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我把大理寺少卿睡了,甚为满意并赋艳诗一首,将我捉拿归案
发布时间:2025-07-27 00:34 浏览量:1
我把大理寺少卿睡了,甚为满意并赋艳诗一首:
【快活今朝醉,】
【来日枕相怜。】
【抓衾挽春风,】
【我亦骨消融。】
大理寺少卿恼羞成怒,将我捉拿归案:
「还敢写藏头诗挑衅?隔壁命案凶犯就是你吧!」
1
我被五花大绑在大理寺,仰天高呼:
「青天大老爷,我冤枉啊!」
身前月白色的颀长身姿一撩衣摆,转过身来。
正是那位丰神俊朗的大理寺少卿陆天阑。
他将我那狗屁不通的诗丢在我面前,语气冷淡:
「那你倒是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嘻嘻一笑,如同偷到路人手中胡饼的猴精:
「大人第一次去平康坊?」
衙役们顿时吃吃笑起来。
长安城的妓馆都在平康坊,此地近皇城,最是繁华。每当落日换华灯之时,那些个达官贵人便如过江之鲫钻入巷弄里,各找各的快活去。
本朝诗作兴盛。
是以春风一度后,那些个文人骚客再赋诗一首详尽描述,最为风流。
【快活今朝醉,来日枕相怜。】
【抓衾挽春风,我亦骨消融。】
只是他似乎不怎么满意。
陆天阑冷峻的目光扫过衙役们,周围顿时噤声。
他冷着一张脸,似乎并不在乎这般揶揄,还在冷静地与我道:
「昨日平康坊发生了一起命案。」
「在你我一墙之隔,一位名妓被自己的琵琶长弦勒死。」
「而你赠给我一首藏头诗,写明『快来抓我』。」
「迎枝,你在挑衅,凶犯就是你对不对?!」
2
我有些错愕地抬头。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我脱口而出:「死的是擅长琵琶曲的名妓木莲吗?」
话刚出口,我便知糟了。
果然这位大理寺卿眼中的怀疑更深,一副「果然是你吧」的神态。
我连忙道:「大人我真冤枉啊,昨晚你是知道的啊,你抱着我都不肯撒手,我现在还腰酸背疼呢!哪有工夫作案去啊!」
周围衙役连咳带喘地憋红脸,都开始对着空气瞎忙碌起来。
不多时,就因为憋不住纷纷告退。
屋子里只剩我与这位大理寺卿。
我这才发现,他的耳尖不知何时也泛了红。
可他语气依旧平缓冷淡,开始揭我老底:
「迎枝,你乃平康坊妓女所生。」
「你生在平康坊,长在平康坊。」
「五岁那年被你娘送去同恩客学艺,学了些偷鸡摸狗的本事,此后便在平康坊以偷盗为生。」
我脸色大变:「不偷了大人,我早就不偷了!」
他的目光轻飘飘地落下来,如同在看一只蝼蚁。
他又继续道:
「如今你倒是混出头了,江湖人都要称你一声游侠。」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你这迎来送往,交了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如今以贩卖消息为生。」
「是也不是?」
我骇然看他,不过半日工夫,这人竟就将我查了个底朝天?
见我总算怕了,他勾起一抹嘲讽笑容:
「游侠迎枝,你也算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
「你昨夜主动送上门来——」
「怎么,你要学你娘重操旧业,干起皮肉勾当吗?」
这话听得我血直往头上涌!
我恶狠狠地啐他一口,反唇相讥:
「凭什么只有男人睡女人?」
「我睡了你还给你写了诗,我怎么不算是你的恩客呢!」
3
陆天阑面色铁青地看着我。
这话属实倒反天罡,因为他身份尊贵而我低贱,哪有我是他恩客的道理?
而且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我没给他钱。
钱都没给,算哪门子恩客?
只不过此刻我也满肚子气恼。
为他羞辱我娘,也为我这一连串的倒霉事情。
最终还是我先败下阵来:
「我承认,昨夜我睡你是故意的。」
「诗也是我特地写的。」
「因为——我想让你帮我破一桩旧案。」
陆天阑明显不信:「游侠所为,可不像是求人的姿态。」
我尬笑两声,干巴巴地同他解释。
我是平康坊长大的,见过最多的便是痴男怨女。
我娘年轻时也是个娇媚多姿的名妓,眉毛一蹙就能让人心都碎了,曾有许多达官贵人想为她赎身,带她回去做妾,可是她都拒了。
她爱上了一个男子。
那男子才学颇丰,出口成章,为她写了不少诗。
她笑盈盈地说:「只有在他的诗里,我是鲜活的,如同枝头绽开的花。」
只是她从盛放到凋零,也没等来情郎为她赎身。
来平康坊的男子,哪有几个真心呀?
我老老实实地告诉陆天阑:
「只需要同她睡一觉,再赋上几首酸诗,她便对那人死心塌地的。」
「后来我又见了平康坊许多姐妹,皆是如此。」
「所以我以为同你睡一觉,再给你一首诗,你便会全心全意地帮我。」
陆天阑冷笑几声,似乎是觉得这理由荒唐。
但是这确实是真的!
能睡到这位大理寺卿,还是那死了的木莲帮的我。
我想陆天阑如今对我这副态度,定然是因为我的诗写得不够好。
不然平日里那些姐妹得了好诗,都激动得要死要活的。
怎么到了我这里却不管用了?
陆天阑似乎想到什么,蓦地抬头问我道:
「你是说——」
「是木莲帮你……的?」
4
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这人瞧着真有趣,看上去沉稳内敛,实则耳尖都红透了。
趁他慌乱,我连忙讨好地说:
「大人,您给我松开吧,我给您讲讲木莲的事情?」
陆天阑却又道:「我总得先听听,你的消息值不值得我放了你。」
说到平康坊的事,可没有人比我更懂了。
我学了一身好轻功,听墙角翻窗户都不在话下。
但凡有些名气的,有几个好姘头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木莲生得清秀,一张小脸就像那含苞待放的荷花;她同我一样在平康坊长大,只不过我去偷鸡摸狗的时候,她都在跟假母学琴棋书画。
我回忆了一番这位「发小」的过去,又继续道:
「她原本是住在北曲的,是被中曲的假母看上了,才被买了过去。」
「北曲的妓馆是不入流的,中曲和南曲才是达官贵人爱去的好地方。」
「木莲苦学琴棋书画,技艺比那些大家闺秀还要厉害。」
「而木莲最出名的,便是弹得一手好琵琶。」
本朝盛行作诗。
诗是要谱曲传唱的,所以弹得一手好琵琶的木莲,很受欢迎。
「原本她也只是小有名气,直到——」
「直到什么?」
我收了声,眼巴巴地瞅着陆天阑:
「哎呀大人,我被绑得手脚酥软,脑子也晕乎乎的。」
「这血流不到脑子上去,我想不起来啊!」
陆天阑无语地看了我半晌,最终还是帮我解开了。
你看,量他是威风凛凛的大理寺少卿。
也受不了故事听了一半没下文嘿。
他把绳子扔在一边,继续问:
「现在可以继续了吧?」
5
我揉了揉肩膀,抻着手臂继续话题:
「这人啊,是要有些气运的,不然一辈子也翻不出浪来。」
平康坊里美貌女子众多,有的一辈子籍籍无名,有的却能刚接客便扬名了。
木莲的气运来自一名落魄文人。
那文人被贬谪将离开长安,临行前友人送别,便喊了木莲弹琵琶助兴。文人悲从中来,听得琵琶声是涕泗横流,挥笔写下一首《春宵琵琶吟》。
此作一出,满座皆惊。
有不长眼地提议:「好诗啊好诗,不如诸位也陪一首如何?」
于是拿来笔墨,众友人洋洋洒洒。
一炷香后,仍未有一人应声。
不长眼地又问:「诸位为何不言语呀?」
一友人拍案而起,把自己刚做的诗揉吧揉吧,直接吞进肚子里:
「这等糟粕不该存活于世!!!」
随即又一友人撕吧撕吧自己的诗,哭得肝肠寸断:
「有他珠玉在前,我们还写嘛啊,赶紧洗洗睡了!」
「你看我这写的都是嘛啊这是,拿回去擦脚丫子都嫌硌脚!」
……
陆天阑听得我添油加醋,顿时一噎:「写的真有那么好?我怎么没听说过?」
他也是个读书人,兴致上来了。
听得他恨不得立马拜读。
我乐了:「大人想听还不容易?我唱给你听就是了。」
我记性好,不仅能记名妓姘头,传唱高的诗歌我也是都会的。
当然平康坊的诗作啊,那可不是常规诗作。
《春宵琵琶吟》是首艳诗。
诗里大致内容呢,是描述歌伎弹琵琶催郎君就寝的故事:
第一声催促是歌伎含羞带怯,眉梢生情,此间少不了打情骂俏的浪荡词句。
听得陆天阑耳尖又开始泛红了。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或许是想再听听……万一后面好听呢?
第二声催促则更加狂放大胆了,从言语撩拨到动作描写,那可真是狂放不羁。
陆天阑似乎有些忍无可忍。
他问我:「这也能算是传世佳作吗?!」
可我没理他继续唱,好东西还在后头呢。
终于唱到了第三句,催促了。
唱到这一句,其实两人已经完事了,只剩歌伎哀声问郎君什么时候回来。
似乎在写歌伎对情郎的思念,又似乎在写文人此番离开长安不知何时能回。
总之吧,这首《春宵琵琶吟》——
比它艳的没它悲,比它悲的没它艳。
当时第一次听到这首诗的木莲,眼中迸发出激烈的光芒,她一个滑跪上前:
「大人,这首诗能让我唱吗?」
落魄文人佝偻着身子道:
「本就是为你作的,你不唱谁唱?」
木莲高兴坏了,当场就拽着落魄文人入了里屋要热烈感谢。
她想,这恐怕是她气运要来了。
……
陆天阑皱着眉,总算听完了,长舒一口气:
「你怎么知道木莲怎么想的?难道你们关系如此亲近,她都告诉你了?」
我嘿嘿一笑。
那自然是没有,这都是我自己躲床底下听的。
碰巧那日我去找木莲,也遇上了她人生的高光时刻。
我听着床上吱呀乱响了半炷香。
很快木莲送走恩客,将我从床底拽出来,满眼都是欣喜:
「迎枝,迎枝!你知道吗?」
「人啊,也就活那么几个时刻。」
「今日得了这首诗,我这辈子算是值了。」
有了恩客送的传世诗作,她木莲也要出名了。
你问出名了有什么用?
当然是今后要见她,恩客们花的钱更多咯!
6
陆天阑听出我口中艳羡,徒生厌恶:
「卖身者多卖了几吊钱,难道是什么幸事不成?」
我扯着嘴角无所谓地笑笑。
这位大人高高在上,自然不知道我们平康坊的人是怎么活的。
陆天阑思索一番,又问我:
「名妓春纱和名妓莺莺你可认得?」
我惊诧地看他一眼:
「认得呀!不过这两位都是红颜薄命,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暴毙了。」
「她们也都有成名的艳诗,那可都是街头巷尾传唱过的。」
「春纱那首叫做《春纱色》,莺莺那首叫做《巧嘴儿》,大人也要听?」
陆天阑神色愈发凝重:
「木莲被琴弦勒死,春纱被白纱吊死,而莺莺因割舌而死。」
「我怀疑——」
「她们的死,都和她们成名的艳诗有关。」
7
陆天阑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就要赶我走。
这下我可不依了,抱着他的裤腿就喊:
「大人,你怎么穿了裤子就不认人呢!」
陆天阑额角一跳,疯狂拽裤腿想把我甩开,但是失败了。
他一介书生,哪里是我的对手。
陆天阑咬牙低声道:「闭嘴!你要多少银两我给你,今后不许提这件事!」
他耳朵红得仿佛要滴血。
看到他冷静自持的面具破碎,我竟然还有几分窃喜。
让你道貌岸然的!
不过我不是为了银钱来的——
「大人,我是真的有桩旧案想让你帮忙。」
任凭我百般哀求,他却怎么都不肯应下:
「大理寺只管长安百官案件、京师徒刑以上案件及各州县无法破获的案件。」
「你说的案件,我管不上。」
他喊了衙役,叫人从哪拎来的,再把我拎回去。
我可不想狼狈地被丢回平康坊。
被我的兄弟姐妹看见了,我还要不要混了。
于是我用轻功兔起鹘落地跑了。
8
不想带我玩?
这能难得到我吗?也不看看平康坊是谁的地盘。
陆天阑刚踏入平康坊的地界,我便收到了消息。
他先去的是青林苑。
陆天阑独坐二楼雅间,一纱之隔,有女子焚香抚琴。
我趁着夜色蹲坐在窗台之外,听里边琴声悠扬。
陆天阑单刀直入地问:
「你为什么隔着白纱弹琴,是见不得人吗?」
这话听得我差点从窗台一头栽下去。
还好女子并不介怀。
她声音绝美,听起来就像是绝顶美人,她柔声道:
「皮相皆虚妄,小郎君何不沉心静气,听一听奴家这琴声美不美。」
琴声自然是美的。
隔着一层白纱看不清女子样貌,只是影影绰绰觉得纱后是个仙女般的缥缈人物。
一盏茶的工夫到了,仙女自天边掉落凡尘,轻笑一声:
「小郎君,一两银子一份缘,看来今天你与奴缘分已尽。」
陆天阑又丢出一大锭银子来:
「你可会弹《春纱色》?」
此话一出,白纱后的琴弦暴躁地狂响几声,那缥缈身影愕然起身,仓惶地说了句抱歉,就从身后的小门溜出去了,竟然是银子都不要了。
陆天阑皱着眉自言自语:「怎么,连这首曲子也不能提?」
时机刚好。
我推开窗户,探出半张脸,灿烂地笑:
「想知道啊?求我啊~我告诉你……」
9
他自然是不信邪的。
问过了斟茶的龟奴,又听闻这家的假母出远门了,这才死了心转过头来看我:
「首先我要说——」
「你那案子我管不了,越俎代庖,我没那么大的本事。」
「其次我要讲——」
「若你愿意,我可以花银子雇你。」
我权衡利弊了半晌,想着还是先帮帮他。
大不了回头试试挟恩以报。
人还是要有梦想的,万一哪个脏手段管用了呢。
我翻身进了屋子,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吃着糕点开始讲名妓春纱。
10
春纱是青林苑的头牌。
她在的时候,青林苑可以称得上是平康坊最红火的妓馆。
她一死了,这妓馆便如同微弱烛火,将息未息。
陆天阑问道:「她也是因为《春纱色》闻名的?」
我摇了摇头:
「大人你说反了——」
「是因为她名气大,才有了《春纱色》。」
木莲成为名妓,就像是万事俱备,只等一场东风。
而春纱本身就是那场风。
「春纱所到之处,那就是大丰收啊!」
「此话何意?」
每次春纱驾车出门,夹道两边都挤满了围观的人群,他们伸长了脖子,就为了一睹这位绝世花魁的真容;等到看得欢喜了,就把手中的瓜果丢过来。
每次春纱的车驾都是满载而归的。
所以说是大丰收。
陆天阑又道:「那这位春纱一定是像春秋时候庄姜一样的美人了。」
庄姜是什么样的美人呢?
《诗经》有好几篇和她有关。
其中在《硕人》篇里详尽描写了她的美貌,并且据说她美到下车透个气,都能让路边的农人举着锄头忘了农耕。
我听完陆天阑的描述,再次摇了摇头:
「其实啊,美就是一种感觉。」
「春纱每次出游都会带着幂篱,没人看清她的真正容貌。」
「可只要一看到那个身影,你就会觉得那一定是个美人。」
春纱性子清冷,声音也是冷冰冰地带着几分傲气。
她不喜欢的男子,千金也难见她一面。
可如果她喜欢的,甚至会主动相邀入幕。
陆天阑的目光扫过还半开的窗户,笑笑道:「你也没见过?」
这话有调笑的意味,可我又无可奈何。
因为确实,即使神通广大如我,也没能见过春纱的真容。
陆天阑叹道:「这般神秘!」
是啊,那首《春纱色》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中诞生的。
11
《春纱色》也是首艳诗。
听到这里,陆天阑连忙喊着:
「打住!打住!你可别再唱了,只用念的吧。」
他轻咳两声,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我偷笑两下,然后正襟危坐地念诗。
《春纱色》讲的是一个孟浪的登徒子幻想与美人云雨的故事,诗中写:
登徒子推开白纸糊窗的门,闯入春纱闺房,看见躺在床帐后身姿绰约的春纱。
然后他就像拆礼品一样——
掀开白色床帐,揭开白色幂篱,再把春纱一身的白衣给剥了个干净。
后面又是些赤条条的诗了……
即使我念得如同学堂最古板的先生,陆天阑还是听得面红耳赤。
「没了?」
「还没听够啊?」
陆天阑的无措又添了几分,他也开始对着空气一阵忙碌。
他撇开眼光并不看我,又问:「写诗的是个什么人呢?」
写这首诗的是个京官小吏。
因为写得又香艳又有画面,所以还真有人以为他是春纱的入幕之宾。
「以为?难道他不是?」
「哈哈哈当然不是,春纱似乎有个贵人相好,她从不接外客。」
「这在平康坊几乎是不可能的。」
「再红的花魁,也要听假母的话。」
「而假母呢?她们听钱的话,谁给的多那夜晚就是谁的。」
「大人,我可否问一句,春纱是怎么死的?」
「我说过的,她是用白纱吊死的。」
「坊间都传是那位贵人不要她了,春纱一时想不开。为何你会把她的案子和木莲相提并论呢?」
「因为,她不是自缢。」
12
陆天阑说了些验尸的事情。
只不过我听得云里雾里的。
大致就是,自缢而死的人和被勒死再吊上去的人,勒痕是不一样的。
「可是你还没说,到底为什么会相提并论,就算春纱是被杀的,那和木莲一定是同一个凶手么?」
「大约是的。」
他措辞总是严谨,不说一定。
他自怀里掏出一个小帕子,将里面的东西摊开来:
「这是在她们死去的屋子里发现的。」
「这花能致幻。」
那是几片花瓣,艳红色的,和鲜血一样的红。
陆天阑说这花是异域商人带来的,价格昂贵。
我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凶犯买得起这么贵的花,你竟然还怀疑我?!」
我这浑身上下可都摸不出半两银子啊!
陆天阑不紧不慢地回答:
「你确实不像买得起的样子。」
「不过你品行卑劣,万一呢?」
我被气得够呛。
这是说我没做坏事的能力,却有做坏事的心思。
太侮辱人了!
13
陆天阑又喊着:
「气可以待会儿再生,还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青林苑的人似乎很忌讳春纱?」
「他一提起《春纱色》,就把那个抚琴的歌伎吓跑了。」
我脸上露出些为难的神色。
我也不知道为何。
春纱一死,青林苑就衰败下去,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艳名远扬的花魁了。
所以我也并不关注这里。
陆天阑望了望那白纱,冷不丁开口:
「他们想再造一个『春纱』,可是失败了。」
……
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他扮作了一个挑剔的色批。
龟奴为他换了好几个歌伎。
陆天阑只管板着脸道:「不行,不可以,差太远了。」
最后气的龟奴以为他来找茬,都准备喊打手了。
陆天阑又以一锭金子解决了难题。
龟奴的怒气顿时化作笑脸,客客气气但皱皱巴巴。
我夸他说当官的就是有钱。
陆天阑却纠正道:
「我有钱是因为我家有钱,跟当官没什么关系。」
好了,知道你还是个世家公子哥了。
14
说回正题。
「你蒙对了!我见过遮住脸的春纱,这几个看身形都有些像她。」
「可是春纱那样的花魁,世间还能有第二个吗?」
我不知道。
只不过刚才那几个,容貌和气度都差得太远了。
怎么会让这些庸脂俗粉来假扮那位国色天香呢?
陆天阑却脑洞大开:
「你说——」
「会不会春纱本身也不过姿色平平?」
「他们成功了第一次,所以还想再试第二次?」
这话可真是惊世骇俗了。
春纱可是整个平康坊最著名的美人,你说她的美是假的?
「这话要传出去,别说是青林苑,就连那些爱慕她的人都能一个个拿木瓜砸死你。」
春纱虽然香消玉殒,可爱慕她的人不减反增。
美人死了,还有无数人为她写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肝肠寸断。
陆天阑的话虽然惊世骇俗。
可是这种猜测放在脑子里转了一圈,竟然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几乎没有人看过春纱的真实相貌。」
「假母也从不让她侍奉外客。」
「青林苑对她的死讳莫如深,甚至连吊唁都没有,就直接把她烧了。」
「要知道,以她的魅力,就算是吊唁也足够假母狠赚一笔了。」
「她是为什么和钱过不去呢?」
「难不成是那假母爱上了春纱。」
「不许其他人玷污她。」
陆天阑瞠目结舌:「假母……爱上……春纱?」
他着实见过的世面不如我。
平康坊里苦命女子众多。
有一些互生爱怜的,倒也不少见。
可陆天阑却眼角微抽,连连摇头:
「闻所未闻!不可理喻!胡扯八道!」
他走出几十步,又咬咬牙转了回来:
「你想得很好,下次可以不要再想了。」
15
自青林苑出来,坊外已经宵禁了。
平康坊内倒是灯火通明,乐曲声与嬉笑声不绝于耳。
宵禁,是禁不了这些贵人们寻欢作乐的,是以金吾卫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问陆天阑:「大人接下来要去哪?」
陆天阑自然是要去名妓莺莺所在的天音楼。
我的肚子咕嘟叫了一声,我连忙喊他:
「大人,我这一日只吃了几口糕点,实在是撑不住了。」
「不如我请大人吃些宵夜吧。」
路边有小老儿卖羊肉汤饼的。
我要了两碗,抱着其中一碗闷头便吃,哧溜哧溜的,听得陆天阑直皱眉:
「好歹是个女孩子,你应该斯文一点。」
「抱歉啊大人,我们做游侠的,不拘小节。」
等到一碗热汤饼下肚,胃里有了暖意,我才胡乱抹了一把嘴角。
「吃饱了?那便继续吧!」
可我吃饱了有些犯懒,实在懒得动弹,于是便对他说:
「去了天音楼啊,你也一样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想要听故事啊,不如找我!」
16
我打了个饱嗝,继续说起莺莺的故事。
莺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啊?
木莲以琵琶出名,春纱以美貌出名,那莺莺则是以嘴巴出名。
她生得一张巧嘴,只要张口——
我吊胃口地停了一下,陆天阑给面子地猜测:
「名叫莺莺,难道是她唱歌很好听?」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揭晓谜底:
「因为啊,整条街吵架没人是她对手。
「她那张嘴,骂得是状元沉默,探花哭泣!」」
陆天阑大惊:「这般粗鄙,还能有恩客?」
那当然是有的,而且还不少。
骂是一种很激烈的情绪,有人因此恨她,也就有人因此爱她。
我凑近他一点,压低声音:「就像你爱听真话,有人就爱听骂声。」
陆天阑皱眉,没接话。
我继续说:「她是个有反骨的,刚进天音楼不久,就跟恩客吵了起来。」
「恩客说她:「拉长一张臭脸,怎么,小爷钱没给够你?」」
我学着恩客那副嘴脸。
「莺莺回她说什么来着?她说自己天生死人脸,每天睁眼就像上坟,不乐意可以去别的窑姐儿那里。」
我学着莺莺叉腰的样子。
「恩客大怒,于是两人吵了起来。」
「莺莺可不甘示弱,叉腰就骂,那些个俚语脏词一句又一句地朝着恩客砸过去。」
「恩客被砸懵了,然后憋红了脸浑身颤抖道:「你你你你你——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陆天阑嘴角抽动了一下。
「莺莺歇了口气,又继续骂:『最烦你们这种读书人了,吵个架都要之乎者也地搬出些圣贤来。怎么,你自己没词啊?』」
我模仿着莺莺那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恩客哭着跑了,甚至窝囊得没好意思找假母告状。」
「却又有另外一个长须恩客目露精光地凑了过来:『好!骂得真是好啊!!!』」
……
陆天阑无语凝噎:
「骂得如此粗鄙,还有人觉得好?那长须恩客到底是何人?」
我嘿嘿一笑,告诉他:
「是御史台的言官,他差点拜师学艺。」
御史台监察众官,每日在朝堂不是弹劾这个,就是弹劾那个。
我拍拍他的胳膊:「他们天天骂人,自然也佩服骂人厉害的。」
「原本长须恩客觉得自己的嘴已经是天下无双了。」
「没想到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陆天阑吃了一大惊:「难不成莺莺的恩客都是言官?」
我摇了摇头:「光那几个老头顶什么用,自然还有别的老屁眼们。」
说到莺莺,我也不由带了些脏词。
陆天阑听得直捂耳朵。
他这般出身的人,怕是这辈子听过的脏东西,都没有今天一天多。
「还有谁?总不能鸿胪寺的那帮老……老家伙也去了吧?」
陆天阑被我气得说不出话。
……
那日因为长须恩客阻拦,莺莺并未受罚。
此后她言辞更加犀利,骂得更不留情面。
莺莺像是找到了什么新乐子:
「每天接客那么烦,骂一顿就神清气爽了!」
有天她正和龟奴吵架呢,一个客人上来就抱住她嚎啕大哭:
「对喽!对喽!就是这个味!」
莺莺吓了一跳:「你交钱了吗你就抱!」
客人扯下腰间玉佩就塞给她,然后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张开双臂:「抱抱!」
莺莺接过玉佩,忍着恶心换了副面孔准备抱上去。
客人却喊住她:「等等——不许变脸!」
我看着陆天阑,故作神秘:「大人可知,有人就爱她那副凶巴巴的样子?」
陆天阑挑眉:「哦?为何?」
我凑近他,低声道:「客人说莺莺骂人的样子和他死去的发妻很像。」
客人嚎啕大哭:
「我可怜的妻啊——
「活着的时候没跟着我享过福啊!
「如今我发了财,你却已经不在了呜呜呜!」
那客人的发妻是乡野村妇,泼辣蛮横,平日里总在村口叉腰骂人。
活着的时候,客人畏惧她,盼她早点去死。
我叹了口气:「真是造化弄人。」
等她真的死了,客人迫不及待地续弦,新娶的女子温柔可人,将家里内外都照顾得妥帖,客人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可是他日子过得好了,却开始怀念起凶悍的发妻来。
客人一脸贱兮兮地笑:
「太温柔了啊,总觉得没什么意思,还是发妻指着我鼻子骂得时候最带劲,伤我的人我总是记得最深。」
莺莺听了他的过往,指着自己的鼻子骂得更凶狠了:
「就我这样的……还能做替身?!」
17
陆天阑是吃了一惊又一惊。
此刻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了。
而莺莺有御史台的言官大人来学艺,又有寻找发妻的客人豪掷千金。
她的名气也大了起来。
「那她也是因为先有了名气,然后才有的诗?」
我点点头:「是的。没有艳诗的算不得名妓,所以她是特地去找人写的。」
……
莺莺找了很多人写诗。
不过最后最出名的,只有这首《巧嘴儿》。
毕竟喜欢被骂的也就那么一小撮人,要符合大部分人的口味,还得是样貌才学。
「这首还听吗?」
「……听吧。」
我清了清嗓子,在汤饼摊就唱了起来。
《巧嘴儿》当然也是首艳诗,描写的是莺莺的那张朱唇。
诗词淫靡至极,在此暂不赘述。
不过诗歌里隐去了莺莺的泼辣,而是把她塑造成了个香艳甚至可以说是娇媚的美人。
一曲毕。
「你怎么不早说,这诗如此、如此……淫靡!」
陆天阑的脸都红了。
「哈哈哈大人你可真逗,艳诗嘛,还有不淫靡的吗?」
歌唱完了还有驻足倾听的路人给我鼓掌:「好!再来一首!」
我连连摆手:「不来了不来了,我家郎君要害羞了!」
路人们哄堂大笑。
陆天阑羞臊得简直恨不得钻进桌缝里。
我摸着下巴想了想:「《巧嘴儿》里的新奇姿势是挺多的,这位怕是又闻所未闻了。」
18
歌唱完了,有一个年轻男子凑了上来。
他一双吊媚眼,笑着道:
「方才一曲如闻仙乐,看来两位也是同道中人啊!」
陆天阑挑挑眉,似乎在说谁跟你同道中人。
不过我们道上混的,伸手不打笑脸人,我笑着应和:
「郎君也喜欢这个?」
我俩对视一笑,陆天阑在一旁冷哼一声。
拿话一捧,那男子聊得更起劲了,说起来是滔滔不绝。
我叹为观止:「看来郎君才是个中好手啊,你说的许多我都没有听过。」
年轻男子却摆了摆手,神神秘秘地道:
「哪里哪里……
「我们呀,也就是当个玩乐。
「我认识一人,那才是真正地喜爱!
「他有一本诗册,里面不仅用墨笔记录,还有朱笔批注。」
「但凡是出名的艳诗,他那儿都有!」
陆天阑连忙问道:
「你说的是谁,要怎么找到他?」
年轻男子道:
「哦,他是去年科考落榜的学子,好像现在是在天音楼吧。」
这次我和陆天阑对视一眼,神色严峻。
看来这天音楼是非去不可了。
19
我们在天音楼找到了那位学子。
学子名叫王宏鹤,去年落榜后就在这天音楼住下了,做了个琴师。
陆天阑问我:「你认得他吗?」
我摇了摇头:「平康坊里那么多人,我怎会都认识。」
天音楼以音律闻名。
平日里不仅爱听曲儿的来,碰到权贵们家中摆宴的,也会喊她们去抚琴唱曲。
我指了指楼上:「这楼里几个嗓子好的姐儿我倒是认识,喏,那不是翠玉吗?」
「但是你要问我哪个龟奴什么出身,或是琴师是谁,那我哪里知道呢?」
「在我看来,那都不过是盛开的花瓣旁最不起眼的叶子。」
……
说话间,有人抱着琴走了进来。
「贵人们要听什么曲儿,我不过是个抚琴的,你们要听哪位姐儿唱?」
「要听《巧嘴儿》,不听别人唱,只听你来弹。」
来人满脸愕然,抱着琴呆立当场。
20
这来人正是王宏鹤。
他生得一副好相貌。
不同于陆天阑的周正和举手投足间的压迫感。
王宏鹤眉眼清冷,气质温润,似乎是个没什么脾气的清秀少年郎。
我捧着脸嘀咕道:
「我要是早见过他,一定不会忘,他是有让人过目不忘的本事的。」
本朝不好男风。
坊间都传闻,前一位太子就是因为豢养男宠,被圣上打断了腿。
所以王宏鹤这样的明珠落在平康坊,是有些埋没了的。
陆天阑在旁边阴阳怪气一句:
「怎么,你又瞧上了?」
他瞧着是又想起昨晚的事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我想在他眼中,我定是放荡不堪的。但是其实长这么大,这事我也只对他做过。
可昨夜那酒又确实是加了料的,这事说来还是我摆了他一道,对不住他。
「要不昨日的事我先同你道歉?」
「打住!说好不许提!先干正事。」
视线回到王宏鹤身上,他已收回惊愕,垂头调琴。
不多时,琴音在他手中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婉转缠绵。
陆天阑又开始单刀直入:
「听说你喜欢写艳诗,拿来给我看看?」
问话让琴声错了弦,王宏鹤双手压弦,似是再也弹不下去了。
他声音也清清冷冷的:
「不过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喜好,怕污了贵客的眼。」
陆天阑又丢过去一锭金子。
我狐假虎威地对王宏鹤道:
「你懂什么!我家郎君就好这口!快拿出来给我家郎君品鉴品鉴!」
「你知道我们郎君是什么人吗?」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宏鹤握紧了拳,手上青筋暴起,似是在怒。
于是我又放低了声音,小声劝慰:
「快去拿吧!我们郎君凶巴巴的,不是个好相与的,咱们都是做奴婢的,何苦跟他们贵人过不去?」
我这又扮红脸又演白脸的,甚是起劲。
只是陆天阑轻飘飘地瞟我一眼,似含杀意。
王宏鹤却在此时起了身,轻声道:
「贵人既执意要看,我给便是了。」
我抛过去一个邀功的媚眼,大意是「怎么样我厉害吧」。
陆天阑轻咳一声,撇过头去。
21
王宏鹤把他的《艳诗集录》拿来了。
陆天阑翻看,我也把脑袋凑了过去。
他翻页的手一顿,我敲桌催促道:「快翻啊!」
他才重新翻起页来。
和那吊俏眼郎君说的一样,墨笔誊写,朱笔批注,可见写的人很是认真。
「慢点慢点!那首好,嘿嘿!让我再看看!」
「这么喜欢?要不你去拿几张纸,顺便誊抄一份回去?」
「那怎么好意思……行吗?」
「不行!」
我看得津津有味,里面竟然有不少我都没见过的。
陆天阑粗略翻了一遍后却说:「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了?」
陆天阑翻到最后几页,如玉般的手指点在墨色字迹上:「看出来了吗?」
我懵懂摇头:「没有啊,字迹工整还落笔干净。」
可就是太干净了!
前面的诗都密密麻麻地有朱笔批注,唯有这最后几页只有墨笔誊抄。
我猜测:「难道是他写到后面犯懒了?还是说没有朱色的笔了?」
陆天阑翻了个白眼,指着其中熟悉的一首道:「你再看!」
他指下的那一首,正是《巧嘴儿》。
再定睛一看,这几页——
竟都是写莺莺的!
莺莺是半年前死的,王宏鹤是一年前来的,两人都在天音楼,那么——
「你和《巧嘴儿》里的那位莺莺认识吗?」
王宏鹤的眼神蓦地一颤。
22
这眼神明显就是认识她。
这下他的嫌疑可就大了!
他又喜欢看这些艳诗,又认识半年前第一个死的莺莺,对平康坊那套门道熟得很,而且看样子力气也不小,能勒死人。
我凑近陆天阑耳边,压低声音问:「是他吧?」
陆天阑被我这突然一贴吓得一跳,脸都红了,他低声斥道:
「离我远点!我最烦别人碰我!」
轮到我翻白眼了。
我俩又斗了几句嘴。
陆天阑才告诉我实情:莺莺是半年前死的,春纱是三个月前,木莲是昨晚;前两个案子他都是在卷宗里看到的,根本没去现场验过尸,也没查过屋子。
「那你为啥不去验?是怕吧?」
「瞎说什么呢!行了吧……主要是我刚到大理寺才十来天!」
哈,其实这事儿我早知道了。
托他办事,他的底细我也打听过,不过我就是喜欢看他这副被戳穿的样子。
说回来——
平康坊死俩低贱点的妓女,本来也不是啥大事。
可这俩人不一样:一个长得美得像仙女,另一个是御史台和鸿胪寺都看上的师傅。
案子一下子闹大了,满城都在传,最后才捅到了大理寺。
本来案子疑点重重,最后也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可昨天这位新来的大理寺卿去查旧案,没想到自己清白没了,凶手还在他隔壁房间又杀了人,这不是把他的脸面踩地上摩擦吗!
这位新官哪能忍这个?
他憋着这股气,非把这案子破了不可!
……
王宏鹤倒也实在。
陆天阑刚想拿出大理寺的威风来审问,话还没说出口,王宏鹤自己就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这位官爷气度不凡,想必是来查案的吧?我跟莺莺的事,也没啥好瞒的,当初好多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