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回京只带义妹和孩子,我没闹,多年后他来接我,大娘:她早再嫁了
发布时间:2025-09-17 14:45 浏览量:1
我做了一个冗长而悲戚的梦。
梦境里,与我朝夕相处、同床共枕的夫君顾昀,竟是当今晋国皇帝遗落在民间的唯一龙裔。那一日,宫中派来的心腹内臣寻到我们这偏远的小镇,叩开我家院门,一身风尘仆仆,却难掩其通身的贵气。他们对着顾昀纳头便拜,声泪俱下地诉说着他尊贵的身世。
圣旨将至,銮驾欲来,顾昀即将回京认祖归宗。他走的时候,带走了我们那双粉雕玉琢的儿女,带走了他那位弱柳扶风、楚楚可怜的义妹方婉,却唯独将我,他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留在了这间见证了我们七年风雨的农家小院里。
临行前,顾昀握着我的手,那双曾无数次为我描眉的眼眸里,盛满了郑重与承诺:
“樱桃,你且安心在此等候。待我入京面见父皇,将宫中诸事打点妥当,必定会用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将你接过去。你信我。”
梦里的我,信了。我像一块望夫石,日复一日地痴守在原地,将他的承诺当成活下去的唯一信念。我看着屋檐下的青苔长了又褪,等着门前的大树落叶又发芽。
时光荏苒,我等来的不是凤冠霞帔,而是一则又一则从京城传来的、足以将我凌迟的消息。顾昀顺利登基,成了九五之尊。他的义妹方婉,那个被他从路边捡回来的孤女,被册封为中宫皇后,母仪天下。我的儿子元嘉,成了尊贵的太子殿下;我的女儿蓉蓉,成了金枝玉叶的长公主。他们一家四口,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共享天伦,何其美满。
而我呢?我这个曾经用一双打铁的手为他撑起一个家的女人,成了他们辉煌人生里一个不愿被提及的污点。岁月将我的皮肤磨砺得粗糙,将我的身姿压得佝偻,最终,我这个“粗鄙不堪”的乡下老妇,没能等到我的夫君,只等到了一抔寂寥的黄土,掩盖了我所有的不甘与等待。
梦,在最刺骨的寒冷中惊醒。冷汗浸透了我的中衣,窗外晨光熹微。
身侧的顾昀被我的动静扰醒,他长臂一伸,将我揽入怀中,声音带着一丝未醒的沙哑:“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我没有回答。
他察觉到我的僵硬,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熟悉的无奈与安抚:“樱桃,别闹。”
我点了点头,将脸埋进粗布被褥里,声音闷闷地传出:“嗯,我不会闹。”
是的,我不会再像梦里那样歇斯底里地质问,也不会再傻傻地等待。
我的人生,不能再重蹈那场梦的覆辙。
第二章 尘埃与蛛网
天一亮,我便起身去了家里的铁匠铺。这铺子是我爹留下的,也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我将炉火生得旺旺的,把最后几块生铁锻造成了镰刀、锄头和斧头,然后将铺子里所有成型的家伙什,无论新旧,都以极低的价格挂了出去。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小镇。
抢到几把崭新镰刀的余嫂子,一边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闪着寒光的刀刃,一边用艳羡得快要溢出来的语气跟我搭话:
“樱桃妹子,你可真是好福气!当初我们都只当顾昀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俊俏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谁能想到,他竟是藏在泥地里的真龙!这下可要一飞冲天了!”
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昨天那几位官爷的气派,我隔着两条街都看得真真的,那衣裳料子,那腰间佩的玉,乖乖,一看就是京城里顶天的大人物。顾家,定是了不得的侯门公府吧?”
“你这般急着清空铺子,想来……是预备着要举家上京,去做那人上人的富贵夫人了吧?”
所有人都这么以为。以为我杨樱桃,这个抡了半辈子铁锤的女人,终于苦尽甘来,要跟着丈夫孩子去京城享福了。
可惜,他们都猜错了。
顾昀确实要带着他的儿女上京,但那个“家”里,并没有我的位置。至于他那个“安顿好一切就来接我”的承诺,经过那场剔骨剜心的梦,我已然知道,不过是一句永远不会兑现的空头支票。
我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将余嫂子递来的铜钱仔细数好,然后用草绳串起来,叮当作响。我顺着她的话应承道:
“是啊,嫂子说的是,估摸着就在这几日动身了。这些镰刀都是新开的刃,锋利得很,嫂子你头一回用可得千万当心,别伤了手。”
余嫂子被我的话逗得眉开眼笑,脸上的羡慕更浓了:“哎哟,我省得!樱桃啊,你以后可就是官夫人了,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金银珠翠,前呼后拥,有的是丫鬟婆子伺候,再也不用闻这烟熏火燎的铁腥味了,享不尽的清福咯!”
我笑着又敷衍了几句,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将铺门严严实实地关上。阳光被隔绝在外,铺子里瞬间暗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铁锈和煤灰的味道。我站在这片我挥洒了无数汗水的方寸之地上,心中却是一片空茫。
转身回家,还未踏进院门,一阵清脆悦耳的欢声笑语便先飘了出来。
我家的院坝里,那棵老槐树下,儿子元嘉正端坐在小马扎上,摇头晃脑地跟着顾昀念书。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元嘉清亮的童音带着一丝困惑:“爹,为何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呢?元嘉既想要吃鱼,也想要吃熊掌。”
男人温润平和的声音响起,充满了耐心:“若是皆能得之,固然是人生幸事。但元嘉要记住,人生在世,常有取舍,切不可过于贪婪。当需权衡之时,择其重者而取之,方为明智。”
那长身玉立,面容清隽若谪仙的男人,便是我的夫君顾昀。数年前,他满身尘土地饿昏在镇外的路上,是我将他背了回来,一口米汤一口米汤地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后来得知他是个家道中落、逃难至此的穷书生,孑然一身,无处可去。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却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我贪图他那副惊为天人的好相貌。于是,我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问他是否愿意与我搭伙过日子。
我告诉他,我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自爹爹过世后,这铁匠铺便由我一人支撑,养活一个男人,绰绰有余。
顾昀沉默了许久,最终应允了。我们结为夫妻,几年光阴,他为我描眉,我为他温酒,还孕育了一双可爱的儿女。我以为这就是我杨樱桃这辈子最大的圆满。
可如今我才明白,他哪里是什么穷酸书生,他是帝王血脉,是真龙后裔,是我这只凡尘里的麻雀,永远也攀不上的凤凰。
第三章 局外之人
院中除了他们父子,还有一双身影。
我的女儿蓉蓉,头上戴着一个精致的花环,此刻正踮着脚,将另一个更大的花环小心翼翼地戴在那个纤细袅娜的素衣女子头上。那女子,便是顾昀的义妹,方婉。
方婉微微俯身,任由蓉蓉为她装扮,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花环戴好后,蓉蓉开心地拍着小手,高声喝彩:“婉姨戴花环真好看!爹,哥哥,你们快看呀!”
顾昀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方婉那张略施粉黛、娇美动人的脸庞上,眼中是我许久未见的温柔笑意,他含笑颔首,赞叹之情溢于言表。
方婉的脸颊飞上两抹红霞,她羞涩地垂下了眼眸,那副模样,当真是人比花娇。
这一幕,和谐得仿佛一幅画。
去年,顾昀在镇上遇见了方婉。他说她知书达理,可惜与家人走散,孤身一人,实在可怜。他未曾与我商量,便直接将她带回了家中。
“樱桃,你向来心善,”他当时是这样对我说的,“你看她孤苦无依,我们便收留她一阵子吧。”
我看着家里本就不宽裕的米缸,面露忧色。多一张嘴吃饭,便意味着我要多挥无数次铁锤,多熬几个通宵。
顾昀见我犹豫,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她一个弱女子,能吃用多少?你平日里多打几把锄头,不就都回来了?”
见我被他的话震住,怔在原地,他又缓和了语气,眼中流露出一丝我无法拒绝的落寞与哀伤:
“她的眉眼,有几分像我早夭的亲妹妹。我想认她做义妹,如此一来,你便是她的亲嫂子。这世上,哪有嫂子将无家可归的妹妹往外推的道理?”
我心疼他那份对逝去亲人的追忆,最终还是点头应允了。
只是我没想到,这位“义妹”进了家门,我和她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客气而疏离。反倒是顾昀和一双儿女,与她日渐亲密,形影不离。
此刻,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顾昀、方婉、元嘉、蓉蓉,他们四人沐浴在金色的光晕中,笑语嫣然,其乐融融。那一瞬间,我竟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们才是血脉相连、真正的一家人。而我,这个家的女主人,却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站在院门外,满身尘土,与他们的光鲜亮丽格格不入。
梦中那幅凄凉的画面,又一次在我眼前清晰浮现。
顾昀君临天下,方婉被册封为后。我的元嘉和蓉蓉,穿着华贵的朝服,毕恭毕敬地对着他们二人,一声声“父皇”、“母后”叫得无比亲热依赖。那样的场景,真是天家团圆,盛世美满。
院子里明明是我的丈夫,我的儿女,可我却迟迟迈不开脚步。我怕我一进去,就会打破那幅完美的画卷,会惊扰了他们的天伦之乐。
然而,顾昀一转身,还是发现了我。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语气里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命令:“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都过了晌午了,快去做饭。”
第四章 刺骨之言
那般和煦如春风的笑意,那般温柔似流水的眼神,顾昀从不吝啬于对方婉展现。
可面对我时,他的神情总是淡漠疏离,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他从不关心我去了何处,做了什么,或许在他眼中,我的人生轨迹单调得可笑——无非就是在烟熏火燎的铁匠铺里,抡着那把沉重的铁锤,重复着千百次的捶打。
他曾无意间看过一次我打铁的模样。汗水浸透了我的衣衫,紧贴在后背上,我咬紧牙关,面目因用力而显得狰狞,手臂上坟起的肌肉充满了与女子身份不符的力量感。他只看了一眼,便嫌恶地别开了头,从此再也不曾踏足我的铺子。
在他看来,我从铺子回来,便理应回归妻母的本分,洗衣做饭,添柴挑水,操持这家里的一切琐碎。
我依旧呆立在原地,没有动弹。顾昀终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朝我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笼罩住我。
“怎么不进来?”他问,目光落在我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出什么事了?可是身子不适?”
我沉默着,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他脸上的耐心渐渐消磨殆尽,神色沉了下去,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声音也压低了,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你这副样子是何意?还在为昨日之事生气?”
说着,顾昀伸出手,想像往常那样抚摸我的脸颊。这是他放下身段,意图安抚我时惯用的动作,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恩赐。
“樱桃,别闹。”
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小步,轻轻地避开了他的触碰。
就是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院中的气氛瞬间凝固。其他三人也终于将目光投向了我。
元嘉和蓉蓉脸上天真活泼的笑容悄然隐去,他们规规矩矩地站好,冲我唤了一声“娘”。那声音,平淡得像一杯凉白开,不带丝毫亲热。
这声“娘”,与梦里他们唤方婉那声“母后”时,语调里满含的濡慕与依赖,简直判若云泥。
这两个孩子,是我拼尽性命生下来的,是我倾注了所有心血与母爱养大的。可他们,似乎从未与我真正亲近过。
元嘉嫌我打铁粗鲁,让他被镇上的孩童嘲笑,说他娘是个力大如牛、不像女人的“悍妇”。只要提及这方圆十里最慓悍的女人,人人都知道是我杨樱桃,毕竟,哪户人家的正经女人会赤着臂膀抡大锤呢?
蓉蓉则嫌我身上总有洗不净的汗味和铁锈味。即便我每次回家都立刻沐浴更衣,她也依旧会皱着小鼻子推开我的怀抱,娇嗔道:“娘,你身上有味道。”
更何况,我既不像别的母亲那般温柔美丽,也不会吟诗作画,做精巧的女红。
在他们兄妹二人心中,我这个母亲,或许是他们人生中最大的耻辱。他们不想要我,他们只想要知书达理、温柔善良的方婉做他们的娘亲。
那场梦,最让我肝肠寸断的,并非顾昀的背叛,而是我这对亲生骨肉的冷漠与绝情。
梦里的我,在生命的尽头,才侥幸获得了见他们一面的机会。那时,顾昀早已是万乘之尊,方婉是六宫之主,元嘉被册封为太子,蓉蓉则是身份尊贵的长公主。圣上派太子巡视南部九州,长公主随驾。他们的仪仗,就停在邻县。
我得知消息后,欣喜若狂,连夜烙了他们最爱吃的麦饼,揣在怀里,不顾年迈体衰,奔波数十里路赶去邻县。
然而,他们早已是云端之上的天潢贵胄,被无数人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我一个衣衫褴褛的乡下老妇,才刚靠近行辕,便被守卫的官差当成刺客,一顿棍棒打得奄奄一息。
是一位好心的路人,实在不忍,将我送到了医馆。大夫摇头叹息,说我伤及五脏,已是回天乏术。那好心人又费尽周折,将我送至城外的义庄,让我有个遮风避雨的等死之所。
就在我孤零零地躺在草席上,弥留之际,元嘉和蓉蓉,我日思夜想的孩儿们,终于纡尊降贵,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他们让所有侍从都在门外候着,不得入内。
元嘉负手立在门口,一身蟒袍,面容冷峻,与顾昀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蓉蓉站在他身侧,用一方绣着金丝鸾鸟的锦帕,嫌恶地掩住口鼻。他们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淡漠与疏离。
“杨氏,”元嘉先开了口,声音冰冷如铁,“你一个乡野村妇,粗鄙不堪,当初不过是时运好,得以伺候父皇几年。”
蓉蓉接道:“父皇乃真龙天子,而你的身份,连做他脚下的一粒尘埃都不配。你,早该认清自己的位置。”
身上的剧痛,远不及我此刻心如刀绞。
“我是……我是他的结发之妻啊……你们,你们是我的孩子……”我挣扎着,声音嘶哑。
元嘉的眉宇间满是凉薄与无情,像极了当年的顾昀。
“母后与父皇情投意合,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史书上记载的,也只会是方皇后。”
“至于你,”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淬了毒的利刃,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我倒宁愿,我和蓉蓉,从来都不是从你这个粗鄙的肚子里生出来的。”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仿佛要将他的模样永远刻在魂魄里。
“你……你说什么?”
他们不愿从我的肚子里出生。我的儿子,我的女儿,说他们不愿从我的肚子里出生!
我竟不知,我的存在,是如此的罪恶。连生下他们,都成了我不可饶恕的过错。
原来,心痛到极致,人是会笑的。我疯了一般地笑了起来,那癫狂的模样,让兄妹二人愈发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今日来此,不过是了却一桩尘缘,打消你那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说完,他们决绝地转身离去,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我依旧在狂笑,笑着笑着,眼泪才终于夺眶而出,淌了满脸的泥污与血痕。
笑声止歇,我的意识也随之消散。
死不瞑目。
昨夜,我就是从这场梦中惊醒,然后在院子里,对着满天星辰,枯坐到天明。
我从未怀疑过这场梦的真实性。梦境的点拨,让我回想起过往的种种细节与端倪。我很清楚,梦里的一切,就是我即将面对的未来。
我的夫君,我的儿女,他们从来都厌我、弃我。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要他们了。
第五章 分道扬镳
我随意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顾昀的问话,然后准备绕过他们,径直回屋。
蓉蓉却突然像只花蝴蝶般朝我跑了过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淬了星子。
“娘,你看我的花环,好不好看?”
她在我面前转着圈,生怕我看不清她头上的杰作。
“这是婉姨给蓉蓉编的!婉姨的手最巧了,她编的花环又大又漂亮!”
见妹妹在我面前炫耀,一旁的元嘉也清了清嗓子,开了口:
“我今日跟着爹读了《孟子》,又新背会了一篇文章。”
他故作老成地挺直了小小的身板,脸上却难掩一丝自得与期盼。
兄妹俩说完,都齐刷刷地用眼睛望着我,等待着我的反应。
以往,我每日有大半的时间都耗在铁匠铺里。无论何时从铺子回家,身心有多疲惫,只要一踏进院门,我都会立刻换上最灿烂的笑脸,高声呼唤着元嘉和蓉蓉的名字。看到他们可爱的脸庞,我便觉得浑身的疲累都一扫而空。
我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问他们在家里做了什么,玩了什么,渴不渴,饿不饿。
无论他们说了什么,我都会毫不吝啬地给予最热烈的夸赞。
夸元嘉聪慧过人,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夸蓉蓉活泼可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小仙女。
可是今日,我踏进院子,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呼唤他们。
所以,蓉蓉才会主动跑来让我看她的花环,元嘉才会急着向我展示他的学业。
然而,此刻我看着这两张与顾昀有七八分相似的小脸,脑海中翻腾的,却全都是梦里他们冷漠刺骨的言语,以及那份深入骨髓的无情。
顾昀背叛了我,这份背叛让我愤恨。可儿女的背叛,却更让我心寒彻骨,永世无法释怀。
我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再无他话。
元嘉和蓉蓉都明显地愣了一下。
蓉蓉眼中的明亮,似乎在瞬间黯淡了下去。但她很快便转过身,奔向了旁边的方婉,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再次求证:
“婉姨,蓉蓉戴花环好看吗?”
许是察觉到了元嘉脸上的一丝失落,方婉又转头,用同样赞许的目光看着他:
“元嘉也是最聪明的孩子,过目不忘,将来必定是国之栋梁。”
得了方婉的夸赞,兄妹俩这才重新高兴起来。
蓉蓉更是个小人精,她立刻张开双臂抱住方婉的脖子,将自己小小的身子紧紧地依偎在方婉怀里,大声宣布:
“蓉蓉最最最喜欢婉姨了!婉姨最漂亮,蓉蓉要跟婉姨一样漂亮!”
她一连用了三个“最”字,还故意用眼角的余光朝我这边瞟了一眼。
她一直都知道,只要她这样说,我就会感到失落和难过。所以,每当我有什么地方惹她不快,她便会用这句话来刺我。以往,我总是会立刻“求饶”,更加小心翼翼地哄着她,夸赞她,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但如今……
我已经无所谓了。
第六章 决裂之始
我略过院中那其乐融融的四人,径直回了屋,将今日卖掉家当换来的几串铜钱,小心地藏在了床板下的暗格里。
然后,我开始收拾行囊。
我将一块半旧的包袱皮在床上铺开,然后打开衣柜,将顾昀和一双儿女的衣裳一件件拿出来,整齐地叠放在一旁。这柜子里的衣物,十之八九都是他们的,四季的,里外的,应有尽有。
而我自己的衣裳,就那么孤零零的几件,夹杂在他们的绫罗绸缎之间,显得寒酸又可怜。
我终于将自己那几件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都找了出来,叠放在包袱皮上。就在这时,顾昀推门而入。
他的目光落在床上那个小小的包裹上,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他一个箭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抓起我那几件衣裳,猛地往旁边地上一扔。
“我不是已经跟你说得清清楚楚了吗?我先带元嘉他们上京,等所有事情都安顿好了,自然会回来接你!”他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
我垂眸看着散落在地上的衣裳,心中一片平静。我明白,他误会了。
他以为我收拾自己的行李,是想死皮赖脸地跟着他们一起走,是想用这种方式来逼他就范。
顾昀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竭力压制自己的怒气。他走到我面前,难得地主动牵起我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放缓了语气,耐心地劝解道:
“樱桃,你真的误会我了。你以为我不带你同去,是打算将你永远抛弃在这乡下吗?”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说得情真意切:“你是我的妻子,是元嘉和蓉蓉的亲娘,我怎么可能会不要你呢?”
“只是,如今京城的情势究竟如何,父皇他老人家,又打算如何为我正名,恢复我的皇子身份,这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充满了变数。”
“你听话,别闹了,好不好?只要我安顿下来,与父皇正式相认,得到他的认可,我保证,立刻就派最气派的队伍回来接你。相信我,好吗?”
这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对我说了。
最初得知他那惊世骇俗的身世时,我确实惶恐不安。但顾昀的沉稳与镇定,让我慢慢安下心来。皇帝的心腹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他,又拿出了足够的凭证,显然是有十成的把握他就是唯一的皇子血脉,只待他回京面圣。
顾昀对自己的未来,早已做好了盘算。他唯一需要考虑的,便是带谁一同上京。
我理所当然地以为,会是我们一家四口,同去同归。
可顾昀却说,他不打算带我。他要带元嘉,带蓉蓉,还要带上方婉。
带儿女是天经地义,可为何要带一个方婉?我实在无法理解。
顾昀耐着性子向我解释:“婉儿是我的义妹,也是我的家人。她性子柔弱,又胆小怕事,将她一个人留在这乡野之地,若是受了旁人欺负,你让我如何能放心?”
他甚至反过来质问我:“你是我的妻子,是婉儿的嫂子,难道就不能懂事一些,为我分忧吗?”
我问他,那他就能放心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就不怕我被人欺负吗?
顾昀当时失笑出声,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我如今才看懂的轻蔑:“你?你是能抡着铁锤追着地痞流氓跑二里地的杨樱桃,这十里八乡,谁的力气能大得过你?旁人想欺负你,不被你抡着铁锤追得哭爹喊娘就不错了。”
那件事,发生在我认识顾昀之前。我容貌尚算清秀,爹爹去世后,我一个年轻女子独自守着一份家业,总有些不长眼的,既想吞我的铺子,又想占我的便宜。我自然不会任人宰割。
我曾将此事当成一桩趣闻讲给顾昀听。当时,他抚掌大笑,赞我是“巾帼不让须眉”。
“我家樱桃如此勇猛,看来为夫日后,可万万不能惹你生气了。”他当时是这样说的,语气里满是宠溺。
可这份“勇猛”,如今却成了他抛下我时,最理直气壮的借口。
元嘉和蓉蓉,在听闻顾昀的决定后,也未觉得有任何不妥。
元嘉说:“婉姨和爹一样,是读过书的,知礼数,见过世面。带婉姨同去,才不会在贵人面前给我们丢脸。”
蓉蓉也附和道:“婉姨本就该和我们一起走。娘,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而方婉,也曾私下里找过我。
她泫然欲泣,言辞恳切:“嫂子,顾大哥此番回京,乃是认祖归宗的天大之事。若是让宫里的贵人们知道,顾大哥的妻子,太子和公主的生母,竟是一个……一个打铁的村妇,传扬出去,岂不让皇家颜面扫地?万一陛下因此心生芥蒂,不愿认回顾大哥和孩子们……”
梦里的我,并不知道当今圣上子嗣艰难,顾昀是他唯一的血脉,无论如何都会相认。我被方婉的话吓住了,我不敢让自己成为顾昀回归皇室的绊脚石,更不敢连累元嘉和蓉蓉错过本该属于他们的泼天富贵。
所以我闹过,哭过,最终还是妥协了。
我含着泪,依依不舍地目送着他们坐上华丽的马车。
马车绝尘而去,扬起的尘土迷了我的眼。我站在村口,内心充满了忐忑与期盼。只盼着顾昀能与君父顺利相认,也期待着他能早日兑现承诺,派人来接我。
可是我等啊,等啊,盼啊,盼,青丝等到白发,始终不曾等到那支来接我的队伍。
我曾试过自己上京寻他,可刚走出本州地界,便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拦了下来,客气却强硬地将我“请”了回去。我不知道是顾昀,是方婉,还是我的好儿女派来的人。
至死,我都没能再见顾昀一面。
临死前,唯一见到的,是来与我“了却尘缘”的元嘉和蓉蓉。他们告诉我,方婉与顾昀才是真正的结发夫妻,而他们,宁愿自己从未从我肚子里出生。
他们说,不愿再与我,有任何瓜葛。
梦里的话,犹在耳边。
如今,我也同样不愿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
没有他们,我杨樱桃一个人,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我弯下腰,指尖触碰到被他扔在地上的粗布衣裳,那是我自己的衣服,上面还带着炉火的余温和铁屑的微末气息。我沉默着,一言不发,只想将这最后一点属于我的体面捡拾起来。
然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比我更快,顾昀再度从我手中夺走了那件衣裳。这一次,他没有像先前那样粗暴地丢弃,而是将其轻轻折叠,放置在了一旁的木箱上,仿佛那是什么需要小心对待的珍物。
他垂下眼帘,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温和,试图安抚我:“樱桃,家里……你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帮我,还有元嘉和蓉蓉,收拾几件换洗的行装就够了。好吗?”他的语气,像是在请求,又像是一种不容置喙的通知。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沉静地落在他那张曾经让我心动不已的脸上。这张脸,如今看来,只剩下了疏离和陌生。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时间在沉默中被拉得极长。
良久,我扯动了一下早已僵硬的嘴角,挤出一个近乎于无的弧度。“不必了。”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你们的行装,还是别收拾了。这一路去京城,山高路远,吃食就在沿途的驿站采买吧,新鲜热乎。至于穿的,”我顿了顿,视线扫过他身上那件虽已洗旧但依旧挺括的衣衫,“也去买新的吧,挑些好料子。京城那种地方,遍地都是富贵眼,别让人家看了笑话,觉得你们是从哪个穷乡僻壤出来的。”
我的话语里没有一丝波澜,却句句都像针,扎在我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上。
这些话,并非我临时起意。它们来自于一个反复折磨我的梦境。在梦里,我满怀着一个妻子和母亲最后的温情,含着眼泪为他们三人打点好了一个沉甸甸的行囊,里面塞满了换洗的衣物、爱吃的干粮,还有孩子们最喜欢的零嘴。可当马车启动时,那个被我寄予了全部念想的包袱,却被顾昀毫不留情地从车窗里扔了出来,像一件垃圾般滚落在尘埃里。
车厢里,方婉那柔弱又带着一丝歉意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京城里应有尽有,何必带这些累赘。路上的吃食,现买就是了。再说,这些粗布麻衣,到了京城,也确实不符合你们的身份了……”
现实与梦境在此刻重叠,顾昀显然觉得我的提议合情合理,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顺遂。他眼中的那一丝戒备悄然散去,只剩下轻松。他点了点头,像是卸下了一个包袱:“也好。那你先去做饭吧,我们都饿了。”
他的潜台词我听得一清二楚:只要我不收拾自己的行李,只要我不哭不闹地非要跟着他们一起去京城,一切都好说。
我转身走出屋子,一缕冷风吹过,让我瞬间清醒。厨房里,方婉的身影正袅袅婷婷地忙碌着,似乎是真心想为我们准备一顿饯行饭。
元嘉和蓉蓉一见我出来,立刻像两只受惊的小鸟,一人一边拉住了方婉的手臂,将她往厨房外拖。“娘亲来做饭就好!”“婉姨,您别忙了,仔细这油烟熏坏了您的衣裳。”孩子们的话语天真又残忍。
方婉那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的确不适合厨房的烟火气。我记得有一次,她心血来潮说要帮我烧火,结果灶膛里迸出的一点火星落在她崭新的裙摆上,便吓得她花容失色,惊叫连连。她又试着帮我端一碗刚出锅的热汤,却被锅沿烫红了一片肌肤,疼得眼泪直打转。
那之后,顾昀和一双儿女便视厨房为禁地,严令禁止方婉靠近,生怕她再受一丁点委屈。可我呢?我的手指因为常年打铁磨出了一层又一层燎泡,旧的破了,新的又起;我的手臂曾被锋利的镰刀划开过长长的口子,血流不止。这些,他们却像是瞎了一般,视若无睹。
我的心,早已在一次次的漠视中变得麻木。我面无表情地走进厨房,淘米,烧水,下锅。没有平日里精心准备的配菜,甚至连一根碧绿的葱花都吝于放入。锅里翻滚的,只有寡淡的白水面。
面条端上桌,元嘉和蓉蓉立刻露出了嫌恶的神情。他们习惯了我的偏爱——哪怕我自己舍不得吃,也总会在他们的碗底悄悄埋上几根喷香的肉丝和一整个荷包蛋。
方婉用筷子在碗里翻搅了几下,什么也没找到。她抬起头,用一种掺杂着犹豫和责备的目光看向我:“嫂子,我们大人随便吃点什么都无所谓,可元嘉和蓉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您怎么也该给他们一人煮一个鸡蛋呀。”
顾昀搅动着碗里的面条,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那声音在我听来格外刺耳。他大概以为我还在赌气,脸色沉了下来,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去,重新煎几个鸡蛋来。这样清汤寡水的,怎么吃?”
“没了。”我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
我低下头,三两口便将碗里的白水面吞咽下肚,然后径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去了村里的杨大叔家,他上午来看过我的铁铺,对这门营生很感兴趣。现在,他凑足了银子,我将那间承载了我父亲和我半辈子心血的铁铺,连同里面所有的家当,一并转让给了他。
交接文书,白纸黑字,一笔一划,都像是在与我的过去做着最后的切割。
离别与新生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是顾昀他们启程上京的日子。对我而言,这也是我彻底告别这个从小生长的村落,斩断所有过往的日子。
我从小就没有娘,是爹爹靠着一把铁锤,在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中,一锤一锤地将我养大。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爹爹走后,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让我疯狂地想要抓住另一个人,把他变成我的亲人。
后来,我遇到了顾昀。我以为我找到了。我们成了亲,有了元嘉和蓉蓉,我一下子有了三个亲人。那时的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足的人,满足得快要溢出来。可笑的是,这场美梦最终被无情地戳破。我的丈夫,我的一双儿女,他们用行动告诉我,我所以为的亲情,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终究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既然如此,天下之大,何处不可为家?哪里不能去呢?
清晨,我将米缸里最后剩下的一点米,全部倒进锅里,熬了一锅稀薄的白粥。米粒在锅中翻滚,如同我此刻翻涌的心绪。
元嘉和蓉蓉看到桌上又是这样寡淡的吃食,气得小嘴都能挂上一个油壶。“真难吃!”蓉蓉的眼泪说来就来,水汪汪地看着我,带着哭腔央求道:“娘,我想吃蒸蛋羹,我要吃蒸蛋羹!”
顾昀用一种谴责的神情审视着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樱桃,这算是我们在家里吃的最后一顿饭了,你又何必这样?”
“家里就只剩下这些了。”我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方婉适时地端起了自己的粥碗,用她那永远温柔似水的声音安抚着顾昀和两个孩子:“顾大哥你别生气,嫂子只是舍不得我们离开,心里难受罢了。元嘉,蓉蓉,你们乖,先少吃一点垫垫肚子。等上了路,婉姨给你们买京城最有名的桂花糕吃,好不好?”
“婉姨可要说话算数哦。”
“笨蛋,婉姨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元嘉得了保证,还不忘轻飘飘地剜了我一眼。
有了方婉的调停,这场小小的风波总算平息。兄妹俩这才极不情愿地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起了粥。
早饭过后,一辆宽敞气派的大马车便停在了院门口,车夫是皇帝派来的心腹,神情肃穆。方婉优雅地提着裙摆,率先带着元嘉和蓉蓉上了车。三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厚重的车帘后。
顾昀留在了最后,他站在院门口,有话要对我说。
他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回屋去看了一眼那个专门用来放鸡蛋的篮子,里面空空如也。他又去揭开了米缸的盖子,缸底干净得能照出人影,果然一粒米也没有了。
他重新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眉头微蹙:“记得去买米。你饭量大,一次多买一些,别再让米缸空着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鸡蛋也去邻居家换些回来。那东西有营养,你平日里打铁费力气,要记得给自己补补身子。”
我不知道,到了这个地步,他这些虚情假意的叮嘱究竟有什么意义。或许,只是为了让他自己心安理得一些吧。但我想,这大概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对话了。于是,我敷衍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他似乎满意了,转身,终于也登上了那辆将载着他奔赴锦绣前程的马车。心腹恭敬地为他放下车帘。
我也该走了。我的包袱早已收拾妥当,就放在门后。
不料,那刚刚落下的车帘又被猛地掀开,顾昀探出半个身子,冲着我喊了一声:“我们走了,樱桃。”
车厢里,元嘉和蓉蓉显然还在生我的气,故意将脸扭向另一边,连一个告别的眼神都吝于给我。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应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
顾昀眼中的光亮似乎黯淡了些许,他自己便悻悻地将车帘重新放了下去。那一方厚厚的帘布,如同一道天堑,彻底将我和他们隔绝在了两个世界。
“驾!”皇帝的心腹一抽马鞭,马蹄扬起一阵尘土,马车便“咕噜咕噜”地跑了起来,很快就消失在了村口的小路上。
我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袱,将院门用一把沉重的铜锁锁上,钥匙被我随手扔进了路边的草丛里。我也很快离开了这个地方,走向了与他们截然相反的方向。
在村口,我又遇见了平日里与我交好的余嫂子。她眼尖,先是看到了顾昀他们那辆华丽的马车绝尘而去,这会儿又见到我背着包袱独自一人,脸上写满了惊讶:“哎呀,樱桃!你怎么还在这儿?你……你难道不跟着他们一起上京享福去?”但她随即又看到了我背上的行囊,眼神里充满了迷惑。
我不愿在这里节外生枝,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便顺口编了个谎:“落了件要紧的东西,我回头去拿。马车在前面的岔路口等我呢。”
余嫂子是个实诚人,立刻就信了,脸上重新堆满了笑容,拉着我的手又祝福了我一番,无非是些“苦尽甘来”、“夫荣妻贵”的吉利话。我一一应下,然后转身,再也没有回头。
从此,前尘往事,一刀两断。
我虽然孤身一人,但常年打铁练就的一身力气,便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寻常三五个男子,都未必能近得了我的身。这一点,让我心中稍安。
我一路向南,风餐露宿,碾转了两个多月,最终抵达了温暖湿润的青州。这里的气候与我生长的北方截然不同,四季如春,草木繁盛。我决定,就在这里停下脚步。
命运似乎总在不经意间为人指引方向。在青州北城的一条老街上,我发现了一家正要转让的铁匠铺。原先的老铁匠年事已高,膝下无子,想要回乡颐养天年。这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机会,我当即用卖掉老家铁铺换来的银子,将这家铺子盘了下来。
铺子左右的邻居都是些和善人家,他们见我一个单身女子盘下铺面,都以为我会开一家胭脂水粉铺子,或是做些精致吃食的生意。不成想,当我的招牌挂出去,依旧是“杨氏铁铺”四个大字时,他们都惊掉了下巴。
而当我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抡起那柄比我胳膊还粗的大铁锤时,围观的邻居们更是个个都瞪圆了眼珠子,交头接耳地议论:“我的乖乖,这闺女,莫不是天生神力?”
城里总有些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他们见我一个独身女子,竟敢独自盘下这么大个铺子,便嬉皮笑脸地凑上门来,说要收什么“保护费”。
我二话不说,抡起手边最大的一柄铁锤,追着那个为首的地痞跑了足足三条巷子。最后,我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那柄沉重的大铁锤擦着他的大腿,重重地砸在了青石板路上,“轰”的一声巨响,地面龟裂,尘土飞扬。那地痞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了。
从那以后,再也无人敢来我的铁铺寻衅滋事。我的日子,终于安生了。
青州城里以商贾和手工业者居多,种地的人少,因此对镰刀和锄头的需求量不大。但这难不倒我,旁的器具我样样精通。菜刀、剪子、锯子、刨子,甚至是防身的匕首……我的手艺好,用料足,价格公道,生意很快就红火了起来。
日子久了,与邻里相处也渐渐熟稔,便开始有人旁敲侧击地打听我的来历。我对外只说自己是个寡妇,夫家姓杨,成婚后不久丈夫便因病没了,膝下也无一儿半女。这话其实也不算撒谎,如今的我,本就是孤身一人。
梦里,顾昀他们一行人离开后,便与我再无瓜葛。如今,现实也该是这样。
我到青州的第二年,对门的王大娘笑呵呵地找上门来,说是要为我介绍一个鳏夫。
“樱桃啊,你还这么年轻,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一个人过吧?还是该找个知冷知热的男人搭伙过日子。”
我一边擦着汗,一边笑着婉拒:“大娘,您看我这样天天抡锤子,一身臭汗,粗手笨脚的,哪个正经男人能看得上我这样的女人?”
王大娘却笑得意味深长:“怎么没有?就是因为人家相中了,才特地托我这老婆子来当这个媒人呢。”
我有些讶异。
王大娘口中的那个鳏夫,说来也算是个熟人,正是我斜对面那家“济世堂”药铺的掌柜,名叫向远。他店里用来切药材的铡刀、研磨药粉的铁碾子,都是从我这里买去的。
我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亲自找上向远,把话说清楚。
“向掌柜,”我开门见山,“我这辈子就喜欢打铁,这间铁铺,我要开一辈子。”
“我力气大,脾气也不怎么好。要是生起气来,可能会动手。我学不会那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温柔小意。”
我一口气说完了我的所有“缺点”,以为会吓跑他。没想到,向远只是安静地听着,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他点了点头,声音清朗:“你喜欢就好,你不必为任何人做出任何改变。”
他身形清瘦,并不算壮实,穿着一身干净的青布长衫,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像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我心里暗叹,或许我这辈子,就喜欢这种像书生的男人。只是我不明白,他究竟看上了我哪一点。
后来,我们成了亲,在一个静谧的夜晚,我再次追问他这个问题。向远的耳朵微微泛红,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可爱。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就喜欢看你打铁的样子。汗水顺着你的脸颊滑落,手臂的肌肉绷紧,充满了力量。那股子……那股子彪悍的劲儿,特别有味道……”
我跟向远成亲后,日子过得平淡而幸福。他照旧经营着他的药铺,我依旧打我的铁。药铺里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会从街对面跑过来,给我当个下手,帮我拉风箱,递工具。
看我累得满身大汗,他从来不会像顾昀那样皱起眉头。他会拿出雪白的帕子,小心翼翼地为我擦去额头和脸颊的汗水,生怕汗珠流进我的眼睛里,把我蜇疼了。那一刻,我觉得,这个男人,真是不赖。
一年后,我和向远生下了一个女儿,我们给她取名叫真真。我依旧在打铁,向远便担负起了照看真真的责任。他总是担心炉子里溅起的铁花会伤到孩子娇嫩的皮肤,所以常常抱着真真,就站在对面药铺的门口,远远地看着我。但只要我一停下手中的活计,他立时就会乐呵呵地抱着女儿走过来,让真真用她那软软糯糯的声音喊我“娘亲”。
我无比珍爱如今的生活,对于那些遥远的过去,那些曾经让我心碎的人和事,我几乎已经将他们彻底遗忘在了记忆的角落里。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开一些残酷的玩笑。
在真真三岁那年,一个寻常的午后,我的铁铺前却悄无声息地站了两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我眯着眼看了好半天,才从他们依稀的轮廓中辨认出,这似乎是长大了的元嘉和蓉蓉。
掐指一算,距离当年顾昀他们上京,和我离开村子,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我零星从南来北往的客商口中听说,顾昀早在三年前就已登基为帝,元嘉被他册封为太子,蓉蓉则被封为长公主。
这样身份尊贵无比的太子和公主,理应待在金碧辉煌的京城皇宫里,怎么会千里迢迢地来到这偏远的青州小城?
上午的客人不少,都是街坊邻里来打些锅铲、火钳之类的小物件。我一直忙到日头偏西,才终于停下来歇口气。我这才发现,那对兄妹,竟然还固执地站在原地,不曾离开。
蓉蓉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眼间依稀有我当年的影子,但更多的是属于皇家的贵气。元嘉也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一身锦衣华服,气度不凡。
蓉蓉的眼神晶亮地看着我,那目光里有探寻,有不确定,很快,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便蓄满了泪水,变得水汪汪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元嘉则比她沉稳得多,但也用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眼底深处压抑着一丝难以克制的惊喜和激动。
蓉蓉的嘴唇动了动,正要开口叫我。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欢快的声音像出谷的黄莺,抢先响了起来:“娘亲!”
是向远带着真真回来了。早些时候,他们父女俩说好了要去城外的草坡上踏青。
“娘亲,你看!我和爹爹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鱼肉饺子回来!”真真像一只快乐的蝴蝶,扑进我的怀里,扬着可爱的小脸,满是邀功的神情。
向远微笑着跟在后面,自然而然地拿出帕子,像往常一样为我擦汗:“忙完了吗?看你这一头的汗,先别急着收拾了,过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娘……”蓉蓉终于发出了声音,那一个字,颤抖而破碎。她站在原地,用一种全然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我,仿佛看到了什么颠覆她认知的事情。
元嘉的目光则像两把利剑,死死地钉在了那个抱着我的腿,亲昵地喊我“娘亲”的小女孩身上。
向远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他疑惑地看了看这对穿着不凡的兄妹,又听到了蓉蓉那声称呼。“这位姑娘,”他客气地问道,“你刚刚喊她什么?”
我弯腰抱起我的真真,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一口,然后转向向远,轻松地摇了摇头:“什么?你听错了吧?”
随即,我抬眼看向元嘉和蓉蓉,脸色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两位客人,看你们的穿着打扮,想必是要打造什么金贵的物件。我这里只是个粗陋的铁铺,做不了你们的生意。请回吧。”
向远以为他们真的是来谈生意的客人,便也附和着,冲两人歉意地笑道:“不好意思了二位,内人生意小,确实接不了大活儿。”
我抱着真真,向远则用身体护着我们母女,转身就要走向街对面的药铺。
就在我们转身的那一刹那,我的眼角余光不经意地一瞥,却看见不远处的街角,还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身形挺拔依旧,但背影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竟然是顾昀。他竟然也来了。 不知道他已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将刚才的一幕看了多少遍。
他的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我和我怀里的真真,以及护在我身旁的向远。那目光,复杂得让我心惊。他似乎想朝我们走过来,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脚下踉跄,竟不是向前,而是猛地往前一倾,呕出了一口鲜红的血来。
“爹!”元嘉和蓉蓉惊呼着,疯了一般朝顾昀飞奔过去。
四周的屋顶和暗巷里,瞬间跳出了数名神情冷峻的暗卫,将顾昀团团围住。
向远天性善良,一见有人吐血,医者的本能立刻被激发出来。他当即冲了过去:“这位老爷是怎么了?快!旁边这家药铺便是我开的,可以先把他扶进去让我瞧瞧。”
向远想要上前为顾昀把脉,口中还说着自己也粗通些岐黄之术。然而,那只刚刚伸出的手,却被缓过一口气来的顾昀,用尽全身力气,冷冷地推开了。
“我们……回去。”顾昀擦去嘴角的血迹,声音嘶哑地对元-嘉和蓉蓉说道。
彼时,我早已抱着受惊的真真,快步走进了药铺后面的院子里,将外面的所有纷扰,都关在了门后。
我本以为,那日街角的惊鸿一瞥与呕血,会让他们知难而退,从此消失在我的生活中。但事实证明,我低估了顾昀的执念。
第二天,顾昀便带着元嘉和蓉蓉,携着重礼登门,名义上是答谢向远昨日的热忱援手。向远为人宽厚,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举手之劳。
然而,顾昀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们都愣住了。他微笑着说,他十分喜爱青州的风土人情,决定在此暂住一段时日。并且,他已经盘下了我们药铺旁边那间空置了许久的铺子,以后,大家就是邻居了。
向远虽然心中惊讶,但出于礼貌,也只能友善地表示,以后大家既是街坊,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开口。
那间空铺子,正对着我的铁铺。顾昀三人似乎并不急着开门营业,只是每日搬了张椅子,就坐在铺子门口,什么也不做,一双眼睛就直勾勾地朝着我这边看。元嘉和蓉蓉也陪着他,目光同样追随着我,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周围的邻居们都觉得这新搬来的一家三口脑袋似乎有些问题,行事古怪。而我,只觉得一种深入骨髓的腻烦。
早已尘封的过往,本该相忘于江湖的人,为什么忽然出现?又做出这副情深义重的模样,是想做什么?演给谁看?
我忍了几天,终于还是忍无可忍。趁着夜深人静,向远和真真都已熟睡之后,我独自一人,敲响了隔壁的门。
门开了,顾昀那张憔悴的脸出现在门后。他还未开口,元嘉和蓉蓉就像是看到了救星,情不自禁地朝我拥了上来。蓉蓉一把抓住我的手,眼里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娘,娘……你怎么……你怎么会又有了个女儿?”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不解。
我轻轻地,却又坚定地,将她的手从我的臂弯上拨开。然后,我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衣衫,郑重其事地朝着他们三人跪了下去,额头触地,声音清晰而冰冷:“民妇杨氏,叩见陛下,叩见太子殿下、长公主殿下。”
“樱桃!”我的举动仿佛一把尖刀,狠狠刺中了顾昀。他像是被激怒的猛兽,低吼一声,一把将我从地上粗暴地扯了起来。
与此同时,元嘉和蓉蓉也仿佛被我的行为所刺痛,竟也双双含泪跪在了我的面前,哽咽着喊道:“娘!”
我任由顾昀攥着我的手腕,目光却平静地扫过他们三人:“不知三位贵人为何在此地逗留?民妇身份卑微,实在惶恐不安。今夜特来拜见,只想求贵人们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一家。”
顾昀不愿再听我说这些疏离客套的话,他打断我,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苦:“你就……这般恨我?”
我摇了摇头,垂下眼帘:“民妇不敢。”
他眼眸中漆黑一片,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半晌,他才用一种近乎干涩的声音问道:“你当年为何会来到这里?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元嘉和蓉蓉,他们又有多么地思念你?”
原来,在他们上京三个月后,当一切尘埃落定,顾昀终于想起了远在乡下的我。他想着先派人回去看看我的情况,等京中局势彻底稳固下来,就派人接我回京。
可他派去的人,带回来的消息却是——人去楼空。
院子上了锁,里面空无一人。询问邻里,得到的答案都是:“杨樱桃?她早就跟着她丈夫上京享福去啦!”
“是啊,她那个夫君,听说可是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呢,这次是回去认祖归宗了。樱桃那丫头啊,真是好命!现在肯定就像戏文里唱的那样,穿金戴银,仆婢成群,过上好日子了!”
顾昀不信。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凭空消失?他很快便按捺不住,亲自回了一趟那个我们曾经的家。
余嫂子他们见到去而复返的顾昀,险些没认出来。当顾昀主动上前询问我的下落时,他们还笑着问,怎么顾昀一个人回来了,樱桃怎么没有跟着一起回来省亲。余嫂子还开玩笑说,是不是又落下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才特地再跑一趟?
顾昀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院门。屋子里的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少了我那几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那个放鸡蛋的篮子是空的,米缸也是空的,就如同他们上京那日清晨一般。
他终于想起了去铁铺看看,但那间熟悉的铁铺,早已换了主人。
顾昀这才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我是真的不见了,主动消失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京城。元嘉和蓉蓉满心欢喜地以为,他会将我一同接回来。可他们翘首以盼,等来的却只有父亲落寞的身影。那个会叫着他们名字,迫不及待拥抱他们的娘亲,没有出现。
没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
起初,顾昀瞒着一双儿女,没有告诉他们,是我自己悄无声息地离开,是我不要他们了。或许,连顾昀自己,也不愿承认,是我主动放弃了他,放弃了这段婚姻,放弃了他们的父亲和儿女。他宁愿自欺欺人地认为,我是遇到了什么意外,才无奈地离开了家。
他开始派人,在全国范围内,漫无目的地寻找我。
这期间,先帝驾崩,他作为唯一的皇子,顺利登基。他册封元嘉为太子,蓉蓉为长公主。却没有像我梦中那样,册封方婉为皇后。方婉最终只得了一个县主的封号,也足够她富贵安稳地过完一生,只是从前那点若有似无的旖旎心思,早已荡然无存。
可天下那么大,要找一个存心躲藏的人,又谈何容易?
他就这样找了好几年,直到如今,才终于在这最南方的青州城里,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尽头,找到了那个正抡着铁锤,汗流浃背的我。
我听完他这番迟来的解释,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只觉得荒谬不已。梦里,可不是这样的。
我不由得失笑出声:“三位贵人又何必如此挂念我这样一个粗鄙的打铁妇人。”
顾昀像是被我的笑容刺伤,他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力气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为何?为何不在家里等我派人回去接你?”
“为何要跑到这遥远的青州,隐姓埋名?”
他通红着眼,一字一句,艰难地问道:“又为何……为何要谎称丧夫,说自己没有子嗣,与别的男人成婚,还……还生下了孩子?”
元嘉和蓉蓉也用同样质问和受伤的目光看着我。
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索然无味。
我猛地发力,将自己的手从顾昀的钳制中挣脱出来。我甩了甩被他捏得生疼的手腕,抬起头,迎上他们三人的目光。
“为何?”我重复着他的问题,然后,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们答案:
“因为,我不想要你们了。”
“你们不是一直都厌弃我,嫌弃我只是个粗鲁不堪、满身铜臭味的打铁女人吗?顾昀,你心里爱慕的,不是方婉那样温柔可人、知书达理的女子吗?元嘉,蓉蓉,你们两个,不是也更愿意让你们的‘婉姨’来做你们的娘亲吗?这一切,难道不是你们的选择吗?”
“不是这样的!”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急忙辩解。
我却只是淡然一笑:“不是吗?随你们怎么说吧。”
“只是,请你们记住。从你们决定带上方婉而不是我,一同上京的那一刻起,我与你们之间,便早已恩断义绝,再无任何瓜葛。”
我本以为,话既然已经说得如此决绝,顾昀他们很快就会离开。
但没想到,他们依然固执地留在了青州。那间空铺子被迅速收拾了出来,挂上了一块名贵的金丝楠木招牌,成了一家玉石铺子。只是,里面的玉石个个标着天价,寻常人进去问个价,就直接被吓得落荒而逃。所有人都觉得,这家玉石铺子的掌柜,脑子里指定有什么毛病。
我不知道顾昀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顾昀真的像一个玉石掌柜,每日就坐在铺子前,没有客人需要招呼,只是用那双深沉的眼眸,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对面的铁铺。元嘉和蓉蓉则总想找机会往我的铁铺里凑,但每每见到我冷若冰霜的脸,便只能讪讪地退回去。蓉蓉几次想开口叫我“娘”,但看到我厌烦的神色,便只能变成无声的口型。
我一概不理。
这日,我正在炉火前忙碌,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元嘉和蓉蓉竟然拿着几块包装精美的糕点,往正在门口玩耍的真真手里塞。
我脑子里的一根弦,“嗡”的一声,陡然绷紧,又在下一秒猛然断裂。
“你们干什么?!”我甚至来不及放下手中的铁锤,就发疯似的朝他们冲了过去。
我一把打掉真真手上那块眼看就要送进嘴里的糕点,厉声喝道:“不许吃!”
慌乱之中,手上的铁锤脱手而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沉重的锤头正好砸在了元嘉的脚尖上。他疼得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却顾不上他,一把将真真紧紧抱在怀里,像一只护崽的母狼,用防备至极的眼神死死瞪着他们。我怎么忘了,他们迟迟不肯离开,万一是贼心不死,想对向远和真真下手,那该如何是好?
元嘉的脚尖传来阵阵钝痛,但这远不及他看到我怀抱真真,用那种如同看待仇人一般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他们时,心中传来的刺痛。
蓉蓉也同样悲伤地看着我,那块被我打掉的糕点,在她名贵的裙子上留下了一块油渍,她却浑然不顾,只是用口型,无声地又叫了我一声:“娘……”
真真许是被我刚才的样子吓到了,小嘴一瘪,晶莹的泪珠就在眼眶里打转。我连忙抱着她,一边轻声哄着,一边快步朝药铺后面的院子走去:“真真乖,不哭不-哭。娘亲不是故意的,娘亲在呢。”
我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当天晚间,向远和真真就不见了。
我急疯了,整个人像是被点燃的炸药。我提着一把平日里用来裁切铁皮的锋利剪刀,杀气腾腾地一脚踹开了隔壁玉石铺子的大门。
顾昀正坐在堂中,见到我这副模样,只是平静地叫了一声:“樱桃。”
我直接冲了上去,将那把冰冷的剪刀,狠狠地抵在了他的脖子上,刀尖已经刺破了他的一点皮肤。“我夫君和女儿呢?”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他看着我,竟然笑了笑:“你的夫君,不就在你面前吗?”
元嘉和蓉蓉也在这时从内堂走了出来,齐齐地叫我:“娘。”
我听得眉心一跳,只觉得无比讽刺。
顾昀继续说道:“樱桃,当年的事,是我错了。这些年,我早已悔不当初。你跟我回京,好不好?让我用我的余生,来好好补偿你。”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沙哑,带着一丝乞求:“我很想你,元嘉和蓉蓉……也很想你。”
兄妹俩此时也早已泪流满面,他们朝我跪下:“娘,我们知道错了。求求您,跟我们回京吧。我们不能没有您。”
我闭了闭眼,只觉得这一切可笑到了极点。
梦里,我苦苦地等着他们,盼着他们,可直到我死,顾昀也未曾在我面前出现过。元嘉和蓉蓉倒是来见了我最后一面,却不过是冷漠地唤我一声“杨氏”,说宁愿自己不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
不过是因为这一次,我没有傻傻地苦守在原地,而是选择了自己离开。
所有的一切,就都变得不一样了吗?
真是没意思。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忏悔和哀求。手中剪刀又往前送了一分,在顾昀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细微的血痕:“我最后问一遍,放了我夫君向远,和我的女儿真真。你若是敢伤害他们一根汗毛,我今天就跟你拼了这条命!”
顾昀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悲凉。笑着笑着,两行滚烫的泪,竟从他这个九五之尊的眼中滚落下来。
“原来……原来,你是真的……真的不想要我们了。”
我惊怒于他不知在发什么疯,心中更焦灼于向远和真真的安危。
恰在此时,一个熟悉而温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樱桃。”
我浑身一震,猛地回头。只见向远抱着怀里熟睡的真真,安然无恙地站在门口,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樱桃,我和真真没事。过来,我们回家吧。”
我毫不犹豫,扔掉了手中的剪刀,朝着我的丈夫,和我的女儿,飞奔而去……
回到家中,我心知肚明,向远恐怕已经知道了顾昀他们与我之间那段复杂的过往。我没有隐瞒,将从前种种,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向远安静地听着,告诉我,他也从顾昀那里,知道了事情的一部分。
原来,顾昀他们的确是想挽回我,想要我抛下现在的一切,同他们回京。他找到了向远,告知他,我是他的结发妻子,是太子和公主的亲生母亲。“只是因为当年的一些误会,才让樱桃恼怒于我和一双儿女。”顾昀是这样对向远说的。
他让向远带着真真,主动离开我。
向远拒绝了。
顾昀便亮明了他皇帝的身份,试图用皇权来施压。可向远只是平静地告诉他,除非他死,否则他会永远守在我的身边。
向远直视着面前这位帝王,不卑不亢地说道:“樱桃是个刚烈又至情至性的女人。她既然决定离开你们,那定然是你们将她的心伤得太深,伤透了。以她的性子,一旦放弃了,就永远不会回头。”
顾昀不信。所以,他策划了今晚的这场“绑架”,他要做这最后的尝试。
而我,也确确实实,如向远所说的那样。我不要顾昀,不要元嘉和蓉蓉,就是真的不要了。过去的一切,早已随着那辆远去的马车,被碾碎在了尘埃里。
向远将我紧紧抱在怀里,他的怀抱,一如既往地温暖而安稳。“前缘已断,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咱们就都不要再想了。”他轻声说,“如今,你有了我,有了真真。我们一家人,会永远在一起。”
对面的玉石铺子,重新关上了门。
第二天清晨,顾昀便带着元嘉和蓉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就像他们来时一样突然。
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打开铁铺的大门,阳光洒了进来,空气中弥漫着青州城特有的潮湿而清新的味道。我重新点燃炉火,准备开始一天的忙碌。
向远抱着睡眼惺忪的真真,笑着走到我身边,跟我报备他们的行踪:“樱桃,我们去街口给你买鱼肉饺子回来当早餐。”
“好。”我笑着应道。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再次响起,清脆而富有节奏。那不再是孤单的劳作,而是我幸福生活的背景音。阳光下,向远抱着女儿的背影渐渐远去,我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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