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送了件皮草,美其名曰让我过年穿,可我真穿了后,他_妈你真虚荣
发布时间:2025-11-14 18:03 浏览量:7
那件水貂大衣,是张磊和他媳妇小雯年前一个礼拜,突然袭击一样拎到我面前的。
一个巨大的,印着烫金洋文的纸袋子,看着就唬人。
我正在厨房里跟一块牛腩较劲,想着周末炖一锅烂烂的,给他们送去。
门铃响了。
我手上还沾着水,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两把,心里纳闷。这不上不下的时间点,谁啊?
猫眼儿里,是张磊那张放大了的脸,旁边是他媳妇小雯,冻得鼻尖通红,正缩着脖子呵气。
我赶紧开门。
“妈,开门这么慢,干嘛呢?”张磊一进门就嚷嚷,把那个大纸袋子往我怀里一塞。
一股冷气裹着他俩身上的香水味儿涌进来,呛得我往后退了一步。
“我炖肉呢。”我接过袋子,沉甸甸的,差点没抱住。
小雯跟着进来,换了鞋,笑得挺客气:“妈,没提前打招呼就来了,没打扰您吧?”
“说的什么话。”我把袋子放在沙发上,又去看我的牛腩,“你们吃饭没?锅里还有米饭。”
“吃了吃了,”张磊大马金刀地往沙发上一坐,指着那个纸袋子,“妈,打开看看。”
我心里嘀咕,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
走过去,把袋子里的东西掏出来。
一层防尘袋,拉开拉链,一股子说不出的,混合着皮革和某种高级香料的味道,钻进鼻子。
一件衣服。
一件蜜糖色的,油光水滑的,一看就贵得吓人的衣服。
是皮草。
我活了快六十年,只在电视上,在最高档的商场橱窗里,见过这种东西。它像一头驯顺的小兽,安静地趴在那里,每一根毛都闪着光。
我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
那触感,滑得像水,又厚实得像云。
“好家伙……”我半天,就憋出这三个字。
“妈,喜欢吗?”张磊一脸得意,像个献宝的小孩。
我抬头看他,又看看小雯。小雯正低头玩手机,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这……这得多少钱啊?”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喜欢,是害怕。
我的退休金,一个月三千出头。这件衣服,怕不是要我两三年的工资?
“您就别管多少钱了,”张磊摆摆手,一脸的不耐烦,“我们俩孝敬您的。过年穿,多气派。”
他走过来,把衣服拎起来,抖开,直接披我身上。
那重量,实打实地压在我肩膀上。暖意瞬间包裹了全身,像钻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我有点晕。
对着客厅那面穿衣镜,我看见一个陌生的自己。
一个穿着水貂大衣的老太太。头发花白,神情拘谨,跟这身华贵的衣服格格不入,像偷穿了别人衣服的小孩。
“多好看啊,”张磊在我身后赞叹,“妈,你穿这个真显年轻。”
小雯也抬起头,附和道:“是啊妈,这颜色衬您肤色,洋气。”
洋气。
这个词从我耳朵里钻进去,在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圈。
我这辈子,跟“洋气”两个字,就没沾过边。
我在纺织厂干了一辈子,从纺织女工到车间小组长,每天打交道的就是棉纱、布料、机器的轰鸣声。
我熟悉各种布料的支数,能一眼看出哪匹布跳了线。但我分不清什么叫“水貂”,什么叫“紫貂”。
它们在我眼里,统称为“钱”。
“太贵重了,磊子。”我把衣服脱下来,小心翼翼地叠好,想放回袋子里,“妈穿不着这个。你们拿回去,退了吧。”
张磊的脸一下子就拉下来了。
“妈,你什么意思啊?”他声音高了八度,“我好心好意给你买件衣服,你让我退了?你让我面子往哪儿搁?”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了,“我就是觉得,浪费。我平时就去买个菜,跟老姐妹们打个麻将,我穿这个去啊?人家不笑话我?”
“谁敢笑话你?那是他们没见识,是他们嫉妒!”张磊梗着脖子。
“过年不是要去参加你李叔叔儿子的婚礼吗?你就穿这个去。还有过年家庭聚会,你就穿着。给我长长脸。”
他把“长脸”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件衣服,是给我穿的,也是给他自己穿的。
穿在我身上,体面在他脸上。
我心里有点堵。
但看着儿子那张既期待又强硬的脸,我拒绝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行吧。”我叹了口气,“那……妈就收下了。”
张磊的表情,立刻由阴转晴。
他心满意足地坐回去,开始跟我说他公司里的事,说他最近又谈成了一个什么项目,老板多器重他。
小雯偶尔插一两句嘴,大多数时候,还是低头看手机。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炉子上的牛腩,咕嘟咕嘟地响着,满屋子都是温暖的肉香。
可我身上,还残留着那件皮草带来的,冰冷的、华丽的重量。
儿子儿媳走后,我把那件大衣挂进了衣柜最里层。
用最大的那个防尘袋,套得严严实实。
可我还是不放心,总觉得那个角落金光闪闪的,放着一个烫手的宝贝。
接下来几天,我有点魂不守舍。
买菜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去看肉铺老板娘身上那件仿兔毛的背心。
打麻将的时候,会对面老李那件看起来挺括的羊绒大衣多瞅两眼。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她们那些,都比不上你的。你有一件真的,水貂的。
这个念头让我既骄傲,又心虚。
我像个揣着巨款的穷人,既想让人知道,又怕人知道。
终于,我没忍住。
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我把老姐妹们都叫到了家里。
老李,老王,还有楼下的张姐。
我们四个,是从一个车间里出来的,几十年的交情了。
我借口说新学了个点心,让她们来尝尝。
麻将桌摆好,瓜子点心端上桌。
我们一边“哗啦啦”地搓着麻将,一边东家长西家短。
“哎,淑慧,你这新买的茶叶不错啊,什么牌子?”老王喝了口茶。
“不是我买的,磊子拿来的。”
“你家磊子是真孝顺。”老李碰了一张牌,“我家那个,就知道管我要钱。”
我听着,心里那点小小的虚荣心,开始冒头。
时机差不多了。
我假装不经意地说:“哎,你们说,现在这衣服,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可不是嘛,”张姐接话,“我前两天逛商场,一件薄呢A子大衣,标价五千八,抢钱呢!”
“磊子前两天,也非给我买了一件。”我慢慢地,把话头引了过来。
“哦?买的什么啊?拿出来我们瞧瞧。”老李的眼睛亮了。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装作有点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哎呀,也没什么,就是……就是一件厚点的外套。”
我走进卧室,打开衣柜。
那件水貂大衣静静地挂着,像在等待一个登台的时刻。
我深吸一口气,把它取了出来。
客厅里,麻将声停了。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手里的衣服。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的妈呀……”老王最先叫出声,她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伸出手,又缩了回去,好像怕碰坏了,“淑慧,这……这是真的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当然是真的。”老李也围了过来,她见识多点,“你看这毛色,这光泽,这底绒,正经的水貂。”
她上手摸了摸,啧啧称奇:“这一件,没个几万块下不来吧?”
我含糊地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
“你家磊子,可真舍得!”张姐一脸的羡慕,“淑慧,你这福气,我们是比不了了。”
那一刻,说实话,我心里是极度满足的。
一辈子被人俯视,被人当成一个普通的纺织女工,一个朴素的家庭主妇。
突然之间,我成了被羡慕的中心。
那件衣服,像一道光,把我整个人都照亮了。
她们让我穿上试试。
我推辞了一下,半推半就地穿上了。
“好看!真好看!”
“哎呀,跟换了个人似的!”
“这哪像快六十的人,说四十五都有人信!”
赞美声像潮水一样涌来。
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那个容光焕发的老太太,第一次觉得,这件衣服,也许真的属于我。
那天下午,我们没再打麻将。
话题全都围绕着这件大衣。
她们问我穿着热不热,沉不沉,怎么保养。
我一一作答,感觉自己像个专家。
送走她们,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屋子里还残留着她们的惊叹和羡慕。
我把大衣脱下来,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光滑的皮毛。
心底里,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我得穿着它,出去走走。
我不能让它只在我的衣柜里,或者只在我的客厅里发光。
我要穿着它,去一个配得上它的地方。
李叔叔儿子的婚礼,定在腊月二十六,一家五星级酒店。
这正是我心里那个“配得上它”的地方。
婚礼前一天,我几乎一晚上没睡好。
我把那件水貂大衣拿出来,挂在卧室门后,开着灯,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又找出我压箱底的一条黑色羊毛连衣裙,一双半高跟的短靴。
我甚至对着镜子,笨拙地给自己涂了点口红。
张磊说得对,我要给他长脸。
我要让所有人看看,他张磊的妈,不是一个只会在菜市场讨价还价的糟老婆子。
婚礼当天,我提前一个小时就准备好了。
穿上连衣裙,蹬上小短靴,最后,我深吸一口气,庄重地,穿上了那件水貂大衣。
镜子里的我,陌生又熟悉。
我挺了挺胸膛,感觉自己像个即将出征的将军。
我没让张磊来接我,自己打了辆车。
坐在出租车后座,我甚至不敢把后背完全靠在椅背上,生怕压坏了这身“盔甲”。
司机从后视镜里瞟了我好几眼。
“阿姨,您这衣服真漂亮。”他没话找话。
“还行吧。”我淡淡地回答,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到了酒店门口,我下了车。
门口的迎宾小姐,穿着红色的旗袍,看到我,笑容都比对别人灿烂了几分。
“阿姨您好,欢迎光临。”
我点点头,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
宴会厅里,人声鼎沸,衣香鬓影。
我一眼就看到了我们厂里的那些老同事,老领导。
他们聚在一个角落里,穿着打扮,大多还是老样子。深色的夹克,或者略显陈旧的呢子大衣。
我像一只天鹅,突然闯进了一群鸭子中间。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我吸引了过来。
起初是惊讶,然后是窃窃私语。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有羡慕,有嫉妒,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
“哎呦,这不是淑慧吗?”一个当年跟我不太对付的车间主任,夸张地叫了一声。
她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酸味:“行啊你,发财了?穿得这么富贵。”
我笑了笑,没理她话里的刺。
“哪里哪里,孩子买的。”我轻描淡写地说。
这句话,比任何解释都有分量。
“哦——”她拖长了声音,“你儿子,张磊是吧?出息了啊。”
周围的人也纷纷围上来。
“淑慧,你这衣服真好看。”
“得不少钱吧?”
“你可真有福气。”
我被簇拥在中间,应付着各种各样的问题和目光。
我感觉自己有点飘。
那种感觉,很奇妙。
一辈子没当过主角,今天,我却成了全场的焦点。
我看到老李她们在不远处对我挤眉弄眼,一脸的“看吧,我们没说错”的表情。
我甚至觉得,我这辈子所有的辛苦和忍耐,在这一刻,都值了。
我享受着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直到我看见张磊和他媳妇小雯。
他们跟新郎新娘打完招呼,正朝我这边走过来。
张磊远远地就看到了我。
他的表情,有些复杂。
有惊讶,有那么一丝骄傲,但更多的,是一种我读不懂的,略带审视的目光。
“妈。”他走到我跟前。
“磊子,小雯。”我笑着跟他们打招呼。
小雯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三秒钟,然后转向别处,很客气地笑了笑:“妈,您今天真精神。”
张磊没说话,他只是看着我,眉头微微皱着。
“怎么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没什么。”他摇摇头,“就是……有点太隆重了。”
太隆重了?
我愣住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你让我穿出来给你长脸的吗?
现在,你又嫌我太隆重?
我心里的那团火,一下子就凉了半截。
“隆重吗?”我有点不服气,“这不正好是场合吗?”
“是场合,”张磊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但是妈,你没发现吗?就你一个人穿成这样。”
我环顾四周。
确实,宴会厅里穿皮草的,只有我一个。
那些年轻的女孩,大多是漂亮的大衣或者连衣裙。那些上了年纪的太太,也穿得得体,但远没有我这么……扎眼。
我像一个用力过猛的演员,穿错了戏服。
“那又怎么样?”我嘴硬,“你买给我,不就是让我穿的吗?”
张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拉着我走到一个稍微安静点的角落。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试图解释,“我给你买,是希望你高兴,是希望你在重要的场合能穿。但……但不是让你把它当成战袍。”
战袍?
这个词,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他看穿了我。
他看穿了我的虚荣,我的炫耀,我的那点可怜的、想在人前抬起头的欲望。
“我……”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脸上火辣辣的,比刚才被众人围观时还要烫。
刚才有多得意,现在就有多狼狈。
“行了,不说这个了。”张磊可能也觉得话说重了,缓和了语气,“来都来了,就穿着吧。吃饭吧。”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身上那件温暖厚实的水貂大衣,此刻却像一件长满了刺的刑具。
每一根毛,都扎得我坐立不安。
我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依然在。
但现在,那些目光在我看来,不再是羡慕,而是嘲笑。
我像个小丑,穿着不合身的华服,在台上卖力地表演,却演砸了。
婚礼一结束,我第一个就冲了出去。
我甚至没跟张磊他们打招呼。
我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快点脱下这件让我无地自容的衣服。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大衣脱下来,狠狠地扔在沙发上。
它像一摊烂泥,瘫在那里,再也没有了之前那种高高在上的光芒。
我看着它,心里又气又恨。
我恨它,也恨那个穿着它,洋洋得意的自己。
更恨的,是那个轻易就戳穿了我所有伪装的儿子。
那次婚礼之后,我把水貂大衣彻底打入了冷宫。
我把它塞回那个烫金的纸袋子,扔进了衣柜最顶上,再也不想看见它。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每天去菜市场,跟小贩为了一毛两毛钱讨价还价。
下午跟老姐妹们搓麻将,听她们抱怨儿媳,炫耀孙子。
没人再提起那件大衣,好像它从来没出现过。
我也假装自己忘了。
但有些东西,一旦被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我开始变得敏感。
老王换了只新的金镯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心里就不舒服。
老李的女儿给她报了个欧洲十日游,她在麻将桌上讲了一下午,我连牌都听错了好几张。
我发现,我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到那个穿着旧棉袄,也能在冬日暖阳下笑得开心的林淑慧了。
那件皮草,像一个幽灵,盘踞在我心里。
它让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也让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充满欲望的自己。
我开始失眠。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想起婚礼上,儿子那失望又夹杂着鄙夷的眼神。
“妈,你不是让你把它当成战袍。”
这句话,像个魔咒,反复在我脑子里回响。
我错了吗?
我想在人前体面一次,我错了吗?
我辛苦了一辈子,想享受一下儿子带给我的荣光,我错了吗?
我想不明白。
这种憋闷的情绪,一直积压到大年三十。
按照惯例,年夜饭是在张磊家吃的。
我没什么心情,但过年,这是规矩。
我提前包好了饺子,拎着去了他家。
张磊的新家,在一个高档小区,装修是那种极简的风格。白墙,灰色的沙发,没什么多余的装饰。
我每次来,都觉得这屋子冷冰冰的,没人气儿。
小雯在厨房忙活,看见我,还是那副客客气气的样子。
“妈,您来了。饺子放这就行,我待会儿煮。”
张磊坐在沙发上玩电脑,头也没抬。
“妈,来了啊。”
我“嗯”了一声,换了鞋,坐在离他最远的那个单人沙发上。
电视里放着春晚,吵吵闹闹的。
我们三个人,却没什么话。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过了一会儿,小雯端着一盘盘菜从厨房出来。
“吃饭了。”
张磊合上电脑,伸了个懒腰。
“妈,吃饭了。”他又叫了我一声。
我站起来,走到餐桌边。
丰盛的年夜饭,鸡鸭鱼肉,摆了满满一桌。
都是些花里胡哨的,我叫不上名字的菜。
小雯的手艺,更像是西餐,讲究摆盘,但味道,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差了点烟火气。
我们默默地吃着饭。
春晚里,主持人在声嘶力竭地倒计时。
“十,九,八……”
外面的鞭炮声,稀稀拉拉地响了起来。
“新年快乐。”小雯举起酒杯。
“新年快乐。”张磊也举起杯。
我端起面前的果汁,跟他们碰了一下。
“新年快乐。”
“妈,新年我跟小雯准备去北欧看极光,您一个人在家,有事就给我们打电话。”张磊说。
“哦。”我点点头。
“钱够不够花?我再给您转点?”
“够了,我花不了什么钱。”
对话,就这么干巴巴地进行着。
我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一个被邀请来完成某种仪式的客人。
吃完饭,小雯去收拾厨房。
张磊又坐回沙发上,拿起了手机,开始抢红包。
我坐在那儿,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妈,我们小区楼下可以放烟花,要不要下去走走?”张磊忽然抬头问我。
我愣了一下。
“行啊。”
也许,他是想缓和一下气氛。
我跟着他,穿上外套,准备出门。
就在玄关换鞋的时候,张磊的目光,落在了我挂在衣架上的那件深蓝色羽绒服上。
那件羽绒服,我穿了五年了。
袖口有点磨得发亮,但很暖和。
他皱了皱眉。
“妈,天这么冷,你怎么不穿我给你买那件?”
他又提起了那件皮草。
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件……太招摇了。”我低着头说。
“招摇什么?”张磊的语气,又开始不耐烦了,“买给你不穿,放着发霉吗?大过年的,穿得喜庆点,暖和点,不行吗?”
他好像完全忘了婚礼那天,他是怎么说我的。
也可能,在他看来,那根本不算什么事。
他径直走到客房,打开衣柜,把那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从小雯娘家拿回来的皮草,又取了出来。
“穿上。”他把衣服递给我,命令的口气。
我看着他,他一脸的理所当然。
我突然觉得很滑稽。
这件衣服,穿,还是不穿,好像从来都由不得我。
它像一个遥控器,握在我的儿子手里。
他想让我穿,我就得穿上,扮演一个“被孝顺的、有福气的母亲”。
他觉得我不该穿,我就得脱下来,承认自己的“虚荣”和“不得体”。
我到底是什么?
一个任他摆布的木偶吗?
一股说不出的邪火,从我脚底板,噌地一下就蹿到了天灵盖。
我没接那件衣服。
我看着张磊,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穿。”
张磊愣住了,他没想到我会拒绝得这么干脆。
“为什么?”
“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不喜欢,你那天在婚礼上穿得那么起劲?你不喜欢,你把老姐妹都叫到家里去炫耀?”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那点可怜的虚荣心,在他眼里,就是一个笑话。
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所有的委屈,愤怒,难堪,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
“是!我是炫耀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那又怎么样?你给你妈买这么贵的衣服,不就是为了让我出去炫耀,好让你自己有面子吗?”
“我……”张磊被我吼得一时语塞。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觉得你妈土,你妈穷,你妈给你丢人了!所以你买件贵衣服把我包装起来,像包装一件商品!带出去,人家会说,‘看,张磊多有出息,多孝顺’!你满足的是你自己的虚荣心,凭什么反过来指责我?”
我的声音在发抖,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我穿了,你说我隆重,说我像个战袍!我不穿,你又说我浪费,不懂你的心意!张磊,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我告诉你,这件衣服,我今天就不穿!我不伺候了!”
我把积压在心里所有的怨气,都吼了出来。
整个客厅,死一般地寂静。
小雯从厨房里探出头,一脸惊恐地看着我们。
张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大概从来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在他眼里,我一直是个温顺的,没什么脾气,甚至有点窝囊的母亲。
他呆呆地看着我,手里还举着那件华丽的皮草。
那件皮草,在明亮的灯光下,依然油光水滑,高贵得不近人情。
可此刻,它在我眼里,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妈……”张磊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他突然说出了一句让我彻底心寒的话。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愧疚,没有理解,只有一种冰冷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妈,你真虚荣。”
他说。
“你就是被这件衣服冲昏了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慕虚荣。”
轰的一声。
我感觉我的世界,塌了。
虚荣。
他用了“虚荣”这个词,来给我这六十年的人生,下了最后的判决。
我看着他,这个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
这个我省吃俭用,供他读完大学,看着他出人头地的儿子。
他穿着上千块的衬衫,用着最新款的手机,住在上百万的房子里。
他指责他的母亲,虚荣。
因为一件他自己买的皮草。
还有比这更可笑,更悲哀的事情吗?
我突然就不想哭了。
我甚至,有点想笑。
我慢慢地,擦干了脸上的眼泪。
我走到他面前,从他手里,拿过了那件皮草。
我没有穿上它。
我把它递还给了小雯。
“小雯,”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这件衣服,你们拿回去吧。或者卖了,或者送人,都行。我穿不起。”
然后,我转过身,看着张磊。
“磊子,妈今天就把话说明白了。”
“我这辈子,没穿过什么好衣服,没用过什么好东西。我土,我穷,我上不了台面。但我不偷不抢,我靠我自己的双手吃饭,我没觉得我丢人。”
“这件衣服,是好东西。但它不属于我。它就像你们现在过的日子,看起来光鲜亮丽,但我不懂,也融不进去。”
“我老了,我不想再学了,也不想再改了。”
“以后,你们过你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年夜饭,你们不用等我了。我想吃什么,我自己会做。”
说完,我没再看他们一眼。
我拿起我的那件旧羽绒服,穿上,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冷。
我的心,已经冻成了冰。
我一个人,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远处,有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一朵一朵地炸开。
很漂亮。
但那份热闹,不属于我。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
等我回到我那个五十平米的老房子里时,天已经快亮了。
我没有开灯。
我坐在黑暗里,坐了一夜。
从那天起,我真的没再跟张磊联系。
他没有给我打电话,我也没有给他打。
我们就这样,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断了联系。
过完年,老姐妹们又约我打麻ž jiang。
我去了。
她们问我年过得怎么样,儿子儿媳孝不孝顺。
我笑着说,挺好的,都挺好的。
没人看出我的异样。
或者,她们看出来了,但她们有分寸,没有问。
这就是老朋友的好处。
日子一天天过去。
春天来了,楼下花园里的迎春花开了,黄灿灿的一片。
我开始每天早上去公园里锻炼身体。
跟一群老头老太太,打打太极,跳跳广场舞。
我的生活,简单,规律,甚至有点乏味。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地平静。
没有了那件皮草,没有了那种被人审视的压力,我感觉自己轻松了很多。
我不再去羡慕老王的新镯子,也不再嫉妒老李的欧洲游。
她们的生活是她们的,我的是我的。
我们不一样,但没关系。
有一天,我在菜市场买菜,遇到了我们以前车间的一个老同事。
她拉着我说:“淑慧,你听说了吗?咱们厂那块地,要拆迁了。”
我愣住了。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文件都下来了!据说赔偿款不少呢!”
这个消息,像一块石头,在我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我们厂,倒闭十几年了。
那片厂房,一直荒废着。
我从来没想过,它还有被“唤醒”的一天。
很快,拆迁的消息就得到了证实。
我们这些老职工,按照工龄和当年的级别,都能分到一笔补偿款。
我算了一下,我大概能拿到四十多万。
四十多万。
对我来说,这是一笔天文数字。
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拿到钱的那天,我一个人去银行,把钱存进了存折。
看着存折上那一长串的零,我有点恍惚。
我拿着存折,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路过一家金店,看着里面金灿灿的首饰,我没有进去。
我路过一家高档服装店,看着橱窗里漂亮的衣服,我也没进去。
最后,我走进了一家旅行社。
“阿姨,您想去哪儿旅游啊?”一个年轻的姑娘热情地接待了我。
我想了想。
“有去云南的团吗?”
我一直想去看看云南。
看看那里的蓝天白云,看看那里的苍山洱海。
年轻的时候,没钱,没时间。
现在,我有了。
我给自己报了一个最高端的,纯玩的,十五天的云南深度游。
团费,一万八。
我交钱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
出发前,我收拾行李。
打开衣柜,我看到了那个被我扔在顶上的,烫金的纸袋子。
鬼使神差地,我把它拿了下来。
我打开袋子,把那件水貂大衣,又一次取了出来。
在阳光下,它依然那么美,那么华丽。
我把它披在身上。
镜子里的我,好像没什么变化。
但我的眼神,变了。
不再有拘谨,不再有心虚。
只有平静。
我脱下大衣,仔细地把它叠好,放进了行李箱。
我决定,带上它。
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给谁长脸。
我只是想,在我最想去的地方,在我最开心的时候,穿着它,暖暖和和地,看一次风景。
为我自己。
云南的冬天,早晚温差很大。
白天阳光明媚,晚上冷风嗖嗖。
我们去玉龙雪山那天,下起了小雪。
导游说,山顶上零下十几度。
大家都穿上了最厚的羽绒服,戴上了帽子围巾。
下车的时候,我默默地从行李箱里,拿出了我的水貂大衣。
我穿上了它。
同团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一个穿着貂皮大衣,独自来旅游的老太太。
这个组合,确实有点奇怪。
但我不在乎。
我拉上拉链,把手揣在口袋里。
那份厚实的,温暖的,被皮毛包裹的感觉,让我觉得很安心。
我们坐着缆车上了雪山。
山顶上,白雪皑皑,云雾缭绕,美得像仙境。
冷。
是真的冷。
风像刀子一样,刮得人脸生疼。
团里好几个年轻人,都冻得直哆嗦。
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那件大衣,像一个坚实的堡垒,帮我抵御了所有的严寒。
我一个人,走到观景台的边缘。
远处是连绵的雪山,脚下是翻滚的云海。
天高地阔。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执念,都随着那山间的风,烟消云散了。
什么虚荣,什么面子。
在这样壮丽的天地之间,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笑。
我只是一个想暖和一点的老太太。
仅此而已。
我在雪山顶上,站了很久。
直到导游催着要下山了,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下山的时候,一个同团的小姑娘,冻得嘴唇发紫,凑到我身边。
“阿姨,您这衣服真暖和。”她羡慕地说。
我笑了笑。
“是啊,挺暖和的。”
回到酒店,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喂?”
“妈。”
是张磊的声音。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还有点沙哑。
我沉默了。
“妈,你在哪儿?”他问。
“我在外面。”
“你在哪儿?你跟谁在一起?”他的声音有点急。
“我一个人,在云南。”我平静地回答。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妈,你……”他好像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有事吗?”我问。
“小雯……我们……我们准备离婚了。”他终于说。
我并不意外。
他们之间的问题,我早就看出来了。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妈,我错了。”他突然说,声音里带了哭腔,“那天晚上,我不该那么说你。对不起。”
一声“对不起”。
我等了很久。
但现在听到,我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都过去了。”我说。
“妈,你回来吧。我去找你。”
“不用了。”我拒绝了,“我自己报了旅行团,还有好几天才结束。你处理好你自己的事吧。”
“妈……”
“张磊,”我打断他,“你长大了,你是个大人了。你自己的生活,要自己负责。我帮不了你。”
“我的人生,也该由我自己负责了。”
我挂了电话。
窗外,是丽江古城的万家灯火。
温暖,又安详。
旅行结束后,我回到了家。
生活,还是一样。
但我的心,不一样了。
那件水貂大衣,我没有再束之高阁。
我把它就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天气冷了,我出门买菜,会穿上它。
风大的时候,我去公园散步,也会穿上它。
邻居们看到了,会惊讶地说:“哎呦,林姐,穿这么好去买菜啊?”
我笑着回答:“怎么了?买菜就不能穿好点了?暖和。”
老姐妹们打麻将,看到我穿着它,也会开玩笑:“淑慧,你这是把传家宝穿出来了啊。”
我说:“可不是嘛,再不穿就老得穿不动了。”
我不再在乎别人的眼光。
这件衣服,它就是一件衣服。
一件保暖的,昂贵的,我儿子送的,我自己决定怎么穿的衣服。
有一天,张磊来了。
他瘦了,也憔悴了很多。
他提着一堆营养品,站在我门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让他进来了。
我们坐在沙发上,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妈,我跟小雯,已经办完手续了。”
“嗯。”
“房子归她了,我搬回公司宿舍住了。”
“嗯。”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妈,我……我以后能常回来看看你吗?”
我看着他,这个我生命里最重要,也伤我最深的男人。
我叹了口气。
“这里是你家,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那天,他留下来吃了晚饭。
我给他做了一锅他最爱吃的,西红柿炖牛腩。
他吃了很多。
吃完饭,他要走的时候,看到了挂在衣架上的那件水Diao大衣。
他的眼神,很复杂。
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
“妈,”他低声说,“其实,它挺适合你的。”
我笑了。
“我知道。”
他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窗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道裂痕,不可能完全愈合。
有些伤害,造成了,就是一辈子的疤。
但,那又怎么样呢?
生活,不就是这样,带着伤痕,继续往前走吗?
我低下头,看了看自己。
穿着普通的棉质家居服,舒服,自在。
我又抬头,看了看衣架上那件华丽的大衣。
安静,妥帖。
它们,都是我的一部分。
就像贫穷和富足,虚荣和坦然,依赖和独立。
它们都在我身上,共存着。
这,才是一个完整的,真实的我。
第二天,天气预报说,要来一股强冷空气。
我决定,明天穿着我的水貂大衣,去逛早市。
去买最新鲜的蔬菜,和最热闹的人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