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她这般难缠,当初就不该救她”自此,宝珠不再纠缠,他却红了眼
发布时间:2025-07-24 23:35 浏览量:1
时值盛夏,暑气蒸腾。
晋国公府的荷花宴正酣,满池翠盖红蕖在微风中轻摇,暗香随着暖风丝丝缕缕飘散,当真是人间雅集。
崔宝珠拎着裙裾,绕过嶙峋的太湖石假山,想寻个僻静处透透气。忽闻假山后的凉亭传来几道熟悉的男声,正谈笑风生。
"小公爷,今儿这宴,您给崔家那位大姑娘下帖子了?"一道声音问道。
是小公爷赵文靖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我只给雪儿下了帖。雪儿心善,大约见不得她姐姐落单,才带她来的。"
另一人插话,语气里满是揶揄:"这三年,可真难为小公爷了,竟被这崔宝珠缠上。"
赵文靖冷哼一声,声线里尽是不耐与厌恶:"三年前不过是顺手救她一命,哪知她这般不知分寸。早知如此,当初倒不如让她溺在池子里。"
"说起来,崔宝珠容貌也算周正,小公爷若实在推脱不得,收作侍妾也未尝不可......"
赵文靖的语气陡然凌厉:"她母亲不过一介商女,粗俗卑贱,便是作妾也进不得我晋国公府的门,徒然辱没门庭!"
假山后的崔宝珠如坠冰窟,霎时浑身发冷,泪如雨下。
原来这三年的倾慕,这小心翼翼的靠近,在他眼里竟是"难缠",连她的出身都成了他鄙夷的由头。
连做妾,都不配。
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抬手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和裙摆,转身走出假山。
回到宴客厅,管弦悠扬,笑语盈盈。
一群衣饰华贵的贵女才俊围坐成圈,正兴致勃勃地品评着刚写就的诗词。
"妙哉!这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意境全出,当真是绝妙!"
"可不是,雪儿这诗才,真是愈发精进了!"
有人目光敏锐,瞧见刚进门的崔宝珠,却也只是一瞥,便又将注意力转回诗词上,显然无人留意她方才的失魂落魄。
正有人高声提议:"崔二姑娘这诗做得如此好,定要让小公爷也品鉴品鉴!"
"对,快遣人送去给小公爷瞧瞧!"众人纷纷附和。
话音未落,厅外传来脚步声与爽朗笑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赵文靖领着几位锦衣玉袍的世家公子,含笑步入厅内。
"哦?是什么好诗引得各位如此赞不绝口?"赵文靖的声音温和动听,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切,与方才在假山后的刻薄语气截然不同。
厅内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
赵文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锦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如青松。
他面如冠玉,眉目俊朗,尤其是一双含笑的桃花眼,顾盼间流光溢彩,足以令京中贵女倾心。
他立在那儿,便如珠玉生辉,轻而易举吸引了所有视线。
崔宝珠站在人群外围,静静望着被簇拥着的、光芒万丈的小公爷。
心口那处被撕裂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听他问起诗,方才还围着诗稿的贵女们更兴奋了,七嘴八舌要将崔雪赋往前推。
"雪儿,快,小公爷问呢!"
"就是,快把你的大作给小公爷瞧瞧!"
不知是谁在后面轻轻推了一把,崔雪赋本就羞怯,被这么一推,足下不稳,轻呼出声就朝赵文靖倒去。
众人发出低呼。
说时迟那时快,赵文靖眼疾手快地跨步上前,稳稳托住崔雪赋的手臂。
"雪儿,小心。"
崔雪赋脸颊飞上两抹红晕,她今日穿着淡青色缠枝莲纹薄罗裙,发髻梳得一丝不乱,几支素雅玉簪点缀其间,衬得气质清冷。
平心而论,她五官只算清秀,远称不上绝色,却极擅扬长避短。这般清雅打扮,配上此刻微垂臻首、双颊绯红的模样,倒也显出几分楚楚动人。
崔宝珠望着这幕,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心口密密麻麻地疼。
她下意识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裙——同样是淡青色薄罗裙,料子与花纹与崔雪赋的几乎一模一样。
出门前,崔雪赋拉着她的手,笑语盈盈:"姐姐,我们穿一样的颜色多好,旁人一看便知我们姐妹情深。"
可她不喜欢这淡青色,这颜色不衬她肤色,反而显得她面色苍白毫无生气。
只是这三年来,为了迎合赵文靖的喜好,她处处模仿崔雪赋的清雅风格,从衣着打扮到举止行为,几乎失了本真。
她以为,只要自己变得像崔雪赋一样,赵文靖总会多看她一眼。
如今想来,真是荒唐至极。
她费尽心思的模仿,不过是东施效颦,不仅没能赢得半分青睐,反而连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那边,赵文靖接过素笺,目光扫过,唇边笑意更深:"'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果然是好诗!雪儿这诗才堪称京中第一才女了。"
他毫不吝啬的赞美,引得众人又是一阵附和吹捧。
气氛正浓时,有人提议继续行飞花令或作新诗。
这时,穿着鹅黄色衣裙的严蕊芳——平日与崔雪赋交好的少女,眼珠一转,目光在席间扫了一圈,娇声问道:"还有谁的诗作未曾呈上来让大家共赏呀?"
她的视线很快定格在角落的崔宝珠身上,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直接扬声:"宝珠姐姐,你的诗作好了吗?怎么不拿出来让大家也瞧瞧?"
不等崔宝珠反应,严蕊芳已几步上前,一把夺过她桌上的纸。
"哎呀,我来看看姐姐写了什么佳句!"她故作惊讶地念出声:"'池边有荷叶,叶上水珠滚。红花开一朵,不知香不香。'"
诗句简单直白,甚至稚拙可笑。
话音刚落,厅内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噗——这是诗吗?我五岁侄儿作的都比这个强!"
"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这也叫诗?"
"看来崔大姑娘真是……不擅此道啊!"
崔宝珠脸上血色褪尽,双手紧紧攥着衣袖。
待众人笑过一轮,崔雪赋才缓缓上前,从严蕊芳手中拿过诗稿,脸上带着温柔却略显无奈的笑:"蕊芳,还有各位,莫要再取笑家姐了。姐姐她……只是不常作诗罢了,大家就不要再笑了。"
崔宝珠抬眸,正撞见崔雪赋眼底一闪而过的得意与怜悯,比直接的嘲笑更让人难堪。
厅内笑声渐歇,余下几分尴尬的静默。
崔宝珠的目光穿过人群,直直看向赵文靖。
那双曾让她心动不已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清晰的鄙夷。
那眼神,与方才假山后他评价她母亲、评价她痴心妄想时的神情,别无二致。
罢了。
真的够了。
崔宝珠猛地转身,拎起裙裾,拨开挡路之人,朝厅外跑去。
身后投来无数道惊诧的目光,还有崔雪赋假意担忧的呼唤。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
她崔宝珠,再也不要爱赵文靖了。
第2章 在这个家里,母亲的出身是原罪
崔府西侧的如善堂,是崔老夫人居所,也是崔家最气派的院落。
崔宝珠之父崔仁贵虽官居正五品朝议大夫,在京中权贵云集处实难排上名号,唯有这处院落还算修葺得体面。此刻院门轻响,少女踩着满地碎金般的夕照迈进门槛,堂屋里的欢声笑语却如被掐断的琴弦,戛然而止。
继母刘湘君端坐在老夫人下首,左侧是亲生女儿崔雪赋与幼子崔子仪。三人脸上未来得及褪去的笑意凝在唇角,齐刷刷地看向门口。主位上崔老夫人摩挲着紫檀木拐杖,目光如针:"怎的这般迟?"
崔宝珠依礼福身,声音清凌凌的:"祖母,说好辰时请安,孙女未逾半刻。"
"放肆!"老夫人手中茶盏重重磕在案几上,茶水溅出几点,"长辈问话还敢顶嘴?愈发没规矩了!"
刘湘君忙起身,莲步轻移至少女身侧,亲昵地挽住她胳膊。面上温婉笑意如春水:"老夫人息怒,宝珠许是路上被什么事绊住了。她年纪小,不比雪儿子仪贴心,您别往心里去。"
这话听着像劝解,字字却似淬了蜜的刀。崔宝珠垂下眼睫,盯着青砖地上晃动的日光,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摆。果然,老夫人下一句便如淬火寒铁:"昨儿晋国公府的荷花宴,崔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崔雪赋突然从绣墩上起身,眼眶泛红地扯住老夫人衣袖:"祖母,真不是妹妹说的……"说着又转向崔宝珠,声音带了几分急切,"姐姐,我真没跟人提你作诗的事……"
"还用得着你说?"老夫人冷笑打断,"满京城的眼睛耳朵都瞎了聋了不成?如今连打油诗都作不顺,你父亲是二甲进士,满腹诗书,怎生出个你这般蠢钝的?"她越说越气,拐杖重重顿地,"我看你倒像足了你那商贾出身的娘!"
崔宝珠猛地抬头,眼眶通红却强忍着泪。母亲——这两个字像根刺,扎在崔家最隐秘的伤疤上。她们享用着母亲带来的万贯嫁妆,却将她的出身化作利刃,随时刺向自己。
"祖母总说母亲出身低微,"她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可当年父亲穷得揭不开锅,若非母亲带着万两黄金嫁妆相助,他哪有钱读书赶考?这朝议大夫的官位,怕也坐不安稳吧?"
满室寂静。老夫人脸色由青转白,拐杖上的玛瑙坠子晃得厉害:"你……你……"
刘湘君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惊愕地盯着少女。老夫人喘着粗气,指尖发抖:"反了!真是反了天了!吴嬷嬷,掌嘴!教教她规矩!"
吴嬷嬷面露难色,目光飘向刘湘君。继母却已换上急切神色,拉着崔宝珠的手:"宝珠,快给祖母赔罪!怎可如此顶撞……"
"我只是说真话。"少女抽回手,脊背挺得笔直,"难道真话也说不得?"
老夫人浑身发抖,重重一掌拍在案几上:"来人!拖去祠堂跪着!没我吩咐不许送饭!看她还知不知错!"
两个粗使婆子刚要上前,崔宝珠已转身朝外走去。祠堂的青石板路她走了十三年,每块砖的纹路都刻在骨子里。
供桌上香烛的青烟袅袅升起,与空气中弥漫的灰烬气息交织。崔宝珠直挺挺跪在冰凉石板上,膝盖硌得发疼。从日头高悬到暮色四合,再到烛火摇曳,腹中饥肠辘辘,喉间干得发紧。
子夜时分,祠堂门忽然"吱呀"一声。文娘提着灯笼闪进来,怀里揣着油纸包。
"姑娘……"声音带着哽咽。崔宝珠模糊的视线里,那两个温热的馒头和竹筒水泛着暖光。文娘蹲下身,解开油纸时手都在抖:"快吃些,不然身子要垮了。"
少女终于崩溃,扑进陪嫁丫鬟怀里。压抑了一天的泪水决堤而出,浸透了文娘洗得发白的衣襟:"他们都欺负我……都看不起我娘……"
文娘轻轻拍着她的背,想起故去的大夫人。那个总把"以和为贵"挂在嘴边的女子,临终前拉着她的手,气若游丝:"文娘……宝珠……靠你了……别让她受委屈……"
可这深宅大院,哪容得下真心?刘湘君进门不过七月便"早产"生下崔雪赋,明眼人都知是怎么回事。当年老爷与大夫人也曾恩爱非常,终究抵不过门第偏见与新人笑靥。
香炉里的灰烬簌簌落下,文娘抱紧怀中颤抖的少女。供桌上崔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在烛火中忽明忽暗,像无声的叹息。
第3章 崔宝珠还是那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晋国公府的书房内,赵文靖正临窗挥毫,笔锋游走如龙蛇,眉宇间却笼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恍惚。
仆从丁二轻手轻脚地挪进来,垂手立在一旁。赵文靖搁下狼毫,头也未抬,似是随口问道:"今日崔家那位,可有送什么东西过来?"
丁二垂手应道:"回小公爷,并未。"
丁二心里直犯嘀咕,小公爷昨日便问过一回了,今日怎么又问?到底是盼着崔大姑娘送东西,还是不盼着?平日里小公爷最烦这位崔大姑娘,嫌她纠缠得紧。可说起来,这位崔大姑娘也真是执着——自打三年前小公爷顺手救了她,这三年来风雨无阻,日日都遣人送东西,不是时兴的笔墨纸砚,便是些精致吃食、稀罕玩意儿。也就她早逝的母亲是商家出身,嫁妆厚得能堆成山,才经得起她这般年复一年地送。旁人家的姑娘,哪有这般手笔?
赵文靖将狼毫浸入笔洗,抬眸望向窗外。天光清朗,云絮如棉,可心口却像压了块石头,闷得慌。
"小公爷,要不小的去打听打听?"丁二试探着问。
赵文靖手指微顿,面上却波澜不惊:"她的事,与我何干?"
"是是是,小的多嘴了。"丁二连忙低头。
这一日,赵文靖始终有些心不在焉。午膳端上来,只草草动了几筷子便撤了。他坐在书案前,手里的书翻了两页便搁下,又踱到窗边,望着庭院里被风吹动的树影出神,连丁二进出几回都没察觉。
到了傍晚,丁二照例进来布菜。见小公爷仍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犹豫片刻,还是低声禀道:"小公爷,下午小的出去办差,顺道听了一耳朵……说是崔家大姑娘昨日在祠堂跪了整宿,夜风侵体,今儿便病倒了,听闻还发着高热。"
正要拿筷子的赵文靖动作一滞,皱了一天的眉头先松后紧。他将筷子放下,沉吟片刻,吩咐道:"府里不是有上好的伤寒药么?明早挑些好的送去崔府。"话音刚落,又立刻改口:"别等明早了,现在就送,就说……是我母亲听闻,略表关怀。"
"是。"丁二应声退出,不敢多问。
等丁二再回来伺候时,惊讶地发现小公爷今晚胃口大好,不仅多添了一碗饭,桌上的菜也几乎扫了个干净——许是中午没吃,饿着了。
如善堂内,檀香袅袅。崔老夫人捻着佛珠,半阖着眼呷了口茶,才慢悠悠开口:"宝珠那丫头,病了几日了?可好些了?"
刘湘君坐在下首,闻言忙放下茶盏,脸上忧色恰到好处:"回老夫人,还没好利索呢,整日恹恹的,药也喝不进去多少。说来也怪,这病气竟还过了人,前天雪儿也有些着凉不适,把我担心坏了。"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还好,国公夫人听闻后,当天就遣人送来了上好的伤寒药,雪儿吃了两剂,昨日便大好了,估计过两日又能来给老夫人请安了。"
崔老夫人听了,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哦?国公夫人送了药来?"她点头,"看来,不仅小公爷看重咱们雪儿,连国公夫人也对雪儿十分满意。这倒是桩好事。"
她看向刘湘君,吩咐道:"既如此,你仔细挑些像样的东西,备一份厚礼送去国公府,就说是崔家的心意,感谢国公夫人的关怀。礼数上可不能差了,免得让人家说我们不懂规矩。"
"是,媳妇记下了。"刘湘君温顺应下,随即又叹了口气,面带愁容,"只是,宝珠院子里的几个粗使丫鬟,这几日也接二连三地病倒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大夫来看过,也说是受了风寒,但这病来势汹汹,瞧着传染性还挺厉害的,媳妇这心里,实在是有些不安……"
崔老夫人听得眉头又皱了起来,脸上闪过一丝不耐:"既是如此厉害的病症,又容易过了人,还留在府里做什么?平白让旁人也跟着担惊受怕。"她当机立断,"这样吧,打发人把她挪到城外庄子上去静养,那里清净,也免得再传染了旁人。等病彻底好了,再接回来就是。"
刘湘君眼中掠过得意之色,面上却依旧恭谨:"老夫人思虑周全,媳妇这就去安排。"
丁二捧着个不算小的梨花木匣子进来,恭敬地放到赵文靖书案一角:"小公爷,这是崔府派人送来的回礼,说是感谢国公夫人前几日送药的关怀。"
赵文靖正对着一幅画了一半的山水图出神,闻言并未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
丁二自顾自打开匣子,将里头的东西一一取出,嘴里念叨着:"这崔家出手倒大方,瞧瞧这端砚,成色极好,还有这玉蝉纸,触手温润,是上等货,配着这块羊脂玉的纸镇,倒也相得益彰……"他觑着主子的神色,忍不住又加一句,"小的就说嘛,崔大姑娘对小公爷爱慕得紧。前些日子没动静,估摸着是病着难受,这病一好,不就又巴巴地送东西来了?"
听到这话,赵文靖终于转过身来,嘴角噙着笑意看那些礼品。他拿起那方羊脂玉纸镇,入手温凉,面上却露出几分嫌弃:"我还当她真转了性子,知道什么叫分寸了。没成想,还是那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话是说得难听,可他眉宇间这几日挥之不去的阴霾,却像被春风拂过般散了,连看那匣中之物的眼神,都柔和了几分。
第4章 李玄之
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行驶。
崔宝珠忍不住掀开厚重的车帘一角,雨水扑面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紧接着便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咳得小脸通红,眼角都泛起了水光。
“哎哟,我的姑娘!”一旁的文娘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心疼地拉下帘子,又替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你这身子刚好些,怎么又贪看这雨景了?这外头的冷风灌进来,仔细又着了凉!”
崔宝珠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声音带着几分嘶哑:“不碍事,车里头太闷了,透透气反倒舒坦些。”
文娘看着她苍白却带着倔强的脸庞,眼圈一红,忍不住低声埋怨起来:“夫人心狠也就罢了,老夫人可是你的亲祖母,怎么也这般狠心?老爷这几日又不在府中,她们就趁着这当口,把姑娘你往庄子上赶……”
说着说着,文娘的眼泪就滚落下来,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
“好了好了,文娘,快别哭了。”崔宝珠反倒拍了拍她的手背,强撑着露出一丝笑意,“哭什么?我巴不得早些去庄子上呢。母亲那处庄子,可是有温泉的,我这病去泡一泡温泉,把寒气一去,指不定马上就好了。”
文娘见她咳得厉害,连忙放下针线,从旁边的食盒里取出一个温着的瓷杯,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姑娘,这是奴婢出门前特意炖的川贝雪梨水,润肺止咳的,你快趁热喝几口。”
崔宝珠接过,低头抿了一口,甘甜温润的梨汁滑入喉咙,确实舒服了不少。
她正要再喝,马车却猛地一个颠簸,骤然停了下来。
杯中的雪梨水晃荡着,差点洒出来。
“哎哟!”文娘也惊呼一声,扶稳了身子。
车厢外传来车夫有些粗嘎的声音,似乎在和什么人交谈。
“怎么回事?”崔宝珠皱眉问道。
文娘连忙掀开一点车帘,探头问外头的车夫:“王大哥,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停了?”
车夫的声音隔着帘子传进来,带着几分无奈:“回姑娘,回文娘子,前头有辆马车坏了,横在路中间过不去。他们的马病了,躺在地上不动弹了。”
崔宝珠放下杯子,掀起车帘一角朝外望去。
不远处,一辆看起来颇为华丽的马车停在那里,几个仆从模样的人正围着一匹倒卧在地上的马拉扯,却毫无作用。
风吹过,将那马车侧面悬挂的一个小小徽记吹得翻飞起来——那是一个样式古朴的“杨”字族徽。
杨家?
崔宝珠心中一动。她在京中没什么朋友,唯一算得上能说几句话的,便是安远伯府杨家的庶女杨妙莲。
杨妙莲性子温和,不似旁人那般趋炎附势,两人偶然相识,相处得投契。
崔宝珠清了清略带沙哑的嗓子,对着外面扬声吩咐,“你去问问,那马车里坐的是杨家的哪位主子?”
片刻后,车夫王大哥领着一个年轻男子走了回来。
文娘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隙。
只见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穿着一身靛蓝色的锦袍,面料虽不算顶尖奢华,却也看得出是好东西,他朝着马车恭敬地作揖,自报家门:“在下杨显忠,见过车内姑娘。家父乃安远伯府杨延嗣。”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白玉佩,双手奉上,“此乃在下信物,还请姑娘过目。”
崔宝珠伸手接过那玉佩,通体温润,入手微凉。
玉佩雕琢成祥云环绕的样式,中间镂空刻着一个古朴的“杨”字。
她曾在杨妙莲那里见过一模一样的,只是材质略有不同。
确实是杨家的东西。
“原来是杨家公子。”崔宝珠将玉佩递还给文娘,让她送出去,“不必多礼。”
杨显忠接过玉佩:“实不相瞒,我等的马车车轴坏了,拉车的马也突然病倒,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可否请姑娘行个方便,让姑娘的马车顺带捎上我们一程?只需将我们带到前方驿站即可,感激不尽。”
崔宝珠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可以。”
杨显忠闻言大喜,忙又作揖道谢,随即却又有些支吾起来,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多谢姑娘。只是……只是我家表兄身子骨素来孱弱,这风大雨大的……不知可否……可否让他与姑娘同乘车厢之内?”
大庆国民风还算开放,男女偶有同乘马车并非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尤其是在这荒郊野外,事急从权。
“无妨,请你家表兄上车便是。”
杨显忠如蒙大赦,连声道谢,转身快步回到那辆坏了的马车旁,恭敬地掀开车帘,请里面的人下来。
崔宝珠透过车帘缝隙望去,只见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弯腰从对面的马车里走了出来。
那人身姿挺拔如青松立于风雨之中。
待他站定转过身来,崔宝珠不由得微微一怔。
她曾以为,赵文靖那般玉树临风、眉目俊朗的模样,已是世间少有的好容颜。
可眼前这男子的容貌,竟是比赵文靖更胜了不知多少筹。
他五官深邃分明,如同精心雕琢而成,眉似墨画,眼若寒星,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带着一种天生的疏离与贵气。
明明只是随意站在那里,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让人不敢直视,又忍不住被其风华所吸引。
杨显忠撑着油纸伞,动作间透着无比的恭敬。他低声唤道:“主……”,话刚出口,似是意识到不妥,连忙改口,“表兄,你当心脚下。”
那男子微微颔首,并未多言,便躬身钻入了崔宝珠的马车。身形虽高,动作却不见半分笨拙,反带着一种沉稳的气度,与杨显忠口中的“孱弱”似乎沾不上边。
杨显忠并未跟进车厢,而是转身对着自家那几个垂手侍立的仆从低声吩咐了几句:“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快些跟上。”
车厢内空间不算宽敞,随着男子的进入,似乎更显逼仄。
崔宝珠下意识地往里挪了挪,垂下眼帘,不敢直视对方那过于迫人的容貌和气势。
男子在对面的软垫上落座,目光随意一扫,便落在了车厢角落的小几上。
那里散放着几本册子,封皮雅致,隐约可见《风月情深录》几个墨字。
崔宝珠的脸颊“唰”地一下就红透了。
她竟忘了将这些闲暇时看的画本子收起来!真是失礼至极。
她手忙脚乱地将那几本书拢在一起,胡乱塞进了座位旁的一个布袋里,心跳如擂鼓,只觉得窘迫万分。
为了掩饰尴尬,也为了打破这沉闷的气氛,崔宝珠定了定神,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尽管因病而带着的沙哑仍未完全褪去:“还未请教……杨家表兄如何称呼?”
对面的男子这才将视线从她方才收拾书册的地方移开,落到她的脸上。
大约是她的窘态太过明显,又或是她藏书的动作实在笨拙得可爱,李玄之的目光在她泛红的脸颊上转了一圈,原本清冷的眼底竟染上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声音清冽如玉石相击:“李玄之。”
第5章 这就是老天爷给你的福报
马车在雨中又行驶了不知多久。
车厢外传来了杨显忠的声音,伴随着雨点敲打车壁的噼啪声。
“表兄!”
李玄之:“怎么了?”
杨显忠:“我方才冒雨去前头的驿站看了看,那地方实在太过破旧,四处漏风不说,里头积了不少雨水,根本没法住人。这雨瞧着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
崔宝珠闻言,让文娘把车帘掀起一角,对外说道:“杨公子,我们此行是去城郊的一处庄子暂住,离这里不算太远。若杨公子和……李公子不嫌弃,不如先随我去庄子上落脚,待雨停了或是修好了马车再做打算?”
车外安静了一瞬,随即传来杨显忠惊喜的声音:“这……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姑娘了!”
话虽如此说,语气里的欣喜却是藏不住的。
崔宝珠轻轻咳嗽了两声,随后说道:“举手之劳罢了,总好过在这雨里干等着,或是去那漏雨的驿站受罪。”
她说完,偷偷观察对面的李玄之。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看向她,目光平静无波,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并未说话,只是朝杨显忠微微颔首。
杨显忠得到示意,立刻感激道:“那便多谢姑娘了!姑娘高义,我等感激不尽!”
“不必客气。”崔宝珠放下心来,吩咐外头的车夫,“继续往前走吧。”
“好嘞,姑娘!”车夫应了一声,马鞭轻轻一扬,马车再次缓缓启动,朝着暖泉庄的方向驶去。
马车终于在一处掩映在翠竹林后的庄子门前停了下来。
这便是暖泉庄,是崔宝珠生母留下的嫁妆之一,因庄子里有一处天然温泉而得名。
雨势还是很大,虽然是夏天,但是,夜深了,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寒意。
崔宝珠由文娘扶着下了马车,吩咐守门的庄头:“去收拾几间上好的客房出来,再备些姜汤热水,好好招待杨公子和李公子,万不可怠慢了贵客。”
庄头连忙应下,又引着杨显忠和李玄之往客院方向去了。
李玄之经过崔宝珠身边时,脚步微顿,目光在她苍白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跟着庄头走了进去。
安顿好客人,崔宝珠便迫不及待地去了后院的温泉池子。
温热的泉水包裹住身体,驱散了连日来的寒意和疲惫,她舒服地喟叹一声,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泡了好一阵,直到额头微微沁出细汗,崔宝珠才觉得身上恢复了些力气。
回到收拾妥当的卧房,文娘已经铺好了床褥,见她进来,连忙迎上前,伺候她换上干净柔软的寝衣。
“姑娘,你看这庄子多好,清净得很,比在府里舒坦多了。”文娘一边替她擦拭湿发,一边絮絮叨叨,“那温泉泡着也舒服,奴婢瞧着你气色都好了不少。”
崔宝珠笑了笑,刚想说话,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文娘连忙放下帕子,转身从桌上拿起一个小巧精致的白玉药瓶,递到崔宝珠面前:“方才杨公子身边的随从送了这个过来,说是杨公子给的,是杨家的秘药,对治伤寒咳嗽有奇效,让你试试。”
崔宝珠接过那小小的药瓶,入手冰凉滑腻。
瓶身是墨色的玉石打磨而成,通体乌黑光润,没有一点多余的雕饰,只在瓶口用细细的金线掐丝镶嵌了一圈回纹。材质和做工都透着不一般。
她母亲的嫁妆里奇珍异宝不少,可像这样精致小巧、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药瓶,她却从未见过。
文娘在一旁看着,脸上带着几分担忧:“姑娘,这药……来路不明的,咱们也不知道底细,能随便吃吗?万一……”
崔宝珠摩挲着冰凉滑润的瓶身,打断了文娘的话:“文娘你看这瓶子,单这瓶子就价值连城了。要害我,哪里犯得着用这样贵重的东西?想来是真心实意送药的。”
她拔开瓶塞,一股清冽的药香飘散出来,取出一粒药丸和着温水吞下。
她躺回松软的被褥里,连日病痛和心力交瘁让她疲惫不堪。
这一觉,竟是前所未有的沉稳。
没有撕心裂肺的咳嗽,也没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晨光熹微时,崔宝珠缓缓睁开眼,意识回笼,她下意识地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喉咙和胸口,憋闷感减轻了许多。
她试探着深吸一口气,虽仍有些不适,却不再引发剧烈的呛咳。
文娘端着水盆轻手轻脚地进来,见她醒了,脸上立刻漾开惊喜的笑容:“姑娘!你醒啦?哎呀,好好地睡上一觉,气色也好多了!”
她放下水盆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难掩兴奋,“昨儿夜里,奴婢守着听了好几回,你那咳嗽声儿真的少了好多!后半夜几乎就没怎么咳了!杨公子送来的药,果然神效!”
崔宝珠自己也觉得讶异,她坐起身,只觉得身上虽还有些乏力,但比起前几日的昏沉,简直是天壤之别。
“是吗?”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我只觉得睡得格外安稳,这还是病了之后头一回……”
“可不是嘛!”文娘眉开眼笑,手脚麻利地伺候她梳洗,“奴婢就说,姑娘你心善,搭救了人家,这就是老天爷给你的福报!好人有好报,一点不假!”
崔宝珠被她逗得弯了弯嘴角,心里也觉得熨帖。
梳洗完毕,崔宝珠披上外衣走到窗边。
外头的天色依旧阴沉,雨不仅没有停歇,反而更大了。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窗棂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院子里的翠竹被吹得东倒西歪,发出呜呜的怪叫,简直像是起了妖风。
这样的天气,别说坐马车,就是走路都艰难。
她蹙起眉头,转身对文娘道:“文娘,这天实在是太糟糕了。”
“你去跟庄头交代一声,再派人去客院那边知会杨公子和李公子,就说这天气实在恶劣,路上不安全,让他们千万别急着走,安心在庄子上多住两日,等风雨停了再说。”
第6章 想来这位李公子家境并不十分宽裕
连日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汇成水流沿着屋檐哗哗落下,天地间一片水汽蒙蒙。
好在这庄子修建得颇为巧妙,各处院落之间有回廊相连,倒是免去了淋雨之苦。
崔宝珠在屋里闷了两日,自觉精神好了许多,便想着去书房寻几本书看看。
这书房是当年母亲特意为父亲修建的,里头藏书不少。
她沿着曲折的回廊慢慢走着,刚转过一个弯,就看见书房门口立着两个人影,正是杨显忠和李玄之。
两人似乎也刚到,正看着紧闭的书房门。
“杨公子,李公子。”崔宝珠走上前,微微颔首。
杨显忠连忙转过身,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笑:“崔姑娘。这雨下个没完,我与表兄闲来无事,便四处走走,并非有意窥探,只是走到此处……”
“杨公子言重了。”崔宝珠打断他,语气温和,“这里是书房,没什么要紧的。左右闲着也是闲着,若二位不嫌弃,进去看看也无妨。”
崔宝珠笑了笑,上前推开了书房厚重的木门:“请进吧。”
三人一同走进书房。
里头果然宽敞,几排高大的紫檀木书架一直顶到屋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色书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旧纸张的味道。
光线透过高窗照进来,虽是雨天,却也并不显得昏暗。
崔宝珠走到一排书架前,随意浏览着书脊上的名字。
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了身旁的李玄之。
他今日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色的长袍,只是……崔宝珠注意到,他那身料子看起来极为不错的白袍,袖口处不知何时蹭上了一块淡淡的污渍,而衣襟的边缘,细看之下,竟有些许起了毛边。
崔宝珠心中了然。
想来这位李公子家境并不十分宽裕。
崔大姑娘哪里知道,李玄之这身看似普通的白袍,实则是江南云锦坊用金蚕丝织就,仅供御用,她平日里见的好东西再多,也没见过御用的衣料。
平日里都是穿一次便丢弃的,只是连日大雨,随行带来的几件衣物都遭了殃,这件已是反复穿了第三天。
越是这般精贵脆弱的料子,反而越不经磨,沾了水汽又未能及时打理,自然就起了毛边,失了原有的光泽。
在她眼中象征着“落魄”的细节,恰恰是旁人难以想象的奢靡。
她正暗自思忖,目光随意地扫过书房内墙,却猛地定住了。
书房正中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仕女图,画中女子眉目温婉,神态安详,正是她早逝的母亲。
画卷上方对应的屋顶处,正有水滴接连不断地落下,“滴答、滴答”,正正砸在画卷上,将母亲温婉的笑容浸染开一圈难看的水渍。
崔宝珠只觉得心口一痛,她快步走上前,仰头看着那被雨水玷污的画卷,眼圈瞬间就红了。
李玄之原本正随意打量着书架上的藏书,察觉到她的异样,转过头来,便看见她站在画前,脸上满是哀伤。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注意到了那幅被水浸湿的画卷,以及画中女子的容貌。
他看着崔宝珠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头竟莫名地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像是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
他走上前两步,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乎比平日里柔和了些许:“屋顶漏雨了。”
顿了顿,他看向那幅画,又看向崔宝珠,缓缓道:“这是姑娘珍重之物?若崔姑娘信得过,不如让在下试试,将此画重绘一幅,也算报答姑娘这几日的收留之恩。”
崔宝珠猛地回过神,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她吸了吸鼻子,强忍住泪意,低声道:“多谢李公子好意……只是……”
“无妨,试试罢了。”
“那……便有劳李公子了。”
她随即转身,扬声唤来守在廊下的文娘:“文娘,快去叫庄头找人来,把这书房顶上漏雨的地方赶紧修好!”
文娘应声去了。
书房里有一张宽大的楠木书案,足够铺开画卷。
杨显忠殷勤地将画卷小心翼翼地取下,平铺在书案上。
李玄之则走到书案前,检查了一下笔墨纸砚。
崔宝珠定了定神,走到砚台边,拿起墨锭,开始慢慢地在砚池里加水研磨。
“沙沙”的磨墨声在安静的书房里响起。
崔宝珠垂着眼,看着墨汁一点点变得浓稠乌黑,心思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了身旁正挽起袖口、准备落笔的李玄之身上。
他微微俯身,神情专注,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侧脸的轮廓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俊朗。
她看得有些痴了,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男子生得这般好看?比那赵文靖不知要好看多少倍。
她看得入神,连自己什么时候不小心用沾了墨的手指蹭到了脸颊都浑然不觉,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墨痕。
李玄之并未立刻动笔,而是静静地看了原画许久,似乎在将画中人的音容笑貌尽数记在心中。
然后,他才执起画笔,蘸饱了墨,开始在新的宣纸上落笔。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笔锋或顿或扬,或浓或淡,不过片刻功夫,一个温婉女子的轮廓便跃然纸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声依旧。
终于,李玄之放下了笔,一幅与原画神韵极为相似、甚至更添了几分灵动气息的仕女图便完成了。
他端详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印章,蘸了印泥,在画卷的角落印下两个古朴的篆字:玄之。
崔宝珠凑上前,仔细看着那幅新画,眼中满是惊叹和感激:“李公子……这……这画得比原来的还要好!”
“真是佩服你们这些文人墨客,才思敏捷,画技精湛。我就不行了,一看书就犯困,学写字画画更是头疼,一拿起笔就想打瞌睡。”
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却也真诚。
李玄之放下笔,抬起头,正对上崔宝珠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方才她自嘲说不擅笔墨,此刻眼里却没有丝毫阴霾,反而因为看到新画而带着纯粹的欢喜。
他想起昨日杨显忠私下回禀的那些话,她那位出身商贾的母亲,堪比当代陈世美的父亲。她病中被家人送到这城外庄子静养,名为静养,实则与驱赶无异,想来她在继母手下讨生活过得并不好。
京中更是盛传这位崔大姑娘胸无点墨,是个连打油诗都作不通顺的草包美人。
可看着眼前这个脸上还沾着墨痕、眼神清亮、语气带着几分天真自嘲的女子,李玄之却觉得,她此刻的神情,竟是无忧无虑。
那双眼睛,就像……就像猫儿的眼睛,清澈纯洁。
第7章 真是风华绝代,举世无双啊
李玄之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略长了些。
崔宝珠心里有些发毛。他看什么呢?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再一看手指,上面沾染了墨痕。
脸上沾了墨!崔宝珠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李玄之憨憨一笑,连忙用袖子去擦,却忘了袖口方才磨墨时也蹭到了一些,结果越擦反而晕开了一小片,像只小花猫。
她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又觉得对着这样好看的人,出糗更难堪了。
目光一转,她又落在了李玄之的袖口上,那块淡淡的污渍和微微起毛的边缘再次映入眼帘。
“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急忙说道,“方才磨墨,不小心也溅了几滴到李公子的衣袍上,都怪我笨手笨脚的。”她指了指那处污渍,“李公子若是不嫌弃,我让文娘去找几匹好些的料子来,给公子赶制几身换洗的常服吧?”
说着,她便扬声唤道:“文娘!”
一直守在廊下的文娘闻声快步走了进来。
“姑娘有何吩咐?”
“你去库房里,把我箱笼底下那几匹素色的云锦、还有那几卷月白色的杭绸都找出来,送到客院那边去,请庄子上的绣娘尽快赶制几身合身的衣袍出来。”
文娘虽有些诧异姑娘对这位萍水相逢的公子如此上心,但还是恭顺地应下:“是,奴婢这就去办。”
自始至终,坐在一旁默默喝茶的杨显忠都没有插话,只是在崔宝珠吩咐文娘时,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晚间时分,李玄之刚在客院自带的小汤池里泡澡。
“主子。”是杨显忠的声音。
李玄之淡淡应了声:“进来。”
杨显忠推门而入,手里却捧着一大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从里到外,从常服到寝衣,一应俱全,料子都是极好的,颜色也多是素雅的月白。
“主子,这是方才崔姑娘命人送来的,说是让绣娘加急赶制的。”
杨显忠将衣物放在一旁的矮榻上。
“嗯,你退下吧。”
李玄之起身,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件月白色锦袍。
料子虽然比不上他平日里穿惯了的御制贡品那般精细,但也确实是民间难得一见的好料子,触手温凉细腻,光泽柔和内敛,显然是用了心思挑选的上等杭绸。
一夜风雨骤歇,清晨时分,天光大亮。
雨水洗刷过的庭院格外清新,湿润的泥土气息混杂着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
客院之中,李玄之正在习剑。
他身形挺拔,动作舒展,剑随身走,身随心动,虽未动用内力,招式间却自有一股凌厉飘逸的气度。
剑锋破开空气,带起细微的嗡鸣声。
杨显忠负手立在廊下,神色恭谨。
崔宝珠卧病多日,又泡了几日温泉,用了那神奇的药丸,身上爽利了不少。
在屋里实在闷得慌,便披了件外裳,在自家院子里随意走动,走着走着,便踱到了靠近客院的一处矮墙边。
墙不高,只及她肩头。
墙那边隐约传来破风之声,她心中好奇,悄悄踮起脚尖,扒着墙头往客院里探看。
只见李玄之白衣胜雪,身姿若松,手中长剑时而轻灵如燕,竟是说不出的潇洒好看。
崔宝珠看得眼睛都直了,一时忘了形,忍不住拍着手掌,高声叫好起来:“哇!好剑法!真是太厉害了!”
“这一剑刺出去,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
“还有那步法!飘逸!灵动!宛如‘凌波微步’,又似‘踏雪无痕’!”
平日看多了画本子,词汇量就是丰富。
一连串夸张至极、又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赞叹。
正专心练剑的李玄之,冷不防被惊得手腕一抖。
他收剑定住身形,脸上露出一丝愕然,甚至耳根都微微有些发烫。
廊下的杨显忠先是一愣,再看到自家主子那难得一见的微窘神色,实在忍不住,肩膀微微耸动,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
崔宝珠却毫无所觉,依旧扒在墙头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紧紧盯着李玄之,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崇拜和惊叹,嘴里还在继续:“哇!收剑的姿势都这么好看!真是风华绝代,举世无双啊!”
李玄之转身看向矮墙那边,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崔宝珠那番天马行空的赞美。
他平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局面,以往面对臣子们或是朝中大员们的恭维,他总是置若罔闻,神色不变。
可此刻,面对这个爬在墙头上,眼睛亮得像星子一般的女子,他竟有些手足无措。
“崔姑娘……”他清了清嗓子,“早起了?”
崔宝珠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
她连忙从墙头上跳下来,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裙,羞赧地应道:“早、早起了!”
“其实我也不懂什么剑法的,就是觉得……觉得好看极了。”
说完这话,她心里不禁暗暗想,若是换了赵文靖,只怕早就冷着脸斥责她“不知所谓,毫无礼仪廉耻”了吧?
“崔姑娘谬赞了。”
“对了,李公子,杨公子,这几日庄子上简陋,招待不周,还望二位见谅。”
“这雨虽然停了,但路上想必还是泥泞难行。我让人备了辆轻便些的马车,里面也放了些干粮点心和热茶,聊表心意,二位路上小心。”
“多谢崔姑娘,这几日叨扰了。”
杨显忠在一旁连声道谢:“崔姑娘太客气了!此番多亏姑娘收留相助,我等感激不尽,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崔宝珠笑了笑:“举手之劳,二位不必放在心上。在这里祝二位一路顺风。”
等李玄之上了马车,便发觉这马车,简直就像个布置精巧的姑娘闺房。
车厢虽不大,却处处透着精致舒适。
软垫厚实,凭几上放着一个温着热水的白瓷茶壶,旁边的小碟里是几样精细的糕点并几样时令鲜果。
靠着车壁的小几上,还放着几本书册,供人解闷。
他随手拿起一本,封皮是素雅的湖蓝色,《漱玉词集注》。
翻开一看,纸张是上好的玉蝉纸,字迹清晰,旁边还有朱笔批注,显然是某个藏书大家的手抄珍本,可以说是孤本了。
杨显忠也注意到了那本书,探头看了一眼,低声道:“这崔姑娘……怕是连这书的价值都不知道,就这么随手放在车里送人了。”
李玄之翻动书页,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既像嘲讽又似感叹:“苏州王家,果然是泼天富贵。只可惜了,那王家娘子,竟嫁了崔仁贵那般无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