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我是个丑女,生来脸上便有巴掌大的胎记
发布时间:2025-05-23 14:20 浏览量:4
我是个丑女,生来脸上便有巴掌大的胎记。
娘讨厌我,爹咒骂我,祖母更是险些溺死我。
那年娘生了小弟,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爹将三姐卖给过路的牙婆子,讨价还价二两银子,还白饶了一个我。
走到京中,我出了天花,被随便丢弃在梧桐岗下。
是姜家小姐路过,给我碗粥,将我救活,带我回府。
姜小姐,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可是后来,她被活活凌虐而死。
这年春,斐家二郎自青楼将我赎买回去。
殊不知,这是他家宅不宁的开始。
1
小姐下葬那天。
我自请为她扶陵。
泣血稽颡,棺椁是卖了金锁换的,她还有个妹妹,今年已十岁,抄家那天磕坏了脑袋,有些痴傻,乖觉白嫩,糯糯地跟在我身后。
坟坑是我亲手挖的。
人走茶凉,偌大个姜家倒了,连送行的都没。
夕阳暮下,我把土一捧捧洒进去,妹妹在上流了两行清泪,怯怯地问我,会不会丢下她。我拍拍她的脑袋,说不会,从今往后,她就是我亲妹妹。
我带她到了西街。
李嬷嬷住在那。
她是大小姐的乳娘,二十多年的主仆情份,小姐死后,因去斐府讨公道,被生生打断了两条腿,如今吭哧吭哧地在床上喘气。
我白天卖饼,晚上刺绣,闲时还要去医馆做学徒,帮病人收拾呕物,才求得郎中慈悲,施些碎末残须,回来煎了,吊着嬷嬷的命。
半年后,李嬷嬷能下床了。
我跪在地上,将积攒的十五两银子交给她,求她务必照顾好妹妹。
「小满,你要去哪?」
她问我。
「去报仇。」
离了西市,我在头上插根草标,混迹城中各大花楼。
多数是被赶出来的,淬我一口『丑八怪,连给我们娘子洗脚都不配』,我浑不在意,把唾沫擦干,梳梳头发,又去下一家楼门站着。
如此多日,醉红楼的老鸨将我买下,五十文钱,做个烧火丫头。
我把钱推回去:「我要做花魁。」
「凭你,这么丑的一张脸?尖不溜秋,五官没一个出色的,客人能看上你什么。」
「凭我。」我说,「无所不能忍,无所不能受。」
老鸨转转眼珠子,让我脱衣服。
我如言,毫无羞耻地裸着在她面前转了个圈,大片嫩白的肌,晃得她像看见了一场雪。
老鸨点了点头:「入我们这行,就得跳火坑。你这张脸,确实得处理,若能扛过了,我就一百两银子,买你进来。」
「好。」
当晚城中盛名的纹身师入了我的房,针支密匝地扎在脸上,像受一场永不见底的酷刑。我勉强撑着,意识却恍恍惚惚。
我又想到小姐了,一难受,就会想到她。
她该心疼死了吧。好不容易将我养的白胖了些。
身下的锦单都湿了一层,后来,浆洗的小丫鬟说,洗干了去晒,还晾了一层晶盐呢!
鸨母又说我颜色下品,便只能在身姿方面下功夫。
在能动弹的第四天。
她将我双腿捆了,吊在竹竿上,离地三尺,下放着熊熊火碳,稍掉下去,就是满脚的灼泡,让我练身轻如燕,竿上起舞。
于是吃喝拉撒睡都在上面。
我将唇都咬烂,捆绑的双手是乌紫血痕,随时都有废掉的可能。
动作稍有不好。
鸨母的鞭子会抽上来,一鞭一层血,皮开肉已绽:「向左扭,你是喘气的死人吗?动作再大一点……就是这样,没底色还想当魁娘子,不就得掉两层皮拿命挣吗?」
我瞳孔业已涣散,眼却流不出泪来,小姐死后,泪已干,心如灰。在一鞭鞭的笞打下,动作融入本能,灼痛的麻木,时而清醒时而浑噩。
转眼冬去春来,我已能梁上舞。
下月是我的拍卖日。老鸨许了我一天假。
将头贴在小姐的墓碑上。ץź
我酸了眼,想她。真的太想她了。
想她打量我,吟吟笑道:「好特别的姑娘,脸上胎痕是老天赐的礼物,往后你就跟我吧。」
想她抄家那日,被我虚虚扶住。
脸色发白,执拗地睁大双眼:「我没有爹娘了。小满,我只有你。你要对我好,往后得加倍爱我,把我当成你的亲姐姐。这样我们就有新的家。」
……
我回了一趟西市,是夜半悄摸去的。
妹妹已睡着了,睡相很乖,吧唧着嘴,还喊了一二声『姐姐』。
我知道她梦见小姐了。
我昨儿也梦到了。
李嬷嬷说这孩子虽傻却心明,连哭也是暗里偷偷抹眼泪的,不教人撞见,一有时间就去邻家婶子拿学刺绣,还说要早点长大补贴家用,这样就能帮到小满姐姐了。
我把卖身的银子交给嬷嬷。
嘱托她帮妹妹存着,将来送她入学,或学门绣艺,吃的穿的不需最好却要妥帖,若需用钱了,便往窗前放盆红花,当夜我就亲自送来。
李嬷嬷摸着我的头,呜呜哭了一场。
我知她在哭什么,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我要做的是悬崖铁丝的活计,自己身上的命,自己已做不了主。便千万再不能拖累她们。
2
渚州醉红楼有位魁首,花名满娘。
她颜色不算极绝,却面纹桃花,腰肢纤细,皮肤雪嫩,情动时更是数一数二的好相与,抽得打得辱骂得啃咬得,就是倒掉在房梁上,鞭子抽出通体血痕,也能笑得妍妍。
配上娇喘微微,桃花绽开。
简直可以列入渚州十大美景。
这是斐家二郎第四次来我房中了。
玩得有些难抑,初明时,我脊背上已是血痕道道,他喘着气为我包扎,还有闲心在上书『斐二一条狗』。
一鞭鞭抽下来,他是会喘气的粗狼,眼眸已爬满血痕,如夜半翔行的蝠。
斐二走时,我全身上下体无完肤,血当衣裹。
尤其腰腹,浑没一块好肉。
楼里的扫撒丫鬟来为我上药,心惊肉跳。
伤口蛰了药粉,像被千万只蚂蚁咬噬,四肢都蜷缩起来。
我却笑的糜艳,配着层叠怒放的桃花,真像画册里吸人精气的艳鬼。
痛么,这才算什么?
我要记住这些疼,记得滴水不漏,只有这样,才能感同身受地体味——
小姐死前经受的那些折磨。
是恨,支撑着我躺在这里。
百劫不死,只要还剩一口气,我就能从十八层地狱爬出来,断手断脚也要拉着他们同归于尽。
这年春,斐二要为我赎身。
他拍拍我的脸:「满娘,你既是我身下一条狗,哪有狗不在主人身边的道理。」
「你这个命硬的贱货,不要脸的娼妇,我玩过那么多女人,活到现在还喘气的就你了。比闺阁不经折腾的小姐好用太多,耐*。」
我跪在地上。
遮住眼里的冷意,眼尾桃花灼灼:「谢谢爷。满娘一定使尽浑身解数,好好地报答您的大恩。」
我进府那日,是用一乘粉轿抬着,吹吹打打从小门进的。
拜堂时,要给斐二的正妻,马夫人敬茶。
她是个贵门连襟的庶女,没嘴的葫芦,喘气的死人。
亲弟好赌,欠了斐家三万两白银,上门讨债时,老子无法,只得将她折卖给斐二为妻。
进门不到半月,温存劲腻了。斐二对其陪嫁丫鬟生出淫心,她稍有不从,就被捆起来打个半死。言语辱骂,不给吃喝。
她自然害怕。
认了斐二是她的天,说东不敢西,杀人她递刀,唯唯诺诺,战战兢兢,连府中刁仆也能骑在她头上拉屎。
可就是这样一个可怜人。
亲自充当信使。
她劝我家小姐说,姜家要想翻案,保不得求能在朝中说上话的斐公爷,可非亲非故,无钱无势,人家凭什么帮你。万幸你还有副好皮相,能中我家二爷的眼。想想吧,就一晚,牙一咬眼一闭就过去了,天下间哪还有这样的好事。
小姐不愿。
她半哄半骗,半威胁半利诱,最后一杯蒙汗药,将小姐弄晕,洗白净了扒干衣服亲自送上她夫君的床。
第二天,小姐死了。
马夫人草草用麻布一裹,绽出的血液流了满廊,扔死狗一样扔在李嬷嬷家,轻飘飘一句:「她命贱,自己想不开一头撞死的,能赖了我吗?」
姜家给的五十两安葬费,她从中吃了大半,最后,给嬷嬷留下三串铜板。
当时我正带妹妹去渚洲看病。
等回来时,只剩一具碎开的尸体,和被打断双腿,流血喘气的老嬷。
她哭得撕心裂肺,看见我像看见主心骨,要把心肺都咳出来:「小满,我没脸,没脸去见九泉下的老爷夫人啊……」
为虎作伥。
吃人的老虎着实该死。
可协同的作恶的伥人难道就清白无害吗?
敬茶时,我要了一杯刚烧的热水,十指垫着锦帕递给马夫人。
她被烫到,颤颤巍巍接过来,放在桌上。
我转头就扑到斐二的怀里,梨花带雨:「夫人不肯喝我的茶水,定然是嫌弃我出身不好,看不上我。斐郎,我们大婚的日子,她尚这么不给我面子,将来我进了府,还不定怎么磋磨我呢,呜呜……妾的命真苦……」
斐二尚对我蜜里调油,哪有不依。
指着夫人便骂道:「猪油浑蒙了心的蹄子,我给你脸了。她给你递了茶,还矫情拿乔,摆你正太太的威风。这是什么地方,也敢来下我的脸,仔细你的皮!」
「老爷,茶太烫,能不能等凉了……」
「等什么,你皮糙肉厚,有什么喝不得?如今再说一句,我立刻把你打下去,非使我硬灌在你嘴里不成?」
夫人嗫嚅着把茶水饮尽,嘴皮上立起几个燎泡,痛的话都说不出来,肩膀一缩一缩。
我盈盈笑道:「满娘既嫁进斐府,往后就把夫人当一家人看了。夫人既喜欢,满娘定日日晨起,为夫人斟杯热茶。」
小姐,你再等等。
你受过的那些侮辱,我会一点一滴地还给他们。
3
半年后,夫人病得越来越重。
她所居之东阁,臭不可闻,每日送饭的丫头都得面带丝巾,皱着眉头把饭从高墙扔进去。
汤汤水水洒在一地,夫人扭曲身体,爬在地上去舔食。
自我招摇进门后,晚上斐二如何在我身上兽性地宣泄,白天便会加倍地补给我金银黄白之物。
我知道,他是怕我死了,没得玩了。
就连管家的中馈大权也交给我。
而我只要有得闲的功夫,就会去看夫人。
在她院里搭火烧水,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硬灌其中,逼着她一碗一碗地喝滚水。
她疼得受不了了,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哆嗦着向我求饶。
我笑笑:「夫人这张嘴,曾经真是说了太多的话,多得教人恶心。我现在是帮你把它闭上,还是安静些好。」
林姨娘这日来找我拿份银时,多说了几句:「东阁那位眼瞅着要不行了。年关已至,老夫人和大公子也快回府,总归面上不能做的太难看,不若您还是宣个郎中吧……」
她是夫人二两银子买进府的。
初时有多感恩戴德,进斐二房里就有多生不如死。ӱƵ
后虽侥幸有了孕,也半分不得怜惜。
斐二在她肚皮上玩蹦床,夸赞那里柔软,硬生生用八尺身高的重量日夜翻滚于上。
拍,打,踢,踹,咬——
她终于落红,恶露不止,半身腐臭,眼看就要被一张破袭卷发出去,我进了府,吸引斐二大半注意,还为她请了郎中,算救她一命。
她能下床后,跪在我面前,结结实实叩了三个响头,说从此愿以我马首是瞻。
有一晚,斐二服饮酒后玩红了眼,折断我半边膀子,踹的我血流不止,奄奄一息时,也是林姨娘适时出现,替我扛了后半夜。
你看,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我倚着栏杆,把鱼食洒下,轻轻笑道:「请什么郎中,夫人只是太脏了,需要洗洗。我这就去帮她好好洗洗。」
于是带着几桶盐水去了东阁。
马夫人浑身发臭,半瘫床上,嘴至下颌长满燎泡,里面流出金汤银水,恶心至极,全身只有一双眼睛还算活络,恨恨地盯着我。
我将盐水倒泼在她身上。
她痛地打挺跳起来,已被热水嘶哑的音喉发出『嗬嗬』地喘气声,不似人形,闻者发凉,林姨娘吓得软了腿。
我却笑得更艳。
小姐死的那天,我就疯了。
你怎能指望一个疯子,还会有正常人才有的害怕呢?
我将一盆盆盐水不停倒上去。
动作间,我微松的上襟半滑,露出大片盛雪的肌,其上是纵横的鞭,蛰了倾洒的盐,就愈红了,是冬日里艳艳的梅。
我将手按在上面,溢出丝丝的血,舔了一口,无端有股诡谲的妖气,声音轻柔:「这儿共受了一百七十七鞭。」
她瞪大眼睛,内蕴惊恐之色。
我戏谑道:「怎么这样看我。害怕了?」
后背的汗已浸了满层。
声音却很稳,很稳:「这有什么好怕的,其实一点也不疼。用它们,我才换了府里的掌事权,也才能站在这,把你的生死攥在手里。」
「夫人金贵,想来多忘。应该是不记得姜凝青了吧,姜家嫡出的小姐,姜凝青。如今已走了两个年头,算算忌日也快到了。我想请夫人帮我一个忙。」
她往床头缩去,不断摇头,嘴里是呜呜地含混。
我一把拽住她,手下发力,笑得更柔:「还请夫人安心去做那份忌礼。下到九泉,见了小姐,请捎个话给她,问问她,小满给她准备的这份礼物,可还喜欢?」
种了恶因,迟早要结恶果的,对不对?
这日三鼓,凤鸾血倒,只听得外门上传来云板四叩,有仆人回道:「东阁正夫人没了。」
是一根横梁吊死的。
斐二吻上我的唇,横抚在我喉梁处的手,却慢慢收缩力道:「是你,对不对?」
我面不改色,眼已被掐出血丝,青筋交错,扯笑道:「妾已为她请了郎中,夫人命贱,自己想不开一头吊死的,能赖了我吗?」
濒临死亡间,我眼角的桃花灿如烟霞。
姣媚非凡。
斐二滚了喉结,倏而松手,笑骂:「你这妖精!」
年关时,我深夜出府,绕了几圈,最终才落进西市,敲开李嬷嬷的门。
我给妹妹带了两身衣服,都是挑灯带伤亲自缝的,又给嬷嬷包了些丸药,补神养气血的,叮嘱她一日三粒,按时服着。
她眼窝酸软,低头时有透明水痕擦过,不住地擦手,最后才说:「小满,今儿是年夜,我下后厨,给你包碗饺子吧。」
饺子是雪鱼馅的。
白白胖胖,捞出来活像人参树上长的参娃娃,浇上热汁,蘸醋兑香油,是小姐生前最爱吃的东西。
我坐在矮几上,嬷嬷在厨房忙活,絮絮叨叨。
她说妹妹拜在刺绣大家的苏师傅门下,被摸头狠夸聪明,几个师傅都很喜欢她,说这孩子赤子心,单纯又简单,假以时日,定能成番大器。
嬷嬷爱详地看我狼吞虎咽:「小满,你出嫁那日,我带二小姐去看了。她当时说,小满姐姐笑得真伤心啊。」
「回家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里,写了一纸你的名字。还问我,你怎么总不看她来。这两年,你来西市,坐一坐就走,全挑她不在或者睡着的时候。每次她回家或醒来,知道你走了,总要偷偷哭一场……」
嬷嬷的饺子真烫啊。
烫得我险些掉下泪来。
我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看。
这双手啊,也曾用来刺绣写字,天冷时给我家小姐披上一件外氅,可如今却举起屠刀,沾满鲜血,其上殷殷,有时日子久了,陌生到我自己都不认得我了。
眨眨眼睛,把黏酸的液体眨回去,轻轻说:「我是一个活在地狱里的人。我没有资格碰她,我会脏了她。」
4
日黄昏,秋樟树,我就被这么吊着,一晃一晃腿,微吟牵丝戏。
昨儿斐二又纳进一房小妾,将她缚着四肢玩骑马,哭声绵绵,我闯进去,砸了一地的碎瓷,吃醋道:「爷有了满娘,还不够吗?」
他似笑非笑,将我这送上门的马儿骑在身下,征战沙场,浴血奋战,天微微明时,却扼住我的喉咙,语气危险:「满娘,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呵,男人。
用完了就丢。
离地六尺,我有些眼晕,冷汗一层覆一层,唱曲的声音却悠悠长长,委婉动人。
斐大正从树下过。
他如今升任渚州刺史,年纪而立,盛极一时,是斐家全根顶梁柱。
绳索倏地松动。
我就这样直直坠入他怀里,被高空吓到,紧闭双眼,双腿如绕枝的蔓,紧紧缠上他的腰。
他要推开,我反黏得更甚。
下颌微仰,露出脆弱而纤白的喉。
红唇微翕,周身萦绕着二月梅花香,那也是,一抹故人香。
他身子一僵。
终于哽咽出两个字:「牡……牡丹?」
牡丹曾是渚州盛名的花魁,色艺双绝,多少贵人侯家日掷千金也才能引得佳人一笑。
可这样的花魁娘,也只爱城墙巷口的穷书生。
她为他请最好的夫子,买最好的墨,砸开妆奁为他置办田宅,月下弹琴他们定了终生。
书生说,我若高中,你会是唯一的状元娘子。
书生还说,我要八抬大轿、半城红妆娶你进门。
牡丹红了眼,说好,斐郎,我等你。
书生进京赶考后,牡丹自梳妇人髻,从此懒弄妆,高闭门,紧缩花阁,再不接客。
老鸨痛心疾首:「一个女人的花期能有几时,你不趁着年轻捞一笔,将来珠黄色衰,看你怎么办才好!」
牡丹说:「妈妈,我不能对不起他。」
可牡丹没能等到她的书生郎。
穷书生高中三元,风风光光衣锦还乡。
三媒六聘要去花楼,他的老母却将刀横在心窝:「斐大,你推了郡主婚,只为娶个娼女回来。这是在逼杀我也!」
忠孝是压在人身上的两座大山。
他跪在祠堂半旬,出来后,只听到,牡丹投湖自尽的消息。
买我进楼的鸨母曾说,我下半张脸很像曾经的魁娘牡丹,若仰起头,就更像了。她还说,牡丹生前,最喜熏岭梅香。
是那样高洁志气的奇女子。
我终于缓过神来,惊魂甫定,睁开漆漆的双眼,呦呦鹿鸣:「妾不是牡丹,大哥兄错认了……」
他闭眼狠吸了两口气。
这才将我放下,佯装镇定:「你是谁?府里从没见过你。」
我低下头,糯糯道:「妾名满娘,二公子屋里的人。」
「哦,我二弟啊……」
他手按上太阳穴,轻轻推送:「我记得这回事,他来信告诉我又娶了七八房小妾。我这弟弟,从小被娘宠坏了,是个混不吝的性格,跟了他,你许得受点委屈,能忍便忍些吧……」
他话音未落,突然瞟到我脖间的项链。
翡翠玉珠,浓绿滴水,光影可鉴,寸珠寸金,价值连楼。
眼熟得很。
于是一把扯过,力道之大,咳得我直喘气:「这珠子,是上月甄府求我办事送的,我没收,怎么会到你手里,说!」
我呛出泪来,嗫嚅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别打我!别打我!这是二公子房里的,我见着好看,才偷偷翻出来戴的……」
观他脸色,阴得可以滴水,只能用可怕一词来形容。
至晚,他便叫了斐二去书房,地上撒了一摞往来书信。
他在官场上,不算清廉,只是谨守,该拿的钱大口横扫,不该动的钱分文不收。下面人求办事,只能辗转到斐二身上。
众所周知,斐大对他胞弟,是出了名地好,这些年来,也不知给他擦过多少次屁股扫尾。
可这次,终于踩到底线。
「你在玩火,梗着脖子在外面随意厮混也就罢了,怎么又敢插手朝堂的事情。林工郎一万两白银,李点检三千两黄金……就是连我也没这样的胆子收。」
「你这财迷了心,色醺了窍的东西!真是无法无天,莫不是要拉着全家与你一同陪葬才甘愿吗?」
斐二跪在堂下,三魂已去六魄,直着喉咙硬道:「我只收钱,不办事,不就行了?大哥,你就是太胆小……」
未毕,便挨了一记当心脚。
斐大气得眼都紫了,信手抄起棍鞭,劈头盖脸地打上去,打了二三十条子,仍不解气,又举起板凳砸。
斐二哪受过这样的苦。
皮开肉绽,抱头求饶,眼泪鼻涕一把抓,边跑边躲边喊『救命,杀人了!』
我就是这时,带着斐母赶来浇油的。
哦,不对,是赶来救场的。
若人人心脏都在左方,这老太太一定长在右侧,偏心到没边。
对长子她严厉有加,对次子则宠溺无限。
十五岁那年,斐二就玩出了事,半袭血衣深夜抱着母亲痛哭:「娘,她死了,她死了……我就这样轻轻一掐,她就死了,怎么办,怎么办?」
斐母慈蔼道:「死便死了,给些银子什么事平不了。倒是可怜娘的二郎,受了这么大惊吓。不怕,啊,娘给你撑腰。」
于是拨了三百两纹银将那女子安葬。
女子家人闹上门时,她厉声道:「你家女儿还咬了我儿子一口呢,我不也没同你追究,将你绑了送官,讨医药费吗?再没脸闹下去,莫说三百两银子,三个铜板我也不给了。」
若说斐二是天生的坏苗。
那能长成今天这个样子,斐家的各位都是功不可没。
看他们狗咬狗,一嘴毛。
还真好玩儿。
斐母跺脚骂道:「他是你亲弟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兄弟两人不说一致对外,如今反自己动起手来!你这没伦常的东西,要不要也一并将我打死了,啊?又或我亲去官堂,把这事扯开了来,倒叫天下人看看,我养出来的好儿子!」
斐大忙跪下:「如今圣人以孝治天下,娘这样,是要绝我不成?」
斐二在一旁哭得猪叫:「娘,你看看哥哥,回来一趟,家不成家。您都没打过我,这,这,这,都出血了!」
我低头暗笑。
抬眼已蓄满泪珠,一字不言,只抱着斐二呜呜地哭。
再说点,多说点。
没看老太太快气疯了吗?
5
斐大外差的前一晚。
我在鸳榻上落了满床的红。
斐二双眸充血,边挺进边拷问:「大哥从哪里知道的我收钱?害我白挨了一顿打。」
我委屈地不能自已:「二爷这样说是怀疑满娘不成?妾就算再蠢,也知夫是妻的半边天。况老太太还是我请来的呢!」
他拍拍我的脸,转气为笑:「也是。斐府里你就是爷胯下最忠诚的一只狗。」
我羞恼地将头埋在他怀里,吹起阵阵枕边风。
「大哥兄也真是的,您不就多收了点钱?那也是为这个家用了,他至于生那么大的气吗?他无妻无子,赚的再多,到最后,不还是要落在您身上吗?」
这番不要脸的逻辑正中斐二心坎。
他将我的手折后去,兴趣盎然,眼里几分阴鸷:「哼,大哥!」
后面好像还加了一句轻轻的『贱种』。
我舔舔唇,若有所思。
一母同胞的两兄弟,真会用这个词称呼对方吗?
事情,好像有趣起来了。
斐大临走前,我设计见了他一面。
虚如弱柳风,静若秋湖水,特意穿了牡丹生前最爱的素白衣,浑身薰了岭上香,软软地扶着树,捂唇一咳,就是半手的血。
仰头,冲他露出脆弱的下颌,妖潋非凡。
勾起故人忆。
他像是沉寂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几次伸手,几次放下,克制着做一场永不醒的梦,哆嗦道:「牡丹,牡丹,你来看我了……」
他爱怜心最盛时,我偏过头,又是一口血,哀哀道:「妾不是牡丹,是满娘。但想来,也很快要同牡丹姐姐一样,花魂消散了……二爷他,呜呜呜……」
「妾如今,已不奢长生,若能像牡丹姐姐一样,留个全尸就心满意足了。大哥兄,你一去半年,下次回来,许是再见不能了。」
他凝目,思忖良久,在看到我沾血的唇时,终于下定决心。
将我带回书房,从暗阁里取出一个锦盒,叮嘱道:「二弟性子太劣,苦了小满姑娘了。这里面装着的东西,许能在二弟盛怒时,救你一命。」
我哆嗦着打开盒子,里面有纸带血的供状。
详记着三年前,斐二打死官家女的始末,是能定他罪的把柄。
斐大轻咳一声,偏过头去:「这案子当年被我压下,却还是有活着的证人,收了银子远走他乡。你快死时,将它拿出来,吓吓我那不争气的弟弟,他就不敢再打你了。」
我变了脸色,险些失控:「大哥兄,宠溺如同捧杀。您就没想过,将这些东西掀出来,让二爷他……」
话音未落,斐大就掐着我的脖子,将我按在书桌上,语气危险:「你想说什么?」
「满娘,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我的过去,变着法儿在我身边转。我想你只是太怕了,想求个庇佑,所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的目的如今达到了,只是千万,别做多余的事。不妨告诉你,登下,就是有人告我谋反也是不怕的。
「我愿意给你保命的手段,只是你可别想借此对付我弟弟。这盒子里的字,若是露出去半点,你信不信,我有的是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
我喘了几口气。
眼里寒意愈甚,声音愈柔,发抖道:「妾知道了,妾不敢。满娘胆小,只求自保,不奢其他。」
听起来,是真被吓坏了。
他看见我发紫的脖颈,闻着身上的梅香,倏又软和下来,要为我涂药。
心一时牵动,难以自制,还将我抱在怀里,就像是在抱那个,年少时互许终生的遥不可及。
夕照大地,我遥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擦了擦唇角血丝,是一贯的微笑。
斐大,我给过你断臂自首的机会。
你不珍惜,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啊。
也是,你们一家薄情冷血的畜生,只有刀砍在身上,才会喊痛吧。
这年冬,李嬷嬷死了。
她被打断双腿那次已伤了根基,日日拿参药吊着,也只延了几年的残喘。
我到时,妹妹正守在床前,像要把全身的水从眼眶里倒出一样,哭成泪人。
嬷嬷年轻时,曾是好人家的女儿。
那年遭逢大旱,诗书礼仪不当吃,琴棋书画不当穿,她和娘亲被贩子鬻成菜人,屠户买去,如刲牛羊。
姜家夫妇新婚出游,来此餐食,屠户说:「请稍等,吾且先为你取一蹄来。」
只见哀号一声,娘亲的手臂就此斩断,嬷嬷吓得面如菜色,泪流不止。
是姜家娘子,恻然心动,出钱将她们买了回来。
没三天,娘血流难止死了,嬷嬷就跟了姜夫人,从青丝到白头。
见我来了,她紧紧拉着我的手。
一进一出地喘气,脸已很瘦了,没二两肉,就显得眼睛很大,浑浊地瞪着:
「夫人将凝青姐妹交给我,我没用,让她在我眼前死了……我也该一同死的,可我不敢,我无颜见他们,只好挣扎活着,喘口气活着,再难也活着……
「如今,我把凝蓝养大了,十四岁了哟……小满,你说,我算对得起老爷夫人了吧。我有脸去见他们了吧?」
水痕逶迤,我哽咽道:「有了,有了。他们不会怪你的。」
「那我就放心了……」
她把妹妹凝蓝的手和我的叠在一起。
声音一点点低下去:「你小满姐姐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姜家只剩你们了,往后,须得万事都听她的……不要挑食,茄子萝卜都吃点,这样才能长高点……」
「长高点,将来嫁个好人家……」
妹妹扶床恸哭。
我搀了她几次,没有搀起来。
很久后,她方站起来,擦擦泪水,说:「姐姐,往后再吃雪鱼饺子,就吃不到了。」
是啊。
再吃不到了。
6
近来斐二服了大量五石散。
只因他每每冲刺时,我都会露出不明的笑。
次数多了,难免将他惹恼,在我身上的鞭痕处画圈按压:「笑什么,你有什么好笑的?」
我眨眨眼睛,继以微笑:赧然的笑,从容的笑,无辜的笑。
他抻着脖子将我贯在地上狠踹。
骨头发出清脆的撞击,要碎开一样,大滴汗珠如流淌下,我颤颤睫毛,露出一个脆弱的笑:「没有,就是爷……好像不如从前那么有力了。」
血溅在脸上,是摄人夺的瑰丽。
我说:「当然也还是很棒,不过比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就……」
「你个贱人,我满足不了你是吗?叫啊,给我叫,叫啊!」
他带着歇斯底里的余震翻滚。
我是飘荡在海洋的孤船,抬眼看着纱幔摇晃。
始终在笑,没有叫。
到后来,他充红了眼,声音在颤:「你怎么不叫,怎么不叫啊,我,我真的不行了吗?」
质疑一个男人在此方面的能力,约莫比杀了他还难受。
尤其当该男人还是个久处风月的浪荡纨绔时。
之后,他挨个去遍后院姨娘府第。
十六房姬妾,不管被打的多么鲜血淋漓,白骨嶙峋,都只会哭哭啼啼说一声:「爷很强啊,虽不如从前,但现在也很好啊……」
斐二一脚踹翻桌子。
在对窗的菱镜里,映着一张面青眼红的脸,气色大减,看上去,是没以前红润了。
他不由开始怀疑,真的是自己身上出问题了吗?
适逢桌上书页敞开。
上正载着五石散,言这玩意吃了经久不衰,神清顿明,力战如牛,百利无害。
斐二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抱着书哈哈大笑。
自那以后,他开始服散。
我和诸多姨娘都哄着他,从开始一天半两,到后来一天五瓶尽不能够。
他若不吃,我们就变着法儿地挑刺,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说哪哪都不如从前。尽管常被甩几耳光,但亲手将散和在水里,喂他服下的滋味,别提有多好了。
渐渐地,斐二已离不开散。
通体燥热,解衣敞衫,常光着身子在院里跑。
我知会众姨娘各自称病养伤,斐二体内蕴积的火气竟一时宣泄不出,于是见者有份,两月不到就将家中仆妇亵遍。
一时府中人人自危,怨声不断。
这日,老太太身边的心腹丫鬟雀文来我房中送药,撞上了裸走散热的斐二,单手便将她拎在榻上。
药性入了头,房内惨叫连连,她越挣扎,他就越来劲。
林姨娘和我站在门口,叹息道:「我没想到,你竟真的能做到这一步。」
我问她:「人都安置好了吗?」
「那些无辜懵懂的丫头,早给卖身契打发走了。如今留下的,都不干净,落井下石拜高踩低,收尸助纣沆瀣狼狈。这些报应,她们应得的。」
廊外残雪渐融,又露新绿。
我扯出一个带血气的笑:「那就好。我现在去请老太太来,你大可期待一下,疯狗遇见蜂后,又会有怎样的趣事。」
等斐母来时,雀文已经呼气多进气少了。
巍着纤指,一句一口血:「太太,请为我做主!」
斐母气得浑身乱战,举起拐棍踢门进去。
先打了雀文两仗,骂道:「好娼妇!从前你就眉目乱颤要给我儿介绍这个那个,原是打量着自己做正房太太呢。」
尤不解气,顺着斐二的脊背也打起来:「这是你娘老子身边的人,也能浑吃,就不挑嘴,和个丫头白日宣淫,传出去做人不做?」
斐二药劲正盛,两眼只见红,人影都绰绰,尚分不清今时今地人在何方,就被劈头盖脸来了一顿揍。
心头正火起,便推搡了斐母几把,也骂:「哪来的母王八,也敢在你斐爷爷床前撒野。」
老太太就地嚎叫,捶胸顿足:「我养的好儿子,越发反了!」末了又要去寻死,拿刀撞,拿绳勒,拿水溺。
雀文只在床上哭,一声叫弱一声。
我看够了笑话,方才寻了盆冷水,径自向斐二泼去,他犹有清醒,忙起身穿衣将堂下老母扶起。
这场闹剧使斐二在祠堂跪了两天。
雀文死了。
老太太也只给了二十两纹银打发,余气未消:「黑心的死蹄子,青天白日不害臊也敢勾引主子。从前我只当她好,什么事都交予她做,如今看来真是养不熟的狼。」
林姨娘来问我怎么处理尸体,我笑意吟吟:「拖出去,喂狗吧。」
雀文,斐老太身边的一把刀,绵里藏针,杀人掩血。
见太太恃爱二爷,不知在暗里出过多少阴损招数。斐二当初看上我家小姐时,让马夫人做说客的主意就是她出的。
当夜,我跪在庭院,给小姐烧纸。
我又想到她了。
想到我初入姜府,黑黑瘦瘦一只,面带丑印,仆人都欺我,给我吃馊了的饭菜,编唱打趣的谣歌:「丑八怪,吃虫子,笑嘻嘻,真好乐……」
后来被小姐知道了。
她把那些好事的仆人发卖出去,将我接来她身边。
郑重道:「你活得那样痛苦,亲生父母把你发卖出来。为了活命,你做各种难做的活计,受一个孩子不该受的苦。小满,往后再让任何一个人伤害你,我就枉为姜家小姐。」
眼眶有些微润。
庭微雪,洗空夜。
此生何以报君恩,一路繁花送,血债偿,生死随。
7
斐母生宴时,府中大办,由我操持。ӰƵ
如今斐家上下几乎入我囊中。
斐二被散噬了心智,又做出几桩糊涂事后,我便请了太太,将他绑在房中,日日流食喂着,还请了几房郎中。
郎中诊完脉,开了几味调理之药,全被我用来浇花了。
斐二活活瘦脱下去,没个人形,骨立削峋。
那模样,真像小画里的僵尸。
有时药瘾犯了,打滚求饶,哭喊撞墙,无有不作,见没人理,就用牙咬柱子,吭哧吭哧,扑通扑通……
可怜的哟。
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你的报应,这还没完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近来州中鹊起了一位玲珑的绣娘,芳名凝蓝。
她极擅仿唐宋大家所做的折枝花卉,嵌入弯勾,绣在锦上栩栩如生,竟比活物还雅格十分。
在三皇子妃重金只求一络后,渚州锦贵,凝蓝也炙手可热起来。
凡世宦富贵之家,人人皆以有她绣品为荣。
这日,斐老太兴致昂昂地回府,支了三万两银子,又急冲冲地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妹妹是半年前入局的。
她将李嬷嬷葬在小姐墓旁,擦泪对我说:「我才是姜家人。被卖入青楼,伺机接近斐二的应该是我才对。小满姐姐,你已代我受了那么多苦,接下来,让我帮帮你吧。」
「你有你的报仇方式,我也要走我的报仇之路。」
「圣人书只会教人宽恕。我不喜欢,我偏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远方残阳如血,我摇头,说想让她干净地活着。
她泣泪:「身入泥泞,心怎求净。」
声名鹊起后,妹妹成为渚州女眷坐上宾。
她主动结交斐老太,日日带她观摩古玩金玉店、脂粉销金窟。
「呀,斐夫人,您戴这支梅玉簪可真好看,衬得您都年轻了十岁。什么,才八千两白银?买,值得的。您想想,花钱不就是图个开心吗?能买您年轻十岁,哪还有这样的事!」
「东市新出了养颜雪参丸,城中贵太太都在悄摸吃的。一般人我不告诉她,我是打心眼里把您当成家中的长辈,这才告诉您的。您问价格,便宜啊,一万两。」
……
府中能支的白银越来越少。
斐母身旁的丫鬟暗暗给我送信,说太太昨儿把陪嫁的玉佩都当了。
啧,真是个爱慕虚荣的老东西。
被捧上了天,哪怕拆东补西,也要维持被打肿的胖脸。
丫鬟还告诉我,斐母吃了那个养颜雪参丸,暗里腹泻几天,又不好意思张罗出去,支着人拿出去卖,最后只换了三串铜板。
凝蓝乐得弯了腰:「什么养颜丸,其实就是那个玫瑰露,兑了二两白开水。」
我给她揉肚子:「估计这老家伙,再装不下去体面了。」
「没关系,我有办法。」
妹妹攒了全州贵妇的宴,拉着斐母,一行人去向字画古行街。
说说笑笑间,每个人都挑买两三样,只有斐老太,左支右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在画上,神却瞟到最下角的价格处。
可这里,最便宜的笔镇,也要三千两。
妹妹适时挽上她的手:
「斐夫人,您是三品大员的母亲,多金贵的一个人,当然该用最好的东西,这笔镇太小家子气,不配您。」
「什么,您说要买给儿子用,多好的一个娘亲啊,真让人感动。那还犹豫什么,快付钱吧。」
一行女眷就在身边。
斐母的脸色红红白白,青青紫紫,好不尴尬。
妹妹了然,很快打圆场:「斐夫人,认识了这么久,我还没给您送过正经东西呢。区区三千两银子,我帮您垫上,买来送您,您别嫌弃。」
斐母笑道好,暗中却擦了把冷汗。
回程的途中,她不住向妹妹道谢。
妹妹哼笑道:「这算什么,不过夫人,您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了吗?」
「我说话直,您别见怪。令郎是多大的身家,天子红人,巡城御史,往外面悄悄透个声气,就有大把人上赶着来送银子,怎么还会缺钱花呢?」
「什么?您说这算受贿贪污?夫人可别跟我玩笑了,凝蓝胆子小,经不住吓。您过个节啊庆个寿,正常的人情往来;又或家里的贱物旧品,随手高价一卖,各自情愿,便是捅出去了,谁敢说句不好,人人都这样干呢!」
斐母咽咽口水:「凝丫头,你说的,是真的?」
「那还能有假。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做了官,天上掉银子呢!」
斐母动了心,央着妹妹帮她放出风声。第二天,斐府络绎不绝,大小官员亲族,手捧重礼,都说是来补老夫人生宴的。
仅仅是下门小官,所送的茶砖里,就夹了一万两银票。
斐母收红了眼,一开始还是战战兢兢,后见风平浪静,人人对她笑脸相迎,置身高位,就忘了自己有几两重,越发所行无忌起来。
年关,斐大回府。
府中等着他的,再没往日的表面安宁。
只有一个被贪心迷了窍的老母,和一个被毒散吞了智的胞弟。
瓷片碎溅在地,他大怒道:「绑凝蓝来!祸人全府的妖女,拿来给我即刻打死。」
仆人战战跪在地上磕头:「月余前,三皇子妃重金求聘,已请得凝蓝姑娘去皇子府做绣娘了。」
他又拿烈酒泼了我满脸,骂道:「好个脏心肝的烂妇,我把母亲弟弟交给你照顾,你就照顾成这个样子?立刻给我捆了,去浸猪笼。」
堂下一时无人动作。
笑死,这里都是我的人。
斐大啊斐大,天变了,你的斐府,如今该改姓姜了。
这些年来,早被我一点点蚕食殆尽,要不,你出任在外,府中发生了这样大的事,何至连个给你传信的人也没呢?
他紧抿着嘴,解了腰带,要亲自下阶勒杀于我。
我笑笑,抬眼与他对视,丝毫不让,寒冽非凡。
而斐老太不愧是根合格的搅屎棍。
总有天赋能不放过任何一个添乱的时刻。
她拄着拐棍前来,点地怒道:「不若先勒死我,大家一起去了的干净!搁这杀鸡儆猴,隔山打牛呢,不就是点着我借你名头花了几两银子吗?我是你亲娘老子,花你钱天经地义。」
斐大道:「娘,您出身乡野,朝堂的水很深,您不懂。是被别有用心的贱人挑拨了……」
「别跟我说这些,我怎么就不懂了。凝丫头她是皇子妃面前的红人,我和她结交,在官场上,不对你也有用吗?」
……
这厢吵闹之际。
有小厮连跑带爬地滚进门来,神色慌张:「不好了,外面有金吾卫来拿大爷,说要拘捕问话,稽核贪污……」
只闻『啪』一声,斐大手里的玉带坠地。
红烛烁动,半晌,他才偏过头来,有些疲惫道:「娘啊娘,你真是害苦了我……」
斐大负肩走了。
不管斐母在身后如何大叫,都没回头。
我站在门扉,抬头看,是落雪斜飘,万家灯火。
妹妹一去京都,就找了个当口将斐家受贿拿脏、包弟行凶的证据散了出去,终于上达天听,朝野沸腾。Ϋz
如今政令已下,刚好不好,是大年三十。
远处有烟花绽放,散在高空。
是繁华落寞红尘尽。
这个年,看来,是过不好喽。
佛经云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8
斐大进牢的第二日,斐二也进去了。
不知他怎地咬开了捆手的绳索,就这样疯疯癫癫跑在大街上,竟冲撞了知府女眷的轿子,淫勾勾盯着轿中夫人胸脯看,流下涎水。
知府气得结了舌:「混……混账东西!那是我发妻,年龄都五十有三,可以做你娘了!」
然后将他打个半死,拖死狗一样扔进牢房。
就关在斐大的隔壁。
斐母气得吐了两口血,浑身薄汗,来拧我的耳朵:「我把他交给你,可你是怎样办事的,就让他这样跑出去?」
我将她手架在空中,随机向后一推,她就倒仰在柜上,额头创出细伤,涓涓地留着血。
「老夫人,你日子过得太好,没人敢这样顶撞你吧?」
我冷漠地走过去,半蹲下俯视她:「如今之计,不是来找我的麻烦,而是想着,怎么把你那两个好儿子捞出来。」
「对……对,捞出来。」她颤颤唇,「我,我有钱,我这就去救他们。」
「你说的钱,那可都是赃物,半分动不得,还想捞人?」我悠然嗤笑着。
「那该怎么办?」
我站起身来,打量了四周一圈,淡淡道:「我看斐家,也就这栋院子还值点钱了。卖了吧。」
「不能卖,不能卖啊!这是从我祖宅扩来的……满娘,你是个好孩子,就真的不能再想想其他法子吗?」
「法子,有啊。」
我展笑,旋出一个浅浅的酒窝:「那就不卖,让你的两个好儿子等死吧。白发人送黑发人,多难得的体验。」
祖宅最后卖了十万两银子。
可这点钱,也仅够从阴森地牢里,捞一个人出来。
我给斐母端了碗参汤,故意擦泪道:「牢房森寒,一想到夫君他,我就心痛如绞。娘,救二爷出来吧。」
「他从小金养着,您骂他一句都舍不得,他怎能受得了呢?」
斐母面色惨白,几次犹豫,最终还是将银子给了我,不住道:「也是,也是。」
「大郎在朝中经营多年,同僚不会不管他的,先将二郎救回来吧……能救一个是一个,救出来我们再想办法……」
我掩门而出,眸里是险些溢出来的笑。
偏心好啊,就要这样不讲道理的偏心才好。
你若选择救斐大,我保不齐真要头疼会儿。
我先回了房中,将压在盒中的十五张卖身契取出,并拿出私房,分给众姨娘,让她们赶早离了这儿,寻个安身处。
每人都给我叩了一个头,含着热泪说谢谢满娘的活命之恩。
林姨娘还抱了抱我,她说自己很会做饭,出去要开一间馆子,随时等我前去找她。
我会去的。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我给狱卒一百两银子,在斐二出去前,又将他打了四十板子。
他本就寒散入骨,毒浸五肺,在牢里走一遭,已失半条命,不似人状。如今又逢棍板,只打得半身偏瘫,脸白唇破,涕泗横飞,连个囫囵话都吐不出。
是被一台扁凳抬出牢的。
离开前,我去见了斐大。
同是坐牢,他就有气性很多,只是憔悴几分,头上仍带着儒巾,风骨半现。
我笑笑,说要与他讲个故事。
在三十五年前的某个秋天,城隍巷口的斐秀才娶进一房小妾,对其宠爱有加,竟在夫人前怀上身孕。
大夫人善妒,平素没少折辱小妾,更于她生产临盆之际,添乱毒心,没请产婆,致小妾诞下一名男婴后,血崩而亡。
可有斐秀才护着,大夫人几次对男婴下死手都未果。
渐渐地,男婴长成男孩。
七岁那年,秀才死了,夫人怀上遗腹子,一个孀居的寡妇,还要带着肚子里的货,在这世道,太难生存。
幸运的是,已长大的男孩很听话,还很聪明。
他跪在秀才灵位前,对夫人承诺说:「娘,我将来一定挣诰命给你看,我会好好地,照顾你和肚里弟弟或妹妹。」
夫人那晚,在饭里已下了砒霜。
听到这话后,她故意将饭洒了,笑着说:「好啊,斐大。娘和孩子,就全靠你了。」
有不有趣?
更有趣的是,男孩长大了,真的就挣回来一个诰命,给夫人。为了夫人,他甚至还放弃了一生中最爱的女人。
斐大直愣愣地呆住了。
「不……这不可能……」
幽幽的烛灯晃过来,终于映出我脸上的冰冷:「怎么不可能?陈年旧事,想要撕个口子,无非多花点功夫,城隍面口的老人还没死绝呢。可你从来没怀疑过她,是不是。」
「斐大,你根本不是她亲儿。可笑你这一生,做官徇私,负国也;自认忠孝,步步退让,到最后却认仇为母。可笑,真可笑。」
儒巾滑落,他披头散发,面如死灰,依旧喃喃:「这不可能。」
可我知道,他信了。
他一定想起,七岁那年,夫人给他盛了碗鱼汤。除了过年,他从没吃过那样的好东西,伸手去接时,却洒了满桌。
怕娘生气,他诺诺道:「没关系,还能喝。」
说完就要去桌上舔。
娘制止了他,眼里有慈爱:「没关系,脏,娘再给你盛一碗。」
那是他记忆里的宝藏。
所以即便后来,弟弟出生了,吃的穿的、鸡蛋鱼肉,都捡着给弟弟,他也不嫉妒。
只要想起那碗鱼汤,他就会想:娘是爱我的,是爱我的……
我起身离开,身后传来几声大笑。
回眸去看,牢笼是彻骨的寒,斐大饮恨道:「我这一生,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啊。」
然后『嘭』地一声。
他撞墙死了。
殷殷的血蜿成小河,淌在我的脚下,濡脏了绣花鞋。
今圣上以孝治天下,何其讽刺,当初斐大能连三元,也是因渚州上下都传着他的孝举。
……
我踏过血河,直直走了。
9
正月十五日,斐府抄家。除了一堆华而不实的博古摆设、瓶瓶罐罐,现银只抄出四千两。
于是斐家还要偿还朝廷三百九十九万六千两。
斐母两眼一翻,当时就吓晕了。
颤微微醒来后,就要将我卖到花楼,接客偿债:「满娘,你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再进去一趟怎么了?」
我晾晾我的卖身契,笑笑:「我也想帮您和二郎的。但可惜,昨儿你晕了不知道,三皇子妃已派人将我买走,我现在,可不是你斐家的人。」
她又要晕。
我赶忙将她扶住:「但好歹我们『母女』一场,我也不能干看着,是吧!」
「这样,我既是从花楼里出来的,当然在那的熟人多。要不我给介绍介绍,把斐二卖了进去还债吧……」
「他现在反正不中用是个瘫子了,您养活自己都费劲,别说他,物尽其用,没什么不好的。」
……
从南风馆出来,我数数银票,抽出大半,只剩了两张给斐母。
路有难民逃荒,带着小孩,面黄肌瘦,我信手把怀中的钱都洒出去,看他们抢成一堆,连声向我道『谢谢』。
我摆了摆手,潇洒而去。
回家。
回家……
家在西市的府落里,曾经李嬷嬷的房子,妹妹重翻了一遍,她现在手巧,连雪鱼饺子都会做了。
真有出息。
我吃得很香,囫囵个地咽下去,只是吃着吃着,就有腥甜味的液体从我嘴边流出,咳得很凶,饺子都要咳出来了,忙伸手去接,这可是妹妹亲手包的,别糟蹋了……却只接到满指缝的血,大片的血。
隐约里,是妹妹焦灼的眼,向我而来。
我倒在她怀里。
六年里殚精竭虑,深夜难眠,那种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倦累,已扎根我的血里,我的心里,我的灵魂里,冻结出亘古不化的深冰,拽我进入深渊。
太累了。
也太想小姐了。
眼睛很酸很酸,我轻轻道:「凝蓝,我久不梦见你阿姐。我好怕,日子久了,我就会忘记她的模样,下到黄泉,若认不出来她,该怎么办才好呢?」
尤记得那年梧桐岗,小姐走下马车,裙摆逶迤,琦丽如一副画——
「谁家小孩,病成这模样,怪可怜的。给她请个大夫,抱回府中吧。」
于是从此,世间就有了小满。
小满就有了家。
妹妹抱着我,冰凉的泪啪嗒啪嗒落:「小满姐姐,别走,撑住,我只有你了。若你也要走,我一个人,又该怎么活呢。」
她驾着马车,带我去看最好的郎中。
可每个郎中,都摇头叹息:「伤了根骨,旧伤不断累积,她能挺着活到今天,都算个奇迹。光是肋骨,就断了几十次呢……」
花楼里特嗜的恩客,病态疯狂的斐二。
六年,两千两百一十九天,是一个拖着满身伤痕,言笑艳艳的女人,左右逢迎,来回奔波,疲于算计。
而她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
我时醒时睡,看见妹妹哭,就帮她擦泪:「这有什么。我们身处下位,却要向一个庞然大物挥刀,能一命换一命,都是莫大的幸运。如今,有这样的结果,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妹妹始终没放弃。
又是一年春。
我精神好些,南风馆里传来消息,说斐二死了。
他半身偏瘫,而总有特癖的客人好这一口,一年来竟半日不得歇,浑身掉了半层皮,牙齿只剩两颗,指甲都被拔光,是活活疼死的。
我撑着身体,出门一趟,拿回他仅剩的两颗牙齿,请师傅做成项链,高高兴兴地去见斐老太。
老太太命硬,缩在城南捡垃圾,也能活到现在。Ⴘž
只是在我展示了一圈新项链后,她缩在地上,呜呜地哭,没挺过当晚。
啧。
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不可活啊。
妹妹带我搬离了渚州,我们去到京都。
她说那儿贵人多,御医多,良药多,总有法子可以救我的命,要和我长长久久地活着。
再两年。
她脸上晕出小女儿家的神态。
妹妹告诉我说,在绣坊,她结实了新科状元郎,对方有意能帮她翻姜家的旧案,为爹娘正名,指日可待。
我摸摸她的头。
从此每日醒一个时辰,我就绣一个时辰,醒两个时辰,我就绣两个时辰。我眼神已不大好,精神也勉有限,十指上扎了数不清的孔,吮吮血,便再接着绣。
终于,给新人的鸳鸯帕、呈祥鞋制纳好了。
我偏头吐出一口血,药碗洒在地上。
倒下前,我抻着脖子,遥向南方——
犹记得很多年前,那是姜宅的方向。里面住着一家四口,大小姐温婉,二小姐活泼,她们家里,有一个很丑很丑的丫鬟。
那丫鬟生下来就没有人要,更遑论爱,半路颠簸,几经磨难,终于在这归了家,遇见一个很好很好的姐姐,一个很好很好的妹妹。
夜色阒静,吹来一阵微风。
我终于阖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