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一个患有艾滋病的弃婴抱回家,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抚养他

发布时间:2025-11-13 08:41  浏览量:6

那个傍晚的雨,下得特别不是时候。

黏糊糊,夹着一股子夏天快要馊掉的味道,把整个城市都淋成了一块脏兮兮的抹布。

我刚从服装批发市场出来,拖着两个塞得快要爆炸的黑色大塑料袋,胳膊被勒出两道红印子,火辣辣地疼。

网店这个月业绩不好,我得亲自去淘点新款,指望能冲一波销量。

周浩的电话又打来了,我不看也知道。

“晚晚,还没回来?妈都等急了,菜都凉了。”

他的声音永远那么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催促。

我“嗯”了一声,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腾出手去拽那个差点滑进水坑的袋子。

“快了,堵车。”我撒了个谎。

我只是不想解释,不想说我为了省几十块钱的运费,自己吭哧吭哧地把货拖回来。

说了他也不懂,他只会说:“至于吗?几十块钱,我给你不就行了。”

他永远不懂,这不是几十块钱的事。

挂了电话,雨好像更大了。

我抄了条近路,从我们小区后面那条黑漆漆的巷子穿过去。

巷子尽头是几个半人高的绿色大垃圾桶,馊水混着雨水,味道能把人熏个跟头。

就在我捏着鼻子,准备一鼓作气冲过去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点声音。

很轻,像小猫在叫。

“喵……喵……”

我不是个多有爱心的人,尤其是在这种浑身湿透、心情烦躁的时候。

但那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脆弱,一下一下,挠着我的心。

我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

声音是从垃圾桶旁边一个破纸箱里传出来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里的袋子放下,凑了过去。

纸箱被雨水泡得软塌塌的,上面胡乱盖着一块脏兮-兮的旧毛巾。

我掀开毛巾。

不是猫。

是个婴儿。

一个皱巴巴的,小脸憋得通红,还没我小臂长的小东西。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谁这么缺德?把孩子扔在这种地方?

我下意识地伸手,想探探他还有没有气。

指尖刚碰到他滚烫的额头,他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声音嘶哑,却很有力气。

还活着。

我松了口气,随即是更深的愤怒和茫然。

我该怎么办?报警?

我掏出手机,屏幕上还沾着雨水,滑了好几下才解开锁。

就在我准备按“110”的时候,我看到了压在婴儿身下的一个塑料袋。

袋子里,是一个奶瓶,半包没开封的尿不湿,还有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我的手有点抖,展开了那张被雨水微微浸湿的纸。

上面的字迹很清秀,像个女学生写的。

“好心人,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他生了病,一种治不好的病,我们实在没有能力抚养他了。”

“我们不是不爱他,只是想让他活下去。”

信的最后,用红笔,重重地写了三个字母。

HIV。

后面还跟着一个触目惊心的小加号。

HIV+。

艾滋病。

我手一软,那张纸飘飘悠悠地落进了泥水里。

我的第一反应,是触电一样把手缩回来。

艾滋病。

这个词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引爆。

我看着纸箱里那个还在啼哭的婴儿,感觉他不是一个生命,而是一个会移动的病毒源。

恐惧,是人的本能。

我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好像那小小的身体里散发出的气息都能置我于死地。

报警。

必须马上报警。

我重新拿起手机,手指却悬在拨号键上,怎么也按不下去。

我的目光,又落回了那个孩子身上。

他好像哭累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微弱的抽噎。

小小的拳头攥着,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和雨珠混在一起。

他那么小,那么无助。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生了什么病,不知道自己被父母抛弃了。

他只是本能地感觉到冷,感觉到饿,感觉到害怕。

信上说,他们只是想让他活下去。

可是,把他扔在垃圾桶旁边,就能活下去了吗?

如果我今天没有路过这里呢?

如果下一个路过的人,也像我第一反应那样,因为恐惧而掉头就走呢?

这个小生命,可能撑不过这个又冷又湿的夜晚。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又酸又疼。

我不是圣母,我自认也不是什么烂好人。

我开网店,会为了几块钱跟供货商磨破嘴皮。

我跟婆婆处不来,会因为一句话跟周浩冷战三天。

我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有点自私,有点算计的普通女人。

但那一刻,看着那个在生命边缘挣扎的小东西,我所有的理智和算计,都喂了狗。

我脱下身上唯一还算干爽的风衣,小心翼翼地把他连同那块脏毛巾一起包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他很轻,轻得像一团棉花。

但抱在怀里,却感觉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没有回家,直接打车去了市里最好的儿童医院。

挂了急诊,医生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看到我怀里用风衣包着的婴儿,皱了皱眉。

“怎么回事?”

“在路边捡的。”我言简意赅。

医生愣了一下,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接过孩子,开始做检查。

“发高烧,呼吸音很粗,有可能是肺炎。”

“先办住院,做个全面检查。”

我点头,拿着他开的单子去缴费。

看着缴费单上那一长串的零,我有点恍惚。

这笔钱,够我补好几次货了。

但我想都没想,就刷了卡。

钱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孩子被送进了新生儿监护室。

我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他小小的身体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躺在保温箱里,一动不动。

我的心揪成一团。

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安安。

我希望他能平平安安。

我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一整夜。

周浩的电话打来几十个,我一个都没接。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能就是一念之差。

可能就是……我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第二天一早,周浩找到了医院。

他一脸怒气,眼里的红血丝证明他也没睡好。

“林晚!你到底在搞什么?一夜不回家,电话也不接,你知不知道我快急疯了!”

他冲到我面前,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质问。

我太累了,连跟他吵架的力气都没有。

我指了指监护室的方向。

“我在那儿。”

周浩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透过玻璃,看到了保温箱里的安安。

他愣住了。

“这……这是谁的孩子?”

“我捡的。”

我把昨天晚上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当然,我隐去了那封信,隐去了那三个最关键的字母。

我不敢说。

我怕他会像我一样,第一反应就是逃。

周浩听完,脸上的怒气渐渐变成了震惊和不解。

“你……你捡了个弃婴?还给他交钱住院?”

“嗯。”

“林晚,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这种事是你能管的吗?你应该报警!”

“我报了。”我平静地看着他,“警察来了,做了笔录,说会立案调查。但是,找不到他父母,他就会被送到福利院。”

周浩沉默了。

福利院是什么样的地方,我们都心知肚明。

尤其是一个生了病的孩子。

“那……那也不能你管啊!我们家什么条件你不知道吗?房贷车贷,你那个破网店半死不活的,我们哪有闲钱去管一个不相干的孩子?”

他的话很现实,也很刺耳。

每一句,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钱我先垫着,等找到他家人……”

“找不到呢?林晚,你有没有想过找不到怎么办?你养他一辈子?”周浩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丝荒谬的嘲讽。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陌生。

这个我爱了五年,嫁了两年的男人,在这一刻,让我觉得无比陌生。

“周浩,那是一条命。”

“我知道是条命!可全世界那么多条命,你都要管吗?你先管好我们自己的生活行不行!”

我们的争吵,引来了过道里其他人的侧目。

我不想在这种地方跟他吵。

“等他病好了再说。”我站起身,想去看看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有。

周浩一把拉住我。

“不行!你现在就跟我回去!这事你不能再管了!”

他的力气很大,攥得我手腕生疼。

我甩开他。

“周浩,你讲点道理行不行?他现在还在监护室里躺着,我怎么走?”

“那就等他出来!等他病好了,警察会把他送到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是哪儿?”我忍不住也吼了起来,“是福利院那个几十个孩子一个阿姨,生了病只能靠自己硬抗的地方吗?”

“那也比跟着我们强!我们给不了他什么!”

“我能给他一个家!”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说出口的瞬间,我自己都愣住了。

周浩也愣住了,他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

“林晚,你再说一遍?”

我深吸一口气,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我说,我想收养他。”

空气,在那一刻凝固了。

周浩的脸色,从涨红变成了铁青,最后变成了一片惨白。

他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

“你……你疯了。”

“疯了……”

他丢下这两个字,转身就走。

脚步踉跄,像是落荒而逃。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片冰凉。

我知道,一场战争,要开始了。

安安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和信上说的一样。

HIV抗体阳性。

虽然医生解释说,新生儿可能会因为母体抗体而出现假阳性,需要等几个月后复查才能确诊。

但我的心,还是沉到了谷底。

医生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惋惜。

“女士,我建议你还是通过警方联系福利机构,他们有专门的渠道处理这种情况。”

他的言下之意我懂。

这个孩子,是个烫手的山芋。

我谢过医生,拿着那张薄薄的化验单,在走廊里站了很久。

风从窗口灌进来,吹得那张纸哗哗作响。

也吹得我的心,忽冷忽热。

放弃吗?

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把他交给警察,交给福利院,我就能回到我原来的生活。

和周浩和好,继续经营我的网店,为了房贷车贷奔波。

这才是“正常”的轨道。

可我一闭上眼,就是安安那张通红的小脸。

就是他微弱却顽强的哭声。

我做不到。

我真的做不到。

我把化验单叠好,塞进口袋最深处。

这个秘密,我得自己扛。

安安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

肺炎控制住了,但因为身体底子太差,还是需要精心护理。

这一周,周浩没有再来过医院。

他只是每天晚上发微信给我。

“回家吧,晚晚。”

“我们好好谈谈。”

“别再犯傻了。”

我没有回。

我怕我一回,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妈倒是给我打了个电话,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林晚你是不是昏了头了?听周浩说你捡了个孩子不肯撒手?你自己的孩子都还没生,去管别人家的闲事?你让亲家怎么想你?让街坊邻居怎么看我们家?”

我妈的声音尖利,穿透听筒,刺得我耳朵疼。

“妈,他病了,很可怜。”

“可怜的孩子多了去了!你都管得过来吗?赶紧给我送走!不然我没你这个女儿!”

电话被狠狠挂断。

我握着手机,感觉全世界都站在了我的对立面。

只有我,和监护室里那个还不知道自己命运的小东西,是同一边的。

出院那天,我去办了手续。

医生再三叮嘱了护理的注意事项,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把安安抱在怀里。

“你真的……想好了?”

我点点头。

“想好了。”

抱着安安走出医院大门,阳光有点刺眼。

我眯了眯眼,感觉像是走出了一个世界,要走进另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

我没有回我和周浩的家。

我直接打车去了我妈那儿。

我知道,这一关,我必须得过。

我妈开门看到我怀里的安安,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没让我进门,堵在门口。

“你还真把他带回来了?林晚!我跟你说的话你当耳旁风是不是?”

“妈,你让我进去说。”

“没什么好说的!你现在就给我把他送走!不然你俩都别想进这个家门!”

她指着安安,像是看着什么脏东西。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

“妈,他只是个孩子。”

“孩子?我看他就是个讨债鬼!是来败坏我们家名声的!”

“你赶紧走!我没你这种拎不清的女儿!”

她说着,就要关门。

我急了,用脚抵住房门。

“妈!你看看他!你看看他!”

我把安-安往前递了递,掀开了包被的一角。

安安大概是饿了,小嘴一张一合,发出细细的哼唧声。

我妈的目光,和安安的视线对上了。

那双清澈的,还没有被任何东西污染过的眼睛,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我妈的动作,顿住了。

她眼里的厌恶和愤怒,慢慢地,出现了一丝裂缝。

一丝……不忍。

我知道我妈。

她刀子嘴,豆腐心。

我趁热打铁:“妈,我就住几天,等我找到房子就搬出去。我不会连累你的。”

“你……你这孩子……”

我妈嘴上骂着,但抵着门的手,却松了劲。

我抱着安安,挤进了家门。

那晚,我妈没跟我说一句话。

但她默默地,把客房收拾了出来,还翻出了一床新的被褥。

晚饭的时候,她给我盛了满满一碗鸡汤。

“喝了,看你那脸,跟鬼一样。”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在妈妈这里,我暂时有了一个喘息的地方。

但周浩那边,才是真正的硬仗。

我给他发了条微信。

“我带孩子住我妈家了。我们……分开一段时间,都冷静一下吧。”

他秒回。

“林晚,你非要这样吗?”

“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你连家都不要了?”

我看着那句话,心里又疼又冷。

家?

一个不能接纳一个弱小生命的家,还算家吗?

我没有回复他。

我知道,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在娘家住下的日子,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平静。

我妈虽然嘴上不说,但行动上却默认了安安的存在。

她会偷偷看我笨手笨脚地给安安冲奶粉,喂奶。

会在安安半夜哭闹的时候,敲敲我的房门,问一句:“要不要帮忙?”

我买回来的那些关于如何护理特殊婴儿的书,她也会趁我不在的时候,戴上老花镜,一页一页地翻看。

我知道,她在动摇。

血缘,有时候并不是唯一的纽带。

那份源自心底的柔软和不忍,才是。

但这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打破它的人,是我的婆婆。

她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了我住在娘家,直接杀了过来。

那天我正好抱着安安在客厅里晒太阳。

门被“砰”的一声撞开,婆婆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冲了进来。

“林晚!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把这个小野种带回来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让我们周家断子绝孙吗!”

她的声音又尖又响,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怀里的安安被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赶紧抱着他,拍着他的背安抚。

我妈闻声从厨房冲出来,拿着锅铲,挡在我面前。

“亲家母,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孩子!”

“孩子?这也是孩子?这是一个扫把星!一个祸害!谁知道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生的野种!搞不好还有什么脏病!”

“脏病”两个字,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我心里。

我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

“妈,你说话放尊重点!他只是个生了病的孩子!”我忍不住吼了回去。

婆婆冷笑一声,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鄙夷。

“生病?我看是你生病了!脑子有病!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捡个垃圾回来当宝!”

“周浩都跟我说了!你为了这个小野-种,连家都不回了!我告诉你林晚,我们周家没有你这样的儿媳妇!你要是今天不把他给我扔出去,你就跟周浩离婚!”

离婚。

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那么轻易,那么刻薄。

我抱着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安安,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女人,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这就是周浩的母亲。

这就是那个曾经拉着我的手,说会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的婆婆。

“好啊。”

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说。

“离就离。”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妈,也包括我那嚣张的婆婆。

她大概没想到,我居然敢这么说。

“你……你说什么?”

“我说,离就离。”我一字一句地重复,“这个孩子,我要定了。谁也别想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我的话说完,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婆婆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她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她狠狠一跺脚。

“好!好!林晚,你给我等着!我这就让周浩跟你离!我看你带着这个拖油瓶,以后怎么过!”

她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妈关上门,回头看着我,一脸的欲言又止。

“晚晚,你……你这是何苦呢?”

我抱着安安,慢慢蹲下身子,把脸埋在他小小的襁褓里。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何苦呢?

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我抱着他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抱着的是全世界。

我不能,也不愿意,放手。

周浩到底还是来了。

是在他妈大闹一场后的第三天。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眼窝深陷。

他没有像他妈那样歇斯底里,只是坐在我面前,点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

“晚晚,我们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疲惫。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我妈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那个脾气。”

“但是,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我们……真的不适合养这个孩子。”

他把“我们”两个字,咬得很重。

“周浩,我已经决定了。”

“决定了?你凭什么一个人决定?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家!”他终于还是没忍住,提高了音量。

“那你呢?你回来过问过一句吗?你只会在电话里,在微信里,让我放弃他!”

“我那是为了你好!为了我们好!”

“为我好?”我冷笑一声,“为我好就是让我把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扔掉?周浩,你的好,我承受不起。”

他把烟头狠狠地按在烟灰缸里。

“林晚,你能不能现实一点?你知不知道养一个孩子要花多少钱?要花多少精力?更何况……更何况他还是个……”

他顿住了,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有病的孩子。”我替他说了出来。

他的眼神闪躲了一下。

“对。我们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义务。”

“我有。”

“你有什么?你那个半死不活的网店吗?等你那点积蓄花光了,你拿什么养他?拿什么给他治病?”

他的话,句句诛心。

是啊,我拿什么养他?

我的网店,生意时好时坏,勉强糊口。

我卡里的那点积蓄,在医院住了一周,已经去了一半。

未来,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迷雾。

我承认,我害怕。

我怕我撑不下去。

怕我给不了安安好的生活。

怕有一天,我会后悔。

但这些害怕,在对上安安那双纯净的眼睛时,又都烟消云散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说。

周浩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

“林晚,你变了。”

“是你没变,周浩。”

“你永远那么理智,那么清醒,那么会权衡利弊。”

“而我,可能就是个傻子吧。”

那天的谈话,不欢而散。

周浩走了。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我知道,我们完了。

我和周浩的婚姻,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个我带回家的孩子手里。

我没有时间悲伤。

因为安安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他太弱了,三天两头发烧,一吃奶就吐。

我几乎是抱着他,在医院和我妈家之间连轴转。

我的积蓄,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

网店的生意,因为无暇打理,一落千丈。

我妈看着渐消瘦,眼圈一天比一天黑,嘴上的责备越来越少,叹气越来越多。

她开始默默地帮我。

帮我看着安安,让我能有时间扒拉几口饭。

帮我给安安洗澡,换尿布。

甚至,偷偷地往我钱包里塞钱。

我知道,她心疼我。

但她也无能为力。

周围的闲言碎语,也像潮水一样涌来。

我带着安安下楼晒太阳,邻居们会像躲瘟神一样躲开。

那些曾经热情地跟我打招呼的大爷大妈,现在看到我,眼神都变得很奇怪。

有同情,有鄙夷,但更多的是一种……恐惧。

我听到过他们在背后议论。

“就是那个林家女儿,脑子坏掉了,去捡了个有艾滋病的野种回来养。”

“造孽哦,好好的一个姑娘,被个拖油瓶给毁了。”

“离她远点,谁知道那病会不会传染。”

无知,比病毒本身更可怕。

我懒得去解释,也懒得去争辩。

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安安身上。

他每一次小小的进步,都能让我开心一整天。

他第一次对我笑,没有牙齿的牙龈,像一弯粉色的月牙。

他第一次抓住我的手指,小小的手,那么用力。

他第一次在我怀里,安稳地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在那些瞬间,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我卖掉了我的网店。

连同那些我曾经熬了无数个夜晚才积累起来的信誉和客户。

换来的钱,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但也只是暂时的。

我必须得找一份工作。

一份能让我养活自己和安安的工作。

但谈何容易?

一个带着孩子的单身女人,一个需要随时请假去医院的母亲。

没有哪个用人单位,会喜欢这样的员工。

我面试了好几家公司,都在最后一轮被刷了下来。

理由,千篇一律。

“我们这个岗位,需要能全身心投入的人。”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

我被这个社会,贴上了一个“麻烦”的标签。

那段时间,是我最绝望的时候。

钱,快要见底了。

工作,没有着落。

安安的身体,时好时坏。

我妈的白头发,一天比一天多。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当初的决定,是不是真的错了。

我是不是太冲动,太自不量力了?

我把所有人都拖下了水。

我妈,周浩,甚至我自己。

那天晚上,安安又发起了高烧。

我抱着他,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我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到了医院,又是熟悉的流程。

抽血,化验,挂水。

安安哭得撕心裂肺,针头扎进他细小的血管里,我感觉像是扎在了我的心上。

我抱着他,一遍一遍地哄着。

“安安不哭,妈妈在。”

“安安不怕,很快就好了。”

也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那一晚,我在医院的走廊里,想了很多。

我想到了周浩。

如果我没有捡回安安,我们现在应该还在一起。

周末一起看看电影,假期一起旅旅游。

过着那种,最平凡,也最安稳的生活。

我想到了我的朋友。

她们现在,应该都在为了升职加薪,为了买更大的房子,为了孩子的升学而烦恼。

那些,都是我曾经以为我也会有的烦恼。

而现在,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安安。

和那一堆永远也还不清的账单。

天快亮的时候,安安的烧,终于退了。

他沉沉地睡去,小脸上还挂着泪痕。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温温的,不烫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也活了过来。

我看着他熟睡的脸,心里那个动摇的念头,又一次被压了下去。

我不能倒下。

如果我倒下了,安安怎么办?

从医院回来,我做了一个决定。

既然找不到工作,那我就自己给自己创造工作。

我不能再做网店了,那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我需要一份时间更自由,能让我照顾安安的工作。

我想到了我的手艺。

我大学学的是服装设计,虽然毕业后没从事相关工作,但基本功还在。

我决定,摆个小摊,给人改衣服。

缝缝补补,改个尺寸,换个拉链。

虽然赚的是辛苦钱,但胜在时间自由,成本也低。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我妈。

我妈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你想好了就行。”

我知道,她是不忍心看我这么辛苦。

一个大学毕业生,去街边摆摊。

说出去,确实不好听。

但现在,面子是我最不需要的东西。

我用最后的一点钱,买了一台二手的缝纫机,一些针头线脑。

在小区附近的一个菜市场门口,支起了一个小摊。

一块写着“专业修改衣物”的牌子,一个马扎,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第一天,我一个客人都没有。

人们路过我的小摊,只是好奇地看一眼,然后就匆匆走过。

我坐在马扎上,看着人来人往,心里不是滋味。

第二天,第三天,依旧如此。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又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就在我准备收摊的时候,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大妈,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她犹豫地问:“姑娘,裤子能改短吗?”

“能!”我赶紧站起来,声音都有些激动。

那是我接到的第一笔生意。

三块钱。

我拿着那三张皱巴巴的一块钱,感觉比我以前网店一天赚几百块还要开心。

我的小摊,就这么开了起来。

生意,比我想象的要好。

菜市场人流量大,缝缝补补的需求也多。

我的手艺不错,收费也公道,慢慢地,积累了一些回头客。

他们叫我“小林”。

“小林,帮我把这件衣服的腰收一下。”

“小林,我这拉链坏了,能换吗?”

我每天起早贪黑,一边照顾安安,一边出摊。

日子很苦,很累。

我的手,因为长期和针线打交道,变得粗糙,布满了针眼。

我的腰,因为长时间坐着,也开始隐隐作痛。

但我心里,却是踏实的。

因为我赚的每一分钱,都能让安安吃上好一点的奶粉,用上好一点的药。

安安的身体,在我的精心照料下,也渐渐好转。

虽然还是比同龄的孩子瘦小,但已经很少生病了。

他会笑了,会咿咿呀呀地叫“妈妈”了。

每一次他冲我笑,每一次他含糊不清地叫我“妈妈”,我都觉得,我拥有了全世界。

生活,好像正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命运,似乎总喜欢在我看到一点希望的时候,再给我一记重击。

安安一岁半的时候,需要复查HIV抗体。

我怀着一丝侥幸,带他去了医院。

我多么希望,当初医生说的“假阳性”,是真的。

但结果,还是击碎了我所有的幻想。

确诊。

HIV感染者。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拿到那张确诊单的时候,我的手还是抖得厉害。

医生看着我,叹了口气。

“虽然确诊了,但你也不要太灰心。”

“现在医学很发达,只要坚持进行抗病毒治疗,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鸡尾酒疗法’,感染者的寿命和生活质量,都能得到很大的提高。”

“很多感染者,都能活到正常人的平均寿命。”

“关键是,要按时吃药,定期复查,保持好的心态。”

医生的话,给了我一丝安慰。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现实的问题。

抗病毒治疗,是终身的。

药,是免费的。

但定期的检查,以及应对各种可能出现的并发症的费用,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我看着怀里懵懂无知的安安,感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我不能倒下。

我必须更努力地赚钱。

我把摆摊的时间,又延长了两个小时。

从天不亮,一直到夜幕降临。

我还接了一些服装厂的零活,晚上等安安睡了,就在缝纫机前,一直踩到深夜。

我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陀螺,一刻也不敢停歇。

我怕我一停下来,我和安安的生活,就会崩塌。

就在我以为,生活就会这样,在辛苦和奔波中,一天天过下去的时候。

周浩,又出现了。

他是在我的小摊前找到我的。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正低着头,给一位阿姨的裙子锁边。

一双锃亮的皮鞋,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抬起头。

是周浩。

他瘦了,也黑了。

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看起来,像个成功人士。

和蹲在马扎上,一身线头,满脸疲惫的我,格格不入。

我们分开了快两年了。

这两年,我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你……怎么来了?”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心疼,还有一丝……愧疚。

“我路过。”他说。

“听说……你在这里摆摊。”

我“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

他没有走,就那么站着。

过了很久,他才又开口。

“晚晚,你……还好吗?”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

还好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还活着。

安安也活着。

“挺好的。”我说。

他又沉默了。

周围人来人往,菜市场的喧嚣,衬得我们之间的沉默,格外刺耳。

“那个孩子……还好吗?”他问。

“挺好的。”我还是那句话。

“我……我听说了。”他艰难地开口,“他的病……确诊了。”

我的心,猛地一抽。

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别误会,我不是来……我只是……”他有些语无伦次。

“我妈前段时间生病住院,碰到了你妈。她……她都跟我说了。”

原来是这样。

我自嘲地笑了笑。

看来,我的事,已经成了他们圈子里的一个笑话。

“周浩,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不想再跟他耗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晚晚,跟我回去吧。”

我愣住了。

“我们……复婚吧。”

我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看着他。

“复婚?”

“对。”他点点头,眼神很诚恳,“这两年,我想了很多。我知道,当初是我不对,是我太自私,太懦弱。”

“我忘不了你。我试过去认识新的女孩,但我发现,我心里还是只有你。”

“晚晚,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我们一起……一起承担。”

他说“一起承担”的时候,目光,落在了我身边的小推车里。

安安正在里面睡着了。

阳光透过遮阳棚的缝隙,洒在他安静的睡脸上。

如果是在两年前,听到周浩这番话,我一定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但现在,我的心,却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周浩,你说的承担,是指什么?”我问他。

“是指,你愿意接受安安,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吗?”

“是指,你愿意陪着我,一起面对未来所有可能的困难和歧视吗?”

“是指,你愿意把你的后半生,都和一个艾滋病患儿绑在一起吗?”

我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他哑口无言。

他的脸上,露出了挣扎和犹豫。

我知道,他没有想过这些。

他只是,一时心软。

或者说,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的“拯救”。

他觉得我过得很惨,他想把我从这泥潭里拉出来。

但他却不知道,这片他眼里的泥潭,却是我的全世界。

“周浩,你走吧。”我说。

“晚晚……”

“我们回不去了。”

“从你当初转身离开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回不去了。”

“我现在过得很好。很辛苦,但很踏实。”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更不需要你的拯救。”

我站起身,收拾好我的东西。

“我要收摊了,安安该回家喝奶了。”

我推着安安的小推车,从他身边走过。

没有回头。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的背影。

但我没有停下。

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有些决定,一旦做了,就不能回头。

那天之后,周浩没有再来找过我。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或者说,是那种忙碌到没有时间去想别的的平静。

安安三岁的时候,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纪。

这是我最担心的问题。

没有哪个幼儿园,会愿意接收一个患有艾滋病的孩子。

我跑遍了我们这个区所有的公立和私立幼儿园。

当我拿出安安的体检报告时,得到的答复,无一例外,都是拒绝。

有的园长,话说得还算委婉。

“林女士,我们园的师资力量,可能无法对您的孩子进行特殊的照顾。”

有的,则毫不掩饰他们的恐惧和歧视。

“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我们这还有几百个孩子呢!出了事谁负责?”

我一次又一次地解释,艾滋病的传播途径只有三种,正常的接触,比如一起吃饭,一起玩耍,是不会传染的。

但没有人听。

在他们眼里,安安就是一个行走的“危险品”。

那段时间,我感觉比当初找不到工作时还要绝望。

我可以辛苦,可以受累。

但我不能接受,我的安安,从这么小的时候,就要被这个世界隔离开。

他做错了什么?

他只是,生了一场无法选择的病。

我甚至想过,要不,就不让他上幼儿园了。

我自己教他。

但我知道,这样不行。

他需要朋友,需要集体生活。

我不能因为我的保护,而剥夺他融入社会的机会。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打听到了一个地方。

一个专门为HIV感染儿童提供教育和生活援助的民间机构。

“红丝带之家”。

它在离我们很远的一个郊区。

我带着安安,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才找到那个地方。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小院子,但里面,却充满了欢声笑语。

十几个孩子,在院子里追逐打闹,和普通的孩子,没有任何区别。

接待我的是机构的负责人,一位姓张的阿姨。

她很和蔼,听我说了我的情况后,握住了我的手。

“孩子,你受苦了。”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和坚强,都瞬间崩塌。

我抱着她,哭得像个孩子。

张阿姨告诉我,这里的孩子,都和安安一样。

他们有的,是被父母遗弃的。

有的,是父母去世后,被送到这里的。

在这里,他们不用担心被歧视,不用隐藏自己的身份。

他们可以像正常的孩子一样,学习,玩耍,成长。

安安,很快就融入了这里。

他有了自己的朋友。

他会拉着我的手,兴奋地跟我说,今天老师教他们画画了,他的好朋友小石头,还分了他一块糖。

看着他脸上久违的灿烂笑容,我觉得,我所有的奔波,都值了。

为了方便照顾安安,我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

我辞掉了我在菜市场的小摊,用我这几年攒下的所有积蓄,在“红丝带之家”附近,租下了一个小门面。

我开了一家小小的裁缝铺。

白天,安安去机构上学。

我就在店里,给人改衣服。

晚上,我去接他放学,我们一起回家。

我们的新家,就在裁缝铺的阁楼上。

很小,但很温馨。

日子,虽然清贫,但却充满了希望。

安安一天天长大。

他很懂事,很体贴。

他知道我辛苦,会帮我捶背,会把老师奖励的小红花,送给我。

他知道自己生病了,要每天吃药。

他从来不哭不闹,总是很乖地,把那些药片,一颗一颗地咽下去。

有时候,他也会问我。

“妈妈,我为什么要一直吃药?”

“因为安安是超人啊,”我会摸着他的头,笑着说,“这些药,是给超人补充能量的能量豆。”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会攥起小拳头,对我说:“妈妈,我会快快好起来,然后保护你!”

每当这时,我的心,就又酸又软。

我的傻孩子。

不是你保护我。

是妈妈,要用尽一生的力气,去保护你。

时间,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平淡和温馨中,悄悄流逝。

转眼,安安六岁了。

他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

“红丝带之家”没有小学。

这意味着,安安必须进入公立学校,去面对那个,对他并不友好的世界。

我比他更紧张。

我害怕,那些我曾经经历过的歧视和冷眼,会再一次,降临到我年幼的儿子身上。

我开始四处奔波,为安安的入学问题做准备。

我咨询了律师,了解了相关的法律法规。

法律规定,任何学校都不得歧视和拒收HIV感染儿童。

但法律是法律,现实是现实。

我找到了区教育局,递交了我的申请和所有材料。

工作人员的态度,很官方,也很冷淡。

“我们会按照流程处理。你回去等通知吧。”

我等了一个月,没有等到任何通知。

我再去问,他们就用各种理由推诿。

“学区划分还没出来。”

“学位很紧张,需要统筹安排。”

我知道,他们在拖。

他们在用这种“软钉子”,逼我知难而退。

我没有退。

我每天都去教育局。

我不是去吵,也不是去闹。

我就是坐在那里的等候区。

从他们上班,一直坐到他们下班。

我什么也不说,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一开始,他们不理我。

后来,他们开始躲着我。

再后来,他们大概是被我这种无声的坚持,搞得没办法了。

一位看起来像是领导的人,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

“林女士,你的情况,我们都了解。”

“我们不是不让你孩子上学。但是,你要考虑到其他家长的情绪。”

“如果他们知道,学校里有一个……这样的孩子,一定会引起恐慌的。”

“到时候,对你的孩子,也是一种伤害,你明白吗?”

他的话,说得很“在理”,充满了“人情味”。

但我只问了他一个问题。

“如果,被歧视,被孤立,是我的孩子为了获得平等的受教育权,而必须付出的代价。”

“那么,我愿意,陪他一起承担。”

“但是,你们,作为教育的管理者,是不是也应该做点什么?去普及知识,去消除恐慌,而不是,把一个六岁的孩子,关在学校的大门外?”

那位领导,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最后,他拿起桌上的笔,在我的申请表上,签了字。

“我们会安排他入学。但是,我希望你能做好……你孩子的思想工作。”

“也希望你能做好,随时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准备。”

我拿着那张盖了章的申请表,走出教育局的大门。

阳光下,我的手,抖得厉害。

我成功了。

为了这一天,我等了太久。

安安,终于可以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背上书包,走进课堂了。

开学那天,我牵着安安的手,送他到校门口。

他穿着我给他做的新校服,背着小小的书包,脸上充满了兴奋和好奇。

我蹲下身,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

“安安,记住妈妈跟你说的话了吗?”

“记住了。”他用力地点点头,“我是超人,要去地球学校学习新知识了!”

“如果,有同学不喜欢你,或者说一些不好听的话,怎么办?”

“不跟他们吵架。告诉他们,我是好孩子,我不会伤害任何人。”

“真棒。”我亲了亲他的额头,“去吧,我的小超人。”

他冲我挥挥手,转身,汇入了那片穿着同样校服的,叽叽喳喳的孩子们的海洋里。

我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消失在校门口。

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是善意,还是恶意?

是接纳,还是排斥?

我只知道,从今天起,他要开始学习,独自面对这个世界了。

而我,会永远站在他的身后。

做他最坚实的后盾。

日子,就在这样提心吊胆和充满希望的交织中,一天天过去。

安安上学后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也比我想象的,要坏一些。

好的是,学校的老师,都很好。

他们遵守了对我的承诺,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安安的病情。

他们像对待其他孩子一样,对待安安。

坏的是,孩子们的世界,有时候,比成年人的世界,更直接,也更残酷。

安安因为长期服药,身体比同龄人瘦弱,脸色也有些苍白。

他不能参加剧烈的体育运动。

渐渐地,他被孤立了。

课间的时候,别的男孩子都在操场上追逐打闹,只有他,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安安静静地看书。

他没有朋友。

他跟我说,有同学给他取外号,叫他“药罐子”。

还有同学,会故意撞他一下,然后大声说:“离他远点,他身上有病菌!”

每次听到这些,我的心,都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去找过老师,找过校长。

他们也做了很多工作,开了主题班会,教育孩子们要团结友爱。

但效果,微乎其微。

孩子们的偏见,往往来自于他们的父母。

我甚至想过,要不要转学。

但转到哪里去呢?

天下乌鸦,一般黑。

那天晚上,安安从学校回来,情绪很低落。

我问他怎么了,他不说。

到了深夜,我听到他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哭声。

我推门进去。

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把他搂在怀里。

“安安,告诉妈妈,发生什么事了?”

他哭了很久,才抽抽噎噎地告诉我。

今天美术课,老师让他们画《我的梦想》。

他画了一幅画。

画上,是他自己,长出了一双翅膀,在蓝天上飞翔。

他说,他的梦想,是当一个飞行员。

但是,他的同桌,抢过他的画,在上面用红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还说:“你这个病秧子,还想当飞行员?做梦去吧!”

安安说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妈妈,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

“我是不是……永远都实现不了我的梦想了?”

我抱着他,感觉自己的心都碎了。

我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个世界的残酷和不公?

我该怎么告诉他,他的梦想,可能真的,只是一个梦。

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擦干他的眼泪,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安安,你听着。”

“别人怎么说,不重要。他们不了解你,他们只是害怕他们不了解的东西。”

“但是,你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

“你的身体,是和别人有点不一样。但这并不代表,你比别人差。”

“相反,你比很多人都更勇敢,更坚强。”

“至于梦想……”

我顿了顿,从床头柜上,拿起一张纸,一支笔。

“当不了飞行员,我们可以造飞机啊。”

“我们可以当飞机设计师。设计出全世界最棒的飞机,让别人替我们飞上蓝天。”

“梦想,不是只有一种实现方式。”

“只要你不放弃,总能找到一条,属于你自己的路。”

我在纸上,画出了一架飞机的草图。

安安看着我,眼睛里,慢慢地,又重新亮起了光。

从那天起,我给他买了很多关于飞机和机械的书。

我们一起看纪录片,一起做模型。

小小的阁楼,成了我们的飞机制造厂。

安安对机械,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

那些复杂的图纸和零件,他一看就懂。

他开始自己画设计图,用废旧的纸板和瓶子,做出各种各样奇特的飞机模型。

他的脸上,又有了笑容。

一种,专注而自信的笑容。

我知道,我为他,找到了一个新的梦想。

一个,或许可以触及的梦想。

时间过得飞快。

安安小学毕业了,升入了初中。

他长成了半大的少年,个子快要追上我了。

因为进入了青春期,他开始变得沉默,敏感。

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什么都跟我说。

他有了自己的秘密。

我知道,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和这个世界对抗。

他依然没有朋友。

但他也学会了,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和他的那些飞机模型上。

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尤其是在物理和数学方面,他总是能拿到全校第一。

他成了老师眼里的得意门生,也成了同学眼里,那个“很厉害的怪人”。

我看着他,一天天变得独立,变得强大。

心里,既欣慰,又心疼。

我老了。

白头发,越来越多。

眼睛,也开始花了。

常年的劳累,让我的身体,大不如前。

裁缝铺的生意,也渐渐淡了。

现在的人,衣服坏了,都直接买新的,很少有人会拿来修补了。

我的收入,越来越少。

而安安上高中的学费,和日益增长的检查费用,却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开始打零工。

去餐厅洗碗,去家政公司做保洁。

只要能赚钱,多苦多累的活,我都干。

我不想让安安,因为钱的问题,而影响他的学业。

他是我唯一的希望。

安安高三那年,他参加了全国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

他设计的那个,可以垂直起降的无人机模型,获得了一等奖。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餐厅的后厨洗碗。

满手的油污和泡沫。

我接到安安打来的电话,听到他那头,压抑着兴奋的声音。

“妈,我得奖了。”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和油污,和洗洁精的泡沫,混在一起。

又咸,又涩。

那天,餐厅老板特批我早退。

我买了安安最喜欢吃的红烧肉,还买了一瓶红酒。

我们娘俩,第一次,像模像样地庆祝了一下。

安安喝了一小口红酒,脸就红了。

他看着我,忽然说:“妈,你别去洗碗了。”

“等我考上大学,拿到奖学金,我来养你。”

我笑着,眼泪却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好,妈等着。”

高考,安安不负众望。

他以全市理科状元的身份,被国内最好的航空航天大学录取。

并且,是全额奖学金。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带着安安,去了墓地。

我妈,在一年前,因为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她走的时候,很安详。

临走前,她拉着我的手,让我把安安叫到床前。

她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存折,塞到安安手里。

“好孩子,这是外婆……给你攒的……学费。”

“以后,要好好……孝顺你妈妈。”

那是她,对安安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把那张红色的录取通知书,放在我妈的墓碑前。

“妈,你看到了吗?”

“安安,考上大学了。”

“他很争气,他没有让我失望,也没有让你失望。”

“您在那边,可以……放心了。”

风吹过墓园,松柏飒飒作响。

好像是妈妈,在回应我。

安安站在我身边,一言不发。

他长大了,比我还高了。

肩膀,也变得宽阔。

他伸出手,轻轻地,揽住了我的肩膀。

就像小时候,我抱着他一样。

他说:“妈,我们回家吧。”

“好,回家。”

从墓地回来,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裁缝铺,关了。

我想,陪着安安,去他上大学的那个城市。

我想,在他身边,继续照顾他。

但安安,拒绝了。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坚决地,拒绝我。

“妈,我已经长大了。”

“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你也该……过自己的生活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为了我,辛苦了十八年。”

“剩下的日子,你应该为自己活。”

“去做你想做的事,去看看你想看的风景。”

“不要再把我,当成你生活的全部了。”

我看着他,这个我一手带大的孩子。

他真的,长大了。

他懂得了感恩,也懂得了,要我放手。

我哭了,也笑了。

“好。”我说,“妈听你的。”

我没有跟他去北京。

我用这些年所有的积蓄,加上我妈留给我的钱,在海边的一个小城市,买了一套很小的房子。

我终于,有了一个真正属于我和安安的家。

安安去上大学后,我一个人,生活得很清静。

我不再需要为了生计奔波。

我每天,养养花,散散步,看看书。

天气好的时候,就去海边坐坐。

看着潮起潮落,云卷云舒。

感觉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我和安安,每天都会视频通话。

他会跟我分享他大学里的生活。

他的新同学,他的教授,他参与的科研项目。

他说,大学里的同学和老师,都很好。

没有人因为他的病而歧视他。

在那个汇聚了全国顶尖人才的地方,人们更看重的,是你的才华和能力,而不是你的出身和过去。

他甚至,还交到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他们一起,在实验室里,为了共同的梦想而奋斗。

我看着视频里,他神采飞扬的样子。

觉得,我这十八年的所有辛苦和付出,都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有一年暑假,安安带了一个女孩回家。

女孩叫小雅,是他的同班同学。

长得很清秀,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她看安安的眼神,充满了崇拜和爱慕。

安安在带她回家之前,就已经把自己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了她。

小雅没有退缩。

她说:“我爱的是他这个人,是他的才华,是他的坚韧。和那一点点……存在他身体里的病毒,没有关系。”

“我相信科学。我也相信,我们能一起,面对未来的一切。”

我看着眼前这个,勇敢而善良的女孩。

仿佛看到了,十八年前,那个在雨夜里,做出同样选择的自己。

我的眼眶,又湿了。

生活,似乎终于对我,露出了它最温柔的一面。

但命运的玩笑,却总是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悄然降临。

安安大学毕业那年,以第一名的成绩,被保送硕博连读。

他的导师,是国内航天领域的泰斗。

所有人都说,他的前途,不可限量。

但就在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却突然垮了。

长期服药带来的副作用,开始集中爆发。

他的肝脏和肾脏,都出现了严重的衰竭。

他住进了医院。

再一次,躺在了那张,我无比熟悉的病床上。

这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严重。

医生告诉我,他的身体,已经对现有的抗病毒药物,产生了耐药性。

他们,已经无能为力。

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这个消息,像一个晴天霹雳,把我整个人都击垮了。

我守在安安的病床前,拉着他日渐消瘦的手,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一点点地崩塌。

为什么?

为什么命运要这么残忍?

为什么在我以为,我们终于熬过了所有的苦难,可以看到曙光的时候,却要给我这样致命的一击?

安安却比我,要平静得多。

他躺在病床上,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妈,别哭。”

他用尽力气,抬起手,想帮我擦掉眼泪。

“这二十二年,我很开心。”

“我有一个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我上了最好的大学,学了最喜欢的专业。”

“我还……遇到了小雅。”

“我的人生,虽然很短,但是,很完整。没有遗憾。”

他说着,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妈,这是我……这些年,设计的一些东西。”

“我可能……完不成了。”

“你帮我……把它,交给我的导师。”

“告诉他,我很抱歉,让他失望了。”

我抱着那个笔记本,哭得泣不成声。

那里面,是他二十二年来,所有的心血和梦想。

安安是在一个清晨,走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

小雅一直陪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的脸上。

他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安安的葬礼,很简单。

他的导师,他的同学,他的朋友,都来了。

“红丝带之家”的张阿姨,也来了。

每个人,都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拥抱。

葬礼结束后,我一个人,去了海边。

我抱着安安的骨灰盒,在海边坐了很久。

我想起了二十二年前,那个下着雨的傍晚。

我把他从垃圾桶旁抱回来,给他取名叫安安。

我希望他,能平平安安。

可最终,他还是没能,平安到老。

我后悔吗?

如果当初,我没有把他抱回来。

我是不是,就不会经历这二十二年的辛苦,和这最后撕心裂肺的痛?

我看着怀里的骨灰盒,又看了看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

那里的天空,蓝得像安安画里的颜色。

我笑了。

我不后悔。

从来没有。

我给了他二十二年的生命。

而他,用这二十二年的生命,完整了我。

他让我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坚持。

他让我,成为了一个更好的人。

我站起身,把安安的骨灰,洒向了大海。

“去吧,我的小超人。”

“这一次,你真的有翅膀了。”

“去飞吧,去你最想去的,那片蓝天。”

我看着那些白色的粉末,在风中飘散,融入那片蔚蓝。

心里,一片平静。

我的安安,他没有离开。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了我的生命里。

活在了,这片,他深爱着的天与海之间。

我转身,迎着夕阳,慢慢地,往回走。

未来的路,还很长。

我要带着安安的爱和梦想,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