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藏得比对方更隐秘,就会有窥视的欢喜,暗恋之美便尽在此处

发布时间:2025-09-14 01:16  浏览量:1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01

从什刹海绕过德胜门再走到西四北六条,天刚亮,胡同还沉浸在牛乳似的冬雾里。遛鸟的大爷放下竹笼,不确定地唤那站在巷口的单薄女子:“简丫头?”

海因将两大盒药补换了一只手提,点了点头:“是我,潘伯。”

老四合院隔着两进的门,分给五户人家住。生锈的自行车和废弃家电摞在一起阻塞了通路,中年女人枯藤似的手从百页窗里抻出来拧水龙头,扯足了嗓门喊:“谁大清早开闸游泳是吧?三九天就丁点儿活水,让不让人安生啊!”

其他几户也手叉腰骂出来,潘伯叹出一口白花花的气,对海因说见笑了。她真的笑起来:“老样子,很亲切呢。”

她声音不大,却将所有人镇住。大家支吾着躲进了棉门帘。而中年女人看到海因,眉毛立刻扬了起来:“嗬,飞出去的金凤凰还知道回臭鸟窝啊?”

海因唤了声潘婶,潘伯喝止妻子:“丫头难得回来看望,你这是干什么!”

“你少孔雀开屏,她会惦记咱们?是她那亿万身家的相好有了新欢,新闻播得到处都是,这会子才回来哭?这拎的什么野山参、深海鱼油……值几个钱?年根儿底下的,打发叫花子呢!”潘婶边说边将药补往地上掼,珍珠灰的礼盒里掉出一张银行卡,她也视而不见,“咱们不就给过你几口饭,可担不起这大恩!”

潘伯将妻子推回里屋,无奈地道:“丫头你还是走吧,你婶儿其实……”

“我知道潘婶关心我,要不然她哪会去看娱乐圈新闻。”

说到新闻,她神情又是一黯,将礼盒捡起,只有银行卡潘伯无论如何不肯收。大门一关,她再想勉强也是不能了。

海因来是走来的,回去却有人接。一辆钙石蓝迈巴赫停在胡同外,袖口挂标的大爷本想轰人,瞧了眼车牌号又走了。车窗徐徐降下,海因的心却悬起来。但,又怎么可能是他呢?

果然是旁人,也幸好如此。孔秘书打着呵欠问:“这么早,昨晚又没睡?”

她不说话便是默认,孔秘书又明知故问:“还在为老板和丽帜的事烦心?嗐,多少年啦,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没几个月就又换了。”

是啊,总是这样光阴流水的美人,不知何时是个头。海因望着天边舍不得西沉的一轮月,好像望见了自己。

“丽帜昨儿飞回北京了,老板还在佛罗伦萨度假,不知吵架还是分手……喀,你别看我,我哪能知道那么清楚,当然是大小姐给我漏的底。她是想告诉你的,可谁让你手机关机了。”

海因这会儿才看见普晴发给她的短信,从航班时间到具体的下榻酒店一应俱全,最后还跟上了兴奋的红脸表情:“加油!”

她想了很久都不知该如何答复,最后只得感慨地、辛酸地笑了。

02

当海因抵达佛罗伦萨,邱普明已经离开了。

这再正常不过,没有地方能够连续约缚他超过两周。两周已是例外,比如佛罗伦萨,最早还是邱普明告诉海因它的别名叫翡冷翠。翡,冷,翠,念起来都含着冰,真像他漠然剔透的眼睛。

海因独自留驻下来,也算故地重游。她曾在佛伦罗萨美术学院就读,热情的亚平宁半岛给一切都镌刻上了浪漫含义,鸢尾花庄园宝石般镶嵌在叠翠之间,蓝紫锦簇的迷人眼。海因初次来到这里是在早春,才落地就被暖风吹得几乎融化了,没想到佛罗伦萨和北京的纬度近似,气候差别却这么大。

当时孔秘书也在,听海因这么问倒是笑了:“同一个屋檐下也不见得是同类人啊,何况世界之大,这气候……”

邱普明弯腰走出舱门,理袖扣的同时扫来一眼,孔秘书立刻就闭嘴了。其他人也紧赶着跟上去,海因落在最后面,垂首看见自己衣服上的线头。明明单独在家从未发觉,却像是自卑感,只有外出在人前的时候才会显露。

可几乎没人知道,海因也曾有过堪称完满的家庭。从前她住在香港太平山,拉开琳琅满目的衣橱,母亲为她挑小舞裙都要挑半天。父亲喜欢耗在收藏间画飞机图纸,做风洞试验的时候会带上海因,最顶尖的工程师围着分析普朗特数,父亲一直是指点江山的那个,可偏偏也是他负责的机型失事。九十年代初,仅有的传统媒介大肆宣扬阴谋论,父亲畏罪而亡,母亲带着海因逃到北方又丢下她。她只能沿路乞讨,有时做些零工,饿了吃残羹,渴极了就取一点巷边的井水喝。北京的冬天那么冷,雪块吞进腹中竟有暖融融的饱胀感,是濒死才有的错觉。所幸潘婶在胡同檐角下发现了她,带回家后连灌几碗热姜汤才逼出女孩的一口活气。

人只要有一段跌到谷底的时日,那种局促和惶恐就会伴随终身,海因开始学得察言观色。之后实业家来希望小学做慈善,她顶替同学站到队列最前方,幸运地作为模范学生被收养。潘婶虽然舍不得,却也知道留不住,她待海因的态度是在得知邱普明这个人之后才变坏的。她是气海因不知餍足,执迷不悟。

海因刚进邱家的时候才十二岁,那么小,什么都不知道。邱先生久病,领养她是一时起意,更多是为了积德。邱宅主卧栽满各类植物,青枝红叶的一整片,压住了来苏水的气味。护士将安瓿里的溶液推进注射瓶,邱先生朝海因虚弱地招手,视线则朝向另一处:“来,见见我儿子。”

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青带凤蝶倏然自枝叶飞出,吻过绯红色天鹅绒窗帘边的青年。海因迷蒙地看过去,像是人生也真正拉开序幕。

但海因很难见到邱普明。邱先生逝世后,家业压在年轻的继承人肩上,股东们虎视眈眈,一个个的要闹反。那时情形多危险,贴着耳麦说话的保镖增加了几倍,一行寒鸦飞过都惊心动魄。海因夜半惊醒,披衣靠在窗沿,主卧的房灯仍旧长亮。仿佛只要邱普明还在,再复杂的事都会变简单。海因沐光而眠,总能安下心来。

除却公事,邱普明关心的只有小妹普晴。普晴还年幼,大多时候是同海因一起度过的,这也是海因难得接触他的机会。邱家兄妹相差十五六岁,更像一对父女,签完字将钢笔夹进合同交给孔秘书,邱普明拎小鸟似的将妹妹抱进怀里——有没有好好吃饭,别吃那么多糖果,写数字不许画圈,写“8”要一笔完成……

他一样样地问,像是有用不完的耐心。而普晴叽叽喳喳答非所问,说她给海因姐画了像,说老师教了《长恨歌》,她最喜欢“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小女孩理解不了太深的东西,这句毕竟耳熟能详。邱普明没当回事,他捡起妹妹的画来看,随口问海因:“你呢,你喜欢哪句?”

他是罕见的温柔语气,海因要很努力才能克制住激动的心:“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邱普明看向海因,有些愣怔,似乎才意识到家里有她这个人,何况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他又低下头,不自觉地笑了:“挺巧,晴晴这张画纸是从佛罗伦萨回来的朋友送的。意大利佛罗伦萨,徐志摩给它的译名就叫‘翡冷翠’。”

后来海因就时常梦见他的眼睛,邱太太有意大利血统,那双翡翠样的冰绿色瞳孔时隐时现。如今只在邱普明这里残存些许痕迹,却并非色泽,而是某种形而上的东西,就像美人在骨不在皮,天成的气质风度才是可望不可即。

但海因早早失去了骄傲的权利,她必须低头看路,才能假装听不见用人的指指点点。即便花粉会引起她的哮喘,也要养上一丛丛邱太太生前最爱的花草讨人欢心。在邱宅过得久了,海因甚至习惯了说违心的话,当她发觉普晴有喜欢美术设计的苗头,便抢先说自己也是如此——她确实喜欢设计,却是父亲那样的设计工程师。但这个理想已和往昔岁月一同坠毁,而美梦还近在眼前,撒个谎,动些心机又何妨呢?

邱普明听完后合上文件,头都没抬:“哦?那不错,佛罗伦萨有最好的美术学院。下个月我正好有个并购会,去看看吗?”

可没等海因回答,他又领着浩浩汤汤的人潮走了。偌大的房间里忽然暗得令人心悸。

他们明明在同一个屋檐下呼吸,却活出了最远的距离。

03

从佛罗伦萨百花教堂回到酒店,十点半,海因洗漱完躺下来,真丝被上的情人香氛却让她无法入睡。丽帜有张海报就是穿着蕾丝塑身衣躺在这样的床上拍的,性感曲线引人遐思。海因分明才听完教堂圣洁梵音的洗礼,红尘俗念却还是将她牢牢地困在人间。

丽帜是最近才冒尖儿的演员,心气有些高,只混影坛。半年前港陆合拍商业片,女主角正在和邱普明交往,结果他去片场探班几次,身侧女伴就换成了女配丽帜。邱普明自然捧得起她当女主,但他偏不,丽帜撒娇无用,只好乖乖演她的蛇蝎美人,一炮而红以后才晓得邱普明眼光精准,什么样的人就该做什么样的事,向来是他的处世之道。

可海因始终无法拿准自己的位置,他心里的位置。跌跌撞撞走到今天,竟只剩下满满的不甘心。

深夜出行,门房墙边靠着一大束鸢尾花。会是他吗?怎么可能。海因心一横,拨通那个日思夜想的号码。

并没想过邱普明会接,当他的声音真从听筒里传来,海因又紧张得想挂断:“我在佛罗伦萨……只是度假……不是!晴晴当然没事……”她翻开花束铭牌,才知送花者是白天在教堂偶遇的当地男子,对方邀请她看利努契尼的歌剧,分别时说海因“sei mozzafiato”,像月桂女神一样美得叹为观止。她追求者无数,听得多了,居然信以为真。

“你在哪里?”思前想后,海因终于正视自己的心。

那边沉默须臾,抛过来一个经纬度——不是故弄玄虚,确实他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海因请来向导,一走就是两天三夜,越野车到了边境的阿尔卑斯冰川便抛锚不能再走。海因就在附近小镇买了登山装备,继续徒步向前。

又艰难攀爬了半天,总算在一块暴露的岩石上发现踪影。男人从雪坡跃下,正拎着塑胶油箱给房车加水。看到海因,邱普明有些诧异,似乎没料到她真的会找过来,紧接着眉头就皱了,脸也向车内生硬地一倾:“进来。”

房车内部素简,床上架着折叠桌,铺着两三本手册,暖气也开得不足。从前邱先生的教育方式很严苛,邱普明是习惯了这种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磨炼。他脱掉岩羚皮手套,从不用通电的小冰箱里取出瓶装水:“矿泉水早喝完了,这是积雪化的。喝不惯的话等会儿我送你下山。”

“喝得惯。”海因小声说。

邱普明想起她从前流浪,该是什么苦都吃过,一时也没言语。可低头看到她颈背冻出的淤青,还是没忍住动了怒:“以后不许找我。你一个人,不要命了?”

海因抬起头,不偏不倚地对准那翡翠石的眼睛,真冷。她冻得发抖,不答反问:“你和她分手了吗?”

他想了想,竟笑了一声:“你问的是哪个她?”

这句反问不啻最残酷的回答,海因咬破唇,也跟着笑起来:“为什么不能是我?”

怀表秒针仿佛转了半个世纪,他仰头喝完整瓶水,才缓缓吐出三个字:“不值得。”

是她不值得被爱,还是为他这样的人不值得?可无论如何,天壤之别摆在那里,再问下去也是自取其辱。

海因将瓶盖拧好放回原处,神情也恢复平静,像是方才的对话并未发生,而那沉积多年的隐忍、爱恋和痴妄也不过昙花一现。

她从来不是冲动的人,邱普明再清楚不过,所以困惑:“出什么事了?”

海因摇头。

车外风雪停了,夜海黑得更深。她迈出去,像入水浮萍,一眨眼又消失不见。

04

说没出事是假的,海因的工作室已经接连两个月不太平。

对她设计理念的负面声音陡然增加,门户主页被黑,好多单客定礼服也被剪烂了退回。先前海因正是因为收到了威胁潘伯夫妇的恐吓信,才忙不迭跑去确认平安的。最吓人的还数这天收到一份刊登过海因照片的报纸,照片里的她站在夕阳笼罩的海边,斜晖脉脉水悠悠,意境原是很美的。但画中人却被抠去面孔,印刷红字像血涂在旁边——杀人犯家属。

助理小唐是海因的香港同乡,就是她最先发现的这张报纸:“是丽帜干的,肯定是她!”

这个猜测瞬间引燃了年轻人的心理,多日以来的惶惶不安也有了宣泄口。

“就是,听说丽帜还雇人去邱普明前女友家泼过红漆呢!”

“丽帜小三上位,当然会怕金主也被下一个小三抢……”

新来的实习生心直口快,海因神色黯然,小唐赶紧把话头引开:“都别八卦啦。重点是杀人犯家属,到底什么意思呀?啊——张弛你干吗!”

男孩仗着手长,抢过报纸撕作一团就走,竟是比当事人还生气。大家议论男孩不回深圳继承家业偏要来当模特,既然如此就别摆谱,都是北漂一族,谁惯他这少爷脾气啊。

为了安抚众人,海因给大家提前放假,工作室很快走空,只剩下海因和小唐。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工作和职场骚扰,渐渐聊起了香港,聊到过去。海因孑然一身,不必赶着回家过年,何况她没有家。没想到小唐也一样:“我从小跟爸爸相依为命,但他出意外去世之后,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因为感同身受,海因没再问下去,拥抱完小唐,她从垃圾桶里捡起了那份揉皱的报纸。

杀人犯家属。她确实是。

当年飞机出事,媒体追着她父亲问,是不是设计之初过分追求复杂美观而不考虑液压控制?维修时为何没留意到压力壁的金属疲劳?甚至海因的名字也被挖出来,小报言之凿凿地声称父亲心术不正,崇拜纳粹的防御战专家海因里希。

以父亲为首的几位工程师不堪压力相继自杀,可即便法律不许罪名连坐,空难者的遗属们也有办法判处海因和母亲精神上的徒刑。无处不在的霸凌,水箱里的死老鼠,烧断的钨丝和母亲怨恨的泪……那样担惊受怕的日子,海因也是过惯了的。近来工作室的遭遇较之从前,较之失去父亲的痛苦,根本算不得什么。

海因冲动地跑去佛罗伦萨,其实是有别的原因——和小唐告过别,午夜的工作室前,男孩正在喂两只流浪猫。终于等到海因,张弛摘下围巾遮住她耳后瘀青:“最近我不来上班了,我要查清寄恐吓报纸的是不是那个叫什么丽的女人。”

“不要这样,不用为我做任何事。”海因将围巾还回去,如同过往每次拒绝他的好意。何况这份好意并不单纯,单纯的只是男孩对她赤诚的爱慕,和其他追求者都不同。这令海因恐惧,她冒失地跑去找邱普明,是想再度检验自己的心。

但很悲哀的是,她那么虚伪、利己,却在爱他这件最不值得的事上分毫未改,矢志不移。

两道冷光从街角投来,在松软的雪地劈开银色皱痕。隔得挺远,迈巴赫关了车灯,看不清里面的人,但海因知道就是他。张弛也朝那处看去,眸光变得艰涩:“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你管不着。就像我喜欢你。”

男孩离开后,海因踏过雪,坐进车里。邱普明直视前方,两只手腕都搭在方向盘上,钻石袖扣蓄着路边松涛的青,倒更像翡翠。他的视线慢慢偏转过来,从海因的眉心、嘴唇,一路向下至脚尖又折返,直到停留在她的脖颈,停留在方才男孩触碰过的地方。

他深深地皱眉,伸出手,指腹反复涂抹着她颈后肌肤,像是要抹掉某些令他感到不适的东西,眼神几乎是在发狠。海因的心都揪起来,想再问点什么:你会在乎吗——

可他已将手收回,淡淡地说:“过年了,回家吧。”

05

说是过年,但邱宅人少,普晴又去了英国留学,更显冷清。邱先生只钟情妻子,是京圈难得的佳话。可邱太太身子弱,将养多年也只得一双儿女,定下了家族寥落的基调。

偶尔有客拜年,也少,邱普明不爱热闹,更因为够得上门槛的人就不多。这日他的好友Javon前来求墨宝,临走时刚好和海因打了个照面。说来也巧,Javon是海因的同行,生性风流,从前他只是听说过海因在业界美女设计师的名号,如今见她出现在邱普明身边,意味又大不相同了。他挑起眉,言辞轻浮:“我接触过你们工作室的唐小姐,心想她一个助理怎么住得起东二环的房子?今天在这里见到简小姐,我想我都明白了。”

海因身体一震,连灵魂都被揪出来折辱。不是不知道他们上流社会的那些桃色规则,漂亮女孩像礼物一样送来送去,最后再被无情丢弃。可她今日之成就,无一不是靠自身的艰难努力获得,为什么要平白担负这样的罪名?

当海因又急又气地冲进书房,邱普明仍在研墨。两个人对视,都在对方眼底看见翻墨似的阴云。

海因蓦然想起自己从前刚到邱宅不久,偶然看见邱普明闲来泼墨,他师从启功,按辈分要叫对方一声族伯父,运笔用劲也学到几分风骨。一块形流古制的镇纸压住,他在生宣上写“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冷峻又刚毅。他看似逆反、荒唐,可所谓字如其人,原都是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海因躲在帘边偷看,痴痴地看。屋内静谧,外头春意喧闹,闹得她心痒。可只要藏得比对方更隐秘,就会拥有窥视的欢喜,至于酸涩、苦楚,暗恋之美便尽在此处了。

先前Javon露骨的暗示如芒在背,海因本意是来找邱普明澄清,来问罪,可忽然又冷静下来,在书房坐定。罪名就罪名,那就一错再错吧,反正自从遇见他,她就再也不无辜了。

海因目不转睛地跟着狼毫笔尖游走,脉搏也随着邱普明的手腕跃动——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他竟然写下这句。

不止海因,邱普明也愣住,半晌后他才拿起湿毛巾将手指的墨渍一根根用力擦净,像是在较劲:“下次不要随便进来。”

为什么?海因的太阳穴突突乱跳。既然别人都轻贱她,污化她求而不得的爱情,她为什么不干脆去坐实了这个罪名呢?

于是她脱下短呢子外套,羊毛长裙,隔着胸衣,肺腑都要崩裂开去。她耗尽所有的尊严,破釜沉舟地望向他。

他先是震惊,目光转为深沉。虽然仍是默不作声,却在拼命忍耐,鬓角浸着薄薄的一层汗,神情几乎有了痛苦的意思。越珍视的就越要远离,一旦陷进去就会丧失掌控和判断力,这么多年,他一直做得很好。

因此最后他也只是蹲下将衣服拾起,一件件为她穿好。

“我要订婚了。”

长久的僵持过后,他终于给了她致命一击。

06

关于邱普明的未婚妻南小姐,各方都很隐晦,只知是位华裔,两家有千丝万缕的牵连。有媒体戏称她为那拉氏最后的格格,却没过多久就宣告停业,这则新闻也很快湮没尘烟。

最先闹起来的自然是丽帜,镁光灯和麦克风蜂拥而至,她借机抖出过往情史博求关注,更多与邱普明有瓜葛的佳人被盘点、提及,又草草忘记。

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戏里,最安静的只有海因。除了普晴,没人知道她为此痛哭一场。多少年来她揣着明白装糊涂,对清晨从邱宅主卧走出的妩媚女人视而不见。她将伤口伪装在淡然完美的表象之下,对工作拼命负责到病态,可真到生病了,却又只敢让小唐知道。她舍弃华而不实的尊严,直面野心和爱情,就是要证明自己舍得了,等得起。

可结果却是一帮丑角儿台上台下争了那么多年,却抵不过一个连面都不用露的南小姐。

再强大的对手都不可怕,真正令人绝望的是未知。南小姐所象征的那个世界,海因连敲门砖都摸不着、看不见。

她哭肿了眼,好在闪粉系眼影上下一扫就能应付。普晴刚毕业回国,某天跑到她的公寓绞着手指小心翼翼地问:“海因姐,我不喜欢大哥安排的工作,我能去你的工作室实习吗?不要薪水也可以……”

活在水晶罩子里的女孩,身在福中不知福也不会遭人嫉恨。海因抚过她的脸:“听你大哥的话,别让他伤心。”

“那大哥为什么让你伤心?你哭过对不对,骗不了我。”普晴气得也要落泪,“那个南小姐我见过几次,除了大哥,她眼里谁都没有,不喜欢的东西都要毁掉。她踩死了妈妈最喜欢的花,还说你给我买的东西都是低劣品。我讨厌她,如果我的嫂子非得是她,那我宁可不要大哥了!”

海因还要劝,普晴却已跑远。她有不祥的预感,果真当晚就听说普晴遭遇车祸。海因赶到西五环医院,跑了一间又一间病房,却都是空的。电光石火的瞬间,她立在玻璃镜前看见身后站着几名护工,手里注射器的溶液却都是奇怪的荧绿色,针尖也透着瘆人的光。

海因惊觉上当,她关心则乱,普晴就算受伤也不可能送到这么偏远的医院。住院楼是新修的,通道堆叠着医疗废品和未开封的笨重仪器,她没法走快,又不敢回头,好容易扑到电梯前,按键却坏了。走廊跳闸,只剩地脚灯时明时灭,电梯门的薄钢板上浮出扭曲妖异的脸。

她吓得通体冰凉,贴着墙逃进安全门,整个人跌入黑暗中。门外窸窸窣窣有人讲话又散去,她缩在超声波检测仪里头,大气不敢喘,一动不敢动,这么害怕,却还是困到脱力睡着了。

醒来是在熟悉的迈巴赫上,开车的也是最熟悉的人。海因身上盖着他的西服,衣上却没有他的温度。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勉力一笑:“看来晴晴没事,没事就好。”

“我不是担心她。”邱普明冷视前方车况,语气有些不耐烦,停顿片刻,声线却哑了,“你怎么样?”

“恶作剧吧,没什么的。”

十字路口有司机不打灯就变道,邱普明及时将车刹停,并未怎样。可忽然之间,他扬手狠狠砸向方向盘,一下又一下,喇叭连声惊叫,把海因也吓到了。她从没见过他这样。

其实稍稍回想一下,近来业界的抨击,烂衣服,恐吓信,甚至于那张报纸。丽帜或许不无辜,但绝没有这么通天的本事。

可想到南小姐,海因只能苦笑。迈巴赫在路口停留太久,后方车辆开始烦躁地鸣笛催促。

“走吧。”邱普明发动引擎,又变回沉着冷静的那个他,“你走吧。”

07

海因没再回过邱宅,就连普晴来找,她都狠心将女孩关在外边。

这样就算走了吧?她自欺欺人地想。小唐担忧地说她越发瘦了,可她只惦记着普晴给她发的消息,说大哥去了东南亚深海潜水,他最近酒喝得很厉害,根本不适合做这么危险的极限运动。

酒喝得厉害吗……他从来克制,是个连烟都不抽的人。

这时小唐递来秀场晚宴的邀请函,海因看到宴请人,本能地想拒绝。但倘若这时软弱起来,更证明了她离不开邱家,只是依附权贵的藤萝。

所以她必须赴宴,还要盛装出席。Javon惊喜地站起来同她握手,觥筹交错间最多不过三分公事,而他一向是公私不分的好手:“去年简小姐主导的春夏高定展,我很遗憾没能参加,但我一直非常欣赏你的才华……”

他的手偎过来,多少女孩曾这样迷迷糊糊入了怀,受了骗。海因闭上眼,却感受到那只油滑的手从颈后被人摘走。睁开双目,梦中人竟在眼前,不敢相信。可是除了他,谁还有那样的风致?

邱普明只一握Javon的手又松开,很公式化地笑了:“喝酒不叫我,不地道。”

Javon连说哪里哪里,又朝垂眸不语的海因努了努嘴,用意太明显。邱普明主动碰他的高脚杯口,笑得也很了然。

他们是见惯来去自如的感情的人,这样的酒会和交易有过多少次?海因总以为自己是不同的,终于也轮到她了吗?

她的指节都攥青了,抬起头,表情像在献祭,裸粉眼影在香槟金暖光灯下越眨越深,奢靡如天鹅绒,像最好的包装礼盒,就等着她躺进去,送出去。她酒量不好,却偏要斟满再喝,邱普明紧锁眉头,大手压住杯口又被她拂开。

从前海因私下对镜试衣,长的短的,薄到透的,她想他究竟喜欢怎样的女人。她学不来那种媚,此刻却无心插柳柳成荫,烈酒入喉,飘飘然的。她蹬开高跟鞋在地毯上没命地转,是过去未完成的舞,直到累了才被人抱起来,上了电梯,进入套房。男人手臂极稳,她跌入床中一点也不疼。

真丝被上没有情人香氛,却比美酒更醉人。灯灭了,交缠吐纳的呼吸轻如蝉翼。年前坐在迈巴赫里,他的眼睛自上而下扫过她,那么仔细,此刻则用嘴唇代替,却更小心,像要在蝉翼上刺绣,画脂镂冰一般,如同他们徒劳无功的爱情。

他的汗水滴落她的眼角,她也落了泪,居然真的以为他会将自己送给别人。他轻声道:“别哭。”俯身吻了一下她的眼,他又慢慢说,“这次去印尼潜水,潜得太快面镜裂开,濒死前一秒,我忽然才把一生都想明白。为什么我只能往前?太不值得,我想要的从来就在身后。我会安排好你,还有晴晴,只是现在还无法和南家撕破脸,再给我点时间。”

海因没听清似的,呆呆地望着他。身心却实实在在疼着,才令她确信不是梦。

“一切交给我,在翡冷翠等我。”

“我等你。”

外头落起了雨,白噪音涤荡的世界如此安宁。而窗外波涛洄洑,是漆黑的一望无际的海。

08

美女设计师跳楼的新闻传得满城风雨当天,真正的当事人海因却即将秘密前往佛罗伦萨。临行前她戴着口罩,最后一次回到西四北六条的老四合院。

潘婶端着洗菜水走进走出,眼睛哭得浮肿,想必看了新闻。海因几乎忍不住要走上前去,但秘密只能是秘密。海因将曾被拒绝的银行卡丢进锈迹斑斑的邮筒,盼她有朝一日能明白自己的隐衷。

登机前海因检查了旅行箱,里面有哮喘喷雾,这向来是小唐替她准备的。还有一袋香港马豆糕,也是小唐给的,海因一直不舍得吃。

乘务员再三提醒旅途遥远,要系好安全带,海因礼貌答应着,飞机餐有几样她吃不得的菜,却不好意思让乘务员更换,便就着热水吃了几块马豆糕,却再也不是记忆中家乡的味道。

飞机卷进了乱流旋涡,语音播报让大家保持镇定,不必担心,海因却感觉前所未有的难受和憋闷——从前父亲负责的飞机失事,起初也是遇到乱流。她安慰自己只是心理作用,但生理的窒息感却越来越重,目光停在还没吃完的马豆糕上。不会,不可能的,小唐知道她对什么过敏,向来很注意……她颤抖着手去抓包里的哮喘喷雾,很艰难地对准了口鼻,用尽最后的气力按下,却只泻出了一声空响——药瓶中什么都没有。

海因的意识变得模糊。

眼前闪过许多以前被她忽略的片段。小唐说过和爸爸在香港相依为命,感情很深,而她爸爸意外离世,似乎正好是飞机失事那年……她分明不是爱八卦的个性,却对丽帜很熟悉……再有小唐薪水虽然不低,但能买下东二环十万一平方米的房子,说是背后没有人,谁信呢?

可无论如何,小唐那么好,又怎么会害自己?最多不过是小唐疏忽了,一切只是意外。又或者……是小唐背后站着南小姐,有能力让一切都成为意外?

海因忽然笑了,像是终于明白过来。然而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上天惩罚她贪心,怪不得任何人。她伸出手,却抓了一手空。机组人员大声呼叫乘客里是否有医生,有没有医生啊!有人需要急救……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似乎又看见那双翡翠样的眼睛,可她此生却再也无法抵达翡冷翠。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原来,她盼不来天明了。

09

2009年初,次贷危机的风波席卷而至。已经忘了多少次,孔秘书满头大汗地分析财报仓位,怀疑股东会也在转移资产,最后才问:“老板,你怎么就不着急?”

邱普明正在给花藤修枝,掐须,喷波尔多液,全部做完之后才语出惊人:“转就转吧。等晴晴嫁到深圳张家去,我就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孔秘书权当他近来太累说胡话,捧着文件雷厉风行地走了。他一走,整个屋子又静下来。邱普明拉开抽屉,里头是一张普晴年幼时的涂鸦,画中人像一株模糊的花卉,却在他心底润物无声地长。他珍藏了这么多年。

一切都在循序渐进。家道中落的破壳子撑到今天,他已经对得起父亲,往后他只想为自己而活,为她而活。

为了躲避南家,已经有多久没有联系过她?一年,还是一年半?没有关系,她等过他十几年,他也等得起。小不忍则乱大谋,快了。下个月,他们就能在翡冷翠相见了。

一丛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海石竹怦然开放,他观察那一小簇的紫红花球,心底也涌起灼热的期盼。

外头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