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侯爷,这避子汤我喝够了,夺门而出那刻,圣旨到:年氏女即刻殉葬
发布时间:2025-07-24 18:08 浏览量:1
侯爷,这避子汤我喝够了,夺门而出那刻,圣旨到:年氏女即刻殉葬(上)已完结
当那碗冒着苦气的避子汤被端到眼前时,崔时宜的指尖微微发颤——这已是第一百次。她望着窗外那座熟悉的院落,目光最终落在了裴乾川紧闭的书房门上,雕花木门映着摇曳的烛火,却照不亮她眼底的光。
她缓缓垂眸,从怀中取出那枚沉甸甸的御赐免死金牌。金牌上的龙纹在烛光下泛着冷光,这是父亲临行前塞进她掌心的,说这是崔家世代忠良换来的最后一道护身符。那时她笑父亲多虑,如今却觉得这金牌烫得惊人。
"这一次,我真的想通了。"她轻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指尖摩挲着金牌边缘的纹路,那些冰冷的凸起此刻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明日,她便要进宫面圣。她要用这枚金牌换一道圣旨——不是求裴乾川的怜惜,也不是争什么正妻之位,而是要一个自由身。她要回到边疆,回到那片能让她策马扬鞭、挥剑杀敌的热土,去做回那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陪嫁丫鬟裁云顺着崔时宜的视线望去,手上动作未停,嘴里却忍不住抱怨:"侯爷这也太欺负人了!"
"满京城都传他浪子回头金不换,说为您改了花心毛病,可连个孩子都不肯给您?"她将寝衣袖口翻过,看着主子单薄的身形更是心疼,"您天天喝那避子汤,人都瘦得只剩把骨头了,侯爷怎么就不知道心疼?"
崔时宜指尖攥紧床幔,指节泛白。她本是清河崔氏的掌上明珠,五姓七望的嫡长女,自打落地便被父亲兄长捧在手心里,何曾受过这般委屈?可为了嫁给裴乾川,她硬是放下世家女的矜持,在侯府做了三年没名没分的妾室。
这三年里,她总安慰自己:只要裴乾川收心,只要他肯只守着自己一人,总有一天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可现实像把淬毒的匕首,直戳心窝。
成婚三年,裴乾川每次云雨后都要逼她喝避子汤。哪怕她早年随父兄征战沙场,身子骨比寻常女子强健,也经不住这般摧残。她强忍着泪意,维持着最后的体面,让裁云退下。
春夜寒凉,月光如水般漫过窗棂。崔时宜将父亲给的免死金牌收进妆匣最底层,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披衣起身想透透气,却听见书房方向传来细碎响动。
"意儿......"
她脚步一顿,心脏猛地漏跳半拍。
月光透过窗缝斜斜洒在裴乾川身上,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形。这个平日里对她冷若冰霜的男人,此刻正深情凝视着墙上那幅女子画像,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温柔。他手指缓缓划过画像中人的眉眼,喉结滚动间发出压抑的喘息。
崔时宜浑身血液瞬间凝固——裴乾川竟对着小娘年婉意的画像在自渎!
不知过了多久,裴乾川终于停下动作。他珍而重之地抚过画像上女子的鬓角,声音轻得像风:"意儿,我爱你。"
崔时宜僵在原地,月光清冷地洒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原来那个在床榻间粗暴得像头野兽的裴乾川,对着心尖上的人,也会这般温柔缱绻。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卧房,借着月光看清铜镜里的自己:脸色惨白,发髻松散,哪还有半分当年清河崔氏嫡女的明艳?
谁能想到,她崔时宜曾是天之骄女,能骑着最烈的照夜玉狮子在围场夺冠,让世家公子们甘拜下风;能在大街上挥鞭抽打调戏良家妇女的勋贵纨绔,连圣上都夸她"真性情"。直到三年前的上元节宫宴——
裴乾川被封天策将军那日,持剑而立,宽肩窄腰,英姿飒爽。圣上命他舞剑,他手腕一翻,青锋剑在空中划出寒芒,惊得满殿官员交口称赞。在那些文弱臣子中,他像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崔时宜望着他,心就那么漏了半拍。
"小姐!"裁云捏着帕子小声提醒,"您喜欢谁都行,可千万别招惹这位天策将军裴侯爷。他暖房丫头换得比衣裳还勤,风流韵事能说上三天三夜,可从没见他真娶谁回府。"
崔时宜却骄傲地扬起下巴:"我清河崔氏的女儿,何时在情场上失过手?"
"我会用真心让他收心!"
后来,赐婚圣旨真的下来了。即便知道要做人妾室,她也欢喜得整夜未眠。可大婚当日,她才知道他的小娘年婉意早已病入膏肓。
他娶她,不过是为了冲喜。
裴乾川在书房里的低语像魔咒般在耳边回响。这一刻,崔时宜终于明白——他婚前的风流放纵,后来的"收心专一",都是因为他心里装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人。他的小娘,年婉意。
而她崔时宜,不过是这场禁忌之恋的遮羞布!
北风裹着雪粒子拍打窗棂,崔时宜抱着冰凉的免死金牌,金牌边缘硌得心口生疼。疼得眼泪掉下来,在金牌上摔成八瓣。
清河崔氏世代显赫,这块免死金牌是先帝御赐的恩典。父亲一直为她留着,说这是崔家女儿的底气。她原本以为,此生都用不上这底气......
擦干泪,崔时宜对着铜镜轻声说:"裴乾川,我会离开你。再也不做这自不量力的蠢事。"
次日天刚蒙蒙亮,崔时宜便进了宫。
"崔小姐?"大太监面露难色,"圣上这几日忙着处理边关急报,您的事......等半月后的宫宴再说吧。"
崔时宜只好折返侯府。裁云捧着衣裳来伺候更衣,照例问:"老爷生辰宴,小姐还像往年那样打扮吗?"
往日为讨裴乾川欢心,她一改张扬性子,梳妆打扮都往贤良淑雅上靠。可今日,崔时宜对着菱花镜里的自己,眼神渐渐坚定。
"不。"她指尖拂过妆台上那件织金云霞裙,"把那件拿出来。"
裁云手下一顿,随即麻利地取出衣裙。簪上最后一根珠钗时,她忍不住赞叹:"小姐本就该这样,金尊玉贵的模样。是那裴侯爷没眼光,见惯了烟花柳巷的庸脂俗粉,哪懂得欣赏真正的牡丹?"
崔时宜指尖抚过珠钗流苏,冰凉触感让她微微一颤。是啊,她本该如此。
嫁进侯府这三年,宗族长辈骂她"悍妇辱没门楣",她咬牙忍了;因裴乾川喜欢温婉娴静,她收起红缨枪,学焚香点茶;甚至跟着年婉意学做手帕,指尖被针扎得全是血点。可当她满心欢喜奉上手帕时,他却一言不发随手撂在一旁。再见那手帕,已被侯府看门狗叼去垫窝。
"小姐?"裁云轻声提醒。
崔时宜回神,拎起裙摆登上崔家七宝鎏金马车。
镇国将军府。
崔凛老远就迎出来,见女儿瘦得衣裳空荡荡的,声音哽咽:"我的懿儿......"话没说完就红了眼眶。
主位上太子忽然起身,金线绣的蛟龙在玄色衣袍上若隐若现。他望着崔时宜,眼底泛起笑意:"孤听闻崔小姐早年驰骋边疆,最是不爱京城这些酸腐规矩。孤前日得了一匹汗血宝马,不知可否请崔小姐去东宫赏鉴?"
崔时宜抬眸,对上太子温和含笑的眼。心中压抑许久的叛逆突然冒了头——裴乾川心里无她,她为何偏要压抑自己,做贤良温顺的妻?左右不过半月就要和离,放肆一回又如何?
她微微点头:"殿下有请,是臣女的荣幸。"
"永定侯到——!"
门外小厮突然高声通传。
崔时宜心跳漏了半拍,脚下猛地一踉跄,直直朝着旁边的莲池栽去!
四周惊呼声四起,冰凉的池水瞬间吞没她。她不擅水性,又被三年的避子汤掏空了身子,只能任由那双手将她揽进怀里。
才上岸,裴乾川晦暗不明的视线就刺过来。他身旁的友人啧啧有声:"乾川,你家姨娘何时攀上了太子这条高枝?"
"这副不清不白的模样,若是我家姨娘,我绝难接受。"
裴乾川收回视线,声音淡得像风:"得太子殿下相救,是她的福气。"
"本侯相信,她不是不守节的女人。"
这不是信任。
这是笃定,笃定她崔时宜爱他入骨,绝不会背叛。
也同样因为,她在他心里……根本无足轻重!
玄袍卷着风转身,下一瞬,裴乾川那张一向漫不经心的脸上,竟浮现出了罕见的妒意。
崔时宜心头一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游廊拐角处,年婉意一袭素色裙裾,正与某位世家公子言笑晏晏。
裴乾川脚步突然加快,像阵风般掠过人群,不动声色将两人隔开。
"廊下风大,我送你去暖阁。"
裁云提着外袍小跑过来,手忙脚乱往她身上裹,瞥见这幕忍不住小声嘀咕:"自家姨娘落水时不见着急,倒对小娘嘘寒问暖。年婉意再娇贵,还能比落汤鸡更冷?"
崔时宜像是没听见,红着眼圈死死盯着那道背影。直到年婉意带着哭腔的声音刺破空气——
"放开我!"
"这几年你连声小娘都不肯叫,如今又装什么体贴?"
"既然眼里没我,我做什么都与你无关。"
裴乾川高大的身形猛地僵住,喉结滚动着,竟结巴起来:"不是的……我……"
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口。
崔时宜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还能为什么?
他对自己小娘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自然不敢让她知晓。
年婉意突然转头,泪眼朦胧中迸发出妒火:"乾川,老侯爷走了,我只有你……我们能不能回到从前?"
裴乾川避开那双含泪的眼,声音发紧:"我已成亲,不能再像从前那般。"
年婉意突然指向崔时宜:"是因为她?"
话音未落,她已提着裙摆冲过来,扬手就是一巴掌。
"啪!"
清脆的耳光声中,崔时宜只觉半边脸火辣辣地疼,血腥气在嘴里蔓延。还没等她反应,第二个巴掌又重重落下——
"啪!"
湿冷的身子再也撑不住,她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再醒来时,脸颊像被火烧过般疼得钻心。
裁云守在床边抹眼泪:"小姐可算醒了!府医说若再重半分,这张脸就毁了!"
崔时宜喉咙干得发疼,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
裁云咬着唇别过脸:"侯爷……没来。"
说到这,她突然气得跺脚:"太姨娘打了您,侯爷倒把御赐的白玉膏全给了她!说是什么手嫩,受不得伤!"
每个字都像刀子,在崔时宜心上剐出新的伤口。
窗外突然飘来梨花香,她猛地咳嗽起来,牵动脸上的伤,疼得脸色煞白。
她对梨花过敏,整个侯府谁不知道?
裁云冲到窗边,正要关窗,却听见年婉意仆人的讥笑:"侯爷的命令,我们只听侯爷和年太姨娘的,你家主子算个什么东西?"
透过半开的窗棂,崔时宜看见漫天梨花如雪。
年婉意穿着她出嫁那日的嫁衣,发间簪着她陪嫁的破军簪,在花雨中翩翩起舞。裴乾川执剑立在旁边,往日清冷的剑意竟多了几分缠绵。
崔时宜突然掀开被子,赤着脚冲出去。
父亲怕她受委屈,特意向圣上讨了侯府主母之权。此刻她抖着手举起主母玉佩:"传府卫!立刻剥下年婉意的嫁衣和头簪!"
裴乾川瞬间变脸,将年婉意护在身后:"崔时宜,你疯了!"
"宴会上的事本就是你不知检点,小娘被你母家施压已经够委屈,不过穿你件旧衣裳,你还想逼死她?"
年婉意躲在裴乾川身后,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我是长辈,自然能管教你。"
崔时宜眼眶通红,声音发颤:"我因她差点毁容,她倒有力气穿我的嫁衣跳舞?侯爷可知,我崔时宜……委屈不委屈?"
裴乾川扫过她苍白的脸,眼底没有半分温度:"我看你是疯了。既如此,中馈之权也不适合你掌管,从今日起交给小娘!"
崔时宜愣在原地,看着眼前这对"璧人",突然低笑出声。笑着笑着,眼泪混着血水滚落,狼狈至极。
"成婚三年,你当我是什么?"
"既然无意,为何不休了我?"
裴乾川眸色一沉:"谁说本侯无意?"
他解下腰间鸳鸯玉佩,随手扔过来:"你不是一直想要这个?给你便是。"
崔时宜看着地上那枚玉佩,忽然想起新婚时他宁可独戴双玉,也不愿给她半枚。如今倒成了施舍?
冷风裹着刀子往眼里钻,她没捡玉佩,转身就走。
次日,裴乾川命人铲了所有梨花树,又带着太医的药膏过来。
"御医说这药要按时涂。"他动作生疏地抹着药膏,指尖微凉,带着淡淡的香气。
若是以前,崔时宜定会心头发热。可此刻,只觉得心里空得发慌。
涂完药,裴乾川声音放软:"嫁衣和簪子都还回你嫁妆箱了,我代小娘道歉。往后……我会多陪你。"
崔时宜睫毛猛地一颤。
一个"陪"字,她等了整整三年。
从满心期待的新嫁娘,等到心如死灰的怨妇。如今终于等到,却只觉得喉头发紧,什么都说不出。
……
自那日起,裴乾川果真来得勤了。
甚至破天荒在崔时宜院里用了晚膳。
菜刚上桌,年婉意院里的丫头就慌慌张张跑来。
"侯爷,年太姨娘头疼得厉害,您去瞧瞧吧……"
裴乾川放下筷子,声音平静:"让大夫过去,我在这儿陪崔姨娘吃饭。"
丫头愣了愣,低头应了,转身小跑着离开。
这顿饭吃得安静极了。
裴乾川吃完放下碗筷,起身换了身素色布衣。
崔时宜看着他动作,心里清楚得很。
每月十五,他必定换上素衣,去后院佛堂给年婉意抄经。
武将出身的人从不信鬼神,只信手里刀剑。
可裴乾川这堂堂天策将军,为了年婉意,在佛像前跪了不知多少回。
裁云端着食盒过来。
"小姐,今晚还送这个去吗?"
从前不管多难受,多委屈。
每到十五,她总会备好他爱吃的点心,亲自送到佛堂。
他总在佛堂待一整夜,不吃不喝,她怕他熬坏身子。
哪怕他从未领情。
崔时宜回过神,指尖微微发抖,把食盒推了回去。
月色冷得像冰,佛堂门虚掩着。
檀香飘着,崔时宜跪在蒲团上认真祈愿。
一愿国家太平,百姓安居。
二愿父母安康,女儿不孝,要去边疆,不能常伴左右。
三愿和离顺利,此生再不见裴乾川。
磕完三个头,崔时宜起身要走,旁边厢房传来细碎响动。
她像是被什么牵着,慢慢走向那扇半开的门。
昏黄灯光下,裴乾川正给熟睡的年婉意掖被角,动作轻得像捧着件宝贝。
睡梦中的年婉意哼了一声:"乾川……"
裴乾川喉结动了动,突然俯下身。
眼看两人嘴唇就要碰上,他猛地停住了。
接着,他伸出手指,把年婉意散落的头发轻轻别到耳后,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崔时宜的心像掉进了冰窟窿。
比白天更冷,更绝望。
原来他不是不懂珍惜,只是这份珍惜,从来轮不到她崔时宜。
这种克制的温柔,比从前他对她的冷淡更伤人。
"意儿……"裴乾川对着熟睡的年婉意轻声说。
"你可知当初我娶崔时宜,为何只是为妾?"
他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认真。
"天理不容我娶你……我就把永定侯府正妻的位置,永远给你留着。"
"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变。"
回去路上,崔时宜耳边还在响着他的话。
"……就算娶了她,我也不会让她生孩子。"
心像被刀剜着,疼得没了知觉。
冷月下,往事涌上心头。
新婚不久,宫里赏了锦缎。
她让绣娘做了新衣,偷偷盼着裴乾川看见时的惊喜。
他推门进来,看见那抹红,突然发火。
"谁让你穿这个颜色的?脱了!"
她以为他嫌颜色太艳,再没穿过。
可年婉意却故意说:"乾川知道我最爱茜素红,留了好多锦缎,我都穿不完,崔姨娘要不要?"
说完才像想起什么,补了一句:
"瞧我这记性,乾川不让你穿我的茜素红。"
夜风吹过,脸上凉凉的。
崔时宜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哭了。
她闭闭眼,擦干眼泪。
既然他心门紧闭,她就自己找条路!
往后京城的风雨里,他守着他的心上人,她去边疆,从此各走各路,永不相见。
……
第二天饭桌上,裴乾川给年婉意盛汤布菜,神色温柔。
崔时宜看了眼,没胃口,起身要走。
"坐下!"裴乾川叫住她。
崔时宜转身,见他皱着眉。
目光落在她憔悴的脸上,他眉头突然松了:"怎么瘦成这样?"
他指了指桌上的点心。
"把这些送到崔姨娘院里。"
年婉意看着裴乾川,语气酸溜溜的:"我还当乾川性子散漫,从不关心这些琐事呢。"
"成了婚到底不一样,倒学会疼人了。"
崔时宜心里发苦。
裴乾川这举动看着体贴,可他点的点心,都是她平时送去佛堂给他的。
那道他最爱的蜜汁山药糕,她闻着甜味就反胃。
他却从来没注意过。
"好好伺候年太姨娘。"
他转身要走,月白袍子一甩。
"咚——"
画卷从他袖子里掉出来,慢慢展开,露出半幅女子裙裾。
年婉意疑惑地皱眉,弯腰要捡,裴乾川快步挡住。
年婉意眼里立刻涌上泪:"这是画的谁?莫不是……崔姨娘?"
"谁都不是!"
裴乾川绷着脸,抓住她手腕,声音发哑。
崔时宜的心像被划了一道,酸得发疼。
成婚三年,他连多看她一眼都不肯,怎么会留她的画像?
这画只能是年婉意的。
"我去上朝了。"
裴乾川抓起画卷,匆匆走了。
大氅带起的风卷着落花扑进来,冷得崔时宜心尖像结了冰。
第二天清早。
一声尖叫把她惊醒。
"小姐……您……"
裁云脸色煞白地看着她,话都说不利索。
崔时宜心头一紧,跑到妆镜台前。
镜子里,她原本乌黑的长发被剪得参差不齐!
对女子来说,尤其是世家贵女,头发比命还重要。
这比杀了她还残忍。
年婉意施施然走进来,笑得得意。
"侯爷在佛堂为我祈福多年,我总得回应他的心意。"
"你头发好,我捻成发绳做个平安符,最合适不过。"
怒火和屈辱冲得崔时宜理智全无。
她冲上去,扬手——
"啪!"
"啪!"
两巴掌又快又狠,结结实实打在年婉意脸上!
年婉意难以置信地捂住脸颊,眼底惯有的柔弱瞬间被扭曲的狰狞之色取代。
"你竟敢打我?!"
"崔时宜!你这贱婢!"
"家世显赫又怎样?侯爷心里没你,就算你是清河崔氏的嫡女,这辈子也只配做个妾!"
崔时宜气得笑出声:"可我的家族,偏能让我这个'妾'坐稳侯府主母之位!"
话音未落,她抬手亮出主母玉佩。目光冷得像冰,扫过在场瑟瑟发抖的仆妇,声音厉得像浸了寒冰:"年婉意藐视主母,擅自对我用髡刑,论罪当受笞刑三十!"
"念你出身低微不懂规矩——"她顿了顿,盯着年婉意,"便掌嘴十下,抵一鞭。"
几个粗使婆子立刻上前钳住年婉意。她疯狂挣扎起来,尖声嘶吼:"放肆!你们这群蠢货看清我是谁!"
"我今天若伤半分,等侯爷回来,定要你们生不如死!"
"掂量清楚,谁在侯爷心里更重要!"
婆子们的动作果然僵住。她们看看崔时宜手中的玉佩,又瞅瞅年婉意,权衡之下竟齐齐松了手,默默退到墙角。
崔时宜踉跄一步,心彻底凉透。原来满府上下,人人都知道年婉意才是裴乾川心尖上的人。只有她像个傻子,自欺欺人了三年!
年婉意得意地笑出声,一把夺过崔时宜的玉佩:"可惜啊,这主母玉佩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个摆设。"
"在侯爷心里,只有我才是最特别的。"
崔时宜身子一软,心如死灰。
"来人!把崔时宜按住!拿鞭子来!"
听到年婉意的命令,下人们立刻扑上去按住崔时宜。
"小姐!"丫鬟裁云惊叫着冲过来,却被年婉意的婆子拖开捂住嘴。
年婉意扬手挥鞭,破空声伴着剧痛在崔时宜背上炸开。衣料撕裂,皮肉翻卷,她疼得浑身抽搐,冷汗浸透衣衫。
一鞭,又一鞭……
意识模糊间,她听见府门方向传来下人问安声:"侯爷回来了!"
有婆子慌慌张张劝:"太姨娘,已经九十八鞭了……侯爷回来,还是停手吧。"
年婉意却笑得张扬放肆:"那又如何?"
"就算今天把她打死在这儿,侯爷也舍不得怪我。"
说话间,她咬着牙挥出最后一鞭。
"噗——"
崔时宜猛地一抽,一口鲜血喷在地面,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失去意识前,裴乾川带着怒火的质问声炸响在耳边:"哪个狗奴才这么大胆?敢欺负侯府主母!"
……
崔时宜在剧痛中醒来。朦胧间,裴乾川坐在床沿,目光落在她血肉模糊的背上,眉头微微蹙了下,随即别开脸。
"今天的事,我听下人说了。"
"是小娘有错,该罚。"
他声音平得像一潭死水。崔时宜费力地扯了扯嘴角:"侯爷打算怎么罚她?"
裴乾川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苍白的脸上:"鞭笞你之事,小娘自己手心也被勒出几道血痕,已是惩罚。"
崔时宜如坠冰窟。
几道血痕?这就是她挨了九十九鞭后,年婉意的"惩罚"?
"至于剪发,确实过分。"裴乾川沉默片刻,"但念她是长辈……这罚,我替她受。"
话音未落,在崔时宜惊愕的注视中,他面无表情地拿起剪子。
"咔嚓"一声,一缕头发轻飘飘落在他玄色衣袍上。
崔时宜怔怔看着那缕断发,心底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她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大颗砸在锦被上:"这主母之位,我不要了!"
"你那劳什子姨娘的位置,我也不稀罕!"
裴乾川脸色瞬间阴沉:"崔时宜,我真是对你太宽容。"
"既然非要无理取闹,那就闭门思过一天,好好反省!"
说完,他拂袖而去。
崔时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紧绷的神经一松,整个人瘫在床上。背上的伤口裂开,鲜血汩汩流出,混着泪水晕红一片锦被。
午后,年婉意来了,带着几分假意的温婉:"崔姨娘身子可好些了?"
"府中西跨院那间空屋,你之前想改武阁,我便把翻新的权利给你吧。"
那屋子空了许久,当初崔时宜去请示裴乾川,年婉意非要改成茶室,他二话不说就应了。
崔时宜眼底一片沉静:"我不要了。"
"小娘要是喜欢,送你了。"
年婉意脸色扭曲了一瞬,眼眶一红转向裴乾川:"侯爷……你都看见了。"
"我真心给她道歉,她却仗着家世刁难我,你不在时,我都不知过的是什么日子……"
裴乾川眼神带着警告扫了崔时宜一眼:"有我在,谁敢动你一根汗毛?"
崔时宜已懒得解释。她掀开被子下床,将裴乾川近日送的礼物,连同珍藏的玉骨扇一起抱起,推开窗户扬手一扔,尽数扔进了窗外莲池里。
裴乾川脸色铁青:"你发什么疯?"
那把玉骨扇,是她当年费尽心思找他要来的,每晚都要抱在怀里细细摩挲。
她看着他,淡淡道:"清理不要的东西而已。"
裴乾川的人,裴乾川的东西,她崔时宜一样都不想要了。
说完,她看也不看他暴怒的脸,转身往床榻走。
身后传来年婉意试探的声音:"侯爷……不去哄哄崔姨娘?"
裴乾川沉声:"不用!"
"用不了多久,她自己会来找我道歉。"
崔时宜自嘲一笑。是啊,他认定她离不开他。认定这三年里,无论他如何冷待,如何践踏她的真心,哪怕她遍体鳞伤,也会像条狗一样凑上去。
可这次,不会了。
永远都不会了。
……
翌日,东宫下请帖,请裴乾川携夫人赴宴。
马车前,裴乾川正要伸手扶崔时宜。
“侯爷……”
听到年婉意的声音,他的动作顿住。
年婉意玉手轻轻抚上额头,身子微微摇晃:“我头有些晕……”
裴乾川几乎是瞬间将手收回,转身扶住了年婉意。
看着他的侧脸,崔时宜没太惊讶。
她也不想关心年婉意为何会跟来,自己利落地登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年婉意整个人软绵绵倒在裴乾川肩头。
裴乾川身子一顿,随即为她揉着太阳穴,眸子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崔时宜不愿多看一眼,闭上眼靠着车壁。
倏然,一声惊马凄厉的长嘶划破了寂静的空气。
紧接着,车身猛地剧烈颠簸起来!
崔时宜被狠狠撞在车壁上,发出一声闷哼。
裴乾川猛地掀开车帘——
车夫不见了踪影,他瞳孔骤缩,飞身去夺缰绳。
还未碰到,只听马嘶再次响彻天际。
下一瞬,马车直直冲至悬崖!
“轰——!”车厢瞬间四分五裂。
巨大的惯性将车内所有人都狠狠地甩向悬崖!
意识模糊的前一瞬,崔时宜用尽全身力气,勉力睁开了眼。
悬崖边缘,裴乾川探出身子,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而另一只手,正攥着年婉意!
生死一线。
那双一贯冷漠的桃花眼,此刻盛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惶。
青筋在他额角突突直跳,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
汗水从他冷硬的下颌滚落,哪还有半分从前意气风发的样子。
年婉意脸色煞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乾川,我好怕,快拉我上去!”
崔时宜只觉她吵。
有工夫哭,不如省点力气爬上去。
这样哭下去,只会让几人都力竭。
裴乾川咬紧牙关:“时宜,你学过武,我先把小娘拉上来,你先撑会儿!”
崔时宜扯了扯嘴角。
心口的位置,竟一片麻木。
他只记得她学过武,征战沙场,却忘了她的身子早在日复一日的避子汤下残破不堪。
原来,失望到极致,是连痛都感觉不到。
“裴乾川,你拉她上去吧。”
“从今往后,我的生死再与你无关。”
“我崔时宜不会再依附于你,也不会再渴求你的半分情意。”
裴乾川眸光一怔,很快被年婉意的哭声夺去注意。
“乾川,救我,我不想死……”
崔时宜置若罔闻,用尽全力抽出短匕,直直插进崖壁的缝隙。
多年将门家学,刻苦习练的武艺,在这一刻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虽然身子依旧摇摇欲坠,但总算暂时稳住了下坠的趋势。
见状,裴乾川猛地发力,一把将年婉意拉上崖顶。
年婉意余魂未定,白着脸扑至他怀里。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裴乾川眸色一沉,破天荒推她就要走。
“时宜还等着我。”
年婉意哭得更凶了,死死抱着裴乾川:“不准去!”
“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怎么活?”
“你若是过去,我就立马从悬崖跳下去!”
闻言,裴乾川跨出去的脚步定住了。
“时宜,我先送小娘,你再坚持一会儿,我一定会回……”
话未说完,“咔哒!”一声。
匕首从石缝中脱出,崔时宜急速向着深渊坠落!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崔时宜最后抬眼望去。
只见裴乾川猛地推开年婉意,疯了一般朝她这边奔来。
……
崔时宜是被痛醒的。
不是背上鞭伤隐隐作痛的旧疾,是脚踝突然炸开的剧痛。
她惊惶起身,却被人率先按住肩膀。
“先别乱动。”
裴乾川的声音沉在黑暗里:“你方才把脚筋接给了小娘。”
崔时宜脑子轰地一白,喉间涌上腥甜。
“她的脚筋被乱石所伤,筋脉坏死。”裴乾川顿了顿,抬眼看向她:“小娘最是爱舞,不能落下残疾。”
“所以,”他垂目看着她:“我让太医取了你的脚筋给她。”
“……什么?”
崔时宜怀疑自己仍在那个坠落的噩梦里,没有醒来。
她胸腔剧烈起伏,伤口裂开的绞痛几乎要撕碎呼吸。
“裴乾川!你凭什么替我的身体做决定?”
裴乾川避开了她的目光,那双惯含着淡漠的桃花眼,泛起极浅的涟漪。
“你跛了,本侯养你一辈子。”
“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吗?从今日起,便不必喝避子汤了。”
“谁稀罕?!”崔时宜声嘶力竭地吼,眼泪汹涌地滚下来。
“裴乾川!你欺人太甚!”
眼泪模糊了视线,她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心口痛得快要窒息。
“在你眼中,我和她,便是天上云霞与地上尘泥的宿命吗?”
“我就活该……被你如此践踏、糟辱吗?!”
“你就仗着……”她哭到几乎喘不上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呕出来的血。
“仗着我从前……倾慕于你……”
裴乾川心头莫名一刺,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悬崖边,她那双平静到决绝的眼睛——
他喉结滚动,眼神复杂地看着床上泪流满面的女人,刚要开口说些什么。
管家来了。
“侯爷,南边送消息来,年太姨娘一直惦念的那块稀世翡翠挖到了。”
裴乾川立即转身,袍角翻起夜风。
“备马出京。”
最后回眸时,烛火将裴乾川的影子拉得细长。
“此事我会补偿,至于孩子的事——”
他顿了顿,似有极浅的叹息浮在烛火里:“等本侯回来,一定兑现诺言。”
窗棂外的月光漫进来,将他的背影映得模糊。
崔时宜蜷缩在床榻一角,看着月光里那袭玄色衣袍如流云般消逝在门廊。
终是抑制不住,放声痛哭。
听闻崔时宜足伤消息,父亲萧凛急火攻心。
他请旨遣出宫中御医精锐,昼夜照拂崔时宜伤势。
待宫宴如期而至,崔时宜的伤终于好了大半。
金殿之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崔时宜端坐席间,指尖摩挲着袖中的免死金牌。
嫁给裴乾川前,她曾多少次幻想过,执此金牌跪求圣上,赐她与裴乾川一世姻缘。
求他眼里心里,只她一人。
多么可笑。
如今,这块金牌却成了她用来逃离他的唯一凭恃。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最后一点波澜,在乐声稍歇的间隙缓缓起身。
一步步走向殿中,脊背挺如不屈的青松。
“臣女,崔氏时宜,有事启奏。”
高位上的皇帝微微抬眼,见她从袖中取出那块免死金牌,高高举起。
“臣女恳请圣上,允臣女与永定侯裴乾川,和离!”
满座哗然。
谁不知崔时宜倾慕裴乾川,为他改了性子,甚至下嫁为妾?
如此情种,竟要和离?!
皇帝看着下方那个身形单薄却眼神坚定的女子,沉默片刻,眼中漫上惋惜。
“清河崔氏世代忠良,镇守边疆,劳苦功高,既是你执免死金牌所求,朕便准了。”
“你与永定侯,终究还是有缘无分。”
是啊,有缘无分。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爱情不是靠她一个人努力就可以维持的。
她付出的种种,始终抵不上“年婉意”三个字。
幸好,如今和离,也不算太迟。
崔时宜再次叩首,额头触地,冰凉一片。
“另,臣女自请,承袭父志,前往北境,为国戍边。”
圣上一声叹息,拂袖道:“允。”
……
侯府。
夕阳熔金,洒在永定侯府朱红的大门上。
铁甲兵士簇拥着一匹骏马,停在门前。
崔时宜身骑红鬃烈马,一身银白戎装,手持红缨长枪。
“裁云。”
“婢子在。”裁云快步迎上。
“去将我嫁入侯府时穿的凤冠霞帔取来。”
裁云很快捧着一个描金漆盒出来。
崔时宜翻身下马,接过漆盒,直接走向年婉意的水榭居。
年婉意正在院中修剪花枝,听到动静,抬起头,吓得花剪“哐当”落地。
“你想做什么?”她声音发颤:“你若是敢动我分毫!等侯爷回来……”
“那日,你着我嫁衣跳舞时,可想过它为何如此合你身?”
崔时宜打断她,打开漆盒,凤冠霞帔跃入眼帘。
她语气平淡:“因为,这套凤冠霞帔,本就是裴乾川是按着你的尺寸裁制的。”
新婚前,她熬了几个通宵,才笨手笨脚将它改缝成了自己的尺寸。
年婉意瞳孔猛地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你说什么?”
“他还常对着你的画像,独自纾解。”崔时宜继续补充。
“这月十五,他在佛堂旁的厢房,对着熟睡的你诉说情意,说永定侯府正妻之位,永远为你空悬。”
“今生今世,永不更改。”
年婉意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廊柱上,脸上交织着震惊、羞耻、还有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
崔时宜看着她,只觉得荒谬又可笑。
她收回目光:“裴乾川今日回京,和离的旨意今日也会下到侯府。”
“祝你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年婉意猛地回神,看着眼前这个脱胎换骨般的女人,下意识问:“那你呢?你要去哪?”
“去做崔时宜自己。”崔时宜转身,走向院门。
“从此以后,你们母子之间的纠葛,皆与我无关。”
走到门口,她脚步一顿,侧过脸,眼神锐利如刀。
“不过,年婉意,你若再敢惹我……”
她抬手,指向身后黑压压的亲兵:“崔家军的枪可不认人!”
说完,她再不停留,大步离去。
行至城门前,一辆华贵马车从城外飞驰而来,卷起一路烟尘。
马车在不远处的临街停下,车帘掀开,裴乾川一身风尘仆仆,快步下车。
“去请太医来,那日小娘的伤还没好全。”
属下问道:“可要再请一位给崔姨娘看看?”
裴乾川脚步未停:“那就请两位。”
崔时宜的目光掠过他,唇角勾起冷笑。
为了年婉意那块稀世翡翠,他不惜连夜出京,亲自去取。
回来还不忘年婉意那点擦伤。
可她的伤,却是属下提醒才临时想起,顺带来看。
谁轻谁重,他向来分得清清楚楚。
可崔时宜的心湖,已没有一丝波澜。
不爱了,他便再也伤不到她分毫。
“出城!”
她沉声下令,双腿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奔出城门。
与此同时,裴乾川一袭玄袍,领着太医上马车,向着侯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个向北,一个向南。
车马交错,背道而驰。
崔时宜没有回头,只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永别了,裴乾川。
侯府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辘辘声。
车厢内,裴乾川靠着软垫,目光沉沉,不知望向何处。
自离京那日起,一种莫名的慌乱便如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心头。
无端,却又沉甸甸地压着,让他喘不过气。
他试图挥去,却发现那感觉如同附骨之疽。
旁边的友人赵珩连唤了他几声。
“乾川?”
“乾川,想什么呢?”
裴乾川置若罔闻,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
车窗外,市井的喧嚣涌入。
隐约传来百姓的议论。
“听说了吗?崔氏嫡女,崔时宜……”
“今儿一早就……”
崔时宜。
这三个字像一道锐利的冰锥,瞬间刺破了他混沌的思绪。
裴乾川眼底的迷茫散去,伸手一把撩开车帘,想听得更清楚些。
就在此时——
“轰隆!”
一道惊雷炸响,天色骤变。
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瞬间乌云密布。
倾盆暴雨,瞬间将街道冲刷得一片狼藉。
议论的百姓惊呼着四散奔逃避雨。
方才还嘈杂的街市,只剩下哗哗的雨声。
“乾川!”
裴乾川被这雷声和友人的呼喊惊得心头一跳。
“啪嗒!”
一声轻响。
他一直放在膝上的,崔时宜的妆奁掉在铺着厚毯的车厢底板上。
妆奁盖子被震开了一条缝。
一支金光闪闪的发钗,从缝隙里滚了出来。
那是一支异常华贵的孔雀开屏金钗,翎羽处镶嵌着细碎的宝石,流光溢彩。
这支钗是他母亲临终前交到他手里的,说要给他未来认定的妻子。
他一直将它珍藏在枕下,从未示人。
他曾无数次想过,若有朝一日,他能名正言顺地娶年婉意进门,便亲手为她簪上。
思绪飘回那年中秋家宴。
月色正好,酒意微醺。
他心情颇佳,问席间的崔时宜和年婉意想要什么赏赐。
崔时宜的眸子漾起一丝期盼的微光,小心翼翼地开口。
“侯爷……那支孔雀翎的发钗……妾……”
话未说完,一旁的年婉意已用长辈语气开了口。
“崔姨娘,这可使不得。”
“那是侯爷母亲留给未来侯夫人的信物,你一个妾室,怎好开口索要?这是僭越了。”
裴乾川脸上的笑意冷却。
他看向崔时宜,眼神冰冷如霜。
“这发钗,你想都别想。”
“死了这条心。”
他记得她当时瞬间煞白的脸,和那双迅速黯淡下去的眸子。
他却不以为意。
可此刻……
裴乾川缓缓弯腰,指尖微颤地捡起脚边的发钗。
修长的手指抚过那栩栩如生的孔雀翎,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是崔老将军的寿宴上。
她立在云云人群中与裁云说话,发间斜插着一支碧玺点翠的发钗,颜色与这孔雀翎有几分相似。
那日的阳光很好,落在她微侧的脸颊和那支发钗上,衬得她眉眼生动,逼人的明艳。
那一刻,他看得有些移不开眼。
一个荒谬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母亲这支钗,若是戴在她头上……定然也很好看。
窗外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迷蒙。
他紧紧攥着那支孔雀翎发钗,锋利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乱了。
一切好像都开始乱了。
思绪纷乱如麻,不受控制地飘向这次南行。
在熙攘的玉石集市旁,他曾见过一个男人。
那男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眼神涣散,状若疯癫。
他就蹲在街角,对着空气,一遍又一遍,痴痴地念着一个女人的小名。
“阿蛮……我的阿蛮……”
当时裴乾川只觉此人扰了心境,并未深究。
后来,歇脚的茶馆里,听邻桌一个老者闲谈,才知晓了那疯癫男人的故事。
原来那疯子口中的“阿蛮”,曾是当地首富的嫡女,千娇百宠。
可她偏偏看上了当时还一文不名的男人。
不顾家人反对,自降身份,舍弃了正妻之位,执意嫁给他做了妾室。
男人本不情愿,是碍于长辈施压才勉强纳了她。
婚后,自然是百般冷待,甚至为了另一个心仪的女子,屡屡作践她,伤透了她的心。
最后,那位曾经明珠般的首富之女,心如死灰,自裁离世。
她死后,男人才幡然醒悟,追悔莫及。
可人死不能复生。
滔天的悔恨将他淹没,日复一日的痛苦折磨,最终彻底逼疯了他。
只能在疯癫中,一遍遍呼唤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名字。
当时听完这个故事,裴乾川只觉得唏嘘,并未往心里去。
这世间痴男怨女的故事太多,与他何干?
可现在……
他握着这支象征妻子身份的金钗,想起崔时宜离京前看他的最后一眼。
那眼神里,似乎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了以往的痴缠,没有了小心翼翼的爱慕,甚至连恨意都淡了。
只剩下一种,死水般的平静。
一种莫名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甚至说不清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
“乾川?”
赵珩的声音再次响起。
“回府后,你是先让太医去看崔姨娘,还是先去看你小娘?”
裴乾川微微一僵。
若是从前,这个问题根本无需思考。
他会毫不犹豫地说:“自然是先去看小娘。”
可现在,他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珩看着他晦暗不明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
“乾川,你有没有想过……”
“若是有一天,崔氏真的彻底离开了你,再也不回来了,你会难过吗?”
裴乾川的手猛地一紧。
金钗尖锐的边角更深地刺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崔时宜怎么会离开他?
那个女人,从嫁进侯府开始,眼中便只有他。
为他洗手做羹汤,为他受尽委屈,为他甚至连性命都可以不要。
她怎么可能离开?
可仅仅只是听到赵珩这句假设,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痛楚,已经开始在他心口蔓延。
不,不会的。
他想起她从前看他时,那总是带着光亮的眼神,那百依百顺的模样。
“不会的!”
“她那么爱我。”
他像是要说服赵珩,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
“谁离开我,她崔时宜,都不可能离开我!”
赵珩却只是摇了摇头。
他看着裴乾川,像是在问一个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可若是她不爱你了呢?”
“嗡”的一声,像是有根弦在裴乾川脑中断裂。
心口那莫名的、尖锐的痛楚,瞬间加剧。
像是有无形的利爪,狠狠抓挠着他的内腑。
他几乎是立刻反驳,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慌。
“不可能!”
“她不过是在闹脾气,欲擒故纵的把戏罢了。”
“等她自己气消了,自然会乖乖来找我。”
毕竟,从前的无数次,她不都是这样吗?
受了天大的委屈,掉几滴眼泪,最后还是会红着眼圈,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身边来。
三年了。
整整三年,她从未变过那副痴缠模样。
怎么可能说变,就真的变了?
赵珩轻轻叹了口气,移开了目光,看向窗外连绵的雨幕。
他想起方才在车帘外,听到的那些零碎议论。
“崔氏请旨和离,自请北上戍边……圣上已经准了……”
这些话,炸得他当时也愣了片刻。
此刻,看着裴乾川这副模样,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赵珩的思绪不由飘回了许多年前。
他犹记得,崔时宜待字闺中时的模样。
那时候的她,是整个京城的风云人物。
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五姓七望清河崔氏的嫡女,贵比公主,却偏偏养出了一身惊世骇俗的风骨。
不爱红妆爱武装,不喜诗词爱弓马。
林下风气,英姿焕发。
她总是用一根火红的发带,将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高高束起。
骑着她阿兄,那位同样惊才绝艳的崔小将军,费尽心思从西域给她寻来的照夜玉狮子。
她一身劲装,纵马驰骋在长安宽阔的街道上。
衣袂翻飞,红缨飘荡,像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那样明艳,那样无所顾忌、光芒万丈。
引得多少世家公子站在街边,驻足凝望,心生倾慕。却又自惭形秽,连上前搭话的勇气都没有。
而赵珩,也曾是那众多倾慕者中的一个。
只是那时,他尚年少,身份也远不如今日,只能远远看着那道耀眼的身影。
思绪收回,赵珩看向依旧沉着脸的裴乾川。
“乾川,你还记得她嫁给你之前是什么样子吗?”
裴乾川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想要反驳说“与现在并无不同”。
可脑海中,却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
快得抓不住。
他努力在纷乱的记忆里搜寻。
第一次见崔时宜……不是她后来提起的三年前的上元宫宴。
似乎是更早之前。
裴乾川的瞳孔,有瞬间的失焦。
一个被他刻意遗忘,或者说,从未真正在意过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
那天,他好像是为了年婉意受了些闲气,独自去醉仙楼喝闷酒。
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刚走出酒楼大门。
凛冽的寒风一吹,稍微清醒了些。
就在这时——
“聿聿——!”
一声骏马的长嘶,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冲过!
一匹神骏非凡的骏马疾驰而来,劲风扑面!
他酒意醒了大半。
定睛看去。
马背上,一个红衣似火的少女,笑得明媚而肆意。
她头上那根火红的发带,在清冽的寒风里猎猎作响。
那一瞬间,天地间只剩下那马上飞扬的身影,和那根刺目的红。
裴乾川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心头的烦闷。
他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目光不由自主地,就那么跟着那道红色身影而去。
没走多远,就看到街角处围了一群人。
几个纨绔子弟,正拉扯着一个穿着朴素的良家女子。
那女子挣扎哭喊着,周围的人指指点点,却无人敢上前。
就在这时,那道火红的身影勒停了马。
她干脆利落翻身下马。
“住手!”
清脆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却瞬间盖过了周遭的嘈杂。
那几个纨绔被打断了“好事”,很是不耐烦地回头。
看到是个貌美的小娘子,眼中更是闪过一丝淫邪。
“哟,哪里来的小美人,也想跟爷玩玩?”
少女眉头一蹙,眼中闪过一丝冷厉。
她没再废话。
下一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下一瞬,所有人都惊呆了。
只见她竟扬起了手中那条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马鞭。
毫不留情地,狠狠抽在了为首那个出言不逊的纨绔脸上!
一道鲜红的鞭痕,立刻浮现在那纨绔白净的脸上。
那纨绔捂着脸被打懵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被一个女子当街抽打。
反应过来后,便是滔天的恼羞成怒。
“贱·人!你`他娘的是哪根葱?竟敢打小爷我!你知道小爷是谁吗?!”
红衣少女面对他的咆哮,却是冷哼一声,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她动作潇洒漂亮地再次飞身上马,稳稳坐定。
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跳脚的纨绔,骄傲地昂起了下巴。
优美而凌厉下颌线条,像一只即将展翅翱翔于九天的凤凰。
“你给我听好了!”
她的声音清越洪亮,传遍整个街角。
“我叫崔时宜,乃五姓七望,清河崔氏嫡女。”
“当朝镇国将军,便是我的父亲!”
“将来,我崔时宜也是要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当女将军的!”
她扬着下巴,目光灼灼,扫过那纨绔和他的一众跟班,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到时候,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这种,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欺辱良家妇女的人`渣败类!”
那纨绔被这名头震得浑身一颤,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被掐灭了。
“崔……崔大小姐……”他结结巴巴,冷汗涔涔。
“是……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还请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这次吧!”
说完,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带着那群同样吓破了胆的跟班,灰溜溜地跑了。
转瞬间,街角恢复了平静。
只剩下那被解救的良家女子,对着马上的红衣少女,感激涕零地连连磕头。
崔时宜只是淡淡颔首,并未多言。
继而,她调转马头,如同一条红色的飘带,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裴乾川站在原地,看着那道红影消失的方向。
心头竟像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颗石子,荡开圈圈涟漪。
他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女子不计其数。
温柔的,娇媚的,端庄的,聪慧的……
却从未见过像她这般鲜活、炽烈、无所畏惧的。
他当时只觉得,这不过是他沉闷生活里,一个略显特别的小插曲。
那抹烈火般的红,连同那张扬骄傲的脸,就这么驭着马猝不及防地,闯进了他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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