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递来一纸休书,我并未挽留,因我早知他会被妾室毒死 (下)
发布时间:2025-07-28 17:29 浏览量:1
声明:故事虚构,不要代入现实,夫君递来一纸休书,我并未挽留,因我早知他会被妾室毒死。(下)
「不过是妻子罢了,不如放她离去另寻良缘。要知道当年你和冯恢虽政见不合,你被贬谪时,他可没少替你说话啊。」
我垂首,嘴角勾起讽刺的笑。
连皇帝都看得清冯家从未亏欠荀琅,可他偏偏怨恨于我。
荀琅闭了闭眼,双臂微微发抖。
他不知为何如此心慌,只觉当冯芫坚定要求和离时,像有什么东西从掌心悄然溜走。
他甚至无法否认冯芫与皇帝的话。
那些年,夫妻相处确实比仇人还不如。
最终,荀琅长跪叩首,嗓音沙哑。
「臣,遵旨。」
我的眼眶涌上温热,轻轻哽咽。
但这次,是重获新生的泪水。
宴席将散时,皇帝特意送荀琅出宫以示安抚。
他指着我对荀琅叹道:「朕可是为你得罪了一回丞相,冯芫啊,日后定要活出个人样,别让朕后悔允你和离。」
我失笑行礼,「陛下言重,臣女早已派人往永州送信,只盼离京后能与祖父团聚。」
「好,既然已有打算,朕再赏你黄金千两,护卫百人。」
天子神色柔和,又叹一声。
「冯公已无心朝堂,朕也不愿打扰他清净,这点心意,就当是代先帝给冯家赔罪了。」
我惶恐再拜。
一旁的荀琅自婚约解除后便沉默不语,始终用复杂的目光望着我。
皇帝拍拍他肩膀,「让冯姑娘先回,荀卿暂且留下,朕有话要说。」
我识趣地告退,背后那道灼灼视线,一直追随到宫门外。
回程马车上,青诃突然哭出声,我哭笑不得地哄她,荀府下人见我俩这般「凄惨」模样,怕是要以为我被荀琅如何了。
「奴婢这是高兴!」
青诃眼睛通红,鼻音浓重,「姑娘终于解脱了,以后再不用在这破地方受气,我这是喜极而泣!」
自我说要和离后,青诃的态度翻得比书还快,日日念叨着回永州,背地里对荀府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再去清点一遍行李,姑娘,咱们何时动身?」
我笑道:「陛下不是说要派人护送么?总得等个三五天,不急。」
车外突然传来禀报:「夫人,小公子求见。」
荀弘珖?
他来做什么?
我沉吟片刻,不好将孩子晾在门外,命人带他进来。
粉雕玉琢的孩童规规矩矩行礼。
「弘珖见过母亲。」
我不喜萧怜儿,却并不讨厌她所生的两个孩子。
只是偶尔看着他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难免心中酸涩——何时我也能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呢?
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忽然想起那日梦中稚嫩的「娘亲」。
我的孩儿……没有这样的福气,我也不是合格的母亲,不能为它牺牲自己。
「不必多礼,我已不是你母亲了。」
青诃会意,悄悄退出车厢,留出私谈空间。
荀弘珖一愣,稚嫩的小脸露出忐忑,「您,已经和父亲和离了吗?」
我讶然,「你如何知晓?」
荀弘珖低下了头,有些闷闷地道:「不用猜,您过去一直郁郁寡欢,今日难得开怀,加之方才那句话……我、我就觉得是了。」
我嫁给荀琅还不到两年时,荀弘珖就出生了。这孩子如今刚满五岁,眼瞅着就要六岁了。
他四岁那年,在后院池塘边看见荷花开得正艳,便偷偷摸摸地伸手去摘,哪成想脚下有积水,一个没站稳。
多亏我刚好路过,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不然这孩子指定得摔个跟头。弘珖紧紧攥着我的披帛不撒手,我好说歹说劝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开手。
我准备把他送回萧怜儿院里,可弘珖却拒绝了。他低垂着脑袋,轻声说:“娘亲怀着宝宝,不想让我回去。”我这才想起,弘珖打小就由荀琅亲自教养,萧怜儿对他并不亲近。
我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好说:“以后身边多跟些人,你是你爹的长子,得把自己当回事。”后来这孩子不知咋的,就爱在后院和我“偶遇”。
我随口帮他解解学业上的难题,这小公子看我的眼神愈发崇拜。他私下偷偷跟我说:“母亲,我觉得您是个好人,和我娘说的完全不一样。”
后来玉淑出生了,是个女儿。萧怜儿满心失望,又想起了这个长子。她发现弘珖和我亲近,直接去荀琅那儿说我的坏话,打那以后,弘珖就再也没和我私下见过面。
这次他又来找我,估计也是背着他娘。我叹了口气,说:“弘珖,我不骗你,我真的要和你爹和离了,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开京城。”
弘珖到底是个孩子,一听这话,带着哭腔说:“一定得走吗?”他结结巴巴地补充道:“您……您其实不知道,爹他……其实一直很在意您……”
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萧怜儿对我满是仇视和警惕,她儿子倒想撮合我和荀琅,真是荒唐。
“弘珖,我不在意他,你也不用当你爹的说客。”
小家伙急得脸都红了,可又不知道咋表达,只能连连摇头,说:“弘珖没骗您,母亲……”
“我说了,别再叫我母亲!”我不给他任何幻想,冷酷地打断了他的话。
亲生的孩子都留不住我,何况只是荀琅的儿子。
“你不想和他多说,让他走就行,没必要吓唬他。”
门外突然传来声音,我一看,荀琅倚着门框,醉得像座摇摇欲坠的山,眉眼间带着三分醉意,淡漠地注视着我。
弘珖就像见了猫的老鼠,缩着脑袋不敢吭声,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荀琅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亲儿子,皱着眉头,嗤笑一声:“阿芫,你根本不会吓唬人。”
“哪有坏人放狠话,自己却不忍心别开眼的?”
我冷着脸盯着他,说:“当不当坏人也得看对谁。”
“荀琅,对你,我可没这么多不忍心。”
弘珖被宋安抱走了,我闻到空气里淡淡的酒气,皱了皱眉头。
荀琅仿佛没听见我的讥讽,一瘸一拐地坐到我身边,一手撑着下颌,轻笑出声:“不对,阿芫,你这张脸,生来就不适合当坏人,不像我……走到哪儿,都有人怕……你也怕我。”
我站了起来,恨不得离他三丈远:“说完了?说完了就出去。”
可荀琅紧紧攥住我的衣袖,五指一扣,严严实实地把我手腕掌控在他手里。他沉沉地看着我,有几分不满和茫然:“阿芫……你咋一直躲我像躲瘟神呢?”
荀琅此刻像极了前世在落英苑独自喝闷酒的模样。我嫌恶地拧紧眉头,说:“松手。”
“你我已经和离,荀琅,你是想抗旨吗?”
荀琅的呼吸一下子轻了,双肩猛地颤抖起来,吃吃嘶哑地笑了:“和离,又是和离……冯芫,你就这么想离开我?!”
男人突然起身,挡住我的视线,那双眼睛亮得吓人,没有一丝醉意,只有懊恼和烦躁。
“这么多年,我都让自己习惯你了,你就非得让我不痛快吗?”
“从前赐婚是这样,如今和离也是这样!”
“冯芫,我荀琅难道是你冯家的玩具,任你呼来喝去?”
他脸色沉下来的时候,能把人吓得心惊胆战,前世不知道多少政敌都败在他面无表情的清算下。可我不怕他,非但不怕,还想嘲笑他。
于是我真的这么做了,抓住荀琅滚烫的手,反手甩到他脸上。深夜寂静的房中,清脆的巴掌声打破了他的愤怒。
“荀琅,我早就想问你。”
“赐婚也好,和离也好,让你痛苦的本就不是我这个弱女子,你管不住自己的脾气迁怒我,还要我感恩戴德忍你一辈子吗?”
“你说你不是玩具,那我冯芫就活该受你冷落吗?”
我指着他的心口,一句比一句戳心。
“实话告诉你,要不是因为冯家式微,没法对抗张氏,我当年就是跳河自杀,也不会下嫁给你这个被革职流放的小官!”
“我只是不想给冯家惹麻烦,萧怜儿对我做了啥,你荀琅平时又是咋待我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看着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恶毒地说:“荀丞相,包庇爱妾陷害发妻绝嗣,我要是拿出去宣扬一番,有多少人会借此咬下你一块肉?”
荀琅久久不言。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无措又惊慌的神情。
上一次他这么意外的样子是啥时候?哦,是他求着祖父别接圣旨。
荀琅多心高气傲啊,哪能让我这么个陌生姑娘压一头?我就在那片帷幕之后,听着他咋义愤填膺说我不堪与他相配。
为了不辜负自己的青梅竹马,他直言我要是真的大方贤淑,就不该拆散他们。
十七岁的冯芫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听着倾慕的心上人无情贬低自己。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不会幸福了。
荀琅的声音像喝了太多酒,模糊又沙哑:“我从不知道你这么想……你以前,从来不对我说。”
“但是你咋想,这些年我看得清清楚楚。”
荀琅怔怔地说:“阿芫,我其实……”
我疲惫地挥挥手:“我们已经和离了,荀琅,别做多余的事。”
“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于是他真的滚了。不管是出于傲气还是愧疚,荀琅的确从我眼前消失了。
听府里的人议论,那天他一个人坐在后院又喝了许多酒,回去就病倒了,皇帝特意批假让他休息,如今还没好。
我要走,最高兴的当属萧怜儿。她如今春风得意,恨不得敲锣打鼓送我滚蛋。我又咋会让她高兴太久,走之前我可是特地准备了一份大礼送给她和荀琅。
七年的憋闷,我又不是泥菩萨,咋会不怨恨!
离京那天,皇帝信守承诺,真的派了百人护送我南下。车马一步步踏出了京城巍峨的丹凤门,所有的委屈和旧事,那个郁郁终生、遗憾横死的我都被留在了身后。
远去后,我似乎听到了身后凌乱的马蹄声,还有啥人呕哑嘲哳地喊着,听不清在叫谁。要是我回头,一定能看到一个骑着骏马疾驰的身影在追我。
但是他来得太迟,而我也绝不会回头。亦听不到他呼唤的声音。
“阿芫……不要走!”
离开京城后,我选了水路南下。运河两岸的风景像走马灯似的掠过,船行了整整两个月,途经泸州、荆州,终于在立夏那天抵达永州。
刚到冯府门口,就看见祖父拄着拐杖等在台阶上。老人家的白发在风里微微飘动,眼角眉梢全是藏不住的牵挂。我顾不上礼数,提着裙摆就往台阶上跑,扑进他怀里时,积攒了两辈子的委屈像决堤的洪水,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祖父!阿芫好想您!"
重生以来,我白天要应付后院那些明枪暗箭,夜里总被毒酒和夭折孩子的哭声惊醒。直到此刻埋进祖父带着松香味的衣襟,那些噩梦才真正消散。我摸着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掌,突然觉得活着真好。
"我的阿芫……都长成大姑娘了……"祖父摸着我的头发,声音抖得厉害。旁边跟着几十年的冯伶也红了眼眶,轻声提醒:"老爷,先带姑娘进屋吧,外头风大。"
祖父这才如梦初醒,紧紧攥着我的手往里走。我们没聊京城那些是是非非,只说运河上的落日,永州城的糖画摊子,还有我小时候偷摘邻家枣子被追着跑的糗事。
先帝赐婚的事像根刺扎在祖父心里。他当年没护住儿子,如今又眼睁睁看着孙女跳进火坑。自打那事之后,这位曾经满腔热血的老翰林就闭门不出,连最爱的诗会都不参加了。
"祖父,我想去给爹娘上柱香。"吃完晚饭,我轻声说出憋在心里的话。老人眼神暗了暗,点头说:"该去的,他们也想你了。"
父亲被构陷斩首后,母亲三个月就跟着去了。我当年连守孝都没赶上,穿着大红嫁衣就进了荀家的门。两年前祖母病逝时,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短短十年,冯家就剩下我和祖父两个。
跪在父母坟前,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墓碑上的字还是祖父亲手刻的,边角已经有些模糊了。"爹,娘,你们看好了,阿芫这回没走错路。等过些日子,咱们就接祖父去江南,再也不让老人家受委屈。"
从墓地回来,祖父带着我逛永州城。街坊们见了他都热情打招呼,卖糖葫芦的老汉还往我手里塞了两串。冯伶在旁边说:"老爷现在在云霞书院当院长,老夫人走后,几乎天天泡在书院里。"
回到冯府,我郑重其事地跪在祖父面前:"我要到云霞书院当先生。"
打小跟着祖父读书,我七岁就能背《论语》,十岁写的诗文在京城都传开了。父亲总说祖父教女儿家四书五经是胡闹,可老人家偏说:"书又不挑读者,我家阿芫的才气,比那些酸秀才强百倍!"
那时候我总想着,将来要像祖父那样当个教书先生。有回他问我长大想做什么,我仰着头说:"要做伯乐,像祖父发现我这样的人才!"老人乐得胡子都翘起来,说冯家要出个女先生了。
可现在,我们都不是当年的模样了。祖父听完我的请求,摸着胡须沉默好久:"阿芫,这世道对女子太苛刻。你刚从火坑里爬出来,真要再往风口浪尖上站?"
"祖父,我明白。"我抬头看着他,"可女子为什么不能当先生?当年您教我'天行健',现在我要教更多人明白这个道理。"
老人眼里闪过欣慰,随即板起脸:"既然决定了,我这十天就当你是普通学子考。要是半途而废,可没第二次机会。"
我重重磕了个头:"冯芫绝不后悔!"
接下来的日子,我扎进藏书阁就没出来过。青诃端来的饭经常凉了又热,我抱着《春秋》睡在书堆里,梦里都在和孔子辩论。那些以为忘干净的知识,像被春风唤醒的种子,蹭蹭往上冒。
"姑娘何必这么拼?"青诃边给我揉太阳穴边叹气,"能过老太爷的关就行。"
我放下《资治通鉴》,指着满屋子的书笑:"你看这些典籍,哪本不是男子写的?可道理不分男女。我要让云霞书院知道,女子不但能当先生,还能教出状元!"
青诃虽然不懂,还是每天变着花样给我补身子。三个月后,祖父的考题发下来了。科举的策论题、实政分析、朝野大事,样样都不少。我握着毛笔的手稳如泰山——这些日子熬的夜,流的泪,都在此刻化成了墨迹。
当祖父把云霞书院的腰牌放在我掌心时,我看见他眼里闪着光。这块小小的木牌,承着的不只是我的梦想,还有冯家两代人对"女子当自强"的坚持。
云霞书院里,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终于撂下教鞭,揣着烟袋回乡抱孙子去了。新来的先生看着年纪轻轻,声音却像浸了陈年老茶般沉稳。
说来也怪,这位冯夫子上课总爱在木榻前挂道竹帘。青纱帐子垂着,倒把书案遮得严严实实。可他耳朵尖得像兔子,谁在底下翻书页、谁在传纸条,连窗棂外头麻雀扑棱翅膀的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们说冯夫子啥来头?"课间几个毛头小子挤在廊下咬耳朵,"姓冯……该不会是冯院长的远房亲戚?"穿靛蓝衫子的少年直摇头:"冯院长清廉得跟水煮白菜似的,哪能干塞自家人的事?"另一个捧着《战国策》的立刻接话:"准是哪个隐居的大儒,被院长三顾茅庐请来的!"
别看帘子挡着人,这先生肚子里的墨水倒是真材实料。前日有个刺头故意问先帝废除藩镇的得失,帘后头慢悠悠飘出句话,把前因后果掰扯得明明白白,连当年户部侍郎反对的奏折都引了半篇。
其实那道竹帘后头,正是我这个"冯夫子"。这主意是祖父出的——他总怕我个姑娘家抛头露面惹闲话,非让我遮着点。我倒觉得挺好,隔着层纱上课,倒少了许多拘束。
三个月下来,帘子后头的日子过得挺舒坦。起初孩子们还拘着,现在敢在课间往我案头放个橘子,或是偷偷塞张字条问:"先生,今儿讲的'格物致知'能再说细些么?"
这些半大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八,小的才十三四。眼睛亮得跟星星似的,个个揣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梦。说不定里头就有将来名垂青史的人物呢?我往紫砂壶里添了勺茶沫,望着底下乌压压的后脑勺想:当先生的,可不就是给这些小树苗扶正枝桠么?
那天讲到本朝名臣,底下突然炸开了锅。"要我说,荀丞相才是真豪杰!"穿石青色衫子的举着手嚷,"少年中举,被奸臣陷害也不弯腰,跟着圣上打天下,这才是咱们读书人的榜样!"
我捏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和离到现在,竟有半年了。
"那可不对!"另一个立刻站起来,"荀丞相手段太狠,哪像太宗朝的魏承魏相爷?人家清廉得连茶碗都打补丁,也没见杀这么多人!"
两拨人吵得面红耳赤,从政绩吵到长相,最后竟有人蹦出句:"要我说,荀丞相长得比画里仙人还俊!"满堂哄笑中,我放下茶盏,指尖在《论语》上轻轻叩了叩。
"假设有个人,替国家操碎了心,回家却打老婆骂娘,甚至不孝顺老母亲,"我声音一沉,"这样的人本事再大,能算好人吗?"
喧闹声像被掐了脖子,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挠头,有人低头,最后齐刷刷作揖:"先生教得是。"
"修身是顶重要的事,"我望着窗外飘落的银杏叶,"别看你们现在说得热闹,往后路上多着呢。"
"明白!"孩子们拖长声调应着,倒像群小鸭子。突然有个圆脸的问:"那先生您觉得荀丞相咋样?"
帘后飘出声轻笑:"我啊?更中意那些本事大、心眼好的人。"
天擦黑时,我还在书院磨蹭。祖父总说这儿有股子活气,现在算是懂了——和毛头小子们聊两句,连骨头都轻快几分。
"姑娘,该回啦!"青诃从屏风后探出头,发髻上还沾着片草叶,"老太爷今儿煮了芝麻汤圆,等着您呢!"
我合上《资治通鉴》,笑着敲敲案几:"青诃,在书院得叫我先生。要是叫漏了嘴……"
"知道知道!"她跺脚,"都跟您说多少回了,这声'姑娘'叫了十几年,哪改得过来?"见我要板脸,又忙扯住我袖子:"好先生,就宽限七日!这儿可比府里痛快多了,您可别撵我走!"
也是,过去她只是"荀夫人"身边的小丫头,连名字都没人正经叫过。如今在永州,谁不夸她是冯先生跟前能写会算的书童?前儿还见她蹲在廊下临字帖,嘴里念叨着"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倒比我这先生还用功。
正说笑,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敢问是冯夫子?"清冷的声音像冰棱子扎进来。
我和青诃对视一眼,都住了口。这会儿书院早该没人了,怎么还有访客?
"公子有啥事?"青诃挡在我前头,声音比平时尖些,"要是问学问,明儿再来!"
那人站在月光里,影子拉得老长:"不为学问,找冯芫。"
我指尖在袖中颤了颤。他竟知道我的本名。
青诃要拦,我摆摆手。这层窗户纸早晚得捅破,何况来人声音里没半点恶意。
青诃却惊讶多了,紧张兮兮地看着我拿不定主意,我摇摇头,示意她交给我。
「冯姑娘何必明知故问?」
教书这半年,我特意找跑江湖的变脸艺人学了变声技巧,把嗓子压得又低又哑,至少听不出女子的柔音。
自问在云霞书院当先生时处处小心,除了贴身伺候的仆从,连扫洒丫头都不知我的真实身份。这人究竟从哪瞧出破绽?
来客不慌不忙掸了掸衣袖:「在下还未通名,冯姑娘便急着盘问,倒显得心虚了。」
「小生魏怀之。」
魏怀之。
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忽觉头皮发麻——这名字我确实听过。
不过是在前世了。
我死后魂魄跟在荀琅身边那几年,见他杀孽太重,连政敌都未出手,倒有些看不惯的京官想除他。
其中就有这位魏公子。
荀琅斩了妖妃张氏后,魏怀之立刻上了折子参奏他公报私仇、扰乱朝纲。偏他年纪轻轻骨头硬,竟真在荀琅的威压下全身而退,最后还让皇帝罚了荀琅闭门思过。
不知后来可曾被荀琅报复?我正想着,忽见对方嘴角噙笑:「姑娘突然被揭穿身份,莫不是因我在课上多问了太祖父几句?」
魏怀之正是太宗朝宰相魏承的后人。
他这一问倒把我逗乐了,我捏着嗓子笑出声:「魏公子倒会打趣。你大老远跑来永州,总不会只为讨一句课上的公道话吧?」
「冯姑娘快人快语,那在下也就不绕弯子了。」魏怀之神色一正,「姑娘离京前递给圣上的那封陈情书,可还记得内容?」
「书里写了什么,魏公子该比我更清楚。」
他忽然压低声音:「实不相瞒,我此番是奉了圣命——为当年永州那场冤案翻案。」
果然,那封陈情书终究是起了作用。
前世我死后,倒借着荀琅的势看清了不少腌臜事。
其中最蹊跷的,便是我冯家那场灭门之祸。
明明冯家心里清楚是张贵妃一党栽赃,可查来查去总找不到关键证据。但有个疑影始终压在我心头:我爹远在永州任上,多年不涉朝堂,怎会突然成了太子的替罪羊?
张贵妃若要替六皇子削太子羽翼,该从太子亲信的内臣下手才对。
如今看来,我爹怕是被推出来挡枪的棋子。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这棋局竟与被革职的荀琅有关——或者说,与他那位青梅萧怜儿脱不了干系。
魏怀之忽然长叹一声,眼底泛起冷意:「若非姑娘那封书信,谁也想不到荀丞相身边那个女子……竟是妖妃埋了十年的暗桩。」
青诃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抖,目光在我二人之间来回打转:「姑娘,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望着窗外飘落的桃花,声音轻得像风:「意思就是,我被指给荀琅做妻,从一开始就是场算计。」
「不管荀琅后来会不会得罪贵妃,这桩婚事都非成不可。」
故事要从十二年前说起。
我爹回京述职那年,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在永州历练了几年后升任户部员外郎,正是春风得意时。
宫宴上皇帝笑说要给他赐婚,他红着脸推说已有心仪之人。
哪知酒过三巡去花园醒酒,竟撞见了当时还是秀女的张玉仪。
那姑娘在宴会上对他一见倾心,追着出来表露心意。我爹素来不会应付女子,婉拒了几次便匆匆离去。
偏生皇帝兴致好,领着群臣逛花园时撞见这幕,笑着问他是否与张氏有情。我爹吓得直摆手,生怕被误会。
而年方二八的张玉仪,美得像朵带露的牡丹。
皇帝当场便动了心。
张家得了这天大的恩宠,唯有张玉仪在深宫里咬碎了牙——若我爹当时应下,她何须伺候个足够当她爹的老皇帝?
两年后我爹与母亲成婚,这段单箭头本该了结。可六皇子出生后,她竟又起了荒唐念头。
我也是后来魂魄飘在萧怜儿房里,看见她藏的密信才敢信:张贵妃竟想把我许给六皇子,圆她当年未竟的「姻缘」。
萧怜儿得知这计划时,手里的茶盏都惊得摔了。
她自小爱慕六皇子,怎容我横插一脚?于是将计就计,把荀琅推了出去。
那些年她对我的折磨,竟都源于一桩我毫不知情的「婚约」!
荀琅成了她的跳板。
对这位青梅,她或许有几分真心,但比起皇家富贵,终究不值一提。
荀琅私下骂太子的话被她传给张贵妃,张氏便借机将我祖父赶出朝堂,更想趁永州贪污案废了太子。
只是她们都没料到,我爹会成了太子的替死鬼。
张贵妃低估了太子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我爹死后,事态彻底失控。
张氏一不做二不休,把荀琅和我祖父也踢出朝堂。更可笑的是,她亲手害了心上人后,竟疯魔到不肯承认野心,反将怨气撒在我身上。
那道赐婚圣旨,便成了她报复的利刃。
萧怜儿起初还暗喜,直到张贵妃发现她从中作梗,便恶意将她与荀琅绑在一起。
青梅竹马的名分下,没人怀疑她不愿嫁荀琅,连荀琅自己都信了她的深情。
她不敢反抗张贵妃,只能将恨意转嫁到我身上——抢了她皇妃位,又抢了她青梅竹马的外人,合该千刀万剐。
这些年恩恩怨怨,说到底都是人心作祟。
我和荀琅,竟都是她野心的牺牲品。
我递给皇上的那封奏疏里写得明明白白:萧怜儿早在荀琅被贬之前就跟贵妃有勾连,嫁过去后还惦记着当皇子妃,成天偷拿夫君的机密文书往宫里送。
我冷笑着扯了扯嘴角。当时没立刻收拾这贱、人,不过是碍于形势不得不忍。我这人向来睚眦必报,哪能轻易放过毁我姻缘的仇家?
这封奏疏八成会让荀琅插手。等那蠢货发现自己被枕边人耍得团团转,输给个他最瞧不上的女人——呵,那场面光想想就解气!
倒是魏怀之的出现让我意外。皇上竟想给我爹翻案?
我指尖在桌沿轻轻叩着,突然灵光一闪。这哪是冲我爹来的?分明是冲着祖父!
祖父致仕前可是满腹经纶的大儒,在读书人里威望极高。当年他愤而辞官,多少学子文人拍案大骂朝廷昏聩。如今若能平了我爹的冤案,既讨好祖父,又向天下文人示好——看哪,新皇多仁义!连陈年旧案都翻出来重审。
这招杀鸡儆猴玩得漂亮。
我对魏怀之拱手:"你们要查的案卷我已经呈给圣上了,别的忙怕是使不上力。"
魏怀之却摇头:"不,你能帮。"
"冯姑娘不也惨遭张氏萧氏算计,被迫和离?如今在书院当先生不过是遮人耳目,哪能算安生?"他目光灼灼,"魏某此番前来,一为令尊翻案,二为给你正名。"
原来如此。我叹口气:"大人有心了。永州这地界虽说不完全由我做主,但找什么东西——我尽力。"
魏怀之郑重道谢,又问了些我爹当官时的旧事,这才告辞。
回了冯府,我直奔祖父书房。老人听完来龙去脉,愣怔半天,长叹一声:"没想到……我儿还有沉冤得雪的一天。"
"只是人都不在了,做这些又有何用?"他摩挲着案头砚台,声音发颤。
我扶住祖父肩膀:"爹若泉下有知,定会含笑九泉。"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明日还去不去书院?
天蒙蒙亮时我下了决心:去!我行得正坐得端,一没偷二没抢,兢兢业业教学生,凭什么躲着?
第二日照常授课。眼看要下学,我正提醒学子们明日测验,窗外突然传来喧哗。
"哐当"一声,学堂木门被踹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侍卫鱼贯而入,刀出鞘箭上弦,吓得十几个少年面无人色。
"你们是什么人?敢在书院撒野!"
"再不走我们报官了!"
我端坐帷幕后,看清侍卫胸前的徽记时心头一沉。
人群分开,紫袍玉带的男人缓步而入。他身量颀长,眉目如刀刻,只是眼底泛着血色,像是许久没合眼。
"阿芫,原来你躲在这儿。"
学堂炸开了锅。
"紫袍……是京城来的大官!"
"可夫子怎么和这种大人物有关系?"
少年们窃窃私语,荀琅却像没听见。他死死盯着我藏身的帷幕,指尖微微发抖:"我回京就发现你不见了……还当又像上次,赶回来时只见到你的尸首。"
"后来知道你还活着,可等我处理完京城的事赶来,你已经走了。"他声音发哑,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听说你南下永州,我连夜快马……"
"阿芫,跟我回去吧。"
我攥紧椅背,后背沁出冷汗。这混账怎么也重生了?!
他前世明明稳坐丞相之位,如今跑来凑什么热闹?
"大人怕是认错人了。"我压低声音,"在下与您素不相识。"
"呵。"荀琅轻笑,眼底泛起血丝,"连嗓音都变了。也是,女先生总得遮掩身份,冯公倒是费尽心思。"
他突然抬手要掀帷幕,又顿住,冷冷扫过满堂学子:"都出去。"
侍卫们如狼似虎,学子们被推搡着往外走。转眼间,偌大学堂只剩我们两人。
帷幕轰然倒地。
半年未见,荀琅像变了个人。阴鸷刻进骨子里,看我的眼神像狼盯上猎物,血腥气几乎要溢出来——这才是前世那个杀伐果断的荀丞相,不是刚得势的新贵。
"我帮你清了场。"他声音放软,竟带几分宠溺,"你总不想被学生发现是女子吧?"
我端坐主位,冷笑:"所以我还得谢你?"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般死缠烂打的无赖?"
"金銮殿上我求和离的决心,你还没听懂?"
荀琅脸色骤变,勉强扯出个笑:"是我蠢,没体谅你这些年受的苦。你要和离我不怪你……"
"可我怎么舍得让你吃苦?"他往前半步,"如今我是丞相了,定不让你再受委屈。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们的孩子……"
话戛然而止。他突然瞪大眼睛,死死盯住我的小腹。
我笑出声:"才发现啊?"
"和离时自然要处理干净。"我抚着平坦的腹部,"总不能带着荀家的种改嫁吧?"
我不知道荀琅在伤心什么。
难道要我一个人怀着他的孩子,还要给他好好养大吗?
哪有这样的好事!
打掉它的那一刻我已经痛苦过了,没有这个孩子的牺牲,也不会有我现在自由的人生。
他荀琅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还缺我这一个吗。
我不后悔。
荀琅僵在原地,嘴角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冯芫,你就恨我到这地步?连自己的骨肉都能下手?"
我眼神冷得像冰:"是。要是能早重生几年,我宁愿找根麻绳吊死,也绝不再跟你沾半点关系!"
"你还来做什么?"我逼近半步,"以为说两句软话,我就能忘了那些年受的委屈?就能对你死心塌地?"
他手指微微发颤,声音发闷:"我知道……我都知道。"
"阿芫,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从未恨过你。"
"当年赐婚时恨的,是我自己没用!"
我摇头冷笑:"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荀琅,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看周围持刀的府兵纹丝不动,我嗤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不还是派兵堵着不让我走?"
"荀琅,今日我要是不跟你回去,你是不是打算直接绑了我?"
他扯了扯领口,颓然靠在门框上:"要是我说……是呢。"
"你应该清楚,皇帝已经派人来查永州旧案。"我故意提高声调,"想越过皇权带走我,也得看看你现在在圣上心里还有几分分量。"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马蹄声。魏怀之带着大理寺官差鱼贯而入,衣袍翻飞间露出腰间金镶玉双鱼符:"大理寺办案,见符如见君。"
他冲荀琅拱手:"丞相是来书院叙旧的?那可得稍等片刻了。"
荀琅到底是忠臣。
见了御赐的鱼符,哪怕满眼不甘也只能退到一旁,眼睁睁看我跟着魏怀之上了大理寺的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我掀开车帘最后看了眼云霞书院——那些本该散去的学子还围在门口,青诃举着灯笼在人堆里急得直跺脚。
"夫子!"有眼尖的瞧见我,惊得差点摔了手中书卷,"这……这怎么是位夫人?"
"青诃姑娘也在车上!"
我慌忙放下帘子,指尖攥得发白。魏怀之端坐对面,突然开口:"你的学生都不是死脑筋,就算知道你是女子,也不会轻看你。"
我敷衍着点头,心里却像堵了团乱麻。本想着慢慢铺垫身份,如今全被荀琅搅了局。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果然沾上这男人就没好事!
魏怀之倒没多留,送我到冯府门口便告辞:"永州案还差几个证人证词,我得赶紧回宫复命。"
我踩着石阶往里走,忽然察觉背后有道灼灼目光。回头望去,巷口停着辆黑漆马车,驾车的小厮正是荀琅的贴身侍从宋安。见我望过来,他尴尬地冲我笑,装作整理缰绳的模样。
不用猜也知道车里是谁。我冷着脸转回身,祖父已在门内候着:"怎么今日回得这么早?"
"大理寺魏大人顺路,捎了我一程。"我轻描淡写带过,不愿让老人再为荀琅的事操心。
夜深人静时,我对着铜镜拆发钗。烛火摇曳,墙上影子扭曲得像鬼画符。忽然身后伸来双手,熟悉的檀香味裹着夜风扑来——荀琅不知何时进了屋,正握着我的木梳替我顺发。
我猛地起身,被他轻轻按回椅中:"就这一回,让我给你梳次头。"
我冷着脸:"家里有青梅竹马的娇妾,何必来找我?"
他低笑一声:"萧氏死了。"
木梳停在发间,他声音轻得像风:"我把她勾结六皇子的证据甩在她面前,她倒好,端起毒酒就灌了下去。"
"我重生前就查过她,和六皇子党暗通款曲。"他手指穿过我发间,力度忽地加重,"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竟能为荣华富贵卖了我。"
"她说……"荀琅突然笑出声,浑身发颤,"她说凭什么你想嫁六皇子却被拒,凭什么她认命做妾,我却要娶你。"
"她说自己这辈子都是棋子,而你冯芫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人对你掏心掏肺。"
我听着后背发凉,他却自顾自说下去:"我烦透她的哭嚎,问她是要被大理寺斩首,还是自己选条死路。她选了毒酒,临死前骂我无情,说被你冯芫看上才是倒了血霉。"
他突然贴过来,下巴抵在我肩窝,笑声震得我耳朵发麻。良久才闷声说:"她骂得对……被你冯芫看上,才是真倒霉。"
温热呼吸喷在颈侧,他手指掐得我生疼:"阿芫,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你?"
这问题像刀子扎进心里。我望着铜镜里交叠的影子,突然想起前世产房里那滩刺目的血——那孩子被我亲手打掉时,荀琅在门外摔了玉冠,红着眼说冯芫你果真狠心。
如今他倒知道后悔了?
我甩开他的手,木梳"咔嚓"断成两截。荀琅盯着断齿,忽然轻声说:"阿芫,要是能重来……"
"没有重来。"我打断他,"荀琅,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冯芫也许不会恨他一辈子,可厌弃了他, 不愿再和他有丝毫瓜葛, 却是木已成船的事实。
他不甘心,也想过干脆就这么带走冯芫算了。
把她囚禁起来,一辈子不接受他,他就等一辈子。
但是……荀琅发现他做不到。
杀了那么多人,昧了那么多良心, 他居然对冯芫无从下手。
荀琅知道皇帝派人为当年永州冤案平反,一定会有人来保护冯府的安全。
但他怕的却不是皇帝。
而是无法想象,真的被冯芫痛恨一生。
这是他年少轻狂的恶果, 如今也要让他一人来承担。
荀琅轻轻拂过我的头发。
「阿芫, 我杀了萧氏, 又杀了张氏,算是给前世的你报了一仇。」
「本来我也该死的, 耽误你这些年的光阴,但是我还不能死,陛下和大夏还需要我。」
「等我尽完我的职责……」
我没有让他说下去, 平静道:「荀琅,我们只是不适合, 你不用做出一副要弥补我一辈子的模样。」
「我不需要你的补偿, 只要你永远离开我的视线,放我一条生路, 就是最好的补偿。」
身后的人久久不言,久到我以为荀琅已经离开了。
头发上传来轻轻的颤动,我听到他最后低喃的回应。
「好。」
那天之后, 荀琅好像一个短暂的梦一样, 再也没有出现在永州。
魏怀之拿到自己想要的证据, 也启程返回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