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年,我被工厂开除,走投无路时,一个女人收留了我

发布时间:2025-11-12 12:59  浏览量:6

1988年,夏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燥。

车间里那股机油混合着铁锈的味儿,像是长在了我的肺里,咳都咳不出来。

我叫陈进,二十二岁,青岛红星纺织厂的一名机修工。

在我们那一片儿,这身份,就是铁饭碗的代名词,是相亲市场上最硬的通货。

那天下午,我正猫着腰给一台不转的清花机上油,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滴在滚烫的机器外壳上,“滋啦”一声,蒸发成一缕白烟。

王主任背着手,迈着他那两条罗圈腿,溜达了过来。

他那双小眼睛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像是苍蝇看见了没盖严的饭碗。

“小陈,又偷懒呢?”

我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脸,黑色的油污在脸上划出两道印子。

“主任,机器坏了,我正修呢。”

“修?”他哼了一声,鼻孔朝天,“我看你是把吃奶的劲儿都用在跟女工聊天上了吧?”

车间里几个正在换纱的女工,听到这话,都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又赶紧低下头。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不是害羞,是臊的,是气的。

那股火,“腾”地一下就从脚底板蹿到了天灵盖。

“王主任,说话请你放尊重些。”我捏紧了手里的扳手,骨节发白。

“哟呵?”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凑近了脸,嘴里喷出的酒气混着口臭,熏得我直犯恶心,“怎么着,翅膀硬了,想跟领导顶嘴了?”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事实?”他笑了,露出满口黄牙,“事实就是,这个月的先进,本来是你的,现在没了。”

我愣住了。

为了这个先进,我半个月没歇过一天,连着加了七个夜班。

我爸说,只要我评上先进,就托人给我介绍对象,对方是市百货公司的售货员。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为什么?”王主任拍了拍他那微凸的啤酒肚,“你问我为什么?就因为我看你不顺眼,这个理由,够不够?”

够了。

太够了。

我脑子里那根叫“理智”的弦,“嘣”地一声,断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挥出那一扳手的。

我只记得,王主任那张油腻的脸在我眼前瞬间放大,然后,一声惨叫。

世界安静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几十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打在我身上。

王主任捂着额头,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染红了他那件引以为傲的白衬衫。

“反了……反了天了……”他哆哆嗦嗦地指着我。

我扔掉扳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

完了。

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厂长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那个平时总在大会上强调“工厂是我家,发展靠大家”的男人,此刻正低着头,仔细地修着自己的指甲。

他没看我,也没看旁边站着的、头上缠着一圈纱布的王主任。

“陈进啊。”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平得像一杯凉白开,“你来厂里,几年了?”

“四年零七个月。”我答。

“嗯,不短了。”厂长吹了吹指甲上的灰,“你父亲,是厂里的老劳模了,一辈子勤勤恳恳。”

我没说话,攥紧了拳头。

“按规定,殴打领导,破坏生产,是要送派出所的。”他顿了顿,抬眼看了我一下,“不过,念在你年轻,也念在你父亲的面子上……”

王主任在一旁急了:“厂长,这小子……”

厂长一个眼神扫过去,王主任立刻闭上了嘴。

“……你自己写份辞职报告吧。”厂长说,“这样,档案里还能好看点。”

辞职。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钉,狠狠地钉进了我的耳朵里。

在88年,对于一个工人来说,被工厂开除,跟判了死刑没什么两样。

这意味着你被踢出了“组织”,成了一个没有单位、没有身份的“社会闲散人员”。

我走出厂长办公室,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孤魂野鬼。

我没有回家,我不敢回。

我能想象到我爸那张失望透顶的脸,能听到我妈那一声接一声的叹气。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口袋里只剩下几块钱毛票,连买一瓶最便宜的白干都不够。

路过一家录像厅,门口贴着周润发的《英雄本色》,小马哥嘴里叼着牙签,用假钞点烟的样子,酷得一塌糊涂。

我曾经也以为,自己会像他一样,讲义气,有前途。

现实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我拐进一条小巷子,巷子深处,有一股饭菜的香味飘出来。

那是一家没有招牌的小饭馆,门口挂着一盏昏黄的灯泡,灯泡下,坐着一个女人。

她正在择菜,手指修长,动作不紧不慢。

路灯的光晕打在她的侧脸上,看不真切,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安静。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老板娘,还有吃的吗?”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是一双很亮的眼睛,像秋天的湖水,清澈,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面条,要么?”她的声音很好听,有点沙哑,像是在砂纸上打磨过的丝绸。

“要。”

我找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端了上来。

几根翠绿的葱花,一勺喷香的猪油,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简单,却香得让人想哭。

我埋头“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也分不清脸上流的是汗水,还是泪水。

一碗面下肚,胃里暖了,心里的窟窿却好像更大了。

“钱,放桌上就行。”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边。

我窘迫地掏遍了所有口袋,摸出来的,是一堆皱巴巴的毛票,加起来,一块二毛五。

“我……”我的脸烧得厉害,“我钱不够……我明天……”

“不够?”她挑了挑眉,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她的目光不带任何鄙夷,就是那么平静地看着,反而让我更加无地自容。

“我把手表押你这儿!”我急了,撸起袖子就要摘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

那是我进厂时,我爸送我的礼物,我一直宝贝得不行。

“不用。”她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她转身从柜台里拿出一块抹布,扔在我面前的桌上。

“把桌子擦了,碗洗了,就当是饭钱。”

我愣住了。

“不愿意?”

“不,我愿意!”我几乎是抢过那块抹布,开始拼命地擦桌子。

那天晚上,我把她店里所有的桌椅都擦得能照出人影,把堆成山的碗筷洗得锃亮。

她就坐在门口,继续择她的菜,偶尔看我一眼,什么也不说。

等我干完活,已经快半夜了。

我走到她面前,手在裤子上搓了搓:“那个……我干完了。”

“嗯。”她点点头,“你可以走了。”

我站着没动。

走了?我能去哪儿?

这个城市这么大,却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的。

“那个……”我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你这里……还缺人吗?我什么都能干,不要工钱,管口饭吃就行。”

她终于正眼看我了。

那目光,像是能穿透我的皮肉,看到我心里所有的狼狈和不堪。

“我这里不养闲人。”她说。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我会修东西。”我急切地补充道,“厂里所有的机器我都会修,你这儿要是有什么东西坏了,我保证能修好!”

她沉默了。

巷子里的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彻底拒绝的时候,她站了起来。

“后院有间柴房,你自己收拾一下吧。”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谢!谢谢老板娘!”我语无伦次地鞠着躬。

“我叫苏梅。”她说,“别叫我老板娘。”

苏梅。

苏醒的苏,梅花的梅。

真好听。

那天晚上,我就在苏梅饭馆后院的柴房里住了下来。

柴房很小,堆满了杂物,还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但我却睡得格外踏实。

这是我被开除后,睡的第一个安稳觉。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把柴房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用几块木板和砖头,给自己搭了张简易的床。

然后,我开始找活干。

苏梅的店不大,但活儿不少。

我包揽了所有的杂活:劈柴,生火,挑水,拖地,洗菜,刷碗。

我还把她那个接触不良的开关修好了,把吱吱作响的门轴上了油,把有点漏水的屋顶用沥青补上了。

我把自己当成一头驴,拼命地干活,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废物。

苏梅话不多。

她每天就是忙着在厨房里捣鼓她的菜,或者坐在门口,安安静静地看一本书。

她做的菜,没什么花哨的名字,就是些家常小炒。

但味道,就是出奇的好。

中午和晚上,店里会陆陆续续来一些客人。

有附近工厂下班的工人,有在外面跑生意的小贩,还有几个看起来像“倒爷”的年轻人。

他们跟苏梅都很熟络,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梅姐,来盘辣子鸡,多放辣椒!”

“苏老板,今天有什么好酒?”

苏梅总是淡淡地应着,不多说一句废话,但每个人要什么,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发现,来她这里吃饭的人,形形色色,三教九流。

这是一个我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在工厂里,人际关系简单得像一条直线,你是什么级别,拿多少工资,一目了然。

而在这里,每个人脸上都戴着面具,说着一些我听不太懂的“行话”。

比如,一个穿着夹克衫的男人,管倒卖进口香烟叫“搬运洋货”。

一个瘦得像猴一样的家伙,把去南方倒腾电子表叫“下海捞鱼”。

他们谈论着“价格双轨制”,谈论着“投机倒把”,谈论着谁谁谁又“发了”。

这些词,像一个个陌生的符号,冲击着我过去二十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

我像个闯入大人世界的孩子,好奇,又有些畏惧。

有一天,店里来了个客人,喝多了,非拉着苏梅的手不放。

“梅……梅妹子,再……再陪哥喝一杯……”

我正在后厨刷碗,听到声音,抄起一根擀面杖就冲了出去。

“放开她!”我吼道。

那个醉汉斜着眼看我:“你他妈谁啊?滚一边去!”

“我让你放开她!”我举起了擀面杖。

就在我准备砸下去的时候,苏梅开口了。

“李哥,喝多了吧?”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淡,听不出喜怒,“你媳妇可还在家等你呢。”

那个被称为“李哥”的男人,听到“媳妇”两个字,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瞬间清醒了不少。

他讪讪地松开手:“我……我就是跟梅妹子开个玩笑……”

“玩笑开过了,就不好笑了。”苏梅从柜台里拿出一瓶汽水,“喝了醒醒酒,我让小陈送你回去。”

我愣住了。

小陈。

她叫我小陈。

我扶着那个醉汉,把他送回了家。

回来的时候,苏梅正在收拾桌子。

“以后遇到这种事,别那么冲动。”她说。

“他……”

“我知道。”她打断我,“但打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她看着我,目光深邃:“在这个地方,拳头硬,没用。脑子,比拳头管用。”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以前,在工厂做什么的?”她问。

“机修。”

“技术活,挺好的。”

“再好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一样?”我自嘲地笑了笑。

“那不一样。”她说,“手艺是长在自己身上的,谁也抢不走。不像饭碗,说砸就砸了。”

我心里一动。

是啊,手艺是自己的。

就算没了工厂,我还是会修东西。

“你呢?”我壮着胆子问,“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她沉默了一下,眼神飘向了窗外漆黑的夜。

“我啊……”她轻轻地说,“我以前,也是在厂里的。”

我吃了一惊。

“那你怎么……”

“不想干了,就出来了。”她回答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在那个年代,“辞职”这个词,尤其是从一个铁饭行里主动辞职,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个女人身上,藏着很多故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在苏梅的小店里,渐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我不再仅仅是个打杂的,我开始学着记账,学着采购,学着跟那些形形色色的客人打交道。

苏梅就像一本厚厚的书,我每天都能从她身上读到新的东西。

她教我怎么分辨食材的新鲜程度,怎么用最少的钱买到最好的东西。

她教我怎么看人,谁是真心来吃饭的,谁是来探听虚实的,谁又是想占便宜的。

“你看那个穿蓝布褂子的,”她用下巴指了指墙角一个埋头吃饭的男人,“他每次来,都只点一碗白饭,一盘最便宜的炒青菜。但他筷子使得很稳,眼神不乱瞟,说明他不是来乞讨的,只是暂时落魄。这种人,你别催他,也别瞧不起他,给他留点体面。”

“还有那个总爱吹牛的倒爷,”她又指了指另一个唾沫横飞的年轻人,“他声音越大,说明他心里越没底。别信他说的任何话,但也别戳穿他,听着笑笑就行。”

我把她的话,一句一句记在心里。

我开始明白,她说的“脑子比拳头管用”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靠人情、靠眼力、靠智慧才能生存下去的世界。

我的脾气,也在不知不觉中被磨平了。

我不再是那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我学会了忍耐,学会了观察,学会了把情绪藏在心里。

有一天,李伟,我在厂里最好的哥们,找到了这里。

他看到我系着围裙,满手油污地在拖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陈进?真的是你?”

我把他拉到后院。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到处打听啊!”他上下打量着我,一脸的心疼和不解,“你……你怎么干这个啊?多掉价啊!”

“不偷不抢,靠力气吃饭,有什么掉价的?”我递给他一瓶汽水。

“可你是技术工啊!八级钳工的苗子!现在给个小饭馆当伙计?”他痛心疾首,“你爸妈都快急疯了,你倒好,躲在这里享清福!”

我没说话,拧开汽水,喝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里的那股烦躁。

“跟我回去吧。”李伟说,“我求我爸去跟厂长说说情,你给王主任道个歉,写个深刻检查,说不定还有机会……”

“回去?”我笑了,“回去干什么?继续看王主任的脸色?继续在那台破机器面前耗一辈子?”

“那也比你现在强啊!”李伟急了,“这算什么?这叫‘个体户’!说出去都丢人!连个对象都找不到!”

“我乐意。”我硬邦邦地回了他一句。

李伟愣住了,他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最了解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他以为我会觉得羞耻,会觉得抬不起头。

但他不知道,在这里,我虽然只是个伙计,但我活得像个人。

我不用看谁的脸色,不用听谁的训斥。

我干的每一分活,都能换来实实在在的一口饭,一份心安。

“你……你变了。”李伟最后说。

“是吗?”我看着自己手上新磨出的茧子,“可能吧。”

李伟走了,带着一脸的失望。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也许在他眼里,我确实是堕落了。

但我自己知道,我只是从一个笼子里,跳到了另一片更广阔的,也更危险的丛林里。

那天晚上,店里打烊后,苏梅破天荒地炒了两个小菜,开了一瓶酒。

“心情不好?”她给我倒了一杯。

酒是青岛特产的白兰地,很烈。

我一口闷了下去,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没什么。”

“因为你那个朋友?”

我没吭声。

“觉得他看不起你?”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两颗黑曜石。

“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很没出息?”

我的防线,被她轻而易举地击溃了。

所有的委屈、不甘、迷茫,在那一刻,全都涌上了心头。

“我本来……可以评上先进的。”我哽咽着说,“我本来……可以转正,提干,当上工程师的……”

“我爸说,男人得有份正经工作,得有个单位。没了单位,就跟没根的浮萍一样。”

“我就是个废物……一个被工厂扔出来的垃圾……”

我趴在桌子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这些天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苏梅没有劝我。

她就静静地坐在我对面,等我哭完。

等我哭声渐歇,她才递过来一块毛巾。

“哭完了?”

我点点头,接过毛巾,胡乱地擦着脸。

“陈进。”她忽然叫我的名字,很认真。

“嗯?”

“你不是垃圾。”她说,“你只是,还没找到自己的价值。”

我的心,猛地一颤。

“工厂里的价值,是别人给的。先进,级别,工资条,都是一张纸,说撕了就撕了。”

“但你自己的价值,是你自己挣的。”

她指了指我的手:“你会修东西,这就是价值。”

她又指了指我的脑子:“你肯学,肯动脑子,这也是价值。”

“这个世界很大,不止工厂那一个地方。有本事的人,到哪儿都能活,而且能活得更好。”

她的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心里最黑暗的角落。

我呆呆地看着她。

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女人,身体里仿佛蕴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

“别总想着过去。”她又给我倒了一杯酒,“往前看。”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我也跟她聊了很多。

聊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个科学家,聊我在技校里怎么拿了全校第一,聊我刚进厂时,对着轰鸣的机器,发誓要当个最牛的工程师。

她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会笑一笑。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像一朵在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美得让人心惊。

从那天起,我感觉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纠结于过去,不再为失去的“铁饭碗”而自怨自艾。

我开始真正地,用心去经营这份“伙计”的工作。

我开始尝试着跟客人聊天,了解他们的需求。

我发现,那些跑生意的,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能歇脚、能吃口热乎饭、还能打听到点消息的地方。

我把我听来的那些“新闻”——比如哪个口岸最近货查得严,哪种“的确良”布料在南方最好卖——有意无意地透露给他们。

渐渐地,来我们店里的生意人越来越多。

他们都爱跟我聊天,叫我“小陈师傅”,有时候还会给我塞一包“良友”烟。

店里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苏梅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有时候,她会在我忙得满头大汗时,递给我一瓶冰镇的崂山可乐。

那甜丝丝的凉意,能一直爽到心里。

我对苏梅,也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我敬佩她,感激她,依赖她。

我喜欢看她坐在门口看书的样子,喜欢听她用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我渴望了解她的过去,想知道是怎样的经历,才塑造出这样一个独立、坚韧又神秘的女人。

但我不敢问。

我怕一开口,就会打破我们之间这种微妙的平衡。

我只是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对她好。

她的柴米油盐,我全包了。

她的屋顶漏水,我爬上去修好。

我知道她有关节炎,一到阴雨天就疼。我就学着跟巷口的老中医请教,用艾草给她熏。

她嘴上说着“别瞎折腾”,但每次熏完,她眼里的那份暖意,是藏不住的。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而安稳地过下去。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那天下午,店里没什么客人。

我正在擦桌子,门口的风铃响了。

我习惯性地喊了声:“欢迎光临!”

一抬头,我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是王主任。

他额头上那道疤,已经结了痂,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他那张油腻的脸上。

他显然也看到了我,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所取代。

“哟,这不是我们厂的大功臣,陈进同志吗?”他阴阳怪气地走了进来,“怎么着,不在厂里当英雄,跑这儿来端盘子了?”

我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

我攥紧了手里的抹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你来干什么?”我冷冷地问。

“干什么?当然是来吃饭了!”他一屁股坐在我刚擦干净的桌子旁,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怎么,开门做生意,还不让客人进门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想起了苏梅的话。

脑子,比拳头管用。

我松开拳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欢迎光含,王主任。想吃点什么?”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随即更得意了。

“把你们店里最好的菜,都给我上一遍!”他把腿翘到椅子上,一副大爷的做派,“对了,再来两瓶青岛啤酒!”

我转身进了厨房。

苏梅正在切菜,她头也没抬,问:“谁来了?”

“王主任。”

她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他来找麻烦的。”我说。

“我知道。”

“那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把切好的菜装进盘里,“他要吃什么,就给他做什么。”

我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心里的焦躁,也莫名地平复了下来。

我把菜端出去的时候,王主任正翘着二郎腿,跟店里唯一的另一个客人吹牛。

“……想当年,我在厂里的时候,手底下管着百十号人!我说往东,没人敢往西!有个不长眼的小子,敢跟我顶嘴,我一句话,就让他卷铺盖滚蛋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瞟我。

我把菜重重地放在桌上。

“王主任,您的菜。”

“嗯。”他夹了一筷子辣子鸡,嚼了嚼,然后“呸”地一声,吐在了地上。

“什么玩意儿!这鸡肉是死的吧?又老又柴!想齁死我啊?”

我强忍着怒气:“我们的食材都是当天最新鲜的。”

“新鲜?”他把盘子往前一推,“你当我没吃过好东西?叫你们老板出来!我倒要问问,她这店是怎么开的!”

苏梅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她解下围裙,擦了擦手,平静地看着王主任。

“这位先生,我们店的菜,有什么问题吗?”

王主任看到苏梅,眼睛都直了。

他大概没想到,这个破旧小店的老板,竟然是这样一个有韵味的女人。

“你就是老板?”他的语气软了下来,但那股傲慢劲儿还在,“你这菜,不行啊。还有你这个伙计,态度太差了!”

他指了指我。

苏梅看了我一眼,然后对王主任说:“菜不好,我给您换一盘。伙计不懂事,我替他给您赔个不是。”

她说着,竟然真的微微弯了下腰。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梅姐!”我叫了出来。

她凭什么要为一个无赖低头?

王主任显然很享受这种感觉,脸上的得意都快溢出来了。

“这还差不多。”他说,“不过,光赔不是可不行。得让他,亲自给我倒酒道歉!”

他把酒杯推到我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看着王主任那张小人得志的脸,又看了看苏梅。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

但我从那平静里,读出了一丝鼓励。

我拿起酒瓶,给他满满地倒了一杯。

然后,我端起酒杯,举到他面前。

“王主任,”我说,脸上带着微笑,“以前在厂里,是我不懂事,年轻气盛,多有得罪。我敬您一杯,算是赔罪。”

王主任得意地笑了起来,伸手就要来接酒杯。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杯子的时候,我的手,突然“一歪”。

整杯冰凉的啤酒,一滴不剩,全都泼在了他的脸上,他的白衬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王主任抹了一把脸上的啤酒,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他妈的……”

“哎呀!”我故作惊讶地大叫起来,“真是不好意思,王主任!我这手,最近不知怎么了,老是发抖。可能是以前在厂里修机器,落下毛病了。”

我一边说,一边又拿起酒瓶。

“没关系,我再给您倒一杯!这次一定拿稳了!”

王主任“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

“你……你耍我!”

“哪儿能啊。”我笑得更灿烂了,“我这是真心实意地给您道歉呢。”

店里另一个客人,早就看王主任不顺眼了,这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王主任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指着我,又指了指苏梅:“好……好!你们给我等着!我让你们这破店,开不下去!”

他扔下这句话,狼狈地跑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快意。

但转过头,看到苏梅凝重的表情,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我是不是……又冲动了?”

苏梅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解气是解气了。”她说,“但麻烦,也来了。”

果然,麻烦很快就来了。

第二天,店里就来了几个穿着制服的人,自称是工商局的。

他们拿着个本子,在店里东看看,西瞧瞧,挑了一大堆毛病。

“卫生许可证呢?没有。”

“营业执照呢?也没有。”

“消防设施不合格,存在重大安全隐患!”

为首的一个方脸男人,在本子上重重地画了个叉。

“停业整顿!什么时候手续办齐了,检查合格了,什么时候再开门!”

他们说完,在门上“啪”地贴了一张封条。

白纸黑字,刺眼得很。

我知道,这一定是王主任在背后搞的鬼。

那几天,店里冷冷清清。

苏梅好像并不怎么着急,每天还是照常买菜,看书,日子过得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但我心里却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

这个店,是她的心血,也是我的避难所。

如果店没了,我又要回到那种流离失所的日子了。

苏梅,又该怎么办?

“梅姐,要不……我去求求王主任?”我实在忍不住了。

“求他?”苏梅放下手里的书,看着我,“你觉得,求他有用吗?”

我沉默了。

以王主任那种小肚鸡肠的性格,他只会更加得意,把我们往死里整。

“那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么关着门吧?”

“等。”苏梅只说了一个字。

“等?”

“嗯,等他自己再来。”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但接下来的几天,我明白了。

王主任虽然让我们的店关了门,但他自己,也并没捞到什么好处。

他那天被我泼了一身酒,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了脸,这事儿很快就在他们厂里传开了。

大家都说他仗势欺人,结果被一个小饭馆的伙计给治了。

他那点可怜的官威,扫地无存。

更重要的是,他断了一个“油水”来源。

我后来才从那些熟客嘴里知道,王主任经常到这附近的小饭馆吃白食,不给钱不说,还总要拿点好处。

别家老板都怕他,敢怒不敢言。

只有苏梅,不卑不亢,虽然没让他占到什么便宜,但也没跟他撕破脸。

现在,苏梅的店关了,他少了一个可以作威作福的地方。

过了大概一个星期,王主任果然又来了。

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时间是晚上,鬼鬼祟祟的。

他看到门上的封条,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他敲了敲门。

我从门缝里看是他,本想不理,苏梅却说:“让他进来。”

我打开门。

王主任背着手走了进来,像巡视领地的土皇帝。

“怎么样啊?”他斜着眼看苏梅,“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苏梅正在灯下看书,她抬起眼皮,淡淡地说:“王主任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们。”王主任拉了把椅子坐下,“我这个人呢,心软。看你们孤儿寡母的……哦不,是孤男寡女的,也不容易。”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呢,规矩就是规矩。没执照,就是不能开业。”

“那王主任的意思是?”苏梅问。

“意思嘛,也好办。”王主任搓了搓手,眼睛在苏梅身上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只要苏老板你……肯赏个脸,陪我出去吃顿饭,交个朋友。你这个店的事,包在我身上。”

他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我气得肺都要炸了,刚想开口骂人,苏梅却按住了我的手。

她站了起来,走到王主任面前。

“吃饭?”她笑了,那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冷,“王主任,你配吗?”

王主任的脸,瞬间就绿了。

“你……你说什么?”

“我说,”苏梅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陪你吃饭?”

王主任“腾”地站了起来,指着苏梅的鼻子:“臭娘们儿,你别给脸不要脸!信不信我让你在这一片儿,彻底混不下去!”

“我信。”苏梅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更冷了,“不过,在你让我混不下去之前,我倒是可以让你,先从你那个主任的位子上滚下来。”

王主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就凭你?”

“就凭我。”

苏梅转身,从柜台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了一个账本。

她把账本,“啪”地一声,摔在王主任面前的桌子上。

“王主任,你应该认识这个本子吧?”

王主任看到那个账本,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他声音都在发抖。

“去年八月,你让采购科的小李,虚报了五千块钱的零件款,你拿了三千,分了他两千。”

“去年十月,你把厂里两吨要报废的铜料,私自卖给了废品站,钱,进了你自己的腰包。”

“今年三月,你以‘技术改造’的名义,申请了一笔经费,但实际上,钱被你拿去给你儿子买‘雅马哈’摩托车了。”

苏梅每说一句,王主任的脸就白一分。

到最后,他已经面无人色,瘫坐在椅子上,冷汗涔涔。

“这上面,记着你这两年,贪的每一笔钱。时间,地点,经手人,清清楚楚。”苏梅用手指敲了敲账本,“你说,如果我把这个本子,交到你们厂的纪委,或者,直接寄到市里的纪检委,会怎么样?”

“不……不要……”王主任的声音像是在漏风,“苏老板……梅姐!我错了!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次吧!”

他“扑通”一声,竟然跪了下来。

我彻底看傻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平时威风八面的王主任,竟然会像一条狗一样,跪在苏梅面前。

而苏梅,这个我以为只是个开小饭馆的普通女人,竟然掌握着这样致命的武器。

“饶了你?”苏梅冷笑一声,“你断我财路的时候,怎么没想过饶了我?”

“是我混蛋!是我猪油蒙了心!”王主任抬手就给了自己两个耳光,“您说,您说要我怎么做,您才肯放过我?”

“很简单。”苏梅说,“第一,明天之内,让工商局的人,把封条给我撕了。”

“是!是!我马上去办!”

“第二,把我这个店的营业执照,卫生许可证,全都给我办下来。要最快的速度。”

“没问题!没问题!三天!不,两天之内,我保证给您送到府上!”

“第三,”苏梅看着他,眼神冰冷,“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滚。”

“是是是,我滚,我马上滚!”

王主任连滚带爬地跑了,那本账本,他连看都不敢再看一眼。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看着苏梅,心里翻江倒海。

“梅姐,你……”

“怎么,吓到了?”她把账本收回抽屉,锁好。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没想到我一个女人,会有这种东西?”她自嘲地笑了笑。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忙解释,“我只是……觉得你很厉害。”

“厉害?”她叹了口气,脸上的坚冰,似乎融化了一些,“如果可以,谁又想变得这么厉害呢?”

她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

“这个账本,是那个采购科的小李给我的。”她慢慢地说,“他嗜赌,欠了一屁股债。王主任抓着他这个把柄,逼他一起贪。他怕事情败露,自己也得进去,就把这个账本偷偷给了我,说万一他出事了,让我拿这个去保他。”

“他……信得过你?”

“他老婆,是我以前厂里的姐妹。人很老实,被他拖累惨了。”苏梅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

我明白了。

苏梅不是在为自己战斗,她也是在保护别人。

这个外表冷漠的女人,内心深处,藏着一副滚烫的侠义心肠。

“陈进,”她看着我,“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有时候,要用一些非常的手段,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守住自己想守住的东西。”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对她的感情,除了敬佩和感激,又多了一份深深的爱慕。

王主任的效率,出奇地高。

第二天一早,工商局的人就来了,客客气气地撕了封条,还说了几句“工作失误,请多包涵”的场面话。

第三天下午,王主任亲自把崭新的营业执照和卫生许可证送了过来,放在门口,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小店,重新开张了。

而且,是“持证上岗”,名正言顺。

生意比以前更好了。

经过这件事,苏梅“梅姐”的名声,在这一片儿,算是彻底打响了。

大家都知道,这家小店的老板娘,不好惹。

再也没有不长眼的人,敢来这里寻衅滋事。

而我,也从一个打杂的伙计,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二老板”。

苏梅开始放手让我去管理店里的一些事务。

采购,记账,甚至,她还让我尝试着开发几道新菜。

我把以前在家里跟我妈学的那几道拿手菜,比如红烧肉、糖醋里脊,改良了一下,搬上了菜单。

没想到,卖得特别好。

尤其是那道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成了店里的招牌菜。

客人们都开玩笑,叫我“陈大厨”。

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但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充实和满足。

我用自己挣的第一个月“工资”,给苏梅买了一件羊绒披肩。

那天,天气转凉,我看她坐在门口,被风吹得缩了缩脖子。

我把披肩递给她。

“给我的?”她有些惊讶。

“嗯。天冷了,你有关节炎,别着凉。”

她没说谢谢,只是默默地接过去,披在了身上。

那柔软的米白色,衬得她的脸,愈发温柔。

我看着她,心跳得厉害。

我喜欢她。

这个念头,像一株疯狂生长的藤蔓,缠绕了我的整个心脏。

我决定,要向她表白。

我选了一个晚上,店里打烊后。

那天是中秋节,月亮又圆又亮。

我学着电影里的样子,买了一束花,虽然只是路边最便宜的野菊花。

我还炒了两个她爱吃的小菜,温了一壶酒。

我把花藏在身后,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了她面前。

她正在院子里看月亮,侧影美好得像一幅画。

“梅姐。”

“嗯?”她回过头。

“我……”

我 rehearsed 了一晚上的台词,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脸涨得通红,手心里全是汗。

她看着我窘迫的样子,突然笑了。

“想说什么?”

“我……”我把心一横,把花从背后拿了出来,递到她面前,“我喜欢你!”

说完这四个字,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等待着她的审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她没有说话。

我心里的火苗,一点点熄灭。

是啊,我算什么呢?

一个被工厂开除的穷小子,比她小了快十岁,一无所有。

她又怎么会看得上我?

“陈进。”她终于开口了。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觉得,你了解我吗?”

我愣住了。

“你知道我叫苏梅,知道我开了一家饭馆,知道我有关节炎。”她平静地说,“但你不知道,我曾经结过婚,还有一个女儿。”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的前夫,是个赌鬼,跟那个采购科的小李一样。他把家里所有的钱都输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为了躲债,我们从东北老家,一路跑到了这里。”

“我以为,换个地方,他能重新做人。但他还是死性不改。”

“三年前,他又在外面欠了钱。债主追上门,要他拿女儿去抵债。”

她的声音,在发抖。

“我跟他拼了命,他为了护着我女儿,被那些人……打死了。”

“后来,我报了警。那些人被抓了,但我的家,也散了。”

“我女儿,受了刺激,得了很严重的自闭症,一句话也不说。我把她送回了东北老家,给我妈带着。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开这个饭馆,就是为了挣钱,给她治病。”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含着泪光。

“陈进,我是一个结过婚,带着孩子,背着一身故事的女人。我的世界,跟你不一样。你还年轻,有大好的前途,你不该被我这样的人拖累。”

我的心,疼得像是被撕裂了。

我不知道她有这样沉重的过去。

我只看到她的坚强,却没看到她藏在坚强背后的伤疤。

我走上前,轻轻地,把她揽进了怀里。

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梅姐,”我抱着她,声音坚定,“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你结过婚,也不在乎你有孩子。我只知道,在我最落魄,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你收留了我,给了我一个家。”

“我只知道,是你教会我,怎么活得像个人。”

“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但你的未来,我想奉陪到底。”

“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们一起挣钱,给她治病。”

她在我怀里,终于放声大哭。

那哭声里,有太多的委屈,太多的压抑,太多的苦楚。

我紧紧地抱着她,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月光下,两颗孤独了很久的心,终于,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那年冬天,我跟苏梅,领了结婚证。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亲朋的祝福。

我们只是炒了几个菜,喝了顿酒,就算结婚了。

但我的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我把户口,从我爸妈那里,迁了出来,落在了苏梅的这个小院里。

我爸气得差点跟我断绝关系。

他说我鬼迷了心窍,放着好好的黄花大闺女不要,偏要娶一个比自己大,还带个“拖油瓶”的二婚女人。

我没有跟他争辩。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他们不懂苏梅的好,但我懂。

婚后的日子,平淡,却很幸福。

我们一起经营着那家小饭馆。

我负责掌勺和外场,她负责管账和后勤。

我们的配合,越来越默契。

小店的名气,也越来越大。

我们攒了一些钱,把小店重新装修了一下,扩大了店面,还雇了两个服务员。

饭馆的名字,也正式挂了出去,就叫“梅姐家常菜”。

第二年春天,我跟苏梅一起,回了一趟她的东北老E家。

我见到了她的母亲,一个慈祥和善的老太太。

也见到了她的女儿,妞妞。

妞妞已经八岁了,长得很像苏梅,很漂亮,但就是不说话。

她总是抱着一个旧了的布娃娃,躲在角落里,警惕地看着我这个陌生人。

我心里很难受。

我试着去接近她。

我给她买漂亮的衣服,买好玩的玩具,给她讲故事。

她都无动于衷。

苏梅说,别急,慢慢来。

在东北待了一个月,我们要回青岛了。

走的那天,妞妞一直躲在门后,偷偷地看我。

就在我转身要上车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很小很小的声音。

“叔……叔叔,再见。”

我猛地回过头。

妞妞正看着我,小声地,又说了一遍:“叔叔,再见。”

那一刻,我一个大男人,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苏梅也哭了。

我们把妞妞,接到了青岛。

我们带她去看医生,给她做心理疏导。

在我和苏梅的陪伴下,妞妞的情况,一天天好转。

她开始愿意走出房间,愿意跟我们说话,甚至,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我的生活,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包围着。

我有一个贤惠能干的妻子,一个可爱乖巧的女儿,一份蒸蒸日上、属于自己的事业。

我常常会想起1988年的那个夏天。

如果那天,我没有跟王主任打那一架。

如果我没有被工厂开除。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会评上先进,娶了那个百货公司的售货员,按部就班地升职,加薪,成为一个合格的、被固化在体制里的“陈工程师”。

那样的生活,安稳,体面。

但绝不会有现在这样,充满了烟火气、充满了挑战、充满了爱的真实和滚烫。

有时候,命运关上一扇门,是为了给你打开一扇窗。

我很庆幸,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我走进了那条小巷。

更庆幸,那条小巷的尽头,有一盏灯,和一个叫苏梅的女人,在等我。

她收留的,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男人。

而是一个,差点死在过去的,全新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