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后,我成了无可挑剔的侯夫人,直到夫君迎娶族姐,让我服毒自尽
发布时间:2025-10-14 17:37 浏览量:2
替族姐薛芸嫁入魏侯府的十年,我呕心沥血,将自己活成了一位无可挑剔的侯夫人,是阖府上下交口称赞的典范。
所有人都说我命好,旁支末流竟能攀上魏侯这等高枝。
这般好命,直到魏侯为了名正言顺地迎娶我的族姐,亲手送来一包砒霜,逼我自尽时,才算到了头。
当我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竟回到了十六岁,正是被薛家逼迫替嫁的前一晚。
夜色深沉,我挣脱了看管,发疯似的敲响了那位暂居府上的谢家表哥的房门。
门扉“吱呀”一声打开,他披着外衣,清冷的目光落在我狼狈的身影上。
我攥着嫁衣的残片,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颤抖着说出几个字:“我不想嫁。”
他静静地看着我,仿佛看穿了我所有的绝望与不甘,那清冽如冰的嗓音在夜色中响起:
“那就不嫁。”
仅仅四个字,一句承诺。自此之后,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他都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2
在被敌军俘虏的第三个月,我等来了魏侯魏洵与金陵薛芸的婚讯。
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在这乱世之中,世家联姻本是常事,用以巩固势力,再寻常不过。
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如果他魏洵没有一位为了掩护百姓撤离,而被敌军俘获的、尚在人世的夫人。
敌军主帅早已放话,要他拿三座城池来换我。
魏洵,我的夫君,迟迟未作回应。
直到今天,他终于派来了使臣,却带来了两样东西。
一件,是给敌军主帅的口信。他嘲笑对方,只会用一个区区妇人来要挟王侯,他绝无可能为我割让寸土。
另一件,是给我的。一包用油纸裹好的砒霜,足够让我死得透彻。
使臣面无表情地转述着魏洵的话,仿佛在谈论天气。
“阿蕴,是我负了你,来生再偿。”
言尽于此,再无其他。
被困敌营的日日夜夜,酷刑加身,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等啊等,终于等来了我的君侯另娶新欢的消息,等来了他赐我了断的毒药。
他说,来生再补偿我。何其可笑。
三月前,我还是魏都所有女子艳羡的对象,魏侯夫人薛蕴。
我并非出身名门,只是金陵薛氏一个不起眼的旁支,却走了天大的运道,代替嫡出的族姐嫁给了少年得志、手握重兵的魏洵。
金戈铁马,少年英雄。我随他与日俱增的声名,享尽了人前的风光。
可无人知晓,风光背后,是我 日复一日的煎熬。
魏洵始终对我替嫁的身份耿耿于怀,从未将我视作他的妻子,甚至不愿多看我一眼。
没有他的庇护,我这个出身卑微的侯夫人在魏都的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我亲自下田春耕,向世人展示侯府的仁德;我侍奉婆母,十年如一日,从未有过半点差池。
我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足够努力,就能捂热他那颗石头心。
但事实证明,我错了。
邺城生乱,他将我一人留在城中,美其名曰“稳定军心”。
他明知乱军朝发夕至,也明知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在他率军离开的前夜,我鼓起所有勇气喊住他,藏在袖中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君侯,”我问,“你会回来接我吗?”
他回过头,甲胄与佩剑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他说,会。
他终究是骗了我。
城破之日,我为疏散城中百姓,落入敌手。被扣押整整三月,他始终没有来。
从始至终,他都不会来。
只因我再好,也不是他心尖上的那个人。
3
没想到,一碗砒霜下肚,竟让我回到了替嫁的前夜。
身上大红的嫁衣还未脱下,这一年,我才十六岁,人生本该有无数可能。
薛家的管事婆子守在我身边,软硬兼施地逼迫我:
“那可是魏侯,嫁过去就是泼天的富贵。若误了吉时,不说是你,就连你爹娘都得掉脑袋!”
金陵薛氏,是何等的名门望族。而我家,不过是早就被分出主家的旁支末流。
数月前,本家的人忽然找上门,说是大小姐薛芸缺个伴读的玩伴。
我娘正为我的婚事发愁,盼着我能借此机会在金陵觅得一位如意郎君,便一口答应了。
临行时,她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一会儿说:“金陵繁华,好儿郎也多,你此去定能寻个好归宿。”
一会儿又拉着我的手,眼眶泛红:“阿蕴,若是在金陵受了委屈,你就回来,娘永远是你的靠山。”
她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
这一去,我便再也回不去了。薛家哪里是为薛芸找玩伴,分明是为她寻一个替死鬼。
我刚到金陵,就被收走了所有行囊,强行换上嫁衣,日夜被人看守,插翅难飞。
我的人生,从那一刻起,就只剩下一条死路。
但现在,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我瞅准看管的婆子打盹的间隙,抄起瓷枕砸向她的后脑,趁乱从窗子翻了出去。
前世的记忆里,那位后来权倾天下、身挂六国相印的谢临,此时正因养病借住在薛府。都说他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我不知道他的院落具体在何处,只记得他喜好临水而居。
我提起裙摆,拼了命地向薛府那片碧湖的方向狂奔,冷汗浸透了衣衫。
前世,魏洵曾因我替嫁的身份数次欲降罪于我,若非谢临偶然间的几句劝解,我恐怕早已化为枯骨。
只要能找到他,或许我就有救了。
身后,薛府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喧哗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像一张正在收紧的网。
“在那边!”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我慌不择路,一头撞进湖边一座雅致的小筑,对着一扇紧闭的门扉用力拍打。
府里的管事已经带着家丁堵在了小筑外,却仿佛顾忌着什么,迟迟不敢踏入。
下一瞬,门开了。
披衣而立的谢家公子,就那样出现在我眼前。月华如水,给他清隽的眉眼镀上了一层光晕。
我已是强弩之末,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所有的恐惧与委屈都化作了哽咽的几个字:“我不想嫁。”
你能不能,帮帮我。
4
身上的嫁衣在奔逃中被刮得破烂不堪,脸上的汗水与泪水混作一团。
薛家的人说,嫁给魏侯有泼天的富贵。
可没人告诉我,那富贵背后,是十年如一日的冷遇、苛责,以及不得善终的结局。
小筑外的管事扬声喊道:“谢公子,这不懂事的新娘子深夜惊扰了您,小的们这就把她带走!”
他却恍若未闻,只是垂眸看着我。
他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像是说给我听,也像是说给门外那些人听。
“那就不嫁。”
穷途末路之际,得他一句允诺。
从此刀山火海,他替我撑腰,从未食言。
谢临给薛家的老太公递去一封手信,又唤来侍女,引我去沐浴更衣。
等我收拾妥当出来时,他正在廊下煮茶。
夜风拂过,吹动了屋内垂地的白纱,我踩着木屐走在长廊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小心翼翼地在他对面坐下。
5
周遭静谧如水,仿佛半个时辰前那场惊心动魄的追逐从未发生。
唯有身上被树枝刮出的伤口隐隐作痛,提醒着我,这不是一场梦。
天色将明,按理说,正是薛家送亲的时辰。可我望向远处,喜灯依旧高悬,仆役们仍在为婚宴忙碌。
薛家,还是要嫁女。
我紧张地攥住裙摆,声音发紧:“是谁要出嫁?”
我害怕,怕这一切只是缓兵之计,怕天一亮,薛家就会派人来抓我回去。
我更怕,谢临的承诺,会临时变卦。
他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推到我面前,茶香安神。
他侧过头,望向远处灯火,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薛芸。本该嫁给魏侯的那个人。”
我愣住了。
是啊,本该就是这样的。与魏侯有婚约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我的族姐薛芸。
只因她嫌弃魏都天寒地冻,不愿远嫁,就为这样一个简单的理由,葬送了我的一生。
我至今仍记得,新婚之夜,魏洵一剑挑开我的盖头,冰冷的剑尖几乎抵住我的喉咙,
他一字一顿地问:“你,不是我要娶的妻子。”
往后十年婚姻,我没有一日过得安宁。
谢临,他只是轻轻一拂,就将所有扭曲的命运,拨回了它原有的轨迹。
这一次,该嫁的人是薛芸,该去承受那十年寒冬的人,也是她。
我望着谢临清澈的双眸,眼泪险些夺眶而出,急忙低头,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我的失态。
只听见他说:“喝完这杯茶,安稳睡上一觉,明日我送你回家。”
在这深更露重的夜晚,在我命运的转折点,有个人告诉我,他会送我回家。
6
我终于换上了离家时穿的那身旧衣裳,那是我娘一针一线为我缝制的。
金陵也好,魏都也罢,那些华美的绫罗绸缎,终究不属于我。
直到坐上回乡的马车,我仍忍不住探出车窗,亮着眼睛问他:“表哥,我们是回淼县吗?”
按辈分,薛谢两家沾亲带故,我理应唤他一声表哥。
连他身边的随行小厮都有些忍俊不禁。
谢临抬眼,不知是第几次回答我这个问题,语气里竟透出一丝无奈的纵容:“是,回淼县。”
回我的家,淼县。
要回家了。
我放下车帘,心中是压抑不住的雀跃。前世远嫁千里,我 日日夜夜盼着回家,却至死都未能如愿。
马车行了两日,在丹水渡口停下。
淼县,就在丹水对岸。
谁知造化弄人,竟在此地遇上了薛家的送嫁队伍。薛芸要嫁去魏都,也需从此渡河。
她比我们早出发一日,却因船只出了故障,耽搁至今。
正巧,我们可以同乘一艘船。
薛芸是最后一个上船的。我站在甲板上,隔着人群遥遥望去。
她被仆妇们小心翼翼地簇拥着,却猛地一把掀开头上的盖头,仰起脸,目光直直地望向谢临。
这是我两世为人,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模样。
她是薛家最受宠的明珠,是金陵最令人艳羡的贵女,也是魏洵心心念念了十年的人。
我曾因她而死,却从未与她有过一次正面的交锋。
此刻的她,如风中摇曳的芙蓉,泪眼婆娑,楚楚可怜。
“表哥,我不想嫁给魏洵。”她哀求道,“北地那么冷,况且……况且魏洵还有弑父杀兄的恶名,
谁知道他会不会连自己的妻子都杀!你能不能帮帮我?”
谢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他身边的小厮代为回绝:“表小姐,薛魏两家联姻已是定局,更何况您已在出嫁途中,
不日便将抵达魏都。此事,就算是我家公子也无力回天。”
“有办法的。”薛芸的声音细若蚊吟,余光却像淬了毒的针,扫过我。
事到如今,她依旧不愿正眼看我,但我知道,她已猜出我的身份。
那个被她家骗来金陵,本该替她去死的旁系宗女。
7
“你身边的那个女子,”薛芸的声音陡然拔高,“她本就是来金陵寻一门好亲事的。
可惜她身份低微,金陵的好儿郎们谁也看不上。若能替我嫁入侯府,是她高攀了,这岂非两全其美之法?”
她的话音未落。
谢临忽然疏冷地笑了一声,只吐出三个字:“滚下去。”
薛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似乎从未想过,会从温润如玉的谢家表哥口中,听到如此粗鄙的字眼。
谢临的目光冷得像冰:“你避之不及的婚事,却要旁人替你受过。
薛家世代书香,竟养出你这般既蠢且坏的女儿。滚下去,别脏了我的眼睛。”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不知是哪个看热闹的人,没忍住,嗤笑了一声。
薛芸踉跄着后退一步,险些跌倒。谢临才冠金陵,他一句“蠢坏”的评语,足以让她在整个江南名声扫地。
我默然地看着她失声痛哭的狼狈模样,心中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原来,这就是魏洵倾心十年,不惜逼死发妻也要得到的女人。
船帆扬起,船行江心,江水滔滔。
我一上船,便将船上的伙计仆役都仔细看过一遍,又安排人布置房间,打理饮食,一切都井井有条。
随后,我借了船上的厨房,想亲手为谢临做一碗蟹粉糕,以表谢意。
给我打下手的小丫头是船家女,她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问我:
“女郎,虽说替嫁不好听,但那可是魏侯呀!我要是能嫁个小官,做梦都要笑醒呢!”
她年纪还小,不懂这其中的凶险。
7
前世,整个魏都的女人都羡慕我。我出身不高,嫁的夫君却是少年英才,还不近女色。
无数次,我凝望着魏洵的背影,也在心里问自己:薛蕴,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直到我被困敌营,收到他送来的那包砒霜时,我才终于明白。
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我这一生,不该是时刻努力,却时刻绝望。
“女郎,”小丫头见我久久失神,在我眼前晃了晃手,打了个哈欠,“你连魏侯都不愿嫁,那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呀?”
蟹粉糕已经出笼,香气四溢。
我小心翼翼地将其装盘。在缭绕的蒸汽中,我低垂着眉眼,轻声说:
“要嫁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不必是乱世诸侯,不必能权倾天下。
荣华富贵,从来不是我所求。
只要他心疼我,对我好,能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间与我相互扶持,便已足够。
谢临正在甲板上对弈,棋盘上是一副残局。他闲敲棋子,似乎陷入了沉思。
我走上前,伸出指尖,轻轻为他落下了一子。
只一子,满盘死局豁然开朗,冰消雪融。
谢临惊讶地抬头看我,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
我将那碗蟹粉糕放在他手边的石桌上。
我现在一无所有,能报答他的,也唯有这点微不足道的心意。
前世,他也曾吃过我做的蟹粉糕。
那时魏洵为拉拢他,得知他喜食南地糕点,便命我这个同样来自南方的侯夫人亲手制作,以示恩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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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时只尝了一块,便不肯再动。
只因他看到了我为剥蟹而划伤的双手,看到了我眉眼间难以掩饰的局促不安。
他沉默许久,才轻声说:“为口腹之欲而累及他人,非我所愿。侯夫人,抱歉。”
他是第一个在魏都,对我说“抱歉”的人。
这一世,我亲手为他做糕,手上没有伤痕,心中亦无惶恐。
我正看着他垂眸品尝的模样,却听他忽然开口:“薛芸所言,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薛芸在渡口对我身份的贬低。
其实,她说的也并非全是错的。
初到金陵那天,我在薛府的宴会上,确实因不懂规矩而闹了大笑话,差点被直接赶出去。
但谢临抬眼看我,目光认真而诚挚:“金陵那些人,不过是迂腐自傲罢了。阿蕴姑娘,是金陵配不上你。”
不是你不好。
是你太好了。
一股酸涩瞬间涌上心头,我急忙起身,假装眺望江景。
丹水辽阔,午后的阳光洒在江面上,映出云与霞的倒影。
江风拂面,吹散了心头的郁结。
可就在这时,我看见远方的水天交接处,隐隐出现了一道黑线。
仔细看去,竟是一列连绵不绝的船舰,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庞大的商队。
谢临却脸色一变,骤然起身:“立刻打出谢家的旗帜!”
他身边的护卫训练有素,反应极快。唯有船主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面色惨白:“是……是水匪!”
护卫没好气地喝道:“我家公子在此,慌什么!”
丹水水匪凶悍异常,官府数次围剿都无功而返,是出了名的杀人如麻。
前世我替嫁渡江时也曾遇上过,幸而有惊无险。
周围的人顿时忙乱起来,我却在此时轻轻开口:
“不是水匪。”
谢临闻声回头看我。
我伸出手,指向那越来越近的庞大船队,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
“那是魏侯的船。玄木为底,黑旗作帆,等船再近些,你们就能看到船首的玄鸟印记。”
众人闻言,都松了口气。毕竟,比起杀人不眨眼的水匪,官船要安全得多。
只有谢临,忽然伸手扶住了我的肩膀。我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抖得不成样子。
他不知道前尘往事,只当我是因提及魏侯而心生恐惧。
他沉声说:“薛蕴,我在。”
只此一句,已然足够。
我不会再替嫁给魏洵,不会再被他活活毒死。
我会有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生。
9
然而,谢临虽下令改道避让,对方却分出数艘快船,如利箭般直插而来,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我站在二楼的船舱,凭栏俯视。只见那为首的快船上,随从们纷纷退让,一道身影从中走出,立于船头。
玄衣绯纹,身姿挺拔,眉眼如寒夜里的星辰,锐利而冰冷。
正是魏侯,魏洵。
那个日后的乱世枭雄,天下人敬畏的君侯。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前世的这个时候,他明明远在魏都。我的心,瞬间悬到了嗓子眼。
只见魏洵立于船头,隔着江风,高声问道:
“敢问阁下可是从金陵而来?不知薛家的送嫁船队,是否已经渡河?”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解释:
“本该早些来接她,只是顺道清剿了丹水的水匪,耽搁了些时日。”
我怔住。
这才注意到尖刀船身溅上的血,魏侯身后浩浩汤汤的船身上,竟缠满迎亲的红枝花。
魏都远在千里之外,谁能想到魏侯亲自迎亲。为保新娘路途平坦,竟剿灭一江匪贼。
谢临回道:“薛家女还未渡河。”
得到回答,魏洵才松了口气,自嘲道:
“这就好。我未过门的妻子是个脾性大的,我怕我不来接她,她会生我的气。”
分明抱怨,却唇角带笑。
魏洵正欲命尖刀船离去,却在转身之时。
瞥见了甲板小几上还剩下的蟹粉酥。
正如。
长风倒涌,江水起浪。
魏洵蓦然停驻,连呼吸都顷刻滞住,他慢慢道,一字一顿:
“谁做的糕点?”
谢临并未回答,泠泠道:江南名点,人人都会做。”
很多人会做这种糕点,但魏洵只知道一个人,爱将蟹粉酥捏成开口螃蟹模样。
但凡想起那个名字。
酸涩难忍,悔恨莫及,几乎瞬间将他给淹没。
魏侯腰间佩剑出鞘一寸,先前厮杀血迹犹在,他冰冷下令:“搜船。”
有谋士提醒他:“君侯,是谢家的船,”
谢临这才站起身来,往前走几步,尖刀船上的人才得以见他全貌。
谢临才冠天下,王孙贵族无人不识。
即使是魏侯,也不能强搜他的船。
两相僵持之间。
谢临倏忽一笑,却有小丫头来收拾桌子,烦闷道:
“这是我做的,剥螃蟹剥了一下午呢。大人要不要来厨房看看我怎么做的。”
她小声嘟囔:“一盘开口笑蟹粉酥就动刀动枪,你们魏地人真奇怪,
怪不得薛家小姐出嫁时还哭哭啼啼的,在码头还要拦住我家公子不想出嫁,还好船坏了。”
魏洵脸色急变。
天下之大,形似糕点不可胜数。
他知道自己太过杯弓蛇影,只是不愿出现一点纰漏。
他在意的是小丫头的后半句话。薛家女郎哭了,魏洵垂眸,痛上心头,她不想出嫁,但没关系。
什么都还没发生。
一切都还来得及。
来得及对她好,来得及爱她,来得及还她一世无忧。
谢临早已默然看他神色许久,平淡出口:“魏侯,已是黄昏,正是迎亲良辰。再晚些,要错过了。”
魏侯做了个手势。
尖刀船立刻回转,如刃般破浪行驶。
离去前,魏侯如有所感地抬头,向二楼船舱的方向看来。
但除了被风吹动的门帘。
没有。
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
他错过了。
10
重生的并非只有我,还有魏侯。
千里奔袭,拦船问糕,如非他拥有前世记忆,别无解释。
前路如丹水波涛未定。
我不知道魏洵重来一次,想要做什么。但我想要避开他。
船将靠岸,淼县就在眼前。下船时,我蓦然提裙回首,泪中带笑。
江风浩荡,谢临提灯为我照路。
“谢表哥,你知道吗?你不止帮过我一次的。”
谢临怔住。
前世,嫁给魏侯的第六年,我因早年陪魏侯赈济洪灾受了寒,多年无所出,族老要魏侯纳妾,纳的是汉室郡主。
那段时间,魏侯正忙着四处征战。
我替他整理行装,临行前给他系下颌的冠带时,他嘱咐我说:
“郡主身份尊贵,有时做事难免过分,你多忍耐一些。”他垂首,用唇蹭了蹭我的眼睛,“阿蕴,回来给你带江南初荷。”
我目送他大步离开的背影。
目送这样多次,他从未回头。魏洵和魏都、金陵的每一个人,都一样,从未看得起我的出身。
郡主不愿做妾,她带了私军,一同来了魏都,她想做的,是魏侯夫人。
每逢春耕,我都会亲自下田和普通农妇一起耕种,以此鼓舞魏地农事。
郡主一把火烧了耕田,趁乱掳走了我,如猪狗般丢在城外污水池中,溺死之际,当时的谢相谢临救下了我。
我攥着他的手,烧得糊里糊涂。
我连眼泪都发烫:“我不想在这里。”
他问:“那你想去哪?”
我抿着唇,说不出话来。不在魏都,哪里都可以。可我不能走。
我爹娘都在薛家手中,我在魏地已有六年,魏侯不会允许我走。
后来魏侯闻讯回城,震怒朝野,为我配了私军,郡主次日暴毙。魏侯允诺我,至少三年内不会纳妾。
魏地女子艳羡我得此殊荣。
只有我知道。
魏侯本就无心女色,但他总有一日会新娶身份尊贵的妻妾,我迟早会不得善终。
我从未那么悲哀地意识到。
我的夫君是个乱世雄主,只是他,从未对我有过一丝怜悯。
谢相却因为我遭受牵连。他平生洁身自好,未曾纳娶妻妾,一身白衣,却挂有六国相印。
有传闻道,他是因为爱慕魏侯夫人,才愿意留在魏都。魏洵听了很不高兴,也不许我再见他。
直到有次宫道相逢。
我掀开帘子,向他道歉:“此中传闻,皆为荒谬。谢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他只是问了我一句话。
他说:
“那你想去哪?”
是那日他救下我时,问我的话。如果不想在魏都,你想在哪?
谢临抬眼,譬如天上皎月。
他微微一笑:
“如果,并非传言呢?”
如果,他留在魏都的缘由,并非传闻呢?
11
明明淼县近在眼前,我却止步不前。
魏洵来势汹汹,如果他真是为我而来,淼县不是什么难找的地方。
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在谢临身边。
但这话难以启齿。
两世加在一起,我欠谢临的太多了,他一生顺遂,我这样薄弱之人,不知道何时才能还尽恩德。
江水荡船,夜灯飘摇。
不能再拖累谢临了。
我已经准备下船,就此别过。
“谢表哥,多谢。阿蕴今日势单力薄,报不了恩,来日必定结草衔环。”
谢临垂眸,只能看见我眼里映衬的灯火,忽明忽暗。
他突然开口:“有报恩的机会。”
我怔住。
谢临道:“我还要去婺州,我身边的人都没有你细致、见识广阔。阿蕴,你能再陪我同行一段路吗?”
他向来聪慧。
不会看不出我的惶恐,也多半能猜出来我与魏侯有旧,但他一直都不问缘由。
分明素昧平生。
却因我与薛家生隙、和魏侯交锋。
连现在伸以援手,都是用这样柔和的话。
我忍着眼泪:“谢临,你这样帮我,若我是个很坏的女人,怎么办?”
谢临轻声否认:“你不会是。”
他不会说,他一直在做一个梦,醒来后什么都记不得。
只知道有一女子隔帘而坐:
“谢相,我不能走。魏地贫寒妇孺,需我照料,除我之外,朝中无人会为她们说话。
魏侯好战,我能止他杀意,少生战事。
大人一身清白,不必和我有所牵连,免得史书后人谬论。
我的自由,并不重要。若有朝一日,你回到江南,记得为我向我父母报一声平安,已经足够。”
所言语句,都是他人。
貌比春山,心善如水。她比世上每一个人都要善良,都要坚韧努力。但她并不快乐。
谢相一生顺遂。
唯有一憾。
遇见她太晚,没能带她离开。
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却未能拥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12
婺州正发大水。
谢临通天晓地,是婺州刺史请他来,改建河道疏通水患的。
他日日披戴蓑衣,早出晚归。
我以为谢临要我帮忙是客气话,没想到谢临真将我引荐给刺史做事。
前世于魏都,每逢天灾人祸,我都要替魏侯调度钱粮、抚恤灾民,百密而无疏漏。
婺州水患的后勤事务对我来说,也不算特别难事。
联系富商,搭建灾民棚,开粮仓施粥,每步我都亲眼盯着,不多几日,眼下就青黑一片。
本是为报谢临恩情,却逐渐感到幸福。
这里的每个人都叫我,阿蕴姑娘。
阿蕴姑娘,昨日我家孩子风寒高热,幸好你请到刘大夫。
阿蕴姑娘,你和那些夫人小姐,都不一样,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阿蕴姑娘,辛亏你在,没人敢从中克扣米粮。
阿蕴姑娘,多谢你啊。
其实在魏都,不是没有这样的赞誉,魏侯有良妻,德才皆具。但他们每一个人,都喊我,魏侯夫人。
人人知晓我是魏薛氏,无人知我本名阿蕴。
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只是为魏侯的江山,添砖加瓦。
阴雨连绵未停。
我来施粥的路上,还救下了被困水中浮木的小孩,因此一身黄泥脏污,
掩盖在蓑衣之下,不能经手饭食,只能将施粥事务假以他人。
我靠着梁柱,困倦得睡着了。
梦见了我前世死后场景。
魏地千里服缟素,数月奏哀乐。王城里人人忧容,史官落泪,为我列王后传记。
魏侯悔婚,不愿再与豪强联姻,他的妻子,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受过我恩惠的百姓,替我自发修建陵墓。
魏侯于墓前杀了陪自己多年的战马,曰:“六匹神驹,护她魂归太虚。”
他不眠不休,亲自刻碑,碑成之日,呕血昏厥不起。
碑上有我平生事迹,还有我的名字。
世人才因此知晓,魏侯夫人本有姓名。
薛蕴。
我叫薛蕴。
13
从旧日一场大梦中醒来,已是第二日天明。
我已被人送回住所,身上换上了洁净衣服。
雨彻底停却,唯有檐角一二滴水。
我急急忙忙起身往外走,长发披散:“睡迟了,吏官还等着我做事呢。”
却在经过庭院时被喊住。
谢临浅浅一笑:“阿蕴大人,能不能陪我这个闲人,用一次早饭。”
他叹了口气,“我好几日没能和你说上话了。”
清透阳光穿过,譬如朝露。
河道已经修筑好,洪水已经退却,只是路上尚有积水。
所幸只是天灾,未曾酿成人祸。
婺州人都很高兴。
恰逢刺史清理府库时,发现一仓烟花,还未被水浸湿,昭告全城今晚燃放共赏。
我和谢临都已劳累许久,正好借此机会放松一下。
只是夜市繁杂,婺州风气朴实。
我和谢临走在一起,被不少商贩认了出来,强送了东西塞到我怀中。我还没走两步,已经抱了满怀东西。
谢临看我手忙脚乱,眼眸带笑。
直到有人急切而羞涩地在我身后,喊了一声:“阿蕴姑娘。”
我回过头,认出是这些日子,一直帮我照应粥棚的青年吏官,他鼓起勇气说:
“你也来看烟花啊。我知道有一个观景位很好的,你——”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谢临的动作打断。
谢临伸手,隔着衣袖,很自然地就扶住了我的手腕,他说:“脚下有积水,小心。”
我再抬起头,只看见青年吏官怅然若失的神情。
14
婺州的天很适合看烟火。
我很久没笑得这么开心了。看完烟火后,我站在原地,等谢临给我买糖人回来。
挑夫走灯、游人过客,珊珊光影过。
我无意回头,却见玄衣男子立于灯下,不知看了我多久。
才终于等到我回头。
一眼春秋失色。
魏洵摘下面具,一代王侯,轻声如恐惊是梦一场,他说:“阿蕴。该回家了。”
十六岁的薛蕴,还未被他冷遇,还未被魏都贵族轻视,还未因为替他赈济洪灾,失去第一个孩子。
原来,这时候的她,是这样笑的。
布衣荆钗,却开怀明艳。
魏洵喉头发苦。
这是他的阿蕴啊。
他不去深思,为何前世替嫁之事没有发生。为何娶妻之路辗转至此,只要能找到阿蕴,就已经足够。
魏洵哑涩道:
“你还不认得我,我是魏洵,来自魏都,与金陵薛氏曾订下一门姻亲。此番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他有许多话要说,却只能选最平淡的一句。
魏侯魏洵,想娶薛蕴,仅此而已。
我摇摇头:“我非金陵薛氏人,我来自淼县,小门小户。你找错人啦。你要找的人,是金陵薛芸。”
我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魏侯顺着视线望过去。
如谪仙般的白衣青年,举着两串糖人过来了,我小跑两步,牵上谢临的袖子,
背后都是冷汗,我笑着说:“谢临,我们回家吧。”
魏洵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预备将心上女子,捧成世间第一等君侯夫人,愿意倾尽一切弥补过失。
但在这一瞬间他才意识到。
他从始至终疏忽的一点——
重来一世,没有替嫁,没有胁迫,阿蕴还愿意嫁他吗?
15
见了魏洵之后,我身上都是冷汗。
却远比自己想的要镇定。
我回去之后,入睡也并不像上次在丹水遇见魏侯之后那么辗转害怕,睡得很安稳。
也许是知道,在婺州城内,魏洵带不走我。
这里的人都对我很好。而且,谢临在呢。
我半夜口渴,起来喝水。适逢夜风吹响檐角铜铃,我推开门。
木制长廊上,月光疏漏而下。
我突然怔住。
谢临就守在我的屋外。
他屈起一条腿坐着,外袍如雪一般堆簇在身边,正垂眼给手腕缠上白布。
身侧压有一佩剑,但凡有风吹草动,谢临都在这里。
我眼底发热。
慢慢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怎么不回去睡觉?”
谢临道:“今夜起风了,怕你害怕。”
只是简单的几个字。
谢临自幼聪慧,却不知因何生忧惧,只能守在这里,才算安心。
他递过来一份文书,我睁大了眼睛。这是一份从金陵来的文书,意欲为吴越之地选任一位女官,司桑耕教化之职。
并不是品阶多高的职位。
但女官之职,实在少见,每逢空缺总是群英争抢。
凡收到文书之人,即刻动身前往金陵候选。
谢临道:“文书本该早些到的,刺史将婺州城的候选名额留给你了。
他让我告诉你,阿蕴姑娘,多谢你在婺州水患出的力。”
轻描淡写,但实属不易。
女官一职,不仅品阶实权在握,且婚嫁之事自主,族老也无法插手。
谢临一直知道,我害怕金陵薛家,依仗我们本是一家人,再将我替嫁出去。
若非谢临将我引荐给刺史,若非他在其中周旋,刺史又怎会想到以这种方式来谢我。
我怔怔地看着谢临。
原来这就是他一开始允诺我的那句,那就不嫁。
即使是王侯求娶,即使族老 逼嫁,我都可以拒绝。
我轻声道:“若是我候选不上女官,那怎么办呢?”
谢临垂眸,声音平稳:“那还有我。”
他说过的。
他在,一直在。
16
再回金陵。
众人对我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即使我歇脚客栈,也收到了层出不穷的宴贴,在往常是没有的。
我才知道原委。
当日薛家嫁女,魏侯亲自千里迎亲,本来也是佳话一则,谁料想,
薛家女郎薛芸被船舰吓得昏厥,红盖头下露出苍白的脸,当众失仪。
魏侯震怒,当场悔婚。
他于丹水之畔道:“如此胆怯懦弱女子,不配做王侯夫人。”
魏侯却没走,他又一次登门薛府,却是为了求娶薛家另一位女郎——薛十七娘,薛蕴。
金陵本家与我家早已不相往来,却在族谱上落了一笔名字。我在婺城这些时日,薛家一直忙着找我。
人人都以为我回来是为了嫁给魏侯的,羡慕我的好运,又忙着给我递宴贴,意欲讨好于我。
谁都没想到。
我是回来参与女官竞选的。
能拿到文书参与的人并不多,来的都是吴越之地的高门贵女,且都素来有才女之名。
竞选当日,薛芸也在。
但她的面色不大好看,体态更是消瘦。别的贵女路过她,都轻蔑一笑。
薛芸先被谢临评判“蠢坏”,又被魏侯当众因“胆怯”悔婚,她还能来选女官,并非别的缘由。
因她是薛家最受宠的女儿,仅此而已。
她被人绊了一脚,摔在地上,头上珠钗刚好滚落我脚边。
是很好看的珠钗。
我捡起来,交还给她。薛芸抬眼,第一次喊了我的名字,眼中含泪含恨:
“薛蕴,我只是不想嫁给魏侯,我有什么错?你来金陵,本就是为了一门好婚事,两相成全,替嫁有何不可!”
薛蕴和薛芸,实在是很相像的名字。
直到现在,她仍然觉得,她在帮我。
我静默了一瞬:
“来金陵前,我问我娘,什么样的姻缘,才算天赐良缘呢。她说你见了就知道了。
一开始,我也相信你们薛家说的,魏侯少年英主、必为高门良婿,在替嫁的路上对他心生期盼。
那时候,我和现在一样年轻,以为努力就能幸福,魏侯不喜欢我,魏都鄙夷我替嫁之事,
大家觉得我身份低配不上魏侯,都不要紧,我会事事做到最好。
但你知道我死的时候,才几岁吗?才二十六岁。”
这话说得糊里糊涂的。
薛芸睁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她不会懂我的话。
我已经站起身来,女官选聘已经快开始了。薛芸如何,前世如何,我不愿再牵扯上关系。
我走出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声音。
薛芸说:“抱歉。”
17
女子应试,由德高望重的南阳县主亲自审考。
策论写好的时候,已过正午,日光疏下,我将笔放置在笔托之上。
县主恰好经过我的案几,停驻片刻,却并不是在看我的答卷。
我知道她在看什么。
凡高门贵女,指尖略有薄茧,是练琴所出;但我手上,厚茧横生,是从前时常下地耕作所致。
我并不引以为耻,任由县主垂目注视。
一张张策论都被收上去了,周围的女郎也都一一被叫进去答试。
到最后,偌大的考场,只剩下我一个坐在案几前的人。
窗外已近暮色。
我是最后一个答试的人。
南阳县主的封号并非因父荫祖庇才得来的,而是真正有实绩的女子。她亲手递给我一叠朱绿官服,上有女官腰牌。
我茫然地抬头,我甚至还未来得及说话。
她微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吗?”
县主道:“来金陵的路上,我听闻婺州水患,本想去帮忙。到了那,发现一切井井有条。
我路过赈灾粥棚,看见你靠着梁柱累得睡着了,周围人都喊你阿蕴姑娘。我当时就在想,不知你本名为何。
直到今日,有份策论精彩绝伦,所言之物不输世间任何男子,卷上有名,薛蕴。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
腰牌就放置在我有厚茧的手心中。
县主眼中,唯见对后辈的勉励和期冀。
她说:“气韵不凡,温蕴良善,我很久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了。阿蕴,希望你能将女官的位置做好。”
18
我提着裙摆快速往外小跑去。
想要早一些和谢临分享这个好消息。他应当就在外头等我。
我远远就瞧见一道挺拔身影。
气喘吁吁地向他跑去,眼里都是笑意:“谢临,我要当官啦。”
然而还剩十余步的时候,我却蓦然停住,笑意散去。
那人转过身来。
不是谢临。
龙章凤姿,唯魏侯而已。
只是从右手袖中露出被血染得殷红的白色绷带,一直缠到手腕,露了一些端倪。
他受了伤,面上却丝毫看不出。只有唇色发白。
魏洵向来是这种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人。
魏侯逗留南方之事,不少人知道。
想要杀他的人很多。
他这段时日,并不好过。
魏洵似乎并未听见我说的名字,如贪恋般流连过我的笑颜。
他说:“魏都也有女官。阿蕴为何不来魏地。”
金陵无人不知。
魏侯登门,用三城府库来做聘礼,求薛家十七娘的婚约,然而不料遭拒。
我站在原地,只问了魏洵一句话:“谢临呢?”
魏洵唇角衔着冷意:“谢家小儿,自有他的去处。”
他的侍从道:“阿蕴姑娘别被姓谢的一张好脸给迷惑了,此人手段狠毒,
秘密将君侯的行踪送给北方诸势力,引来大批暗杀人员。君侯如今在金陵的每一刻,都是将命悬在刀尖上的。”
于魏洵心中。
谢临有诸多罪过。
一于前世,胆敢觊觎阿蕴,好在后来客死西域。
二于今世,阻碍他与阿蕴天定良缘。
非诛不可。
“不是谢临送出的消息。”我轻声开口,风声于此刻停息,“邺城曹公、崇州徐公、松阳吴大人,
都是我遣人送去的消息。是我送给你的仇敌,让他们刺杀你。君侯,你该恨的人,是我。”
魏洵骤然转头,一瞬不移地看着我。
自从重生以来,我怕魏侯认出我,尽力摒弃之前做君侯夫人的所有习惯。
可我方才一句君侯,他听了何止千万遍。
直到这一瞬,魏侯才明白。
站在他面前的是,陪他经历过十年的薛蕴,是因他而死的薛蕴。
从头到脚,如被风雪积压上一身冰寒,丝毫动弹不得。他以为上天给他机会重来,是救赎,是恩赐,没能料想。
原来是赎罪。
他永远都得不到她的谅解。
19
客栈明朗,即使是夜里,也清寒光亮。
谢临还未回来。
我在几上煮茶,煮的还是一味安神茶。谢临一直有让亲信跟随我身边,
亲信和我说,公子多智近妖,事发突然,来不及当面交待,他只说,让你等他。
那我就等他。
但我先等到了魏侯。
我并未让人拦住他。
事到如今,一代王侯,却只敢站在珠帘外,再不敢进一步。其实这样是最好的。
因我也不想看见他。
只是有些事情,总要有个了断。
风穿入堂,魏侯从初初开始陈情。
“当初薛氏拿你替婚,我十分愤怒,觉得受到轻视,因此冷落你数年。
后来知道你好时,你已经不会像刚开始那样对我笑了。我魏洵为做王侯,被传弑父弑兄,自觉受上苍鄙弃。
却何其有幸,最初能有你为妻。只是我年少轻狂,未曾珍惜。”
“你在邺城被敌军俘虏,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事情。
我征战多年从无败绩,狂妄自大,我以为能够赶回来,能够来接你,谁曾料想,
在赶回邺城的路上,遇见山崩挡路,终究晚了一日。我没能来得及救下你。”
“王氏匹夫,拿你性命,让我用三城来换你。阿蕴,我不能换。
他每得一城就要屠城,整整三城的百姓,我受命于天,为此王侯,我不能换。我没有办法,薛蕴。”
字字咳血。
他别过头,竟是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他自诩乱世雄主,史书上应有他姓名。
然而,自她死后,魏洵回首江山,他无愧天下,唯负薛十七娘。
我轻声道:
“君侯,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我未等他回答,只是平静阐述,唯有尾音泄出一丝颤抖:
“王氏匹夫,恨你至极,连同我这个妻子,也恨极了,命人将我活埋。
你当初让人送来的砒霜我还不肯用,总觉得不到最后一刻总会有希望,只是藏了些在指甲里。
直到我被封棺埋土,呼吸不能,痛苦得无以复加,才吃了你送来的毒药。原来与被活埋比起来,砒霜竟是良解。”
何等绝望。
我只是一个想要好好活下去的女子,直到最后一瞬,却亲自了结自己性命。
我哑涩道:“若非替嫁,我原本便如现在一般,是个最平凡快乐不过的小女郎。
不必经历诸多苦难。君侯,不止你不想娶我。嫁你,也并非我想要走的路。”
珠帘被风吹开,只能看见魏侯唇角溢出的暗红血渍。
痛彻心扉。
他说:“是我对不住你。”
无力补偿,无力回首。
没有他。
薛蕴本该有很好很好的一生。是他辜负。
魏洵,你罪无可恕。
20
夜早已深沉,安神茶煮到第三盏的时候,天边燎起了火色,照亮夜幕。
我登上高楼。
此处地势高,可见城东水域,连绵不绝的船舰相继燃烧,那是魏侯带来的船。
魏洵仇家多,待在金陵出事,是迟早的事。我并不意外。他之生死祸福,于我实在不相干。
但谢临还没回来。
却有一声“阿蕴”传来,我凭栏往下看,弯眼笑起来。谢临就站在楼下,仰头往上看,清雅如松。
夜里很安静。
唯有清风几许。
谢临拾阶而上,往我的位置而来。转角的宫灯明亮,他的神情柔和。
我才看清,谢临并不如平日整洁,一身的狼狈,白衣汩汩渗血,连发丝都有被火炙烤的痕迹。
他在我面前蹲下,小心从怀中抱出一只小猫:“路上看见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恭喜我们阿蕴,当女官了。”
小猫如雪一团,憨态可喜。
我俯身揭开他的衣袖,刀伤深可见骨。
“魏侯派人截杀我,我烧了他的船。事发突然,没来得及亲自和你说。不必担心,不过皮外伤。”
谢临垂眸看我,低声解释,一句话盖过无数惊险波涛去,“魏侯五年内来不了南方了。”
没有魏侯逼迫,没有薛家桎梏。
这是属于我自己的一生。
会是很好很好的一生,好得让人有想要流泪的欲望。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轻轻地说:“金陵有传闻,不知公子听见了吗?说我拒嫁魏侯,是爱慕你的缘故。”
谢临怔住,垂在身侧的手蓦然收紧。
薛谢之间,沾亲带故,我初初时,为了和谢临攀上关系,才叫一句表哥,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
我和谢临同行这样久,非议的人不是没有。
只是没人敢传到他耳中。
他许久才道:“坊间传闻,不能过耳,我会亲自前去处理,免伤你闺誉。”
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倘若,不是传闻呢?”
倘若,谢临,我真的心悦你呢?
风与月与云,都在顷刻之间止住。
谢临突然伸手,我栽入他的怀中。
瞬间被滚烫清冽的气息包围。
不顾刀伤苦楚,摒弃过往绝望。
我好像等了有两辈子那么长的时间,才听见他说,低哑而欢喜:
“谢临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得偿所愿。
一生错过,一生重逢,还有一生可以期盼。
风将前程往事都吹散,只剩下月明路清。
我的人生,还有无数个可以期冀的明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