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许月牙(完)
发布时间:2025-05-21 19:41 浏览量:6
我是个丫鬟,却长了一张和张家小姐相似的脸。
听说皇帝吃人,尤爱少女的肉,小姐哭着不愿入宫,张家叫我替她入宫。
两年后,张燕如进宫,想跟我换回身份。
“扰了本宫好心情,拖出去,喂虎奴吧。”
1
小姐的脸,丫鬟的命,说的就是我一许月牙。
我是自己卖身进来的,张府嬷嬷收了我的银子,却并没把我安排到后院。
我在前院跪着擦地,每擦一块砖,就要往前爬一步,膝盖瘀青渗血,手上的皮也泡软了,红一块白一块,难看得很。
日复一日,我像乌龟一样趴在青石板上,手上结满了血痂。
我不想再做粗使丫鬟了,于是,夫人要出大门时,我跪着拽住了她裙角。
刘嬷嬷一脚把我踢开:“贱蹄子,脏手要砍。”
我没擦嘴角的血,只管给夫人磕头:“今天要下雨,夫人鞋底又高又软,容易滑倒,奴婢僭越,请夫人责罚。”
磕头时,我故意把脸顿了一下,夫人果然留意:“怎么.…长得有点像燕如?”
张家大小姐,闺名燕如,年方十三,是千娇万宠着长大的。
夫人和刘嬷嬷小声耳语几句,便送我去小姐院子里做了贴身丫鬟。
能吃饱、能穿暖,能和小姐一起读书学习,唯有一个要求,永远不准出留芳院——那是小姐的院子。
张燕如很讨厌我,她是主子,我一个奴才也敢和主子用一张脸。
“你也配?”她把剪子烧得火红,要烫烂我的脸。
夫人连忙拦住:“燕如,你也大了,明年宫中就要大选,你懂点事!”
张燕如这才扔了剪子:“月牙这条贱命,总算有点用。”
我并不生气,因为,我终于如愿进入了留芳院。
2
张燕如脾气不好,她没睡好觉,便叫我顶着白瓷瓶子站一天一夜,我稍有睡意就让人掐我。
她要新鲜的荷花,我去摘,婢女用竹竿把我捅下河,她坐在船上乐,后来我高烧三天。
她要吃滚烫的果子茶,我烧好水,她嫌水太硬,把一碗热茶泼到我脚面上,我疼得死去活来。
夫人赶忙派人送来祛疤药,生怕我留疤。
“燕如,小打小闹的你开心就好,别闹出人命。”
许是大选将至,张燕如也收敛起来,她每天窝在屋里睡懒觉,要我去女夫子跟前读书。
四书五经,我看了一遍又一遍,诗词歌赋,我睡梦里都在押韵,弹琴的手磨出了茧子,跳舞的腰肢已经足够纤软。
女夫子很满意:“月牙,你本身就有功底的,稍用三分力,就能卓尔不群。”
那又怎么样呢?
以前,我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在张府眼里,我不过是脚底下的泥巴,是张燕如的影子、玩具,任她肆意玩弄、百般羞辱,最后,还得跪着谢恩。
“谢小姐赏。”
是的,惩罚也是主子的赏。
张燕如懒洋洋地起榻:“写两首好诗,我要拿去赴宴。”
听说,威远侯姜渊渟要回来了,他战功赫赫,少年英才,京中权贵特意举办了赏花宴为他接风洗尘,许多待字闺中的女儿家都要去一睹风采。
张燕如也喜欢他的她曾叫婢女一遍一遍说姜渊渟的故事,满眼里都是星星的连我都不用跪在屋中擦地,须得坐在板凳上,认认真真听。
这个名字,于我,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婢女说:“听说威远侯亲自发放抚恤银,我表哥的三姨的丈夫的妹妹就得了一锭银子,因为她丈夫残了脚。”
这个春天要过完了,我都没出过留芳院。
我小心翼翼地递上诗稿:“威远侯一个贵人,也会亲自踏足陋巷吗?”
张燕如眼睛亮了,她要去制造偶遇,但是陋巷肮脏,万一被人认出,恐名声有瑕,她便叫我悄悄换上婢女衣服,一起出去。
这一年,我已经十四岁了。
3
张燕如和我都戴着面纱,她坐在马车上,盯着前面的巷子,不耐烦道:“你去看看,威远侯怎么还不出来。”
我快步走进巷子,立刻揭了面纱。
路边的小乞丐扯住我裙角:“仙女姐姐,我饿。”
我把荷包里的点心都拿给他,又掏出一把碎银,他吃得狼吞虎咽,我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太像我刚没娘的那几年了,蓬头垢面、骨瘦如柴,托着破碗沿街乞讨。
前方传来柴门的咯吱声,威远侯一身黑衣劲装,和一个文弱男子一起出来。
我开始手忙脚乱:“我的簪子掉了,两位公子可曾看见?”
姜渊渟停下脚步,看了我几眼,我特意一笑,面上露出两个梨涡,这是从小就有的。
他眼中似有波动,不过一瞬,就湮灭于冷峻的神情中,他并不认得我。
文弱男子似笑非笑:“小丫鬟,你裙子脏了。”
小乞儿把黑手藏在背后,可怜兮兮地向我道歉。
“无碍,你快去买饭吧。”
贵人出行,常会清街,我怕有人为难他,文弱男子深深看我一眼,起身上马,威远侯跟着他走出巷子。
我听见张燕如甜腻腻的声音,她在京城素有美名,诗文娴熟、蕙质兰心…这些,其实都是我的成果。
威远侯不知说了什么,她一整天心情都很好,晚上还破例放我早去休息,不用跪在屋里剪烛花。
我刚出门,听见她笑了:“威远侯说我很像一个故人,他亲自邀我去花宴,我要是能嫁给他,就不用入宫了。”
春夜不凉,可是穿堂风吹得我心冷,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不准再想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只是一个奴婢,一个自愿卖身进张府的奴婢。
夫人知道张燕如带我出去过,她想了好一会儿,京中花宴名为赏花,实为相看,女儿家各有手段,有故意落水的、有污人名节的,带着我去,万一,有问题也能挡灾。
“月牙是低贱胚子,命硬着呢。”
4
花宴上摆的是芍药,女儿家们比花还要美,看人都看不过来,更何况是花。
张燕如蝴蝶般在人群中穿梭,她的两首诗让大家赞赏不已,威远侯亲自摘了一朵雪白的杨妃出浴花,为她簪上发髻。
他们两人在花中笑着,好似璧人。
我戴着面纱,穿着丫鬟衣服,站在阴影里,看着这春日里的一切,有人忽然拿扇子敲我脑袋。
“小丫鬟,面纱掉了。”文弱男子倚在栏杆旁,面带调侃地看我。
我连忙戴上面纱,他大概也是个贵人。
我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小路上传来男子的阴柔低语声:“公子呢,老夫人说要把他看好了。”
男子脸色一变,示意我不要出声。
贵人之间的阴私事,我怕知道多了掉脑袋,我立刻要躲。
文弱男子面色苍白,眉间一抹阴翳,我天生怜贫惜弱,知道后宅里不受宠孩子的可怜之处,便牵了他袖子,要他跟我走。
来赴宴之前,我特意找张燕如要了这里的地图,将一草一木都记在心上,万一有人发现我,我还有得躲。
石洞很窄,两个人只能贴墙壁面对面站着,他拉起我手心,一笔一画写下两个字一元景。
我不知京中贵人有谁姓元,可看他那一身名贵的纻丝衣服,就知道身价很高。
他温热的鼻息扑在我脸上,像软茸茸的柳絮,我不自觉偏开头。
他轻笑。我捂住他嘴,被人发现可怎么办,他不怕死,我一个奴婢还怕呢?
他的唇覆在我手下,眼中却浮上笑意,像星子的碎光,我好似被热水烫了,立刻收手。一时之间,石洞里仿佛热了起来。
我和他相顾无言,唯有他的一双凤眼,熠熠发光。
出来后,他耳根发红,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点温度,他将腰间玉佩扔给我:“今日报酬。”
我穷怕了,向来见钱眼开,这玉佩水头佩水头很足,等日后走投无路了倒是能救急。
5
张燕如回来后很高兴,威远侯姜渊渟对所有姑娘都不假辞色,只对她温情有加。
“他老问我小时候的事儿,我在京城长大,哪知道什么穷酸乡下人家的故事。”
“月牙,你跟我说说,你们下等人都是怎么活的?”她饶有兴趣。
我在剪烛花,白蜡烧了一半,空留无用的烛芯,剪去才能亮堂。
就像人一样,长着长着都会变,有些记忆已经成了累赘,说给张燕如听,就当扔到了茅坑里吧。
“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不过,一棵是我家的,一棵是跟邻家共有的。邻家比我家还穷,他家的枣树也穷得不结果,每年落了枣,我总会拿一筐去卖,一筐给邻家吃。他家有个少年,天天在院子里打拳,有时时候也会打了野味给我吃。”
“有天赋他家篱笆倒了,我家大鹅跑过去啄他,他爬到枣树上求我救他。”
张燕如大笑:“就这,还天天打拳哈哈。”
我也跟着笑:“后来他家要搬走,他跟我说,日后功成名就,八抬大轿来娶我。”
张燕如不屑:“那你不用等了,这都是话本子里骗女人的。人有三六九等,命是天生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们俩鼠人其实凑一起正好。”
“但他非要骗你,要你等到猴年马月。这男人最后来找你了吗?”
不等我说,张燕如嘲讽道:“要是他找你了,你也不用做奴婢了。”
她大有谈兴,捧着脸痴笑:“你别说,威远侯已经功成名就,只差八抬大轿娶我进门了。”
她脸上两个酒窝,我脸上两个梨涡,真的很相像。
可,我不如她有福气。
6
宫里放出消息,大选就在明年春天。
威远侯天天邀约张燕如,张家阖府都松了口气,要是能提前定下婚约,就不用参与选秀了,天家不与百姓争妻。
我的日子难得清闲,张燕如不在府中,我在留芳院里读书、抚琴、调香、作画,天色好了还能细细地傅粉描粉,跳一支绿腰舞。
我就像这留芳院里真正的小姐。
夫人跟刘嬷嬷说,等张燕如嫁去威远侯府,我就没用了,但是我姿色甚好,可以卖去宜春楼。
那是京中最大的青楼,曾有很多姑娘不想做妓,宜春楼手段狠辣,灌辣椒水、关棺材房、拔指甲、猫嬉春,硬生生把人骨头打碎。
我自认是扛不住的。
我不想去宜春楼,于是,我给张燕如说了一首曲子,《青门引·寄宠人》,这是边塞将军想念心上人而写下的词。
“甚时跃马归来,认得迎门轻笑。”
心上人的离别赠语:你什么时候跃马归来,我一定会含笑相迎。
这句话,我也对枣树下的少年说过。
他与我十指紧握,许下不离不弃、来日相逢的诺言。一晃多年,都成旧梦。
张燕如为了卖弄学识,果然告诉了威远侯,姜渊渟便要听她弹这首曲子。
她甚少去女夫子那里点卯,连琴弦都不会调,只能让我假装成她去弹。
“你这面纱要焊在脸上,弹完了不准说话,立刻走!”张燕如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出了差错。
我穿着与她一样的衣服,戴了两层面纱,在琴前独坐,素手拨弦,开始唱词。
“醉里秋波,梦中朝雨,都是醒时烦恼。料有牵情处,忍思量、耳边曾道。甚时跃马归来,认得迎门轻笑。”
威远侯捏着酒杯的手有些发抖,他死死盯着我。
一曲作罢,我抱琴离开,他坐在原地,脸色忽青忽白,我知道他也听过这曲子。
晚上,张燕如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提着鞭子找我。
“威远侯说以后娶我过门了,还要弹给他听。你这个贱婢,多此一举,非要告诉我这个破曲子。我嫁人还得带着你!”
她一鞭子一鞭子地抽在我身上,罗衣被抽得烂开,胳膊上浸出血痕。
“贱婢,贱婢,你休想勾引威远侯。”她打得气喘吁吁。
夫人却急急忙忙地推门进来:“我的儿啊,我可怜的燕如,选秀名单上竟已有了你的名字!”
7
夫人给我请了大夫,每天一副药,开始调养身体,甚至还有名贵的塞北人参,不要钱似的送进屋里。
刘嬷嬷很自豪:“咱们府上别的没有,塞北的人参啊跟萝卜一样,多得很。”
张燕如哭着闹着不想入宫,甚至,以自杀相威胁。
张大人和夫人无奈答应,叫我顶替张燕如进宫。
我是大小姐张燕如,她会是张府义女张鹊如,然后与威远侯结亲,做一辈子的贵小姐、贵妇人。
皇宫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去处,皇家妃子更是身份尊贵,为什么张家都不愿去?
一是:因为已经有了威远侯这样的贵婿,实打实的勋贵之家,皇城富贵虽极,但到底还缥缈着。
二是:因为一听说皇帝有疾,喜欢吃人,尤其是妙龄女子的肉。
三人成虎,这样的传言一多,难免会真,正如张燕如所说,我身份低贱,走了大运才到她身边伺候。
皇宫于她是厄运,于我来说却是大运,富贵险中求。
我早年能自己卖身进张府,现在就能再卖身进皇城,我要抓住皇城中泼天的富贵,哪怕,代价是我的命。
8
欺骗皇家是死罪,为了让我和张燕如变得更像,夫人与刘嬷嬷天天来教我。
每天要化浓妆,抹一层塞北特产杏仁油,再把眉毛挑黑,鬓角剪短,一双眼要学会吊着看人。
张燕如走路袅袅婷婷,是京城最流行的淑女步,我学了一天又一天,还是不太像。
刘嬷嬷掏出一排银针,从我的脚趾上扎进去又拔出来,我疼得踮起脚尖、虚点着走路。
夫人很满意:“有八分像了,月牙还是欠打,疼了才学得快。”
刘嬷嬷老脸一喜,如同听到了圣旨。
张燕如肩膀内扣,刘嬷嬷给我绑上紧身的布带,用力缠、用力拉,我肩膀上的肉痛得直到麻木。
我胳膊上有个小痣,张燕如没有,刘嬷嬷就用烧红的剪子戳我,火舌舔上身,我紧紧咬着嘴唇,.直到血浸了满口。
张燕如小时候从假山上摔下来,小腿骨折过,刘嬷嬷就领我到那假山上,一脚把我踢下去,当晚,我的小腿就肿了起来,如她所愿骨折了。
刘嬷嬷折磨人是一把好手,她仿佛尤其看不惯我,每次都透过我在看向别的什么人,我一跟她对视,她就挪开眼,恶狠狠地骂一句。
“贱蹄子,死了也不安生。”
到底谁才是那个贱蹄子?
每当我快要晕了,她就用针扎我,十指遍布针孔,像有千万只虫子在撕咬我的血肉。
一天一天过去,我非但没有绝望,甚至还生出几缕快意,我不再是张家可以肆意欺辱的奴婢,我马上就是真正的张燕如了。
我在受苦之时,张燕如天天出去与威远侯约会,每次回来都春心荡漾,一张脸红扑扑的,夫人怜爱地将她搂进怀里。
“我的儿,你一辈子守在娘身边就好了。”
张燕如娇嗔:“娘,等我嫁去威远侯府,离咱家也就两条街,每天都回来看你。”
夫人掰着手指头算账:“好,好,娘盘算着给你备多少嫁妆,庄子、铺子、水田、茶庄…定不能输给旁的女儿家。”
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这几个月我都没有哭过,可是看到她们母慈女孝,我却鼻头发酸,我曾经也是有娘疼的孩子。
我娘不像夫人那么有钱,她只会坐在窗前绣花,一针一针,才三十多岁眼都花了。
她摸着那些精美的帕子,絮絮跟我说:“能卖一两银子了,三十文割两斤肉,给你补补身子。一百文拿一匹花布,给你扯一身新裙子,我看其他女孩子都换了新衣,你没有,怕她们欺负你。”
“再拿五十文,打一对银耳坠子,女孩子都爱美,我的女儿一打扮起来,比她们都好看。剩下的攒着,给你做嫁妆,免得日后被夫家轻贱。”
一块银子虽然要掰成十块花,娘灰蒙蒙的眼里仍然充满了亮色。
她很穷,但她用尽全力来爱我,最后,舍上了她的命。
我看着夫人和张燕如,不自觉红了眼。
9
离进宫日子越来越近,张燕如却越来越开心,因为,威远侯好像对她许下了什么花前月下的誓言,她在爱情里越来越愚蠢。
有一天,她兴冲冲地回来关了房门,特意跟我说:“我把你会代我入宫的事说给渊渟了,他不仅没骂我大逆不道,反而很感动,知道我是为了他才出此下策。他说,即便我成了张家义女,他还是会娶我。”
“比起你那个花拳绣腿的穷男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穷啊,就得认命。”
她高傲地昂那天深夜,我躺在榻上,肩膀还绑着布带子,我有些睡不着,就到院子里吹吹风。
今晚月亮很圆,像一个玉盘,真像小时候娘教我念诗的那一夜。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乖囡你看,胖月亮像不像盘子啊?”
我不懂:“娘,什么是白玉盘?”
娘神情有些低落:“娘小的时候,你外祖家给小狗吃饭的都是白玉盘.....是娘不争气,害得你跟我在乡野过活,什么都没见过、没吃过。”
从那以后,娘就更努力地绣花了,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如今一辈子拼了命都拿不到。
这怪谁呢?
我不怪娘。
那时邻家的少年也在,他像个小大人一样背着手跟我说:“月儿,以后我给你买盘子。”
故人难寻。
我默默地说:“娘啊,胖月亮真的像盘子,我在张府已经认得白玉盘了。”
屋檐上,有个黑影踩着树冠跳了下来,他已经看了我很久。
是威远侯姜渊渟,他长得和小时候一样,浓黑的眉,幽深的眼,一直抿着薄唇,显得清冷又漠然。
“月儿,真的是你?”他语气激动。
“咱们小时住的地方被一把火烧成了灰,左邻右舍都说你死了,我不信,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
他就是我那邻家哥哥,曾许下娶我诺言的枣树少年。
“那天巷子里丢了簪子的姑娘,是你吗?我永远认得你的梨涡。一曲青门引,让我彻底把你找回来了。”
他眼中有泪花,他的喜悦是真的,他不愿当众认我,也是真的。
我没有故人重逢的喜悦,我只想问他一句话。
10
“你要娶张燕如?”
他以为我在吃醋,便笑着解释,要娶张燕如是权宜之计,是为了让我做陪嫁进入威远侯府,那时他就能以丈夫身份永远护着我了。
“所以,我是妾?”我语气很平静。
他垂下眼眸,不自在地说:“月牙,你自小就是有主意的。富家女儿皆不如你聪慧。你若有好的出身,做我的正头娘子,绰绰有余。”
我恍惚间想起枣树上那个少年,他明明就站在眼前,可是,我已经看不清他的模样了,惨白的月光下,我只看见一张薄唇开了又闭。
“月牙,你知道我是侯府庶子,我娘和我像最下等的人一样活在村子里,吃不饱、穿不暖。我是吃过苦的,才知道富贵难得。”
他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我不能娶一个奴婢,毁了我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权势。”
奴婢,一个奴婢,哪怕这个奴婢和他青梅竹马,曾经得过他许下的诺言,亦怀着一颗真心苦苦等他。
也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感情真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一文钱都不值。
我眼眶有些酸涩,巷子里他漠然走过的那一刻,结局就已经注定。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明白这个道理。
正如我也不爱他了,我一心只想进宫去,做一个末等的答应常在,总比做一个奴婢强。
我特意垂下一行泪:“你知道我要替张燕如进宫吗?”
他很紧张,说我如果不愿意,他现在就带我走,把我安置在城外的桃花山庄里,再买几个丫鬟小厮,让我过富贵日子,以后生了孩子自己也能养。
除了妾,就是外室,他给的这些我真瞧不上。
所以我流着泪说,张家对我有大恩,我不能舍他家而去,我一定要替大小姐张燕如进宫,否则对不起我的心。
他有些动容:“月儿,小时候你也是这样,吃了我家一个鸡蛋,就天天帮我打跑骂我的孩子。我记得那时候你一个小人,偏凶狠狠地吓唬他们,真是可爱极了。”
“所以,渊渟哥哥,你愿意帮我吗?”我已经学会了像张燕如一样撒娇。
“那我入宫之后,你不要娶燕如小姐,她一直爱慕自己表兄呢。更何况,一想到你把旁人当成我,我的心会疼死。”我倔强地咬住双唇。
他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我们伸出小拇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就像小时候一样认真。
他的诺言不值钱,但他的心很真,满心满眼权势富贵的人,是不会把正妻之位许给一个四品官女儿的。
张大人又哪来一桩大功绩,再往上爬呢?
11
新年将至,府里张灯结彩,挂上了大红灯笼,张家的主人们要一起吃团圆饭。
张燕如捧着一碗荔枝,慢吞吞地剥开一颗,看了又看,才吞进嘴里,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荔枝产于岭南,京城冬日确实难得。
夫人慈爱地看着她:“威远侯有心了,上贡的荔枝,皇上分了他一斤,他全拿来给你。”
张燕如说这算什么,姜渊渟又送来了很多稀奇玩意儿,有西域的十八罗汉、北荒的名贵狐皮、南海的夜明珠。
“什么啊,都比不过他一颗真心。”
夫人很满意这个贵婿,张大人也回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审案时刚正不阿,曾有江南盐商富可敌国,他孤身一人赴任,硬是查出了盐商勾结塞北鞑子的证据,将其全家抄斩。
此后数年官运亨通,家财富裕。
在府中,他却只是一个慈爱的父亲:“那给燕如准备多少嫁妆好?”
夫人说恐怕不如威远侯的聘礼多。
张大人捻着胡子,沉思片刻:“月牙进宫后,燕如等半年再出嫁,那时秋天了,府上还有一笔进项,能凑齐一百担的嫁妆。”
夫人神色一喜:“草原膘肥马壮,鞑子又要南下,朝廷又得派兵,老爷去监粮草......”
张大人狠狠一咳,夫人自知失言,便用帕子捂嘴:“快吃饭,月牙,你是我们女儿呢,你也来吃。”
我低下头,慢慢嚼着嘴里的一片白蘑,鲜如嫩笋,很好吃,这也是名贵的塞北特产,每年互市的时候,鞑子会高价卖出,十两银子一两白蘑干。
张家真是富贵,冬日竟也能吃得到新鲜白蘑,怪不得,人人都想要权势。
12
开了春,天气暖和起来,夫人特意给我和张燕如都裁了新衣裳,我们两个身量几乎一模一样。
也到了该进宫的时候,张大人和夫人强行挤出几颗泪,做给皇宫里接应的嬷嬷看。
“燕如,进宫后要孝顺恭谨,好好伺候皇上,不用挂念我们。”
我笑得亦勉强:“女儿省得,往后不能侍候尊前,爹娘一定保重。”
俨如和和睦睦的一家人,从今天开始,我就是真正的张燕如了,我等这一天真的好久,好久,久到那些疼痛都模糊了,久到我都要忘了,我为什么非要当张燕如不成。
娘,你在天上看到这一天了吗?
你的女儿也是小姐了。
走出张府,我回头望去,乌木大匾、桐油大门,门旁还有嵌银的对联,张府真是好气派。
宫里来的黄嬷嬷笑着说:“这几天接了这么多小主,就数您家里家里最气派,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文官,倒像是勋贵人家,这地段的宅子可值钱。”
我褪下一个镯子,握住她手,黄嬷嬷笑得脸上褶子更多。
张府的宅子,来自那位江南盐商,这是张大人悄悄昧下的私产。
这件事,没人觉得我会知道。
我入宫后封了三品贵嫔,张大人只是四品大理寺少卿,他的女儿原不值得这样的高位,但是,入宫前他曾与我说,太后娘娘把揽朝政,重用文官,他也是太后的手下人,娘娘不会亏待张家大小姐。
太后不是皇上的亲生母亲,她垂帘听政十多年,一直不肯放权。
直到,皇帝二十加冠,又娶了太后侄女,他在朝上才有了话语权。
张大人曾语重心长地跟我说:“燕如,你要侍奉皇上,更得好好孝顺太后。”
我明白,张家是太后一党。
13
皇后是谢家女,是太后的嫡亲侄女儿,她身份贵重,但好似不得皇帝喜欢。
新入宫的淑妃是英国公的嫡出女儿,那是世代功勋、与国同休的顶级簪缨之家,她生性活泼、爱笑爱闹,听说,很得皇帝喜欢。
我入宫已经三个月了,从没见过皇帝,但这日子仍是有盼头的,比在张府里好百倍。
皇帝接连一月宿在淑妃宫里,太后生了气,叫人给皇上送绿头牌,劝他一定要雨露均沾,当晚抽中了我。
我躺在养心殿的被子里,正想着传闻中吃人的皇帝长什么模样,一张脸蓦然出现在我眼前。
苍白阴翳、线条深刻,睫毛又黑又密,唇上挂点似有若无的笑,他是.…元景!
竟然是元景?
我一时之间屏住了呼吸,那他知道我的身份吗?
元景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弯腰伸手,用一根指头戳我腮:“见了朕是不欢喜吗,笑一笑。”
我赶紧挤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他弯着腰仔细来看,清澈的眸子里倒映出我面靥上两个梨涡。
“喏,人没错。”
他知道我是谁!
我不顾全身赤裸,抱着被子就起来,跪在床榻上:“皇上,臣妾.….….臣妾.……”
他摘下玻璃灯罩子,噗地一下吹灭了灯:“安寝吧爱妃,朕什么都晓得。”
许是我的身子在瑟瑟发抖,他揉了揉我的头,叹气道:“朕不喜欢的东西,谁都勉强不了的,小丫鬟。要不张燕如的名字,是怎么提前出现在大选名单上的?”
我被弹了一个脑瓜崩。
14
元景很宠我,上朝时会亲一下我的额头,下朝了就来甘泉宫吃饭,他吃得极少,每道菜动一下筷子、喝一口汤就完事了。
每当他想要多吃一口,身边的大太监吕公公就会握拳咳一声:“皇上,太后娘娘说饮食亦要有节制。”
他马上放下了象牙筷子,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不愉,我赶紧咽下嘴里的一口馍。
每次他来吃饭,我都吃得兵荒马乱,就寝的时候,吕公公不在,他好整以暇地盘腿坐在床上:“小丫鬟,我看见你藏的点心了。”
我只得转过身来,把荷包递给他。
他掏出一块雪片糕,吃了,又掏出一块,吃了,连吃五片,满意地眯着眼:“还不错。”
餍足得像一只狮子猫,雪白的毛,蓝汪汪的眼,高傲又快活,我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头。
他一把揽住我,龇出小虎牙:“朕真的会吃人。”
一夜春宵,他在甘泉宫过得很恣意,每天偷吃偷喝,整个人面色红润起来,衣服的腰身也紧了。
我托腮看他,现在一点也不文弱了,真像芝兰玉树啊。
过了几天,淑妃哭哭啼啼地找过来,元景歉意地看我一眼,我没有挽留,只是把小荷包系在他腰上。
“皇上别忘了它。”
在吕公公的目光下,元景紧紧抓着小荷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想起昨夜他附在我耳边说:“朕喜欢你,月牙。”
15
皇上给威远侯赐了婚,是内阁次辅的女儿,听说封了湘真县主。
宫里都说两个人十分相配,从家世到相貌,再到人品,都是一等一的贵重。
我也跟着祝福他们。
大宫女青樱捧着一沓佛经,抱怨道:“贵嫔,您还笑得出来,皇后和淑妃斗法,拿您做筏子,你这几天得抄完三个人的佛经呢。”
我提笔蘸墨,写得认真。
元景曾跟我说过,这是多事之秋,最好闭门不出,我信他。
其实除了他,我也没人可信。
几个月过去,皇后怀孕了又流产,淑妃的胎象却一直很好,皇上加封她为贵妃。
太后很不满意,屡次劝皇上应该尊重皇后,皇后没生嫡长子,怎么能让别人越过这个次序。
朝中亦有文臣上奏,帝王家事,亦是天下之事,皇上应爱重正妻,孝顺太后。
这些都是太后的人,因为张大人也在其中附议了。
英国公领衔勋贵上奏,话里话外都说的是牝鸡司晨,太后越权,朝中斗争一时热闹起来。
元景有天深夜来甘泉宫,他骨节分明的大手紧紧攥着我的胳膊,眼中野心似火:“月儿,这是亲政后的第一次,朕还年轻,日后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我明白,我明白自己东西被别人抢走的愤怒、无力和由此衍生的野心勃勃。
同他一样,我也走在一条孤独的复仇之路上。我们是知心人。
16
秋天的时候,草原膘肥马壮,鞑子果然南下了,朝廷派威远侯姜渊渟出征塞北,张大人负责后勤,管着辎重和粮草的运输。
我想起去年春节张大人说的大赚头。
我模模糊糊地告诉元景:“我父老迈,恐有心无力,皇上还是多派几个人吧。”
他火速安插上了自己亲信,离开甘泉宫的时候,他偷我一片云片糕,鼓着腮帮子让我猜他藏到了哪里。
我只能当个傻子,叹气道:“皇上,臣妾太笨了,真的看不见您鼓着的大嘴。”
他喝了一整杯鹿梨浆,嘴不鼓了,肚子却鼓起来。
我摸着他腰上的软肉,升起了养小猪的自豪感。
张大人被派了两个副手的消息传到宫里,太后很气恼,她秘密传唤我,跟我说都是贵妃吹的枕头风,才让我父亲不得重用。
我一边跟着骂贵妃,一边在心里笑,这是我自己吹的枕头风,爱往哪吹往哪吹,我就要把张家给吹倒。
话虽如此,我还是听太后的话,在皇上陪贵妃的时候准时开始头疼。
“皇上呢,臣妾头疼,臣妾要见皇上。”
他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我捏着帕子矫揉造作:“臣妾一见皇上就好了,吕公公,你去跟太医院说不用送汤药了。”
元景笑得乐不可支:“这是太后教你的吧,你学得挺快。”
我往他嘴里一下子塞了三块云片糕,他一边幸福地吃,一边忆苦思甜。
“太后说要注重养生,从来都只让我吃六分饱。月儿来了后,我每天都吃十二分饱。月儿,我从不知道吃撑会这么幸福,就像万里河山都在肚中,有使不完的豪情壮志。”
我怜悯地看了看他,元景虽然是帝王,还不如,我和娘在那个穷苦的村子里活得快乐。
我们有钱就买一斤猪肉吃,没钱娘会去买些便宜骨头炖汤喝,配上娘自己种的菘菜、我去山上采的蘑菇和榛子,再放几颗晒干的红枣、枸杞,香得不行。
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过法,我娘教我一一要拿得起放得下。
不像元景,他从没拿到过,谈何放下。
17
太后手下的文臣开始弹劾张大人的副手,有一个被收监,一个被罢职,是张大人亲自递上去的证据。
元景告诉我,这几个月他不能来甘泉宫了,因为张大人的女儿得失宠。
我眨着眼说没关系,想他了。我会看那个玉佩。
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第一个月,他宿在贵妃宫里,寻来绒软的地毯铺满了整个宫室,生怕贵妃磕到碰到。
第二个月,他还是宿在贵妃宫里,亲手为贵妃画了整个英国公府,因为贵妃想家了。
第三个月,他还是宿在贵妃宫里,建了个小佛堂,请了些尼姑进宫为贵妃念经,保佑平安。
我失宠了,其实,是整个后宫都失宠了,
太后连下三道懿旨,朝上群情激愤,皇帝也没去看过皇后。
这是他对张大人一案的对抗。
威远侯的岳父内阁次辅徐大人出手了,他一面指责皇上确实过于偏袒,一面又说这是人之常情,十指还有长有短呢,不能因此怪罪皇上。
他素来是个和事佬,他安插过来的监军副手,各方都很满意,看似是太后占了上风。
皇帝开始住在皇后的坤宁宫,我知道元景不喜欢皇后,其实,我也不喜欢皇后。
她年纪虽轻,却像一个小版的太后,举止动作都很沉重,戴着所有女戒女训的枷锁。
我每次去请安,都觉得坤宁宫暮气沉沉。
第一个月,听说皇后的规劝元景都听了,过午不食、吃六分饱、看一天折子,太后很欣慰。
第二个月,我在御花园里远远瞧见元景,他又瘦了好多,面色开始苍白,皇后跟在他身旁,皱着眉一直在规劝什么。
第三个月,元景晕倒在了坤宁宫。
我的大宫女青樱很害怕:“皇上吃人的病又犯了。”
18
我不太信,虽然传言里一直说皇上有怪病,会吃人,尤其爱吃妙龄少女,但元景瘦得没有几两肉,他是被吃的那个还差不多。
青樱怯怯地:“可是,这是太后娘娘亲口说的,还能有假吗?”
原来,是元景的后娘说的。
我去坤宁宫侍疾,太后对我们耳提面命:“你们可要把皇上身子照料好了,这些日子的朝政,哀家就先替皇帝接手。”
皇后称是,从太后手里接过一碗黏稠鲜红的东西。
那是一碗鲜血。
太后看了看殿中妃子,语气沉重道:“皇上有疾,每次都得以血相治,你们别传来传去,说成了皇帝吃人。哀家这个皇儿啊,身体弱、心思多,听到传言会不忍心的。”
这意思是……皇帝确实吃人喝血?
我垂下头不敢说话,太后娘娘真是话里有话的高手。
轮到我侍疾之时,元景已经醒了,他病得两腮都凹了下去,锁骨嶙嶙如铁,整个人没了神采。
我有些心疼,原来在甘泉宫被我养得多好,来了坤宁宫就病,可见这里的风水不养人。
他努努嘴,我塞进三块云片糕和一颗松子糖。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才拍着胸口说:“月儿,我没吃人,是她们要吃了我。”
我其实有点明白了,元景面色苍白、身体虚弱,又总是晕倒,这是饿得低血糖了吧……
天家富贵,估计没人想到皇上会得这种病,也是够怪的,他真是可怜。
我娘说不能可怜男人,因为这会是一个女儿家所有不幸的开始,我便喂完了元景就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青樱奇怪地看着我:“贵嫔,您怎么跟去喂了虎奴一样开心呢?”
虎奴是豹房里养的可爱小脑斧,我很喜欢去喂它吃肉。
19
英国公又上折子弹劾了太后和皇后的母家,暗指他们篡夺权利、架空皇帝。
太后气得要给怀孕的贵妃立规矩,并要所有妃嫔都去看,以儆效尤。
烈日炎炎,贵妃跪在大殿里,身子摇摇欲坠,元景赶过来之时她已经晕倒了,身下的血洇湿了地毯。
元景满头是汗,没有给太后行礼,抱着贵妃就走。
当晚传来消息,贵妃流产了,以后再也不能生育。
太后是不以为意的,她当权久了,想要谁生谁就能活着,想要谁死谁就活不过明天,更何况。是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
可是,当天京中多处有母鸡报晓,并把刚出壳的小鸡啄死,英国公和内阁次辅徐大人纷纷上折子,直言太后是牝鸡司晨,虐待贵妃,才致皇家血脉不济。
太后虽也有言官,但挡不住民间风言风语,在最新的话本子里,她已经成了谋害皇孙、窃夺大权的恶人。
她不得不让步,一众文臣纷纷辞官,让出了很多位子,元景把自己的人手安插了进去。
太后不再干涉朝政。
当晚,元景又兴冲冲地跑来甘泉宫,跟我说了好多傻话:“月儿,我好想去跑马,你知道骑在马背上的感觉吗?策马扬鞭,风声入耳,是久违的自由。明年朕带你去跑马。”
“就我们两个,朕想带谁就带谁。”
仿佛是个没长大的少年,我有些可怜失子的贵妃,便要元景回去,他委屈巴巴地张嘴,我闭眼丢了一颗话梅,他酸得龇牙咧嘴,马上就走了。
青樱说我很傻。
20
威远侯这一仗打得很久,有输有赢,但总算是把鞑子打跑了。
他回京后,纳了张大人的义女张鹊如为贵妾,也算是没有违背当年的诺言,不娶张鹊如,毕竟,纳不是娶。
看来,他还是放不下我这张脸?
有天跟元景闲聊,我状若无意地说:“皇上,那天为何会在巷子里遇见你和威远侯呢?”
他像松鼠一样偷吃着巴旦木:“嘘,姜渊渟是朕的人,跟我一起联络军中旧部。”
“那花宴上为何还能遇到皇上啊?”
他说是太后让他去相看各家小姐,他从石洞出来后,偷偷跟威远侯碰面了。
“不过,我还是相中了月儿,哈哈。”
他又有些唏嘘:“朕给威远侯赐婚湘真县主,真不知是一对佳偶还是怨侣,他俩为了一个贵妾闹得有些难看。那妾竟有一百担嫁妆,比湘真还多,让她有些落了面子。”
“湘真是促狭性子,恐怕日后不会饶了那贵妾。”
张燕如的好日子,终于到头了,可是,这是她自己选的,怪不到我头上。
元景说姜渊渟从塞北带了一些特产回来,有杏仁油、新鲜的白蘑和奶糕,都是快马加鞭送回来的,保质期很短。
我抹了一层杏仁油,柔柔润润,像当年在张府用的那样,白蘑也很好吃。
元景说,可惜只有塞北的土地才长白蘑,不然可以在京里种,想吃了不必兴师动众。
我问他,寻常时候在京里能吃到吗?
他说不能,因为塞北都是军事重镇,除了夏日互市,其他时候都会封关严守。
我大概明白了张大人的生财之法,不外乎勾结鞑子、私通货物,这是重罪。
“皇上,我在张府过年也吃过白蘑,而且,一年四季都有杏仁油用。”
元景是个很敏锐的皇帝,立刻派锦衣卫去查张大人。
谁承想,拔出萝卜带出泥,查出了更大的事情,这就是意外了。
21
张大人是通敌卖国发的财。
他身为监军,故意将粮草辎重消息传给鞑子,鞑子会绕过边塞来截烧粮草,一烧一个准。
倘若没烧掉,张大人就会借口手续不齐、辎重不够,不能发往前线,任由战士们穿着破袄、饿着肚子上战场。
所以,威远侯才会打了很多败仗,所以,塞北之战才会死了那么多的好儿郎。
张家的一百担嫁妆,是鞑子送来的谢礼,担担浸透了战士们的鲜血,担担系着百姓家破人亡的噩梦。
禄蠹国贼!
我又气愤又羞愧,元景在灯下打磨一把匕首,刀刃发亮:“幕后主使,是朕的母后。她让朕当傀儡,朕可以忍。她让朕娶皇后,朕可以忍。”
“但她故意以子民性命为筹码,视百姓之命如草芥,不配为上位者。朕要当皇帝!”
元景脸色铁青,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他坐了十来年的龙椅,可没有一天是乾纲独断的皇帝。
22
最近,京中多了很多铁甲军,皇宫里的侍卫们面孔也陌生起来。
我有一次经过佛堂,看见几个身量很高、长手大脚的尼姑。
青樱小声嘟哝:“人家吃啥长得那么高大呀,奴婢怎么就这么矮小。”
那天,深夜闹了宫变,乾清宫和慈宁宫那里火焰熊熊,飘来很大的烟,亦传来刀剑之声和嘶吼声。
两个尼姑来了甘泉宫:“贵嫔娘娘,您受惊了,皇上让我们来护卫您。”
声音低沉粗哑,是两个男子。
青樱一时呆住了,估计她吃啥也长不了这么粗壮。
兵戈之声响了一夜,间或有穿着青甲的士兵来到甘泉宫,都被两个尼姑杀死了。
我为元景捏一把汗,不成功,就成仁,皇权之争,没有仁慈。
他的复仇之路走到这里,已经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于我来说,也是这样,这是张家大厦将倾的最后一个时刻了。
勾结鞑子的是张大人,并不是,那个富可敌国的江南盐商。
当时,太后需要一笔钱来拉拢权贵,张大人便给盐商网罗罪名,将其全家抄斩,财产全部没收。
盐商一生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大部分进了太后口袋,小部分被张大人自己截留,包括那座阔气的宅邸和白玉盘子,还有盐商家的小姐——我娘。
她的前半辈子是盐商家金尊玉贵的女儿,就住在张燕如住的留芳院,后半辈子成了张大人的小妾,并且怀上了仇人之女。
她痛不欲生,想要杀了张大人,然后自杀,可是她全家已经抄斩了,她想给许家里留个后。
是母亲,又是女儿,这样的身份之痛几乎将她整个人割裂。
我还是平安诞生了,磕磕绊绊长到四五岁,还恍惚记得张夫人的凶神恶煞。
张大人薄情,我娘失宠了,我们俩被赶出了府。
这里曾是娘的家,可她什么也带不走,我们在江南一个小村庄安了家。
娘给我取名—许月牙,我是盐商许家的孩子,不是张家的女儿。
我和娘过了几年很穷,但很幸福的日子,没有夫人的折磨、奴婢的欺辱,只有我和娘,守着小小的院子,养一只小狸奴,冬日一起依偎在火炉前取暖念诗。
可是,张大人又来了,他想起娘的好。
娘不肯回府,最后,来的是夫人身边的刘嬷嬷,她带着一帮歹人,打晕了娘,烧了我家的房子。
“贱蹄子,勾得老爷总往外跑,死了就安生了。”
后来我从火里醒来,娘把仅有的湿帕子给我,自己去探路。
我活了,娘却被一根掉下来的房梁埋了。
她在火里喊我,叫我一定好好活下去,下辈子别做她女儿了。
我哭得撕心裂肺,娘就在我的眼前被烧成了灰啊。
娘,下辈子你做我女儿,我要让你成为最最幸福的女孩子,我会把那些渣男通通赶跑,不让别人再伤害你。
乾清宫的火灭了,慈宁宫的火还在烧,我看见碧绿琉璃瓦上映出红光,天要亮了,天地之间传来向死而生的嗡鸣声。
元景赢了。
23
太后被喂了一杯鸩酒,她死不瞑目,一双眼直直地看向紫宸殿,那里有她曾坐了十年的龙椅。
以人命为棋子的那一刻,她就应该料到会被反噬,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天下公理。
元景在朝上宣布,太后母族谢家通敌叛国、勾结鞑子年年犯关,致使百姓流离失所,一家肥而天下苦,谢家及谋逆同党按罪当诛,余者流放边关,永世为劳役。
“太后已经羞愧自尽。”
张家也在被诛杀之列,那天,我去小佛堂上了三炷香,一炷给我娘,另外两炷给素未谋面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我跟他们说:“我们许家清白了,我们不是卖国贼。”
有清风卷着屋檐上的铃铛,叮当叮当,似是呜咽,又似是欣慰,像是对着迟来清白的回应。
我说了一遍又一遍,铃铛也跟着响了一遍又一遍。
青樱递过帕子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元景开始犒劳功臣,皇后被废,英国公功劳最大,所以,贵妃成了皇后。
我是盐商许家的女儿许月牙,为朝廷提供了张家通敌的证据,明公理、有大义,被元景封为德妃。
其实,我并不在乎位分,我活着的每一日都是为了给娘和许家报仇。
眼下大仇得报,我干什么都开心,可是,张燕如跑进宫,坏了我的好心情。
24
张燕如是威远侯的贵妾,张家罪不及出嫁女,所以,她没受到波及。
威远侯之妻湘真县主十分讨厌她,趁着张家倒台,让张燕如做了奴婢,就像当年的我那样。
今日有宫宴,湘真入宫时带了张燕如,她整个人瘦得可怜,还不如后娘养的元景,面色黄蜡、嘴唇焦红,一张嘴就粗粝沙哑。
“皇上,我指认德妃身份有假。”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动作,张燕如抬手抹泪,露出被湘真鞭打的胳膊,她十分恨我。
“我才是张家之女张燕如,德妃不过是我家的奴婢,她根本就不是大小姐。”
元景笑了:“朕的德妃是盐商许家之女一许月牙。不是乱臣贼子张家之女,张家有你张鹊如这漏网之鱼,拉下去斩了吧。”
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在巷子见面那一天,他就派锦衣卫调查过张家,知道张燕如无才无德,所有诗文都是我代她写的,许月牙是个可怜的丫鬟。
在花宴见面那一天,他又派人查了我的身份知道我也是张家的女儿,不过是个庶女。
我有梨涡,张燕如有酒窝,宫里来接引的黄嬷嬷是元景的人,她是特意来接一位脸上有梨涡的小姐的。
也就是说,无论张燕如要不要我代替她,元景已经认准了我。
张燕如傻了眼,她不停地磕头:“求皇上饶命,我才是真的,我是德妃才对啊!”
她根本不知道我成为德妃,是因为揭发了张大人通敌叛国,如果是她,恐怕不忍心将自己爹送上断头台。她当不了德妃。
我懒洋洋地喝了一杯玫瑰露:“扰了本宫好心情,不如拖出去,喂虎奴吧。”
虎奴根本不吃人,它嘴刁着呢,只吃上好的牛腱子肉,对于其他肉,饿极了也不吃,一点都不如元景好养活,且让它吓吓张燕如。
还没送到虎奴的豹房,就有宫人来报,张燕如死了,是在路上投井自杀的。
我喝完了一整盅玫瑰露,听到宫人回话,意外地有点想吐,元景马上请太医给我把脉。
“是滑脉,德妃娘娘有喜了。恭喜皇上,恭喜娘娘。”
元景很高兴,他已二十多岁了,一个孩子都没有,这个孩子是在他志得意满时来的惊喜,是老天对他二十多年受难的补偿和嘉奖。
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月儿,若是个男儿,我就让他做太子,不要像我一样遭受后娘折磨,我会好好护着他。”
“若是个女儿,我就让她做皇太女,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不像太后那样艰难,我会为她力排众议。”
他会是个很好的父亲,我会学着做一个像娘一样好的母亲。
天上繁星闪烁,有一颗格外的亮,我想那是娘在冲我眨眼睛,要我余生多快乐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