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陪你重生了三十三次!你竟然还没拿下他,朕的厌蠢症都要犯了
发布时间:2025-06-13 23:18 浏览量:2
我已在轮回中浮沉三十三载,每一世都固执地追逐着东宫那抹明黄身影。可那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总会被教坊司新来的花魁穆婷婷勾去魂魄,最终双双殒命在七皇子掀起的血色宫变里。
那位天潢贵胄的七皇子章湛决,生就一副铁石心肠。他弑君弑兄踏着鲜血坐上龙椅,连亲生父亲的项上人头都能眼都不眨地斩落。可这一世,当我拼死从刀光剑影中抢出太子时,那人苏醒后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孤的婷婷如今身在何处?"
心口像被钝刀反复绞磨,我尚来不及为这三十三世求而不得的痴恋落泪,耳畔突然炸开章湛决暴怒的嘶吼:"三十三世!朕陪着你轮回转世三十三次!你竟还没拿下这个蠢货,朕的厌蠢症都要犯了!"
我踉跄着撞在朱红廊柱上,望着眼前这个手持染血长刀的活阎罗,声音发颤:"你……你也是重生之人?"
"蠢材!"章湛决的刀尖抵上我眉心,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老天爷瞎了眼,把咱们的命数捆在一块!只有你我同时达成夙愿,这该死的轮回才能终结,否则就要永远困在二十岁这年从头来过!"
环顾四周,怀中太子昏迷不醒,满地横陈着皇帝与内侍的尸身。我咽了咽口水:"那他们……"
"他们不是!"章湛决暴戾地截断话头,剑鞘重重敲在太子后颈,"只有你我像困兽般在这该死的轮回里挣扎!"
"重生?轮回是什么?"太子突然撑起身子,脖颈间还渗着血丝。章湛决反手用剑柄劈在他后颈,看着软倒的太子冷笑:"对,朕的目标是皇位,你的执念是情爱。可恨你这蠢货三十三世都参不透男人的心!"
我缩在角落不敢吭声,听他继续咆哮:"这一世朕不杀他,即刻给你们赐婚!你若再敢搞砸……"话音未落,太子突然暴起,匕首寒光闪过,我手腕瞬间绽开血花。
"孤宁死不从!"他高喊着拽我坠入血泊。意识消散前,只听见章湛决疯狂的嘶吼穿透黑暗:"下次睁眼立刻来见朕!朕亲自教你勾男人的手段!"
再睁眼时,我又回到了二十岁的闺房。爹娘的笑颜,阿姐的絮语,连窗棂上新糊的蝉翼纱都鲜活如初。上辈子被选为公主伴读时,我曾以为那是噩梦的开端。
"呆丫头,发什么愣?"韫芳公主用狼毫笔杆戳我脸颊。我慢吞吞抬眼:"公主,我叫何美美。"
"知道啦呆呆。"她把烫金信笺塞进我袖口,杏眼弯成月牙,"还是老规矩,替我送给何家二郎。"
何泱啊,那个芝兰玉树般的少年郎。可他既是礼部侍郎家的公子,更是章湛决的伴读。光是想起那人,我就止不住浑身战栗。
"七殿下要见你。"刚转过回廊,何泱突然攥住我后襟。暗室里章湛决正把玩着棋子,听见脚步声,他掀起眼皮扫来一眼,周身气压骤降。
"朕说过,睁眼就要来见。"他猛地掐住我下颚,指节泛着青白,"为何抗命?"
我憋着泪找借口:"殿下金尊玉贵,何必在我这笨丫头身上浪费功夫……"
"哗啦"一声,白玉棋盘掀翻在地。章湛决逼近的俊颜扭曲得可怕:"你以为朕想选你?三十三世朕把宫里宫外筛了个遍,只有你这蠢货带着轮回印记!国师说……"他突然噤声,甩袖背过身去。
我跌坐在满地棋子间,听着他森冷的声音:"天机不可泄露,总之你我的命数已缠作死结。"泪水砸在黑玉棋子上,我多想告诉他,这轮回何尝不是我的牢笼?只要太子永远不接受我,我就能永远留在有爹娘阿姐的时光里。
"再敢忤逆,朕就让你尝尝生离死别的滋味。"章湛决忽然蹲下身,指尖划过我泪湿的脸颊,"听说何夫人咳疾又重了?你说她若知道女儿因抗旨害得全家……"
我浑身血液凝固。他轻笑起身,躺椅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把棋子捡干净,一滴泪都不许掉。"
莹润的棋子浸着泪光,我跪坐在冰凉的地砖上。其实潜意识里,我何尝不是在贪恋这轮回?每一次重生,都是与至亲多活一世的恩赐。可章湛决这个疯子,竟要生生斩断我最后的救赎。
我父亲是京中芝麻绿豆大的六品文官。
约莫我垂髫之年,他因言辞不慎触怒权贵,被贬谪至岭南瘴疠之地,举家迁往那烟瘴弥漫的南疆。彼时我年幼体弱,便留在京城姑母府上寄人篱下。
十余载光阴荏苒,父亲在岭南勤政爱民,政绩斐然,奈何瘴气侵蚀肺腑,身子骨每况愈下。母亲与长姐亦未能幸免,终日吸入山岚瘴毒,皆染上瘴疟顽疾,渐渐拖成沉疴痼疾。此等恶疾犹如附骨之疽,任凭我三十三世辗转大江南北寻访名医,遍尝百草,终是回天乏术。他们终究在我豆蔻年华将尽时,如风中残烛般相继凋零。
这一世我仍不死心,日日往津门码头奔走,托付南洋商队代为寻觅海外灵药。恰逢中秋佳节,我又要入宫伴读,心底惴惴不安,生怕被章湛决那尊煞神逮个正着。
果不其然,何泱摇着折扇踱步而来。这风流公子三言两语便逗得韫芳公主笑靥如花,忽地话锋一转,指尖轻点我道:"七殿下前日闻得何姑娘研制的墨锭,龙颜大悦。今日恰逢殿下习字时辰,不知公主可否割爱?"
韫芳公主素来对何泱言听计从,闻言立即将我推将出去。我欲张口推辞,却见她凤目含威:"呆丫头最是乖觉,莫要让本宫失望才是。"
就这样,我又落入章湛决掌心。
青宴宫中,七殿下正挥毫泼墨写就狂草,闻我进殿竟头也不抬,笔走龙蛇间沉声问道:"近来可有何等作为?"
起初我结结巴巴如履薄冰,见他始终专注笔锋,行云流水般不曾停歇,渐次放下戒备。我将天津港遇善心船夫、调制泛梨香墨、栽活橘树、收养流猫又转赠邻家等琐事娓娓道来,却见章湛决执笔的手蓦地一顿。
"住口!尽是些琐碎杂事,"他猛地掷笔,墨汁溅在宣纸上洇开乌云,"你当真未对太子殿下使过半分手段?"
我浑身战栗,硬着头皮撒谎:"有……有的,奴婢习得些妆容技艺。"
实则我这双手连描红都笨拙,三十余世轮回竟未学会半点梳妆之术。
章湛决冷笑拂袖,立时命人取来全套胭脂水粉。望着琳琅满目的螺子黛、口脂、花钿,我双手抖如筛糠,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好得很,"他抱臂倚在紫檀椅上,眼底泛着森冷寒光,"现下便为本宫妆点。"
我望着铜镜中自己惨白的面容,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奴婢……奴婢忘却步骤了……"
"废物!"章湛决揉着眉心,显然耐心告罄,"章毕烨素来偏爱绝色,你这清汤寡水的模样,连给穆婷婷提鞋都不配!"
我知他所言非虚。虽生得眉目清秀,然较之教坊司那位艳冠京华的花魁,实乃云泥之别。太子自幼在三千佳丽中长大,怎会多看我这庸脂俗粉一眼?
章湛决召来教习嬷嬷与宫娥,令其为我梳妆。奈何试遍时兴妆容,他始终蹙眉不满:
"唇色如饮鲜血,成何体统!"
"粉黛过厚,倒似粉刷墙垣!"
"眉梢纤细如柳,转瞬又粗若蚕蛹……"
他终是夺过螺子黛,咬牙切齿道:"本宫倒要看看,画眉能比治国更难!"
温热气息拂过耳畔,我吓得紧闭双目。不知过了几多时辰,忽闻"啪"地脆响,眉笔被重重拍在妆台。镜中左眉斑驳如残叶,丑得我几欲落泪。
"带她去净面!"章湛决甩袖而起,转头吩咐何泱,"速去宫外搜罗美人图册!"
这位杀伐决断的皇子竟与妆容较起真来,如研读兵法般钻研起罥烟眉、远山黛。我饥肠辘辘望着窗外暮色,暗自神伤:想回家熬制川贝枇杷膏,想偎在母亲膝头承欢……
待到残阳如血,章湛决终于执起螺子黛,将我圈在雕花镜前。霞光透过窗棂染红他半边侧脸,往日凌厉眉眼竟显出几分温柔。我蓦地忆起"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的诗句,又想起坊间传闻——
都说教坊司头牌穆婷婷倾心于他,甘为棋子埋伏东宫。待他黄袍加身那日,却亲手赐下三尺白绫。
思及此处,我脊背寒意顿生,惹得章湛决轻声嗔怪:"别乱动。"
最后一笔落下,他执镜与我同观。但见镜中人眉若远山含黛,眉梢朱砂痣恰似雪中红梅,整张面庞顿时鲜活起来。
"如何?"他退后两步端详,唇角扬起满意弧度,"今夜便带你去会会章毕烨。"
我望着镜中绝色,恍如隔世。身后章湛决清冷嗓音带着戏谑:"何呆呆,本宫这双巧手,可还入得眼?"
4
太子章毕烨乃京城闻名遐迩的风姿卓绝之人。
中秋夜宴之上,他身着月白色云锦龙纹长袍,举止间尽显天潢贵胄的雍容气度,面庞更是俊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每回得见天颜,我胸膛里的小鹿便要撞个不停,偏生又自惭形秽,连半步都不敢近前。
章湛决执起玉骨折扇,状似无意地抵在我后腰处,暗中推搡着逼我上前搭话。
我尚未启齿,太子倒先绽开笑颜,那双含情目亮如缀满星子的春溪:"何家美美?今日这身装扮倒叫孤险些认不出,真真儿是明艳不可方物。"
章湛决趁机接过话茬,将我祖传的制墨技艺夸得天花乱坠,直说得我耳根发烫。
我羞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毕竟祖上虽是制墨名家,到我这里也只剩些皮毛功夫。
何家原是制墨世族,奈何父亲科举及第入朝为官,百年传承便就此断绝。
偏生我这最愚钝的幺女,倒阴差阳错继承了些微末本领。
太子生性和善,对章湛决的溢美之词照单全收,望向我的眸光里盛满赞许。
他含笑问道:"不知何姑娘可愿赏光?来东宫为孤制几方墨宝。"
我又惊又喜,怎料得美貌与夸赞竟有如此魔力,能让向来对我视若无睹的太子殿下青眼相加。
这般殊荣却为我招来无数暗箭。
只因爱慕太子的闺秀如过江之鲫,譬如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嫡孙女俞霏琳。
她才貌双绝,本就是内定的东宫女主人。
奈何三年前皇后薨逝,太子守孝期未满,选妃之事便搁置至今。
这位痴情女子在闺中苦守多年,对太子身边每个新面孔都如临大敌。
某日韫芳公主忽然警示:"你最好安分守己,伴读便只做伴读该做的事,莫要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即便我愚钝,也知是有人在背后嚼了舌根。
俞霏琳与公主素来亲厚,她们一个是世家贵女,一个是天家金枝。
而我不过是九品芝麻官家的庶女,那些金尊玉贵的小姐们表面待我谦和,骨子里却尽是轻蔑。
自打知晓太子待我不同往日,俞霏琳便屡屡寻衅,变着法儿叫我当众出丑。
今日考校诗文,明日比试丹青,我但凡做得稍有瑕疵,她便召集六宫侍从前来围观。
章湛决闻讯后将我骂得狗血淋头:"你是木头桩子不成?人家欺到头上都不晓得还手?"
我并非不想争辩,只是这温吞性子实在难改。
更何况我深知俞霏琳的苦楚,她痴恋太子多年都未得回应,我又何尝不是?
同是天涯沦落人,何苦彼此为难?
此番重生,太子尚未遇见命定之人穆婷婷,若有机缘,他必会为其倾心。
面对暴怒的章湛决,我怯生生从袖中取出新制的墨锭:"这是奴家近日最得意的作品,名唤'橙吟',还望七殿下笑纳。"
为制这方墨锭,我耗时半月有余,以百年老松烟为基,佐以麋鹿角胶,更添新剥橙皮橘络,取冬日初雪水调和。
盛夏时节研墨,自有柑橘清香沁人心脾,落笔成文,字字皆似裹着橙香。
章湛决嗤笑一声,将墨锭抛向角落:"你拿这些玩意儿收买皇子?也不怕折了皇家的颜面!"
他甩袖怒喝:"说!你为何总摆出这副逆来顺受的窝囊相?"
我死死咬住唇瓣,强忍泪意编造借口:"奴家只是……只是听闻太子殿下不喜女子争风吃醋……"
章湛决面色稍霁,语气缓和些许:"这倒不假,章毕烨天生多情种,偏将那穆婷婷视作心头朱砂痣。那女子最擅绵里藏针,明面上从不争宠……"
我暗自腹诽,他倒是将穆婷婷的脾性摸得透彻,莫不是与那女子沆瀣一气?
章湛决突然拔高嗓音:"你方才那是什么眼神?"
"啊?"我猛然回神,欲要再编谎话,却见他目光如炬:"还想诓骗于我?"
在他清凌凌的注视下,我终是溃不成军,将三十三世轮回秘闻和盘托出。
"荒谬!"章湛决气极反笑:"我需得借助女子谋取霸业?你竟如此看轻本王?"
据他所言,无论是前世还是前前世,他与穆婷婷皆无半分瓜葛。
"不过此番倒要会会这位奇女子,"他忽地冷笑:"她会的本事,你都得给我学全了。你要取代她,成为章毕烨心尖上的人。"
章湛决竟亲自踏足青楼为穆婷婷造势。
他前后两度光顾,撰写了厚厚一沓札记详述这位花魁娘子的过人之处。末了还提纲挈领地批注道:"穆婷婷尤擅胡旋舞与古琴演奏,衣饰搭配堪称一绝,至于容颜……你敷粉描眉后与她倒有七分相似。"
我的安生日子怕是要终结了,陪伴双亲的辰光愈发稀少。章湛决总以研制贡墨为借口,频频宣召我入宫侍奉。
在这青烟缭绕的青宴宫中,舞姬与琴师轮番对我展开特训。
我暗自叫苦不迭,只因自知愚钝,这般技艺哪是轻易能习得的?
"你定能成事!你必须成事!"章湛决如影随形地盯着我。
每当我稍有节奏错乱,他便比乐师更早投来目光,那双淬了寒冰的墨瞳里迸出冷冽锋芒。
"何美美!不可分心!"
我强忍着不敢诉苦,终是鼓足勇气试探:"殿下日理万机,何苦亲自督导?"
这话实则是催他速速离去,莫要再扰我清净。
章湛决从鼻腔里哼出冷笑,压低嗓音道:"我已轮回三十三载,三十三次问鼎帝位,此番登基之路闭目可循。如今我唯一要务,便是将你雕琢成章毕烨魂牵梦萦的佳人。"
他委实聪慧绝伦,仅凭旁观我习练便能融会贯通。
我连五音都未辨明,他已能将《高山》《流水》《广陵散》信手拈来。到后来索性遣退琴师,亲自执鞭授课。
不得不叹服章湛决确有真才实学,总能三言两语点破要害,精准揪出我的薄弱环节。
舞技训练亦是如此,那支繁复的胡旋舞我始终不得要领。
章湛决先行习得后,便执起我的双手循循善诱:"首拍右足后撤,次拍左足前探,三拍旋身……何美美!你又踩我靴面!"
我太过紧张以致手足无措,屡次误踏他脚背。
他终是耐性耗尽:"罢了!你索性褪去绣鞋踏我足上,我引你感受韵律。"
"这如何使得?万不敢逾越礼法。"我惶恐推辞。
男女大防尚且不论,他可是金枝玉叶的皇子。
"休要聒噪!"他不由分说将我按倒在美人榻上,粗鲁地褪去我的罗袜。
我又羞又恼剧烈挣扎,慌乱间竟将一只素袜甩到他面上。
"对不住……我真不是故意……"我吓得眼眶泛红。
他勃然变色,食指直指我鼻尖:"不许哭!"
我登时噎住泪意。
胡笳声再起,箜篌弦动,伶人击鼓应和,满室华彩交织着金戈铁马。
章湛决环住我的腰肢,牵起我的柔荑:"起势,继续练。"
我屏息凝神,将穿着白袜的右足与裸露的左足轻轻叠在他漆黑的皂靴之上。
"三二一——三二一——"章湛决口诵节拍,引我翩然起舞。
金灿灿的阳光穿过花窗的菱形格纹,窗外木槿丛中蜂蝶翩跹。
广袖流云般舒展,又倏然收拢成莲。
章湛决携我转至暗室,黑檀木架上陈列的兵刃泛着冷光,森然杀气凝而不发。
我阖目静思,任光影在眼睑上流转,恍惚间似从练功房移步书房,墨香若有似无萦绕鼻端。
忆起家中满室墨香,忆起爹娘与阿姐的温言软语。
即便今夜便能归家,仍止不住思念如潮。此际我豁然明悟——
我绝不稀罕什么太子恩宠。
"睁眼,看着我。"章湛决忽地出声。
我颤巍巍启眸,一滴泪珠不慎坠落,在他深紫蟠龙袍上洇开小小水痕。
他轻叹一声,旋身至美人榻前蹲下,执起我的玉足套上罗袜,再穿上绣鞋。
我羞赧难当,蜷着身子直往榻角退去。
他突兀开口打破沉寂:"你这绣鞋上绣的什么?野鸭子么?"
"是……是我亲手绣的鸳鸯。"
章湛决嗤笑出声:"丑得别具一格,何呆子,你的审美当真堪忧。"
我任由他牵引着穿梭于绫罗绸缎间。绸缎庄的伙计捧着各色锦缎在我周身比划,章湛决端坐在水晶珠帘后发号施令:"这件留下,那件撤了……桃粉太过艳俗,绛紫又显老气,可有淡些的紫色?要丁香花那般清雅的色调……"
这位惊才绝艳的世子爷素来我行我素,连裁缝的眼光都信不过。他竟亲自研习制衣图谱,为我描摹新裳式样。我就像他掌中精致的偶人,任其摆布着装点打扮,偏生他比我自己更懂如何凸显风姿。
"你生得颈项修长,腰肢纤细,裁衣时必要凸显这两处妙处。腰身定要收出流畅弧线,领口处需多些巧思……"
我泫然欲泣地发现,他设计衣饰时竟逼我端坐案前继续操琴。但凡琴音走调,他便猛然回首,鹰隼般的目光刺得我脊背发凉。在这般严苛督导下,我总算磕磕绊绊学会几支古琴曲,连胡旋舞都跳得有模有样。
为太子试制松烟墨这日,章湛决如老妪般絮絮叮嘱:穿什么霓裳,奏哪支琴曲,连说话的腔调都要反复演练。我佯装顺从地应和,暗地里却打定主意要反其道而行。
我要继续做个泯然众人的姑娘,继续当太子眼中无足轻重的存在。毕竟我贪恋着这重来的人生,贪恋着父母姊妹环绕的温情时光。
可章湛决看穿了我的心思。进宫途中,他径直将我拽进马车厢房:"你穿的是什么劳什子?灰蒙蒙的像只丧气鸽子!我明明吩咐你穿那条湖蓝锦缎长裙!"
我瑟缩着不敢答话,冷汗浸透中衣。
"说话!"他太阳穴青筋暴起,声线陡然拔高:"你为何总忤逆我?非要将我困在这轮回炼狱?你可知我满腔抱负皆因你化作泡影……"
生平首次,我鼓起勇气剖白心迹:"殿下雄才大略,可我就不能过寻常日子吗?您要逐鹿天下,我只想守着爹娘阿姐。我的愿望纵使渺小,难道就活该被碾碎?"
章湛决眸光如刀,欺身逼近:"因为我章湛决不爱权柄,不恋财帛,不好美色!我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这天下需要明君,苍生需要圣主!"
"不,你太过狂妄……"我颤声反驳。
"狂妄?"他冷笑出声,指尖重重叩击案几:"你可知我登基那日,两京十三省正遭逢何等劫难?青州边军哗变,汝南洪流肆虐,晋城饿殍遍野!父皇昏聩,太子庸懦,他们根本不知如何力挽狂澜!而我早已在脑海中推演过千百遍救世良方!"
他的话语如惊雷炸响,震得我魂飞魄散。百姓苍生……我何曾想过这般宏大的命题?
平心而论,章湛决确实比太子更似真龙天子。他聪慧绝伦,过目不忘,更难得的是心如铁石,绝不会为情爱所困。反观太子,倒像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痴人。
若因我的执念,害得章湛决永困轮回,岂非让万千百姓承受无妄之灾?
"更衣。"他掷来件玫瑰色广袖流仙裙,金线绣着百蝶穿花图样。
"不可在此处……"我羞愤欲死,却见他眼底泛起危险的红光:"莫非要我亲自动手?"
泪珠滚落面颊,我含羞带怯褪去灰扑扑的外袍,露出藕荷色里衣下凝脂般的肌肤。章湛决突然别过脸去,不再看这旖旎风光。
待我换好新衣,他竟亲手为我系上点翠璎珞,抚平四合如意云肩的褶皱,又俯身系紧缀满明珠的锦缎腰封。从这个角度望去,他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温柔得令人心颤。
"听话些。"他嗓音喑哑:"莫逼我以权势压你。"
东宫之内,我盛装华服,妆容精致。当着太子的面研墨时,我忽然展颜轻笑,主动提出要弹奏一曲。这《扬州梦》的残谱是他费尽周折寻来,曾手把手教我每个音节。
琴音如泣如诉,在雕梁画栋间萦绕。太子竟执帕拭泪,亲自起身相扶:"孤从未见过姑娘这般蕙质兰心的妙人,不知可愿常来东宫,与孤探讨琴理?"
我瞥见章湛决立于回廊阴影处,唇角噙着笑意,眼底却翻涌着暗潮。那是暴风雨来临前,海面凝结的死寂。
7
太子对我的偏爱越发明晃晃。
他带我去山林里寻找隐居的古琴大师,带我去崇文殿抄录南北朝琴谱,他还邀请我泛舟赏荷、参加流觞曲水宴……
京中传出我好事将近的谣言。
"傻人有傻福哦。"
"谁能想到何家这个傻乎乎的小女儿突然开窍了,会打扮了,才艺也出众。"
"没准真的是未来太子妃……"
他们不知道我身后藏有恋爱军师。
我每一次与太子见面前的穿着、妆容、发型、谈吐都经过章湛决的设计。
现在为了不使太子起疑,章湛决不再与我在宫里直接见面。
他总是派随从给我送信,信上指明我要穿什么,说什么,要恰到好处地抛出什么话题以引起太子的兴趣。
对于明日的夏日宫宴,他的指示是:"穿烟绿纱衣,系天青色丝软烟罗腰带,梳堕仙髻,在宴上跳胡旋舞……"
怕我笨,读不懂,他在信纸上画了一个我,眉眼如画,绿裙乌发,我不禁会心一笑。
试穿衣服时,阿姐恰好看见,走过来摸摸我的袖子,两眼晶亮地羡慕道:"好漂亮的设计,好舒服的料子,妹妹在宫里真是碰见贵人了。"
为了不让家人担心,每次我拿回章湛决给的新衣服,都谎称是因为制墨手艺好,受到了宫里娘娘的封赏。
看阿姐实在喜欢,我立刻脱下来送给她。
第二日我穿一件缕金妆花紫罗兰云缎裙进宫。
不幸的是,我在宫道上恰好遇见了章湛决。
看我穿的并非他指定之物,他眉间立刻凝起怒气,小声质问:"你又不听话了?"
我急中生智,立刻撒谎说:"是因为那丝软烟罗腰带,我不会系,没有你帮忙,我真的不会……"
章湛决冷笑:"难不成没有我,你这辈子都系不成腰带了?"
我认真道:"对,如果没有你,我系不成。"
章湛决脚步顿住。
我直视他的眼睛,小声说:"不仅系不成腰带,也画不好眉,更跳不好舞……"
"不要再说了!"章湛决猛然打断我,扭头快步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下疑惑。
这是他教给我的"诱惑感"啊,他教我假装天真无知,说一些暗藏深意撩拨人心的话。
为什么我今天学以致用,他却很不高兴了呢?
不过没关系,我的目的达到了,他不会再追究我今天为何穿错衣服。
宫宴上我一舞惊人。
步下瑶台后太子牵起我的手,俞霏琳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她高声唤来自己的侍女:"小方,小椭,手脚麻利点。诶,何姑娘芳名美美,与我家丫鬟名字很像呢,不知何姑娘为什么叫这种贱名?真正的贵府千金,名字可都采自大诗人的作品呢。"
她在暗讽我地位低下。
我嘴笨:"嗯……爹爹说我出生那天,池塘里的荷叶特别圆,所以……"
俞霏琳笑开了花:"哈哈哈何姑娘好呆啊,难怪在公主府里诨名『呆呆』。"
我羞红了脸,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反击。
这时章湛决发出极突兀的一声冷笑:"翰林家的千金小姐,想必应饱读诗书,竟不知杜子美有『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之语,大道至简,简单的名字有何不好?"
俞霏琳昂起头:"七殿下说得有理,不过名字只是身外之物,满腹经纶的女子必定是书香世家才能培养出的,而有些女子只会操琴、跳舞、勾引男人,作风跟青楼妓子没有区别,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我很生气,且能感受到太子也怒了,他紧紧攥住我的手,却一言不发。
我不免感到失望。
太子仁德温柔,却很软弱,没有血性。
另一头章湛决正跟俞霏琳针锋相对,话里话外都在维护我。
"……俞小姐三句不离家世门第,看来这是你唯一引以为傲的东西,在你眼中能力品性都不值一提,那么科举的意义何在?难道俞小姐在质疑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国策?"
"我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俞霏琳涨红了脸。
章湛决挑眉道:"哦?那俞小姐是什么意思?你说话总是云山雾罩,不说清楚,别人还以为你在指桑骂槐,跟那些长舌妇无异。"
俞霏琳霍然站起,带着哭腔问:"七殿下为什么总替何美美说话,难道你也喜欢她?"
8
宫宴过后,章湛决更加疏远我。
俞霏琳的莽撞发问彻底摧毁了我们的关系,他避我如避蛇蝎,就好像生怕我打破了他不近女色的一世清名。
另一个疏远我的人是韫芳公主。
她跟俞霏琳关系极好,很为她鸣不平:"太子哥哥几年前和霏琳青梅竹马,何美美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斜插一杠?"
我很想说我也不想,我是被章湛决逼的,但三十四世命运绑定的奇闻谁会相信?
韫芳公主不再让我当伴读,且将我曾为她精心调制的花香墨锭统统丢进臭水沟。
这对我而言是极大羞辱。
可是我不怪她,人各有命,枯荣有数,得失难量。
曾经重生那么多次,我已知晓她未来的命运。
明年她将得偿所愿,与何泱成婚。
但何泱婚后包养小妾,韫芳公主将小妾鞭打至死,何泱与她反目成仇,每天闹得鸡犬不宁,成了京城的笑柄。
至于俞霏琳,我更不怪他,我抢走了原本属于她的太子妃之位。
章毕烨确定要娶我,他已经请陛下写圣旨,册封为太子妃。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家忽然享受到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追捧。
众多大臣争相与我父亲交好,无数珍贵药材被源源不断送入我家。
活到这一世我才发现权势有这样大的威力,可以得到钱买不到的东西。
父母阿姐的病明显有了起色,即使肺痨不能根治,但他们日常靠千金的药材养着,仍能延长寿命。
我终于同时得到了曾经所有求不得的东西——太子的爱、家人的平安。
可是我的心很空。
我好像得到了很多,同时也失去了很多。
我失去了什么呢?不知道。
直到这天章毕烨神秘兮兮地说"要在婚前带我去青楼逛一逛,见识下花魁风采"时,我的心才活过来。
"什么?殿下没在开玩笑吧?"我问。
章毕烨笑道:"早就听说花魁穆婷婷擅长古琴和舞蹈,和美美你何其相似,孤一直对她很好奇,百闻不如一见,咱们今晚一起去看看。"
我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他终究是要爱上穆婷婷的。
这晚章毕烨和我都穿上寻常贵公子的衣服,带了几个便衣随从前往青楼。
长安街上灯火辉煌,远远望去万片珠玑,千围锦绣,行人熙熙攘攘。
灯火阑珊处,我看见身穿黑色劲装的章湛决一闪而过。
早就猜到他在章毕烨身边安插了间隙,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但没想到他会亲自跟过来。
周围人太多,擦肩磨踵,我走神片刻便跟章毕烨走散了。
手腕被一股大力拽住,拖进黑暗中。
是章湛决。
"为什么不阻止章毕烨?你就不怕穆婷婷取代你?"
怕,但是如果他们不见面,我也会怕。
这世间只要有她在,章毕烨就永远都有可能爱上她。
我不想在往后余生里惶惶终日,寄希望于他们永远都不会碰见。
倒不如现在就勇敢面对。
我正要解释,章湛决一把捂住我的嘴:"别说了,我知道是因为你软弱,我现在就去杀了穆婷婷,永除后患。"
9
"别去!"我拽住章湛决的衣袖:"她是无辜的!"
我绝不愿意看到有人因我而死。
章湛决不听,他看向花魁所在的青楼顶层,凤眼中凝满煞气,亮得渗人。
"你就在此地不要动,待会儿死了人,急于逃命的行人会形成拥挤人潮,很容易发生踩踏。"
"不行,你不准去!穆婷婷没有犯罪,你不能杀她……"
章湛决邪气一笑:"我上辈子,上上辈子……杀死的人还少吗?不缺她这一个。"
我被他这话噎住。
是啊,跟他相处太久,我都快忘了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
"不,我不管前世如何,今生,你可以做一个好人。"我用力握住他持剑的手。
章湛决似是听到了什么大笑话:"你有病啊?不是菩萨犯什么慈悲病?我杀了她对你我都有好处,你不是最爱太子吗?她活着就是对你的威胁。"
"不!不是!"我慌不择言,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突然福至心灵:"我已经不爱太子了,真的不爱了。"
"那你爱谁?"章湛决黑亮的凤眸逼近我,近到呼吸相闻,我的脸颊能感受到他拂动的发梢。
砰然一声,天上烟花绽开,万千色彩映在他瞳孔中。
我在鼎沸烟火声中无声地吐出一个字:"你。"
时间仿佛静止了很久,只有绚烂幻光在他脸上变幻无穷。
下一刻天旋地转,他将我抵在冰凉砖墙上,剑刃横在我脖颈:"你又撒谎!"
"这次不是撒谎,真的不是。"我急急解释着:"你我一起经历过那么多,我不相信我们对彼此毫无感情……"
"我对你的确毫无感情。"章湛决声音冷淡。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在俞霏琳面前维护我?我明明这么差劲,我很笨,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她没有说错,我哪里都不如她……"
"你哪里都超越她!"章湛决怒道:"你的妆是我教你画的,衣服是我设计的,舞是我教你跳的,琴是我教你弹的……我从未对任何人倾注过这般心血,谁敢说你不好那就是在侮辱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也意识到自己话语中的漏洞——如果对我毫无感情,那何必动怒。
10
"我不爱美色,任何女人都不能束缚住我,你也不行。"
"嗯。"
"我拿你当棋子,我一直在利用你。"
"嗯。"
"你很笨,你配不上我。"
"嗯。"
章湛决暴怒,掐住我脖颈:"不准你一直『嗯』,你听到我说的了吗?我不爱你,一点也不爱!"
我含泪凝视他:"好。"
话在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心绪脉络清明。
我明白,我真的已经变了心。
我没有想象中那样爱太子。
但是,我也不算真的爱上章湛决。
半真半假,亦真亦幻,大半目的是为了拖住他。
此刻章湛决好像真的陷入我的谎言里,他眼中情绪复杂交织,一遍遍重申他不爱我。
"好,我信,我真的信。"我泪流满面,却一直拽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
烟花彻底停止,四周陷入黑暗。
像每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都有片刻宁静的休战。
章湛决梦魇般慢慢垂下颈,以额头触及我额头,鼻尖碰到我鼻尖。
我的泪与他的汗交融。
"我教了你很多,妆容、发型、衣着、才艺、举止……我还没有教你,怎样接吻。"
我蒙了,感受到他轻轻以嘴唇贴住我嘴唇,一点湿润,一点酥麻,像受伤的鹤啄食柔软的花,花瓣凋落水面,荡起循环往复的圆圆涟漪。
这片刻的放纵,是他严谨一生里唯一一次走神。
他很快惊醒,猛然推开我:"我不爱你。"
我的唇上还留有他的温度。
"我曾跟你说过,我拿你的八字找过国师,他说你我的命绑定在一起。"
"对,我记得。"
"其实不只是你我,还有章毕烨。"章湛决拉起我的手,在我掌心作画,他聪颖过人,三言两语讲清其中纠葛关系。
"章毕烨的本命星位于亢宿,他即将熄灭,你是他的伴星,我是即将取代他的昴宿,他陨落,我升起,然而突然有流星撞击了他,使他跌落到我的轨道。
他,你,我,我们三颗星开始做极其复杂的运动,周而复始地轮转,对应现实中的不断重生。只有等你主动扳回正轨,继续做他一个人的伴星,我的轨迹才能恢复正常。"
所以这一世,我必须和章毕烨在一起,我们才能脱离再次重生的命运。
章湛决道:"昴宿是未来几十年内空中最亮的星,我是命定的人间之王,生来便要主宰天下,如果我不能回到轨道上,天下必将大乱。"
他再次执剑,剑身上寒光流动,剑锋直指青楼:"阻碍我登基的所有人,都得死。"
他还是要杀穆婷婷。
"别去!"我立刻亮出藏在袖中的匕首。
"其实还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我死。"我将匕首横在颈边:"我死了,那复杂的三颗星运动就能停止,你也能脱离一次次重生的困境。"
"不!"章湛决一个箭步冲过来夺下我的匕首。
我冷笑:"这一次不行,还会有下一次,我发誓,这一世只要你敢滥杀无辜,我就立刻……"
"闭嘴!"章湛决捂住我的嘴。
他痛苦地用唇贴住手背,吻相隔一掌之咫的我的唇。
"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改变我?"
因为你也改变了我,一报还一报。
我的泪水落在他手背上。
不远处突然响起章毕烨的呼喊:"美美,你在哪?"
章湛决立刻收回手,退却到黑暗深处。
"美美?"章毕烨越走越近。
我急匆匆擦干眼泪,走出黑暗迎向他。
"美美你在这儿!孤找了你好久。"章毕烨站在光明里,白袍洁白无瑕,正如他这个人,仁爱正直毫无荫翳。
"你见到穆婷婷了吗?"我问。
章毕烨笑了:"当然,孤见到她时她正在跳舞,舞得很美,琴也弹得好,容貌堪称人间绝色。"
他一脸心驰神往,我心道,果然,他爱上她了。
可章毕烨忽然抱住我:"孤差点对她一见钟情,可是孤的心中,早已有了美美,满满当当,容不下其他人了。"
我的心在这一刻被愧疚感包围,我深知自己对不起他的真情。
曾经三十三世,我想要时,爱而不得,这一世我已经不想要,却得到了。
"孤对美美的心,天地可鉴,此生此世,除了死别,没有生离。"
我震撼到久久无话。
章毕烨长着我最喜欢的俊美面庞,是我无数个夜晚的梦中情郎,当他许我一生一世时,我的内心深处,竟似一座下满了雪的空城。
我想起冷血无情的章湛决,想起被我间接辜负了的黎民百姓,想起已经有明显好转的家人……为什么我还不知足?
我应该知足。
于是我说:"好。"
11
三年后,章湛决篡权登基。
这一世他没有血洗宫廷。
皇帝被囚,章毕烨被缚,而我,和我的儿子,也没有死。
"他长得很像你。"章湛决评价。
东宫内侍女太监战战兢兢跪了满地,章湛决所到之处,无数人大喊恭迎新帝。
我很平静,抱着我与章毕烨的儿子,向他行礼:"陛下,他叫章小澄。"
"小澄?"章湛决的目光有一瞬间变得很遥远:"好名字。"
我低头恭敬道:"贱名好养活,唯愿吾儿鲁且愚,还请陛下开恩。"
话毕,我鼓足勇气抬头看他。
章湛决身着黑金龙袍,渊渟岳峙,尽显帝王威严。
他扭头避开我的目光,看向窗外,那青翠欲滴的万岁山。
"你们去山上寺庙常住,没有朕的命令,不准进宫。"
"是。"我跪地听命。
爱恨情仇,都已消弭,顺从,才是我一生的注脚。
不是没想过反抗,但我斗不过命。
那么,便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努力经营好生活。
我带着小澄在山上住了十年。
这期间章毕烨病逝。
他天生是即将熄灭的亢宿星,寿命不长。
章湛决允许他下葬皇陵。
我仍在山南为他立下小小的衣冠冢,每天清晨去看一看。
山中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我晴日种菜,雨日垂钓,阴天制墨,门前柳影兰舟,烟满吟蓑,风漾闲钩。
寺内清静安宁,石上云生,山间树老,水可陶情,花可融愁。
唯一的烦恼是宫里时常送来大箱的诗书经纶。
四书五经,兵书帝策,书上写满批注,全是章湛决的字迹。
送书来的侍卫跪地道:"奉陛下口谕,何夫人在山间也应当勤勉读书……"
我震惊。
章湛决实在是教我教上了瘾。
我天生脑子不灵光,但按照章湛决的教导,早记晚背,按时回忆,竟也慢慢啃下了几个大部头。
小澄一天天长大,我的学问也在一天天膨胀。
等小澄七岁时,我已经可以做他的启蒙老师。
很幸运,他没有遗传我的笨脑子。
他很聪明,博闻强记,十五岁时已经可以与我坐而论道。
这时的我,已经三十七岁,即将知天命的年纪。
我常住万岁山,站在山间向下远眺,便能看到巍峨宫阙。
朱红宫墙内,琉璃金瓦下,还有无数的故事在上演。
有时我会想起章湛决。
他政绩卓著,从谏如流,励精图治。
平定边关鞑靼,扫清东南倭寇,在国内推行新政,重新丈量天下土地,打击豪绅扶助贫农……
听闻他至今仍没有子嗣,一心一意扑在治国上。
身为帝王他几乎完美无缺,唯一的缺点是他太喜欢亲力亲为,凡事都要亲自学习研究。
他呕心沥血,宵衣旰食,在不到四十岁时彻底病倒。
昴宿的星变得黯淡。
太医说他活不过这个冬天。
深秋时节,满山肃杀。
何泱和掌印太监登上万岁山,在庙前宣读圣旨。
我的儿子,章小澄,被过继给章湛决,成为太子。
我不能说我毫无预料。
开春以来朝臣就对皇嗣问题争论不休,各地王爷蠢蠢欲动,万岁山下的侍卫,比往年增多了七八倍。
那时章湛决就在提防有人对我们下手。
现在他让人正大光明地将我们迎入宫中。
缠绵病榻时,章湛决时常召见小澄,带他批阅奏折。
他从未见过我。
我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在宫中随意转转,看看往来的年轻宫女。
她们活泼鲜妍,实在美丽,我不禁感慨自己已经老了。
"何夫人,陛下召您叙话。"太监突然喊我。
我快步跟着他走向乾清宫,总觉得今日眉毛画歪了,眼角似乎添了皱纹。
步入章湛决的寝殿,浓重药味瞬间扑上来,气氛凝滞肃穆。
章湛决坐在床内,幔帐低垂,完全挡住了他。
我在明处,他在暗处,他能看清我,我却完全看不清他。
"美美。"他喊我闺名。
太多年,已经没人这样喊我,我愣了愣,跪伏在地:"臣在。"
良久静默。
章湛决再开口时,声音喑哑而冷肃,问我小澄平日起居事宜,我板板正正地一一回答。
"何夫人平日可坚持读书?"
"回陛下,有。"
章湛决问了我几道治国策,我仔细思虑后认真作答。
他似乎轻轻笑了声:"学问之富,真如两脚书橱。"
我也忍不住笑了,恍然间,仿佛回到很多年前。
他教我《扬州西慢》,我总也学不会,哭了又哭,他不知擦湿了多少帕子,一遍遍教我重来。
等我终于能连贯弹出十个音,他几乎跳起来拍手称快:"好好好,好听死了,真是钟子期再世!俞伯牙重生!"
"何夫人。"章湛决猛烈咳嗽了一阵,断断续续地继续说道:"你亦有安邦定国之才,如此,朕便放心……你做我朝太后,辅佐小澄做好皇帝。"
他的咳嗽声越来越剧烈,我浑身紧绷,紧张到极致。
忽然间天青色幔帐上溅开鲜血。
我立刻爬起来扑过去,两边守候的太医和太监也冲上去。
"让她走,不要让她看到朕!"章湛决声嘶力竭,天青色幔帐激烈晃动。
太监立刻请我走:"何夫人,陛下不愿让您……唉,请何夫人走吧。"
我退到他的寝殿外。
夜已深, 宫殿长廊上一灯如豆,天上星斗全部灰暗模糊。
我呆立了许久, 仿佛没有情绪,整个人空茫无措。
可是我的泪在掉。
总是如此,我的身体先于我的心灵感知到情绪。
身后太医和宫人急急忙忙进出, 带起萧杀寒风。
忽有一白胡子老人摇摇晃晃走来,满身酒气,浑浊的眼珠在看到我后顿时清明:"你……亢宿伴星?"
我惊讶:"你是国师?"
国师疯疯癫癫地笑了,拍手大叫:"天命!天命!"
我攥住他的肩膀狠声问:"陛下会怎样?他是不是万寿无疆。"
国师手舞足蹈, 拉着我:"你来, 你来……"
我不由自主地跟随他走, 穿过一道道宫门,登上望星台。
天上阴云蔽空,望不见星月,我问国师要带我看什么, 他指指六十四卦阵中的三样东西。
"你看,陛下指定的随葬之物, 他让老夫做法,保证这三样必须跟着他重生, 再重生就是新的轮回啦, 到新的人间去, 是人是狗都不确定……"
"不准你打诳语!"我满心愤怒,泪水却簌簌落下, 掉落在阵中。
"重生?重生是什么?"太子撑着手臂艰难坐起。
离得近了, 我一抬头就能看清那三样随葬之物——他扫清六合的镇国剑、朱批四海奏折的御笔,以及,一块墨锭。
散发着悠悠橙子香的,圆滚滚的, 陈年墨锭,墨锭上歪歪扭扭刻着两个字:"橙吟"。
恰此时,宫内金钟沉沉敲响九下,从乾清宫到太和殿,从长安门到万岁山,一重重震荡, 撞破世间魍魉,余音袅袅, 散入混沌天幕中。
未至十, 九已终,真龙死, 天子薨。
章湛决,走了。
这一刻,我眼泪决堤。
国师随风起舞,念念有词:"昴宿降, 亢宿亮, 伴星福祚绵长……"
我的眼泪流不尽,我的心却清晰坚定。
站起身,看向远处山河万里,我明白, 我必将继承章湛决的遗志,辅佐小澄登基,延续他对这江山社稷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