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逼夫君与我和离,我:你当真如此决绝,走后,他悔疯了
发布时间:2025-07-25 17:40 浏览量:1
结婚三载,我始终未能为谢家诞下一儿半女,婆婆叶氏日甚一日地向我施压,勒令谢瑾辞必须与我和离,将我逐出门庭。
他表现得情深意重。不仅将家中所有现存的银钱悉数交给了我,唯恐我往后的日子窘迫困顿,又额外赠予我好几间营生兴旺的当铺。我离府那日,他紧紧将我拥入怀中,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叮咛嘱托。
“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外,没有银钱傍身怎么成?”
“你性情太过纯善简单,不是经商的材料。我会安排人手打理铺面,你只需和从前一样悠闲度日便可,一切…都有我替你担着。”
他甚至还为我精心置备了一座宽敞舒适的宅邸。
更费心挑选了一批伶俐顺意的仆从,专司照料我的起居。每隔几日,他便会亲自前来查看,目光逡巡间,隐含试探,生怕我与什么旁的男子有些微不寻常的牵扯。
府中上下无人不说他待我情深似海,如今不过是碍于种种缘由暂时分开。只消熬到婆婆百年,他必定会重新将我风风光光娶进门。
连我贴身的侍女也这般笃信着,成日在我耳畔轻声絮语,带着惋惜与期盼:“这般好的郎君…唉,若他心底没有藏着那些‘顾虑’就好了。”
“瑾辞,当初你执意娶她过门,娘心里便是一百个不乐意!”
“这偌大的城,多少高门贵族的贵女,模样出挑,才情也拔尖,你偏挑了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小户之女?”
“这些年来,你养着她娘家一门子人,她倒好,连个子息都留不下!就算你不顾念我的老脸,难道自己的声名也不顾惜了?”
“你身上可是担着爵位的!后继无人,这份祖宗的尊荣将来传给谁?难不成要便宜了偏房那几个庶出的混小子么?”
晨起去西苑向婆婆叶氏请安,未及踏入院门,便隔着稀疏窗棂,听见她尖利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地训斥着。
目光向内探去,只见谢瑾辞下颌微仰,姿态透着几分慵懒的随意,话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
“好端端的,母亲怎么又提起这茬了?”
“不是同您讲过了么,无嗣非她之过。是我觉得她心性尚幼,早早受生育之苦实属不必。我们年岁都还轻,这事…不急。”
他这般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叶氏。
她一把抄起桌上的茶盏,狠狠掼在地上!“砰”的一声脆响,瓷片如同碎雪般溅裂开来。
“还小?!”
“既然还小,当初就不该将她抬进府里做你夫人!”
“她既不懂事,就该叫她爹娘继续当个童儿养着!何苦塞进我们谢府来祸害门楣?”
“你自己看看,你今年多大了?二十有五了!”
“谢瑾辞!你出门睁眼瞧瞧去!这城中与你同龄的男子,膝下庶出的孩子都能成堆跑了!你呢?连个孩儿的影子都摸不着!你自个儿不嫌丢人现眼,我这做娘的都觉得没脸出门见人!”
叶氏越说越是气急攻心,霍地站起身来,枯瘦的手掌“啪”地一下拍在红木桌面上,声音直刺耳膜。
“你知道外头那些人如今都如何编排你?说你这城主大人……是身患隐疾,根本生不出种!”
“你以为这爵位真就非你不可了?那是谢家列祖列宗拿命挣来的荣耀!你能顶着这爵位,不过侥幸投在我的肚皮里!可你若迟迟无后,别说你那些个庶出的兄弟不是省油的灯,就是他们各自婆娘身后的外家,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旁人挑媳妇都是精挑细选、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你倒好!专拣个没根基的、脚上的泥都没洗净的小门小户女!你若是不稀罕这爵位,趁早给我让出来!也省得我这做娘的三天两头为你提心吊胆,睡不了一个囫囵觉!”
叶氏说完,一屁股跌回圆石凳上,抓起帕子捂着脸,号啕大哭起来。
谢瑾辞起先还兀自不动,但见叶氏的哭声越来越大,颇有些没完没了的架势,他眉宇间也终于流露出几分狼狈无措。
“那……母亲说,到底想要我怎样?”
叶氏用力一抹脸上的涕泪,那话音像淬了冷刃的冰:
“你若还当我是你娘,就立刻!马上!同那个泥窝窝里出来的小户女和离!”
“谢瑾辞,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这个家里,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撂下这斩钉截铁的话,叶氏再次狠狠捂脸,头也不回地冲进里屋,“哐当”一声巨响,厚重的房门被她甩得紧紧闭合。
谢瑾辞独自站在空落落的庭院里,对着那紧闭的门扉,背影透着几分萧索。他无奈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有了这层僵持与难堪,今日这晨间的请安,自然是再也无法进行了。
此刻我若进去,只会火上浇油,让叶氏对我的厌憎更深一层。
我在寂寥的庭院里失魂落魄地徘徊了两圈,最终在荷塘边寻了块平坦的大石坐下,怔怔地晃荡着悬空的双足,一颗一颗捡起手边的碎石,用力掷向平静的水面。水花碎裂的涟漪荡开,一圈圈,反复揉皱了池水中倒映着的、那张藏在假山背后的面孔——方才叶氏摔门后,谢瑾辞转身离开西苑时,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绝非不舍与痛惜,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冰冷而隐秘的笑意。
“小姐,那叶家也太欺负人了!早先是鼓动侯爷纳妾便罢了,如今竟逼着他休妻,简直是踩在我们头上作践人了!”小桃是打小跟着我的贴身婢女,性子最是直爽,说起话来不留半点情面。
她眼圈通红,气鼓鼓地继续说道:“她不就是看准咱们家如今落了难么?也不回头瞅瞅,当年咱们老爷权倾朝野那会儿,他们姓谢的门第算哪根葱?够不够格求娶小姐您!”
听着小桃快人快语,我倒是一时失笑,随即才轻声应道:“你也说了,那是父亲还在位、家中煊赫的时候……眼下我们遭了抄没,墙倒众人推的腌臜话这些年听得还少吗?怎么偏今日就受不住这份气性了?”
小桃越发替我不平,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那如何能比?奴婢……奴婢是心疼小姐您啊!外边那些人嚼舌根,到底只是风言风语,吹不进院墙来。可那叶氏是侯爷生母、正经的高堂主母!侯爷待小姐您固然是情深意重,可架不住亲娘日也磨夜也磨地挑拨离间……天长日久的,纵是磐石也得磨出纹路来,难保……难保侯爷将来不动旁的心思……”
“情深意重”这四字入耳,倒叫我心尖微微一颤。在阖府上下乃至外面人的眼中,自打我三年前嫁入谢家,谢瑾辞待我确实可称得上是始终如一,呵护备至。扪心自问,这份情意,他也当得起这四个字。
他不曾因我家道中落而鄙弃半分,亦未嫌我体弱多病就心生不耐。在外人前头,处处给我体面周全,若偶闻背地里有半句编排之语,他必定挺身为我辩驳;家中长辈几番将年轻貌美的女子送到他房里,他皆是轻描淡写地打发了;便是他那情分深厚的表妹,他也未曾留什么余地,处置得干脆利落,为此甚至与府上本家闹得断了往来。
桩桩件件,落在不知情人眼里,谁不赞一声谢瑾辞乃真君子?莫说旁人,连我自己,也曾深深地信了这层情深似海的表象,为他掏心掏肺,情根深种。只是现下……这份信心里,悄然裂开了难以弥合的缝隙。
“软软?怎么一人待在此处?”
一个温润含笑的嗓音自身后响起,话音未落,我便身子一轻——谢瑾辞已大步流星地跨上前来,毫不费力地将我打横抱起,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关切与责备。
“同你说过多少回了?这莲塘水深得很,你又不通水性,往后莫要独自靠着池沿坐着。”他一面抱着我转身,一面对跟进来的小桃低斥道:“让你服侍夫人,便是如此照拂的?”
小桃本想辩白几句是我执意要在此等候,但终究是咬住了唇,闷头不语。
谢瑾辞是个极敏锐的性子,目光扫过小桃犹带泪痕的眼角,语气不由得缓了下来,转而温声问我:“可是想念岳丈岳母了?若你想家,明日我便陪你回府看望二老。”他收紧手臂,将我更贴合地拥在怀中,凑近耳畔低语,气息温热:“早与你说过的,夫妻本为一体,心里若有不痛快,要讲给我听才是。夫君永远是软软的倚靠,嗯?”
这番话语,听起来真是熨帖入心肠。
任何一位落魄闺秀,乍然遇着这般俊逸深情又善解人意的郎君,怕都要情愫暗生,难以自持。
我强压下喉间翻涌的酸涩,心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前夜。
前日他在衙署批阅公文到深夜。
念及他向来挑剔膳食,我特意命小厨房精心置备了夜宵,亲自送至官衙。
就在返家的半途,隔着朦胧的晚雾与纱帘,清清楚楚地撞见谢瑾辞于僻静的街巷拐角处,旁若无人地紧拥着一位妙龄女子。
他脸上的笑意那般纯粹明亮,欢喜得仿佛年少儿郎。
那神情……分明与注视着我时的眼神,截然不同,判若两人。
“怎的一言不发?软软心中不快活?”谢瑾辞带着笑意的低语响起,同时,他的手在我腰间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就只是这样轻微到几近挑逗的触碰,我竟立刻感到身体深处涌起一股陌生的、难以言喻的炽热与软弱。
心底划过一片冰冷的自嘲与鄙薄,我面上却越发做出一副乖巧柔软、依恋无比的小女儿情态,带着点讨巧的意味,将脸埋在他颈窝蹭了蹭,声音又轻又糯,像含着糖:“夫君……你两日未曾归家了……”
谢瑾辞闻言,喉中溢出低沉悦耳的笑声,随即一个滚烫的吻如羽毛般轻柔拂过我的额角。他的步履瞬时加快,很快便将落后的小桃远远甩开。
他熟稔地用脚顶开房门,利落地掩上,转身便将我放在那张熟悉的雕花拔步床上……他在床笫之间,向来颇有些需索无度。
每每在衙署忙碌几日未能归家,归府后头一桩事,便总是这般纠缠着我没完没了。
待他终于餍足,我已浑身酸软,连抬指的气力都散尽了,沉甸甸的倦意席卷上来。
谢瑾辞似乎极痴迷我这般慵懒迷蒙的模样,倒不急于唤人备水,只将我密密实实地圈在怀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我散在枕畔的乌发,或轻或重地揉捏着方才情动时掐出红痕的软肉,口中犹自说着令人耳热心跳的情话。
“我的娇娇儿……几日不见,像是……又丰润了些呢……”那尾音拖得又低又哑,含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意,目光灼灼,似在品评某种珍馐。
“莫非你不在的时候,偷偷……”
我一把捂住谢瑾辞的嘴,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抹气恼之色。
“别胡乱猜疑,万一传了出去,我今后还如何在人前立足?”
谢瑾辞却轻轻捏住我的手心,嘴角带着笑意,把玩起我的指尖。
“在中州这地界上,谁敢嚼舌根?莫不是活腻了,想被拔掉舌头不成。”
谢瑾辞贵为文渊侯爷,中州城便是他的封邑。
此地,他便是说一不二的真正霸主。
我的神情渐渐暗沉,心头又掠过叶氏方才那番尖锐的言辞。
这些年间,叶氏三番五次掀起风波。
虽然每回都被谢瑾辞巧妙圆融地搪塞过去,可显而易见,这一遭她竟是动了真格。
莫瞧谢瑾辞一副温文尔雅的面容,其祖上本是沙场出身的将领,追随开国帝王南征北战,这才挣得了这显赫爵位。
传至谢瑾辞这一代,他饱读诗书,难免染上些文人雅士的酸腐气息,加上中州黎庶对他崇敬有加,为一城之主,他总得装出谦和亲善的模样。
日积月累,面具戴久了,便似乎再也揭不下来。
但我深知,谢瑾辞骨子里绝非这般性情。
去年他偶获一口宝剑,日日夜夜精心擦拭,爱不释手。
后来蜀地侯爷途经中州,见识了那柄剑,只一眼便痴迷其中,苦苦央求观赏,甚至提议比剑定高下。
倘若换作他人掌侯位,铁定恭敬奉上。
究其缘由,蜀地物阜民丰,中州与之相较贫瘠不堪,纵是同等级爵位,亦有高低贵贱之分。
况且,人情世故本就错综纠结,何必为一件冰冷器物开罪活生生的人物。
可谢瑾辞偏就不应。
眼见蜀候执意索剑,他竟当众“砰”的一声劈断那宝刃,掷于地面,声调冰冷彻骨。
“蜀候若仍稀罕,自可捡拾了去。”
他的物事,宁可毁弃殆尽,也绝不轻易赠予旁人。
今日叶氏言语凌厉决绝,他只得勉强顺从,却未必甘愿还我一片自在天地。
我越想越觉精神倦怠,不过片刻便眼皮打架,眨眼沉入梦乡。
昏睡之前,耳际还萦绕着男人低沉而又懒散的笑语声。
待我睁眼醒来,已是夜色浓重时分。
谢瑾辞早又去了公署当值。
“小姐,老夫人……在外头候着足有半日了……”
瞥见小桃颊边那道赤红印痕,我心如针扎般疼惜,匆忙披衣奔出内室。
一踏入正厅,便觉仿佛严冬刚降过大雪,空气里弥漫开渗人的寒气。
“母亲驾临了。”
叶氏的面色乌云密布,手边的茶水冰冷凝固,显是枯坐良久。
“呵,果真是我们谢家的好媳妇啊。”
见我现身,叶氏嘴角挑起一丝奚落之意,言辞满含讥诮。
“辞瑾公务缠身,你不单不规劝他休养,反倒频频扰他心神。”
“若是有个一儿半女便也罢了,偏偏连个孩子都没影子,白白糟蹋辞瑾的精气神。”
“孟氏,你可知晓自己错在何处了?”
叶氏嗓门陡然拔高,我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突突颤动。
“母亲这话倒叫我糊涂了,我与夫君乃是堂堂正正的夫妻,夫妇间的亲密无间,怎就成了耽误?”
“莫非下回夫君想亲昵我,我还要相劝勿要‘彼此耽误’么?”
叶氏气得双唇哆嗦起来,“花言巧语的东西!”
“就凭你这花言巧语的狐媚胚子,才令他日日违抗母命,忤逆不孝!”
“单凭这些罪名,我便能裁断撵你出府!”
闻此,我嗤笑一声,“这话母亲同我述说,怕是无用,休弃与否,还得看侯爷的心意。”
叶氏像是猛然忆起什么,忽而神态平和下来。
“便晓得你还不死心。”
说着,叶氏递来一册红色信封。
我接过信札,拆开封皮扫视,竟是一封略显泛黄的倾诉衷肠的情书。
信纸间洋溢浓情蜜意,甜言蜜语铺陈无数,句句皆是祈求对方切勿离别。
而落笔字迹,分明出自谢瑾辞之手。
“这书信上的女子乃是周御史的嫡女周梦瑶。”
“你嫁入府中晚了,那时她已随父亲迁居京城。
那姑娘啊,和辞瑾才算得青梅竹马的情分。”
“若非其父突然调任京城,他们本该早已结成连理。”
“辞瑾原以为两人情缘已逝,这才心灰意冷,将就着娶了你进门。
岂料那姑娘却是个痴情重义之人,这些年为着辞瑾,竟始终不议婚嫁。”
“如今她为辞瑾重返中州,孟氏,好歹我也做了你几年婆婆,劝你识趣些,主动提出和离,留几分体面于己,日后另嫁也容易些。”
我心头涌起阵阵酸涩,捏着信笺的手指愈收愈紧。
有些情事,心里揣测是一码事,亲眼所见又是一码事。
即便早料到这信是谢瑾辞多年前所书,信中那般深情款款仍令我窘迫难安。
我们结为夫妇日久,除了房帏之中他流露特别亲昵,平日里从不曾向我倾吐如此依恋言语。
说不难过,不过是欺瞒自己。
可叶氏仿佛生怕我伤心不足,接着煽风点火。
“说起来,细细端详你,你眉眼轮廓倒与周家姑娘真有几分肖似。”
“我道当初辞瑾只见你一面就执意迎娶,还当是一见倾心,谁知竟是睹物思人罢了。”
瞧着叶氏那副洋洋得意之态,我强压心绪,“天色将晚,夫君快回来了,为免婆婆又被气得落泪,不如尽早归去。”
叶氏面色陡变,“啪”地猛拍桌案。
“你竟敢偷听我们母子交谈!”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婆婆说笑了,您嗓门洪亮,隔三座院墙也听得真切,何谈偷听二字?婆婆若惧人听闻,下回不妨悄声些,毕竟胁迫儿子休妻,委实不是什么光彩勾当。”
“纵使周姑娘对夫君情深义重,眼下夫君也是有家室之人,婆婆随口提起此事,莫非是想毁她清誉,逼她进府做妾不成?若传进周御史耳中,怕是这门金贵亲缘,婆婆更难攀附得起了。”
叶氏气得面红耳赤,指着我半晌说不出话,末了狠一甩袖,砰然摔门离去。
“这叶氏当真欺人太甚!”
小桃气得眼泪簌簌又滚落下来。
我却攥着那信,深吸慢吐一口气,轻缓说道。
“罢了,这般日子我也腻透了,就由着她如愿吧。”
谢瑾辞似要呼应其母之言,一连数日都未回府邸。
他近旁护卫倒是捎来口讯,说公署近来公务繁杂,谢瑾辞日日忙碌至深更半夜,唯恐惊扰我休憩,便暂居公署之中。
可小桃探了几回才知晓,这些日子那位周姑娘每日清晨便前去公署,待到薄暮时分方才离去。
我暗猜谢瑾辞已对叶氏那番提议动了心思,只是尚未寻得良机与我点破。
毕竟我们恩爱相守数载,他或多或少也该存着丁点真情。
叶氏想是已然知情,近来格外安生,顾不上寻我晦气,只静静等候谢瑾辞出手将我逐出家门。
我举步跨过了府邸那道沉重门栏。
“小姐,接下来您有什么打算?”小桃忽然开口询问。彼时我正捏着针准备往荷包上缝,被她这么一扰,指尖一颤,竟不慎扎进了手指里。
一颗殷红的血珠立刻从针眼处冒了出来。
小桃失声轻呼,慌忙掏出手帕要替我擦拭。就在此刻,谢瑾辞步履带风地进了屋,一眼瞧见,竟二话不说直接将我那渗血的指尖含入了口中吮吸。他动作随意地在榻边坐下,顺势就将我整个人揽进了怀中,脸颊贴着我鬓角,呼吸间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软软,”他的声线低沉而心疼,“怎地这般不小心?看你受伤,我这里也揪着疼。”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就这样倚在他温暖的怀里,一阵极淡却熟悉的、清甜里透着安心的幽香悄然钻入鼻息。然而,想到这气味的由来,我心口却莫名发涩,神色也跟着黯然几分。
“不过是小伤口,不打紧的。”我低声应着。
谢瑾辞随手将我方才缝了一半的荷包丢到边上,霸道地将下颌抵在我颈窝处蹭了蹭,道:“喜欢什么花样款式,打发人去外头采买便是,何必费神亲手做这些?你是我的夫人,无需操持这些辛苦活计。”
“倘若……倘若将来不再是了呢?”我声音冷淡地反问。
谢瑾辞身形微顿,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眼眸锁定了我:“这话什么意思?”
“侯爷何必继续瞒着我?”我迎上他的目光,“孟家虽今时不同往日,也是请过西席先生教导过的女儿,并非那等死缠烂打、不知进退之辈。侯爷若已心存和离之念,何不开诚布公?总好过日日滞留公署避而不归,徒叫人看着不够磊落干脆。”
谢瑾辞的脸色倏然一沉,方才眉梢眼角萦绕的温柔瞬间荡然无存。“谁在你面前嚼舌根?说,我去当面问他!”
“侯爷只需回是,或不是。何必拐弯抹角?”我坚持追问。
屋内的空气骤然凝滞,紧绷起来。谢瑾辞一言不发地放下我,起身大步踱至雕花长窗前,背对着我站定。令人窒息的沉默流淌了片刻,他才走回桌边,拿起凉透的茶盏仰头灌了一大口。放下茶盏,他转过头,眼神冷硬地盯住我。
“软软,”他的声音压抑着情绪,“好好说话,不要——”
“侯爷,”我打断他,清晰而平静地吐出那两个字,“我们和离吧。”
自从那日和离之语出口,谢瑾辞就再没踏入过这院子一步。
想必他心底那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从此天高地阔,便能随心所欲地陪伴那位周姑娘,再无后顾之忧了吧?
我也不去寻他,只默默打点着箱笼行装,静候那份了断前缘的和离书送来,便带着小桃离开侯府。
等了五日,谢瑾辞没等来,倒是和小桃出府商议租赁马车事宜时,在长街转角偶遇了周梦瑶。
“你就是孟小姐?”周梦瑶身材高挑,有着典型中州女子的骨架,带着一份天生的英气。容貌倒也算清秀,只是看我的眼神里,藏着毫不掩饰的轻慢与挑衅。
“你是?”我不动声色地问。
周梦瑶眼中飞快掠过一丝得色,下巴微抬:“我是周梦瑶,家父官拜当朝御史大夫。我与辞瑾哥哥自幼相识,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
我淡淡地“哦”了一声,“既然如此,周姑娘称呼我孟小姐便显生分了。我嫁入侯府已有三年,即便周姑娘并非府上亲眷,唤声‘嫂嫂’不妥,称一句‘谢夫人’总是该有的礼数。莫不是……尊为御史千金的周府,未曾教导过这些浅显的规矩?”
周梦瑶面色未变,唇边反而牵起一丝恰到好处的浅笑:“谢夫人教训的是,是梦瑶一时疏忽了。若真论起‘教导’二字,我们周家自然是比不上谢夫人出身的孟府门楣……不然……”她话音一转,竟突然向前逼近一步,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的音量,带着刻骨的嘲弄低声说道:“不然……当年陛下怎会选中孟小姐你,送往那北狄蛮荒之地去服侍人呢?”
“北狄”二字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狠狠刺入我的耳膜,脑海中轰然炸响!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从四肢百骸倒灌而上,直冲头顶,冻得我浑身血液都似凝固了,双膝发软,几乎站立不稳,幸得小桃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才未跌倒。
“周小姐!”小桃又惊又怒,声色俱厉地喝道,“陛下早有明谕不许再提此事!你违抗圣意,难道不怕累及令尊大人?!”
周梦瑶却满不在乎,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端庄得体的浅笑,退开两步站定,温言细语地反问:“哦?那谢夫人尽管去陛下跟前告我的状便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苍白如纸的脸,语气轻飘飘的:“差点忘了,孟家如今被贬黜抄家,早已深为陛下厌弃,只怕想进京告御状也是举步维艰呢。不过嘛……你侥幸攀上了辞瑾哥哥这根高枝,倒是可以求他带你去面圣。只不过……”她隔着小桃,目光阴冷地钉在我脸上,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敢告诉他么?敢让他知道你的过往么?”
我沉默地望着她,喉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刺痛。
“孟曦悦,”她缓缓叫着我的全名,语调冰冷,“你自己是一滩腥臭腐朽的泥淖烂污,辞瑾哥哥却是前程似锦、如日中天。你想找个倚靠并非错处,可做人也不能自私至此!若将来有一日,陛下知晓他明媒正娶的侯夫人竟是你这等……”她顿住,眼中嫌恶更深,“你想过陛下会如何雷霆震怒?又会如何处置辞瑾哥哥?你所谓的倾心爱慕,就是把他拖入万劫不复之渊来成全你自己吗?”
“倘若你真有一丝真心,”她最后掷地有声地落下重锤,“就该离他越远越好,带着你的残破家人,寻一处荒山野岭苟延残喘,了此残生,莫要再出来……贻害他人!”言毕,周梦瑶甚至向我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姿态无可挑剔,方才那一瞬的阴狠仿佛只是错觉,转身带着仆从款款离去。
小桃气得浑身发抖,拔腿就要追上去理论,被我一把攥住了衣袖。“别去……”我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声音虚弱不堪,“我……难受……”
当晚,那些尘封已久、我以为已被时光抚平的梦魇,再一次破闸而出,在深沉的夜色里将我吞噬。
我在梦中辗转哭喊,如同幼时被残忍遗弃在冰天雪地里的婴孩。周围空荡荡,没有阿爹阿娘,没有小桃,只有北狄人粗野狂暴的大笑和混合着膻腥气息、刺耳的胡语歌声,一遍又一遍在冰冷的山谷里回响、回荡……
铺陈在地上那张巨大而粘腻、散发着野兽血腥气味的毛皮,成了这场无尽噩梦中最挥之不去的底色……
“软软……软软不怕,夫君在……夫君在呢……”温柔的呼唤夹杂着低沉的抚慰声,将我硬生生从那冰冷刺骨的深渊中拽了回来。我猛地坐直身体,额角脖颈已被冷汗浸湿,紧接着就被一个坚实温暖的臂膀紧紧拥入怀中,谢瑾辞带着安抚的气息落在耳畔:“别怕,噩梦而已,莫哭了宝贝,夫君在这儿护着你……再不会让人欺你半分……”
那熟悉而沉稳的心跳和体温,终于让我惊悸翻涌的心绪一点点平息下来,酸楚与委屈却再也压抑不住,泪水断了线般汹涌而下。我像抓住唯一浮木般,死死攥住他腰间玉带的锦绦,身体因后怕而无法抑制地战栗呜咽。他收紧了怀抱,如同护着珍宝的幼兽,将我更深更牢地嵌在他温热的胸膛里。
我抽噎着哭了约莫有一刻钟,激烈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为压抑的低泣。
谢瑾辞低头,一个温热的亲吻轻轻落在我汗湿的额角,语气里带着几分轻叹的宠溺:“胆子还是这么小?一个噩梦,倒把你吓成这副模样。”
望着他近在咫尺、带着关切与疲惫的俊朗面庞,我心中一时茫然。这些年,有他和侯府的庇护,那些血腥不堪的过往确已淡去许多。我总天真地以为,只要我们一家人安分守己地待在中州这方天地,不惹事端,再加上谢瑾辞这棵大树,便能岁月静好,平静度日。直至今日周梦瑶一席话,才如醍醐灌顶,将我生生浇醒——原来往日的期许,不过是我怯懦自欺的一场幻梦。
若说之前提和离,八分是因与叶氏的不睦而起的意气之争,只有两分为他考虑;那么此刻,这念头便全然只剩下最后一点私心——我不能再这样自私地拖累谢瑾辞了。
“侯爷,”我吸了口气,鼓足勇气开口,声音仍带着哭过的沙哑,“我……上次与您提的那件事……您,可思量过了?”
谢瑾辞明显地一怔,唇边的残存笑意瞬间凝固:“何事?”
“……和离之事……”
谢瑾辞倏地松开环抱,将我稳妥放在榻上,旋即起身烦躁地在桌边踱了两步,背对着我重重吁了口气,像是在竭力按捺胸腔中的怒焰。片刻后,他猛地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语速急促:
“若你是因母亲的那些话……”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带上几分焦灼,“大可不必如此!母亲那边,我自会去与她分说明白!她不过是盼着承欢膝下,抱孙子心切,言语间才多了几分计较。可你就为了这点事,便要斩断你我夫妻情分,丢下和离二字?这对我就算公平了吗?!”
他又围着不大的桌案烦躁地走了两圈,猛地提起桌上的紫砂壶,也不顾茶已凉透,对着壶嘴就灌了几大口冷茶,才接着厉声道:“成婚那日便起过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白首不相离!这才几载光阴?!你就能轻易说出‘和离’?京城来的名门贵女,心肠都这般硬冷凉薄不成?!”
我蜷缩着往锦被里躲了躲,抓着被角蒙住了头,声音隔着织物变得沉闷模糊:“母亲想要承继香火……原也没错……只我……我怕是……真真生养无望了……你……难道半点也不介意?”最后半句,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与希冀。
谢瑾辞两步并作一步跨到榻前,一把掀开覆在我脸上的被角,强势却不失温柔地重新将我拥住。“我知道你身子底弱了些,中州城里的名医有的是,慢慢调理着便是,总能养好的!”他斩钉截铁地道,宽厚的手掌一下下抚着我的背,“即便……即便真的命中无此缘分,我也有的是法子向母亲周旋解释!”他低头,带着胡茬的下巴在我头顶眷恋地蹭了蹭,声音带着无奈的亲昵和浓浓倦意:“我一个人应付娘亲那边已是焦头烂额……软软,你就行行好,莫要再添乱了,好么?”
那暖意几乎又重新将我包裹,如蛊惑人心的暖流,让我险些动摇。下一刻,心头又狠狠抽了自己一下,暗骂自己真是不中用,毫无出息!周梦瑶白日里那般直白刻薄的羞辱,几乎摊在眼前,自己竟还在痴妄地贪恋他口中这份虚假的温情?用什么法子向叶氏周旋解释?左不过是自己生不出,再娶一个能生的回来罢了!孟曦悦,你是想自取其辱到几时?!
我眼眶泛红地控诉,用力推了他一下,泪水瞬间滑落,“没有孩子,我在娘家要受母亲的气,在外头还要听那些闲言碎语。你说我为难你,可你又何曾真真切切替我想过?”
谢瑾辞素来最怕看我落泪,此刻见我泪如泉珠,硬起的脾气只挣扎了片刻便消散无踪。他沉默地望了我一会儿,终是长叹一声,“当真非和离不可吗?”
我紧咬下唇,没有应答,只抬起朦胧泪眼,哀哀地回望着他。
他又默然良久,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才吐出一个“好”字。随即,他伸出手,掌心轻抚我的发顶一下,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座承载了我们过往的府邸。
第三天清晨,谢瑾辞的身影重又出现在府门内。他步入厅堂,将厚厚一叠纸张放在桌上。最上面那份,分明是墨迹已干的“和离书”。压在下面的,竟是一沓令人心惊的通兑银票。
“这里是二十万两现银,倾尽我库房所有能动的活钱。”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难以言说的疲惫,“我名下商号盐矿众多,但你秉性纯良,不善经营,强行给你反是负累。思来想去,只将几家稳当的当铺划到你名下,账目往来一概有我操持,你无需劳神。”
“和离后若回岳父家,只怕更难堵悠悠众口。我在外城选了一处幽静宅院,四周空旷,罕有邻舍,景致也好,最宜你静心休养。”
看着眼前这一切,心底那堵名为“决绝”的墙,如何能不为之震动?酸楚如藤蔓般缠绕住喉咙。这几日他踪影全无,我以为是在恼怒我的“任性”,何曾料到,他竟是去为我谋划将来。
强压住翻涌的情绪,我上前一步,攥住他手臂的衣袖,声音微颤:“你……何必予我这般多?我一人如何用得完……你留着……”后半句“以后娶妻用”尚未出口——
谢瑾辞猛地将我揽坐膝上,带着胡茬的脸颊紧贴我的颈侧,带着滚烫的热意和无尽的依恋。
“一个女子在外立身,没有银钱傍身怎能安枕无忧?宅院里的下人若无银钱打点收束,人心浮动,岂能安心服侍?”他将头深埋在我肩窝,气息闷闷的,满是委屈与忧心,“软软,真的别无他法了吗?独留你一人在外,教我如何放得下心?你心性单纯,不识险恶,凡事总往好处想,孤身一人,让我怎么能够安心?”
泪意再次汹涌冲上眼眶,我抬起手,环抱住他的颈项,那份萦绕心头的不舍被这无微不至的关怀搅得更浓。
纵有万般不舍,这手,却也必须放了。周家并非寻常门第,周梦瑶的父亲更是当朝手握监察大权的御史。看她那咄咄逼人的架势,对谢瑾辞分明已是志在必得,况且……她还知晓我的隐秘。她若嫁入,以身份论,绝无可能为妾,而我……也断断容不得与他人分享夫君。
若因此触怒了周梦瑶,她只需向其父略进一言,依陛下多疑的心性,寻个由头整治谢瑾辞并非难事,恐怕还要牵累我父亲……罢了,长痛不如短痛,眼下抽身,或是对所有人的保全。
心意既定,次日天刚破晓,我便催着谢瑾辞送我去往那所新的宅院。
宅子果然如他所言,是规制不小的七进院落,远离了侯府所在的热闹街区,却偏偏紧邻着谢瑾辞日常理事的衙门衙门办公之所(注:原文“办公室”在此语境指衙门或办公之处,故调整),仅隔着一条清幽小巷。
谢瑾辞似初得新居一般,兴致勃勃地牵着我的手,引我在宅中各处仔细探看。
“你素爱赏荷,我特意嘱咐他们在荷塘里移栽了品种上好的莲花,如今已是接天莲叶,碧波微漾。池水不深,你闲暇时坐于池畔,我也安心。”
“你馋那酸甜的杏子,后院便有一株老杏树,待到果子熟透,莫要自己贪图新鲜去攀爬,记得吩咐下人替你采摘。”
“此处虽人烟稀薄,你也不必心生惶恐。紧挨着衙门重地,宵小之辈岂敢造次?自然,我也会每日都来探望,你只管安心住下。”
“深知你苦夏畏热,已令人在地窖贮满了冬日存下的坚冰。不过,这些冰只可置于盆中纳凉,万万不可贪凉去冰镇那些瓜果,你身子单薄,寒凉入腹必会腹痛……”
……
他牵引着我的指尖,口中絮絮叮咛,细致入微之处,比我亲生的父亲还要周密几分。
府中新来的仆从们见了,面上掩不住笑意,悄悄交换着会心的眼神,时不时聚在一处,传出低低的赞叹私语。
我的贴身婢女小桃更是欢喜雀跃,目光在新院落里左顾右盼,按捺不住,连连出声附和。
“姑爷考虑得太妥帖啦!”
“还是姑爷想得如此周全!”
“小姐您瞧,姑爷待您可真好!”
谢瑾辞被这直白的夸赞烘得眉眼舒展,随手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金抛给小桃,语气带着认真与期许,“用心服侍你家小姐,若有要事,随时可去旁边的衙门寻我。软软她若有一丝半点闪失,小桃,我可是要唯你是问的。”
小桃喜滋滋地捧了金子,忙不迭应承下来。
谢瑾辞尚有不少公务压身,匆匆带我转遍宅子,不得不动身离去了。临行前,唯恐我再生思虑,他又折返将我拥入怀中,温言安抚道:“只要衙门稍得空闲,我立刻便来看你。”
他匆匆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留我伫立在这座崭新却又陌生的庭院里,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他絮絮叮咛的余温。
果然,谢瑾辞仍是隔三差五便前来探望。
他不仅盘问厨役采购的时蔬鱼肉是否新鲜,查验我的卧房是否足够清凉避暑,更要过问我每日的滋补汤药是否按时饮尽。
这般紧锣密鼓的关切,倒比我在府中为媳时,显得更加黏腻缠人。
“母亲那边我已严厉告诫过,她往后绝不敢再来搅扰你。你只管在此舒心住着便好。”
“岳丈大人那厢你也尽可放心,我已亲自登门致歉,他老人家身子骨硬朗得很。”
我坐在莲花池畔,慢悠悠地将手中的鱼食撒向水面游弋的锦鲤,对他的言语置若罔闻。
尽管谢瑾辞踏门频繁,府里伺候的下人们也口口声声说他待我情深意重。
可我心底清楚,这般表面和乐的假象,绝无可能天长地久。
叶氏那头,已然紧锣密鼓地张罗起周梦瑶的亲事,周梦瑶更是频繁相陪在叶氏身侧,逛遍了城中的绸缎铺、首饰楼。
谢瑾辞对此未必一无所知,或许正因心知肚明,那份积压的亏欠才促得他跑得更勤,试图用行动来填平。
至于我的父亲?他还能多言些什么?
当初将我许配给谢瑾辞,本就是情急之下的权宜之计。他忧心护不住我,便寻思着攀上谢家这棵大树来遮风挡雨。谢瑾辞只登门饮了盏茶的功夫,他便替我拍板定下了这桩姻缘。
这些年,谢瑾辞的“保护”也的确滴水不漏——他护得我夜半不再惊悸醒转,护得我几乎要相信昔日种种,真只是一场可怖的夜魇。
如今虽说与他和离,但他予我财物丰盈,父亲视他如同再造恩人,自然也不愿谢家因我们而沾染半分是非。
这些时日,我亦反复告诫自己:过往纵有千般好,既已尘封,便该彻底割舍。
若抛开那份幽微难言的情愫,谢瑾辞待我确实未曾有负。倘若他真能与心尖上的人共结连理,我虽难免心中酸涩,也会强撑着笑脸送上迟来的祝福。
然而,变故陡生。
数月后,周梦瑶竟与叶氏携手杀到我的宅院门前。
正逢中州城外流寇作乱,祸害百姓,谢瑾辞领兵离城肃清,言明需耗时三日。他前脚刚拔营启程,当天午后,叶氏便领着周梦瑶,带着一群凶神恶煞的仆从,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率先发难的是叶氏。她喝令带去的粗壮家丁放肆打砸庭院,小厮慌忙上前劝阻,竟被她命人当场打断了双腿,像扔破麻袋般丢出府门!随即,她带着风雷之势冲入我的卧房,口中污言秽语不绝,疯狂地掀柜捣箱,翻找银票、地契等物。
侍立一旁的侍女小桃气红了眼,刚冲上前,便被叶氏反手狠抽了一记耳光,紧接着便是劈头盖脸的粗鄙恶骂。
“好你个孟曦悦!好一个寡廉鲜耻的贱皮子!”
“这些年,我们谢家真是被你坑了个底朝天!我还道你好歹跟了辞瑾几年,他多给你些银子打发,也算我们谢家对得起你了!”
“哪承想,你这人从头到尾就在坑害我们辞瑾!害完你爹娘不够,又来祸害我们!啊!我今天跟你拼了!豁出这条命也要撕了你!”
叶氏状若疯癫,张牙舞爪地朝我扑来。小桃虽瘦小,仍死死挡在我身前,被叶氏凶狠地撕扯抓挠。
无需旁人赘言,叶氏今日为何而来,我心如明镜。
未曾料到,我已甘愿与谢瑾辞一刀两断,周梦瑶依旧不肯将我放过。
我竭力忽视眼前撕扯的二人,冰冷的目光越过混乱,直直钉在周梦瑶脸上。
她衣冠楚楚,仪态端方,静立一旁,恍若超然事外。唯有眼底那丝毫不加掩饰的鄙夷与厌憎,出卖了她真实的情绪。
“啪!啪!”
小桃终究力弱,很快落了下风。叶氏一把搡开她,又狠狠将我推倒在地,紧接着便是狂风骤雨般的耳光重重落在我的脸上、耳边!
“你这被北狄蛮子糟蹋过的人!你为何还要祸害我儿子?为女子者,贞节大过天!既已受辱,就该寻个干净了断!为何还腆着脸苟活?为何不干脆利落地自我了断?!”
为何还腆着脸苟活……
叶氏那撕心裂肺的尖声厉喝,仿佛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撬开了我脑中那些极力封存的记忆匣门。
眼前倏然一片模糊的空白。
她用力摇晃我的肩头,但我再也感觉不到。耳畔只剩下一片嗡鸣嘈杂的噪声在咆哮。
“这雍朝的贵女果然……滋味不凡……嘿嘿……停战三年换你……值当!”
“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委屈?能伺候本大王,是你祖坟冒了青烟!”
“多少女人求我临幸我都懒得瞧一眼!不准哭!给我笑!”
……
【你喝的什么?谁准你服那避子汤的?不怀上我的种,我拿什么去羞臊你那当皇帝的老子?】
【若还敢有下次……我就把你赏给我帐下亲兵,一个个轮番享用!不信你这肚子还能空着!】
……
【你们雍人当真背信弃义!缓过气就想开战?】
【行!想打?我就把你架到两军阵前!你不是雍朝顶金贵的公主吗?就让大雍那帮兵痞子亲眼瞧瞧,他们的长公主被男人压在身下时,和窑姐儿有什么两样!】
【听说这回领军的是个姓孟的老将?快入土了吧?大雍……真没人了?】
……
【急什么?动手前,先让咱们长公主给大家助助兴!】
【自己扒了裤子,爬过来!自己动!】
【贱人……你竟敢……刺……刺本大王……】
“呵……呵呵……就算我死……你这辈子……也休想摆脱我……你父亲……也永远钉在……羞耻柱上……”
……
“孟曦悦!你还有脸回来?若是我,早就一头撞死在两军阵前,做那大雍踏平北狄的先声烈女,也好全了你父亲那点忠义名声!”
“世家女儿,首重清誉!你死了,便是大雍的英雄!可你回来了!就是大雍洗刷不掉的污点与耻辱!”
……
“喏,那就是孟家那被当作礼物送出去的丫头……啧啧,脸皮厚比城墙,竟活着滚回来了。”
“嘁,不就是被多玩了几回?给谁玩不是玩?有什么想不开的?”
“那能一样吗?伺候自己人和伺候仇敌,云泥之别!前朝那些亡了国的名妓都宁死不降呢,她?连婊子都不如!”
……
“溪儿……为何……为何如此作践自己……你父亲违抗圣旨提兵北上……就为接你回家……纵世人唾骂……你也该为父母想一想……”
“小姐……您快醒醒……您要挺住啊小姐……”
……
我做了一场漫长无边的噩梦。
像一缕无法消散的幽魂,被禁锢在梦魇之中,反复被迫观看那些猩红肮脏的碎片场景。
看得我万念俱灰,恨不能当场寻一把利刃,割断那苟延残喘的尘世牵连。
然而,再沉酣的梦,也终有被日光撕裂的一刻。
“辞瑾!事到如今你还护着她?”
“你知不知道!她根本不是什么孟软!她叫孟曦悦!就是当年那个被推出去顶替长公主、送往北狄蛮子虎口的可怜虫!”
“什么家道中落的京畿富商?都是彻头彻尾的骗局!这等下贱无耻、视名节如敝履的女人!竟还有脸面二次嫁人?”
“你张开你的眼,看看你头上顶着什么?是耻辱!是永生永世洗刷不掉的污秽耻辱!就这……你还护着她?你是真要把你娘活活逼死啊!啊啊啊——!”
卧房里吵嚷一片,叶氏再次撒泼打滚,哭嚎得声嘶力竭。
“辞瑾哥哥,当年她被充作礼物送入北狄营中,京城三品以上的朝臣皆知晓是她!我亦是见过宫中画师绘制的图像……”
“你信我!我绝无可能认错!她父亲便是镇南……”
我挣扎着想要坐起,谢瑾辞立刻张开双臂,将我紧紧揽入怀中。周梦瑶急切的指控话语,也被他这突兀的动作骤然打断。
叶氏愣了瞬间,随即爆发出更为凄厉刺耳的哭喊。
原本失魂落魄蜷在门口的小桃,怕叶氏再伤我,此刻又奋力爬近床榻。她猛地扭过头,散乱的发丝遮盖了大半张脸,一双眼却像淬了毒的利钩,狠狠剜向叶氏。
倒是周梦瑶最先反应过来。她注视着我,眼底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憎恶,那神情中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残忍的快意。
“孟曦悦,”她一字一顿,清晰有力地问,“你敢不敢亲口告诉辞瑾哥哥,你、到、底、是、谁?”
“滚出去!”
谢瑾辞这一声吼如同平地惊雷,震得四壁嗡鸣。周梦瑶被他猝然爆发的怒意骇得脸色发白,脚下踉跄着后退了一大步。
一旁的叶氏顿时哭天抢地起来,嗓音尖利,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嘴里含糊不清地嚷着些控诉,整个内室瞬间被哭喊声搅得如同沸反盈天的闹市,人心惶惶。
我强撑着从谢瑾辞怀中挣脱出来,手掌抵着他坚实的胸膛借力,自己挺直了酸软的腰背。目光掠过叶氏的涕泪横流,也略过周梦瑶那副楚楚可怜的惊惶模样,只牢牢锁定在谢瑾辞的脸上。
心中有个声音在盘桓,冷寂如冰:若是在他眼中瞥见一丝一毫的厌弃或迟疑,我便会即刻抽身,绝不纠缠解释,从此远走高飞,离开这中州之地,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然而……没有。
我看得极仔细。谢瑾辞低垂着眼睫,浓密的长睫却抑制不住地簌簌颤抖,眼尾泛着隐忍的红痕。他那双平日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里,此刻正映着烛光,闪烁着一片令人心悸的碎芒,宛如投入石子后摇曳不定的深潭水光。那目光虽带着深重的痛楚与压抑的风暴,却像两道无形的、温热的锁链,始终紧紧缠绕在我身上,未曾半分偏离。正是这种不容置疑的专注,反倒在这纷乱嘈杂的情境中,不期然间给我灌注了一丝奇异的勇气和支撑。
我叫孟曦悦……那个名字裹挟着尘封的记忆呼啸而至,直抵心口最痛的那一处。我忆起那一年,北狄的铁骑如同狂涌的黑色浪潮,猝不及防地兵临大雍都城之下。仓皇失措的帝王,根本来不及调遣四方强军驰援京师。整座煌煌帝都,瞬间沦为危如累卵的孤城。
大雍的江山,太祖当年便是以武勋之姿鼎定乾坤,故此登临九五之后,对那些追随他南征北战的骁勇之将,心底总存着难以消弭的提防与猜忌。
他将那些彪炳史册的悍将们,尽数打发到了地远天高、苦寒险恶的边疆戍守。这般煞费苦心的布局,导致了大雍的军力强于四境、虚于中枢,呈现出外实内空的诡异态势。
太祖之后数代天子尚算是勤勉明君,对外邦虎狼也素来不假辞色,以铁腕治边,故此承平日久,数十年间未闻大的干戈烽烟。
及至当下这位圣上秉政,却是疑心深重之人。只因听闻南阳郡王那位捧在手心里的独生子于一场酩酊大醉后放了几句浪荡狂言,他便在深宫中辗转反侧,疑心南阳郡王图谋不轨。一道圣旨,竟将那王府唯一的继承人急招入京。而后,那位金尊玉贵的小王爷,便在京中销声匿迹,最终落得个死因不明、尸骨不全的下场。
在帝王冷峻的盘算里,南阳王已是风烛残年,膝下仅存此一脉骨血。就算他真有反骨,也全是为了给这唯一的儿子谋个泼天富贵。如今儿子死了,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孤苦老朽,定然会肝肠寸断,哀毁骨立,再不会有半分野心与气力。
确然,南阳老王爷悲痛欲绝,数日水米不进,形销骨立。然,极致的悲恸过后,并非心如死灰,而是凝聚成了焚天之恨!他竟主动遣使秘联北狄,亲手打开了那固若金汤的南阳雄关大门,引狼入室——这惨烈的背叛,倒真如了冷眼旁观的帝王所料。
豺狼既已入室,北狄大军挟裹着复仇的烈焰与劫掠的疯狂,只用了短短三月的光景,便如一把锋利的弯刀,狠狠抵在了大雍都城脆弱的咽喉之上!
说起这北狄,亦是大雍纠缠百年的宿敌。他们踞于苦寒荒芜的不毛之地,物产贫瘠,生计维艰。但其民风极其剽悍,族中男子尽皆身高体壮,骨子里烙印着天生的嗜血好战,世世代代侵扰边地,无休无止。
前几代大雍皇帝没少遣派精兵强将去征伐弹压。北狄在国势最为颓弱之时,也曾低声下气,数次提出要将族中贵女送往大雍和亲以求苟安,却屡屡被大雍的天子们嗤之以鼻:“北狄女子?粗野如未开化的牛马,面目丑陋,不堪入目!”回绝得既刻薄又蛮横。
北狄人心中自然将这奇耻大辱深深刻入骨髓,只是当初战败,势不如人,只得将满口的钢牙连血咽下,暗中厉兵秣马,卧薪尝胆,只图有朝一日雪耻。
待到今上登基,这位天子眼高于顶,哪里还将北狄这等“蛮荒小国”放在眼底?一味疏于防范,经年累月的放任,终至养虎为患,酿成今日之滔天巨祸!
北狄大军兵临城下,旌旗蔽空。皇帝此时方如梦初醒,惊骇得几欲晕厥。他接连派出多位权重势高的股肱大臣,怀揣着令人咋舌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健硕牲畜以及无数的奇珍异玩,登上城楼去苦苦“求和”。
那统兵的北狄皇子耶庆肃,倒是个爽快性子,对送上来的如山海般堆积的“孝敬”,毫不客气地一一笑纳。然而待最后一箱珍宝抬入他的营盘,他便立刻翻了脸皮,大手一挥,攻城重槌悍然撞向巍峨的城门,箭矢如飞蝗般射向城头!
城下的箱笼还未抬远,冲天的喊杀声已然炸响。皇帝吓得魂飞魄散,缩在龙椅深处抖若筛糠。
最终还是满殿惊惶的臣子们进言,请皇上效仿先帝“亲征”之举——不过是登上城头,向北狄主将俯首乞和。胆战心惊的皇帝被簇拥着勉强登上城楼。城下的耶庆肃一身腥膻的皮裘,踞马横刀,斜睨着城上的明黄身影,笑得放肆而狰狞:
“想让老子退兵?行啊!把你大雍那个号称貌若天仙的长公主,脱光衣物当作上等牲口给我献上来!让她俯首贴耳当老子的坐骑!老子舒坦了,或许能让你这龟缩的城池多喘几日气!”
此言一出,皇上的脸瞬间由白转青,又由青变紫,如同开了一个五彩染坊。一口老血硬生生梗在喉头。可望着城下密密麻麻的锋利矛尖和寒光闪烁的刀刃,他浑身冰凉,牙齿咯咯作响,竟不敢当场驳斥。
待勉强拖着绵软的身躯回到宫阙深处,他压抑的暴怒如火山喷发,将御案上名贵的宝砚玉器摔得粉碎,殿内地毯一片狼藉。
皇后闻讯,领着长公主闯入大殿,母女二人扑倒在冰冷的地砖上,哭声撕心裂肺,绝望地哀求。长公主是他最钟爱的掌上明珠,娇生惯养,金枝玉叶,他心中何尝真舍得?
群臣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喘。实则众人都心知肚明,北狄此番虽咄咄逼人,终究国力与大雍相差悬殊。若能暂时将其稳住,求得一线喘息之机,待四方王师勤王兵马集结,挥师反攻,北狄绝非对手。
然则!真若将长公主这般屈辱地拱手送出,即便他日能犁庭扫穴,踏平北狄王庭,这“卖女苟安”、“献女求荣”的污点,也将如跗骨之蛆,永生永世钉死在他的帝王名册之上,任由后世史笔如刀,口诛笔伐,成为天下笑柄!
正值满殿死寂,君臣焦灼无计之时,皇后母族的一位心腹重臣,小心翼翼地膝行上前,低声献上了一计:“陛下……或可……或可寻一容貌相仿的替身代长公主出嫁……那北狄地处荒蛮,只闻长公主有倾国之姿,却从未见过真容,真假难辨……”
皇后闻言,眼神猛地一亮,仿佛是溺毙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抢先一步嘶声道:“此法甚好!只是……长公主玉颜无匹,寻常宫女粗鄙拙劣,焉能相配?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她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大殿,随即,那道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穿了层层人群,最终牢牢钉在了我的身上!
“前镇南王之女——孟曦悦!”那大臣似是得了皇后的授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认,“孟氏女姿容昳丽,冠绝京华!性情亦是沉稳持重,临危不乱!臣观满京城闺秀,唯有她,堪当此大任,堪为解此燃眉之急的不二人选!”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抽气之声,随即是死一般的沉寂。短暂的静默后,几位老臣低声交头接耳:“镇南王之女?……不妥吧?那可是曾经手握重兵、功盖寰宇的镇南王……”
“有何不可?!” 皇后立刻厉声截断,凤目圆睁,话语如同冰锥掷地,“镇南王早已老迈,暮气沉沉,称病交卸兵柄都多少年了!若非陛下仁慈,念其旧功,这些年来仍旧准他保有王爵尊荣,赐府邸于繁华帝京颐养天年,他如今怕是早已草席裹尸,埋骨荒丘了!镇南王一世‘忠君体国’,名满天下,值此国破家亡、社稷倾危的生死关头,大是大非面前,难道他还能分不清轻重缓急,拎不清该为君王尽忠么?!”
殿上嗡嗡的回音尚未散尽,内侍尖利的宣告已响彻空旷的宫门:“宣——前镇南王之女孟曦悦,即刻入宫觐见!”
冰冷的旨意不容反抗。当我懵懵懂懂被禁卫“护持”着带入那金碧辉煌、又森冷得令人窒息的深宫时,我的命运已然滑入了万丈深渊。我那鬓发皆白的老父,此刻尚在城外的府邸之中,对此一无所知。直至北狄人押解着顶替长公主名号、心如死灰的我,冲出关外数十里地,黄沙漫卷的驿道上,才迎来了一支风尘仆仆的大雍“仪仗”。盔甲鲜明的侍卫簇拥下,御辇中的帝王拨开车帘,对着匆匆赶来的我那年迈衰颓、满脸骇然与悲愤交加的老父,语气里却染上了一层虚伪的悲悯与激昂:
“老王爷!令爱深明大义,为解我大雍社稷倒悬之危,甘愿将生死荣辱置之度外,其心昭昭如日月,可敬可叹!此乃我大雍万千黎民之福气,亦是你孟家满门忠烈的无上荣耀啊!当真是可喜……可贺!”
可怜我那戎马一生、刚烈倔强的老父,望着囚车中形容枯槁的女儿,喉头剧烈地滚动着,枯瘦的双手在身侧攥紧成拳,骨节毕露,许久,许久……竟是咬碎了牙关,半个字也未能吐出。最终,在周遭无数道或同情、或审视、或冷漠的目光逼视下,他那早已不堪重负的脊梁缓缓地、一寸寸地弯曲下去,直至额头重重磕在染血的黄沙之上。胸腔里炸裂开的是无尽的耻辱与剜心蚀骨的剧痛,那声音从震动的沙砾间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让人心胆俱裂的破碎感:
“老朽……老朽这副朽木之躯,本该在昔日沙场马革裹尸,魂归故里……是……是陛下隆恩浩荡……念及旧情……赏老朽在京中苟延残喘……偷生了这些年……如今……国遭奇耻!士可杀……不可辱!老朽求……求陛下恩准……允老朽这残败之身……披甲上阵……再赴最后一战!纵使……纵使粉身碎骨,化为齑粉……老朽亦……立誓……定要将那北狄蛮夷……灭族亡种!血债……血偿!”
那一声声泣血的嘶吼,裹挟着漫天黄沙,撞在冰冷的囚笼铁栏上,最终只换来一片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耶庆肃一声刺耳轻蔑的狂笑,在苍茫天地间回荡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