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陪完小妾回府,发现空无一人,看见夫人留的书信,他青筋暴起

发布时间:2025-07-09 00:32  浏览量:1

声明: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已完结,请放心观看!

荀琅得罪天子,被迫娶了我这个仇人家的女儿。

我陪着他从微末到复起,却人人皆知他避我如蛇蝎。

新帝登基前,荀琅送来一纸休书,和我彻底断绝了关系。

但他不知我早在前一天就被他青梅竹马的妾室毒死。

妾室撒娇骗他说我是自杀,荀琅也只是淡淡点头。

「成婚七年也算对得起我们的情分,冯芫自寻死路,与你何干?」

我的魂魄就站在他身边,听完了每一句话。

1

萧怜儿带着一众心腹仆从闯进落英苑时,我便知道自己已经走投无路。

明明是她为荀琅诞下一儿一女,却只能屈居妾室,被我抢了正妻之位,她怎能不恨我?

如今荀琅登上丞相之位,正是她报复我的好时机。

我冷眼看着萧怜儿笑盈盈地倒了一杯毒酒,悠闲地看着我。

「这七年你我也算共过患难,如今好日子来了,可惜夫君恨毒了你。」

「不如妹妹送你一程,我不忍心,但姐姐也能体面离开,留个全尸。」

是啊,荀琅恨毒了我,却又不得不忍着厌恶娶我。

宫变已定,他凭从龙之功,被新帝钦点为丞相。

我这个先帝赐予的「大礼」,他恨不得将我毁尸灭迹。

被这场赐婚伤害的,又何止荀琅一人。

只是不幸,我倾心于他,他却从未爱过我。

纠缠七年,从相敬如宾到两看生厌,我居然还痴心妄想,荀琅会对我存有一丝情意。

苦涩与疲惫在我心口蔓延,阵阵疼痛袭来,我下意识抚上小腹。

我轻笑一声,「即便要死,也得是荀琅亲手杀了我。」

「你一个妾室,算什么东西?」

萧怜儿脸色微变,她正要开口,看到我放在腹部的手,眼神骤然一凝。

「我就说你这种被厌弃之人有什么好得意的,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也曾为荀琅诞下子嗣,自然看得出我怀孕了。

不等我反应,两个嬷嬷冲上来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按跪在地。

我动弹不得,抬头,萧怜儿已经端着毒酒款款走到我面前。

我强压下心头的恐惧,恨声道:「荀琅若是知道你杀了他的嫡子,定不会让你好过!」

冰冷的酒杯边缘已经触到我的唇。

萧怜儿娇笑着,捏着我的下巴啧啧出声,「姐姐,生下来的,才算数。」

「落英苑现在都是我的人,只要我不说出去,夫君怎么会知道你有了身孕呢?」

「安心去吧,很快我就是他的正妻,我的孩子就是荀家唯一的嫡子!」

一杯毒酒不够。

三杯,四杯,然后整壶酒都被灌进了我的喉咙。

腹部传来剧烈绞痛,我被松开,蜷缩着颤抖,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

腹部下坠的痛楚让我流泪,我清晰地感觉到热流从双腿间涌出,清空了我的腹腔。

明明很多年前,我就发誓不再为荀琅流泪。

「荀琅……荀琅……救救我们的孩子。」

我忍不住呼唤他,却只能发出沙哑的气音。

毒药毁了我的嗓子。

每一声呼唤,都淹没在模糊的血沫里。

萧怜儿冷笑着看我颤抖的身体渐渐没了动静,掩着口鼻厌恶地扇了扇风。

「都处理干净,夫君回来了,你们知道该怎么说。」

她留下心腹处理我的尸体,志得意满地走出了落英苑的大门。

天空晴朗,暖阳映在我涣散的瞳孔里,很快又被黑布遮住。

好不甘心。

最后的意识这样想着。

荀琅,若有来生,我绝不再嫁给你。

2

我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喘着粗气,夜风拂过,我轻轻打了个寒战。

守夜的丫鬟听到屋内的动静,掌灯走了进来,卷起床帘。

「夫人,出什么事了?」

我还沉浸在噩梦中,怔愣着没有回答。

小丫鬟迟疑道:「奴婢请人去叫老爷……」

「不必了!」

听到荀琅的名字,我终于回神,毫不犹豫打断了她。

「不用叫人……我没事,你下去休息吧。」

丫鬟走后,我又在黑暗中躺下来。

居然又梦到了上辈子的事。

我捂着寝衣下的小腹,还能感受到残留的烧灼。

被萧怜儿毒害后,我才发现自己没有死,而是回到了前世,荀琅和四皇子逼宫政变之前。

我闭上眼睛。

彼时我已经身怀有孕,却没有察觉。

等到我发现的时候,一切都已无可挽回,被荀琅害死了。

是了,若没有他的默许,萧怜儿再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光明正大谋害正妻。

只是我逃避被夫君厌恶的事实,还幻想着能和荀琅破镜重圆。

却不知他一早就没打算让我活下去。

苍天有眼,这辈子,我不会再期待荀琅的爱护。

也不会再留在荀家这个囚牢了。

第二日晨起,我洗漱后不等用过早膳就带着丫鬟去了大佛寺进香。

祖父喜好佛法,少时我耳濡目染,也习惯了礼佛进香。

可荀琅不喜。

他当初被天子贬谪,原因之一就是看不惯圣眷正浓的贵妃借皇寺敛财,写了十张八张折子痛骂妖妃祸国。

结果就是「妖妃」吹枕头风,皇帝点我去膈应他。

此后,我在荀琅面前也再不提礼佛二字。

第一次说他皱皱眉头,第二次说他冷笑拂袖而去。

第三次,我就不说了。

即便他也是人人赞叹的美玉君子,可要是厌恶我,什么都能成为理由。

妻以夫为纲,天子指婚,我反抗不了,那就只能顺从他。

渐渐地,我也不记得自己为了荀琅丢了多少我曾如数家珍的东西。

进香完,在大佛寺用过斋饭我才回了荀府。

青诃扶着我下车,忧心忡忡道:「夫人,咱们出来进香,老爷知道了,不会生气吗?」

往日我在荀琅面前畏懦太多,就连我身边的人也跟着怕他。

我拍拍青诃的手,「无碍,不用事事看他脸色。」

这般冷淡叫青诃愣了一下,想来是不明白我一向揣摩荀琅心思,怎么突然转性了。

青诃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也不打算和她说太多,径直回了落英苑。

令我诧异的是,荀琅居然也在这里。

3

这不是我今生第一次和荀琅独处。

刚重生回来时,我不敢相信自己又活了,听到下人通报荀琅晚上要来落英苑,下意识叫他们回绝了。

却不想被进门的荀琅听了个正着,我们彼此对视,荀琅神色冷淡,眉头微蹙,是记忆中熟悉的高傲模样。

而我还记得自己死前曾执着地唤他来救我。

荀琅本就不乐意碰我,听到我厉声拒绝他进落英苑,随即便冷笑着离开。

「既然夫人这么看不上荀某,那就算了。」

一连半月,我没有再见过荀琅,倒也给了我适应起死回生的时间。

如今再见荀琅那张面如美玉的脸,我生不起一丝不甘,也没有一丝情意。

荀琅依旧清冷开口:「你去哪儿了?」

我收回目光,平静道:「随便走走,夫君不去看萧姨娘,来我这里做什么?」

荀琅愣了一下,似乎有些诧异。

那样的情绪也是转瞬即逝,他冷淡道:「近日无事不要出门,有什么就让丫鬟小厮代劳。」

我正要反问为何,灵光一闪间恍然大悟。

前世这个时候,正是荀琅和新帝谋划政变的关键时刻。

当初荀琅也嘱咐过我,荀府上下被他围得一只蚊子也飞不出去。

可是萧怜儿知道他所有的计划,而我,只得到一句叮嘱。

直到我听说新帝登基,才反应过来这些年荀琅的谋划。

再过几天,荀琅就会拿到金吾卫兵符,围堵皇宫,斩首贵妃,恭迎新帝登基。

这也就意味着,我的「死期」要到了。

4

我不想死。

荀琅离开后,我呆坐了很久。

孤寂落了满身,我忍不住回想起前世种种。

荀琅十七岁高中状元,天资聪颖,前途无量。

只是他清高耿直,仗着自己年轻有为口出狂言,誓要扫清寰宇,在朝堂树敌无数。

也有高官想过拉拢他,用联姻把荀琅绑在自己的船上,却都被荀琅一个个嘲讽了回去。

那时的荀琅,只对他青梅竹马的谏议大夫之女萧怜儿,才会流露出丝丝柔情。

可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荀琅二十岁那年,先帝贵妃张氏借口修建皇寺祈福,为母家和她生下的六皇子结党敛财,剑指皇位,根本不把太子放在眼里。

于是荀琅闯了大祸,不仅上书弹劾张家,私下与友人小聚讥讽天子昏庸的话也被有心人传了出去。

张家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荀琅被下狱动了私刑,最终被革职外放,若无意外,再无晋升可能。

正巧那年张贵妃对太子发难,指控他平庸猥懦,还将永州贪污的锅扣到了太子身上。

永州太守,正是我父亲。

而冯家,一直是太子忠臣。

太子自然是有办法脱身,我父亲却锒铛入狱,判了秋后问斩。

祖父半白的头发一夜之间全部花白,想用自己三朝元老的身份求先帝开恩。

张贵妃的人提前拦住了祖父,讥笑道:

「冯大学士,要怪,就怪你自个儿眼瞎,朝堂之上对咱们六皇子出言不逊。令郎这是替你去死啊!」

更让人心碎的是,张贵妃犹嫌不够,于是,我被指婚给了荀琅。

赐婚后,祖父的身子一夜之间垮了下去,失意间辞官回乡,带走了我父亲的骸骨。

而荀琅,拖着自己跛足的身体,上门跪求祖父驳回赐婚。

那时我站在屏风之后,听到那个朗月入怀的青年字字泣血:

「冯公!此番赐婚是羞辱你我,荀某已有心爱之人,怎么能娶您的孙女!」

荀琅当时已经被革职外放,但是和萧怜儿情投意合,有婚约在身。

他和祖父政见不合,常有争执。

张贵妃故意要我们仇人做怨侣。

我不晓得那天祖父是怎么劝走了他,只记得荀琅道:

「冯公既然不愿助我,也休怪我不义。」

他爱憎分明,这么混不吝的话也当众说出来了。

可我一直想问他,荀琅,明明我和祖父也无力反抗,你为何偏偏要恨我这样一样可怜的人?

嫁给荀琅时,我才不过十七岁,也曾是活在祖父爹娘庇护下的娇小姐。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得那般下场。

我也是长辈口中聪慧伶俐、外秀中慧的好女子,何以要在荀琅的迁怒下生生枯萎?

曾期许过的相敬如宾各自安好,在七年的冷面相对中化成了灰烬。

平心而论,荀琅从不辱没我。

只是他每个冷眼,每一声轻哧,都在一点点敲碎我的脊梁。

我被皇权硬生生拴在他身上,最终还要因他而死。

这样的人生,本就不该是我应有的!

我失手摔碎了茶盏,清脆的破碎声后,我从倾洒的茶水里看到了自己不甘的双眸,那之中,有一缕挣扎的火焰。

「夫人!」

青诃听到屋内的动静,紧张地走进来。

瞧见地上摔碎的瓷片,她「呀」了一声,心疼地招呼人给我包扎被划出血痕的手指。

她叹气道:

「夫人若是以后不想见老爷,咱们就不见了。莫要拿自己的身体置气。」

我看着她,这个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的侍女。

除了我的家人,就数青诃最心疼我,我若有什么岔子,她比我哭得还快。

可她性情温吞,总是盼我和荀琅和好,生个一儿半女,后半生也能有所依靠。

前世我死后,她是会悲哭流泪,还是咒骂荀琅不仁不义,害死了发妻?

我轻声道:

「青诃,去帮我把萧姨娘请来吧,我有话和她说。」

不,我绝不能坐以待毙。

这一世,我绝不要成为荀琅的踏脚石。

5

午后,萧怜儿被簇拥着到了我的落英苑。

她柔媚的脸上挂着假笑,敷衍地对我行了个礼。

「姐姐唤怜儿何事?」

我审视着她。

平心而论,若不是那杯毒酒,我对萧怜儿本无恨意。

嫁给荀琅不久后,我就听闻她为了不负和荀琅双宿双飞的约定,居然上吊自尽。

要不是荀琅到得快,美人只怕早就成了红粉骷髅。

因此成婚还不到一个月,荀琅就纳了萧怜儿,此后的日子更是把她捧在心尖上。

萧怜儿变妻为妾,却对我恭恭敬敬,面上唯唯诺诺,活像我这个正室欺负了她似的。

身为女人,我能清楚感觉到她对我的恨,也知道她巴不得我去死。

但我始终记得她也是被这场赐婚害了的人。

七年里受了她多少绵里藏针的针对,吃了多少荀琅偏爱的苦果,只要荀琅还肯给我面子上的尊重,后半生做个守活寡的夫人也没什么。

若非那杯毒酒……

我闭上眼睛,冷淡地点点头,算是应了她的礼。

荀府里我权势比不过她,就算是要报仇,也得等安全度过这次劫难。

我开门见山道:「荀琅不日就能上位丞相,荀府现在已经固若金汤,先恭喜你了。」

萧怜儿被我吓了一跳。

荀琅暗中谋划宫变的事,她都是从一些只言片语里猜出来的,我这样不被荀琅重视的怎么会知道?

我笑了笑,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当初他被张贵妃羞辱,那种心高气傲的性子,怎么可能一辈子忍下去,你和他青梅竹马,应该更清楚才是。」

萧怜儿脸色阴晴不定,良久,她才娇柔笑道:「姐姐这话大逆不道,真不怕给夫君招惹大祸吗?」

「不怕,他一旦成功,我们就会和离。」

这下,萧怜儿是真的哑口无言。

我扔下这么一个消息,砸得她不知道说什么。

「冯芫,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见她终于卸下伪装,露出探究冷酷的神情,我哂笑,心里莫名出了一口气。

曾经我就是太在乎圣旨的束缚,生怕自己踏错一步就会毁了冯荀两家,白白耗了自己性命。

原来无所顾忌,是这样痛快!

我道:「你我之间不用那么多客套了,我知道你一直恨我占了你的正妻之位,这些年我也忍了你处处针对。」

「但荀琅一朝得势,必然要清除我这个耻辱,和我彻底切割。正巧七年我也受够了,我会在他之前提出和离,不打扰你们一家四口的和美生活。」

萧怜儿冷笑道:「算你有自知之明,但是冯芫,我不信你。」

「当初你和冯恢那个老东西不肯否了指婚,现在我凭什么相信你舍得了唾手可得的富贵?!」

这话,就是承认她知道荀琅一定会宫变成功了。

我还是那副平静的口气,只是笑得阴冷了些:「你给我下了三年的麝香,我都知道。」

在她慢慢难看的脸色里,我一字一句道:「你房中那杯给我准备的鸩毒,我也知道。」

6

「萧怜儿,你自知荀琅偏爱你,平日对我处处针对,他也会当作没看见。但你应该更加清楚,荀琅能容忍你欺压我,但绝不会让你残害无辜。」

我镇定自若地笑道:「他是要做清流名臣的人,谋杀发妻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根本不会考虑。你若是自作主张坏了他前途大业,就算你为他生儿育女又能如何?心善柔顺的女人多的是,他可以另娶贵女,也不会多考虑你这样的毒妇!」

萧怜儿的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

我慢悠悠嘬了一口茗茶,绷紧的脊背冒出一丝冷汗。

这话对,又不对。

荀琅的确爱惜名声,刚正不阿,但那都是被构陷之前的他。

自从跌落泥潭后,他的手段阴狠起来,不比张氏一脉的人差。

特别是坐稳了丞相之位后,荀琅更是杀伐果断,残酷无情。

他上位后第一件事,并非是给我写休书,而是将六皇子党羽上百人统统抓了起来,轻则流放,重则凌迟。

张贵妃的哥哥、六皇子的舅舅张显达更是被他砍下手脚做成了人彘。

新帝对此不闻不问,旁人弹劾他暴戾,也被通通压下,直到他用鸩毒杀了张贵妃后,才被罚了半年的俸禄。

未来的荀琅,不仅是贤相,更是酷吏。

前世,我的魂魄跟在他身边,见证了他每一次屠杀。

7

萧怜儿那壶鸩毒的确杀了我,但我的魂魄却意外地没有消失。

我看着他们一脸厌恶地伪造我自杀的假象,尖锐刻薄地讥笑我做梦母凭子贵。

但我什么也不想去听,珍珠白的魂魄颤抖地抚上已经冰冷的肚腹,我的孩儿还未降生,就被我这个母亲连累,魂飞魄散了。

魂魄不会哭泣,我不知晓自己呆坐了多久,从天明到天黑,时间浑浑噩噩过去,荀琅终于从皇宫归来。

身长玉立的男子锦衣夜行,微微跛着脚。

萧怜儿先发制人,冲上去哭诉我因为害怕而自杀,她根本拦不住。

一股力量让我不受控制地跟在荀琅身边,我挣扎着想要贴紧我的身体,却敌不过天意。

荀琅听完萧怜儿自责的哭诉并未有什么反应。

他冷淡地看着我的尸体,背影像一尊硬冷的石像。

是了,他如此厌恶我,我死了,恐怕高兴还来不及。

只是他荀琅好面子,又怎么会大庭广众之下拍手叫好?只怕是要关起门来和萧怜儿互诉衷肠,庆贺终于甩掉我这个包袱!

我第一次对他生出恨意。

恨他娶了我又折辱我,恨他不爱我却和我有了肌肤之亲,恨他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没有出现。

我不知道人能否听见灵魂的声音,只是一遍遍在荀琅的耳边尖叫。

「滚远一点!荀琅,我不想看到你!」

「七年已经对得起我们的情分,冯芫自寻死路,与你何干?」

万万没想到,他最后给我的话,居然是这个。

我呆呆地听着荀琅吐出一个个冰冷的字眼,灵魂剧烈抖动。

他,到底有没有心?

萧怜儿眼底喜色一闪而过,但还不等她开口,荀琅又道:「但,夫妻一场,风光大葬了吧。」

这便是我如履薄冰七年得来的报应吗?

我蜷缩在一旁,苦涩蔓延心头,却无泪可流。

没有看到荀琅转身而过的身侧,十指成拳,在掌心掐出了血痕。

我下葬后,魂魄仍在人世逗留,荀琅却性情大变,一改清冷刚直,追杀六皇子一派。

当初他春风得意马蹄疾,被张贵妃和六皇子害得贬官离京,甚至无缘无故受了一场牢狱之灾,右脚成了跛足。

手刃仇敌,快意恩仇,洗刷过去的耻辱,人生之幸不过如此。

只是他眼中并无一丝快意,每杀一人,眉宇间的黑沉就多一分。

可我并不在乎他怎么抑郁,我只想离开他,就算不行,掐死他给我陪葬也好!

上天眷顾荀琅,他杀的人越多,位置坐得越稳。

直到张贵妃身死,荀琅终于停下屠刀,在家思过,仿佛被迫蛰居的猛虎。

那时,我已经下葬一月有余了。

荀琅为了肃清朝堂日夜操劳,连萧怜儿和她的两个孩子都见不上一面。

而他闭门谢客时,居然出现在了尘封的落英苑。

我的魂魄不受控制地跟随他走了进去。

失去了主人,落英苑萧条孤寂,只有寒鸦喑哑飞过。

荀琅提了一壶酒,坐上满是灰尘的石凳。

一杯一杯,仿佛喝不醉般沉默饮酒。

我突然惊觉,这样没有针锋相对,也没有噤若寒蝉的时刻,居然在我死后才出现。

「都说杀身成仁,雷霆万钧亦能渡众生苦厄。」

荀琅喃喃自语:「可我杀了这么多人……羞辱我的,算计我的,鄙弃我的……杀了这么多,为何还是苦厄缠身?」

他大抵是喝醉了,说些没头没尾的胡话,也不求人回答。

只是最后一句,在寂静深夜中,却仿佛一道惊雷炸响在我耳边。

「阿芫……为何不入我梦,让我安心?」

就是这句话,我魂魄一轻,还来不及惊讶便沉沉坠落。

再睁眼,已然重生。

8

就在我思绪百转时,萧怜儿也在考量。我赌的就是她了解以前的荀琅,却不了解丞相荀琅。只要萧怜儿还想做荀琅的正妻,她就必须揣摩自家夫君的心思。

一番沉默后,萧怜儿忽然眉眼放松,唇角弯弯笑了。她扶了扶鬓边的簪花,温顺道:「姐姐话说得太重,可真是吓了我一跳。你才是夫君明媒正娶的夫人,我哪敢和你争呢。」

「这些年姐姐和夫君的恩怨,妹妹都看在眼里。夫君冷直,不懂女人心思,平白让姐姐吃了那么多委屈。若是你想一别两宽,也没人敢说什么。」

面子话说得好听,但我知道,萧怜儿这是妥协了。她的确赌不起,荀琅马上就要位极人臣,她一个谏议大夫的女儿根本算不了什么。我面上亦是温和一笑,心中松了一口气。「姨娘贤淑,能明白我的意思就好。」如此,我算是稳住萧怜儿这个隐患了。

虽然勉强达成协议,但萧怜儿并不高兴,走的时候也是沉着一张脸。以往都是她对我挑拨打压,软硬兼施地排挤,我自知理亏,也只是回避和她接触,从不与她争执。可今天,我居然一反常态压了她一头!

我管不了萧怜儿心里都在计算什么。只是冷冷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召来青诃。「我近日气闷舌燥,去私库寻一些天花粉和莪术,熬成汤。」

青诃立即紧张了起来,「夫人哪里不舒服吗?我去找个大夫看看?」

我笑着安抚她,「不必,暑热而已,调理一下就好。啊,你记得给我准备一叠桃仁糕,许久未吃了。」

青诃领了命,不敢耽搁,立刻去找药材了。我遣退了仆妇,沉默良久后,轻轻按住了腹部。只是唬住萧怜儿还不够,要和荀琅彻底断绝,这个孩子……也不能留下。

祖父曾夸我聪颖过人,把我当男儿一样教养。四书五经,奇门遁甲,杂剧话本,我学得最好的却是医术。书看多了,日积月累之下也能给自己断断脉象,调理身子。谁能想到,我这些「经验」都是和荀琅婚后担心他郁结于心,才有心积累的?

彼时察觉到自己有了身孕,我并没有宣扬出去。我和荀琅成婚七年都没有孩子,除了他很少碰我,也有我染了麝香的原因。青诃总是在我耳边劝说尽早有个依靠,我心中一酸,只当没听到。现在终于怀上,我不敢妄断,又多做了几次诊断,去医馆问了大夫。我也想和荀琅有一个孩子,也幻想过腹中孩儿是像我多一点,还是像他多一点。可现在,我不想要了。荀琅也好,孩子也好,做了七年逃避的梦也好,一个也不想要。

天花粉清热,莪术破淤止痛,却是落胎的好药。可药材有什么错?它有好有坏,用在了对的地方就救人性命,用错了便是禁忌。

青诃端来药,指尖擦过瓷碗边沿,注视着苦涩汤药里倒映的自己。不必留恋了,冯芫。我和荀琅从一开始便是错的。成婚时就已经注定气滞累痛,不得善终。所以也应当用药治好。

我闭上眼睛,仰头把这碗落胎药喝了干净。

9

是药三分毒,前脚喝得痛快,后脚我就遭了报应,白着脸强忍呻吟。

青诃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取错了药材,火急火燎地扶着我躺在榻上休息。

我此刻身心俱疲,也没有精神安慰她,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梦里,我睡得却不太安稳。

一会儿梦到祖父,一会儿梦到父亲。

我梦到祖父苍老的脊背佝偻,被张贵妃的走狗讥笑着赶回家。

我梦到那个跛脚的青年,跪在冯府的门前,沙哑地恳求退婚。

最后,他突然抬起头,阴郁凶狠的眼睛锁定我,大手抓紧我的双肩,怨愤泣血。

「冯芫,为什么你不拒绝?」

「为什么你也要毁了我的人生!」

我害怕得双腿发软,怕他下一刻就要打我,拼命挣扎,嘴里说着「爹爹救我」「祖父救我」。

可没有人来,朦胧的梦里只有我和荀琅。

于是我又梦到那个燥热痛苦的夜晚,荀琅灼热的气息压得我喘不过气,溺死在狂风大浪中,逃出床帷却被他钳住手腕捉回去。

我忍着痛,断续的抽泣仿佛春潮夜雨中的芫华,低下了头,折断了腰,呼吸被按进锦衾罗帷。

荀琅在我背后,像一场无法反抗的春雷,敲碎我的神智。

「阿芫,这都是你自找的。」

后来呢?后来又梦到了什么?

我茫然地从春雷中抽身,回到了喝下落胎药的时候。

小腹胀痛,有什么一点点流出我的身体,然后我听到一个细细小小的哭声。

「娘亲……」

10

我猛然睁开眼睛,眼前是近在咫尺的荀琅,吓了我一跳。

这一觉居然睡了这么久,荀琅已经从皇宫回来,天色也暗了下来。

他不知何时回来的,正坐在床边,眼眸深邃地看着我。

我便这样呆呆地与他对视着,空气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荀琅突然伸手抚上我的眼睛,指尖微顿,带着近乎温柔的触感。

「为何要哭?」

我闻言一愣,看到他指尖的水光,才发觉自己哭了。

荀琅还是那个荀琅,与前世那个杀伐果断的丞相没什么两样。

少年时令人称道的潇洒风姿,如今已变得深沉工于心计。

他那双黑亮的眼睛里空无一物,冷漠地看过来时让人心悸。

我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他如此聪慧,为何前世会让我如此憔悴?

就算不喜欢我,七年的相处,荀琅难道看不出我的本性吗?

他突然关心我为何哭泣,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

我不欠荀琅什么,却一直为他所伤。

我垂下眼帘避开他的视线,压下情绪,淡然道:「许是眼睛不舒服,夫君看错了。」

荀琅眉头微蹙,显然不信我的说辞,但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说什么。

我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说。

我主动问道:「您来了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难为您等我睡醒。」

荀琅道:「你的侍女说你近日暑热不适,没必要叫醒你。」

我瞬间神经紧绷。

青诃不懂天花粉和莪术的用途,但荀琅未必不懂。

幸好除了我,没人知道我怀孕的事,否则真不敢想象荀琅会有什么反应。

我用假话吓唬萧怜儿,何尝不是在提醒自己。

「现在好多了,让您费心了。」

我看了看外面天色,没多想便开始赶人:「夜深了,今日萧姨娘还跟我说玉淑和弘珖想您了。」

如今和荀琅同处一室都让我难以忍受,只想他尽快离开。

但荀琅这次竟没有立刻离开。

听到儿女的名字,他突然道:「冯芫,你才是我的妻子。」

「你不留我,还要我去见妾室?」

我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觉得他可笑。

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可笑得离谱,只许他嫌弃我,可我要赶人,他又开始不乐意了。

不知道萧怜儿听到荀琅这么称呼她为妾室,会不会气得脸红。

「夫君何必跟我虚以委蛇,我虽顶着妻子的名分,但这几年来,你我可有片刻夫妻情分?」

荀琅抬起了我的下颌,我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

我一番刻薄的话说完,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有心情问:「你这话……是想我多关照你吗?」

荀琅的脾气难以捉摸,又生得高大挺拔。

他可以完全无视我,也可以像现在这样,居高临下,肆无忌惮地透过我的衣襟审视我的身体。

我厌恶这种无助感,偶尔几次也是荀琅不顾我的意愿强行亲近。

此刻他这模样,分明又是想做什么,让我羞愤难当。

我蹙起眉头,拍开他的手。

「荀琅,别再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

「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与你争执,若想找女人,去找你的青梅竹马,别来烦我!」

11

荀琅对我有欲望,这一点我清楚得很。

只是我既怕他,又怨他,所以那些夫妻间的亲密,我永远无法体会出乐趣。

每次我想让他停下,他偏要继续,总要等我哭到声音嘶哑,他才肯罢休。

久而久之,我也只能自嘲,至少他是和我在一起,而不是故意羞辱我。

那些年,我也曾满怀期待,既然他能接纳我,是不是也意味着我们不必彼此厌弃呢?

我却错得离谱。

荀琅比普通男人更精明,发泄欲望的工具和放在心里的人,他分得很清楚。

一直以来,不过是我在自讨苦吃罢了。

以前荀琅很少从我嘴里听到这么直接又厌恶的话,他看了一眼自己微微发红的手背。

「你今日……有些不一样。」

「与你何干?」

我直接掀开被子,越过他倚在床边的身影,感到一阵短暂的轻松。

「不送,荀琅,别让下人看见,又坏了你的名声。」

我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好话,讥讽了一句便不再理会,倚着窗框,无视他。

荀琅似乎冷笑了一声,他起身走到我身后,「忍了七年,终于忍不下去了?」

「是,我见到你就烦。」

沉默片刻后,那人脚步略显迟疑地离开了我的房间。

荀琅走后,我并没有放松,等了大约一刻钟,才敢放心地捂住自己的小腹。

疼,实在太疼了。

我从不知道,小产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明明才怀孕一个月多一点儿。

青诃见荀琅离开后,忧愁地推门进来,想说些劝慰的话,看到我痛得脸色苍白,一时也忘了荀琅还在意的人情世故。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要不要紧?」

我扶着青诃的胳膊,轻轻摇头,「没什么,可能是月事腹痛,我歇一会儿就好。」

青诃一愣:「夫人您不是半月前才……」

她借着烛光看清了我裙摆上深色的痕迹,立刻住了口。

「奴婢去给您拿件干净的衣服。」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淡淡的血腥味在房间里久久不散,我却忍不住想荀琅是否发现了。

想来是没有的,我皱紧了眉头,剧烈的腹痛让我的思绪一片混乱。

罢了,不想他了。

反正早晚都要分别的人,有什么好想的。

12

荀琅在我这里吃了闭门羹,但他也没有去萧怜儿那里。

青诃在我睡醒后告诉我,前院书房的灯亮了一整夜。

「老爷还是希望和您好好过日子的。」

我失笑摇头,他分明是为了宫变的事耗尽心力,怎么会是因为后院这点小事吃醋?

看了一眼青诃那副欣慰的模样,我直接打破了她的幻想。

「以后他有什么事都不要再来禀报我了,青诃,你是落英苑的侍女,不是荀家的人。」

青诃哑然失声。

她平日里小心翼翼的眼中,突然泛起了一层悲伤。

「姑娘……您是不是,想和荀大人和离了?」

她不再用「夫人」「老爷」来称呼,又换回了我在闺阁时的称呼。

我诧异地看着她。

青诃似乎有些哽咽,「姑娘这些年不快乐,青诃都看在眼里……只是嫁了人却不能在夫家站稳脚跟,姑娘身边只有我一人,往后的日子会多么艰难?」

「我、我知道姑娘不愿意听我说什么夫妻和睦,只是不想再看着您整日愁眉苦脸了。」

我神色缓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真要和荀琅和离,你跟我走吗?」

青诃急忙握住我的手,「哪有这话!姑娘去哪我就去哪!」

「好。」

我笑了笑,帮她拭去眼泪,「别伤心,我家姑娘这门婚事本来就是被逼的,我解脱了,说不定能遇到更好的人呢。」

青诃重重地点了点头。

敞开了说话后,这丫头自告奋勇要替我给永州的祖父送信,还帮我算计嫁妆,那样子比我还积极。

我也不拦她,确实有些话要跟祖父说,有青诃主动帮忙,事情也能轻松不少。

很快,就要到前世那个关键的日子了。

丙辰年七月廿五,太子李从谦与凉州长史荀琅联手逼宫,清除奸臣,诛杀贵妃,改年号为炎熙。

炎熙元年,曾经一度跌落谷底又重新崛起的荀琅,回到了他应有的位置,被加封为丞相,官居一品。

这份迟来的荣耀,足足晚了七年。

13

宫变那天我一直提心吊胆,直到官兵将荀府团团围住,那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荀府上下都惊慌失措,谁都看得出这阵仗非同小可。

荀琅事先有吩咐,我立刻让青诃去安抚府里各处。

不管怎样厌恶荀琅,在宫变这件事上,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但我仍有些不安,焉知这一世不会有什么变故?

好在荀琅成功了。

从皇宫传来的消息说,太子已经拿下张显达,皇帝也写了传位诏书。

报信的人作揖道:「荀大人特意派我告知夫人一切顺利,还请夫人不必担忧。」

没出意外就好。

我并没有太在意传信人的话,侧身让开了身后的萧怜儿。

「这些话对她说就好。」

萧怜儿怀里抱着玉淑,荀琅的长子弘珖跟在她身边。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欠身对传信人道:「大人有何吩咐可以对妾身说。」

传信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又把那番话说了一遍。

萧怜儿激动得泪流满面,玉淑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奶声奶气地说:「姨娘别哭。」

我无心看他们母慈子孝,让青诃拿了些金叶子打发了传信人,自己便回落英苑休息了。

接下来就是等荀琅的和离书,我的嫁妆荀家一直没动,这些年的收支也算清楚,不能带走的,我叫青诃都换成银两,或者买了些铺子,能带走的,我也都收拾好了。

我迫不及待想回到永州,回到我从小长大的那片山山水水。

闭上眼睛,我仿佛能闻到十里画廊里清冽的竹林香,能听见两岸间扁舟上传来的豪放吟唱。

荀琅在皇宫待了三天,直到确定了年号和先帝的谥号,他才回到荀府。

如今,这里也该叫丞相府了。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这一次,荀琅没有给我休书。

14

荀琅载誉归来,只是看了我一眼,便没见任何人,把自己关在书房继续处理公务。

怎么会这样?

前世我死后,在荀琅的书房里看到了那封未送出的和离书。

若非萧怜儿先一步杀了我,那封和离书照样会让我身败名裂。

为何这一世荀琅毫无动静?

还是说他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我烦透了荀琅这种深不可测的性子,他总是比别人多算几步,所有人都得按他的安排行事。

他不肯和离,萧怜儿也开始怀疑我之前的话只是缓兵之计,跑到落英苑明里暗里地挤兑我。

我不耐烦地让她闭嘴:「你以为我不想离开这个污浊的地方吗?萧怜儿,我虽已决定和荀琅了断,但现在我仍是他的妻子,摆正你的位置,我若不开心了,你也别想好过!」

萧怜儿闭了嘴,却冷眼不甘地瞪着我。

「在我这里撒野,不如去给荀琅吹吹枕边风,你的好哥哥不肯让我走,可不是我求他的。」

「你!」

我唤来青诃,「送客!」

青诃哼了一声,怪声怪气地把萧怜儿「请」了出去。

「姨娘慢走不送,我们夫人身体不适,不便相留。」

萧怜儿怨毒地看了我一眼,冷笑一声离开了。

荀琅在府里,她顶多敢搞些小动作,不敢真的把我怎么样。

看来我前世死得实在窝囊。

我自嘲地笑了笑,望着前庭的池水,久久不能平静。

不能什么都指望荀琅,我眉头微蹙。

既然他不肯给我和离书,那就想办法逼他给。

很快,机会就来了。

荀琅回府没多久,一直忙着清理朝臣。

但在这之前,新帝登基的庆功宴是少不了的。

前世我死后,他独自赴宴,如今我还活着,就不能不带我去。

正当我打算主动提议时,荀琅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抢先一步找上门来。

15

荀琅这人,仿佛生来就站在了天理那一边。

当年他状元及第,上任便做了刑部侍郎,铁面无私,偏偏让人挑不出错处,虽然得罪了不少京官,却也让政敌只能在背后干瞪眼。

即便是上门求人,也理所当然地带着命令的口吻。

宋安来请我的时候,姿态摆得很足,一问起他家老爷在哪,才知荀琅早已动身去了皇宫。

青诃阴阳怪气地说:「大人这官越做越大,派头也越来越大,夫妻同赴宫宴,自己先行一步,还要夫人去追!」

「青诃,慎言。」

我随口喝止了青诃的不满,面对宋安略显尴尬的神色也不刁难,点头道:「既然是宫宴,就不要耽搁了,走吧。」

宋安应命,我随口问:「何不让萧怜儿来?以往有什么宴会不是总带着她吗?」

宋安正色道:「这等重要场合,自然只能是夫人来。萧姨娘只是侧室,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他说罢,又偷瞄我的脸色,小声补了一句:「……丞相近日一直在宫中辅佐天子,并非有意冷落夫人。宫宴名单一下来,他第一个填写的便是您。」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启程吧,不要误了时辰。」

从荀府所在的永和坊到皇宫,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不过很快,荀琅就能搬进延寿坊的丞相府,那离皇城只有一步之遥。

这等荣耀,除了那些几朝元老,也只有荀琅这样的新贵才能享有。

他春风得意,可为何还会觉得不痛快呢?

我在路上失神地想。

重生前我只隐约听到荀琅的喃喃自语,他埋怨我不肯入梦,即使位极人臣也依旧怅然若失。

他也像东市里流传的传奇一般,加官进爵,享尽荣华,却遗憾痛失所爱吗?

我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百姓臆想的贵族生活哪里当真,在朝堂上沉浮的人,又有几个能真的儿女情长。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朱雀门前。我听见外面的人惊呼这是荀家的马车,无需宋安招呼,人群便自动分开,让出一条畅通的路。

青诃掀帘先一步下车,我跟在她身后,臂上的水色披帛不小心落到了车下。

有人先一步替我拾起了那段水色披帛,修长分明的手伸到我眼前。

荀琅身着紫袍,腰间革带束紧,金鱼符与佩剑挂在左侧腰间,脊梁挺直如青松。

霎那间,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荀状元。

我和一众贵女挤在酒馆茶楼上,推窗远眺,对着楼下游街的举子嬉笑点评。

她们都在痴痴笑说,今年的状元郎真是眉目如画,气质不凡。

我靠在窗沿,用团扇遮住阳光,饶有兴致地盯着那个年轻气盛的状元郎。

他似有所感,突然抬头朝我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我听见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那扰人心弦的郎君很快收回目光,冷傲清高地远去了。

而我摸了摸脸颊,不知是否泛了红。

知好色而慕少艾,那年二八年华的我,如何能不对他动心?

我恍惚了一瞬,这样意气风发的荀琅,世人多久没见过了。

他苦尽甘来。

作为妻子,我深恨于他。

作为臣民,却要恭喜荀丞相,终得东山再起。

我牵住了他的手。

「夫君。」

荀琅将披帛小心地搭回我臂弯。

「阿芫,辛苦了。」

那个少年的我并不懂,我倾心爱慕的郎君,会伤我如此之深。

可是,覆水难收。

16

宫宴上,不少人对我出现感到惊讶,纷纷侧目。

我和荀琅不和也不是什么秘密,若说这对相看两厌的夫妻能其乐融融、恩爱地坐在一起,确实让人大跌眼镜。

碍于荀琅的威仪,旁人不敢多言,即便看到了,也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落座后,我轻笑了一声,「你今天可让他们大开眼界了。」

荀琅夺下我的酒盏,平静地问:「夫人很在意这个?」

我瞥了他一眼,懒得计较,态度冷淡至极。

「嗯,和你扯上关系,的确让我难受。」

「冯芫,你最近变了不少。」

荀琅端着酒杯,目光似乎能看穿我的内心。

「要不是荀府上下的动静我时时掌控,都要以为你换了个人。」

是吗,这么说来,上一世他其实对我如何被杀也是心知肚明。

但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放任。

我摸到了袖口里的竹筒,嗤笑一声,并不在意。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有几分把握敢说了解我?」

「成婚七年,我还是不了解你呢,夫君。」

最后两个字我说得极尽讽刺,拉长了音调,嘲弄地吐出。

荀琅皱起长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歌舞已经响起,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了自己的烦躁。

冯芫的确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可他却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她。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皇宫正殿一派歌舞升平,浮华靡丽。

所有人都忘记了不久前这里还弥漫着血腥,敌人的血染红了宫殿的砖瓦,活下来的人踩着血肉垒成的胜利,放声高歌。

我不厌恶改朝换代的欢欣,只是厌倦了这种喧嚣。

我不由想起,七年里,我时常被流放在这种喧嚣和死一般的寂寞里。

如何不想解脱?

即便没有前世之死,我也早就忍耐不下去了。

酒过三巡,新帝,也就是原来的太子李从谦,兴致勃勃地下阶扶起了荀琅。

「丞相,我大夏之幸!」

「幸得美玉如斯,清君侧,诛妖妃,朝野清正!朕不仅要予他官位,还要加封——」

「一品成国公,子孙后代,万世系之!」

群臣哗然,没有惊讶,只有一致的羡慕嫉妒。

皇帝笑呵呵地搀着行礼的荀琅,「丞相不必多礼,你若还有想要的,只管告诉朕!」

「多谢陛下爱重,臣定当夙兴夜寐,勤奋勉励,不敢再要更多赏赐。」

荀琅姿态摆得很足,皇帝越是器重他,他越是显得谦卑谨慎。

天子咂咂嘴,指着荀琅打趣道:「吾之丞相谦逊,那就赏你夫人好了。」

「你可有想要的?」

我拢在大袖中的手一紧,深深呼出一口气,款款走出坐席,在天子面前长跪行礼。

「臣妇,的确有一样东西,想与陛下讨要。」

我高举双手,将早就准备好的竹筒和陈情书高举过头顶。

荀琅的目光倏然变得灼热,死死盯着我的头顶。

但这一次,我不会退后。

「恳请陛下准许我与荀丞相和离,男婚女嫁,永不相欠!」

17

一言既出,原本欢声笑语的大殿瞬间陷入死寂。

片刻的寂静后,风暴般的窃窃私语响了起来。

无非都是惊讶我脑子是否不清醒,自家夫君不仅是丞相,还有了一品爵位,我居然在这种时候请旨和离,这不是生生断了自己的未来?

我却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平静,恭敬地举着手中的陈情书,等待天子发话。

「内子不胜酒力,胡言乱语,还请陛下勿怪。」

荀琅毫无起伏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和我一起跪了下来,但每一个字,都像冰渣一样刺骨。

他生气了。

我嫣然一笑,「荀丞相记性不好,我要喝的酒都被您拦住了,头脑清醒得很。」

「冯芫!」

荀琅抓住了我的手腕,当着天子的面,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第一次失态。

那双眼睛里燃烧着压抑的怒火,粗暴地打断我的话。

「今日庆功宴,不是你无理取闹的地方!」

「是不是无理取闹,当然是陛下说了算。」

我冷笑着抽回手,荀琅竟没站稳,差点被带倒。

他目光凝固,怔怔地看着我。

我再次叩首,「臣妇和离之心天地可鉴,陛下看过我的陈情书后自会明白缘由。」

天子挑了挑眉,三分酒意的眼睛却依旧清明。

他接过我的陈情书,却在手中把玩,并不打开来看,戏谑道:「荀卿……你们这是演的哪出啊?」

「莫非是你薄待了冯学士的孙女,害得人家非得要甩了你?」

祖父当年一直是坚定的太子党,父亲被定罪处决后,也是太子护送祖父告老还乡。

我沉声道:「臣女与荀丞相的婚约本就是奸妃张氏为挑拨离间而故意促成,害了荀丞相和心上人劳燕分飞。臣女成婚七年,与丞相也从未有过深谈,两看相厌,心中郁结已久。」

「如今陛下荣登大宝,也为丞相洗清了冤屈,自然也可以免去我们的这段婚约,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天子眼中的戏谑之色褪去,换上郑重,审视着我。

他依旧带着笑意问:「荀卿,你怎么说?」

荀琅一直死死地盯着我,当我说到「两看相厌」时,我几乎能听到他呼吸骤然加重,以及他僵硬鼓起的脊背。

你还在等什么,荀琅?

这可是你摆脱我的最佳时机。

荀琅蓦然一笑,却掩不住咬牙切齿的意味,「吾妻之言不能作数,臣,从未厌恶过她。」

我忍不住偏头,讥讽道:「多谢丞相爱重,可惜七年下来,你我既无子嗣,也无感情,我早已对你厌烦至极了!」

大庭广众之下,我直接挑明了自己的厌恶。

「若再要我屈居荀府,臣女即便了断性命,也不会再忍受与丞相共同生活!」

18

历来都是男子以七出之罪休妻。

这样告到天子面前,公然宣称厌恶丈夫的,少之又少。

可那又如何,死都经历过,我还会害怕世俗的眼光吗?

我对皇帝道:「陛下可翻阅臣女的陈情书,七年遭遇句句属实,天地可鉴。」

金殿之上,只有我掷地有声的声音。

良久,皇帝才悠悠叹了口气。

「当年冯学士教导朕《论语》,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说来也算是朕的老师。」

「赐婚一事,朕也曾忧心惋惜,只是信任荀卿的品行,却未曾顾及你的感受。」

「你乃恩师子孙,既然你觉得这段婚姻不必再继续,那朕便成全你。」

「陛下!」

荀琅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效忠的天子。

皇帝只是淡淡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荀卿,你乃朕的肱骨之臣,这些年你的家事朕不便插手,但也并非一无所知。」

「不过是个妻子罢了,不如就放她离去,另寻良缘。须知当年你和冯恢虽政见不合,你被贬谪时,他却没少为你说话啊。」

我低着头,嘴角却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就连皇帝都看得清冯家不曾亏欠荀琅,可他偏偏怨恨于我。

荀琅闭上了眼睛,双臂微微颤抖。

他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心神不宁,只是听到冯芫坚定要求和离时,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指缝间悄然溜走。

他甚至无法否认冯芫和皇帝的话。

那些年,的确,夫妻间过得还不如仇人。

最终,荀琅长跪叩首,声音沙哑。

「臣,遵旨。」

我的眼睛涌上一层模糊的水光,轻轻哽咽。

但这一次,是新生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