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年我与领导被困仓库,她把我按在稻草上,轻声说:这下无人能救
发布时间:2025-10-28 11:58 浏览量:8
那扇铁门的响声,我记了一辈子。
不是「哐当」一声,也不是「砰」的一下。
是「咯……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喉咙里卡着一口浓痰,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最后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沉闷的、带着铁锈味的叹息。
然后,世界就安静了。
安静得只剩下我心脏在胸腔里打鼓的声音,咚,咚,咚,每一下都敲得我肋骨生疼。
还有苏晚的呼吸声。
很轻,很浅,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我耳边的空气。
那是1992年的秋天,一个寻常的星期五下午。
空气里有股子桂花和工厂废气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甜得发腻,又呛得人想咳嗽。
苏晚说,国庆节前,南郊仓库的最后一批货必须盘点清楚。
她是我的顶头上司,厂里销售科的一把手。
一个走路带风的女人。
高跟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永远是「嗒、嗒、嗒」的节奏,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让人不敢喘气的压迫感。
我刚从学校毕业一年,是她手底下最嫩的一棵葱,蔫头耷脑,见谁都点头哈腰。
她说东,我绝不敢往西。
她说要去南郊,我二话不说,蹬上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就跟在了她那辆崭新的女式摩托后面。
仓库很大,像一头趴在地上的灰色巨兽。
窗户很高,糊着厚厚的灰尘,阳光想钻进来,都得脱层皮,剩下那点光,懒洋洋地在空气里拉出几条光柱,能看见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里面跳舞。
仓库里堆满了我们厂生产的布料,一卷一卷,码得像小山一样。
空气里全是棉布、麻料和灰尘混合的气味,闻久了,鼻子有点发痒。
我们俩一前一后,拿着账本,一排一排地对。
她报货号,我来找,找到了,再核对数量。
她的声音很好听,清清冷冷的,像山泉水,但在这空旷的仓库里,却带着回音,显得有点不真实。
「A073,白的确良,三十匹。」
「找到了,苏科长,数量没错。」
「B112,灯芯绒,藏蓝色,五十匹。」
「在这边,对的。」
……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溜走。
外面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从窗户透进来的光,从金色变成了橘红,最后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仓库里的灯泡挂得很高,拉线开关又长又脏,拽一下,昏黄的灯光像浓痰一样,慢悠悠地吐出来,勉强照亮我们脚下的一小片地方。
最后一批货在仓库最里面。
等我们核对完,直起腰的时候,我的骨头都「嘎巴」响了一声。
苏晚也捶了捶后腰,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露出那种疲惫的神情,不像平时在办公室里,永远像一棵挺拔的白杨。
「走吧,小陈,辛苦了。」她说。
我点点头,跟在她身后。
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空旷的「嗒、嗒」声。
走到门口,她伸手去拉那扇大铁门。
门没动。
她又用力拉了一下。
还是没动。
我心里「咯噔」一下,也上去帮忙。
我们俩使出吃奶的劲,铁门就像焊死在门框上一样,纹丝不动。
门上有个小小的观察窗,我凑过去看,外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老王呢?锁门的老王!」我冲着门缝大喊。
没人应。
声音在仓库里转了一圈,又回到我耳朵里,带着一股子绝望的回响。
「别喊了。」苏晚的声音很平静,「今天他儿子结婚,估计早走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那个年代,没有手机,连BP机都还是稀罕玩意儿。
这座仓库又在鸟不拉屎的郊区,前后几里地都看不见一户人家。
我们被锁在里面了。
彻彻底底地。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从我的脚底板,一点一点往上爬,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开始发疯一样地砸门,用拳头,用脚踹。
铁门发出「砰、砰」的巨响,震得我手腕发麻。
「开门!来人啊!有没有人啊!」
我的嗓子都喊哑了,回应我的,只有仓库里更加深沉的寂静。
苏晚就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
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终于,我没力气了,靠着冰冷的铁门滑坐到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
完了。
真的完了。
要在这里过夜了。
秋天的夜晚,郊区的仓库,温度降得很快。
冷气顺着水泥地,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
我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的确良衬衫,冻得牙齿都在打架。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脚步声。
苏晚的高跟鞋声。
「嗒、嗒、嗒。」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
我没抬头,我能看见她那双擦得锃亮的黑色高跟鞋,鞋尖上沾了一点灰。
然后,一件带着温度和香味的东西,轻轻地落在了我身上。
是她的那件米色风衣。
上面有股很好闻的味道,不是香水,像……像雪花膏,又像刚刚晒过的被子。
「穿上吧,别冻坏了。」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猛地抬起头。
昏黄的灯光下,她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薄毛衣,领口有点大,露出一段锁骨,很瘦,但很好看。
她的脸在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那你呢?苏科长……」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比你扛冻。」她说完,转身就走。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把她的风衣裹在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更浓了,像一张温暖的网,把我整个人都包了起来。
寒意似乎被驱散了一些,但心里的慌乱,却一点没少。
仓库里没有水,没有食物。
只有一排一排的布料,和越来越浓的黑暗。
我俩谁也没说话。
她找了个角落,靠着一堆麻布坐下。
我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我们之间隔着三四米的距离,隔着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尴尬和沉默。
时间像生了锈的齿轮,一格一格,艰难地转动着。
我能听到自己的肚子在叫,咕噜,咕噜。
声音在寂静中被放大了无数倍。
我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黑暗中,我听到她轻轻笑了一声。
「饿了?」
「嗯……」我声音小得像蚊子。
「我也饿了。」她说。
这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们之间那潭死水里。
气氛好像……没那么紧张了。
「苏科长,」我鼓起勇气,开口了,「对不起,都怪我,下午磨磨蹭蹭的……」
「不怪你。」她打断我,「是我非要今天盘点完的,怪我。」
她竟然会说「怪我」。
在我的印象里,苏晚是从来不会犯错的,也从来不会道歉。
她永远是正确的,永远是高高在上的。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的沉默,和刚才不一样了。
少了一丝尴尬,多了一点……别的什么东西。
「小陈,你多大了?」她忽然问。
「二十二。」
「哦,真年轻。」她感叹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情绪,「我二十二岁的时候,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我惊得差点跳起来。
「你……你有孩子了?」
在厂里,所有人都知道苏晚是单身。
她漂亮,能干,是很多年轻小伙子,甚至是一些中年干部的梦中情人。
但没人敢追她。
她太冷了,像一块冰。
「嗯,有个儿子,」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跟了他爸。」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些都是我以前从来不敢想象的,关于苏晚的另一面。
「你呢?有对象了吗?」她问我。
「没……没有。」我老实回答。
「家里催了吧?」
「嗯,我妈天天念叨。」
我们就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聊着一些不咸不淡的家常。
仓库里的温度越来越低。
我裹紧了她的风衣,还是觉得冷。
我看见她抱着胳膊,把身体缩成一团。
她肯定比我更冷。
「苏科长……」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风衣……还是你穿吧。」
我把风衣递过去。
她抬起头看我。
灯光昏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眼睛里的光。
那光,好像比刚才更亮了。
她没有接风衣,而是指了指旁边。
「那边,好像有稻草。」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仓库的角落里,果然堆着一小堆黄色的稻草。
应该是包装布料时用来做填充物的。
「把稻草铺开,我们俩……挤一挤吧。」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点抖。
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别的什么。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挤一挤?
和苏晚?
我像个木偶一样,手脚僵硬地走过去,把那堆稻草扒拉开,铺成一个简陋的草垫。
稻草很干,散发着一股阳光和泥土混合的清香。
我铺好之后,站在原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苏晚站了起来,朝我走过来。
「嗒、嗒、嗒。」
高跟鞋的声音,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她走到我面前,离我很近。
近到我能闻到她头发上的洗发水味,是那种很老式的茉莉花香。
我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她看着我,忽然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
不是那种公式化的、礼貌的微笑。
是发自内心的,带着一点无奈,一点自嘲,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的笑容像一朵在黑夜里悄悄绽放的昙花。
美得让人心惊。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地,在我胸口推了一下。
力道很轻,但我还是站不稳,一屁股坐倒在稻草上。
稻草很软,也很扎人。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也跟着坐了下来,紧挨着我。
我们俩的胳膊,紧紧地贴在一起。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隔着薄薄的毛衣,传过来。
很烫。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她的头发很软,蹭得我脖子痒痒的。
仓库里安静极了。
我甚至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声,和我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谱成了一首慌乱又暧昧的曲子。
然后,我听到她在耳边,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轻轻地说:
「这下好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她的气息喷在我的耳朵上,又热又痒。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像被施了定身法。
那一刻,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恐惧,没有寒冷,没有饥饿。
只有肩膀上那个沉甸甸的重量,和耳边那句要命的话。
那件米色的风衣,被我们俩盖在身上。
像一顶小小的帐篷,为我们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寒冷和不安。
稻草堆里,很暖和。
是两种体温交织在一起的暖和。
我不敢动,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我怕一不小心,就会惊扰了这个梦一样的场景。
苏晚好像睡着了。
她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我侧过头,借着昏暗的灯光,偷偷看她。
她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的嘴唇微微抿着,嘴角却好像还带着一丝笑意。
睡着了的她,卸下了一身坚硬的铠甲,像个孩子一样,脆弱又安详。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苏晚。
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不是爱慕,也不是欲望。
是一种……怜惜。
我想保护她。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一个刚出社会的小屁孩,凭什么去保护她?
她可是苏晚啊。
那个在谈判桌上,能让对方老板都节节败退的苏晚。
那个一个人,撑起整个销售科的苏晚。
可是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仓库里,她只是一个会冷、会饿、会害怕的普通女人。
我轻轻地,调整了一下姿势,想让她靠得更舒服一点。
我的动作很轻,但她还是醒了。
她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像是有星辰大海。
「我……我吵醒你了?」我小声问。
她摇摇头。
「没睡着。」
「哦……」
我们俩就这么对视着。
谁也没有移开目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小陈,」她忽然开口,声音有点沙哑,「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我愣住了。
什么样的女人?
强势的?冷漠的?能干的?
这些词在我脑子里转了一圈,但我觉得,都不对。
至少,不完全对。
我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想了想。
「我觉得……」我斟酌着用词,「你像仙人掌。」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仙人掌?为什么?」
「外面都是刺,」我说,「其实是为了保护自己。心里……应该是软的吧。」
我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太矫情了。
苏晚却沉默了。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生气了。
然后,她忽然把头埋进我的颈窝里。
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湿润的东西,滴落在我的皮肤上。
她在哭。
没有声音,只是肩膀在轻轻地颤抖。
我彻底慌了。
我手足无措,想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僵硬地伸出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猫。
「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她摇摇头,在我颈窝里蹭了蹭,声音闷闷的。
「你没说错。」
「我就是一棵仙人掌。」
「浑身是刺,扎伤了别人,也扎疼了自己。」
那天晚上,她断断续续地,跟我讲了很多她的事。
她的前夫,是个赌鬼,输光了家里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她起早贪黑地工作,替他还债。
可他还打她。
有一次,差点把她的肋骨打断。
她终于受不了了,提出了离婚。
男人不同意,拿着刀威胁她。
她抱着年幼的儿子,从二楼的窗户跳了下去。
幸好楼下是草地,她只是崴了脚。
儿子吓得哇哇大哭。
她抱着儿子,在雨里走了一夜。
第二天,她就去法院起诉离婚。
官司打得很艰难。
男人在法庭上,把所有脏水都往她身上泼。
说她生活作风有问题,说她不顾家。
最后,法院把儿子判给了男方。
因为她没有稳定的住所,也没有足够的时间照顾孩子。
她净身出户。
从那以后,她就变了。
她拼命工作,不分昼夜。
她要赚钱,她要把儿子要回来。
她收起了所有的软弱和眼泪,给自己穿上了一层厚厚的铠甲。
她对所有人都很冷淡,不交朋友,也不相信任何人。
她说,这个世界上,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我静静地听着。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我从来不知道,在她那副看似光鲜亮丽的外表下,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伤痛。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总是那么冷,那么有距离感。
那些刺,不是为了攻击别人,而是为了保护那个曾经遍体鳞伤的自己。
「都过去了。」我笨拙地安慰她。
她从我怀里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兔子。
「过不去的。」她摇摇头,「伤口结了疤,不代表就不疼了。一到阴雨天,还是会隐隐作痛。」
我看着她,心里疼得厉害。
我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地擦掉她脸上的泪痕。
我的动作很轻柔,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怜惜。
她的皮肤很凉,也很滑。
她没有躲。
她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有脆弱,有迷茫,还有一丝……依赖?
那一刻,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被无限拉近了。
不再是上司和下属。
而是两个在黑暗中相互取暖的、孤独的灵魂。
不知道是谁先主动的。
也许是她,也许是我。
也许,只是气氛到了那个份上,一切都变得水到渠成。
我们的嘴唇,轻轻地碰在了一起。
像两片羽毛,小心翼翼地试探。
她的嘴唇,和她的皮肤一样,凉凉的。
带着一丝泪水的咸味。
这个吻,很轻,很浅。
没有任何情欲的成分。
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慰,一种灵魂的契合。
一触即分。
我们俩都愣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泛起一抹可疑的红晕。
她先移开了目光,重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睡吧。」她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嗯。」
那一夜,后半夜,我们谁也没再说话。
我们就那么静静地依偎着。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
到最后,她真的睡着了。
呼吸均匀,像个婴儿。
我却一夜无眠。
我睁着眼睛,看着仓库顶上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她刚才的样子。
她哭的样子,她笑的样子,她吻我的样子。
还有她说的那些话。
天快亮的时候,仓库里终于有了一点光。
是从那扇高高的窗户里透进来的,灰白色的,像陈年的蛛网。
我动了动已经麻木的身体。
苏晚也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坐直了身体。
我们俩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尴尬。
昨晚发生的一切,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现在,梦醒了。
「我……我去看看门。」我站起来,落荒而逃。
我跑到门口,使劲晃了晃铁门。
门,还是纹丝不动。
绝望再次笼罩了我。
难道,我们真的要被困死在这里吗?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外面传来一阵摩托车的引擎声。
由远及近。
然后,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咔嚓。」
门,开了。
刺眼的阳光涌了进来,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
门口站着的,是锁门的老王。
他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们。
「苏科长?小陈?你们怎么在这里?我昨天锁门的时候,明明看里面没人了啊!」
得救了。
我们终于得救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苏晚已经站了起来。
她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
一瞬间,她又变回了那个干练、冷静的苏科长。
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仿佛昨天晚上那个脆弱、无助的女人,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王师傅,我们昨天盘点完,发现被锁在里面了。」她的语气很平淡,像在陈述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哎呀!这……这可真是……我的错,我的错!我昨天急着去喝儿子的喜酒,没仔细检查,真是对不住,对不住!」老王一个劲地道歉。
「没事了,王师傅,我们先走了。」
苏晚说完,迈步就往外走。
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的背影,还是那么挺拔,那么……有距离感。
我跟在她后面,走出了仓库。
外面的空气很新鲜,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活过来了。
苏晚已经发动了她的摩托车。
「上车吧,我带你回市区。」她头也没回地说。
我默默地坐上后座。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摩托车发动了。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我看着她被风吹起的长发,心里空落落的。
我们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再提昨天晚上的事。
一个字都没有。
就好像,那只是一个被遗忘在仓库里的、荒诞的梦。
回到厂里,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她是苏科长,我是小陈。
她给我安排工作,我向她汇报进度。
我们说话,永远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眼神的交汇,也总是点到即止。
那件米色的风衣,她再也没有穿过。
那个吻,那场泪,那些耳语,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再也没法用以前那种单纯的、敬畏的眼光去看她。
我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我会注意到她今天换了什么颜色的口红。
我会注意到她开会时,习惯性地用手指敲桌子。
我会注意到她疲惫的时候,会轻轻地揉太阳穴。
这些微小的细节,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不疼,但是痒。
有一次,下班的时候下起了大雨。
我没带伞,被困在办公楼门口。
正当我准备冒雨冲出去的时候,一把伞,撑在了我的头顶。
是苏晚。
「走吧。」她说,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
我们俩撑着一把伞,走在雨里。
雨很大,伞很小。
我们的肩膀,不可避免地挨在了一起。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好闻的味道。
我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
一路无话。
快到我家巷子口的时候,她说:「就到这吧。」
我点点头。
「谢谢你,苏科长。」
「不客气。」
她转身要走。
我鬼使神差地,叫住了她。
「苏科长!」
她回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几缕发丝贴在她的脸颊上。
她看起来,有点狼狈,却有种说不出的动人。
我看着她,喉咙发干。
我想问她,那天晚上的事,你还记得吗?
我想问她,我们之间,到底算什么?
但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看到她眼神里的疏离和戒备。
像一只受过伤的小兽。
我忽然明白了。
她害怕。
她在用冷漠,来保护自己。
也在用这种方式,来保护我。
毕竟,在那个年代,办公室恋情,尤其是上下级之间的恋情,是足以毁掉一个人的前途的。
她已经失去过一次家庭了,她不能再失去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而我,只是个刚出社会、前途未卜的毛头小子。
我给不了她任何承诺,也承担不起任何后果。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冲动和疑问,都烟消云散了。
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冲她笑了笑,说:「路上小心。」
她也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很浅,很淡,像雨后的天空,带着一丝无奈的澄澈。
然后,她转身,撑着伞,消失在雨幕里。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动过任何不该有的念头。
我把那份悸动,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我开始拼命工作。
我想变得更强大,想快点成长起来。
我想有一天,能有足够的能力,站在她身边,为她遮风挡雨。
而不是像那天晚上一样,只能笨拙地,拍着她的背。
苏晚对我,还是一如既往。
工作上,她很严格,一丝不苟。
但有时候,我又能感觉到她不动声色的关心。
我加班晚了,她会假装不经意地说,食堂留了饭。
我生病请假,她会打电话来,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问我项目进度,最后却会加一句,「多喝水」。
这些细微的温暖,像冬日里的阳光,支撑着我走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
两年后,我因为一个出色的项目方案,被破格提拔为副科长。
和我平级了。
虽然,她还是我的领导。
我以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可以拉近一点了。
但是,并没有。
她对我,似乎比以前更加客气,也更加疏远了。
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
看得见,摸不着。
再后来,厂里效益下滑,开始裁员。
人心惶惶。
有一天,苏晚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
她递给我一封信。
「这是深圳一家外贸公司的招聘信息,我觉得,很适合你。」
我愣住了。
「你……要我走?」
「小陈,你很聪明,也很有能力。」她看着我,眼神很平静,「这个小厂,已经容不下你了。你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那你呢?」我脱口而出。
「我?」她笑了笑,「我这棵仙人掌,在哪儿都能活。」
我看着她,眼眶有点发热。
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
她是在用她的方式,推我走得更远。
就像那天晚上,她把我推到稻草上一样。
都是为了……让我活下去。
我走了。
去了深圳。
临走前,我去她办公室告别。
她送给我一支钢笔。
派克的,很贵。
「好好干。」她说。
「嗯。」
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个字。
我转身,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我怕我会忍不住,把所有埋在心底的话,都说出来。
到了深圳,我才发现,世界真的很大。
我像一棵被移植的树,拼命地扎根,拼命地生长。
很苦,也很累。
有好多次,我都想放弃,卷铺盖回老家。
但是,一想到苏晚,一想到她那句「你这棵仙人掌,在哪儿都能活」,我就又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我不能让她失望。
我和她,偶尔会通一次信。
那个年代,长途电话很贵。
信,是最主要的联系方式。
我们的信,很短,也很客套。
无非是问问近况,说说工作。
从不涉及任何私人感情。
但是,每次收到她的信,看到她那手隽秀的字迹,我都会高兴一整天。
那些信,被我小心翼翼地,锁在抽屉里。
像珍藏的宝贝。
一年后,我听说,她把儿子的抚养权要回来了。
她用所有的积蓄,在市里买了一套小小的二手房。
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我替她高兴。
在信里,我向她表示祝贺。
她回信说,谢谢。
只是两个字。
我却能想象出,她在写下这两个字时,脸上那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再后来,我们的联系,渐渐少了。
我越来越忙,她也是。
听说,她升了副厂长。
成了厂里第一个女领导。
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骄傲。
时间一晃,就是十年。
十年里,我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小职员,做到了公司的部门总监。
我在深圳买了房,买了车。
也谈过几次恋爱,但都无疾而终。
我心里,总有一个角落,是留给那个穿着米色风衣、浑身是刺的女人。
谁也进不去。
2003年,非典。
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恐慌之中。
我所在的公司,也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那段时间,我压力很大,整夜整夜地失眠。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老家的号码。
「是陈驰吗?」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是老王,当年那个锁门的王师傅。
「王师傅,是我,您怎么有我电话?」
「我问了好多人,才打听到的。」老王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你快回来一趟吧,苏厂长……她不行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苏晚……不行了?
怎么会?
我连夜买了机票,飞回了老家。
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苏晚已经进了重症监护室。
我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她。
她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
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不过十几年没见,她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老王告诉我,苏晚得了肺癌,晚期。
发现的时候,已经扩散了。
厂里早就倒闭了,她下了岗,这些年,一个人带着儿子,过得很辛苦。
为了给儿子攒学费,她什么活都干。
摆过地摊,卖过早点,还去给人当过保姆。
身体早就被拖垮了。
「她不让我们告诉你。」老王叹了口气,「她说,你在外面发展得好,不想拖累你。」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我这个混蛋!
我这些年,到底都在干什么!
我以为我功成名就了,我以为我可以保护她了。
可是,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她身边。
我在重症监护室外面,守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医生说,她的情况,稍微稳定了一点,可以进去探视了。
但时间不能太长。
我换上无菌服,戴上口罩,走了进去。
病房里,全是仪器「滴滴」的声音。
我走到她床边,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瘦,也很凉。
皮包着骨头。
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有些涣散。
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聚焦。
「小陈……」她的声音,气若游丝,「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了,苏晚。」我哽咽着说,「我回来看你了。」
这是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她笑了笑。
那笑容,和多年前那个雨夜,一模一样。
很浅,很淡。
「傻小子……」她费力地抬起手,想摸摸我的脸。
我赶紧低下头,把脸凑过去。
她的指尖,冰凉,在我脸上轻轻划过。
「你瘦了……也老了……」
「你也是。」我说。
我们俩相视一笑。
眼泪,却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别哭……」她说,「我这辈子……值了。」
「我把儿子养大了,他很争气,考上了大学。」
「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唯一的遗憾……」她顿了顿,看着我,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和眷恋。
「就是没能……再见你一面。」
我的心,疼得像是要裂开。
我握紧她的手,放在唇边,不停地亲吻。
「对不起,苏晚,对不起……」
我只会说这三个字。
她摇摇头。
「不怪你。」
「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我知道,她快要撑不住了。
「苏晚,」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还记得吗?那个仓库,那个稻草堆。」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
「记得……」
「你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笑了。
「是啊……」
「苏晚,」我深吸一口气,「我喜欢你。」
「从那个晚上开始,就喜欢你了。」
「喜欢了很多很多年。」
我终于,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虽然,已经太晚了。
苏晚看着我,眼角,滑下一滴泪。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但是,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就发出了一阵刺耳的、急促的警报声。
屏幕上,那条代表着生命体征的曲线,变成了一条直线。
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
我被推到了一边。
我看着他们,对她进行着各种抢救。
按压,电击。
她的身体,在病床上,无助地弹起,又落下。
我的世界,一片空白。
只有那条刺目的直线,和那阵绝望的警报声。
最终,医生停下了手。
他走到我面前,摘下口罩,对我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病房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
我走在马路上,像一具行尸走肉。
天,又下起了雨。
不大,淅淅沥沥的。
像我此刻的心情。
苏晚的葬礼,很简单。
只有一些以前的老同事,和她的儿子。
她的儿子,叫李念。
一个很清秀的男孩子,眉眼之间,有几分像她。
他很懂事,也很坚强。
整个葬礼,他一滴眼泪都没掉。
只是抱着母亲的遗像,久久地,不肯撒手。
葬礼结束后,李念叫住了我。
他递给我一个信封。
「陈叔叔,这是我妈妈,留给你的。」
我颤抖着手,接过信封。
信封很旧,已经泛黄了。
我打开信封。
里面,是一张照片,和一封信。
照片,是我的。
是我刚进厂时,办工作证拍的证件照。
黑白的,照片上的我,一脸的青涩和稚气。
我甚至都不记得,我还有过这样一张照片。
信,是苏晚写的。
字迹,还是那么隽秀。
只是,有些地方,因为手抖,显得有些歪歪扭扭。
「陈驰: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最后那副狼狈的样子。
我想在你心里,永远是那个穿着米色风衣、踩着高跟鞋的苏晚。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一直有关注你的消息。
从老同事那里,从报纸上,从网络上。
我知道你成了大公司的总监,知道你在深圳安了家。
我为你感到高兴。
真的。
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努力的年轻人。
我知道,你早晚会出人头地。
所以,当年,我必须推开你。
我不能成为你的绊脚石。
你是一只要高飞的鹰,不应该被我这棵扎在地上的仙人掌,所束缚。
那个仓库的夜晚,是我这辈子,最温暖,也最奢侈的回忆。
谢谢你,让我知道,原来仙人掌的心,也是会疼的,也是渴望被拥抱的。
谢谢你,让我做了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只是,梦,终究是梦。
天亮了,我们都要回到现实里去。
你问我,觉得你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当时没说。
现在,我告诉你。
你像太阳。
温暖,明亮。
照亮了我那段最黑暗、最冰冷的日子。
只是,太阳,不属于我。
我只能在角落里,偷偷地,享受你的一点光和热。
然后,看着你,升到更高、更远的天空。
这支派克钢笔,你还留着吗?
那是我用了一个月的工资买的。
我希望,它能陪着你,签下无数份重要的合同,写下你辉煌人生的每一个篇章。
至于我,不要为我难过。
我这辈子,虽然苦了点,但我不后悔。
我有了念念,他是我的骄傲。
我也遇见了你。
虽然,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但是,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曾经那么温柔地,擦去过我的眼泪。
这就够了。
忘了我吧,陈驰。
去找一个,能配得上你的太阳的女孩。
好好生活。
祝你,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苏晚绝笔。」
信,很长。
我看了很久很久。
看到最后,信纸,已经被我的眼泪,浸湿了一大片。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原来,她一直都在看着我。
原来,她也和我一样,把那段回忆,珍藏了那么多年。
我们都没有说出口的爱,却成了彼此生命里,最深刻的烙印。
我这个傻瓜。
我以为我是在成全她。
却不知道,我们是在相互成全,也是在相互错过。
李念告诉我,这封信,苏晚写了很久。
写了删,删了写。
有好几次,她都想寄给我。
但最后,还是没有。
她说,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别再去打扰他了。
我把那封信,和那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信封里。
贴身放好。
我跟李念说:「以后,你有什么事,就来找我。我就是你的亲叔叔。」
李念看着我,红了眼眶。
他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处理完苏晚的后事,又在老家待了几天。
我去了一趟那个南郊的仓库。
仓库已经废弃了。
铁门上,锈迹斑斑,挂着一把更大的锁。
我透过门上的观察窗,往里看。
里面,空荡荡的。
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成堆的布料,也没有那个角落里的稻草堆。
只有一地的灰尘,和从窗户里透进来的、支离破碎的阳光。
仿佛在嘲笑着,我们那段早已被时光掩埋的过去。
我站在门口,站了很久。
我想起了那个寒冷的夜晚。
想起她靠在我肩膀上的温度。
想起她在我耳边那句无奈的低语。
「这下好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是啊。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们曾经,被困在那个小小的世界里。
我们以为,那就是永恒。
可是,天亮了,门开了。
我们,还是走散了。
回到深圳后,我大病了一场。
我辞掉了工作,卖掉了房子和车。
我开始去旅行。
一个人,一个背包。
我去了很多地方。
去了西藏,看了纳木错的星空。
去了大理,听了洱海的风声。
我试图用这些壮丽的风景,来填补我心里的那个空洞。
但是,没用。
我走到哪里,都会想起她。
看到仙人掌,会想起她。
闻到茉莉花香,会想起她。
下雨的时候,会想起她。
她就像一个影子,刻在了我的生命里,再也抹不掉。
后来,我回到了我们的那座小城。
我用所有的积蓄,盘下了那个已经倒闭的纺织厂。
我把它,改建成了一个小型的纺织博物馆。
里面,陈列着各种各样,我们当年生产过的布料。
白的确良,藏蓝色的灯芯绒……
在博物馆的最里面,我复原了那个仓库的场景。
一模一样的铁门,一模一样的高窗。
还有那个角落里,那个铺着稻草的草堆。
我常常,一个人,坐在那个草堆上。
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好像能感觉到,她还在我身边。
她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什么都不说。
就很安好。
博物馆开业那天,李念来了。
他大学毕业了,成了一个很优秀的软件工程师。
他陪我,在那个复原的仓库里,站了很久。
「陈叔叔,」他忽然说,「我妈走之前,跟我说了一句话。」
「她说,如果有一天,你回来了,让我告诉你。」
「她说,她不后悔,遇见你。」
「只是,下辈子,她想做一棵向日葵。」
「可以,正大光明地,追逐着自己的太阳。」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又流了下来。
苏晚。
我的仙人掌。
我的苏晚。
如果有下辈子。
我不想再做你的太阳了。
我想做一阵风。
可以穿过你所有的刺,去拥抱你那颗,柔软得一塌糊涂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