绝的铁甲洪流,无数将士正沉默地渡河,他们身上带着尚未干涸的血迹,残破的盔甲诉说着一场惨烈的战事。
他战死了。
这个念头,让我心口猛地一窒。
裴稷却像是卸下了所有重担,弯腰抱起我们的小女儿,然后极为自然地,伸出手,牵住了我。
他的掌心,第一次有了温度。
“走吧,”他轻声说,“家人就在前面等我们。”
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我看见了许多熟悉又模糊的面孔,正笑着向我们挥手。
人群的最前方,站着我的嬷嬷。
她看着我,眼圈先红了,语气里却满是嗔怪:“阿梨,我求了神佛那么多年,保你长命百岁,顺遂安康。你怎么……这么早就跑来了。”
她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我混沌的记忆。
我想起来了。
在我被毒杀,魂魄即将消散的那一刻,曾有一个威严又无奈的声音在耳边叹息。
“再给她一点时间吧,她那嬷嬷,生前日日叩拜,用半生香火,只求她一世平安。总要让她亲眼瞧见,大仇得报。”
原来,我能徘徊不去,能等到他为我复仇,不是什么阴谋诡计,而是我的嬷嬷,用她一生的虔诚,为我求来的片刻停留。
她抚养我长大,为我取名“阿梨”,教我识字求生,在我看不见的岁月里,依旧为我祈求神佛庇佑。
她才是我的阿娘。
“阿娘。”
我哽咽着,唤出这个称呼。
嬷嬷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却又很快地笑开,她揉了揉我的头发,就像我还是个孩子时那样。
又起风了,梨花如雪,纷纷扬扬。
嬷嬷一手牵着我,另一手牵着裴稷,笑得慈祥又满足。
“好了好了,都到齐了。”
“阿梨,咱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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