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谢序不喜我,我提出和离后,他却很生气

发布时间:2025-09-05 22:13  浏览量:3

谢序芝兰玉树,年少英才。

唯一不足之处,便是有个身份低微的妻。

谢序不喜我,嫌我粗鄙,不通文墨,更厌我攀附权势。

成婚四载,他自请外放三年。

归京那日,给家中女眷都带了匹蜀锦。

唯独没有我的。

夜晚,我为男人宽了衣,提出和离。

谢序冷脸道:「就因为这个?」

我轻声道:「不止是这个。」

1

手中的外衫还残存着男人的体温,我下意识地捏紧,又一次重复:「不止是这个。」

烛火发出「噼啪」一声脆响,谢序沉静又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了我脸上。

他清隽从容,探花郎走马游长安街的年少意气,早已在多年的外放中被磨平。

如今他更加不动声色,也更加让我无法亲近。

唯一不变的,便是自始至终对我的疏离。

「你我的婚约,本就是父辈之命。」谢序声音很冷,哪怕是在陈述事实:「四年前,是你拿着婚书上门求娶。」

一种无形的难堪将我笼罩,让我有几分呼吸不畅。

我焦躁又无意识地摩挲手中的外衫,绣着浮云野鹤,精致的纹路,磨得我指腹刺疼。

明明当初也是我挑灯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或是我脸色过于苍白,谢序很轻地一叹:

「当时云秀阁中只剩这三匹蜀锦,我又赶着行程归京,并不是刻意为之。」

「明日我让墨云去库房给你挑一匹上等苏绣,锦衣华服不过身外之物,莫要再委屈了。」

我听出明里暗里的指责,抬眼愣怔地看他。

谢序外放这三年,府内中馈皆由我打理,库房有几匹上等苏绣,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我若真的爱霓裳,何须等他开这金口。

酸涩纷杂的情绪堵在我的喉咙,我张了几次嘴,都没发出声音。

谢序对我的耐心早已殆尽,结束了这个话题:「不早了,安寝吧。」

2

厚重的帐落下,床帏之处便显得更加私密。

呼吸的起伏,男性的身躯,都在提醒着与我同床共枕另一人的存在。

我的丈夫。

成婚三月后就自请外放的丈夫。

灯火昏暗,安静得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谢序却突然半起身,大半身体向我压来。

陌生又熟悉的熏香侵略着我的感官,竟有种尖锐的痛。

我忽而想起今日为他洗尘的晚宴上,老夫人笑着说出的那一句「你已二十有四,是该有个嫡长子了」。

疼痛攥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心跳剧烈抨击耳膜,眼前却倏地一暗。

谢序吹灭了床头的罩灯。

男人退了回去,和先前一般泾渭分明的距离。

疼痛减缓,我感到了一阵久违的舒适。

随后,一种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的厚重情绪坠在我心口。

黑暗中,我无声地自嘲一笑。

嫁与谢序那一年,他刚行了冠礼,金銮殿上因一句「芝兰玉树」,被圣上点为了探花郎。

前程似锦,意气风发,本以为能与青梅喜结良缘,我却拿着一纸婚书找上了晋宁伯府。

婚书是谢祖父晋宁伯亲笔,盖了家主私章,更有我父亲的救命之恩,谢序沉默了三日,最终低了头。

惊才绝艳的探花郎,娶了个出身乡野的妻。

是以,谢序不喜我,我一直都知道。

也一直深感歉意。

3

卯时起床时来了一场春雨。

清竹为我梳妆,谢序从庭院练剑回来,沾了点湿润的潮气和梨香。

我低眉顺眼地起身,为他换下湿透的外衫。

「我已嘱咐小厨房备好了热水。」我声音轻轻:「早春寒气重,多注意为好。」

「不用。」谢序拒绝得干脆,目光在我肩处停留少许,声音冷了几分:「今日我和好友相聚,不回来用晚膳了。」

我点头,系上了腰带半退一步,始终没和他对视,也无半句多余的话:「已到时辰了,我先去花厅。」

我已不在意他是否领情,这不过是我的责任罢了。

前去花厅一路春风料峭,却吹不散我的倦意,我半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世子爷一回来,您连睡点懒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身侧的清竹小声抱怨:「您为了那副画熬了好几个大夜,都没好好休息过。」

「噤声,世子爷回府后不比从前,更要慎言。」

我拢了拢罗衫,动作突然停顿,瞬间明白了方才谢序态度为何陡然变冷。

这件罗衫已是去年春季裁的,半新不旧。

谢序以为我是故意穿这件旧衫,在为昨日他回京未给我带那匹蜀锦怄气。

熟悉的酸楚冲上鼻尖,我眨了眨眼,第一次为自己这般了解他而感到难过。

转身行至花厅,坐着的众管事连忙起身:「夫人。」

我压下情绪,笑道:「快请坐。」

茶香氤氲,众人有条不紊地向我报备府内事项。

这是我熟悉的节奏,心绪慢慢平稳下来。

听事正值尾声,茶添了三次,厅外忽而有人禀告:「墨云求见。」

墨云,谢序的近卫。

4

墨云七岁便跟了谢序,外放三年,谢序唯独只带了他,是以他一进来,众人连忙行礼。

墨云端着托盘,不卑不亢地向我鞠躬:「世子爷出门前吩咐,叫我将这匹苏绣送与夫人。」

气氛还算热烈的花厅瞬间冷了下来。

昨日洗尘宴上蜀锦一事,府内现在无人不知。

我本不得谢序宠爱,府内也无人不知。

派墨云前来送这批蜀绣,看似是赔礼,更深的,不过是一种训诫。

「劳你走这一趟。」我道,「替我多谢夫君好意。」

清竹接过托盘,墨云行礼告退,花厅噤若寒蝉。

众人欲言又止,这四年我办事公正,对他们多有照拂,这会儿多半是想出言安慰我。

烦闷的胸口轻了几分,我安抚地笑笑:「若无事,便都忙去吧。」

众管事叹口气,三三两两起身,左手边的陈伯却没动。

陈伯在晋宁伯府多年,资历老辈分高,府外事务一应由都由他经手。

嫁入晋宁侯府的第一年,我处境艰难,身份低微,堪称如履薄冰。

谢序外放蜀州一走了之,我接管中馈,捉襟见肘之际,全是陈伯一手将我带起来的。

我给他添了茶,知晓他有要事单独与我说。

「您的那幅童子戏蜻蜓的画。」陈伯也不卖关子:「在溪山阁被竞拍,最终被一位书生以一方名品砚置换。」

我大惊,随后没忍住低头轻笑:「我原以为自己那画技不过深闺中的自娱自乐。」

「勿要妄自菲薄。」陈伯笑:「还有个好消息——」

他停顿了下,道:「您那流放的亲弟弟,可能这半年内就能归京。」

滚烫的茶水就这样被我猝不及防地打翻。

5

滚水烫得我手指蜷缩,陈伯慌忙起身叫人,我却神思恍惚。

我本是一穷酸秀才之女,幼时失恃,父亲屡试不中,家中清贫,却也知足常乐。

十四岁那年,谢祖父晋宁伯游山不慎落水,被我父亲所救,两人一见如故。

一次醉饮,谢祖父拿来纸笔,乘兴之间,便将谢家麒麟儿的婚事定下。

醒后我父亲自是不敢认,然而两年后谢祖父驾鹤西去,我父亲苦读多年一路进入院试,却意外卷入当年震惊朝野的舞弊案。

父亲三个月后在牢中蒙冤而死,十四岁的弟弟被流放西北,祖母病重在床无钱抓药。

走投无路之下,我拿着那一纸婚书找上了晋宁伯府。

泪水一滴滴地落在茶案上,我用锦帕捂住嘴,死死将哭声压在了喉咙间。

凭着两家恩情,伯府自会庇护我与祖母,但是还不够。

为了借助伯府权势保住弟弟,甚至为了日后让弟弟归京,我最终靠着婚书让谢序娶了我。

「世子爷外放这三年一直和我书信来往,便是关于这事。」陈伯道,「不与您说,也是怕事若不成,让您白高兴一场。」

我的哽咽无法止住,这便是谢序对我一贯的态度。

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

但是这颗甜枣,我含着泪水欣喜地往下咽。

「夫人,您和世子爷这段婚约开局实属坎坷,我也知您这几年受尽了委屈。」

陈伯轻叹口气:「世子爷归京后仕途步步高升,女人在世道不过靠夫靠子,您往后的路,只会越来越顺的。」

我抹掉眼泪,泪盈于睫地对陈伯一笑。

对他的劝慰,我置若罔闻。

6

情绪几经大起大落,处理府中事务时身子难得有几分倦乏。

晚间给老夫人布膳时她看出我脸色不佳,皱眉道:「今日是怎了,快坐下吧。」

我领谢坐下。

老夫人一向不通庶务,我刚入伯府时连账都还没摸清楚,她便将中馈交与我手。

谢序不在府的这三年,老夫人喝茶看戏万事不管,日子过得自在,我也只是每次用膳前来问安。

「成均回来了,你把身子调理好才是真的。」老夫人道,「早日给我生个大胖金孙。」

我垂目道是。

「和他同龄的孩子都有几个了。」老夫人轻叹,「当初要是——」

她话语Ṫũ̂ₛ止住了,我却明白未尽之意,当初要是和楚岚成婚,这会儿只怕儿女双全了。

我无法回答,楚岚是户部侍郎的幼女,与谢序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我这个位置,确实本应是她的。

与谢序成婚的第三个月,楚岚便订了婚,谢序也是在那个时候自请外放。

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我回了主院,沐浴出来时清竹问:「今日可要作画?」

这会儿已是亥时,每日庶务繁多,今日因我身子不适,已是比平时还晚了些许。

「画吧。」我笑笑,「每日也就这点时辰能得个清闲了。」

画间位于明堂,窗外便是庭院大片梨树。

研磨时我忽而想起,自己当初曾问过谢序能否借用他的内书房。

谢序当初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起笔,忽而来了一阵风,满园梨花纷纷扬扬。

雪白花瓣落于画纸上,我凝视几秒,心想,若是旁人,有我这桩婚事也该知足了。

乡野之女高嫁伯府,丈夫芝兰玉树仕途坦荡,谢家更是家风清正,三十无子方可纳妾。

可是,我闭上眼,胸口纷杂酸楚的情绪便如潮水将我包围。

婚姻一事,本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珠帘作响,外间传来见礼的声音,清竹道:「世子爷回来了。」

7

谢序喝了酒,自去了浴室洗漱。

出来时我的画已做了大半,聚精会神,偶然察觉到画纸上的阴影,才恍然抬头。

谢序着了件月白色中衣,衣襟微敞,长发未绾,发端坠着水汽,正端详着我的画。

我一惊,便要起身,却被谢序轻轻地按住了肩。

男人掌心炙热的温度传来,我俩同时微不可见地一顿。

「……世子爷。」我开口,「何时归的家?」

在我身后到底看了多久。

「你何时学的画?」谢序避而不答,伸手拿过画纸看了半晌,评价道,「浓淡适宜,气韵悠长。」

「刚成婚时你提笔的字不堪入目,连账都看不明白。」

谢序抬眼看我,一贯冷淡的声音温和了不少:

「如今这个画技,想来我离家后,你必是下了苦功夫的。」

像是被细微的针扎了一下似的,尖锐的疼,转瞬即逝。

经文诗词我确实毫无天赋,但幼时我提起笔便开始作画,从我父亲到县上私塾夫子再到已经仙去的谢祖父,无人不夸我作画有灵气。

我本身就会作画,并不是婚后才学的。

可是,我不是已经很习惯了吗?

我微微一笑,垂目不再多言。

谢序又欣赏了会儿,连连赞了几句,像是想起什么:「作画为何不去书房——」

后半截话逐渐隐没,他已然想起来,我为何不去书房。

窗墙外起了风,梨花纷飞;谢序闲适地与我对坐,就如新婚那年的春夜。

也是和如今一般的春夜,我小心地提出能否借用他的内书房,谢序却陡然冷下了脸。

8

谢序出生钟鸣鼎食之家,礼仪教养熏入了骨,他若生气,必不会失态。

只有更冷的语气,更疏离的态度;就如我提出借用内书房后,他一连几天的冷漠。

一个乡野出生,连字都写得不堪入目的粗鄙之人,确实不配入当今探花郎的内书房。

「……那日是我不对。」

我讶然抬头,却见谢序端坐了身体,目光看向我:「我那时年少轻狂,性子浮动,对你多有迁怒。」

「夫人原谅则个。」谢序为我倒了茶,温声道:「往后便去内书房吧,我明日让墨云为你置办画具。」

「不用了。」我看着氤氲的茶,心想,这该是婚后我们第一次有这般平和又平等的交流。

只是可惜,太晚了。

我对谢序笑笑:「这儿面对庭院这棵百年梨树,春日风景正好,ƭűₒ在这作画心情也要畅快些。」

「你是世子夫人,谁敢给你不畅快。」谢序又道:「今日送去的苏绣可喜欢?」

那批苏绣颜色太过艳丽,墨云送来便再次入了库房,我至今都没看过。

「喜欢的。」我喝茶,语气轻轻:「多谢世子爷。」

「唤我字成均吧。」谢序再次说了昨日的话:「锦衣华服不过身外之物,你如今作画陶冶情操,该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我有几分想笑,我从未想过与他置气,更不在乎缺少我的那一匹蜀锦。

但是,我低眉垂目地道了声「是」。

不必去辩解,我已经习惯了。

「既是画的春夜梨树。」谢序问:「这幅画可有取名?」

我凝视着画,道:「……一株雪。」

谢序琢磨了下,忽而一笑:「好名。」

「安寝吧。」他起身,「夫人这幅画,我便厚着脸讨要了。」

睡前清竹为我放下头发,小声嘀咕:「真是,您一幅画在溪山阁都要卖到百两,真是便宜了世子爷。」

我哑然失笑,行至榻间时忽而一顿。

内间灭了大半烛火,一片昏暗,熏香袅袅,朦胧暧昧。

我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

9

被谢序揽住腰亲吻时我全身都在细密的颤,他似有不解,吻和抚摸倒是温柔了几分。

熏香浅淡,呼吸交融,唇齿交缠的间隙,我游离在外,无法控制地想到了新婚夜。

满目的红,醉人的酒气,男人的身体,还有几乎要将我割伤的冷漠。

新婚夜给我留下的记忆只有痛。

谢家家风清正,谢序一心科举,成婚前内院清明,更别提他对我更是毫无怜惜。

没有交杯酒,没有结发之礼,甚至连一句话都无。

明明红烛帐暖,气氛却凝滞,横冲直撞,喘息都带着赤裸和发泄。

「想什么?」谢序撩开了我脖颈处的长发,将我拉回了现实,他ťü₉低声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又想起,在床笫间,加上新婚夜,这才是第三次。

后半夜我沉浮恍惚,只晓得来了一阵雨,起床时骤雨初歇,春风湿冷料峭。

榻间绵软温热,谢序中衣大敞,手搭在我腰间侧身熟睡,胸膛随着呼吸平稳起伏。

我看了半晌,心想,原来这事儿也可以不用疼的啊。

我小心移开谢序的手臂,下榻时腿却无法控制地一软。

主院伺候的早已知晓昨晚叫水的动静,谁脸上都带着笑意,清竹为我梳妆时有些抱怨:「夫人怎不多睡睡?」

「花厅管事的都等着。」我扶了扶簪子,轻声说:「伯府梨花正将花期,老夫人要开赏花宴,有得忙。」

掌管中馈四年,从捉襟见肘到如今游刃有余,我和各管事也算磨合得默契,听事后我前往了老夫人的院子。

请安后为老夫人布膳,我汇报府内事务,老夫人有些不耐烦:「你清楚就行,你知道的,我一向不爱这些庶务。」

「倒是赏花宴你要给我办好。」老夫人说,「可别再闹第一年的笑话了。」

我说了声是。

「说起来。」老夫人看向窗外庭院梨树,叹道,「也有四年了。」

我看向老夫人,她的神态让我明白,她已忘了四年前的约定。

10

忙完回到主院时天已黑,明间点了灯,谢序闲适地在露台上坐着。

见我来,他合上手中书册,我才发现,那是我的画本。

「辛苦了,我母亲出嫁前被宠坏了,出嫁后万事又有我祖母操劳。」谢序为我倒了茶,「她不通庶务,劳你多费心了。」

「本是我该做的。」我摇了摇头,坐下后目光落在他怀中的画本上。

「你很爱画梨树。」谢序说,「你作画神韵灵动非常,只是内容过于局限了。」

我垂目,心想,那是因为我只有伯府这一方天地啊。

「前期也画了不少乡野之景。」谢序停顿了下,还是问道,「怎么不画了?」

因为越画越想念,念又得不到,徒增感伤。

我无法回答,氛围静谧了一瞬。

谢序将画本放下,温声说:「明日我好友来访,又要劳烦夫人了。」

这个我倒是能回答了,笑笑:「应该的。」

谢序的好友是和他同年的进士,礼部侍郎的嫡长子。

同时,也是楚岚的兄长。

会客选在中庭的百年梨树下,两人饮酒舞剑,针砭时事,一派怡然自乐。

我初见面时见了礼,便自觉退下;陈伯送来梨酒,说是以往楚公子过来必要的酒。

我正要去账房,顺路中庭,便一带送去。

行至中庭回廊拐角,忽听闻楚公子道:「……这桩婚事,还是委屈你了。」

我脚步一顿,谢序开了口:「婚书祖父盖了家主印,该守诺。」

楚公子啧了声:「你回京后仕途步步高升,你这妻子身份,外家无法给你提供多少助力。」

谢序道:「大丈夫行走于世,立身靠己。」

「是咯。」楚公子笑道:「我可没你这般豁达。」

11

我深呼一口气,拎着的酒似有千斤重,正准备无声离开,楚公子却陡然叹了口气。

「岚儿嫁入公府,日子倒是富足安乐,只是常和我抱怨,丈夫一介武夫,莫说风花雪月,连点诗词歌赋都聊不来。」

楚公子怅然:「要是当初……」

他后半句引而不发,谢序沉默,唯听见梨花在风中簌簌。

谢序的那段空白让我难堪,舌根泛着苦意,苦到发酸,像是愧,又像是痛。

「你呢,探花郎?」楚公子笑了下,带着几分讽意,「你那乡野出生的妻,又和你聊些什么?」」

「她虽出身低微,却极有灵气。」风过,带起大片的纷飞白梨,谢序的话隐在了风中,「只是品性略有瑕疵,妇人爱慕虚荣,但若好好雕琢,也不失为一块美玉。」

那坛梨花酒最后让谁送去的我已无任何印象,只记得那日耳际嗡鸣,神思恍惚,喉咙鼻尖酸涩得几乎尖锐。

我回到主院,一如既往地点灯看账本,茶香四溢,熏香浮动,恍若如旧。

只是清竹来为我剪灯时忽而一顿,惶恐道:「夫人,你怎的在哭?!」

我如梦初醒地摸了摸脸,一片冰凉的水意。

窗墙外大片的雪白,这本是个宁静的春夜,如同谢序外放蜀州时那般无波无澜。

我已经这样过了四年。

可我忍不住了,这座伯府已经扼住了我的喉ţų₄咙,我快要被蚕食,快喘不过气来。

「清竹。」我轻声说:「你去将我交你的匣子取来。」

谢序在两个时辰后回到了主院,带着清浅的酒气,见我端坐明间,有几分讶然:「怎还不歇息?」

「夫君。」我将面前的文书推了过去,看着他清俊的脸,道:「我们和离吧。

12

和离书四年前老夫人便已签字画押,她有这个权力。

而我的名字,半个时辰前才写上去,印着通红的手印,端正的「沈梨」二字。

自我嫁到伯府,便再没人唤我名字了。

谢序和我对案而坐,这两日居家时的闲适消失殆尽,他在此刻变回了我更熟悉的模样。

疏离锐利,威压毫不掩饰,声音冷静至极:「这份和离书什么时候写的?」

「四年前,我嫁入伯府之时。」我坐得笔直,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是我主动向老夫人提出的。」

「拿着伯爷的婚书上门确是我高攀,那时我走投无路。」我停顿了下,才道:「可我坏你与楚小姐姻缘也是事实,我挟恩图报,愧疚至极。」

「祖父婚约才是事实,我和楚小姐仅是口头约定,何来坏我姻缘。」谢序下颚线紧绷:「你父亲救我祖父是大恩,这桩婚事也是我自己认下,无人相逼,你何须愧疚?」

我倏地抬头看他。

那你为何成婚后就自请外放?

一种迟来的委屈几乎铺天盖地将我包围,我眨了眨眼,才发现眼前一片模糊。

既然自愿,那为何这些年冷漠至此?又为何对我怀有如此之深的偏见?

「可是,」我哽咽出声,几乎是呢喃:「我好累啊。」

谢序一僵,愣怔地看向了我。

我泪盈于睫,第一次喊了他的字,重复道:「成均,我好累啊。」

「……府中事务确实繁杂。」

谢序有几分无措,向我递来锦帕,温声道:「我母亲不堪重任,你确实辛苦,明日,我让墨云给你提几个嬷嬷过来帮扶。」

泪水终于落下,一种熟悉的无力沉甸甸地拽住了我的心脏。

「可还是因为那匹蜀锦?」谢序慌忙道:「我马上写信给蜀州的好友,不出半月,便送到伯府。」

我终于落进了无力的漩涡。

「不是。」我摇了摇头,脸上泪水未干,我却不想再去擦拭。

「夫君,你回京后仕途平坦,更应寻门好姻亲在朝中帮扶。」我深呼一口气,向他行了礼,温和又坚决地说:「如若夫君不愿和离,我便自请下堂。」

烛火跳跃,静得只听闻呼吸声,谢序凝视我半晌,起身甩袖而去。

13

话说出口,心口压着的重石恍若都轻快了几分。

我召集主院内外所有伺候的人,温声宣布了这个消息。

众人茫然又惶恐,清竹更是急得落下了泪。

今夜月色正好,清冷皎洁,我望着明月无心安抚。

只是忽而意识到,在伯府住了四年,这是我第一次闻到清浅的梨香。

半个时辰后,老夫人将我叫去了她的院子。

谢序长身玉立,负手背对站于窗前。

「成均一提我便想起来了,当初我是画押了和离书。」老夫人抚着胸口,「那时我确是不喜你,但这几年你虽不说多有章程,也算尽心尽力,怎就——」

「怎就要和离了?!」老夫人一拍桌子,「我儿也回来了,这日子你哪里不满了?」

我看向窗前,谢序始终不动声色,我一叹:「并非哪里不满,夫君本就龙章凤姿,是我高攀。」

老夫人脸色缓了缓。

「既是高攀,按照当初约定离开最好不过。」我道:「夫君回京后仕途必平步青云,又年轻有为,何不再续一段姻亲扶持。」

老夫人脸色缓和不少。

「再者,满京城谁不盼着谢家儿郎娶个贵女回来,从小高门教养,中馈打理上必比我强上百倍。」

我笑笑:「无需您如现在这般费心,您照旧过自己的悠闲日子。」

老夫人怒气已消,却依旧有几分犹豫,正要开口,却听谢序冷声道:「还请母亲暂且回避。」

老夫人出去了,谢序转身和我对坐,他面容沉静,不怒自威的压力却扑面而来:「和离后你要如何自立?」

当今世道,女子出嫁前依附父亲,出嫁后又依靠夫家;本朝已算开放包容,但女子和离仍算少见。

「老夫人当初画押和离书时,便已答应要为我立女户。」

我坦荡地和谢序对视:「我无需你给任何补偿或银两,这几年我的画也算小有名气,溪山阁幕后是瑞王妃在经营,我的画大多都在溪山阁拍卖。」

谢序倏地抬头,放于案几上的手却无声握紧。

「我祖母虽年迈,但身体却还算康健,在邻郊有个小院。」我声音轻了几分:「她时日不多,我想陪陪她。」

「……是我疏漏。」谢序声音暗哑:「我本该早些将祖母接入府中。」

「祖母乡野里住了大半辈子。」我道:「她不愿来。」

「退路想得这般周全。」谢序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你早有和离之意是吗?」

我笑笑:「是。」

14

离开伯府那日,庭院所有梨花尽数开放,如同大片洁白的雪。

府中庶务众多,谢序和我坐于主座,花厅下站满了府内外大小管事。

既是离开,总要做好各项交接,老夫人掌管不来中馈,谢序就要有个大致的了解。

伯府四年,各处的陟罚臧否,运行流转我皆定有条例,不出半个时辰,便理清了章程。

谢序从一开始端茶的闲适,到最后哑口无言,半晌才放下茶杯,低声道:「夫人行事面面俱到。」

他停顿了下,哑声说:「……这些年,你辛苦了。」

「我走后规章制度依循旧例便可。」我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将陈伯递来的一沓账本排开:「最为重要的,还是这些年的总账。」

新婚三月后谢序前往蜀州,整个伯府我一人力不从心,下人最会看形势,那一整年,我在账上吃了不少亏。

闷亏吃Ṱů₅多了,在油灯下头昏脑涨看账本的深夜也多了,便能熟能生巧了。

每一处,每一项支出都干净透明,对完三大本后,陈伯叹道:「夫人做事最为磊落坦荡,这三年从未出过一丝错。」

谢序端着茶盏的手无端抖了一下。

第四本,我正要打开,谢序却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腕,很轻,像是怕吓到我似的。

「……不用查了。」他低哑着重复:「不用查了。」

「不。」我看着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总得让你知道,我是否真的爱慕虚荣,品性瑕疵。」

谢序像是被烫到似地放开了我的手腕,第一次,在和我对视时,他率先移开了眼。

花厅满堂寂静,我凝目望去,掠过厅下的每一个人,笑笑:「这四年,多谢各位管事的照拂。」

陈伯猝然偏过了脸去,众人或眼红,或低头,不舍在沉默中蔓延。

我看向谢序,郑重地为他倒了杯茶,以茶代酒:「世子爷仁厚,这些年为我弟弟周转,大恩我没齿难忘。」

谢序嘴唇动了动:「这本是我该做的。」

我笑笑,起身向他行了一礼:「那封和离书,还烦请世子爷移交官府加盖朱印。」

15

不等谢序回话,我便转身离开。

穿过花厅,走过中庭,脚步轻轻,百年梨树簌簌而落,似在挽留,又像是饱含祝福的送别。

侧门外我租赁的马车正在等候,我提裙正踏入最后一截台阶,听到身后一声稚嫩的「夫人」!

我回头,门厅两侧长廊站满了伯府下人,不舍地凝望着我,老夫人和谢序站在最远处堂前。

在我面前,半大小厮「扑通」一声向我跪下,干脆地磕了三个响头。

我有几分诧异,正要将他扶起来,却见小厮道:「两年前我娘病重,没钱抓药,是夫人叫清竹姑娘私下给我送来了银两。」

我一愣,恍然记起,从深处抓到了这段回忆。

「我娘的命是夫人救的,这府内大半都受过您照拂,您体恤我们,我们都知道。」

他吸了吸鼻子:「我不识字,说不出什么话,只望您往后日子过得顺意。」

我扶他起来,他半年前被陈伯收了义子,今日再莽撞,老夫人看在陈伯面上也不会对他过多责罚。

是以,他今日才敢代表伯府内众人给我磕这三个头。

「往后叫陈伯教你认几个字。」我眼底有几分湿意,眨了眨眼,才往下挤出了声音:「你们的心意,我都明白,日后,你帮我多照顾下清竹。」

我抬头,看见了右侧长廊躲在圆柱后红着眼的清竹。

她是个傻姑娘,可惜身契在伯府,我无法带她离开。

我最后将目光移向了堂前,距离太远,我看不清谢序脸上的表情。

不过无所谓了,伯府这四年,我又何时看清过他的脸呢?

上了马车,车轮滚滚,我坐了半晌,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走出了伯府。

掀开帘子,从人间烟火的闹市穿行,人烟渐少,鸟鸣却逐渐清晰,乡野小道上,出现了我熟悉的大片农田。

一炷香的时辰,马车停下,现出了路尽头的小院;干净古朴,柴扉半掩,鸡鸭啄粟,一派悠然闲适。

临近了,才看见路旁站着的老妪,满怀Ťü⁶着笑意。

「祖母!」我跳下马车,大步向她跑去,如同小时候那般,扑向了她的怀抱。

远处深林间,鸟影掠过冠影,扑翅没入了树海。

倦鸟归林了。

16

小院简朴,石阶都缀着扫不净的青痕,比不上碧瓦朱甍的伯府。

可是,却有窗明几净的巨大书房。

占据中堂大半明间,横放一张红木大案,竹编书架放于两侧,案几上的陶罐间插了几束野花,颇有闲趣。

「这大案是叫村头木匠打的,他手艺好,打了大半年呢。」祖母不多问一句,走过去支起了窗。

窗外,种满了梨树。

不同于伯府那百年梨树的粗壮,才种了三四年的模样,却也开了大片洁白如雪的花。

「你入伯府的那年,我病刚好,能下地,便种了这一片梨。」祖母笑着看我:「如今,这梨树也等到了我的梨娘。」

我鼻尖一酸,落下了泪来,上前抱住她:「祖母。」

当晚蝉鸣四野,萤火纷飞,星月满辉,我和祖母在庭院前吃了晚膳;

粗茶淡饭,却极有滋味;我一边喝着鱼汤,一边道:「明日我去溪边网些鱼,这个时节,鱼最是鲜美。」

祖母笑问:「还能记得如何捕鱼吗?」

「记得呀!」我眨了眨眼,软声撒娇道:「明日便让你瞧瞧你孙女的本事。」

乡间条件朴素,生活多有不适,却让我觉得悠闲自在。

每日无需晨昏定省,有时睡到日上三竿,有时又熬夜作画到深夜;偶尔恍惚想起伯府的生活,总会有几分不真实,像是梦一场。

我有大片时间作画,也开始看书;溪头山野,湖泊田园,我画中的内容,不再局限于那株梨树。

某日天朗日清,我背着画架从湖边回小院,手里拎着几只黄蟹,正想着是蒸是炒,却在门前看见了一架奢华的马车。

我停住了脚步,清竹似有所感向我看来,惊喜道:「夫人!」

远处,谢序一身浅青长袍,绣着浮云野鹤,银带束腰,长身玉立,一派清隽从容。

男人目光温和地看向了我,似有几分期待。

我脸上笑意逐渐收敛,有礼有节道:「谢大人。」

那几分期待瞬间黯淡。

17

谢序郑重地向我祖母行了礼,万分愧疚地表示没将她接进伯府是孙婿失职。

祖母态度平常,不热络也不冷淡,笑着回了礼。

「这是山间的野茶树。」我在庭院接待了谢序,将茶杯递过去:「谢大人多担待。」

谢序目光平静地接过,浅尝后道:「也别有一番风味。」

我未置可否。

「你看着,比伯府时要——」他目光落于我脸上,停顿了下:「要健康得多。」

我忽而大笑,笑得茶杯都端不住,谢序一愣,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似地看着我。

这大半个月我混迹山野间,时常背着画架出去寻景,皮肤晒黑了几分,也难为谢序说得这般委婉。

他放下茶杯,有几分无措,像是想起什么,转身吩咐清竹端来了一个锦盒。

「这是蜀州的蜀锦。」谢序亲手打开了锦盒,温声说:「是今年云秀阁的新品,你看看可否喜欢?」

我看了一眼,开门见山道:「我从未在意过缺少的那一匹蜀锦。」

谢序握了握手,垂目看着锦盒,未与我对视。

「那日穿旧衣,不过是伯府按照规例裁的新衣我不喜欢罢了。」我笑了下:「我一贯不喜欢颜色过于艳丽的衣裳。」

「……我其实已经猜到了。」谢序合上了锦盒,突然道:「日前伯府办的赏花宴,来往的宾客无不说没你操持时周全。」

「母亲她很想你。」谢序深呼了一口气,抬头和我对视:「众管事也总说府内庶务没往日那般有章程。」

我喝了口茶,却说起了另一件事:「新婚三月后,你便自请外放,那时我第一次操持了伯府的赏花宴。」

「那场宴会一塌糊涂。」我笑,「我闹出了好些笑话,来往宾客我弄不清亲疏远近,也不知道内院女眷的丈夫与你私交如何。」

「我出身低微,没人教我规矩,我的丈夫一走了之,婆母不通庶务。」我看着他,轻声道,「我孤立无援,连个询问的人都没有。」

谢序眼睫一颤,呼吸粗重地偏过了脸去。

「谢大人,您不知第一年府内众人对失宠的世子夫人是如何阳奉阴违。」

我叹口气,「我不是天生就能办得这么好的。」

氛围陷入了凝滞,只隐约听见模糊的鸟鸣。

「你我已签了和离书,还望谢大人早日送去官府。」我起身,「谢大人,我便不送了。」

18

送走谢序后,我本以为我的生活能恢复平静,哪知日后只要恰逢休沐,他都会来访。

来访必带礼,不是金银锦帛,而是柴米油盐、诗文画集。

即使我拒绝,他也表现得进退有度;毕竟弱冠之年便中探花,又外放三年为官,人情往来自是历练得当。

一切皆看他是否乐意,往日对我那般冷漠,不过是我不值得费心罢了。

但抛去过往纠葛,放下身段的谢序确实博学多才,是个良师益友。

他正经科考读书,又有多年阅历,聊天时总会给我很多启发。

暖春的午后,他休沐从城内赶来,途中遇我在溪边作画,便帮我背着画架一路走回小院。

祖母打了山泉水,泡茶沁人心脾,他喝着茶,忽而说:「梨娘,能否再给我一次机会,回伯府可好?」

我没回答,平静地将碗底的茶水喝完,才道:「谢大人请和我来。」

我带着谢序走入内院,推开了我书房的门。

窗外梨花已过了最烈的花期,落了满地雪白,又乘着风落满了我的书房。

书房摆满了画,扑鼻而来的墨香。

「谢大人,如若在伯府,」我看向他,「我是没有这样的书房的。」

谢序脸上闪过懊恼,刚要说什么,却被我打断:「更没有闲暇时间给我作画。」

他倏地噤了声。

「嫁与你这几年,我有时确实会觉得委屈。」我凝视着我的画,「但你对我有怨再正常不过,归根结底,确实是我的错。」

「不,是我之错,我年少轻狂伤你太深。」谢序站在门前,自嘲一笑,「枉我读多年圣贤书。」

我也笑,伸手抚摸着画,轻声说:「新婚夜那日我好疼啊,疼到我对床笫之事产生了巨大恐惧。」

谢序陡然红了脸,连着脖颈泛着热气,他羞愧得连话都说不出。

「实在对不住,我是粗人。」我挑眉看他,「后来你外放归家,那日你倒是很温柔。」

「我记得很多难堪又委屈的瞬间,记得你外放时我用尽所有勇气,询问是否能跟你同去。」

换来的是谢序冷声的训斥,毫不留情,字字如刀。

「可是,这些都会过去的。」我看着谢序悔痛的脸,「这些情绪自和离后我几乎很少想起,我不愿回伯府,是因为高门贵妇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性子惫懒,又出身乡野,无拘惯了。伯府那四年,晨昏定省,掌管中馈几乎要让我喘不过气。」

「谢大人。」我指着满屋的画,笑说:「你看,我现在画中的内容,不仅只有梨树了。」

19

谢序第一次在休沐时不等闭城便急忙赶回,无端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的日子再次恢复了平静;饮酒煮茶,读诗作画,偶尔会招待同在溪山阁拍卖画作的几位女子。

清竹每过一旬日便会来看望我,我得以从她口中知晓了许多近况。

比如府内账目自我离开后变得不清明。

比如谢序突然将起居搬到了后庭的冷荷园,还修葺了东西内外互通的巨大书房。

又比如,老夫人近日在给谢序相看京中贵女,却全被谢序拒了。

我听过便忘,山野间每日趣事太多,窗外望去辽阔无边,很多事无法再停留在我心间。

梨花尽数落完,开始结果时,谢序来访了我的山间小院。

正是初夏,细雨连绵不绝,远处峰峦染成一幅ƭù⁴空濛的水墨,如烟似雾。

谢序穿着蓑衣戴着草帽敲了我小院的门。

我打着油纸伞开门,见他冒雨前来十分惊诧,他对我温柔地笑笑,随后侧过了身,让出了身后遮挡的人。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皮肤黝黑,半边耳朵被割了下来,布满狰狞伤痕的脸上,烙有黥刑。

少年没瞎的那半只眼流着泪,呲牙对我一笑:「阿姐。」

手中的伞滚落在地,我扑进少年的怀抱,哭声悲戚,浑身抖得几乎说不出话。

祖母寻声焦急地走出来,见到此景,兀地愣在了原地。

衡哥儿轻拍我的背,随后几步走到祖母所站台阶之下,跪地便磕了三个响头:「祖母,不孝孙儿回来了。」

祖母惊叫一声,踉跄倒在门边,哭喊道:「我儿——」

细雨变大,一番哭诉后方才平静下来,我连忙烧热水给众人擦拭寒气。

偏房祖母和衡哥儿在轻声说着话,谢序长衫半湿,怡然自得地在书房观赏我的画。

我走进关上了房门,对谢序行了个大礼。

谢序大惊,连忙扶起我,话带着几分气:「你为何总与我分得这般客气。」

我沉默半晌,道:「谢大人,我感谢您的付出,但我们已经和离了。」

「你父亲救我祖父是大恩。」谢序颤着声音:「再者,我亏欠你良多,只是想尽所能地弥补。」

20

沉默再次弥漫,我和他之间的纠葛,总归掰扯不清。

我叹口气,走到书架上将一个木匣递给了他:「这是我这些年卖画所得,离千两还差些许。」

谢序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当年吊着祖母命的那颗老参价值千两。」我轻声说,「你开库房给我拿了,这次衡哥儿得以回京,定是你疏通了诸多人脉,你的恩情,我实在无法偿还。」

「这银两本该凑齐了再给你。」我偏过头,不敢与他对视,「现下你先拿去,我的画如今还算有行情,日后定会百倍归还。」

谢序胸膛剧烈起伏,脖颈青筋鼓动,哑声道:「你明知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我心悦你。」他走进握住了我的手腕,清新的潮气和熏香扑面,谢序将我抵在他胸膛和书架之间,低声道:「我眼拙愚笨,误把珍珠当鱼目ťũ₉。」

「梨娘,给我一次机会可以吗?」

谢序的语调轻轻:「我重新迎娶你进门,搬去冷荷园,那里有南北书房;夏日我们赌茶泼墨,冬日围炉夜话;你不喜庶务,我便向圣上调任巡抚,我们一同游历,画中景装下大江南北。」

他专注地看着我,俊美到锋利的眉眼在此刻却显得格外温柔,「我们把祖母和衡哥儿接回伯府,生一个孩子,你教她作画,我教她诗文,岁岁年年,我们都可以携手走过。」

呼吸交融,我抬眼便撞进他黑亮的眼眸,满怀期待,又带着几分渴求。

有那么一瞬间,我听见了自己心跳的躁动,生命的光阴在此刻暂停,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心动。

可是,我想起回家那日扑腾着羽翅没入树冠的鸟,那么雀跃。

伯府是看不见这种鸟的。

「权力总和责任相伴。」我垂目低声说:「成均,我很自私,我想做山野间自由的鸟,我担不起责任。」

谢序浓密的眼睫轻颤。

我道:「我不愿。」

窗外雨停了,谢序离开的背影有几分萧瑟,我目送他远去。

21

祖母病倒了。

我心中早已有预感,祖母更是豁达,我和她都表现得很平静。

那千两人参续了祖母四年的命,这几年就靠等我和衡哥儿回家的这口气撑着。

如今我和衡哥儿都回来了,祖母再撑不住,她昏睡时间变长,郎中请了多个,谁来都摇头。

听闻消息后,时隔一月谢序再次登门,带了宫中致仕的太医。

太医把了脉,沉思半晌后开了药方,我送他和谢序出了小院,老太医直白道:「就这两个月的光景了。」

我心一沉,身后衡哥儿给老太医送上银两。

我看向谢序,苦笑道:「又麻烦你了。」

「你知我最不喜的便是这般泾渭分明的态度。」谢序看我良久,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那之后谢序每隔三日便会来看望一次,他态度退回了刚开始的有礼有节,却又比最初更加温和。

我拒绝多次,或强硬,或怀柔,都被他用最平和的态度化解。

夏末最后一场雨时,窗外梨树结的果坠了满树,久卧在床的祖母突然下了床。

她精神焕发,坐在台阶前,对着庭院的谢序招了招手,慈爱道:「谢家小子,你来。」

谢序快步走来,半蹲在她身旁。

「果然是俊啊。」祖母摸了摸他的脸,笑说:「你是个好郎君。」

「四年前她爹在牢中冤死,衡哥儿生死未卜,我卧病在床,郎中说要吊我这条老命,就得要根老参。」祖母语调悠长:「一根老参千两,跟要了我命也没什么两样了。我孙女在我床前哭,求我再陪陪她。我的梨娘最后走投无路啊,才求上了伯府。」

我和衡哥儿红了眼,偏过了脸去。

谢序似乎预感到她要说什么,慌忙摇头;

祖母笑说:「挟恩图报,是我们不对,我实在是愧疚。有时候我也想一走了之,可我舍不下我孙女。她受了太多苦,我答应陪她,可伯府她人言甚微。我们做错了事,又怎么敢上伯府与她相聚?」

「不是,不是。」谢序挤出声音:「是孙婿不孝,应早些将您接进府的。」

「我没有怪你,谢郎君。晋宁伯府仁厚,你是个君子,但人生便是这般阴差阳错。老参吊了我四年命,却也让我和梨娘分离四年才得以团聚。」祖母声音温和:「你们的婚姻也如这般,事与愿违。」

「你们夫妻一场,奈何情浅缘薄,有缘无分。」祖母摸了摸他的头,语调轻轻:「人生海海,放彼此一程吧。」

谢序低下了头,他肩处抖动,泪水无声地滴落。

起风了。

祖母看向了满院的梨树,笑道:「可惜,没能吃上今年的梨。」

23

最后一次见谢序是在初秋,梨子成熟时,我和衡哥儿操持完了祖母的葬礼。

马车行至城外长亭,驾车的衡哥儿拉了缰绳,道:「阿姐,前面送君亭里是谢大人。」

我掀帘下马,亭内谢序负手而立,一身锦蓝长袍,银带束腰,绣着浮云野鹤的暗纹,端的是君子如玉。

他长袍中带着的浮云野鹤暗纹都是我亲手绣的。

亭内热茶氤氲,我和他对案而坐,谢序为我倒了茶,笑问:「此番是要去哪?」

我低头喝茶,兰香扑鼻,道:「蜀州。」

气氛沉默了会儿,半晌,谢序才说:「蜀州啊,沃野千里,天府之土,是个好地方。」

我对他笑了下。

「……梨娘。」谢序低头,声音又沉又缓,「有些时候,我半夜总会惊醒,又悔又痛。」

「我总是在想,要是新婚夜我对你温柔一些就好了,要是当初你祈求同我外放时,我带上你便好了。」谢序自嘲一笑,「你这般蕙质兰心,我如若放下偏见,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这般结局。」

「都过去了。」我笑笑,「伯府很好,你也很好,只是不适合我。」

「是啊。」谢序一笑,「鸟儿总会高飞的。」

他站起身,以茶代酒,温声说:「此去千里,善自珍摄。」

我和他对饮:「天涯比邻,望君珍重。」

马车再次滚动,我最后从窗外望去,谢序的身影逐渐变小,城门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抬头,天高日朗,秋风送爽。

燕雀已南飞。

后记

主持人:「大家好,欢迎收看我们的栏目《画千年》,今日我们请到了燕京大学的余教授,与我们再次走进沈梨的画中世界。」

教授:「都是老朋友,就不过多介绍了。」

主持人:「余教授,听闻新出土的《一株雪》已确认为沈梨真作?」

教授:「经多学科专家协作,综合多种证据考证,这幅梨花图虽没有题款与印章,但从笔法、构图特点及用色来看,确为沈梨早年间的真迹。」

主持人:「这件事在网络上引起了热议啊,不仅是因为沈梨如今堪称『顶流』的讨论量,更是因为这幅《一株雪》出土于桓朝初年名臣谢成均的墓冢,无论是正史记载还是野史考据,都可确认谢成均与沈梨有过一段姻缘。」

教授:「该说不说,这幅画确实保存得过于完好,想必主人生前定是十分爱惜。」

主持人:「谢成均一生起落,官至首辅,唯独在婚姻上坎坷,与沈梨和离后,据说一生未娶。」

教授:「正史上对他的婚姻状况记载寥寥,唯独可以肯定的是他确实一生无子,晚年从旁宗过继了一个孩子。」

主持人:「这对夫妻的爱恨情仇至今仍津津乐道,也有不少人惋惜,他们的婚姻若是能长久,不失为一段琴瑟和鸣的佳话。」

教授:「那沈梨也不会有如此高的讨论度了。沈梨有如今的艺术高度,不仅在于画技的气韵高清,意出尘外;更在于她一生行迹遍布大江南北,山谷郁盘,云水飞动,开创了水墨田园山水画。

「她以女子身份补全了历史另一角度的空白,展现了一个极具闲情雅致又豁达从容的女性形象。

「后期沈梨信佛,画中总有禅意,参透造化,迥得天意,她的画超脱现实,后世无数文人骚客、深闺妇女都从她的画中寻求理想之境,无人不爱沈梨,不仅爱她的画,也爱她的人格魅力。」

主持人:「是啊,如若与谢长均长相厮守,她只是历史记载中不知名姓的首辅夫人,世上也再无沈梨。」

「不过业界也有说法,比起渲染山水,沈梨女士更爱画梨树,但后期又较少出现与梨相关的内容。这次出土的画作是否可以验证呢?」

教授:「沈梨确实爱画梨,多出现于婚姻早期,画技尚显稚嫩,饱含忧怨,但用色清新,意境上已有了后期的神韵,我们猜测,或是囿于内宅,思想视野上有所局限。」

「及至后期沈梨依旧爱画梨,只是在大量山水田园图中便显得不起眼;晚年沈梨的侄女将她画的所有梨编撰成集,她亲笔题字。

「沈梨一生阅历丰富,精彩绝伦,在那个时代活到了八十岁高龄,传闻她生前最后一幅画也是梨,侄女发现时,雪白梨花落了她满身,她最终握着画笔在梨树下安然睡去。」

主持人:「那本编撰的画集,沈梨题了什么字呢?」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教授笑笑:「画集名为《一株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