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为我挑了个丧妻带子的鳏夫,就在同一天,嫡妹被许给我的未婚夫
发布时间:2025-09-01 13:18 浏览量:1
我的人生,被继母轻描淡写地规划好了——嫁给一个拖着个孩子的鳏夫。
就在同一天,一道更为风光的指婚降临到了我那嫡妹裴疏月的头上,她将成为清远侯世子的正妻。那个被誉为“光风霁月”的翩翩公子,不久前,还是我的未婚夫。
可我并不想和她争抢一个男人。
这高墙深院从来不是女子的唯一归宿,若真要争,我便要为自己争一片山河锦绣的广阔天地。
我从松阳老家动身,风尘仆仆地赶回京城,恰好撞上嫡妹十六岁的生辰宴。隔着影影绰绰的回廊,我像个局外人,默然注视着裴疏月。她满面娇羞,柔若无骨地挽着本该属于我的未婚夫,两人视线交缠,那份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几乎要将周围的空气都灼热几分。
夜色沉寂,父亲将我唤至主屋。他面色沉肃,话语间没有半分温度:“你自幼长在乡野,举止粗疏,怎配得上侯府的门楣。世子与疏月在书院中早已两情相悦,我已同清远侯商议妥当,这门亲事,就换成疏月了。”
继母端坐一旁,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温婉笑容,她将两份卷着红绳的名册推到我面前,语气轻柔得仿佛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儿:
“虽说侯府那边点名要我们疏月,可你父亲又怎舍得让你受委屈?这两位公子都是京中年轻一辈的翘楚,你且挑一个,早日风光出嫁。”
见我垂眸不语,父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也带上了几分警告:“过去有祖父祖母护着你,我不便多言。如今既然回了京,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医书都给我烧了!女子就该早早嫁人,相夫教子,为母家添光,别整日动些不该有的心思!”
这番话,如同一道不容辩驳的命令。
继母慢条斯理地吹着茶沫,眼底的精明与算计一闪而过。她这是生怕我纠缠谢蕴,迫不及待地要将我这块绊脚石挪开。
我敛去所有情绪,温顺地应下,只说人选需要几日思量。父亲的神色这才稍稍缓和。
谁知,裴疏月竟按捺不住,从一旁的屏风后头转了出来,柳眉倒竖地瞪着我:“裴清玹!今天你也亲眼见到了,你和世子是云泥之别,和我比更是地上的土鸡与天上的凤凰。我劝你收起那些龌龊心思,掂量掂量自己究竟配不配!”
我忽然伸手,精准地扣住她皓白的手腕,将她一把拽到跟前,声音压得极低:“你爱慕谢蕴,可他……爱你吗?”
“我们自然是两心相印,情比金坚。”她迎上我的目光,眼中的得意愈发刺眼。
回院子的路上,侍女阿喜气得直跺脚:“那腌臜货养出的黑心肝!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货色,竟敢自比凤凰!若不是咱们夫人命薄,让江姨娘那种货色扶了正,她至今还是个见不得光的小娘养的,哪来的脸抢嫡姐的婚事……”
我轻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怒气最是伤肝,肝气郁结,上逆于身,轻则头晕目眩,重则咳血伤身,是大忌。
我与谢蕴的婚约,是母亲在世时定下的。那时谢家家道中落,远非今日这般显赫。如今高楼起,朱门深,清远侯府已成了一座华美的牢笼,想要脱身,谈何容易。这桩婚事,我本就打算退掉。裴疏月既然想要,那便如她所愿,拱手相让又何妨。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我便带着阿喜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不出三日,父亲和继母为我“精挑细选”的两位夫婿,底细便被我打探得一清二楚。
一位是新科进士,十年寒窗,家境贫寒,家中仅有一位呕心沥血将他拉扯大的老母亲。嫁过去虽说清苦,但胜在人口简单,只要熬得住,等夫君官运亨通,便有出头之日。可若是熬不出来?那便是女人的命数。
另一位,则是京都守备将军顾晏州。此人元妻新丧,膝下已有一名三岁的嫡子。只是,这位顾将军府中还养着一位娇宠至极的外室,本想在妻子病故后立刻扶正,却被老夫人以孙儿为由强硬压下,勒令他必须先迎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嫡母进门。
在街边的面摊上,舀汤的婶子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姑娘我跟你说,那位外室可是顾将军的心尖子肉!听说啊,原配夫人就是活生生被她给气死的!”她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亲眼所见。
阿喜喝完最后一口面汤,愁眉苦脸地问:“姑娘,这……这还嫁吗?”
“嫁!”我掷地有声。
裴疏月的肚子,等不及了。裴家想要攀附清远侯府这棵大树的野心,也等不及了。
上月,父亲一连三封家书催我回京,那时我便已察觉到异样。我精通医理,尤擅妇科。那日回府的宴席上,我留意到裴疏月嗜食酸梅,又对我出嫁之事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关切,便寻了个机会,借着为她整理衣衫的由头,悄然为她搭了脉。果不其然,是喜脉。
京中规矩森严,长姐未嫁,妹妹断没有先出阁的道理。无论我点头与否,父亲都会想尽办法逼我为裴疏月让路。
时间紧迫,我没有太多筹谋的余地。在两份名册中,我指向了顾晏州的名字。
大婚前一天,顾晏州那位被珍藏在心尖上的小娘子,竟亲自找上了门。
这个名叫余妙的女子,曾是顾晏州的救命恩人。据说当年他在西南剿匪,身中数箭跌落山涧,是余妙将他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顾晏州为报答她,赠予金银,她分文不取;许以良田,她也婉言谢绝,后来竟千里迢迢追到了上京。
顾晏州大为感动,可那时他已有妻室。家中长辈不喜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两人便在积云巷置办了一处外宅,安顿下来。直到老将军过世,原配夫人病故,顾晏州才重提让余妙进门之事,却被老夫人以死相逼,定要他先娶一位正经主母。
这才有了我的这桩婚事。
这些前尘往事,都是裴疏月幸灾乐祸地派人添油加醋说与我听的,她就等着看我的笑话。
余妙一身素衣,泪眼婆娑地跪在裴府门前,哭求我日后能给她一条活路,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对我指指点点。
我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裴疏月便抢先一步,“好心”地将人迎了进来。
一入内堂,余妙立刻收起了那副可怜相,一双杏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我道是何等天仙般的人物,原来也不过如此。”她轻哼一声,“裴小姐若是聪明人,就该趁早退了这门亲,免得日后守着空房,蹉跎了岁月。”
“余姑娘,你错了。没有我,也会有李小姐、王小姐,但那个人,绝不会是你。”我心平气和地回应,“你且放心,我只想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安生日子。风花雪月,儿女情长,我不会与你争。”
“说得好像你争得过我似的!”余妙用帕子掩着唇,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随即扬长而去。
裴疏月见状,抚掌大笑:“姐姐,我要是你,还不如选那个穷进士呢!虽说穷了点,但好歹有情饮水饱。总好过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与别的女人情深意重。不过嘛,反正不管你怎么选,都越不过我这个世子夫人去!”
我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所以你不是我,你我终究不同。”
裴疏月所求,无非是觅得良人,一生一世一双人;或是高门主母,享尽旁人艳羡。
可这,并非是天下所有女子的心之所向。
我敛下眼睫,神色一寸寸变得肃穆。幼时,我曾亲眼目睹母亲因胎位不正而难产,最终母子俱亡。她本可以活下来,却因“男女大防”的陈规,宁可被活活疼死,也绝不让男郎中近身诊治。这些年,我时常在梦中惊醒,眼前浮现的总是她那张痛苦而惨白的脸。
从那一刻起,我便立誓,此生定要做一名女医。
我借口江姨娘扶正,恐难容人,哭求祖父母将我带回松阳老家,正是因为我深知,在这深宅大院之中,我永远不可能有接触医术的机会。
那些年,无论严寒酷暑,我都跟着乡间的老郎中研读医书,跋山涉水,尝草采药。我曾为老叟刮骨疗伤,也曾为产妇接生。直到有一日,老郎中长叹一声:“孩子,我能教你的都教了。寻常病症,你已能应付自如。但若想在妇科上更进一步,恐怕只有去寻那位姜老先生了。”
我曾去拜访过本朝最负盛名的妇科圣手姜先生。
他却摇着头对我说:“女子受礼教纲常所束,行医之路比男子要艰难百倍。天赋暂且不论,单说体力,男子便占了优势,更无俗务缠身。老朽实无心力再收徒,即便要收,又何必非要收裴小姐一介女流呢?小姐请回吧,切莫强求。”
可我偏要强求。
姜老先生虽久不收徒,却在太医局任职授课。想要得到他的指点,这是唯一的途径。太医局三年一大考,五年三小考,规矩森严,却从未有过女子入学的先例。
我需要的,仅仅是一个机会。
之所以选择顾晏州,原因无他,只因他是太子近臣。 唯有太子这般的储君,才有可能打破陈规,助我实现夙愿。我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个选择,皆是为此。
至于裴疏月?
谢蕴的院里,早已养着一个身怀六甲的美娇娘。这个消息,唯独她被蒙在鼓里。不知当她日后得知,自己视若珍宝的“一生一双人”,在让自己有孕的同时,也与别的女子颠鸾倒凤,是否还能笑得如今日这般得意。
七月初七,我与顾晏州正式成婚。
喜房内红烛高照,更深露重,而我的新郎,却迟迟未归。我原以为他今夜不会踏入此地,正半梦半醒间,却感到床边立着一个人影,随即身上的薄被被猛地掀开。
顾晏州身姿颀长,逆着光,眼神冰冷地俯视着我:“昨日你究竟对妙妙说了什么?她那样一个柔弱的女子,你竟能狠下心肠,逼得她寻死觅活。这便是你身为当家主母的气量?”
撂下这句话,他拂袖而去,没有半分停留。
我揉了揉发胀的额角,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那个余妙,根本不信我的承诺。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
阿喜面色惨白地跑进来,声音都在发抖:“姑娘,不好了!老夫人院里来人了,说是……说是府里的小少爷发了高热!”
“可曾请过郎中?”我迅速穿好鞋袜,站起身。
“他们说……小少爷吃了咱们院子里的瓜果,回去不到一个时辰就烧起来了!老夫人大发雷霆,让您……让您去祠堂跪着!”
话音未落,一个神色倨傲的丫鬟便径直闯了进来,将一块西瓜皮狠狠摔在我脚边。
新妇进门第一晚便要跪祠堂,这是明晃晃地欺我娘家门第不高,给我下马威。
阿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姑娘,那时您刚歇下,我……我见一个小童在院外探头探脑,便随手给了他一片瓜。可是那瓜我也吃了,绝对没有问题!”她随我在乡下长大,哪里见过这等内宅的阴私阵仗,已吓得泣不成声。
我将她扶起,目光平静地迎上那丫鬟的视线,沉声又问了一遍:“郎中是如何诊断的?”
那丫鬟的表情僵了一下,撇撇嘴道:“外头的余娘子身子不适,府里的府医一早就被将军带走了。这会儿去外面请郎中的小厮,还没回来呢。”
我一把推开她,对阿喜道:“走,去看看小少爷。”
我踏入顾衍的房间时,一眼便看到床上躺着的小人儿。他双颊烧得通红,呼吸深重,但面色并无异常,睡得还算安稳。床沿和地板都十分干净,也没有闻到呕吐物的秽气。
我心中稍定。
顾家老夫人端坐在上首,见我进来,厉声斥道:“谁让你来这里的?祠堂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恰在此时,小厮领着一位年轻的郎中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那小郎中望闻问切了好一阵,才拧着眉头说,恐怕是西瓜性凉,伤了小少爷的肠胃,说着便提笔开了一副驱寒的方子。
“不可!”我上前一步,断然出声阻止。
老夫人勃然大怒:“你给我跪下!我看你就是存心要害我孙儿!先是喂他吃寒凉之物,现在又来阻挠医治!我原以为你没了生母,在祖父母膝下长大,会是个温良恭顺的,没承想我千挑万选,竟为你顾家挑了这么一个黑心肠的主母回来!”
她话音刚落,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便一左一右,死死按住了我的肩膀。
阿喜想上前护我,我朝她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
今日这个下马威,顾家是给定了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凉的青石板上,我疼得皱了下眉,随即理好裙摆,挺直脊背,安然跪坐。
丫鬟很快将新煎好的药端了进来,可半个时辰过去,小少爷的热度不降反升,竟开始烧得说起了胡话。“唔……”先前喝下的汤药,忽然又吐了大半出来。
老夫人急得在屋里团团转,抱着孙儿直掉眼泪:“我的心肝儿!那个天杀的余妙!还不快去,快去把府医给我追回来!”
看着眼前那张皱成一团的小脸,我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随即,我无视按着我的婆子,施施然站起身,看向那名满头大汗的年轻郎中:“先生可曾想过,小少爷患的,或许是小儿奶疹?”
奶疹,多发于二至五岁的幼儿,常见症状便是高烧不退,一旦疹子发透,烧便会退去。此症的病因,始于风温时邪侵袭肺经,肠胃不和只是表象,而非病根。治疗当以清热解毒为主,若反用驱寒之药,只会火上浇油,激得小儿呕吐不止。
那小郎中闻言,眼睛倏地一亮,连连擦汗:“像,太像了!这个年纪的孩童,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还不是被某些有心人拿什么瓜果给误导了!”阿喜在一旁叉着腰,愤愤不平地补充道。
新方开出,我仔细看过,才斟酌着补充了一句:“虎杖药性过于猛烈,小少爷正在腹泻,恐怕承受不住,不如换成羚羊角,更有助于将热毒从体表散发出去。”
那郎中听罢,立刻向老夫人深深作了一揖,满面惊叹与羞愧:“小人学医三年,自以为小有所成,不想少夫人竟懂得比我还多,实在惭愧。”
老夫人拧着眉,脸上满是怀疑,但眼看孙儿的状况,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一剂新药灌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小少爷的烧便退了大半。
她这才神情复杂地看向我,冷声道:“今夜本是你的新婚之夜,连自己男人的心都笼不住,在旁的事情上倒是头头是道。罢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我却摇了摇头,亲自端来温水,为小顾衍擦拭身体。没有母亲的孩子,总是要比旁人过得更艰难一些。这疹子从发病到出透,总要烧上两三日,他的苦头还在后头。
天色微明时,顾晏州带着余妙回来了。
他先是到老夫人面前请安,随即掷地有声地宣布:“昨日妙妙不慎磕破了头,府医为她诊治时,才发现她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如今主母已经进门,母亲怎忍心让顾家的子孙继续流落在外?是不是该接纳她了?”
“一个乡野女子惺惺作态,你就火急火燎地带着府医赶过去!你的嫡亲儿子昨夜高烧了一整晚,你可曾回来看过一眼?”顾老夫人气得脸色铁青,将手中的茶盏狠狠砸在地上。
我进门时,那青瓷碎片正好在我脚边炸开。
她抬眼瞥了我一下,话锋一转,顺势道:“罢了,罢了。你既已娶妻,这些后宅的小事何必再来问我?主母若是点头,便依你。”
一时间,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我的身上。
昨夜之事,想必已让我沦为府中笑柄。此刻,满屋的丫鬟下人都在等着看好戏,看我是会忍气吞声咽下这口夹生饭,还是会当场与顾晏州撕破脸。
余妙闻言,更是“扑通”一声跪倒,膝行至我脚下,做足了谦卑的姿态。
“当心碎瓷。”
不等她开口,我已俯身将她扶起,语气温和得没有一丝波澜:“余姑娘既然怀有身孕,自当早日接入府中,好生安胎休养,为顾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我深知,老夫人心中必然是挂念余妙腹中那个孩子的,否则刚才那个茶盏,本该是砸在余妙脚下的。她将此事推给我,是算定我昨夜受了委屈,又险些被她惩戒,为了巩固自己在府中的地位,定然不会轻易让一个怀了孕的外室进门。届时她再出面做个好人,既能笼络住儿子和余妙的心,又能将我这个主母的威严踩在脚下。
只可惜,我既不求顾晏州的情爱,也不在意这主母的地位。别说一个余妙,就是他领十七八个小妾回来,生一窝孩子,又与我何干?
我话音刚落,老夫人端茶的手便在半空中一顿,眼神锐利地剜了我一眼。余妙脸上难掩错愕,唯有顾晏州,盯着我眼下的淡淡乌青,神色复杂,若有所思。
我回门那日,恰逢余妙正式入府。
一路行去,只见一箱箱的绫罗绸缎、金玉摆件,如流水般被送往西院。阿喜忍不住拉住一个小厮问道:“这些,都是从积云巷搬来的?”
“哪能啊。”那小厮瞥了眼日头,压低声音道:“这不是余小娘有了身孕嘛,将军心疼她,又准她添置了许多新物件,命我们一并送到西院去。”
阿喜暗暗咋舌。这般奢华的用度,哪里是一个妾室该有的待遇。
余妙本就是个高傲骄纵的性子,如今更是恃宠而骄。顾家虽是新贵,根基却不过两代,一时的骄奢尚能承受,可若长此以往呢?如今,府中的中馈大权还牢牢掌握在顾老夫人手中,日后,有她们婆媳去斗法的时候。
我只叮嘱阿喜做好分内之事,便独自一人坐上了回裴府的马车。
裴疏月在我之后一日出嫁,府中显得格外冷清。父亲因我的婚事对他并无助益而面色不善,我本打算请过安便早早离去,门房却来报,说顾晏州竟亲自来接我回府。父亲喜出望外,拉着他叙话良久,倒让我多留了几个时辰。
回到顾家,已是暮色四合。
余妙竟提着一盏精致的灯笼,等在府门前。一见顾晏州下马,她便柳条般斜斜倚进他怀中,声音娇得能掐出水来:“将军,妾身等了您许久了。”她的眼睛却越过顾晏州的肩膀,直直地看向我,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浅笑。
“都快当母亲的人了,怎么还这般任性。”顾晏州嘴上说着责备的话,却顺势将她打横抱起,又回头对我道:“我先送妙妙回去,晚些时候再去你院里。”
这话的意思,是今夜要宿在我房中。
先是出人意料地去裴府接我,如今又是这番姿态。余妙伸长了脖颈,一双杏眼瞪得溜圆,立刻捂着肚子呼痛:“哎呀,我肚子疼!”
可惜,这样的伎俩,只能拖延一时。
入夜时分,顾晏州刚在我房中坐定,余妙院里的丫鬟又来请人。
这一次,我拦住了他起身的动作,柔声道:“将军,妾身有话想对您说。”
随着我事先备好的一纸和离书在桌案上缓缓展开,顾晏州的脸色也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我微微屈膝福身,坦然道:“今日回门之事,妾身知将军是通情达理之人。这桩婚事,非我所求,亦非将军所愿。将军既然珍爱余小娘,妾身又岂敢鸠占鹊巢。我们便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后,我自请下堂,离开顾家。届时余妙诞下子嗣,老夫人想必也不会多加为难,她自可扶正。从此,我们各归其位,两不相干。”
在回裴府的马车上,我曾问过顾晏州,为何会亲自来接我。
他言道,他去看望顾衍时,正撞见阿喜与冬芷——那个新婚夜拿着瓜皮来兴师问罪的丫鬟——为了一锅山药枣泥粥争执。冬芷要倒掉的,正是我亲手熬制,叮嘱阿喜务必看着小少爷喝下的药粥。
顾衍刚退烧,身上红疹尽出,只可进食清淡滋补之物。山药枣泥最是补益气血,对他恢复元气大有裨益。
顾晏州说,他也尝了一碗,粥熬得绵密软糯,足见我的用心。而顾衍,睡醒之后便黏着要找我。这几日的连夜照料,绝非装模作样。他此举,不过是投桃报李。
正是因为听闻他只因一碗粥便对我改观,我才知此人虽在风月事上拎不清,却并非蛮不讲理的冷血之辈。故而我才敢匆匆提起和离之事,以免日后牵扯渐深,再难脱身。
却还是低估了这世俗礼教对人的束缚。
眼前人神色晦暗不明,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这桩婚事我虽不情愿,但你既已嫁入我顾家门,便是顾家的人。从前之事,既往不咎。日后你安心做你的主母,我自会给你应有的体面。此事,休要再提!”
“这三年,我会做好顾家妇的本分,其余的……”我弯下腰,深深一拜,“我心意已决,还请将军成全。”
“看似谦卑,实则句句都是挑衅。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为何偏要成全你!”顾晏州怒极反笑,猛地一甩衣袖,大步离去。
我望着那张薄薄宣纸上的墨痕,微微叹了口气。
我当众打了他身为男人的脸,拂了他的面子,他自然是会生气的。这就是男人,即便心中早有挚爱,也希望名义上的妻子对他敬之爱之,忠贞不贰。
七月刚过,老夫人便将我唤至跟前,竟是要将府中的中馈交予我掌管。
阿喜掌着灯,一页一页地细细翻看账本。余妙入府不过一月,账面上已然出现了亏空。想来是老夫人不愿为这些琐事与儿子生出嫌隙,便将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我,指望着我拿自己的嫁妆去填这个无底洞。
我只笑着吩咐阿喜:“西院那边要什么便给什么,好吃好喝地供着便是。”
这些时日,我“贤惠大度”的名声,仿佛插上了翅膀,飞遍了京中各处高门府邸,贵妇们的帖子也络绎不绝地送了来。
在一场宴会上,我再次见到了裴疏月。
她被一群官眷簇拥在中央,下巴微微抬起,正与人攀谈,那神情像极了一只开屏的高傲孔雀。只是,她那厚重的脂粉也难掩眼下的乌青,想来在清远侯府的日子,并不如她想象中那般风光。她的小腹依旧平坦,那个她赖以嫁入侯府的孩子,到底是没有保住。
席间,有位与我相熟的夫人悄声在我耳边低语:“咱们这位世子夫人,进门没多久就为了一个有孕的通房丫头大闹了一场,结果倒把自己给闹滑了胎,气得她婆母连夜宣了御医。你别看这会儿人人都奉承她,背地里不知怎么笑话呢!小门小户出来的,到底上不得台面……”
那位李御史夫人说得正起劲,猛然意识到我与裴疏月同出一门,神情顿时有些尴尬。
我却嫣然一笑,浑不在意:“夫人说的是。面子终究是给外人看的,日子舒不舒心,只有自己知道。”
夫人目光一亮,也笑道:“正是这个理。咱们女人啊,只有想明白自己要什么,才能把日子过好。”
谈笑间,裴疏月的目光如淬了毒的冷箭,直直向我射来。
宴会散场时,她果然恶狠狠地拦住了我的去路:“裴清玹,你知不知道,我最恶心的就是你这副人淡如菊的死人脸!从小到大,无论样貌才情,我哪一样不压你一头?可凭什么你生来为嫡,我却为庶?从那时起我便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夺走你所有的一切!”
“如今你不过是靠着忍气吞声,才博了个贤惠的名声罢了!顾家那点破事,满京城谁不知道?我偏要撕下你这张虚伪的脸皮,让所有人都看看你的真面目!”
我为嫡,她为庶,这不假。可她却忘了,自我幼时离京,府中一切便由江姨娘把持,她这个庶女过得比许多人家的嫡女还要风光。更别提后来江姨娘扶正,她也成了名正言顺的裴府嫡女。不知她心中,究竟还有什么不忿。
我不欲与她纠缠,她却像只斗鸡,死死咬住我不放。但凡有我出席的宴会,必有她的身影。她总爱装着与我姊妹情深的样子,再故作惋惜地将顾家的事拿出来说嘴。见我始终面色不改,她便愈发癫狂。
李御史夫人的堂妹,正是当今太子妃。自从我为她那只备受珍爱的波斯猫接生后,她便一直与我交好。闲谈中,她向我透露,太子的嫡亲妹妹睿阳公主,脸上生了顽疾,每年入秋便会发作,宫中太医对此都束手无策。自那时起,我便将此事默默记在了心里。
眼看着太子妃即将举办琼华宴,这对我而言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为防裴疏月届时碍事,我雇了个机灵的乞儿,让他往清远侯府给裴疏月的贴身婢女递了一张字条。
第二日,“清远侯世子妃漏月巷捉奸”的香艳故事,便成了上京城里最热门的谈资。
谢蕴本就是风流成性的浪荡子,街头巷尾早有传闻。但这事妙就妙在,世子妃亲手捉到的“奸夫”,竟是个男人。
据许多人亲眼所见,当时,那个唱戏的小倌衣衫不整地缩在世子怀里,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谢蕴勃然大怒,当街狠狠甩了裴疏月一个耳光。不多时,清远侯夫人便黑着脸,亲自带人将颜面尽失的世子妃强行“请”回了府。
裴疏月被江姨娘养得骄纵任性,满心满眼都是情爱争宠的算计。殊不知,她这惊天动地的一闹,才是真正让自己在整个侯府彻底失了宠。
对于清远侯府这样的高门大户而言,脸面,是比性命还要紧的东西。
便是顾家这样的后起之秀,亦不能免俗。
这一日,我刚从太子妃在香山寺举办的琼华宴上回来,顾晏州和老夫人却在厅中正襟危坐。
我还未入正厅的门,便被老夫人拍着桌子斥责:「看你当的好家!」
顾晏州眼尖,瞧见了跟在我身后的太子府公公。
海公公嗓音尖厉:「顾少夫人今日在太子妃娘娘的宴上,医好了睿阳公主的见风症,娘娘特命奴婢带来赏赐。这会赏赐送到了,奴婢也该告辞了。」
我福身谢恩,只道明日再去为公主换药,由得顾晏州将人送出门去。
茶盖重重一落,老夫人挥手示意,便有几个老婆子跪上前哭诉。
「这月例银子迟迟不发,阿喜姑娘只说账上亏空,我们这些下人日子怎么过。」
「灶上来来回回几个素菜,我老婆子竟不知要如何掌勺。」
「我儿在门房当差,这衣服裤子都是补了又补,丢了咱们顾府的脸面可怎么是好!」
身后传来顾晏州冷漠的声音:「你可有什么话说?」
原是今日他打马归家,却在府门口被要账的制衣铺伙计、菜农给拦了下来。
这才知道府中亏空已至如此地步。
我不慌不忙道:「将军,母亲容禀。」
阿喜搬来账册,我一笔一笔念过去。
西院的血燕、人参,鹿茸等大补之物一应俱全,更不乏上好的首饰衣衫,高档脂粉。
我不曾往账上填过一钱银子,多月下来自然是捉襟见肘。
府中的银钱究竟去了哪,一目了然。
老夫人不承想我竟真的一毛不拔,隐有怒火,却不好发作,只好硬梆梆道:「主母当家,为何不行规劝?如今府中这样乌烟瘴气,你难逃干系!」
话音未落,被丫鬟请来的余妙捧着肚子扭捏到顾晏州面前,利落跪下。
「妾冤枉啊!
「我得将军爱护,已是知足,向来安分守己,只求为将军诞下子嗣。只是院里的东西都是夫人吩咐送来的,我也曾叹铺张浪费,夫人却执意如此。
「后来,后来府医说,孕期大补易胎大难产,妾这才不敢吃了,将好些东西拿出去换成银钱存放。将军可千万不要怪罪夫人,想来她不懂这些,也是一片好心罢了!」
余妙身后的丫头,手中端端正正地捧着一盒银票。
此番话落,顾晏州看我的眼神中泛起阴鸷狠戾。
「一片好心?你莫不是忘了,裴清玹善医。」
好一个胎大难产。
一味退避三舍,并没有换来旁人的信任,反而步步紧逼。
既欲和离,我有何理由要害余妙和她腹中的孩子?
我与顾晏州耳语,他只冰冷道:「焉知你不是欲擒故纵,惺惺作态。」
闻言,不欲再与他们纠缠,我指着那匣子沉声道:「余小娘在外放的一大笔印子钱,只赚回这些来吗?」
余妙眉梢眼角的笑意,戛然而止。
阿喜早等着这一刻,不等我发话,已然带着人,将为西院放钱的管事扭送进来。
管事起先并不肯认,尽管放钱的账册在他家中一并搜出,条条例例,无从抵赖。
余妙哭得梨花带雨,直说是我事先准备好的,意在诬陷。
我佯装担忧道:「将军向来得太子青眼,今日琼华宴上我虽施展医术,但太子妃娘娘也是看在将军的面上特地让海公公相送。本朝放印子钱可是大罪,今日若就此揭过,来日被有心人告发,误了将军的前程如何是好。」
于顾将军而言,他不会拎不清孰轻孰重。
几板子下去,那管事就吐了个干净。
原来并不止府中的名贵药材,先前顾晏州送给她的玉器首饰等稀罕物件,均被余妙换成了赝品。
她用这些银钱在外放印子钱,所得利复再得利。
后来逐渐在城郊购置水田房舍,再多的就将当初典当之物赎回。
可以说是无本万利。
「我竟纵得你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顾晏州脸色铁青,指节捏得泛白,恨不得将那银票匣子生生捏碎。
余小娘扑上去拽住他的衣襟哭诉:「将军,妾知错了!我一介孤女,若再不存些银钱傍身,若有一日被厌弃便是死路一条!将军,看在孩子的面上原谅妙妙吧!
「对,孩子,我放印子钱不假,可裴清玹害我母子是真。」
事到如今,她还想攀咬我。
厨房的几个嬷嬷相继出来作证,若哪日不奉上血燕、牛乳等滋补品。
余妙的丫头便叫人祖宗十八代都骂上几遍,用词龌龊歹毒,令人咋舌。
府中亏空是真,她们受余妙荼毒也是真,自然不会为她说话。
她们中有儿子在门房做事的,先前酷热中暑,幸得我一碗汤药灌下,才保下命来。
也是这门房小厮发觉府中管事的不妥,偷偷告知于我,才暗中拿住余妙的把柄。
我本不欲撕破脸皮,今日无奈下才将此事和盘托出。
老夫人握着茶盖的手指抖了片刻,才黑着脸出声:「待她生完孩子,便打出府去吧。这样的贱妇,会害了顾家。」
余妙面色惨白,跌坐在地,只默默流泪。
微微叹气,我上前一步温声道:「不如先将外面的事了了,免得横生枝节。至于余小娘,就关进柴房思过几日,正好小娘怀胎已大,当清淡几日瘦瘦身子。日后的事,将军再作定夺?」
我话音落下,众人皆愣在原地。
顾晏州沉默不语,叫人看不出是喜是怒,只是陡然松开的拳头出卖了他的内心。
救命之恩,多年相伴,他又怎么舍得真的处置余妙。
「你为何帮我?」
柴房门口,余妙咬住下唇,紧紧盯住我:「还是你想炫耀如今府中上下唯你马首是瞻,你已稳坐顾府女主人之位,故意羞辱我?」
我直视她的眼眸,淡淡道:「我怜你同为女子,怀身不易。更欣赏你不将希望全依托旁人,善为自己筹谋。」
只是她不该放印子钱,更不该妄图诬陷于我。
余妙蓦地红了眼眶,矮身钻进柴房,不再言语。
我无意夫君宠爱,更不屑宅里内斗,我们第一次见面,她就该信我。
一连三日,我得入东宫为太子的嫡亲妹妹敷药。
睿阳公主所患见风症,实为风疹,多见于春日百花盛放之际。
我冒险用一民间偏方,倒有奇效。
公主端详铜镜中容颜,雀跃不已:「宫中太医皆无奈,只叫我调理再调理,见效甚慢!顾少夫人几剂药下去,红疹尽褪,我看你才该进医官局。」
可惜,我连太医局的门槛还未曾触碰,更遑论医官局。
心若鼓擂,若我此时……
「睿阳莫要说笑,女子怎可为太医。」
不知何时,太子妃笑盈盈进来,亲昵地刮了刮公主的鼻子。
公主不解:「宫中不是也曾有医女辅佐?」
「这不一样。」
是,这不一样。
医官局每年从太医局擢选优秀肄业医丁,入医官局就可以成为有品有级的宫中太医。
而女子学医者甚少,从父或从夫,我和她们都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医科学习,大多凭借经验而为,医术局限。
还有些虽称医女,仅作熬药、上药等辅助之用,更莫要说有什么品级。
医者,君子不齿,儒者不愿也。
即便这样,一个女子要走从医这条路,从男人手里分一杯羹,也是艰难。
事毕,太子妃娘娘抽空接见了我。
「前几日赏赐你,你推脱病症未褪。本宫只好随意挑些物件,今日可想ṭũ̂₉好问本宫要些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在心中告诫自己,不够,还不够。
只是医好一位公主的脸,这并不足以成为我进入太医局的筹码。
更不足以成为女子入太医局的底气。
「为贵人分忧是臣妇的本分,不敢再邀赏。」我屏气凝神,深深拜下。
太子妃轻笑一声,莲步微动,亲自将我扶起:「我果然未看错你,是个识大体的,日后可常来陪我坐坐。顾家之事我亦有所耳闻,如今你贤名在外,早日诞下嫡子,这府中绝不会有人越过你去……」
这些话看似安抚,实则提点。
不过是说顾晏州家宅安宁,才可更好地为太子尽忠。
在太子妃眼中,我非裴清玹,非女医,只是顾家妇。
窗外,乌云蔽日,闷雷滚滚。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豆大的雨珠轰然坠下,遮天蔽日。
回去的路上雨势正猛,阿喜撑着伞在外头盼我。
见我下马车,干脆扔下伞奔来:「姑娘,余小娘早产了!」
我刚赶到西院,便听到余妙哀号不止,一盆盆的血水从房中端出。
而顾衍正双掌朝上,跪在雨里。
一寸粗的军棍狠狠笞在他的掌心。
每打一下,顾晏州便厉声问他知错了没有。
「我没错!」
顾衍双手高高肿起,脊背却挺得笔直。
「你疯了吗?他才四岁!」
我上前夺过军棍一把扔开,将人搂在怀中。
这孩子胎里带下弱症,我用药膳喂了大半年才将他养得壮实些。
顾晏州怒目而视:「四岁就知道害人,长大还不成了祸患!若是今日余妙和孩子有何闪失,我定将这逆子送下去赔罪!」
来时,我已知余妙早产是因为今日放出柴房时,被顾衍狠狠撞倒所致。
只是顾衍平日里沉默寡言,却不骄不躁,是个好孩子,他不会无缘无故做此行径。
将人带到廊下,我细细为他擦去脸上雨水,柔声询问:「阿衍,你知错了吗?」
小人蓦地红了眼眶,从来只有他的生母会这样叫他。
似被激怒,顾衍猛地推了我一把,吼道:「我没错!就是这个女人气死了我母亲,冬芷姐姐也说,要是她生下孩子,父亲就再也不会喜欢我了。」
一旁的顾晏州微微愣住,随即挥手示意,想来是找那唆教的丫鬟。
我将顾衍一把扯进外室,血腥气扑面而来,女人的惨叫,稳婆的吼声近在咫尺。
顾衍还是个孩子,哪里见过这架势,当下便煞白了面孔。
望向内室,我自顾自说道:「女人产子,九死一生。当年你的母亲也是这样,痛了几日才生下你,她产后虚弱得了下红之症,不得已才留你一人。你已经四岁了,当学会明辨是非,分辨身边人是真心还是假意。
「今日你害余小娘早产,若她不幸生下孩子就撒手人寰,你的弟弟妹妹便和你一样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子。如此,你会开心吗?」
这件事我曾打听过,顾衍的母亲是个豁达良善之人,当时府中只有她一力支持余妙入府,与顾晏州算得上相敬如宾。
只是她素来柔弱,生下孩子耗费太多精气,没有撑过两年便早早故去。
说话间,余妙忽地惨叫一声。
府医从我们之间穿过,夺门而出,向顾晏州作下一揖:「将军,小娘胎位不正,保大还是保小,再不决断恐要一尸两命了!」
顾衍听闻,「哇」地哭出声来:「我错了!母亲我错了!你救救她,救救她。」
按下心中慌乱,我拨开犹疑的顾晏州,急道:「到底什么胎位?」
府医擦了把汗,颤声道:「倒足位。」
稳婆突然在内大叫:「不好,脚出来了,快!快塞回去!」
我眼前一黑。
倒足位,即为足先出。
胎儿尚有希望,产妇危矣。
我踏进内室的时候,余妙已是奄奄一息。
握紧手中只在人偶上练习过的金针,我问她信我吗。
她惨然笑之:「我命本贱,也当一搏。」
「灌参汤,含参片。」我嘴上吩咐,手中走针于烛火。
金针刺激穴位改变胎儿胎位的方法,需要经验丰富的稳婆配合。
至阳穴、至阴穴、中脘穴、气海穴、阿是穴。
然后是堵臀,产妇痛感袭来之时,以手掌抵住,如此反复可以充分扩张产道。
「臀位了!臀位了!」稳婆惊喜道。
我再扎针,往后却迟迟不曾转变。
再拖下去余妙力竭,胎儿也有憋闷风险,不能再等了。
我在她耳边沉声道:「成不成,就看你自己了。」
孩子出来的时候,哭声嘹亮。
她长得很好,虽然早产月余,依旧身强体壮。
余妙与母亲的面容慢慢重叠,我将皱巴巴的一团捧到她面前,恍然落下泪来。
「是个女儿。」
是个女儿,母女俱安。
床上的人与我对视一眼,簌簌滚下热泪,抱着小东西亲了又亲。
外头的顾晏州闻声赶来,连顾衍也削尖脑袋凑上去看小妹妹。
我悄悄退下。
次日清晨,顾晏州半湿着肩膀,叩响了我的房门。
喝到第三盏茶的时候,我忍不住出声:「将军有事?」
他看了我许久,久到似要把我盯出个窟窿,才生硬道:「那份和离书,拿出来罢。」
我甚是意外,匆匆寻出。
提笔,盖印,落款的刹那,顾晏州动作一顿:「那日回门,我观你父母,绝无可能接受你和离归家,那时你又该何去何从?」
和离虽不似休弃那般难看,于娘家也是面上无光的。
归家的女子恐被父母兄弟厌弃,或祠堂孤寂或青灯古佛,而我父亲薄情继母严苛,他这话倒确确实实为我担忧。
我微微一笑:「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去。」
他与我同在府中一年,见面极少,本也没什么情分,虽知是好意我却不愿吐露更多。
不再犹疑,印章缓缓落下。
我摩挲着纸上印记,顾晏州注视着我,眸光微动,最终道:「若你想走,不必等上三年。若愿留下,你永远是顾家的主母。」
我目送他落进雨幕珠帘的背影,只缓缓笑了。
我心匪石。
从此我不是裴家女儿,不是顾家主母,只是裴清玹自己。
这场雨下了三天。
大半月后,淮南的灾讯上达天听。
淮河汛期已至,大雨铺天连降月余,大水冲破堤坝,露出的不是黏土和石头,却是成堆的麦秆散落一地。
天子震怒,下令彻查。
而琼州的百姓,失去村庄稻田,饱受摧残。
太子请命亲去琼州赈灾,顾晏州率军随行护卫。
当夜我便收拾包裹,准备跟在他们身后去往琼州。
阿喜张着双臂站在院门口阻我,担忧不已:「现下大水过境,那地方定是饿殍遍野蛇虫遍地,姑娘为何非要去冒险!实在要去,阿喜陪你。」
我摇头。
她说得很对,灾祸一出必定死伤惨重,即便开路的队伍中有军医,太子身边也有御医。
琼州需要更多大夫。
我就是大夫,而我必须把握住这个机会。
可是阿喜不一样,她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有自己放不下的人。
犯不着永远跟着我。
这一年,顾衍住在老夫人院中,多吃在我处。
阿喜照顾他颇多,冬芷被处置后,她就是这个四岁小人唯一依赖之人。
她喜欢顾衍,也喜欢刚出生的顾筝。
幼年时我与阿喜躺在松阳老家的草垛上看星星,我说我想做女医,她咯咯笑起来,说她想做娘。
我笑她小小年纪就想着嫁人生子,也不害臊。
「小小姐。」
她的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我想做你娘,也想做阿喜自己的娘,全天下没有娘的娃娃都可以做阿喜的孩子。」
多伟大的心愿。
所以,孤身一人又如何,每个人都有自己非走不可的路。
赈灾一行由军队开路,所行甚快。
我雇了马车在官道紧赶慢赶,仍被甩下多日车程。
等到琼州地界,城门紧闭,城楼上俨然重兵看守。
「下面的,琼州封城了,赶紧走!」
封城,为何?
我甩开心头疑虑,深吸一口气,婉转道:「我本是琼州人士,听闻家乡遭灾,父母兄弟皆在此处,生死不知,求官爷放我进去看看罢。」
「滚滚滚!里头闹了疫病,严禁所有人进出,想死也别来这!」巡逻喊话的兵士毫无耐心。
洪涝过后,易发时疫,这我曾在医书上看过。
加之南方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食物、伤口,尸体皆易腐坏,疫病传染更难控制。
琼州事态陡然升级,那么太子呢,顾晏州呢,他们还在城内吗。
情急之下,我喊道:「我是大夫,我能帮忙!」
「你?」
兵士眉头紧锁,思忖片刻道:「等着。」
我在城外站了许久,才等到城门启开一小道缝隙,来的是顾晏州。
他眼眶凹陷,似是疲惫不堪,只在看到我的那一刻猛地抬起眼皮。
「裴清玹,从哪来的回哪去!」
我死死扣住他的手臂,盯着他的眼睛祈求道:「带我去见太子,你知道的,我能帮上忙。」
沉默片刻,顾晏州妥协了。
他领着我飞快往府衙走,大概是为太子与赈灾官员修葺的暂居之所。
「殿下到琼州后开始重修堤坝,凿水口,放粮。一老叟领粮时突然口吐白沫倒地身亡。我查到,十日前他饿极误食腐肉,死之前已接触多人。
「现有病患十一人,皆安置在城东废弃文庙。另有军医、御医,城中大夫共六人,求援的奏疏已发往上京,但还未来得这般快。」顾晏州边走边说。
一路行去,目光所及,房屋瓦舍破败狼藉,却满是熏艾的药香。
百姓衣衫褴褛,光脚踩过泥坑,去街边粥棚排队领取食物。
残破,却又井然有序。
「太子为何不走?」我冷不丁问道。
顾晏州冷哼一声,对我的话甚是不屑:「殿下心怀天下,岂会因为小小时疫丢下子民仓皇逃走。」
在琼州府衙,我终于见到这位仁德的太子殿下。
他听闻我的身份,眼睛陡然一亮:「是你,为睿阳医脸的那位。」
我恭敬道:「民女随师在乡野治病时,曾遇过一个因吃了野味而染上急症,又传给家人的病人。此疫症,或可一试。」
几位制药的医者均在府衙后院,奉太子之命我得以加入。
可只是半日,希望几近破灭。
城中现有的药方,对病情有一时的缓解作用,却始终找不到关键所在。
而我曾有的经验,与之所差无几。
试药的病人吐了三回,到傍晚复又烧起。
我的方子没有用。
从我入城,又过去十日。
六位大夫累倒了三个,剩余的也无甚信心,所有人都在等,等上京的御医快些来。
天气越来越热,瘟疫来势汹汹,所有百姓被勒令待在家中,每日饮食皆由军士配送。
每一天都有人确诊,号啕大哭惊恐至极。
每一天都有人死去,家人红着眼眶收尸,再一把火烧掉。
我日日香油塞鼻,裹着纱罩穿梭于府衙和城东,总会看见有人双手合十,痴着眼神就地跪拜。
他们寄希望于神明,即便一朝太子坐镇,百姓心中的弦也将崩断。
我的烧是在这天半夜起来的,发现自己不对劲后,我不得不连夜挪去城东。
文庙住了三十三人,多日下来,总算病患没有当初死得那般快,从病症出现到死亡可以拖上半月。
托顾晏州的福,我独自享有单间,他甚至把医典、药炉、草药,一并送了过来。
「这次成不成,看你自己了。」他眼中布满血丝,声音沙哑,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只深深看我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我当初送给余妙的话。
不过两月,顾家的生活一点一点从我脑中剥离,我又回到从前行医的日子。
只是琼州,要惨烈太多。
油灯下,我研墨提笔,在日志上写下第一日的症状:【低烧,无力,偶有腹泻,舌苔黄白浅……】
第二日:【低烧,轻微呕吐,舌苔黄腻,脉象滑数虚浮……】
第三日的时候,来送饭的是城南宋大夫的女儿宋巧。
顾晏州的士兵分成三波日夜交替,有的已隐隐出现症状,人手愈发不足。
宋巧告诉我,这几日不断有百姓挣脱出家门,跑去府衙闹事,有甚者直闯城门,谁也不想困在这里等死。
她曾有次在家中药典上看到,古时有座录城为抵御外军封城数月,最后竟到食死人腐肉的地步。
宋巧托着腮帮子坐在门口,愁容不展,为琼州的未来担忧。
闻言,我却控制不住地手脚微颤,心跳如雷。
既为药典,不可能无谓讲一故事,定有后续。
半个时辰后,宋巧从自家药堂的桌脚下为我拿来这本六朝时期的民间药典。
录城最后等到了援军,城中百姓患一怪病,没了大半城的人,最后有一军医研制出一药方,里面提到一味野生厚朴。
琼州没有这味药,最近的城镇在五百里外。
顾晏州问我有把握吗,我苦笑着摇头。
野生厚朴并不是一味常见药材,这意味着即便到了别的城镇,也不一定能寻到。
但他还是上禀太子,带着几人小队快马出发。
我们在这绝境里互相信任,培养出一丝丝默契。
又是一个三日,顾晏州扔下药材匆匆离开,军队已经快镇不住暴起的百姓。
城东,宋巧为我熬药,此时我已烧得滚烫,呕吐不止,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几个日夜,我根据自己服药后的反应,在厚朴的基础上调整药方。
以身试药,心如明台。
五日后,在宋巧的搀扶下,我和几个病愈的患者从城东穿过街道,稳稳站在府衙门口。
面容虽憔悴,眼神清明,脉象平稳。
宋巧喜极而泣,大吼道:「成了!新药成了!」
不可置信的将士和百姓转过身来,呆滞地扔下手中锄铲刀械,干涸的嘴唇颤抖:「成了吗?」
「成了!」
我会活着,所有人都能活着。
当我得太子看重,站上重光殿,面向大晋最高的当权者。
琼州的一切恍如一场梦境。
负责筑坝的官员当初由在户部任职的谢蕴引荐,朝廷的拨款一笔一桩皆进了他的口袋。
而此事牵扯甚广,不是个例,清远侯府奉旨抄家下狱,连带裴家也牵涉其中。
天子赏罚分明,又将赈灾有功的官员一一行赏。
最后,轮到我。
陛下威严道:「顾夫人挽救一城百姓于瘟疫,当为女子楷模。着封一品诰命,赏黄金百两。」
我奉上和离书,恭敬拜下:「顾将军与民女早已和离,民女不为诰命,也不求钱财。」
顾晏州亦出列作证。
御座上的人眉头微皱,眯起双眼:「那你想要什么?若想为裴家求情,自不必开口了。」
我复又深深拜下,郑重开口:「民女想求,太医局开女子擢考,为我大晋选拔培养优秀女医。」
额头抵住冰冷的砖块,手心却止不住地出汗。
大殿上沉默片刻,随即响起窃窃私语。
太子曾言,皇后娘娘近一年身体不适,陆续有民间医女进宫医治,加之琼州之事, 我想进太医局没有比此时更好的时机。
只是松阳走到这里, 让我明白,只一人, 不够。
民间有古言:「宁医十男子, 不医一妇人。」
女子之症,复杂多变。
她们因低贱不得医治, 因羞耻不愿声张,也因郎中医术不精不治而亡。
千百年来,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化成轻飘飘的四字, 红颜薄命。
天下女子需要女医, 但更需要一个成为女医的机会。
如此,低贱可自医,羞耻可言说, 妇科精妙医术可向外传承。
可糊口,可立业, 有志向者,更可建功。
女子, 方得自救。
良久,上位者轻笑一声:「倒是个有志气的。」
入学仪式那日,阿喜从幼善堂告假,同余妙领着两个孩子来送我。
我与宋巧等其余四位女医一道立在阶下,聆听太医局局令的教言。
一旁, 是四十五位通过考试的男子。
他们打量我们, 多有不屑。
「太医局是你们这些小娘子来的地方吗?」
「女子迟早要回家嫁人, 何必浪费学医的名额。」
「别与她们废话, 女人能成什么气候,到时看到些可怖的, 准要哭鼻子退学。」
宋巧嗤之以鼻:「开女医擢考可是陛下的意思, 你们这是置喙天子?再说了, 裴清玹是此次考试的第一名,你们惯会打嘴仗,可有一人考得过她?」
「第一又如何, 这样抛头露面, 将来她嫁得出去才有鬼。」
他们不敢置喙天子,实力不如女子,最后又只能以婚嫁笑之。
可是, 谁说女子非得嫁人?
其他女医也笑道:「那些叫咱们回去嫁人的,不过是些不如女子的懦夫,他们将女人都赶回家去, 自己才可居之,否则哪来的机会?」
她们说得没错,女医擢考的消息传播开后, 不过下一个三年, 全国各地赶来参加的女子可达百人。
而入选者,已至十人。
从太医局学成后,我婉拒了太子留我为宫中医官的邀请,四处游医。
我想, 总有一日,女医定能遍布我大晋,女子亦可自由选择自己期望的人生。
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