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再见,我儿女双全,他仍孤身一人,我望着他:许知衍我不怨你了

发布时间:2025-09-04 09:50  浏览量:1

我曾是一本陈腔滥调的言情故事里,那个围着男二打转的女配。

执拗地爱了许秋池五年后,仿佛一道惊雷劈入脑海,我的人设,崩了。

那天,许秋池依旧行色匆匆,将我精心熬煮的汤一饮而尽,转身就要走。

“今天,就不能为我留下吗?”

这是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他提出的挽留。

他的背影在门口僵了一下,那是我五年里见过的,他唯一一次迟疑。可那迟疑短得像个错觉,下一秒,他便掀起衣袍,头也不回地融入了夜色。

我知道,皇城的另一头,他的心上人,当朝摄政王妃,正因为和夫君置气,迫切地需要他的慰藉。

许秋池这个人,虽是个文官,却有着一身飞檐走壁的本事。这身本事,让他能日日悄无声息地翻过我家院墙,只为喝一碗汤,再不动声色地,向我打探女主角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这身本事,也让他能如入无人之境般潜入守备森严的王府,整夜聆听心上人的苦闷,为她剖析局势,为她奔走筹谋。

可我,叶今禾,已经从一个怀春少女,等成了一个无人问津的老姑娘。

他不会娶我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按不下去。我彻底掐灭了心中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亲手绣制的大红盖头,软软地搭在我的膝上,我失神地望着窗外,秋意渐浓,那个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巷口。

那就是我们相识五年来,见的最后一面。

1

四年后,我们再次相遇。

此时的我,已是儿女双全的妇人,陪着步步高升的夫君谢羡之,重返长安。

长安城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

四年前,这里还是摄政王宁川的一言堂。如今,曾经孱弱的少帝羽翼渐丰,亲手提拔的心腹重臣,如雨后春笋般在朝堂上扎下了根。

这其中,官居丞相的许秋池,便是少帝最锋利的一把刀,与摄-政-王分庭抗礼之势已然形成。

再次听到“许秋池”这个名字,我的心湖只起了微不足道的一丝波澜。

新来的丫鬟翠研在我耳边悄声八卦:“夫人,您听说了吗?那位丞相大人都二十有七了,至今尚未婚配呢。”

我听完,竟能由衷地发出一句感慨:“倒是个情种。”

那些曾经让我辗转反侧、难堪至极的过往,早已被岁月抚平,消融在安稳幸福的琐碎日常里。

我的夫君谢羡之,出身江南望族,他温润如玉,俊美端方,是世人交口称赞的真君子。他爱我,亦敬我,生活中处处透着体贴。我们的一双儿女,粉雕玉琢,正是牙牙学语、最是可爱的年纪。

如今再提起许秋池,我心中再无芥蒂,甚至能平静地赞他一句“情深义重”。毕竟,他为那位王妃宋渺所做的一切,确实超乎常人想象。

说来也巧。

马车刚驶入城门,路过一家从前常去的酒楼,我心念一动,下意识地掀开了车帘。

只一眼,便撞进了一双熟悉的眼眸里。

我微微一怔。

是许秋池。他临窗而坐,一身素雅的衣衫,眉眼间的清冷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竟让我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但我很快回过神来。

我冲他微微颔首,露出一抹疏离却礼貌的微笑。作为一个故人,这已是极致的礼数。

我没有去看他的反应,径直转过头,含住了谢羡之递到唇边的一片香叶。

“晕车了?再忍一忍,马上就到家了。”他温润的眼眸里,盛满了担忧。

我放下车帘,隔绝了外界的视线,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这么多年,我坐车会犯恶心的毛病,他总是记得清清楚楚。为了照顾我,只要路途不远,他这位世家公子便会陪我一同骑马,丝毫不觉得这有损颜面。

这让我想起四年前,我从江南远嫁,先车后船,一路吐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到了谢家,强撑着拜堂,结果他一掀开盖头,那合卺酒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我一个没忍住,吐了他满身。

当时我吓坏了,下意识就去看他的脸色。

可他,一如既往,眼中没有丝毫嫌恶,只有满到快要溢出来的关切与焦急。

“都怪我,没考虑到你舟车劳顿,早该将婚期推迟几日的。”

我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瞬间安定下来,甚至觉得有些好笑:这可是请人合过的黄道吉日,哪是说改就能改的?

谢家是传世的簪缨大族,怎么养出了这么一个“不着调”的郎君?

那时,谢羡之刚刚为母守孝三年期满,尚未入仕,我还以为他是个不通俗务的富家公子。后来才知道,他本就才高八斗,在江南一带是颇负盛名的才子,甚至因为容貌太过出众,诗作常被淮阳河畔的画舫争相传抄。只是父母接连离世,耽误了仕途。

这样一位翩翩君子,却总是在面对我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一颗饱受单恋之苦的心,就这样,被他笨拙的温柔,彻底熨平了。

与这样的人结为连理,日子又怎么会过得不好呢?

2

谢羡之此次官职调动,是入了御史台,任御史大夫。

我们夫妻二人都心知肚明,圣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将他调入京中,就是要在朝堂的关键位置,楔入自己的钉子。

摄政王宁川把持朝政多年,小皇帝终于要夺回属于自己的权柄了。

可这权力,又不是地里的萝卜,说拔就能拔出来的。

我心中难免忧虑。在谢羡之上朝的第一天,我起了个大早,一边为他整理朝服,一边絮絮叨叨地,恨不得将从前在长安城听来的所有门道都说给他听。

“那位摄政王,性子极其冷傲,轻易不在朝堂上与人发生口角,可一旦被他记恨上,事后必然会遭到清算。”

“朝中那些武将,大半都唯摄政王马首是瞻。他们不善言辞,辩论不过,急了眼是会当朝动手的,你离他们远一些。”

“还有那几位老侯爷,就是朝中的摆设,年纪大了,嘴巴又碎又毒。好在你出身不凡,他们应该不会刻意为难你。”

……

我念叨了许久,才猛然停住。

这些话,多年前,都是许秋池说给我听的。也不知如今的朝堂,是否还是那番光景。

我的夫君眉眼带笑,只是低头静静地看着我。

我收敛起一瞬间的失神,做了最后的补充:“当朝丞相许秋池,是摄政王的死对头。”

数年前,摄政王偶然得知,许秋池与王妃宋渺并非他所以为的普通表兄妹,而是曾经有过婚约的未婚夫妻。他勃然大怒,斥责他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没过几日,宁川便违背了当初只娶宋渺一人的誓言,往王府里抬了两房美妾。

许秋池前去理论,反被摄政王劈头盖脸地羞辱,骂他出身低贱,不知尊卑。

——许秋池这一生,最恨旁人拿他曾经是乞儿的出身说事。

这也就罢了,他一向能忍。

可宁川,还顺带侮辱了他心上人的人品。

即便后来宋渺与宁川重归于好,那道因背叛而产生的裂痕,却永远留在了那里。时不时地,就会跳出来,给宋渺的心上重重一击。

这让许秋池如何能忍?

他与我见的最后一面,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宁川给不了她幸福”。

那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所有暗中的较量,从那时起,便都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如今四年过去,他终于得偿所愿,能够站在朝堂上,与宁川平起平坐了。

我轻叹了一口气。

对他们的爱恨情仇,我早已没了兴趣。只希望这场权力的漩涡,能离我的夫君,远一些,再远一些。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千万别卷进他们二人的党争之中。”

虽然明知圣上不会容他置身事外,我还是忍不住苍白地叮嘱了一句。

谢羡之没有回答,只是亲昵地用脸颊蹭了蹭我。

“别总在家里闷着,我没法时时陪你,你就多出去走动走访,跟旧友们聚一聚,或者回岳母家看看,我下值了就去接你。”

我在长安并没有什么旧友,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送走他后,我梳洗完毕,便带着清垣和月明两个孩子,回了娘家。

多年未见,路途迢迢,我们母女已经许久未能相见了。

虽然当年因为我痴迷许秋池一事,母亲和兄长对我怒其不争,连送嫁时都憋着一股怨气。但血浓于水,这份亲情又岂是说断就能断的?

这些年,京中时兴的玩意儿,被我哥一箱一箱地送往江南,算下来,几乎花去了他大半的俸禄。

想到这里,我脸上不由得漾起笑意,将怀里好动的孩子又搂紧了一些。

3

在娘家,一番久别重逢的互诉衷肠后,哥哥自告奋勇,说要去给我买小时候最爱吃的桂花糖糕。他如今只是个七品小官,日子过得清闲。

冰释前嫌后,我与母亲也说完了体己话,连日奔波的疲惫感这才后知后觉地袭来。我便打算先回自己出嫁前的闺房小憩片刻。

两个孩子被外婆兴高采烈地带去花园里玩耍,我则独自一人,穿过那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径,推开了院门。

院中的那棵梨树,依旧枝繁叶茂。

一切都恍如昨日。

仿佛我还是那个刻板无趣的少女,日复一日地在这方小院里生活,就连爱慕一个人,也只会笨拙地想着,要让他吃得好一些,再好一些。然后日日翘首以盼,望着那面高墙,期待着那个身影的出现。

后来,他果然成了常客。

却只是因为我与他的心上人有过一段旧交,他便借着喝汤的名义,一次次地前来,旁敲侧击,试图拼凑出她所有的过往。

我不自觉地又陷入了回忆的泥沼,身上感到一阵发冷。

忽然,窗棂处传来一声轻响。

我悚然一惊,猛地回头。

只见院墙之上,坐着一个清瘦的身影。月白色的衣衫,身姿挺拔如竹,一张脸却沉郁如水。

我差点惊叫出声,幸好及时用手捂住了嘴。

“……许秋……许大人?”

他苍白的脸上,硬是挤出了一抹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竟透出几分妖冶之气。是比从前更加成熟的模样,只是鬓角处,竟夹杂着几缕银丝。年纪轻轻,就生了华发。

“你还认得我。”他声音沙哑,从墙上利落地跳了下来。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眉头紧锁:“许大人若有公事,理应从正门拜访。”

他身形一顿,低声解释道:“抱歉,习惯了,一时忘了该避嫌。”

话已至此,我不想再与他共处一室,转身便要离开。

许秋池却在身后叫住了我。

“今禾。”

“这么多年没见,就真的连一句话,都不愿同我说了吗?”

他总是很懂得如何示弱。

几乎是同一时间,我想起他与宋渺那段人尽皆知的苦恋,如今又和摄政王势同水火。我们之间并无深仇大恨,他从前与我也算守礼,若我就这样甩手走了,倒显得我太过小家子气。

于是,我重新坐了回去。

坦然道:“多年未归,院中并未备下茶具,无法招待大人了。”

他用一种仿佛隔着层层迷雾的眼神,看了我许久,才轻声开口:“你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出嫁那年,我二十岁。如今已是二十有四,又生养了两个孩子,容貌心境自然会变。

我点点头:“是变了一些。”

四周再次陷入沉默。

他抬头望了望那棵梨树,喃喃自语:“去年春天,这树生了场病,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救活。还好,今年长势不错。”

我没太听清,疑惑地问:“什么?”

他却岔开了话题:“你出嫁那天,我没能来送你。”

一边说,他一边从袖中取出一支白玉簪。那玉簪通体莹润,雕工异常精巧。

“这本是……送你的新婚贺礼。”

男子赠簪,寓意非凡。我觉得此举甚为不妥,便委婉地拒绝了:“都过去那么久了,大人不必再讲究这些虚礼了。”

他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中,指尖开始微微颤抖。

半晌,他才沉默着收回手,向我道了别。依旧是翻墙,回到了他那一墙之隔的丞相府。

我在房中静坐了许久,睡意全无。

直到谢羡之来接我,我的情绪还有些恍惚。

他将我揽入怀中,温热的胸膛让我瞬间安心下来,只听他在我耳边低声问道:“你见到那个人了?”

我闷闷地“嗯”了一声。

对于过往,我从未对他有过半分隐瞒。

“倒不是还念念不忘,只是觉得,从前的自己,就像被抽走了魂魄一般,现在想来,有些可怜。”

他温柔地拍着我的背,轻声道:“少女情怀,总是诗。这怎么会是你的错?”

“阿禾,你没有错。”

“心疼一个人,没有错。因为一份救命之恩,就倾尽所有地对人好,更没有错。”

“因为你,本就是一个顶好顶好的人。”

是啊。

我当初,究竟为何会喜欢上许秋池?

在那些被尘封的遥远记忆里,其实一直都有答案。

4

十五岁那年,我与母亲、兄长相依为命,一边要守着父亲留下的偌大家业,一边还要防着那些打着“照拂”旗号,实则对家产虎视眈眈的江南本家。

可惜,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一次,母亲外出为亡父点长明灯,家中突然来了人,说母亲的马车失控坠崖,人虽救了上来,却已奄奄一息,只等着见我最后一面。

我当时六神无主,连还在书院的兄长都来不及等,提着裙子就往外跑。

刚出城门,一个麻袋便从天而降,将我套了个结结实实。

——那些豺狼虎豹般的族人,竟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将我骗了出来!他们找了个浑身脏臭的男人,企图毁我清白,再以此为由,攻讦母亲教女无方,辱没门风,从而名正言顺地夺走叶家的产业。

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就在我绝望之际,是当时还在城外行乞的许秋池救了我。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我看见他放下手中沾血的石头时,那张清俊的侧脸。苍白、美丽,却又透着一股与他破烂衣衫格格不入的妖冶之气。

那一刻,他在我眼中,宛如天神下凡。

他开了口,声音因饥饿而沙哑,却是问我要两个馒头:“要白面的。”

我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躲着一个人。一个用荷叶顶着头,拿手帕蒙着脸的小姑娘,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那姑娘的衣衫虽有补丁,却很干净。

两个人的肚子,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我回过神,连忙说:“我带你们回家去!”

他们却同时用一种极其警惕的眼神看着我。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华贵的绸缎衣衫,瞬间明白了。那年江南大水,流民遍地,许多富贵人家趁机低价买卖人口。他们是怕,我也是那样的人。

我沉吟片刻,灵光一闪。

“我家隔壁,原先住着一户书生,后来他家大人考取功名外放了,宅子便一直空着。我手头还有些私房钱,你们救了我的命,我便将那宅子买下,赠予你们。”

我爹生前经商,后来虽散尽大半家财行善,但叶家仍算富庶。

两人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但紧接着,我的救命恩人,又板起脸,严肃地说:“我们有处安身之所即可,不必如此破费。”

我想说,这怎么是破费?你救的是一条人命啊。

可他身后女孩的肚子,又“咕”地叫了一声。

他打断了我的话:“什么时候能回去?”

我只好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领着他们往城里走。

路上,我忍不住问:“你们是何关系?为何深夜还在城外?”

他沉默了片刻,才回答:“我们是兄妹。江南遭了水灾,便跟着流民一路北上,刚到京郊。”

我点了点头。

从始至终,那个女孩都一言不发,只是依赖地、紧紧地跟在他身侧。

“我叫许秋池。”他说。

“多谢你的好意,宅子的钱,我会还你的。”

我急忙又要说“不必”。

他却用一种不容置喙的沉沉语气说:“我许秋池,不是挟恩图报的小人。”

后来,相处久了,我才发现他当初撒了谎。

许秋池曾是个乞儿,因为容貌过于出众,时常招来无妄之灾。是宋渺的父母,见他可怜又聪慧,便将他带回家,当作童养婿抚养,还出钱供他读书。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洪水,夺走了宋家的家产和宋家父母的性命。只有在地势较高的书院读书的许秋池,和前去接他下学的宋渺,侥幸逃过一劫。

家产被族人哄抢一空,他只能带着宋渺,一路北上求生。

这一路上,他为了让宋渺能吃饱穿暖,强忍着读书人的羞耻,做过许多上不得台面的事。打过架,甚至与野狗抢过食。

可在宋渺面前,他必须维持着君子的体面。

“我不想让她觉得,我们和那些乞丐是一样的。”他曾这样对我说。

那时,我已经认出,宋渺就是我幼时府旁的邻居。

我对他的那点绮念,就此打住。

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妻,从来都不是什么兄妹。

只不过,那时的宋渺,似乎不愿承认这段关系罢了。

5

许秋池说到做到。自住进隔壁院子后,他很快便在外面寻了活计。赚来的铜板,总是 meticulously 地分成两份,一份给宋渺添置衣物,另一份,则日日放在那面隔开我们两家的院墙上,我的窗台前。

那时他还不会武功,每次爬墙都弄得灰头土脸。

宋渺总是温柔地替他解释:“哥哥他……只是想自食其力,不愿白受嗟来之食。”

我沉默地看着他那因为在码头扛麻袋而微微佝偻的背影,终于下定决心,轻声说:“我们做一笔交易吧。”

他闻言,抬起了头。

“我兄长于读书一道,并无天赋。家中那些亲戚又对家产虎视眈眈,只怕再过几年,他们就要明抢了。若你愿意,我便供你读书习字,宋姑娘的衣食住行,也由我叶家一并承担。但你们需承诺,待许公子金榜题名,要护我叶家一世周全。”

他思量再三,几次握紧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最终,郑重地点了点头。

自此,我向母亲和兄长坦白了一切。家中的厨房,每日都会按时给隔壁送去饭菜。母亲感念他们的救命之恩,对二人更是关怀备至,不仅包揽了所有衣食开销,逢年过节,还会给宋渺送去金银首饰。

许秋池也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他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入学第二年,便考取了秀才。

那一年,他十九岁。

我原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无波地过下去。那个雨夜里的惊鸿一瞥,就让它化作纯粹的恩情吧。母亲也开始为我张罗亲事,我虽心中苦涩,却也并未阻止。

谁曾想,宋渺一次出门,竟与当朝摄政王宁川,有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邂逅。

二人在城外遭遇刺客,宋渺稀里糊涂地与他一同逃亡了数日。

等她再回来时,许秋池因为找不到她,已经憔悴得脱了相。而宋渺,却是一副少女怀春、面带桃花的模样。

他怔怔地看着她,大步上前,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眼眶里渐渐蓄满了泪水。

“你去了哪里?我发动了叶府所有家丁,找遍了全城,都找不到你。”

宋渺的眼神有些闪躲。

许久之后,我正站在门边,奉母亲之命前来探望,只听见她用极低的声音说:“许秋池,过去的事,我不怨你了。以后,我们就当亲兄妹吧。”

那个背对着我的清瘦身影,肩膀在那一瞬间,轰然垮塌。

半晌,他才用颤抖的声音问:“为……为何?”

她别开脸,似是而非地答道:“那个人,权势滔天。我想……想要一个强大的娘家做依靠。”

良久,隔壁院子里的梨树被风吹过,一片枯黄的叶子,悠悠地落在宋渺的发间。

许秋池抬起手,替她摘掉了那片落叶。

然后,用一种近乎决绝的语气,说道:“好。”

自那以后,他便开始了夙兴夜寐、悬梁刺股般的日子,不仅苦读圣贤书,还拜师学了武艺。

后来,他一路青云直上,坐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在他的支持和筹谋下,宋渺也终于如愿以偿,风光大嫁,成了摄政王妃。

他就是这般,深爱着宋渺。

而我,在亲眼目睹了他们划清界限的那一幕后,心中迟钝地冒出了一个念头:或许,他总归是要成家的。

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6

许秋池,是给过我希望的。

在宋渺出嫁前,我从未有过半分逾矩。直到她大婚之后,我看着许秋池那张因苦读和练武而日渐消瘦的脸,才第一次鼓足勇气,站在墙边,对着隔壁喊话:

“我今天亲手炖了甲鱼汤,你要不要过来尝尝?”

那一年,母亲的态度,从最初的“想多留女儿几年”,渐渐变成了焦虑和催促。

我十八岁了。

与我同龄的姑娘。们,大多早已嫁人生子。就连身份悬殊的宋渺,也觅得了归宿。

母亲终于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再三逼问之下,我还是吐露了实情。

没想到,她听完后,竟落下泪来。

“我的傻女儿,他心里背负的东西太重了,你等不到结果的。”

可那时的我,偏执而热烈,不撞南墙不回头。

当许秋池真的翻过院墙,坐下来,一口一口喝完我炖的汤时,我感觉心里的花,都开了。

即便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听说,你与渺渺幼时相识,能否与我说说,是哪年哪月的事?”

我依旧笑中带泪。

这个时代的女子,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一个门当户对的陌生人。能与心上人有片刻的相处,已是奢求。我天真地以为,我会是那个例外。

可我忘了,许秋池要守护宋渺一辈子。

当我家的铺子被族叔上门刁难时,他远在百里之外,只为给怀了孕的宋渺,寻一株她梦里见过的“仙花”。

当我因巡视铺子时遭遇暴雨,回家后风寒入骨、卧床半月时,他隔壁的院子,灯火彻夜未熄。他在安慰因与宁川争吵而离家出走,不幸流产的宋渺。

相识多年,他早已位高权重,不再是那个靠出卖苦力赚钱的少年。欠我叶家的恩情,也早已用别的方式还清了。

可他从未送过我任何一样东西。

我曾以为,是他不懂这些男女情爱里的弯弯绕绕。

可我分明亲眼撞见过,他去京城最有名的首饰铺子,亲自为宋渺挑选了许多价值不菲的珠宝。就连她腹中孩子的长命锁,他也用心备下了。

我就像一个站在浓雾里的旅人,日渐憔悴,却始终找不到出路。

我不敢问,他到底打不打算娶我。

若是不打算,又为何要日日都来?毕竟,我与宋渺那短暂的两年邻居情谊,早已被他翻来覆去地问了个遍,再也榨不出什么新鲜事了。

他唯一一次提“娶我”,是因为他与宋渺的旧事,在宁川那里东窗事发了。

那日梨花纷飞,他站在树下,轻声问我:“你,可愿嫁我为妻?”

那一年,我将满二十岁。过了生辰,便要开始缴纳朝廷规定的晚婚罚金。

我本能地就要张口答应,可话到嘴边,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一个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尖锐地质问:

叶今禾,你真的情愿,这一生,你的夫君心里,都装着另一个女人吗?

我犹豫了。

他别过头,不敢看我的眼睛,随后便匆匆离去。

我后知后觉地明白,他不过是想借我,来打消宁川的疑心。否则,以我商贾之女的身份,早已配不上他丞相门楣。

可我,还是想给自己最后一个机会。

在生辰前的半年里,每一次,只要宋渺那边有事,派人来将他叫走,我都会轻声问一句:“能不能不要去?”

我问了太多次。

他也一次都没有留下过。

最后一次相对而坐,我的膝上,放着那方亲手绣好的红盖头。

母亲告诉我,她在江南为我相看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对方郎君不知为何,点名要娶我。只等我点头。

这一次,我没有立刻回绝,只说要再想想。

几日前,我在午后的小院里假寐,做了一个漫长而真实的梦。

梦里,我们所有人的一生,不过是一本写好的话本子。

我如愿嫁给了许秋池。他位极人臣,我也成了风光的丞相夫人。可他一辈子,都像个最忠诚的骑士,守护在他的公主宋渺身边。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宋渺一声召唤,他便会立刻抛下我,奔赴到她身边。

而我,因为那份救命之恩,总是不哭不闹,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一个人生产,一个人病倒,一个人抚养孩子长大。

直到死,我都像个局外人。

那种如同溺水般的窒息感,让我从梦中猛然惊醒。

我心中一片空寂。

看着面前喝汤的人,我问:“你官越做越大,为何还不搬走?”按理说,他早该搬去离皇城更近的达官显贵聚居之地。

他语焉不详:“此处,是我的来处。”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这里有太多他跟宋渺的回忆,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

直到他歪着头,看似不经意地说道:“也不知是谁,向摄政王告的密,将我与渺渺的旧事说了出去。”

那一瞬间,我如坠冰窟,浑身冰凉。

原来,在他眼中,我是这样的人。

他却不等我回答,又自顾自地说:“宁川,终究不是她的良人。”

这时,院外传来下人急切的呼唤,说是王妃受了委屈,不肯喝安胎药。

我最后一次,木然地挽留:“能不能,不要去?”

他只是脚步顿了顿,一如既往,抬脚便走。

当天夜里,我去找了母亲,将头埋在她的膝上,低声说:

“明日,便是女儿的生辰了。”

“母亲,那位江南的公子,为何要娶一个老姑娘?”

一滴滚烫的泪,落在母亲的手心。她沉默着,轻轻为我拭去了眼角的泪痕。

7

母亲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她什么都没多问,眼神里唯一的担忧,是我怕我会临阵脱逃。

我知道,她终究是为我好的。

也只有我自己清楚,那颗为一个人悬着、为一个人不甘的心,是真的死了。就在那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三天后,我登上了南下江南的船。

江南水乡,烟雨朦胧,我见到了谢羡之。也是在那里,我才明白,他为何愿意娶一个年届二十,在旁人眼中早已错过了最好年华的“老姑娘”。

其一,我们之间有段尘封的旧事。

他温和地笑着,提起往事:“你还记得吗?你家曾住在东街。我自幼体弱,府里管得严,只有你胆子大,愿意带我溜出去玩。每天算着时辰,偷偷在角门等我,还时常塞给我一些家里不许我碰的零嘴。”

其二,是我们都被命运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世人迷信,都说我命硬,克父克母,”他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空有个才子美名,却也一把年纪了,怕是撑不起门楣。再说,女子二十,在我看来正是风华内蕴的好时候,能娶到你,是我捡了天大的便宜。”

这话他说得谦虚,但我知道,他远比他口中描述的要好上千百倍。

他是一个骨子里都透着温柔的人。温润如玉,彬彬有礼,却从不让人感到半分疏离。

我们成婚四年,他每日为我描眉绾发,从未间断。 府中清净,不纳妾,不蓄美婢,连跟在他身边伺候的都是清一色的小厮。

天长日久,那些曾经盘踞在我心口的遗憾与不甘,如同江南的梅雨,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散了。

我们之间,是真正的相濡以沫,心意相通。后来,我们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那些遥远的过往,便被彻底尘封在了记忆的角落。

8

我靠在谢羡之怀里,情绪渐渐平复,脸上有些挂不住:“都当娘的人了,还这么爱哭……”

他故意板起脸,语气却满是宠溺:“当娘怎么了?我这个当爹的,昨晚上还不是偷吃了儿子的糖葫芦。”

我被他逗得破涕为笑,任由他温柔地为我卸下满头发钗,在他的怀抱中安然入睡。

长安城里朝局风云变幻,而我们的家中却是一片安宁祥和。

离母亲和兄长近了,初来时的那份忐忑也烟消云散,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叶家姑娘,重新融入了长安的生活。

一次宫宴上,我意外地与宋渺重逢了。她被一群贵妇人簇拥着,众星捧月。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一举一动都透着宁王妃的威严与疏离。

她看见了我,却没有走近,只是隔着人群,冷淡地朝我点了点头,便移开了视线。

周遭的窃窃私语钻进耳朵里:

“宁王妃真是好手段,这么多年膝下无子,王爷竟也未曾纳过一个侧室。”

“听闻御史夫人与王妃曾是旧识,怎么瞧着这般生分?”

“你傻呀,御史大夫可是圣上的人……”

我平静地回了一礼,对那些藏在袖间的窥探和议论充耳不闻。谢羡之是皇帝跟前的重臣,而我这些年经营的绣楼也早已名满江南,没人会蠢到当面来触我的霉头。

甚至有些早已站队新帝的官员家眷,已经开始不动声色地向我示好。

对此,我既不刻意疏远,也从不主动亲近。

御史大夫这个职位,看似圣眷正浓,实则如在刀尖上行走,一招不慎,便会沦为党争的牺牲品。夫君时时处处为我考量,我自然不能拖他的后腿。

原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有惊无险地过下去。

谢羡之出身名门世家,少时便离家游学,见识广博,深得圣上赏识。圣上甚至在私下里对他透露过,有意将他调往工部。

那天他回到家,含笑对我说:“这下最好了,调去工部,便能少了许多朝堂上无谓的争斗。说实话,我真想天天在家陪着你和孩子们。”

我嘴上嗔怪他不求上进,心里却甜得像灌了蜜。

他身形颀长,如青松玉立,站在我闺中庭院那棵梨树下,回眸望我:“阿禾,你就是在这里,一点点长大的。”

他的眼中满是眷恋,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遗憾。

遗憾那些错过的年岁里,我们不曾相伴。

他总是很笃定地说,如果当年我能再大上两岁,或者我们之间没有那四年的分离,我的心里,便绝不会有过旁人。

他说得对。

我对上他那双缱绻深情的眼眸,像是中了蛊一般,踮起脚尖,主动凑了上去。

我们都沉浸在这片刻的温情里,谁也没有发现,一墙之隔的屋顶上,立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晚秋的风刮得猎猎作响,那人的衣袂翻飞,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可最终,他只是垂下头,沉默地注视着梨树下相拥的我们,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9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不过半月,我正在书房教导两个孩子功课,一道身影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声音凄厉:

“夫人!出大事了!”

一滴墨毫无预兆地落在我的衣袖上,洇开一团污迹。我心头猛地一跳,迅速起身,唤人进来:“何事如此惊慌?”

来人是羡之的长随俞书,他满脸焦急,泪水混着尘土淌下来:“是公子,公子在衙署……被大理寺的人给带走了!”

我的身子晃了一下,死死扶住门框才没有倒下。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先将孩子们安顿好,然后立刻带着人,快马加鞭地冲了出去。

一路赶到御史台,只见朱漆大门紧闭,连个守卫的影子都没有。

我顾不上体面,拼命地拍门、叫喊。

我一边让翠研立刻去叶府请母亲过来照看孩子,一边让俞书去拜访许秋池的旧部,无论如何,至少要让我知道,羡之究竟因何遭此横祸。

我就这样等在门口,心急如焚。

天色一点点暗沉下来,乌云堆积,一场秋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我望着无边无际的雨幕,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

秋日将尽,天又这般冷。

也不知谢羡之在天牢里,是否会感到寒冷。

门,依旧没有开。

雨声中,却隐约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我伸长脖子望去,以为是俞书回来了。

只见一辆装饰考究的白底赤金纹马车,踏着水花缓缓驶来。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紧接着,一个身着朱红官服的身影撑着伞,下了车,一步步穿过雨幕,停在我面前。

我愣愣地抬头看他:“许大人?”

他垂下眼帘,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声音平静无波:“是我。”

看到他,我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心底骤然生出一丝希望:“你能不能帮帮我?我只想见我夫君一面。”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说起了另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此刻,大理寺的人和禁军,应该已经将摄政王府围得水泄不通了。陛下的江山,容不得任何人分庭抗礼。”

我正想问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我身上,平淡地陈述:“谢御史与摄政王府往来过密,涉嫌谋逆。圣上只抓他一人,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我如遭雷击,失声反驳:“这绝不可能!我夫君绝不会做这种事!”

他似乎并不意外我的反应,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淡淡的笑:“这么多年不见,你忘了么?我是个从不说谎的人。”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

我直视着他,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时候过来?”

秋雨冰冷刺骨,他解下身上的披风,那张万年不变的平静面具一寸寸碎裂,露出那层沉稳表皮下,我所熟悉的、带着一丝妖冶与不羁的本色。

“来看你的诚意。”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追问道:“什么诚意?”

他向我走近,雨水的气息夹杂着他身上清冽的松香扑面而来。

最终,那件带着他体温的披风落在了我的肩上。

耳边传来他的一声轻叹,近乎呢喃。

“叶今禾,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10

我的心是什么做的?

无非是血肉之躯。

它会动,会痛,会受伤,但也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愈合。

我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才好不容易将它养好。

可现在,他却用一种控诉的语气对我说:

“你嫁给了谢羡之,那你让我怎么办?”

“我备好了一整座府邸的聘礼,不过是晚回来了两天,看到的却是你家张灯结彩,喜气盈门。”

他声音里带着浓重的自嘲:“我是乞儿出身,爹娘是谁都不知道,从小没人教养,饿疯了的时候,也跟野狗抢过食。”

“可我这辈子,从来没有那样慌过。我跑掉了一只鞋,拼了命地追到码头,却只看到你的船渐行渐远。”

他扯出一抹苦涩的笑:“甚至,连片言只语都没给我留下。”

我只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你直接告诉我,我夫君的案子,到底有没有你掺和在里面?”

他的脸上无法抑制地流露出一丝伤痛。

最终,他还是默认了:“你觉得有,那便是有。”

我再也控制不住,扬手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位年轻的丞相大人,被我打得偏过了头,一丝血迹从他唇角缓缓流下。

他抬手,用拇指缓缓抹去血痕,那抹红色映衬得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是个挟恩图报的人,但你向来说话算话。许秋池,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会护着我们叶家一辈子。”

他竟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可谢羡之,又不姓叶。”

我握紧双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我呢?”

他似乎没听清,或是没反应过来。

“什么?”

我想起那些被辜负的过往,心头一片冰冷。

或许,许秋池真的从来、从来都没有对我好过。

就在这时,俞书和翠研驾着马车赶了过来。

我顺手解下肩上的披风,毫不留恋地扔在他身前的泥水里,转身登上了马车。

那把本就偏向我这边的伞,彻底垂落下去,遮住了他的脸。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他弯腰捡起披风的细微声响。

我这才隐约记起,这件披风,好像是我很多年前送给他的。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我坐进车里,低声问:“俞书,事情打听得怎么样了?”

11

许秋池没有骗我。

谢羡之确实是以“涉嫌谋逆”的罪名被带走的。

并且,皇帝亲自下令,此案任何人不得探视。

京城的天,要变了。

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府一夜之间轰然倒塌,无数人受其牵连,遭了无妄之灾。

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的名字,立刻吩咐车夫:“去平康坊。”

我赌,许秋池绝不会让宋渺也深陷这趟浑水。

果然,在宋渺婚前置办的一处宅子外蹲守了一夜后,那扇紧闭的门终于打开了。

我立刻上前,请求拜见。

开门的丫鬟认出我,愣了愣,随即硬着头皮道:“御史夫人,我家小姐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您了。”

“您还是请回吧。”

我顾不上什么礼数和冒犯,朝着院内高声喊道:“王妃娘娘!我确有要事相求,还请您出手相助!”

那扇门,最终还是没有为我打开。

只从里面传来一声冷哼,和一句淬了冰的嘲讽:“现在知道来求我了?怎么不去求你的许秋池?”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

浑身都被雨水和露水打湿,我愣愣地望着书桌上,那幅昨夜谢羡之还手把手教我写的字。

往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就在我身边的。

想着想着,我再也支撑不住,趴在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连三天,都没有谢羡之的任何消息,可大街小巷的流言蜚语却愈演愈烈。

翠研每日将打听来的消息讲给我听,什么“谋逆大罪”、“满门抄斩”,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让我恐惧万分。

在第四个彻夜未眠的清晨,我问翠研:“你说,救命之恩,该当如何回报?”

她不假思索地答道:“若对方有钱有权,那便许他一世富贵,前程无忧。若是他受了伤,也定要为他寻遍良医,治好他才行。”

我低声自语:“这么说来,我应该是还清了的。”

我感激许秋池救过我的命。

所以后来,我对他说过的话、对他在意的人,都加倍地回报了。

可他们二人的反应,却让我如坠冰窟。

救命之恩大过天,可我们当初明明说好,从此两不相欠。

现在,这是要用这份恩情,来买断我的一生吗?

那我宁愿,当初就死在那个冰冷的雨夜。

沉默了许久,我独自起身,一步步走出家门,穿过两条熟悉的街道,回到了叶府。

在我曾经住过的小院里,我只站了片刻,隔壁便传来瓦片响动的声音,一个人翻墙而入。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嗓音沙哑得厉害:“想好了?”

我点了点头。

他苍白的脸上瞬间泛起一层病态的红晕,手指微微颤抖着,再次从袖中掏出那根我无比熟悉的白玉簪。

“这本就是为你准备的。你不知道,这块玉料是我亲自去昆山寻的,回来后一点点亲手打磨。白日里公务繁忙,我就晚上点着灯……”

他语无伦次地,像个急于展示宝物的孩子。

“我在隔壁的院子里也种满了梨树,和你的院子一模一样。我还给两个孩子都备好了启蒙先生和院落,我会把他们当成亲生的。对了,我们还可以养一只猫……”

我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静静地听着。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手却固执地伸过来,想将那支玉簪插入我的发间。

“我可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我麻木地开口问道。

他说没有。

“你对我和宋渺,有再造之恩。”

我继续问:

“那一年,你向来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为何偏偏要出手救我?”

他闭了闭眼,坦白得残忍:“看你衣着华贵,想着你能让宋渺吃上一顿饱饭。”

原来如此。

那接下来的事,就简单多了。

我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我会去御前告你,告你徇私枉法,借党争之名排除异己,犯下欺君之罪。即便是要滚上十遍钉板,我也要去告你。”

“若我死了,没能告成,那我就当是为我夫君殉情。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会永远站在你的对立面。”

他猛地睁大了眼,我在他漆黑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决绝的倒影。

“我与你,不死不休。”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形晃了晃,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拔下他刚刚插上的发簪,狠狠掷在青石板上。

清脆的断裂声响起,玉簪瞬间四分五裂。

我用最恶毒的语言刺向他:“你和宋渺,你们才应该是天生一对,你们谁都不该去祸害旁人。”

说完,我决然转身。

他却像是再也承受不住,在我身后失控地嘶吼:“叶今禾!”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心悦你?!”

我即便再蠢,也不会相信这句话。

我只知道,真正的心悦,绝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冲上来,死死拽住我的手臂,口中反复呢喃着:“你不明白,叶今禾。”

“你什么都不明白。”

“宋渺的父母,是因我而死的。”

我挣扎的动作,愕然停住。

12

十六岁的许秋池,还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为科举做准备的少年。

那场天灾来得毫无预兆。按原计划,他那日应该是在城郊踏春。

可他骗了宋家的父母,偷偷带着宋渺去了旬假时仍开放的书院温书。

他怎么也想不到,洪水来临前,宋家的二老本是有机会逃生的。

可他们为了去城郊寻他,才被那场席卷一切的洪水彻底淹没。

从那以后,宋渺就恨他。

每多看他一眼,那恨意就加深一分。

她偏执地认为,都是因为许秋池撒了谎,才害得她家破人亡,沦为孤女。

这些年,她不得不与他相依为命,却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

她见不得他过得好。

但凡许秋池在这条为她背负愧疚的道路上稍有偏离,她便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他重新拽回那条痛苦的轨道。

原本,许秋池的计划是考取功名后,自请外放去江南,带她回到故土。

可她遇见了心爱的男人,便任性地改了主意。

于是,许秋池只能去争,去斗,去做所有能让他向上攀爬的肮脏事。

就像当年,他像个小乞丐一样,带着她衣衫褴褛地走进长安城,所有的苦楚和不堪,他都自己咽下,从不在她面前流露半分。

宋渺刚嫁入王府时,他就察觉到了宁川对权力的病态痴迷。

他知道,摄政王这条路,走不到头。

于是他只能更加拼命地往上爬。

他要赎他或许根本没有犯下的罪。

他要保住宋渺的命。

母亲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再次回响在我耳边:“他背负的东西太重了,你等不到结果的。”

原来是这样。

原来竟是这样。

许秋池目光涣散,泪水无声地滑过他苍白的脸颊。

“叶今禾,我怎么敢说……我心悦你?”

“我出身卑贱,甚至……还有过一门名不副实的婚事。”

“即便入了仕途,手上干的也全都是见不得光的脏活,只有这样,才能爬得更快。”

“可你,还有你的家人,你们都活得那么光明磊落,心怀善意。而我,只是一个背负着罪孽的人。”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所以我拼了命地往上爬,所有的俸禄一分不敢动,全都存起来,只想为你备一份风风光光的聘礼。”

“我天真地以为,等宋渺成了婚,就不会再对我那般苛刻。可她还是觉得,我不配得到任何好姑娘的青睐,尤其……配不上你。所以她才会三番五次地,在我马上就要见到你的时候,将我强行喊走。”

他的声音愈发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我这一生,实在乏善可陈。只有一个宋渺,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交集。只要你还愿意同我说话,那说什么都好。”

他怔怔地望着我,低声问:“你恨我,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反问他:“你那个时候就知道,我心悦你,是不是?”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承认了:“是。”

我冷笑一声。

“所以你才那么自信,自信到可以任由我背负着世俗的偏见和流言蜚语,硬生生被拖到二十岁也未能出嫁。”

“你笃定,我一定会等你。”

“可是许秋池,无论你觉得你亏欠了宋渺什么,那都只是你的事。”

“不是我的。除了救命之恩,我叶今禾,不欠她宋渺分毫。”

“况且,我也不是那种受了些许玷污便要去寻死的弱女子。”

“你要赎罪,便自己去赎,为什么要拉上我给你陪葬?”

“我看不见的在意,就等于不在意。”

“许秋池,你见过谢羡之。我现在喜欢的,正是他那样的谦谦君子。”

我不想再与他纠缠,转身便走。

他阴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若我非要他死呢?”

我头也不回,冷声应道:“那我一定,让你偿命。”

冷风如刀,我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再也没有回头看那个人一眼。

一路回到家。

翠研迎了上来:“夫人,您方才不在,宁王妃……哦不,是宋渺派人递了信,说她愿意帮您劝说许大人……”

小丫头大概是偷听到了当年的内幕,显得有些忐忑不安。

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这两日你也累坏了,先去歇着吧。”

“至于王妃那里,就回话说,不必了。”

许秋池是不会听的。

他这个人,和他的爱,都太沉重了,是我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的。

无论他爱或不爱,他当真没有一天,让我好过过。

七十二道钢针,我可以去滚。

就像几年前,我们在江南骑马踏青,马儿突然受惊失控。

谢羡之没有丝毫犹豫,从另一匹马上飞身跃过,惊险地落在我身后,与我合力才制服了那匹疯马。

我们是同甘共苦,可以交付后背的夫妻。

我换上诰命夫人的朝服,牵过马,独自一人出了门。

一路策马疾驰,向着宫门的方向。

跑过了三条长街,许多闺中时熟悉的街景,都已变了模样。

正午门近在咫尺,我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道路的尽头,却停着一辆马车,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被迫勒马停下。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惨白如纸的脸。

他消瘦,憔悴,目光里一片死气。

“别去了。”

他低声说。

“谢羡之,什么事都不会有。”

13

我与他在马车内外,对望了许久。

他失神地喃喃自语:“我竟然……妄想你会对心爱之人狠下心肠。”

“你当初,对我也很好。”

我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许大人,从今往后,我们两不相欠了。”

“从前你我的约定,便就此作罢。”

他点了点头,声音里是无尽的疲惫:“左右……结局都是一样的。”

那一刻,我心中忽然涌上一阵难言的伤感。

我今日前来,确实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可心底深处,又何尝没有一丝侥幸的猜测。

——许秋池,他会来的。

他是个能为了所谓的赎罪,赔上自己半生的人。这样的人,不会真的将事情做绝。

我对他颔首,权当告别。

临走前,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前些年,那些从京城送到江南的首饰珠宝,大都是你送去的?”

他黯淡无光的眼睛里,倏地亮了一下:“是。”

怪不得。

其中有许多贡品,分明是宫中御赐之物。我兄长只是个芝麻小官,哪来那么大的门路。

“从送出那些东西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一生,恐怕是再也娶不到你了。”

一阵冷风吹过,将他飘渺的声音送到我耳边。

“好在那些聘礼,终归是都给到你手上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调转马头,离去了。

三日后,摄政王府满门上下,除宋渺一人外,尽数押赴刑场问斩。

而谢羡之,却毫发无伤地从大理寺走了出来。

他一见到我,便焦急万分地冲过来,死死将我拥入怀中。

“圣上密令我入大理寺,协助审讯涉案官员。事发突然,为免走漏风声,严令不许我通知家中任何人,以免其他官眷捕风捉影,相互通风报信。”

“今禾,对不起。”

我狠狠地捶了他两下,压抑了数日的泪水终于决堤。

连日来的担惊受怕,让我整个人都清瘦了一圈。

他伸手一圈,便能轻易环住我的腰,眼眶也跟着红了。

“让你为我担惊受怕,我真是罪该万……”

我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

同时,在心里狠狠地骂了那个诈我的许秋池几百遍,诅咒他最好被扣掉三年俸禄。

14

没想到,他的俸禄没被扣,下场却比那更惨。

人人都知道,他是圣上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没有根基,野心勃勃,最适合去干所有旁人不屑于干的脏活。

如今,桎梏新帝最强大的那股势力已经土崩瓦解。

这把刀,不仅再无用处,反而成了一根扎眼的钉子,时时刻刻提醒着那位年轻的帝王,他曾用过多少不甚光彩的手段,才将那位权倾朝野的异姓王拉下马。

皇帝要将许秋池,流放到苦寒的西北。

罗列的罪名信手拈来,无非还是同样的“参与党争,扰乱朝纲”。他为官多年,为了往上爬,留下的把柄多得根本不需刻意去寻。

临行前,谢羡之对我说:“我在狱中时,他私下递过几次信给我。大理寺上下,多是他的旧部,对我还算客气。”

我不想再给他添堵,便没有提许秋池纠缠我的那些事。

只是道:“他曾经送过我一些东西,劳烦夫君,帮我还给他吧。”

谢羡之这一去,便是大半个下午。

回来时,他神情有些怅然若失。

“那位曾经的摄政王妃,追着流放的马车跑了很远,嘴里喊着原谅他了,很快又被京兆尹的人给赶了回去。他们从前,关系很不好么?”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

他又叹了口气,道:“他似乎……也是疯了。”

半个时辰前的城门之外,大雪纷飞。

许秋池对着人群的方向,目光却空洞游离,仿佛在透过眼前的漫天风雪,看一个遥不可及的人。

他接过那些被他抚摸过无数遍的珍宝,轻声说:“不去了。”

“这一次,再也不去了。”

回忆的迷雾散去。

眼前没有什么种满梨树的小院,没有花茶,也没有那个二十岁的叶今禾。

天空阴沉,大地苍茫,只有一片刺眼的雪白。

他回过神,面前只剩下无尽的雪地,和那座青黑高耸的城墙。

以及,这世上唯一一个来为他送行的人。

他看了谢羡之许久,像是在努力从他的身上,寻找什么熟悉的痕迹。

最后,他对着谢羡之说:“那棵树生过一场大病,可不能再让它死了。”

他递过来一方手帕,里面包裹着的,是那根碎裂过的玉簪。

断裂处,已经用最细的金线,小心翼翼地修复好了。

谢羡之将它交给了我。

我听完他的转述,低头愣了片刻。

才重新抬起头,对他微笑道:“夫君,帮我将它收进库房里吧。”

他眉眼间那点若有若无的醋意终于散去,故意轻哼了一声:“算你识相。”

他这难得一见的窘态,让我会心一笑。

窗外,雪越下越大。

洋洋洒洒,却寂静无声。

年少时的一切,终究是,随风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