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尽》:在社会议题中透视时代症候与人生哲思
发布时间:2025-06-25 20:34 浏览量:5
编者按:
第27届上海国际电影节落幕,王通执导的电影《长夜将尽》拿下“评委会大奖”和“最佳女演员奖”两大重磅奖项。演员邓超更表示:“这是我今年看过最好的电影。”那么,这部电影的魅力何在?影片从艺术层面又有哪些遗憾?
社会新闻一直是电影创作的重要题材来源。中国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韩国的《杀人回忆》,美国的《十二宫》等无数经典之作,都证明了这一创作路径的恒久魅力。当然,那些骇人听闻的凶杀案、匪夷所思的伦理悲剧或是离奇惊悚的社会奇观,只是为电影提供了一个引人入胜的叙事外壳,真正决定作品艺术成就高低的因素,在于创作者能否透过社会新闻的表象,挖掘出更具普遍意义的人性内涵和时代症候,并在新闻素材的骨架上赋予人情的温度、哲理的深度。
《长夜将尽》以十年前震惊中国的“保姆弑老案”为叙事支点,有媒体认为影片“以冷峻的影像风格和犯罪类型片的外壳,包裹着厚重的人文关怀”,“用手术刀般的镜头语言,精准地剖开了当代社会的养老议题”。导演王通也在访谈中坦言,正是对现实的持续观察与思考,促使他选择这个充满现实主义质地的故事作为表达载体。事实上,影片的艺术野心不止于展现养老困境,或亲属面对失能老人产生的伦理冲突,而是希望由具体社会现象升华为深邃的生命拷问。
作为犯罪片的《长夜将尽》令人错愕
《长夜将尽》中,万茜饰演的“毒保姆”叶晓霖照顾失能老人时通常只能维持几天的耐心便会痛下杀手。然而,在护理马德勇父亲期间,马德勇眼中的她“温柔体贴、耐心细致,像个天使,笑起来特别好看”,这让他不由自主地坠入了爱河。
可见,叶晓霖是《长夜将尽》的关键角色,正是她推动了情节发展,引发了马德勇的爱慕与追随。但是,影片刻意隐去了叶晓霖的家庭背景、成长经历、婚姻状况等关键信息,仅以“37岁”“患有心脏病”等碎片化特征勾勒人物轮廓。这种留白手法暗藏巨大的叙事风险。当观众无法从常识层面理解叶晓霖的犯罪动因时,这个本应扎根现实的人物形象难免显得抽象而悬浮,甚至会削弱故事的可信度与说服力。
庆幸的是,万茜以克制又有张力的表演,努力弥补了这一叙事缺憾,并在有限的角色空间中构建出丰富的人物光谱:狠毒中透着温柔,平静下暗藏疯狂,冷峻外表包裹着脆弱内核。尤其结尾处,在感受到马德勇的深情与善意时,叶晓霖坚硬如冰的心灵也有了一丝松动,她表情困惑但又留恋地回望马德勇,面容一如既往地刚毅,但眼睛里的感激与羞愧仍有隐约的流露。正是这种细腻入微的演绎,使叶晓霖摆脱了“冷血杀手”的符号化指称,而是凸显了人性的复杂性。万茜凭此角色斩获第27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最佳女演员奖,可谓实至名归。
影片对叶晓霖的出场设计颇具深意:在一个跟拍长镜头中,她始终以背影示人,逆着人流独行。这个开场暗示了叶晓霖作为“异类”的叙事定位,她似乎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在芸芸众生中茕茕孑立。
这种“与众不同”很快在她找到雇主后得到了印证。观众目睹她以近乎仪式化的方式完成“死亡操作”:一边温柔地哼唱着摇篮曲,一边平静地为老人喂食安眠药,继而毫不迟疑地注射农药。这种反差极大的行为模式,塑造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人间恶魔”形象。随后,叶晓霖在职业介绍所继续求职时,面对老板娘的羞辱,她不发一言,却在离开时冷静地点燃对方的灯箱广告。这种不动声色的报复,进一步强化了她行事狠辣、睚眦必报的性格特征。
遗憾的是,观众虽然能清晰地感知到叶晓霖的行为特征,却始终无法触及她的内心世界。当叶晓霖对老人实施令人毛骨悚然的“安乐死”时,观众既找不到弗洛伊德式的童年创伤解释,也看不到明显的社会压迫因素。影片如此彻底地放弃对人物心理的描摹,难免会让角色显得抽象而疏离。
叶晓霖是一个精于算计的功利主义者,坚持“做不满一个月也要按整月支付工资”的苛刻条款,可这样一个无情的“死亡天使”,却有着端庄秀丽的面容,温婉平和的气质。从现实经验和新闻原型来看,长期从事这种卑劣残忍勾当的人,很难保持如此纯净的气质;而一个相貌出众的年轻女性选择做养老保姆,也缺乏足够的逻辑支撑。这些矛盾点,放在一部风格化的黑色电影或心理惊悚片中或许成立,但在一部标榜现实主义的社会题材犯罪片中,就显得格外突兀。
这种创作困境暴露出影片在类型定位上的暧昧态度:它既想保持犯罪类型片的叙事框架,又不愿遵循这类影片的编剧逻辑。这只有两种解释:要么是编剧在人物塑造上出现了重大失误,要么说明影片只是借用犯罪片的外壳来探讨其他主题。显然,影片的志向在后一种。
作为时代切片的《长夜将尽》令人惊醒
影片通过电视新闻中“火星探测计划”“世界末日”的报道,将故事背景锚定在2012年左右。这个看似随意的时代标记,实则暗含深意:当人类关心宏大命题时,那些被嫌弃的暮年生命,才是最切实,也最尖锐的痛点。
马德勇父亲的命运轨迹,堪称中国社会转型期的一个鲜活注脚。父亲作为“矿霸”的岁月,虽然充斥着暴力与野蛮,却仍保留着江湖道义的底线。当这位草莽英雄试图转型房地产时,却发现自己熟悉的生存法则已然失效,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道德让位于利益的新世界。父亲倾家荡产之后,只留下两套执意不肯变卖的烂尾楼,这既是一个失败者的最后倔强,也倾注了父亲对那个狂飙突进年代的孤独守望。
这种时代变迁的痛感在父亲瘫痪后被无限放大。子女们对赡养责任的推诿,在父亲病危时的冷漠算计,乃至在父亲去世后的遗产争夺,构成了一幅令人心寒的当代家庭图景。尤其当老人因尿失禁而痛苦呻吟时,孙辈们像看到一出喜剧般大笑不已。这种代际间的冷漠,比任何直白的批判都更具冲击力。
从重视道义的江湖年代,到金钱至上的房地产时代,再到亲情沦丧的养老困局,马德勇一家的遭遇不仅是个体悲剧,更是世相的一个横截面。甚至,叶晓霖相较于那些为金钱反目的手足,那些对亲人痛苦无动于衷的眼神,真的更邪恶吗?由此,影片追问的不仅是一个保姆为何杀人,更是在质问:当社会陷入功利主义的泥沼时,我们该如何守护最后的人性微光?
马德勇饲养的那头老态龙钟的狮子,堪称影片最精妙的隐喻符号。这头曾经威风凛凛的猛兽,如今只能在铁笼中蹒跚度日,恰似马德勇父亲。导演的镜头并未止步于对衰老本身的悲悯,而是以更为凛冽的目光,审视着时代如何对待这些“过时的强者”。正如狮子的最终下场是被卖到酒厂,榨干最后一点价值,父亲的早日死亡,就是他对儿女的最大贡献。
影片还通过两组电视画面的对比,巧妙地呈现了现代社会的精神分裂:马德勇值班室里经常播放的极限冲关节目,恰是消费社会的真实写照,将一切价值消解为娱乐至死的空洞符号;瘫痪的父亲喜欢观看火星探索纪录片,则呼应了人类摆脱庸常俗世的心愿。这两个并置的影像世界,折射出大多数人的精神苦痛:一边是粗俗功利的现世沉沦,一边是对超越性价值的永恒渴求。
在这样的语境下,叶晓霖的出现就变得含义复杂。她对老人实施的“安乐死”,对有的家庭来说无疑是巨大的伦理伤痛,但对部分家庭,甚至对于老人来说,则可能是一种解脱。父亲自杀未遂后,看着叶晓霖对自己执行死亡流程时异常平静,就暗示了父亲的价值立场:与其在屈辱中苟延残喘,不如在体面中戛然而止。
作为人生隐喻的《长夜将尽》发人深省
《长夜将尽》对叶晓霖的塑造确实存在抽象空洞之感,但我们跳出传统犯罪片对凶手动机的写实要求,便会发现导演刻意将叶晓霖打造成一个充满矛盾的形象:她是“恶”的终极化身,却披着温柔体贴的外衣;她实施着最邪恶的罪行,却散发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这种“罪与美”的悖论式结合,使叶晓霖超越了普通反派角色,成为一个蕴藉的象征物。
叶晓霖身上的双重性,对应的正是人性的复杂性,也对应这个世界的斑驳与含混。正如马德勇的姐姐和弟弟,对待父亲和马德勇不近人情,但面对自己的孩子时则格外温柔慈爱,这是不是一种“罪与美”?马德勇知道狮子皮皮的最终下场,叶晓霖劝他杀了皮皮,但马德勇于心不忍。假如,马德勇狠心“成全”皮皮,是不是一种“罪与美”?凡此种种,影片通过叶晓霖告诫观众,在评价人性,认识世界时,很难用一套非此即彼的是非标准。
马德勇是一个一生被亲情背叛、被社会遗忘的男人,他对叶晓霖的执着追求,本质上是对抗生存荒诞的最后挣扎:宁愿拥抱致命的温暖,也不愿继续活在毫无希望的冰冷现实中。只是,当象征主义遇上社会现实题材,这种美学冒险要么成就一部杰作,要么就会沦为故弄玄虚的失败实验。《长夜将尽》引起的争议可能也在这里。影片的题材来自一则社会新闻,但最后的呈现形态却充满了隐喻和象征,离真实的社会现实已经距离遥远。
此外,马德勇对叶晓霖的病态迷恋,还映照出人性深处共有的执念与欲望。人性的猎奇本能决定了,我们总是对一览无余的事物兴味索然;而那些毫无神秘感可言的“表里如一”者,只会让人意兴阑珊。叶晓霖代表了世界上既神秘又危险的意象,折射着人类不灭的迷思:“神秘”才会激发人的探究欲,“危险”才会刺激人的征服欲。
《长夜将尽》是一部充满勇气的作品,也是一部有着不俗的艺术追求的电影。影片关于叶晓霖的所作所为,没有满足于单纯的道德或法律审判,而是借此思考这个时代更深层的内涵。因为,相较于叶晓霖这种带着温柔面目的恶意,影片中那些温情脉脉面纱下的算计、歹毒、虚伪,同样令人心寒。叶晓霖的形象之所以复杂,正因她既是施害者,也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与镜子,并抵达一种形而上的人生隐喻。影片甚至还警示观众:如果人心变得越来越粗鄙贪婪,我们是否正在亲手制造下一个叶晓霖?这种让人坐立不安的思考,或许正是这部电影最大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