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休妻那日我未挽留,只因我知三日后,他会被娇滴滴的妾室毒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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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弘珖出生时,我嫁给荀琅还不到两年,如今他也才将将六岁。
他四岁那年,在后院看到池塘里盛开的荷花,便贼头贼脑地伸手去够,却没留意脚下的湿滑。
若不是我恰好路过,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这孩子怕是要吃一番苦头。
那之后,弘珖便莫名地喜欢在后院与我“偶遇”。我随口指点过他几次学业上的困惑,这位小公子看我的眼神里,便充满了崇拜。
有一次,他偷偷告诉我:“母亲,我觉得您是个好人,和我娘亲说的一点都不一样。”
后来玉淑出生了,萧怜儿发现弘珖与我亲近,便去荀琅那里告状。从那以后,弘珖便再也没来找过我。
这次他过来,想必也是背着他娘的。
我叹了口气,坦白道:“弘珖,我不骗你。我的确要和你父亲分开了,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离开京城。”
弘珖到底还是个孩子,听闻此言,当即带上了哭腔:“一定……一定要走吗?”
他结结巴巴地补充道:“您、您其实不知道……爹他,其实心里一直很在乎您的……”
我简直啼笑皆非。萧怜儿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她的儿子反倒想来撮合我和荀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弘珖,我不在乎他。你也不必替你父亲来做说客。”
小家伙急得脸都红了,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能一个劲儿地摇头:“弘珖没有骗您,母亲……”
“我说了,不要再叫我母亲!”我冷酷地打断了他,不想给他留下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连自己亲生的孩子都留不住,又怎会为一个仇人的儿子心软。
“你若是不想和他说话,让他走就是了,不必用这种方式吓唬他。”
一个玉山倾颓般的身影斜倚在门框上,眉眼间带着三分醉意,眼神却淡漠地注视着我。
是荀琅。
弘珖像是见了猫的老鼠,吓得缩起了脖子,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荀琅却连一个眼神都未分给他的亲生儿子,只是蹙着眉,对我嗤笑一声。
“阿芫,你根本就不会吓唬人。”
“哪有坏人放狠话的时候,自己却先不忍心地别开眼睛的?”
我冷冷地与他对视:“当不当坏人,也要看是对谁。”
“荀琅,对你,我可没有半分不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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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珖被宋安抱走了。我闻到空气中飘散着的淡淡酒气,不悦地皱了皱眉。
荀琅仿佛没有听到我话中的讥讽,踉跄着走到我身边坐下,单手撑着下颌,轻笑出声。
“不对,阿芫。你这张脸,天生就不适合做坏人。不像我……走到哪里,都有人怕……你也怕我。”
我猛地站起身,恨不得离他三丈远。
“说完了?说完了就滚出去。”
但荀琅却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袖,五指收紧,如同铁钳般将我的手腕牢牢掌控住。
他沉沉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几分不满与茫然:“阿芫……你为什么总是……避我如蛇蝎呢?”
此刻的荀琅,像极了前世那个独自在落英苑喝闷酒的落魄男人。
我嫌恶地蹙紧眉头:“松手!”
“你我早已和离,荀琅,你是想抗旨不遵吗?”
荀琅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的双肩蓦然颤抖起来,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和离,又是和离……冯芫,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我?!”
男人豁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没有一丝醉意,只有翻涌的懊恼与烦躁。
“这么多年,我已经在努力让自己习惯你的存在了,你就非要让我不痛快吗?”
“从前是赐婚,如今是和离!”
“冯芫,我荀琅在你眼里,难道就是冯家的一个玩物,可以任由你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他脸色阴沉下来的时候,能把人吓得心胆俱裂。前世,不知有多少政敌,就败在了他这副面无表情的清算之下。
可我,不怕他。非但不怕,我还想嘲笑他。
于是我真的这么做了。我抓住荀琅那只滚烫的手,反手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他的脸上。寂静的深夜里,这声清脆的巴掌,瞬间击碎了他所有的愤怒。
“荀琅,我早就想问你了。”
“无论是当初的赐婚,还是如今的和离,让你痛苦的根源,从来就不是我这个弱女子。你管不住自己的脾气,便将所有的怨气都迁怒于我,还指望我感恩戴德地忍受你一辈子吗?”
“你说你不是玩物,那我冯芫,就活该被你冷落,被你作践吗?”
我指着他的心口,一字一句,都如同尖刀,狠狠地扎进去。
“实话告诉你,当年若不是因为冯家势弱,无法与张氏抗衡,我宁愿跳河自尽,也绝不会下嫁给你这么一个被革职流放的小官!”
“我忍着,只是不想给冯家招惹麻烦!这些年,萧怜儿对我做了什么,你荀琅又是如何待我的,我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
我看着他愈发难看的脸色,语气里充满了恶毒的快意:“荀丞相,你包庇爱妾,陷害发妻,致其绝嗣。这件事,我要是拿到外面去宣扬一番,你猜,会有多少人等着借此机会,从你身上狠狠地咬下一块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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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琅沉默了,那张向来运筹帷幄、不见波澜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慌乱与无措。
我甚至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上一次见他这副模样,是什么时候?
哦,想起来了。是他跪在祖父面前,恳求祖父不要接下那道赐婚圣旨的时候。
那时的荀琅,是何等的心高气傲,又怎会容忍我这么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压在他的心上人头顶?
我就躲在那一重薄薄的帷幕之后,听着他如何用最激昂的言辞,控诉我与他“不堪相配”。
为了他那位冰清玉洁的青梅竹马,他甚至义正词严地说,我若真有半分贤淑大度,就不该来拆散他们这对有情人。
十七岁的冯芫,像一只被缚住手脚的雏鸟,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只能任由自己倾慕的那个男人,用最无情的言语将自己的尊严寸寸碾碎。
从那一刻起,我就清晰地知道,我这一生的幸福,已经提前画上了句号。
此刻,荀琅的声音像是被劣酒浸泡过,喑哑得不成样子,“我从不知……你竟是这么想的。以前,你为何一字都不曾对我说?”
“你的想法,需要我说吗?”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疲惫的冷笑,“这七年,你的一举一动,我看得还不够清楚明白吗?”
他怔怔地望着我,嘴唇翕动:“阿芫,我其实……”
“我们已经和离了,荀琅。”我疲惫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别再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了。”
“滚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于是,他真的滚了。
无论是出于那点可怜的傲气,还是难以言说的愧疚,荀琅确实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后来听府里的下人闲聊时说起,他那天独自在后院的凉亭里,灌了整夜的冷酒,回去便一病不起。皇帝甚至特批了假期让他休养,至今还没能上朝。
我要离开京城,最高兴的人莫过于萧怜儿。
她如今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只怕是恨不得敲锣打鼓,放上三天三夜的鞭炮来欢送我滚蛋。
可我,又怎么会让她高兴得太久?
临走之前,我特地为她和荀琅,准备了一份意想不到的“大礼”。
七年的压抑与憋闷,我又不是泥塑的菩萨,怎会没有半分怨恨!
离京那天,皇帝信守承诺,派了一支百人精锐护送我南下。
车马辚辚,一步步驶出巍峨的丹凤门。京城的一切,连同那个在绝望中郁郁而终的我,都被彻底留在了身后。
马车远去,我依稀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凌乱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一个男人呕哑的呼喊,撕心裂肺,却听不清喊的是谁的名字。
我知道,若我此刻回头,定能看见一个身影正纵马疾驰,拼命追赶。
但他来得太晚了,而我,也绝不会回头。
风中,只剩下他徒劳的嘶喊,被远远抛在脑后。
“阿芫……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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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京城,我们转走水路。
船沿着大运河一路南下,两岸的风景从繁华的泸州,慢慢过渡到秀美的荆州。将近两个月的漂泊,我们终于抵达了永州的地界。
还未进城,远远地便看见祖父早已等候在冯府门外。
望着他那张须发皆白、写满慈爱的面容,这些年积攒的所有委屈和心酸,在这一刻瞬间决堤。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老人膝前,放声痛哭。
“祖父!阿芫想您了!”
重生归来后的每一天,我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殚精竭虑,不敢有片刻松懈。
夜深人静时,总会梦到那杯穿肠而过的毒药,梦到那个被我亲手放弃、还未来得及看一眼世界的孩子,委屈地叫我“娘亲”。
直到此刻,真真切切地投入祖父温暖的怀抱,那些前世的阴影才终于被驱散。我终于不用再为“活下去”这件事而日夜忧虑。
我,真的从那个泥潭里走出来了。
“阿芫……我的阿芫,都长这么大了……”
祖父的手颤抖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声音哽咽,竟一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陪了他一辈子的冯伶叔,也在一旁偷偷抹着眼泪,劝慰道:“老爷,咱们还是先带姑娘回家,有什么话,进屋慢慢说。”
祖父连连点头,紧紧拉着我的手,仿佛一松开我就会消失不见。
回到府中,我们祖孙二人没有提半句京城的糟心事,只捡着我这一路南下的见闻,和儿时在永州的趣事家常,温馨地聊着。
先帝那道赐婚的圣旨,始终是祖父心里的一根刺。
他没能护住自己的儿子,转眼又被算计着赔进去一个孙女。这让他万念俱灰,再也生不出那份为国为民的赤诚之心。
过去那七年,我甚至没能有机会与他通过一封信。
永州远在西南,一封家书要跨越秦岭大江,耗时数月才能送达。我不愿让祖父为我的处境担忧,宁可报喜不报忧,最后干脆什么也不说。
“祖父,”我轻声道,“我想去祭拜祖母,还有爹娘。”
祖父的眼神黯淡下来,长叹一口气:“是了,你也该去看看他们了,他们一定也很想你。”
父亲当年被构陷问斩,母亲没过多久便因忧思成疾,随他而去了。
我甚至来不及为他们守孝,就被一顶花轿抬进了荀家。新婚那天,距离我爹娘离世,甚至还不足一月。
两年前,永州传来书信,祖母也病故了。
短短不到十年,偌大的冯家,竟然只剩下我和祖父两个人相依为命。
我跪在祖母和爹娘的墓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喃喃自语:“你们放心,阿芫如今已经逃出那个火海,没有重蹈覆辙……很快,祖父也不必再被困于永州,郁郁不得志了。”
祭拜过后,我们没有急着回府,祖父和伶叔带着我,像小时候一样在永州城里慢慢地逛着。
一路上,与祖父熟识的百姓不少,见到他都会和善地停下脚步,躬身唤一声“冯老”。
我好奇地问伶叔:“这些年,祖父还在教书吗?”
冯伶点头应道:“老爷如今是云霞书院的院长,老夫人走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院里。”
我若有所思。
当晚,一回到冯府,我便在祖父面前长跪不起,郑重叩首:“祖父,阿芫想去云霞书院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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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在祖父的熏陶下,我所学驳杂。爹总在一旁感叹祖父太过“出格”,好好的一个女儿家,竟然从小就让她捧着四书五经。
祖父听了,只是傲然地哼上一声:“学问哪里分什么男女?圣贤书又不会挑人,管它是谁在读!”
“我家阿芫文思敏捷,有咏絮之才,林下之风!若是个男儿身,魄力定比你这温吞小子强上百倍。”
爹爹总是连连称是,被老父亲这般嫌弃也从不生气。
七岁时,我便已翻遍经史子集;十岁,已能出口成章。还未及笄,便已是京中和永州小有名气的才女。
冯家对我倾尽心力地培养,呵护备至。若非那场滔天祸事,我也许会嫁给一个才情相配的如意郎君,安稳幸福地度过一生。
但我始终记得,儿时祖父曾逗着我问,将来想做什么。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要教书育人。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阿芫将来,也要做祖父这样的伯乐!”
当时祖父还打趣说,冯家这是要出一个女先生了。
只是如今,我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祖父也不再是那个满腔报国热忱的国士。
他用一种复杂又怜惜的目光看着我:“这些年,若说我真正领悟到了什么,那便是‘身不由己’这四个字。”
“当年我自诩忠君爱国,头颅可抛,热血可洒,到头来却成了旁人棋盘上随意摆弄的一颗棋子。阿芫,这人世间的挫折,远比你想的要可怕。你已经从那个火坑里爬出来了,我不想你再回到那种任人评说、身不由己的境地。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一个女子,要去教导一群男子,这在千百年来,都是凤毛麟角。”
我飒然一笑,眼神却无比坚定:“祖父,这些年,我也领悟到了一些东西。”
“那便是,天不收我,我自有自强之道。”
说服祖父并非难事,但要进入云霞书院教书,却没那么容易。
得了我的保证后,祖父收起了平日的慈祥,变得异常严苛。他花了整整十天的时间,来考察我这些年被荒废的学问。
“既然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那祖父便只当你是任何一个求学的普通学子来考验。”
“阿芫,若有半分退缩之心,你就再没机会了,明白吗?”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冯芫,谨遵教诲!”
接下来的日子,我将自己关进了冯家的藏书阁,废寝忘食。有好几次,我甚至是在梦中都在背诵那些浩如烟海的典籍。
一些我本以为早已遗忘在岁月里的知识,只要稍一触碰,便如同昨日重现般,一点点清晰地回到我的脑海里。
青诃看着我眼下因连续熬夜而泛起的浓重青黑,心疼得不行,劝我不必如此拼命。
“姑娘本就天资聪慧,只要能向老太爷证明您有当夫子的能力,不就行了?”
我笑了笑,神色虽有疲惫,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青诃,你知道吗?在永州的这段日子,才是我这七八年来,过得最痛快的时候!”
回到我熟悉的领域,这里没有人需要我谨言慎行,也没有盘根错节的利益等着我去权衡。
我不再是那个被锁在深宅后院、愁容满面的“荀夫人”,我就是冯芫。
未来,我甚至可能成为这天下第一个教出状元探花、国之栋梁的女夫子!
一想到这里,我便重新拥有了享受人生的动力,而不再是苟延残喘,仅仅满足于“活着”。
“我是女子,想要成为夫子本就是异想天开。要去云霞书院这种名闻遐迩的地方,更不能有丝毫懈怠,仅仅满足于‘合格’是远远不够的。”
我轻哼一声,指着书房里那一垒垒堆得比我还高的典籍,傲然道:“况且,谁说我就不能一鸣惊人,压过所有男子?”
谁说,冯芫此生,就只能被困在旧日的梦魇之中?
青诃或许不懂我的雄心壮志,但她没有再劝阻,只是更加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的起居。
就这样闭关苦读了近三月,祖父的最终考验终于来了。
他言出必行,没有一丝一毫的手下留情。
所有科目的考察,都严格按照科举的标准来出题。不仅如此,祖父常说“纸上得来终觉浅”,还准备了大量的实政案例让我分析,上至朝野大事,下至民生小事,无一不包。
但我心里清楚,他的要求越是严苛,便说明他对我的期待越深。
终于,十天的考核结束了。
老人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慈爱地将一枚刻着“云霞”二字的腰牌,递到了我的手中。
我,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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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霞书院里,一位德高望重的夫子因年事已高,不久前辞去了教职,准备回乡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而接替他的新任夫子,则是一位“听”上去十分年轻的先生。
之所以用“听”,是因为这位新来的夫子上课时,总用一帘素雅的帷幕,将自己与学生们隔开。
但这丝毫没影响到“他”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位年轻的夫子,其严格程度,竟丝毫不下于冯院长本人。
一时间,云霞书院的学子们都对这位神秘的新夫子好奇不已。
“喂,你们有谁知道这位冯夫子的来历?”
“姓冯,莫非是冯院长的子孙辈?”
“此言差矣!冯老何等清正高洁之人,怎会行此等将自家子孙塞进书院的私事?”
“说得也是。我想,定是哪位寄情山水的山中大贤,受了院长的委托,才肯屈尊前来教导我等的吧!”
尽管猜测众说纷纭,但学子们对这位新夫子却是打心底里服气。
原因无他,唯能力二字。
即便是有人在课上故意刁难,问起先帝早年某项政策的利弊,他都能鞭辟入里,娓娓道来,旁征博引,令人拍案叫绝。
这位从不露面的“冯夫子”,正是我。
用帷幕隔开,是祖父的主意。他到底还是担心我的选择会引来非议,执意要我稍作遮掩。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理。传道授业解惑,关键在于“道”与“业”,学生们又何必在乎夫子的性别与样貌呢?
就这样,我与云霞书院的学子们,隔着一帘帷幕,做了三个月的师生。最初的不适与陌生感渐渐褪去,甚至有胆大的学子会在课上与我玩笑几句。
我很享受这样的生活。
云霞书院的学生,大多是十三四岁到十八岁不等的少年。他们年轻气盛,一腔热血,对未来抱着无限的憧憬。
他们中的某一个人,或许将来就能一飞冲天,名留青史。
而我,作为他们的师长,便是那颗启明星,是那阵凭风借力的东风,亲手送他们踏上前程万里。
我的学生,自然得是才学与品行俱佳之人。
一次课上,有个家中经商的学子突然高声道:“要说当今风流人物,本朝前后,又有谁能比得过荀丞相?”
“少年成名,虽遭奸人所害,却能不屈不挠,蛰伏多年,终与当今圣上一同扫清寰宇,拨乱反正,实乃我辈读书人之楷模!”
今日的课业不重,我便效仿古人,与他们席地而坐,让他们畅所欲言,自由辩论。
帷幕后的我,指尖微微一顿。
原来,和离至今,已有半年之久了。
再次听到荀琅这个名字,竟然是在我自己的课堂上,从我学生的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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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学子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摇头反驳。
“不然,不然。荀丞相虽有经天纬地之才,但其手段之狠辣,行事之酷烈,也是我等难以想象的。谁知这其中,又有多少见不得光的内幕呢?要我说,太宗时期的名相魏承,才是天下学子真正的榜样!”
魏承,本是太宗兄长的幕僚。在皇位争夺中,太宗最终登上帝位,却因爱惜魏承的才华,力排众议,执意要留他为己所用。魏承也未曾辜负这份期待,他为人刚正不阿,一生清廉,是史书上著名的“劲草之臣”。
最重要的是,魏承的上位之路,可没有沾染那么多的鲜血,更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酷吏。
我默默地在心里为这位学子叫了一声好。
学什么荀琅?学他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冷血无情吗?
学堂上瞬间分成了两派,一派力挺前朝名相魏承,一派则推崇本朝权臣荀琅。双方唇枪舌战,引经据典,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到了最后,甚至连荀琅长得比魏承好看这种理由都搬了出来。
我听得啼笑皆非。
直到一位平日里颇为耿直的学子站起身,朗声道:“荀丞相虽大节不亏,然私德有恙!他苛待发妻,以至被妻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请旨和离,此事早已传遍天下,可见其品行,也不过尔尔!”
立刻有人反驳他:“儿女私情的小节,如何能与定国安邦的大功相提并论?你不见丞相上任以来,爱恤百姓,桩桩件件的政绩,都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
我微微一愣,这些半大的小子,真是仗着天高皇帝远,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但……心底却又泛起一丝难言的感慨。
男子终究是男子。在他们宏大的建功立业叙事里,从来都看不见一个女子的血泪与苦楚。
在世人眼中,荀琅的妻子,或许不过是他波澜壮阔的人生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甚至不配用来一窥他的本性。
我适时地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诸位静一静。我们不妨假设,某人为了国家社稷殚精竭虑,乃是国之栋梁。可回到家中,却虐待妻儿,不敬尊长。这样的人,或许有经世之才,却难称有德之人。”
“子曰:‘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你们不能盲目地崇拜某一个高高在上的人物,而是应当以人为镜,时时审视自身,明白吗?”
帷幕后,那道古井无波的声音,让纷乱的辩论瞬间安静了下来。
一些学子若有所思,一些学子则面露愧色,但最终都异口同声地躬身行礼:“学生明白了。”
我淡淡一笑:“修身,可不是一件小事。但也不必因今日之论,就对自己产生怀疑。人生漫漫,你们的路,还长着呢。”
“是!”
有好奇的学子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敢问冯夫子,您觉得荀丞相此人如何?”
“我么?”
我悠悠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夫子我,更欣赏那些无论才学高低,都能恪守君子之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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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学生们都已散去,我却还独自留在书院里看书。
教了这半年课,我渐渐有些明白,为何祖父后来总喜欢待在书院,而不是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冯府了。
时常与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学子们交谈,感觉自己那颗早已滞涩蒙尘的心,似乎都舒缓鲜活了不少。
青诃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低声道:“姑娘,时辰不早了,该回家了。老太爷今天特地让人做了您爱吃的汤圆,等着您回去尝尝呢!”
我头也不抬地随口道:“青诃,你这习惯可得改改了。在书院里,要叫我夫子,万一哪天被人听见拆穿了,可就不好了。”
青诃纠结地皱了皱鼻子,小声嘟囔:“哎呀,我都叫了您这么多年‘姑娘’了,这一时半会儿的,哪里改得过来嘛,姑……夫子!”
我被她这副模样逗得乐不可支:“那我就给你布置个课业,限你七日之内必须改过来,否则,我就不带你来书院了。”
“夫子手下留情!”
青诃这回反应倒是快,半是撒娇半是恳求地说:“书院……书院可比府里有意思多了,您可千万别把我轰走啊!”
就连最初觉得我抛头露面去教书有些“别扭”的青诃,如今也对云霞书院恋恋不舍了。
毕竟,谁会不喜欢这种能够挺直腰杆,活得有尊严的日子呢?
过去,她只是“荀夫人”身边的一个侍女,除了我,整个丞相府里叫得出她名字的人,不超过五个。
但在永州,人人都知道她是冯夫子身边得力的“书童”。她可以和那些学子一样,光明正大地看书习字,再也不会有人嘲笑她附庸风雅。
因为云霞书院不看身份贵贱,只论求学之心是否真诚。
如今的她,不仅能写自己的名字,也读懂了何为“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她时常后怕,说当初劝我与荀琅和好的自己是多么天真可笑,又时常感谢上天,让我们主仆二人都走上了一条崭新的人生路。
我们正说笑着,课堂外,突然响起一个清冽又陌生的声音。
“请问,是冯夫子吗?学生有礼了。”
我和青诃同时噤声,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眉头微蹙,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为了隐藏我女子的身份,我向来都是最后一个离开书院的。怎么今日,还有人比我走得更晚?
我给青诃使了个眼色,青诃会意地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对着门外扬声道:“这位公子有何要事?若无急事,还请明日再来请教吧。”
来者的声音始终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冷意,仿佛淬了冰。
“在下并非书院学子,但确实有要事相求。”
那人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只是,在下要求的人,不是冯夫子。而是……冯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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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我是谁。
我心头一紧,瞬间戒备起来,但很快又放松了。
“冯夫子”这个身份,本就是权宜之计。我早就做好了准备,迟早有一天,我会以女儿之身,堂堂正正地站在众人面前。
青诃的反应却比我大得多,她紧张地看着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我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惊慌。
“你找冯芫,所为何事?”
为了教书,我特地去请教过江湖上变戏法的术士,学了些改变声音的技巧,让我的嗓音听起来更低沉沙哑一些,不至于一开口就暴露了女子的身份。
我自问这半年来行事极为谨慎,除了身边最亲近的人,无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这人,又是从何得知的?
门外之人似乎并不急于回答我的问题。
“小生尚未自报家门,是小生失礼了,冯姑娘见谅。”
“在下,魏怀之。”
魏怀之。
我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记忆的尘埃被轻轻拂去,我发现,我的确“认识”他。
不过,那是在前世了。
我死后,魂魄跟在荀琅身边的那段日子里,亲眼看到他为了巩固权势,滥杀无辜。朝中政敌自不必说,就连一些看不下去的清流京官,也未能幸免。
其中,就有这个魏怀之。
荀琅杀了妖妃张氏之后,便是魏怀之上了第一道谏书,弹劾他公报私仇,扰乱朝纲。
他似乎一点也不怕荀琅的雷霆手段,以一个年轻御史的身份,硬是顶住了荀琅施加的滔天压力。还真让他赌对了,皇帝最终下旨,让荀琅闭门思过。
不知道后来,他有没有遭到荀琅的报复。
我心里这么想着,嘴角反而勾起一抹笑意:“你这般突然地揭穿我的身份,该不会是因为,我在课上没有替你的高祖父说话吧?”
没错,魏怀之,正是太宗时期那位名相魏承的后人。
魏怀之显然一愣,似乎没想到这种时候,我还有心情与他开玩笑。他轻呼出一口气,语气也随之轻松了几分。
“姑娘讲学鞭辟入里,论点公允,难怪能在短短数月内令众学子心服口服。冯公,当真是用心良苦。”
我不置可否,直接切入了正题:“客套话就不必多说了。魏先生,你费尽周折找到我,究竟想做什么?”
“我如今早已远离京城的是非,在永州也无权无势,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你?”
魏怀之的声音沉了下来:“姑娘离京之前,送到陛下御案前的那封陈情书,可还记得?”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我这次前来……并非出于自己的主张,而是奉了皇命,为当年永州贪墨一案,前来翻案的。”
那封陈情书,果然引起了当今天子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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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我死后,化作一缕孤魂,反而借着荀琅的眼睛,窥见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我父亲横死的那场祸事。
当年,冯家上下都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妖妃张氏一派的构陷嫁祸,可查来查去,始终找不到确凿的证据。
但有一个疑点,如阴霾般始终萦绕在我心头:我爹,究竟是被谁推出去,当了那颗弃子?
张贵妃如果想剪除太子的羽翼,为何不从太子最器重的内臣开始下手?
我爹远在永州,多年未曾回京,却被莫名其妙地拉出来顶了这桩弥天大罪,这其中处处透着诡异。
我曾大胆猜测,张贵妃要除掉我爹和祖父,或许并非因为他们是太子一党,而是因为,她自己有什么致命的把柄,落在了我爹手上。
没想到,这一世,竟真的让我猜对了。
而我更没想到的是,这一切的源头,竟然还和当初被革职的荀琅,或者说,是他那位心心念念的青梅萧怜儿,有关。
魏怀之适时地叹了口气,语气也颇为感慨:“若非姑娘信中所言,任谁也想不到,那位一直跟在荀丞相身边的萧氏……竟然会是妖妃张氏安插的眼线。”
青诃震惊地张大了嘴。
她的视线在我与魏怀之之间来回逡巡,艰难地开口:“姑娘……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叹了口气。
这话,说对,也不全对。
若不是后来我的魂魄亲眼看到了萧怜儿藏起来的那些密信,我也绝不会相信,那个处处与我作对、让我受尽委屈的萧怜儿,才是我被嫁进荀家的真正导火索。
更不敢相信,那个与荀琅上演了七年郎情妾意、不离不弃戏码的她,真正爱慕的人,竟然是六皇子。
她甚至心甘情愿,为张贵妃所驱使。
我平静地解释道:“意思就是,我之所以会被指婚给荀琅,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被人精心设计好的阴谋。”
“无论后来荀琅会不会得罪张贵妃,我,都注定要嫁给他。”
30
这一切,都要从十几年前说起。
那年,我爹回京述职,在宫宴上与张贵妃的一次“偶遇”,便是一切悲剧的开端。
那时的父亲,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地方上历练了几年后,回京便被封了户部员外郎,可谓是意气风发,前途无量。
他还尚未娶妻,皇帝在宴上笑言要为他指婚,我爹却有些窘迫地婉拒了。
他不知道,他看不上旁人,却有个人,在暗中看上了他。
酒过三巡,我爹不胜酒力,到御花园中透气,意外地遇见了那时还不是贵妃的张玉仪。
她在宴会上对我爹一见钟情,听闻皇帝要赐婚,便含羞带怯地向我爹表明了心意。
可我爹对她并无半分感觉,又不好当面拂了女子的面子,只能再三婉拒后,匆匆脱身。
事情到这一步,本也只是桩无伤大雅的风月摩擦。谁也没想到,皇帝竟会一时兴起,领着群臣也来游园。
他饶有兴致地问起我爹和张玉仪是怎么回事,我爹想也没想,立刻撇清了关系,生怕引起任何不必要的误会。
而年轻时的张玉仪,正值美貌巅峰,妩媚动人。
我爹没有心动,可九五之尊的帝王,却心动了。
就因为这一次偶遇,张玉仪被选入宫中,圣宠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降临到了张家的头上。
除了那个被迫要去侍奉一个自己不爱之人的张玉仪。
从那以后,她就一直恨着我爹。
恨他当初若是点了头,她就不必对着那个年老的帝王强颜欢笑。
两年后,我爹娘成婚。
这段单方面的恩怨本该就此了结,但谁也没想到,这股怨气,又在六皇子的身上得到了延续。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张玉仪曾经疯狂地想过,要把我指婚给六皇子,以此来圆了她当年没能成为我“娘”的梦。
从萧怜儿的信中得知此事时,我几乎震惊到无法言语。
这究竟是何等扭曲的心理,才会想出这种匪夷所思的念头?
听说后来的张贵妃性情愈发偏激骄横,稍有不满便会杀仆泄愤。想来,当年被我爹当众拒绝,恐怕是她这一生中最难堪、最不甘的一次经历。
但她的谋划,终究是落空了。
因为萧怜儿一直对六皇子心怀爱慕,她又怎会允许我嫁给六皇子,成为她的情敌?
这些年来,她对我所有的折磨与记恨,竟然都是因为一桩连我自己都毫不知情的“姻缘”!
荀琅,不过是她用来接近权力中心的一块跳板。
对于这个青梅竹马,萧怜儿或许有几分真心,但那点真心,在泼天的皇家富贵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当初荀琅私下里对张贵妃出言不逊,也是她偷偷报的信。
张贵妃便将计就计,借着荀琅的由头,一并将我那碍眼的祖父也赶出了朝堂,甚至还想趁机动摇太子的地位。
永州贪墨案,便是一个绝佳的借口。只是张贵妃没想到,我爹,竟然会成为太子的替死鬼。
她还是低估了太子在皇帝心里的分量。
31
我爹死后,一切都超出了张贵妃的计划。
但她已经停不下来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荀琅和我祖父这两个在朝堂上处处与张家作对的眼中钉,一并踢了出去。
这还不够。亲手害死了曾经的心上人之后,她的精神便有些疯魔了,她绝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野心与嫉妒造成了这一切。
于是,我也被她迁怒,一道圣旨,将我赐婚给了荀琅。
这对萧怜儿来说,本该是一件好事。可谁想到,张贵妃似乎看穿了她在这其中动的手脚,便怀着一股恶意的趣味,故意让她和荀琅继续纠缠不清。
反正本就是青梅竹马,没有人会怀疑萧怜儿不愿意成为荀琅的妻子,就连荀琅自己,也从未怀疑过。
而萧怜儿,最终也不敢对张贵妃做什么,只能将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到我这个既抢了她“皇妃”之位,又抢了她青梅竹马的外人身上。
林林总总,这些年的恩怨纠葛,算来算去,不过是一笔由私心和自以为是搅成的烂账,却毁了无数人的一生。
到头来,我和荀琅,竟然都是这场阴谋的受害者。
我递给皇帝的那封陈情书里,清清楚楚地写明了萧怜儿是如何在荀琅被贬之前,就早已与贵妃有所勾结;又是如何在嫁给荀琅之后,依旧心心念念着她的皇子妃之位,时常将荀琅的情报偷送出去。
我说过,当初不报复她,只是时机未到,我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害过我的人。
我敢断定,皇帝有八成的可能会让荀琅亲自来查办此事。
到时候,让荀琅亲眼看看自己是如何被一个他瞧不上的女人耍得团团转,那场面,一定很精彩!
只是,魏怀之的出现让我有些意外。皇帝,居然真的想给我爹翻案。
我稍作思索,便已了然。这大概是冲着我祖父来的。
祖父在辞官之前,乃是天下闻名的大儒,在文人学子中声望极高。
当年他挂冠而去,曾有不少学子文人为之义愤填膺,怒骂朝廷不辨忠奸。
如今,若能为我爹平反昭雪,不仅能重新博得祖父的好感,更是做给天下文人看的一场好戏。
看,新皇是何等知人善任,恩怨分明。就算是蒙冤多年的死人,他都记得要还其清白。
如此一来,何愁天下文人不归心?
我暗自佩服当今天子的缜密心思。
我对魏怀之说道:“你们想查的东西,关键的线索,我都已经写在信里递给陛下了。至于其他的,我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忙。”
魏怀之却肯定地说道:“不,你可以。”
“冯姑娘,你曾被张氏与萧氏联手算计,最终不得已和离。如今在这云霞书院,也只能掩人耳目,隐姓埋名。这难道就算得上是真正的‘好’吗?”
“魏某此来,一为令尊平反,二,也是为了给你正名。”
32
这便是天子“投桃报李”的善意了。
我感叹一声:“多谢魏大人,我明白了。在永州这一亩三分地上,我不敢说只手遮天,但你想查什么,找什么人,我定会尽力而为。”
魏怀之由衷地道了声谢。
他又问了一些关于我父亲当年为官时的旧事,便起身告辞了。
待他走后,我也没有在书院多留,带着青诃回了冯府。
甫一回家,我便将今日魏怀之来访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祖父。
祖父听罢,愣了许久,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想不到……我儿竟还有沉冤得雪的一天。”
“只是,逝者已矣。这些,终究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罢了。”
我宽慰祖父道:“父亲能洗清冤屈,想来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
只是魏怀之今天这么一闹,明日的书院,是去还是不去,倒让我有些举棋不定了。
再三考虑之后,我还是决定要去。
我现在是自由之身,一不作奸犯科,二不嚣张跋扈,勤勤恳恳地教我的学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想通了这一点,第二日,我便照常前去授课。一天下来,倒也风平浪静,眼看就要下学了,我心里刚松了口气,却发现自己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我正要开口提醒学子们不要忘了明天的测验,学堂之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紧接着,一队盔甲鲜明的府兵,便将整个学堂团团围住。
面对这些手持兵刃、杀气腾腾的兵士,这些不过十几岁的学子们,瞬间吓白了脸。
“你们是何人?竟敢在书院放肆!”
“再不退去,我等就要报官了!”
端坐在帷幕后的我,在看清那些府兵腰间令牌的瞬间,心便猛地往下一沉。
在府兵之后,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从簇拥之中缓缓走出,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他身着一袭尊贵的紫色蟒袍,腰束金玉革带,眉目间满是冷清与肃杀之气。
一滴冷汗,从我的额角缓缓滑落。我听到他隔着帷幕,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阿芫,原来你在这里。”
33
荀琅的出现,让所有人都震惊了,而最震惊的人,无疑是我。
有眼尖的学子认出了他的装束,声音都在发颤。
“紫袍……那是紫袍!这是从京城来的大官?”
“可……可京城的大官,和咱们夫子有什么关系?他为何要如此称呼夫子?”
他们或许不知道来人就是权倾朝野的荀琅,但也能从那身装束和气场中,看出他非凡的身份。
荀琅没有理会那些学子们幼稚的窃窃私语,他的一双眼眸,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帷幕,死死地落在我身上。
“我回去以后,就发现你不见了……我还以为,又和上辈子一样,你没能等到我回来,就已经……”
“但我发现,你还活着。可你,却趁我不在的时候,悄悄走了。”
荀琅像是陷入了某种疯魔的回忆,梦呓般地说道。
“我想立刻就来找你,但是京城的事太多了,我只能先帮陛下稳住朝堂……一听说你南下了永州,我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阿芫,跟我回去吧。”
我几乎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的冷静。
因为我听懂了。
荀琅,他竟然也重生了!
他前世不是好好地当着他的丞相,权势滔天吗?为什么,他也会出现在这里?!
我只能死死地掐住手边的凭几,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颤抖:“这位贵人,恐怕是认错人了。在下与你,素不相识。”
“哦,你还特意变了音色。”荀琅的嘴角,竟然勾起了一丝轻笑,那笑意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纵容与宠溺,“也对,毕竟要教书育人,不能让别人看穿你的身份。冯公,当真是用心良苦。”
他缓缓上前,似乎想伸手揭开我面前的帷幕,但最终还是停住了。他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那些被吓得噤若寒蝉的学子。
“将这些闲杂人等都清出去,不要打扰我和阿芫说话。”
荀琅的府兵立刻领命,将一个个学子客气又强硬地“请”了出去。
偌大的学堂,一时间,只剩下我们二人,隔着一帘帷幕,相对无言。
他终于伸出手,猛地将帷幕扯了下来。
在帷幕轰然倒塌的声音中,时隔半年,我们再一次四目相对。
眼前的荀琅,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他的神色阴鸷了许多,一言一行间都藏不住那股浓重的血腥气,正用一种贪婪的、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的眼神看着我,就像一只发现了失而复得的猎物的狼。
这才是前世那个杀伐果断、冷酷无情的荀丞相,而不是刚刚登顶、还带着几分青涩的荀琅。
“你隐瞒身份,我猜你也不想被这些学子发现你是女人。”他甚至还对我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所以我先替你把他们赶走了。”
我端坐在主位上,不为所动地冷笑了一声。
“所以呢?我还要为此感谢你吗?”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还是一个死缠烂打的小人。”
“金銮殿上,我请旨和离的决心,你难道还没有听清楚吗?”
荀琅眼中的光芒,微微黯淡了下去。他勉强笑了笑,语气近乎卑微:“总归是我太傻,没有体谅你这些年受的苦。你要与我和离,我不怪你。”
“但我又怎能忍心让你一个人在外面受苦?阿芫,跟我回去吧。我如今已是当朝丞相,我发誓,一定不会再让你吃半点苦。”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的孩子,也会在万千宠爱里长大……”
荀琅的话,戛然而止。他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脸色骤然间变得惨白如纸。
我嗤笑了一声:“你居然,知道我怀孕了。”
所以前世,他从来都不是一无所知。
但荀琅此刻已经没有功夫去理会我的嘲讽了。
我离开京城的时候,怀孕尚不足两月,根本不显怀。
可如今,半年过去,就算没有早产,我的肚皮也应当高高隆起了。
但是荀琅所见的,却是小腹处的一片平坦,没有半点身怀六甲的痕迹。
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孩子……”
我歪了歪头,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你问这个?”
“既然已经和离了,那孩子,当然是打掉了。”
34
我不知道荀琅此刻在伤心什么。
难道,他以为我会一个人怀着他的孩子,含辛茹苦地生下来,再替他好好养大吗?
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打掉它的那一刻,我已经痛苦过了。没有这个孩子的“牺牲”,也不会换来我现在自由的人生。
他荀琅已经有了一双儿女,难道还缺我这一个吗?
我不后悔。
荀琅在短暂的呆滞之后,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冯芫,你就恨我到这个地步,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肯放过吗?”
我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都淬着冰:“是!我只恨不得能重生得再早一些,在我还没嫁给你之前,就找一根绳子了断,也绝不会再与你有任何瓜葛!”
“你到底还出现在我面前做什么?荀琅,你以为说几句好听的话,我就会忘了那些年受过的委屈?我就会感动得涕泗横流,再对你死心塌地吗?”
荀琅的眼眶微微颤抖着,他低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阿芫,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就连当初被赐婚的时候,我也只是恨我自己,恨我无能为力!”
我摇了摇头,眼里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太晚了,荀琅。你的任何一句话,一个字,我都不会再相信。”
我扫了一眼四周那些纹丝不动的府兵,轻笑了一声:“话说到这个地步,你不也还是用人堵着门,不准我离开吗?”
“荀琅,今天我若是不跟你走,你是不是还打算干脆将我绑走,逼我就范呢?”
荀琅扯了扯嘴角,满身颓靡:“如果……我说是呢。”
“你应该知道,皇帝已经派人来永州,调查当年的旧案了。你要越过皇权,强行将我带走,也得先掂量掂量,你如今在皇帝心里,还有几分分量。”
仿佛是为了配合我这句“狐假虎威”的话,就在这时,魏怀之也带着他的人,出现在了云霞书院。
“荀丞相,没想到您也在这里。”
面对着眼前这个阴晴不定的荀琅,这一世的魏怀之虽然还未曾与他打过交道,但依旧从容不迫,不卑不亢。
“丞相是来找冯夫子叙旧的吗?那恐怕要请您稍等片刻了。”
他从衣袖中,缓缓拿出了一枚金镶玉的双鱼符。
“大理寺查案,见此符,如陛下亲临。”
“荀丞相,还请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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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琅到底还是个忠臣。
有皇帝御令在,他只能退让,眼睁睁看着魏怀之亲自送我离开,坐上大理寺的马车向着冯府而去。
一出学院,我就忍不住呼吸一滞。
荀琅的确驱散了书院学子,但不能强迫他们离开。
云霞书院在,我的学生们还停在门口不肯走。
见到我时都纷纷惊讶出声。
「女人?书院里除了书童,何时有这位夫人……?」
「夫子身边的青诃姑娘怎么在!」
我暂时不知如何面对他们,只能沉默上了大理寺的马车逃避。
魏怀之规矩地坐在车厢另一端,「你这些学生都不是迂腐之人,就算知道你是女儿身也不会看不起你。」
我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谢过了魏怀之的好意。
话虽这么说,我却不会觉得自己能强到让所有人都不介怀。
尤其是今日荀琅亲自来找我,聪明点的都能猜出「冯夫子」和「阿芫」就是一个人!
本来打算好的一步一个脚印的计划,就这么生生被荀琅打乱了。
我烦躁地闭上眼晴。
果然一旦和他扯上关系,就没什么好事!
魏怀之并没有随我一同到冯府做客,只是把我送回家就告辞了。
他说永州案只缺一些当年做官的证人,他还要赶快给皇帝交差。
我也不强求,径直回府。
只是走到门口,一道强烈的视线挥之不去,让我不得不回头。
冯府不远处的一辆马车停靠在墙边,驾车人正是荀琅身边的宋安。
宋安讨好地笑了笑,有些尴尬挪开眼睛。
那车里人是谁,也就不用猜了。
我不是荀琅肚子里的蛔虫,没兴趣想他又想做什么幺蛾子。
祖父见我回来得早,多问了一句。
「没什么,那位查案的魏大人送了我一路,现在已经走了。」
老人家前半生已经经历了太多折磨,我不愿意再让荀琅的事来扰他清静。
临睡前,我仍然在想荀琅到底要做什么,前世今生我们之间的问题明明白白,没什么可以商量的余地。
放彼此一马,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闺房中烛火微微飘荡,倒映着墙上的影子都有些扭曲。
现在不用戴一堆珠钗步瑶,我很快就解开头发梳理起来。
正想着事,猛然发现房间里似乎多了一个人。
一双熟悉的手挽起我有些毛糙的发尾,趁我呆住拿走我手里的木梳,认真地为我梳头发。
是荀琅。
我扭头就想推开他,被荀琅轻轻却不容挣扎地按了回去。
「阿芫,我只是想为你梳一梳头,没有别的意思。」
我盘算着我和荀琅的差距,识趣地没有再动。
「家有青梅娇妾,何必找我。」
荀琅笑了笑,「萧氏死了。」
36
他告诉我,他是如何把当年萧怜儿从中作梗的证据甩到她面前,萧怜儿又是如何不甘地喝下毒酒自尽。
「我重生之前,就已经调查到她似乎和六皇子党关系甚密,只是没有想到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居然能为了荣华富贵出卖我。」
「她看到我拿出的证据也狡辩过,我用弘珖和玉淑威胁她,她就老实了,任凭我处置。」
我听得心头渐渐发冷,但荀琅还在自言自语似的继续。
「以前萧家和荀家相邻,萧氏又和我差不多年岁,我也想过未来和她成亲也没什么不好,我不指望联姻助力,娶谁都无所谓。」
「除了你……阿芫,我真的为你心动过。」
「她死之前哭着质问我,为什么她想嫁给六皇子,被看中的人却是你。为什么她已经接受自己做不了皇妃,却发现你抢了她竹马的正妻之位。」
「她说这辈子她都是别人手里的棋子,而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让别人对你好。」
「我听烦了这些莫名其妙的控诉,就问她要么被大理寺缉拿斩首问罪,要么就服毒自尽,还能保住自己孩子一条性命。」
「她当然选了后者,喝下毒酒的时候告诉我,荀琅,你才是最无情的那个。冯芫被你看上,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荀琅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双手扶着我的肩膀,脑袋贴着我的脖颈,笑得浑身都在抖。
我冷淡地由他依靠,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
「……她说的没错,被我看上, 阿芫的确倒霉。」
荀琅沙哑的声音低沉地在我耳边回荡, 他捏紧了我的肩膀,喃喃道:「怪我自负高傲,又不肯认命,让阿芫吃了那么多苦。」
「阿芫,为什么要让我遇到你呢?」
这个问题与其说是荀琅质问我, 不如说他在质问命运。
为什么等到所爱之人遍体鳞伤后, 荀琅才学会了什么是爱人。
他自负才华, 能做千古名臣。
但是迟钝傲慢, 留不住自己倾慕的心上人。
冯芫冷漠地告诉他孩子早就被打掉的时候,聪明如荀琅就知道, 他们之间就连将就的可能都没有了。
冯芫也许不会恨他一辈子,可厌弃了他, 不愿再和他有丝毫瓜葛, 却是木已成船的事实。
他不甘心,也想过干脆就这么带走冯芫算了。
把她囚禁起来,一辈子不接受他,他就等一辈子。
但是……荀琅发现他做不到。
杀了那么多人,昧了那么多良心, 他居然对冯芫无从下手。
荀琅知道皇帝派人为当年永州冤案平反,一定会有人来保护冯府的安全。
但他怕的却不是皇帝。
而是无法想象,真的被冯芫痛恨一生。
这是他年少轻狂的恶果, 如今也要让他一人来承担。
荀琅轻轻拂过我的头发。
「阿芫, 我杀了萧氏, 又杀了张氏,算是给前世的你报了一仇。」
「本来我也该死的, 耽误你这些年的光阴,但是我还不能死,陛下和大夏还需要我。」
「等我尽完我的职责……」
我没有让他说下去, 平静道:「荀琅,我们只是不适合, 你不用做出一副要弥补我一辈子的模样。」
「我不需要你的补偿, 只要你永远离开我的视线,放我一条生路, 就是最好的补偿。」
身后的人久久不言,久到我以为荀琅已经离开了。
头发上传来轻轻的颤动,我听到他最后低喃的回应。
「好。」
37
那天之后, 荀琅好像一个短暂的梦一样, 再也没有出现在永州。
魏怀之拿到自己想要的证据, 也启程返回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