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少年英才,唯一不足之处,便是有个身份低微的妻

发布时间:2025-10-04 17:21  浏览量:1

谢序此人,被誉为京城芝兰玉树,是真正的少年英才。

可人人皆知,他这块无瑕美玉上,唯一的瑕疵,便是我这个出身寒微的妻。

谢序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厌弃。

他嫌我举止鄙陋,不通文墨,更打心底里瞧不起我当年攀附权势的作为。

成婚四载,他便有三年,是自请外放到蜀州去的。

他回京那日,府里热闹非凡,给家中几位女眷都带了时兴的蜀锦做礼物。

唯独,没有我的。

夜深人静,我替他解下外袍,借着昏暗的烛火,终于提出了“和离”二字。

他宽衣的动作一顿,俊朗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冷得像冰:“就因为一匹锦缎?”

我摇了摇头,轻声说:“不止是这个。”

1

那件绣着浮云野鹤的外衫还带着他的体温,被我下意识地攥紧在手里,指腹被精致的丝线硌得生疼。

我望着他,又重复了一遍:“真的,不止是这个。”

烛芯“噼啪”一声爆开,火光跳跃。

谢序那双深邃的眼眸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与探究。

外放三年的历练,早已将他年少时“探花郎”打马游街的意气风发磨平,如今的他,愈发内敛深沉,也愈发让我觉得遥不可及。

唯一没变的,是他对我那份刻在骨子里的疏离。

“你我的婚事,本就是祖父辈的荒唐之言。”谢序的声线平直,陈述着一个让我难堪的事实,

“四年前,是你自己拿着一纸婚书,登门求嫁的。”

这话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呼吸都变得困难。

我只能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衣衫,那曾是我熬了好几个通宵,一针一线为他绣上去的。

许是我的脸色太过苍白,他终究是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当时云秀阁的蜀锦只余那三匹,我急着赶路回京,并非有意为之。”

“明日我让墨云从库房里给你挑一匹上好的苏绣。

锦衣华服,不过身外之物,犯不着为这个委屈自己。”

我听出了他话语里暗藏的指责,抬眼怔怔地看着他。

这三年,晋宁伯府的中馈一直由我掌管,库房里有几匹苏绣,还有多少绫罗,没人比我更清楚。

我若真贪慕这些,何须等到他来开这个金口。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又酸又涩,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序对我这点可怜的耐心显然已经告罄,他不再看我,径直走向床榻:“时辰不早了,安寝吧。”

2

厚重的床帏垂下,隔绝了外界的光,也让这方寸之地变得更加私密。

身边男人的呼吸一起一伏,他身体传来的热度,都在清晰地提醒着我,与我同床共枕的,是我的丈夫。

一个成婚三月,便远走他乡的丈夫。

四周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黑暗中,谢序忽然翻身,半个身子朝我压了过来。

陌生又熟悉的熏香气味瞬间包裹了我,带着强烈的侵略感,让我心口泛起一阵尖锐的痛。

我想起了今日洗尘宴上,老夫人握着我的手,笑意盈盈地对他说:“成均,你也二十有四了,是时候该有个嫡长子,为谢家开枝散叶了。”

疼痛感攫住了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

可就在我以为会发生什么时,眼前最后一丝光亮倏地熄灭了。

是谢序吹灭了床头的罩灯。

他退了回去,重新拉开了我们之间那道泾渭分明的距离。

压迫感消失,疼痛也随之缓解。

一阵莫名的情绪坠在心口,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

黑暗里,我无声地勾了勾唇角,尽是自嘲。

嫁给谢序那年,他刚刚行过冠礼,在金銮殿上凭一句“芝兰玉树”的评语,被圣上亲点为探花郎。

那时的他,前程似锦,风光无限,本该与他那位青梅竹马的表妹楚岚喜结连理。

可我,却拿着一纸祖辈的婚书,找上了晋宁伯府。

那婚书是谢序的祖父晋宁伯亲笔所书,盖着家主私印,背后更有我父亲的救命之恩。

谢家是礼仪之邦,无法背信。

沉默了足足三日后,一向骄傲的谢序,终究还是低了头。

从此,惊才绝艳的探花郎,娶了个出身乡野的鄙陋妻,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所以,谢序不喜我,我一直都知道。

也一直,深感亏欠。

3

卯时,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清竹为我梳妆时,谢序刚从庭院练完剑回来,身上带着微湿的潮气与清新的梨花香。

我垂着眼,起身迎上去,自然地为他换下被雨水沾湿的外衫。

“我已让厨房备了热水。”我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早春寒气重,夫君还是沐浴一下为好。”

“不必。”他拒绝得干脆利落,目光在我肩头停顿了一瞬,声音又冷了几分,“今日我与几位同僚有约,晚膳便不回来用了。”

我“嗯”了一声,为他系好腰带便退后半步,全程没有与他对视,也没有一句多余的问询:“时辰不早了,我先去花厅处理事务。”

我早已不在意他领不领情,这不过是我身为谢家主母的责任。

去花厅的路上,春风料峭,却吹不散我心头的倦意。

我掩着嘴,轻轻打了个哈欠。

“世子爷一回来,您连个懒觉都睡不成了。”身旁的清竹心疼地小声抱怨,“为了赶那副《童子戏蜻蜓》,您都熬了好几个大夜,身子哪受得住。”

“噤声,”我轻声斥道,“世子爷回府了,往后行事说话,更要慎之又慎。”

我拢了拢身上的罗衫,指尖触到微旧的料子,动作忽然一顿。

我瞬间明白了,方才谢序的态度为何会陡然变冷。

这件罗衫是去年春日裁的,已是半新不旧。

他定是以为,我是故意穿这件旧衣,还在为昨日他没给我带蜀锦的事,与他赌气。

熟悉的酸涩感再次涌上鼻尖,我用力眨了眨眼,第一次因为如此了解他,而感到一阵深刻的难过。

压下翻涌的情绪,我走进花厅,早已等候在此的管事们立刻起身行礼:“夫人。”

我挤出一个得体的笑:“都坐吧,不必多礼。”

茶香氤氲中,众人有条不紊地向我汇报着府内各项事宜。

这是我熟悉的领域和节奏,纷乱的心绪也渐渐平稳下来。

议事接近尾声,茶水已经续了三巡,厅外忽然传来通报声:“夫人,墨云求见。”

墨云,是谢序的贴身近卫。

4

墨云自七岁起便跟着谢序,这次外放蜀州,谢序也唯独只带了他一人。

因此他一进来,满厅的管事都立刻恭敬地起身行礼。

他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盖着红绸,不卑不亢地向我行礼:“夫人,世子爷出门前吩咐,让属下将这匹苏绣给您送来。”

原本还算融洽的花厅,空气瞬间凝固了。

昨日洗尘宴上蜀锦之事,早已传遍了府邸内外。

我不得世子宠爱,更是人尽皆知。

此刻,他派自己的心腹近卫,在大庭广众之下送来这匹苏绣,看似是赔礼道歉,可在我看来,更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训诫和敲打。

“劳你跑这一趟。”我稳住心神,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替我多谢夫君的美意。”

清竹上前接过托盘,墨云行礼告退,花厅里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管事们欲言又止地看着我,这四年我处事还算公允,对下人也多有照拂,此刻他们大约是想出言安慰几句。

胸口的烦闷消散了些许,我安抚地笑了笑:“若无他事,便都散了吧。”

众人叹着气,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唯有左手边的陈伯,依旧坐在原位。

陈伯是府里的老人,资格老,辈分高,府外的一应事务都由他经手。

我刚嫁入伯府那年,处境之艰难,堪称如履薄冰。

谢序一走了之,我仓促接管中馈,处处捉襟见肘,是陈伯在暗中扶持,手把手将我带了出来。

我为他续上热茶,知道他定是有要事单独与我说。

“夫人,您寄卖在溪山阁那副《童子戏蜻蜓》……”陈伯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昨日被人拍下了,最终是以一方宋代的名品端砚置换的。”

我闻言一惊,随即没忍住,低头轻笑出声:“我倒不知,我这点闺中自娱的浅薄画技,竟也值一方名砚。”

“夫人切莫妄自菲薄。”陈伯也笑了,眼中却带着更深长的意味,“还有一桩喜事——”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

“您那位流放在西北的亲弟弟,快则半年,或许就能获准归京了。”

“哐当”一声,滚烫的茶水被我失手打翻,溅湿了我的裙摆。

5

指尖被沸水烫得一阵蜷缩,我却浑然不觉。

陈伯慌忙起身唤人,我的魂魄却仿佛已经飞远了。

我本是穷酸秀才之女。

幼时丧母,父亲屡试不第,家境虽清贫,倒也安乐。

变故发生在我十四岁那年,谢序的祖父晋宁伯游山时失足落水,恰被我父亲所救,两人一见如故,引为知己。

一次酒后,晋宁伯乘兴写下婚书,将谢家的麒麟儿,许给了我。

父亲酒醒后自然不敢当真。

可两年后,晋宁伯病逝,同年,我父亲在院试中,意外卷入了震惊朝野的科考舞弊大案。

三个月后,父亲蒙冤死于狱中。

十四岁的弟弟被判流放西北,祖母一病不起,家中已无钱抓药。

走投无路之下,我拿出了那封婚书,叩响了晋宁伯府的大门。

凭着祖辈的恩情,伯府庇护我与祖母不成问题。

但这,还不够。

为了借伯府的权势保住弟弟的性命,为了有朝一日能让他平安归来,我最终还是利用了那纸婚书,逼着谢序娶了我。

泪水无声地滴落在茶案上,我用锦帕死死捂住嘴,不让哭声溢出喉咙。

“世子爷外放这三年,一直就此事与老奴通信。”陈伯的声音里满是感慨,“之所以一直瞒着您,也是怕事情不成,反而让您空欢喜一场。”

我的哽咽再也无法抑制。

这就是谢序对我的一贯作风。

先狠狠给我一记耳光,再递过来一颗甜枣。

可这颗甜枣,我却只能含着眼泪,欣喜若狂地吞下。

“夫人,您与世子爷这段姻缘,开局确实波折。

老奴也知晓,您这几年在府里,受了天大的委"陈伯轻叹一声,“如今世子爷归京,仕途定会步步高升。

您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顺遂的。”

我拭去泪水,泪眼婆娑地对陈伯笑了笑。

对他这番劝慰,我置若罔闻。

6

情绪几番大起大落,到了晚间,身子便有些倦乏。

在老夫人院里布膳时,她看出了我脸色不佳,皱眉道:“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快坐下歇歇。”

我依言坐下。

老夫人一向不喜庶务,我刚进府时连账本都还认不全,她便将管家大权交到了我手上。

谢序不在的这三年,她每日只管喝茶看戏,日子过得逍遥自在,我也只在每日饭点前来请安。

“成均回来了,你得把身子调理好才是正经。”老夫人语重心长,“早日为谢家添个大胖孙子。”

我垂眸应了声“是”。

“与他同龄的那些公子哥儿,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老夫人叹了口气,“当初若是……”

她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但我明白她的未尽之语——当初若是和楚岚成的婚,只怕如今早已儿女双全。

楚岚是户部侍郎的嫡幼女,与谢序青梅竹马,门当户对。

我如今坐的这个位置,本该是她的。

在我与谢序成婚的第三个月,楚岚便定了亲。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谢序自请外放。

这顿饭吃得我食不知味。

回到主院,沐浴过后,清竹为我铺开画纸:“夫人,今晚还画吗?”

此时已是亥时,比往日还要晚些。

“画吧,”我笑了笑,“每日也就这点时辰,能真正为自己活一会儿了。”

画室设在明堂,窗外正对着庭院里那片百年梨树。

我研着墨,忽然想起,自己刚成婚时,也曾小心翼翼地问过谢序,能否借用他的内书房。

他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提笔蘸墨,一阵夜风吹过,满园梨花簌簌而下,如一场盛大的雪。

几片雪白的花瓣落在画纸上,我凝视着它们,心想,若是换了旁人,有我这桩婚事,也该知足了。

乡野之女,高嫁伯府世子。

丈夫芝兰玉树,前途无量。

谢家更是家风清正,立有“三十无子方可纳妾”的祖训。

可是……我闭上眼,那种纷杂酸楚的情绪便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婚姻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珠帘轻响,外间传来丫鬟们请安的声音,清竹低声道:“夫人,世子爷回来了。”

7

谢序今晚喝了些酒,径自去了浴室洗漱。

等他出来时,我的画已完成了大半。

我太过专注,直到一片阴影落在画纸上,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他换了件月白色的中衣,衣襟微敞,墨色的长发未绾,发梢还坠着水汽,正俯身端详我的画。

我心头一惊,正要起身行礼,却被他伸手轻轻按住了肩膀。

男人掌心炙热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我们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僵。

“……世子爷,”我先开了口,“您何时回来的?”

在我身后,到底看了多久?

“你何时学的画?”谢序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伸手捻起画纸,细细看了半晌,由衷赞道,“用墨浓淡相宜,画中山水颇有气韵。”

他抬眼看我,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竟带了几分温和:

“我记得,刚成婚那会儿,你写的字都拿不出手,连账本都看不明白。”

“如今画技精进至此,想来我离京这三年,你定是下了许多苦功的。”

这话像一根细密的针,轻轻扎在我心上,疼,却转瞬即逝。

我于经文诗词确实毫无天分,可自幼提笔,我便只爱作画。

从我父亲,到县里的私塾夫子,再到早已仙逝的晋宁伯,无一不夸我作画有灵气。

我本就会画,并非婚后才学。

可是,我已经习惯了不是吗?他从不曾真正了解过我。

我微微一笑,垂下眼帘,没有为自己辩解。

谢序又欣赏了一会儿,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作画为何不去书房……”

他后半句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显然,他已经想起来,我为何不去书房了。

窗外风起,梨花纷飞,此情此景,与新婚那年的一个春夜,何其相似。

也正是那样的夜晚,我曾满怀期待地问他,能否借用他的内书房。

而谢序,却在那一刻,陡然冷下了脸。

8

他那样钟鸣鼎食之家出身的贵公子,礼仪教养早已刻入骨髓,即便盛怒,也绝不会失态。

他只会用更冷的语气,更疏离的态度来表达他的不满。

就如那次之后,他一连数日对我的冷漠。

一个出身乡野,连字都写得不堪入目的粗鄙之人,的确不配踏入当今探花郎的内书房。

“……当年之事,是我不对。”

我愕然抬头,竟看见谢序正襟危坐,目光真诚地望着我:“那时我年少轻狂,性子浮躁,多有迁怒于你之处。”

“还望夫人,莫要与我计较。”他为我斟了杯茶,温声道,“往后,便去内书房画吧。

我明日让墨云为你添置一套新的画具。”

“不必了。”我看着杯中氤氲的茶气,心想,这大概是我们成婚四年来,第一次如此平和地交流。

只可惜,太晚了。

我对他笑了笑:“此处正对着庭院里的梨树,春景正好,在这里作画,心情反倒更舒畅些。”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为一句:“今日送去的苏绣,可还喜欢?”

那匹苏绣颜色太过明艳,墨云送来后,我便让清竹直接入了库房,至今未曾打开看过。

“很喜欢。”我饮了口茶,语气平淡,“多谢夫君。”

“往后,唤我表字‘成均’吧。”谢序道,“你如今既能作画陶冶情操,想来也该明白,锦衣华服不过身外之物这个道理。”

我心头微哂,我从未因那匹蜀锦与他置气。

但我只是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

解释,早已没有必要。

“既是画的春夜梨花,”谢序看着画,问道,“可有名目?”

我凝视着画上那株在月下盛放的梨树,轻声道:“……《一株雪》。”

谢序琢磨了片刻,竟忽而一笑:“好名字。”

他起身,将那副画小心卷起:“夜深了,安歇吧。

夫人这幅《一株雪》,为夫便厚颜讨要了。”

临睡前,清竹为我解下发簪,小声嘀咕:“真是的,您一幅画在溪山阁能换回百金,就这么白白便宜了世子爷。”

我哑然失笑,走向床榻的脚步却在看到内室时,微微一顿。

内室只留了一盏昏黄的罩灯,熏香袅袅,满室朦胧暧昧。

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了。

9

当谢序揽住我的腰,俯身亲吻下来时,我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细微发颤。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僵硬,亲吻和抚摸的动作倒是温柔了几分。

唇齿交缠的间隙,我神思游离,无法控制地想起了我们的新婚之夜。

满目的红,刺鼻的酒气,还有他近乎粗暴的掠夺,以及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痛楚。

谢家家风清正,谢序在成婚前一心科举,内院干净得没有一个通房丫头。

他对床笫之事一窍不通,对我更是没有半分怜惜。

没有交杯酒,没有结发礼,甚至没有一句话。

那晚的记忆,除了痛,什么都没剩下。

“在想什么?”谢序撩开我颈边的长发,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廓,他低声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恍惚地想,在床笫之间,算上新婚夜,这才是第三次。

后半夜,窗外下起了雨。

我浮浮沉沉,不知今夕何夕。

再醒来时,骤雨初歇,春风带着湿冷的寒意。

身侧的谢序还在熟睡,中衣松散,一只手臂搭在我的腰间,胸膛随着呼吸平稳起伏。

我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心里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原来,这种事也可以不那么疼的。

我小心翼翼地移开他的手臂,下床时,双腿却控制不住地一软。

主院伺候的下人们脸上都带着心照不宣的笑意,清竹为我梳妆时,还在心疼地抱怨:“夫人怎不多睡会儿?”

“花厅的管事们都候着呢。”我扶了扶头上的簪子,轻声道,“府里的梨花快到盛花期了,老夫人说要办赏花宴,有得忙了。”

掌管中馈四年,我早已游刃有余。

听完各管事的汇报,我便去了老夫人的院子请安。

“府里的事你看着办就行,”老夫人一如既往地不耐烦听这些庶务,“倒是赏花宴,你务必给我办得风风光光的,可别再闹出第一年那种笑话了。”

我低声应“是”。

“说起来,”老夫人看向窗外的梨树,忽然感慨道,“一晃,也有四年了啊。”

我看向她,从她的神态中我便知晓,她已经忘了,四年前,那个关于赏花宴的约定。

10

忙完回到主院时天已黑,明间点了灯,谢序闲适地在露台上坐着。

见我来,他合上手中书册,我才发现,那是我的画本。

“辛苦了,我母亲出嫁前被宠坏了,出嫁后万事又有我祖母操劳。”谢序为我倒了茶,“她不通庶务,劳你多费心了。”

“本是我该做的。”我摇了摇头,坐下后目光落在他怀中的画本上。

“你很爱画梨树。”谢序说,“你作画神韵灵动非常,只是内容过于局限了。”

我垂目,心想,那是因为我只有伯府这一方天地啊。

“前期也画了不少乡野之景。”谢序停顿了下,还是问道,“怎么不画了?”

因为越画越想念,念又得不到,徒增感伤。

我无法回答,氛围静谧了一瞬。

谢序将画本放下,温声说:“明日我好友来访,又要劳烦夫人了。”

这个我倒是能回答了,笑笑:“应该的。”

谢序的好友是和他同年的进士,礼部侍郎的嫡长子。

同时,也是楚岚的兄长。

会客选在中庭的百年梨树下,两人饮酒舞剑,针砭时事,一派怡然自乐。

我初见面时见了礼,便自觉退下;陈伯送来梨酒,说是以往楚公子过来必要的酒。

我正要去账房,顺路中庭,便一带送去。

行至中庭回廊拐角,忽听闻楚公子道:“……这桩婚事,还是委屈你了。”

我脚步一顿,谢序开了口:“婚书祖父盖了家主印,该守诺。”

楚公子啧了声:“你回京后仕途步步高升,你这妻子身份,外家无法给你提供多少助力。”

谢序道:“大丈夫行走于世,立身靠己。”

“是咯。”楚公子笑道:“我可没你这般豁达。”

11

我深呼一口气,拎着的酒似有千斤重,正准备无声离开,楚公子却陡然叹了口气。

“岚儿嫁入公府,日子倒是富足安乐,只是常和我抱怨,丈夫一介武夫,莫说风花雪月,连点诗词歌赋都聊不来。”

楚公子怅然:“要是当初……”

他后半句引而不发,谢序沉默,唯听见梨花在风中簌簌。

谢序的那段空白让我难堪,舌根泛着苦意,苦到发酸,像是愧,又像是痛。

“你呢,探花郎?”楚公子笑了下,带着几分讽意,“你那乡野出生的妻,又和你聊些什么?””

“她虽出身低微,却极有灵气。”风过,带起大片的纷飞白梨,谢序的话隐在了风中,“只是品性略有瑕疵,妇人爱慕虚荣,但若好好雕琢,也不失为一块美玉。”

那坛梨花酒最后让谁送去的我已无任何印象,只记得那日耳际嗡鸣,神思恍惚,喉咙鼻尖酸涩得几乎尖锐。

我回到主院,一如既往地点灯看账本,茶香四溢,熏香浮动,恍若如旧。

只是清竹来为我剪灯时忽而一顿,惶恐道:“夫人,你怎的在哭?!”

我如梦初醒地摸了摸脸,一片冰凉的水意。

窗墙外大片的雪白,这本是个宁静的春夜,如同谢序外放蜀州时那般无波无澜。

我已经这样过了四年。

可我忍不住了,这座伯府已经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快要被蚕食,快喘不过气来。

“清竹。”我轻声说:“你去将我交你的匣子取来。”

谢序在两个时辰后回到了主院,带着清浅的酒气,见我端坐明间,有几分讶然:“怎还不歇息?”

“夫君。”我将面前的文书推了过去,看着他清俊的脸,道:“我们和离吧。

12

和离书四年前老夫人便已签字画押,她有这个权力。

而我的名字,半个时辰前才写上去,印着通红的手印,端正的“沈梨”二字。

自我嫁到伯府,便再没人唤我名字了。

谢序和我对案而坐,这两日居家时的闲适消失殆尽,他在此刻变回了我更熟悉的模样。

疏离锐利,威压毫不掩饰,声音冷静至极:“这份和离书什么时候写的?”

“四年前,我嫁入伯府之时。”我坐得笔直,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是我主动向老夫人提出的。”

“拿着伯爷的婚书上门确是我高攀,那时我走投无路。”我停顿了下,才道:“可我坏你与楚小姐姻缘也是事实,我挟恩图报,愧疚至极。”

“祖父婚约才是事实,我和楚小姐仅是口头约定,何来坏我姻缘。”谢序下颚线紧绷:“你父亲救我祖父是大恩,这桩婚事也是我自己认下,无人相逼,你何须愧疚?”

我倏地抬头看他。

那你为何成婚后就自请外放?

一种迟来的委屈几乎铺天盖地将我包围,我眨了眨眼,才发现眼前一片模糊。

既然自愿,那为何这些年冷漠至此?又为何对我怀有如此之深的偏见?

“可是,”我哽咽出声,几乎是呢喃:“我好累啊。”

谢序一僵,愣怔地看向了我。

我泪盈于睫,第一次喊了他的字,重复道:“成均,我好累啊。”

“……府中事务确实繁杂。”

谢序有几分无措,向我递来锦帕,温声道:“我母亲不堪重任,你确实辛苦,明日,我让墨云给你提几个嬷嬷过来帮扶。”

泪水终于落下,一种熟悉的无力沉甸甸地拽住了我的心脏。

“可还是因为那匹蜀锦?”谢序慌忙道:“我马上写信给蜀州的好友,不出半月,便送到伯府。”

我终于落进了无力的漩涡。

“不是。”我摇了摇头,脸上泪水未干,我却不想再去擦拭。

“夫君,你回京后仕途平坦,更应寻门好姻亲在朝中帮扶。”我深呼一口气,向他行了礼,温和又坚决地说:“如若夫君不愿和离,我便自请下堂。”

烛火跳跃,静得只听闻呼吸声,谢序凝视我半晌,起身甩袖而去。

13

话说出口,心口压着的重石恍若都轻快了几分。

我召集主院内外所有伺候的人,温声宣布了这个消息。

众人茫然又惶恐,清竹更是急得落下了泪。

今夜月色正好,清冷皎洁,我望着明月无心安抚。

只是忽而意识到,在伯府住了四年,这是我第一次闻到清浅的梨香。

半个时辰后,老夫人将我叫去了她的院子。

谢序长身玉立,负手背对站于窗前。

“成均一提我便想起来了,当初我是画押了和离书。”老夫人抚着胸口,“那时我确是不喜你,但这几年你虽不说多有章程,也算尽心尽力,怎就——”

“怎就要和离了?!”老夫人一拍桌子,“我儿也回来了,这日子你哪里不满了?”

我看向窗前,谢序始终不动声色,我一叹:“并非哪里不满,夫君本就龙章凤姿,是我高攀。”

老夫人脸色缓了缓。

“既是高攀,按照当初约定离开最好不过。”我道:“夫君回京后仕途必平步青云,又年轻有为,何不再续一段姻亲扶持。”

老夫人脸色缓和不少。

“再者,满京城谁不盼着谢家儿郎娶个贵女回来,从小高门教养,中馈打理上必比我强上百倍。”

我笑笑:“无需您如现在这般费心,您照旧过自己的悠闲日子。”

老夫人怒气已消,却依旧有几分犹豫,正要开口,却听谢序冷声道:“还请母亲暂且回避。”

老夫人出去了,谢序转身和我对坐,他面容沉静,不怒自威的压力却扑面而来:“和离后你要如何自立?”

当今世道,女子出嫁前依附父亲,出嫁后又依靠夫家;本朝已算开放包容,但女子和离仍算少见。

“老夫人当初画押和离书时,便已答应要为我立女户。”

我坦荡地和谢序对视:“我无需你给任何补偿或银两,这几年我的画也算小有名气,溪山阁幕后是瑞王妃在经营,我的画大多都在溪山阁拍卖。”

谢序倏地抬头,放于案几上的手却无声握紧。

“我祖母虽年迈,但身体却还算康健,在邻郊有个小院。”我声音轻了几分:“她时日不多,我想陪陪她。”

“……是我疏漏。”谢序声音暗哑:“我本该早些将祖母接入府中。”

“祖母乡野里住了大半辈子。”我道:“她不愿来。”

“退路想得这般周全。”谢序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你早有和离之意是吗?”

我笑笑:“是。”

14

离开伯府那日,庭院所有梨花尽数开放,如同大片洁白的雪。

府中庶务众多,谢序和我坐于主座,花厅下站满了府内外大小管事。

既是离开,总要做好各项交接,老夫人掌管不来中馈,谢序就要有个大致的了解。

伯府四年,各处的陟罚臧否,运行流转我皆定有条例,不出半个时辰,便理清了章程。

谢序从一开始端茶的闲适,到最后哑口无言,半晌才放下茶杯,低声道:“夫人行事面面俱到。”

他停顿了下,哑声说:“……这些年,你辛苦了。”

“我走后规章制度依循旧例便可。”我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将陈伯递来的一沓账本排开:“最为重要的,还是这些年的总账。”

新婚三月后谢序前往蜀州,整个伯府我一人力不从心,下人最会看形势,那一整年,我在账上吃了不少亏。

闷亏吃多了,在油灯下头昏脑涨看账本的深夜也多了,便能熟能生巧了。

每一处,每一项支出都干净透明,对完三大本后,陈伯叹道:“夫人做事最为磊落坦荡,这三年从未出过一丝错。”

谢序端着茶盏的手无端抖了一下。

第四本,我正要打开,谢序却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腕,很轻,像是怕吓到我似的。

“……不用查了。”他低哑着重复:“不用查了。”

“不。”我看着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总得让你知道,我是否真的爱慕虚荣,品性瑕疵。”

谢序像是被烫到似地放开了我的手腕,第一次,在和我对视时,他率先移开了眼。

花厅满堂寂静,我凝目望去,掠过厅下的每一个人,笑笑:“这四年,多谢各位管事的照拂。”

陈伯猝然偏过了脸去,众人或眼红,或低头,不舍在沉默中蔓延。

我看向谢序,郑重地为他倒了杯茶,以茶代酒:“世子爷仁厚,这些年为我弟弟周转,大恩我没齿难忘。”

谢序嘴唇动了动:“这本是我该做的。”

我笑笑,起身向他行了一礼:“那封和离书,还烦请世子爷移交官府加盖朱印。”

15

不等谢序回话,我便转身离开。

穿过花厅,走过中庭,脚步轻轻,百年梨树簌簌而落,似在挽留,又像是饱含祝福的送别。

侧门外我租赁的马车正在等候,我提裙正踏入最后一截台阶,听到身后一声稚嫩的“夫人”!

我回头,门厅两侧长廊站满了伯府下人,不舍地凝望着我,老夫人和谢序站在最远处堂前。

在我面前,半大小厮“扑通”一声向我跪下,干脆地磕了三个响头。

我有几分诧异,正要将他扶起来,却见小厮道:“两年前我娘病重,没钱抓药,是夫人叫清竹姑娘私下给我送来了银两。”

我一愣,恍然记起,从深处抓到了这段回忆。

“我娘的命是夫人救的,这府内大半都受过您照拂,您体恤我们,我们都知道。”

他吸了吸鼻子:“我不识字,说不出什么话,只望您往后日子过得顺意。”

我扶他起来,他半年前被陈伯收了义子,今日再莽撞,老夫人看在陈伯面上也不会对他过多责罚。

是以,他今日才敢代表伯府内众人给我磕这三个头。

“往后叫陈伯教你认几个字。”我眼底有几分湿意,眨了眨眼,才往下挤出了声音:“你们的心意,我都明白,日后,你帮我多照顾下清竹。”

我抬头,看见了右侧长廊躲在圆柱后红着眼的清竹。

她是个傻姑娘,可惜身契在伯府,我无法带她离开。

我最后将目光移向了堂前,距离太远,我看不清谢序脸上的表情。

不过无所谓了,伯府这四年,我又何时看清过他的脸呢?

上了马车,车轮滚滚,我坐了半晌,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走出了伯府。

掀开帘子,从人间烟火的闹市穿行,人烟渐少,鸟鸣却逐渐清晰,乡野小道上,出现了我熟悉的大片农田。

一炷香的时辰,马车停下,现出了路尽头的小院;干净古朴,柴扉半掩,鸡鸭啄粟,一派悠然闲适。

临近了,才看见路旁站着的老妪,满怀着笑意。

“祖母!”我跳下马车,大步向她跑去,如同小时候那般,扑向了她的怀抱。

远处深林间,鸟影掠过冠影,扑翅没入了树海。

倦鸟归林了。

16

小院简朴,石阶都缀着扫不净的青痕,比不上碧瓦朱甍的伯府。

可是,却有窗明几净的巨大书房。

占据中堂大半明间,横放一张红木大案,竹编书架放于两侧,案几上的陶罐间插了几束野花,颇有闲趣。

“这大案是叫村头木匠打的,他手艺好,打了大半年呢。”祖母不多问一句,走过去支起了窗。

窗外,种满了梨树。

不同于伯府那百年梨树的粗壮,才种了三四年的模样,却也开了大片洁白如雪的花。

“你入伯府的那年,我病刚好,能下地,便种了这一片梨。”祖母笑着看我:“如今,这梨树也等到了我的梨娘。”

我鼻尖一酸,落下了泪来,上前抱住她:“祖母。”

当晚蝉鸣四野,萤火纷飞,星月满辉,我和祖母在庭院前吃了晚膳;

粗茶淡饭,却极有滋味;我一边喝着鱼汤,一边道:“明日我去溪边网些鱼,这个时节,鱼最是鲜美。”

祖母笑问:“还能记得如何捕鱼吗?”

“记得呀!”我眨了眨眼,软声撒娇道:“明日便让你瞧瞧你孙女的本事。”

乡间条件朴素,生活多有不适,却让我觉得悠闲自在。

每日无需晨昏定省,有时睡到日上三竿,有时又熬夜作画到深夜;偶尔恍惚想起伯府的生活,总会有几分不真实,像是梦一场。

我有大片时间作画,也开始看书;溪头山野,湖泊田园,我画中的内容,不再局限于那株梨树。

某日天朗日清,我背着画架从湖边回小院,手里拎着几只黄蟹,正想着是蒸是炒,却在门前看见了一架奢华的马车。

我停住了脚步,清竹似有所感向我看来,惊喜道:“夫人!”

远处,谢序一身浅青长袍,绣着浮云野鹤,银带束腰,长身玉立,一派清隽从容。

男人目光温和地看向了我,似有几分期待。

我脸上笑意逐渐收敛,有礼有节道:“谢大人。”

那几分期待瞬间黯淡。

17

谢序郑重地向我祖母行了礼,万分愧疚地表示没将她接进伯府是孙婿失职。

祖母态度平常,不热络也不冷淡,笑着回了礼。

“这是山间的野茶树。”我在庭院接待了谢序,将茶杯递过去:“谢大人多担待。”

谢序目光平静地接过,浅尝后道:“也别有一番风味。”

我未置可否。

“你看着,比伯府时要——”他目光落于我脸上,停顿了下:“要健康得多。”

我忽而大笑,笑得茶杯都端不住,谢序一愣,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似地看着我。

这大半个月我混迹山野间,时常背着画架出去寻景,皮肤晒黑了几分,也难为谢序说得这般委婉。

他放下茶杯,有几分无措,像是想起什么,转身吩咐清竹端来了一个锦盒。

“这是蜀州的蜀锦。”谢序亲手打开了锦盒,温声说:“是今年云秀阁的新品,你看看可否喜欢?”

我看了一眼,开门见山道:“我从未在意过缺少的那一匹蜀锦。”

谢序握了握手,垂目看着锦盒,未与我对视。

“那日穿旧衣,不过是伯府按照规例裁的新衣我不喜欢罢了。”我笑了下:“我一贯不喜欢颜色过于艳丽的衣裳。”

“……我其实已经猜到了。”谢序合上了锦盒,突然道:“日前伯府办的赏花宴,来往的宾客无不说没你操持时周全。”

“母亲她很想你。”谢序深呼了一口气,抬头和我对视:“众管事也总说府内庶务没往日那般有章程。”

我喝了口茶,却说起了另一件事:“新婚三月后,你便自请外放,那时我第一次操持了伯府的赏花宴。”

“那场宴会一塌糊涂。”我笑,“我闹出了好些笑话,来往宾客我弄不清亲疏远近,也不知道内院女眷的丈夫与你私交如何。”

“我出身低微,没人教我规矩,我的丈夫一走了之,婆母不通庶务。”我看着他,轻声道,“我孤立无援,连个询问的人都没有。”

谢序眼睫一颤,呼吸粗重地偏过了脸去。

“谢大人,您不知第一年府内众人对失宠的世子夫人是如何阳奉阴违。”

我叹口气,“我不是天生就能办得这么好的。”

氛围陷入了凝滞,只隐约听见模糊的鸟鸣。

“你我已签了和离书,还望谢大人早日送去官府。”我起身,“谢大人,我便不送了。”

18

送走谢序后,我本以为我的生活能恢复平静,哪知日后只要恰逢休沐,他都会来访。

来访必带礼,不是金银锦帛,而是柴米油盐、诗文画集。

即使我拒绝,他也表现得进退有度;毕竟弱冠之年便中探花,又外放三年为官,人情往来自是历练得当。

一切皆看他是否乐意,往日对我那般冷漠,不过是我不值得费心罢了。

但抛去过往纠葛,放下身段的谢序确实博学多才,是个良师益友。

他正经科考读书,又有多年阅历,聊天时总会给我很多启发。

暖春的午后,他休沐从城内赶来,途中遇我在溪边作画,便帮我背着画架一路走回小院。

祖母打了山泉水,泡茶沁人心脾,他喝着茶,忽而说:“梨娘,能否再给我一次机会,回伯府可好?”

我没回答,平静地将碗底的茶水喝完,才道:“谢大人请和我来。”

我带着谢序走入内院,推开了我书房的门。

窗外梨花已过了最烈的花期,落了满地雪白,又乘着风落满了我的书房。

书房摆满了画,扑鼻而来的墨香。

“谢大人,如若在伯府,”我看向他,“我是没有这样的书房的。”

谢序脸上闪过懊恼,刚要说什么,却被我打断:“更没有闲暇时间给我作画。”

他倏地噤了声。

“嫁与你这几年,我有时确实会觉得委屈。”我凝视着我的画,“但你对我有怨再正常不过,归根结底,确实是我的错。”

“不,是我之错,我年少轻狂伤你太深。”谢序站在门前,自嘲一笑,“枉我读多年圣贤书。”

我也笑,伸手抚摸着画,轻声说:“新婚夜那日我好疼啊,疼到我对床笫之事产生了巨大恐惧。”

谢序陡然红了脸,连着脖颈泛着热气,他羞愧得连话都说不出。

“实在对不住,我是粗人。”我挑眉看他,“后来你外放归家,那日你倒是很温柔。”

“我记得很多难堪又委屈的瞬间,记得你外放时我用尽所有勇气,询问是否能跟你同去。”

换来的是谢序冷声的训斥,毫不留情,字字如刀。

“可是,这些都会过去的。”我看着谢序悔痛的脸,“这些情绪自和离后我几乎很少想起,我不愿回伯府,是因为高门贵妇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性子惫懒,又出身乡野,无拘惯了。

伯府那四年,晨昏定省,掌管中馈几乎要让我喘不过气。”

“谢大人。”我指着满屋的画,笑说:“你看,我现在画中的内容,不仅只有梨树了。”

19

谢序第一次在休沐时不等闭城便急忙赶回,无端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的日子再次恢复了平静;饮酒煮茶,读诗作画,偶尔会招待同在溪山阁拍卖画作的几位女子。

清竹每过一旬日便会来看望我,我得以从她口中知晓了许多近况。

比如府内账目自我离开后变得不清明。

比如谢序突然将起居搬到了后庭的冷荷园,还修葺了东西内外互通的巨大书房。

又比如,老夫人近日在给谢序相看京中贵女,却全被谢序拒了。

我听过便忘,山野间每日趣事太多,窗外望去辽阔无边,很多事无法再停留在我心间。

梨花尽数落完,开始结果时,谢序来访了我的山间小院。

正是初夏,细雨连绵不绝,远处峰峦染成一幅空濛的水墨,如烟似雾。

谢序穿着蓑衣戴着草帽敲了我小院的门。

我打着油纸伞开门,见他冒雨前来十分惊诧,他对我温柔地笑笑,随后侧过了身,让出了身后遮挡的人。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皮肤黝黑,半边耳朵被割了下来,布满狰狞伤痕的脸上,烙有黥刑。

少年没瞎的那半只眼流着泪,呲牙对我一笑:“阿姐。”

手中的伞滚落在地,我扑进少年的怀抱,哭声悲戚,浑身抖得几乎说不出话。

祖母寻声焦急地走出来,见到此景,兀地愣在了原地。

衡哥儿轻拍我的背,随后几步走到祖母所站台阶之下,跪地便磕了三个响头:“祖母,不孝孙儿回来了。”

祖母惊叫一声,踉跄倒在门边,哭喊道:“我儿——”

细雨变大,一番哭诉后方才平静下来,我连忙烧热水给众人擦拭寒气。

偏房祖母和衡哥儿在轻声说着话,谢序长衫半湿,怡然自得地在书房观赏我的画。

我走进关上了房门,对谢序行了个大礼。

谢序大惊,连忙扶起我,话带着几分气:“你为何总与我分得这般客气。”

我沉默半晌,道:“谢大人,我感谢您的付出,但我们已经和离了。”

“你父亲救我祖父是大恩。”谢序颤着声音:“再者,我亏欠你良多,只是想尽所能地弥补。”

20

沉默再次弥漫,我和他之间的纠葛,总归掰扯不清。

我叹口气,走到书架上将一个木匣递给了他:“这是我这些年卖画所得,离千两还差些许。”

谢序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当年吊着祖母命的那颗老参价值千两。”我轻声说,“你开库房给我拿了,这次衡哥儿得以回京,定是你疏通了诸多人脉,你的恩情,我实在无法偿还。”

“这银两本该凑齐了再给你。”我偏过头,不敢与他对视,“现下你先拿去,我的画如今还算有行情,日后定会百倍归还。”

谢序胸膛剧烈起伏,脖颈青筋鼓动,哑声道:“你明知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我心悦你。”他走进握住了我的手腕,清新的潮气和熏香扑面,谢序将我抵在他胸膛和书架之间,低声道:“我眼拙愚笨,误把珍珠当鱼目。”

“梨娘,给我一次机会可以吗?”

谢序的语调轻轻:“我重新迎娶你进门,搬去冷荷园,那里有南北书房;夏日我们赌茶泼墨,冬日围炉夜话;你不喜庶务,我便向圣上调任巡抚,我们一同游历,画中景装下大江南北。”

他专注地看着我,俊美到锋利的眉眼在此刻却显得格外温柔,“我们把祖母和衡哥儿接回伯府,生一个孩子,你教她作画,我教她诗文,岁岁年年,我们都可以携手走过。”

呼吸交融,我抬眼便撞进他黑亮的眼眸,满怀期待,又带着几分渴求。

有那么一瞬间,我听见了自己心跳的躁动,生命的光阴在此刻暂停,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心动。

可是,我想起回家那日扑腾着羽翅没入树冠的鸟,那么雀跃。

伯府是看不见这种鸟的。

“权力总和责任相伴。”我垂目低声说:“成均,我很自私,我想做山野间自由的鸟,我担不起责任。”

谢序浓密的眼睫轻颤。

我道:“我不愿。”

窗外雨停了,谢序离开的背影有几分萧瑟,我目送他远去。

21

祖母病倒了。

我心中早已有预感,祖母更是豁达,我和她都表现得很平静。

那千两人参续了祖母四年的命,这几年就靠等我和衡哥儿回家的这口气撑着。

如今我和衡哥儿都回来了,祖母再撑不住,她昏睡时间变长,郎中请了多个,谁来都摇头。

听闻消息后,时隔一月谢序再次登门,带了宫中致仕的太医。

太医把了脉,沉思半晌后开了药方,我送他和谢序出了小院,老太医直白道:“就这两个月的光景了。”

我心一沉,身后衡哥儿给老太医送上银两。

我看向谢序,苦笑道:“又麻烦你了。”

“你知我最不喜的便是这般泾渭分明的态度。”谢序看我良久,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那之后谢序每隔三日便会来看望一次,他态度退回了刚开始的有礼有节,却又比最初更加温和。

我拒绝多次,或强硬,或怀柔,都被他用最平和的态度化解。

夏末最后一场雨时,窗外梨树结的果坠了满树,久卧在床的祖母突然下了床。

她精神焕发,坐在台阶前,对着庭院的谢序招了招手,慈爱道:“谢家小子,你来。”

谢序快步走来,半蹲在她身旁。

“果然是俊啊。”祖母摸了摸他的脸,笑说:“你是个好郎君。”

“四年前她爹在牢中冤死,衡哥儿生死未卜,我卧病在床,郎中说要吊我这条老命,就得要根老参。”祖母语调悠长:“一根老参千两,跟要了我命也没什么两样了。

我孙女在我床前哭,求我再陪陪她。

我的梨娘最后走投无路啊,才求上了伯府。”

我和衡哥儿红了眼,偏过了脸去。

谢序似乎预感到她要说什么,慌忙摇头;

祖母笑说:“挟恩图报,是我们不对,我实在是愧疚。

有时候我也想一走了之,可我舍不下我孙女。

她受了太多苦,我答应陪她,可伯府她人言甚微。

我们做错了事,又怎么敢上伯府与她相聚?”

“不是,不是。”谢序挤出声音:“是孙婿不孝,应早些将您接进府的。”

“我没有怪你,谢郎君。

晋宁伯府仁厚,你是个君子,但人生便是这般阴差阳错。

老参吊了我四年命,却也让我和梨娘分离四年才得以团聚。”祖母声音温和:“你们的婚姻也如这般,事与愿违。”

“你们夫妻一场,奈何情浅缘薄,有缘无分。”祖母摸了摸他的头,语调轻轻:“人生海海,放彼此一程吧。”

谢序低下了头,他肩处抖动,泪水无声地滴落。

起风了。

祖母看向了满院的梨树,笑道:“可惜,没能吃上今年的梨。”

23

最后一次见谢序是在初秋,梨子成熟时,我和衡哥儿操持完了祖母的葬礼。

马车行至城外长亭,驾车的衡哥儿拉了缰绳,道:“阿姐,前面送君亭里是谢大人。”

我掀帘下马,亭内谢序负手而立,一身锦蓝长袍,银带束腰,绣着浮云野鹤的暗纹,端的是君子如玉。

他长袍中带着的浮云野鹤暗纹都是我亲手绣的。

亭内热茶氤氲,我和他对案而坐,谢序为我倒了茶,笑问:“此番是要去哪?”

我低头喝茶,兰香扑鼻,道:“蜀州。”

气氛沉默了会儿,半晌,谢序才说:“蜀州啊,沃野千里,天府之土,是个好地方。”

我对他笑了下。

“……梨娘。”谢序低头,声音又沉又缓,“有些时候,我半夜总会惊醒,又悔又痛。”

“我总是在想,要是新婚夜我对你温柔一些就好了,要是当初你祈求同我外放时,我带上你便好了。”谢序自嘲一笑,“你这般蕙质兰心,我如若放下偏见,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这般结局。”

“都过去了。”我笑笑,“伯府很好,你也很好,只是不适合我。”

“是啊。”谢序一笑,“鸟儿总会高飞的。”

他站起身,以茶代酒,温声说:“此去千里,善自珍摄。”

我和他对饮:“天涯比邻,望君珍重。”

马车再次滚动,我最后从窗外望去,谢序的身影逐渐变小,城门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抬头,天高日朗,秋风送爽。

燕雀已南飞。

后记

主持人:“大家好,欢迎收看我们的栏目《画千年》,今日我们请到了燕京大学的余教授,与我们再次走进沈梨的画中世界。”

教授:“都是老朋友,就不过多介绍了。”

主持人:“余教授,听闻新出土的《一株雪》已确认为沈梨真作?”

教授:“经多学科专家协作,综合多种证据考证,这幅梨花图虽没有题款与印章,但从笔法、构图特点及用色来看,确为沈梨早年间的真迹。”

主持人:“这件事在网络上引起了热议啊,不仅是因为沈梨如今堪称『顶流』的讨论量,更是因为这幅《一株雪》出土于桓朝初年名臣谢成均的墓冢,无论是正史记载还是野史考据,都可确认谢成均与沈梨有过一段姻缘。”

教授:“该说不说,这幅画确实保存得过于完好,想必主人生前定是十分爱惜。”

主持人:“谢成均一生起落,官至首辅,唯独在婚姻上坎坷,与沈梨和离后,据说一生未娶。”

教授:“正史上对他的婚姻状况记载寥寥,唯独可以肯定的是他确实一生无子,晚年从旁宗过继了一个孩子。”

主持人:“这对夫妻的爱恨情仇至今仍津津乐道,也有不少人惋惜,他们的婚姻若是能长久,不失为一段琴瑟和鸣的佳话。”

教授:“那沈梨也不会有如此高的讨论度了。

沈梨有如今的艺术高度,不仅在于画技的气韵高清,意出尘外;更在于她一生行迹遍布大江南北,山谷郁盘,云水飞动,开创了水墨田园山水画。

“她以女子身份补全了历史另一角度的空白,展现了一个极具闲情雅致又豁达从容的女性形象。

“后期沈梨信佛,画中总有禅意,参透造化,迥得天意,她的画超脱现实,后世无数文人骚客、深闺妇女都从她的画中寻求理想之境,无人不爱沈梨,不仅爱她的画,也爱她的人格魅力。”

主持人:“是啊,如若与谢长均长相厮守,她只是历史记载中不知名姓的首辅夫人,世上也再无沈梨。”

“不过业界也有说法,比起渲染山水,沈梨女士更爱画梨树,但后期又较少出现与梨相关的内容。

这次出土的画作是否可以验证呢?”

教授:“沈梨确实爱画梨,多出现于婚姻早期,画技尚显稚嫩,饱含忧怨,但用色清新,意境上已有了后期的神韵,我们猜测,或是囿于内宅,思想视野上有所局限。”

“及至后期沈梨依旧爱画梨,只是在大量山水田园图中便显得不起眼;晚年沈梨的侄女将她画的所有梨编撰成集,她亲笔题字。

“沈梨一生阅历丰富,精彩绝伦,在那个时代活到了八十岁高龄,传闻她生前最后一幅画也是梨,侄女发现时,雪白梨花落了她满身,她最终握着画笔在梨树下安然睡去。”

主持人:“那本编撰的画集,沈梨题了什么字呢?”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教授笑笑:“画集名为《一株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