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娘(完)

发布时间:2025-07-28 22:09  浏览量:1

一、青梅雪

冬至的雪下得紧,把侯府的琉璃瓦盖得严严实实,像铺了层揉碎的月光。我蹲在回廊下,看着丫鬟们扫雪的竹帚扬起白雾似的雪沫,睫毛上沾着的冰晶化了,凉丝丝地渗进衣领。​

“三姑娘,该回屋了,仔细冻着。” 贴身丫鬟绿萼捧着件貂裘过来,毛茸茸的领口蹭得我脸颊发痒。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廊下那株落满雪的红梅。​

我摇摇头,指尖在冰凉的石桌上划出 “邹平” 两个字,雪粒簌簌落在笔画间,很快填满了缝隙。镇北侯世子邹平,这三个字在我心里盘桓了十五年,从穿开裆裤的年纪到如今及笄三年,像檐角的冰棱,越结越厚,终究成了剜不掉的执念。​

那年我八岁,跟着嫡母去侯府赴宴。后花园的梅树下,十岁的邹平正举着弹弓打麻雀,玄色锦袍上落着几点梅瓣。他转身时撞见我,弹丸从指间滑落,砸在我脚边的雪地里,溅起的雪沫沾了我一裙摆。​

“对不住。” 他弯腰捡弹丸,我看见他耳后有颗小小的朱砂痣,像被梅汁染过的。那天他送了我支梅花簪,银质的花瓣上錾着细小的 “平” 字,说是他亲手刻的。​

绿萼把暖炉塞进我手里,铜炉的温度透过锦缎渗进来,烫得掌心发麻。“姑娘,世子爷今儿回门,您……”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往正厅的方向瞥了眼,那里传来嫡姐苏明玥银铃似的笑声。​

三个月前,邹平用十里红妆把嫡姐娶进了镇北侯府。那天我躲在假山后,看着他骑着高头大马,红绸系着的绣球在风中晃悠,像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眼里。送亲的队伍走过时,我听见他对嫡姐说:“明玥,往后你就是我邹平唯一的妻。”​

嫡母派人来催了三次,我才慢吞吞地往正厅挪。穿堂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冻得我牙齿打颤。路过花厅时,听见嫡母在教训丫鬟:“把那盆腊梅搬去三姑娘院里,别让她总盯着些不该看的。”​

我知道她说的 “不该看的” 是什么。府里上下谁不知道,苏家三姑娘苏晚娘,一颗心全挂在镇北侯世子身上,哪怕人家成了她的姐夫,也依旧痴心不改。前几日管家婆还在嚼舌根,说明玥姑娘在侯府受了委屈,多半是因为三姑娘这桩心事碍了眼。​

正厅的门被推开时,暖意混着酒气扑面而来。邹平坐在上首,玄色常服上绣着暗纹的雪豹,领口微敞,露出半截锁骨。他正听嫡父说话,嘴角噙着淡淡的笑,那笑容我曾在梅树下见过,只是如今对着的人不是我。​

嫡姐坐在他身侧,凤钗上的珠翠晃得人眼花。她看见我,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我垂下眼帘,盯着自己鞋尖上的雪渍,那是方才在回廊下蹭的。​

“晚娘来了,” 嫡父招呼我,“快过来见过你姐夫。”​

我依言上前,屈膝行礼时,听见邹平的咳嗽声。他的目光落在我发间,那里别着支素银簪子,是去年生辰他送的 —— 那时他还未定下与嫡姐的婚事,说是见这簪子素净,配我。​

“三姑娘身子骨弱,该多穿些。” 他开口时,声音里带着酒气,目光却清明得很,“侯府库房里有件白狐裘,改日让明玥给你送来。”​

嫡姐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茶杯,青瓷的杯沿硌得指节发白。“夫君费心了,” 她笑得极淡,“妹妹向来素雅,怕是瞧不上那些华贵的东西。”​

我低头看着地面,青砖缝里的雪水正慢慢渗进去,像滴进心里的泪。是啊,我是瞧不上,我只想要你当年送我的那支梅花簪,想要梅树下你说 “晚娘妹妹真好看” 时眼里的光。​

二、红妆恨​

回门宴设在正月十六,说是为了补上年前邹平军务繁忙缺的礼数。嫡母特意让人把前厅布置得红绸遍地,连廊下的宫灯都换了新的,亮得晃眼。​

我躲在西厢房的窗后,看着邹平陪着嫡父说话,玄色锦袍上的金线在日光下闪闪烁烁。他比三个月前清瘦了些,下颌线更锋利了,听说年前在北疆打了场硬仗,斩了蛮族首领的首级。​

“姑娘,该去给姐夫敬杯酒了。” 绿萼替我理了理鬓发,铜镜里的人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 —— 自他娶了嫡姐,我便夜夜难眠,总梦见梅树下的雪落了满身,他站在雪地里,却对着嫡姐笑。​

走进前厅时,满座的宾客都看了过来。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我身上,带着探究、同情,还有毫不掩饰的嘲讽。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 苏家三姑娘痴心妄想,如今姐夫上门,看她如何自处。​

嫡姐穿着石榴红的褙子,正给邹平布菜,夹的是他最爱吃的水晶虾饺。“夫君尝尝这个,” 她语笑嫣然,“是后厨新请的广东师傅做的。”​

邹平却没动筷子,只是端着酒杯,眼神落在窗外。那里有株玉兰树,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像他此刻紧绷的下颌线。“北疆的雪,比京城的烈多了。” 他突然说,“冻得人连筷子都握不住。”​

嫡姐的笑容僵在脸上:“夫君又提那些凶险的事做什么,今日是好日子。”​

“好日子?” 邹平轻笑一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是啊,好日子。” 他的目光扫过满桌的菜肴,最终落在我身上,“三姑娘怎么不喝酒?”​

我握着酒杯的手指发颤,酒液在杯里晃出涟漪。“妹妹不胜酒力,” 嫡母连忙打圆场,“就让她以茶代酒吧。”​

“岳母偏心了,” 邹平给自己斟满酒,酒壶碰撞酒杯的声音在喧闹的席间格外清晰,“三姑娘向来是个爽快人,当年在围场,她可是能陪我喝烈酒的。”​

满座哗然。我看见嫡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又慢慢褪成惨白。围场那次是前年秋天,他射中了只白狐,非要拉着我喝酒庆祝,说那狐皮做围脖给我正好。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他的帐篷里,身上盖着他的披风 —— 后来嫡母严厉训斥了我,说女儿家要检点,自那以后,我便再没跟他单独说过话。​

“夫君喝醉了,” 嫡姐伸手去夺他的酒杯,“我扶你去歇息。”​

邹平猛地挥开她的手,酒壶摔在地上,青瓷碎片溅到我的裙角。“放肆!” 他低吼道,眼底布满血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做了什么?”​

嫡姐被他吼得愣住了,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我做什么了?我不过是不想你跟我妹妹走得太近,难道有错吗?”​

“有错!” 邹平霍然起身,玄色的袍角扫过餐桌,汤碗里的热气腾地冒起来,模糊了他的脸,“你不该动我放在书房的那封信!不该去告诉侯爷说晚娘对我纠缠不休!”​

我的心猛地一沉。那封信是我写给他的,说我愿意等,哪怕一辈子不嫁人。原来他看到了,原来嫡姐也看到了。​

“我那是为了你好!” 嫡姐哭着喊,“她是我妹妹,你是我夫君,你们这样像什么样子!”​

宾客们纷纷起身告辞,前厅里很快只剩下我们几个。嫡父气得发抖,指着他们说不出话;嫡母捂着心口,脸色难看;我站在原地,像被钉在了地上,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邹平突然看向我,眼神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像北疆未化的冰层下的暗流。他一步步走过来,酒气混着雪松香扑面而来,在我面前站定。​

“晚娘,” 他低头看着我,声音沙哑,“他们都说,你非我不嫁?”​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是,我是。可这话从你嘴里问出来,像把刀,捅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

“是又如何?”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倔强地抬着头,“邹平,我苏晚娘就是非你不嫁,哪怕你娶了我姐姐,哪怕我老死在家里,也绝不会嫁给别人!”​

嫡姐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抓起桌上的茶壶就朝我砸来。邹平眼疾手快地挡在我身前,滚烫的茶水泼在他的背上,玄色的锦缎瞬间洇出深色的痕迹。​

“苏明玥!” 他怒吼道,“你闹够了没有!”​

嫡姐瘫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邹平却没看她,他的目光始终锁在我脸上,像要把我看穿。突然,他伸手扣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好,很好。” 他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既然晚娘非我不嫁,不如就来给我做妾室。”​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炸在我耳边。​

“正好,” 他拖着我往门口走,我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裙角在地上拖出褶皱,“让你姐姐也看看,什么叫娥皇女英的佳话!”​

满室寂静,只有嫡姐的哭声和我的心跳声。我看见嫡父气得浑身发抖,嫡母捂着嘴泪流满面,看见宾客们震惊的眼神,看见绿萼吓得脸色惨白。​

走到门口时,邹平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瘫在地上的嫡姐:“你不是总说她惦记你的位置吗?我就让她进来,看你能不能容得下!”​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我心上。原来,他不是因为在意我,不是因为记得围场的酒,不是因为那封信,他只是在报复嫡姐,而我,不过是他随手拿来的武器。​

寒风卷着雪沫灌进领口,我被他拽着往前走,手腕上的疼痛早已麻木。街上的行人纷纷侧目,对着我们指指点点,那些目光像石头一样砸在我身上。​

我看着邹平紧绷的侧脸,突然想起梅树下的雪,想起他送我的梅花簪,想起他说 “晚娘妹妹真好看”。原来,所有的美好都是假的,所有的痴心都是错的。​

“放开我!” 我猛地挣扎,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邹平,我就是死,也不会做你的妾!”​

他却攥得更紧了,声音冷得像冰:“晚娘,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有选择吗?”​

他的目光扫过围观的人群,声音陡然拔高:“大家都听着!苏家三姑娘苏晚娘,自愿嫁我邹平为妾,从此入我侯府!”​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名节,我的骄傲,我十五年的痴心,全都碎了。像地上的青瓷碎片,再也拼不回去了。​

三、妾室殇​

嫁入侯府的那天没有红妆,没有喜轿,只有一顶青布小轿,从后门抬了进去。绿萼扶着我下轿时,我看见墙角的红梅开得正艳,像极了当年他送我的那支簪子上的颜色。​

“姑娘,委屈您了。” 绿萼的声音哽咽,替我掀起轿帘的手在发抖。​

我摇摇头,指尖抚过鬓角的素银簪。那是我唯一带来的东西,嫡母想让我换上金钗,我没肯。既然是做妾,何必穿金戴银,惹人笑话。​

邹平早已在前厅等着,依旧是玄色锦袍,只是换了件干净的,袖口绣着暗纹的云纹。看见我进来,他只是淡淡瞥了眼:“往后你就住西厢,那里清净。”​

西厢确实清净,偏僻得几乎看不见人影。院里的石阶上长满了青苔,窗纸也破了几个洞,寒风呼呼地往里灌。绿萼一边生火一边掉眼泪:“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分明是冷宫。”​

我坐在冰冷的床沿上,看着墙上模糊的字迹,像是前几任住在这里的妾室留下的。“别抱怨了,” 我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既来之,则安之。”​

安之?谈何容易。​

嫡姐苏明玥第二天就派人来了,送来的不是什么补品,而是一叠厚厚的规矩册子,用朱笔圈出了妾室见主母的礼仪,条条框框,严苛得让人窒息。​

“夫人说,三姑娘…… 不,是苏姨娘刚进府,怕是不懂规矩,” 传话的婆子尖着嗓子,“让您好好学学,别失了侯府的体面。”​

我接过册子,指尖划过 “晨昏定省” 四个字,突然笑了。当年在家时,嫡姐何曾对我如此 “关照” 过?如今不过是仗着主母的身份,想把我踩在脚下罢了。​

“替我谢过夫人,” 我淡淡道,“我自会学。”​

婆子走后,绿萼气得把册子摔在地上:“她凭什么这么欺负人!姑娘您……”​

“捡起来,” 我打断她,“不仅要捡起来,还要好好学。”​

我不能输。就算是做妾,我也要做得堂堂正正。我要让邹平看看,我苏晚娘不是他报复嫡姐的工具;我要让嫡姐看看,就算身处泥沼,我也能挺直腰杆。​

第一日去给嫡姐请安,她穿着正红色的褙子,端坐在上首,鬓边的凤钗沉甸甸的,压得她的笑容都带着分量。“妹妹来了,” 她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规矩学得怎么样了?”​

我依着册子上的礼仪,屈膝行了个标准的妾礼:“谢夫人关心,已学得差不多了。”​

她放下茶杯,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我身上的素色衣裙:“妹妹倒是素雅,只是侯府不比家里,太过寒酸,反倒显得我这个主母苛待了你。”​

她拍了拍手,丫鬟端来一套华丽的锦裙,金线绣的凤凰栩栩如生。“这是陛下赏的云锦,” 她说,“妹妹穿上,定是极好的。”​

我看着那套裙子,突然想起邹平在回门宴上的话。他说要成就娥皇女英的佳话,可嫡姐连件衣服都要这般羞辱我。​

“多谢夫人好意,” 我垂下眼帘,“妾身蒲柳之姿,不配穿这样贵重的衣物,还是留给夫人吧。”​

嫡姐的脸色沉了沉:“怎么,妹妹是嫌我用过的东西?”​

“妾身不敢,” 我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只是妾身记得,夫君说过,妾身素净些好。”​

提到邹平,嫡姐的气焰明显矮了半截。她冷哼一声:“既然如此,那妹妹就回去吧。记住,守好自己的本分,不该碰的东西,别碰;不该想的人,别想。”​

离开嫡姐的院子时,我听见她摔茶杯的声音。绿萼拉着我的手,手心全是汗:“姑娘,您何必跟她硬碰硬?”​

我看着廊下的积雪,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绿萼,” 我轻声说,“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名节没了,骄傲没了,痴心也没了。剩下的,只有一口气,一口不能咽下去的气。​

邹平很少来我的院子,偶尔过来,也是醉醺醺的。他从不碰我,只是坐在桌前喝酒,有时会盯着我发愣,眼神里带着复杂的情绪,像有什么话要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有一次,他喝多了,抓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晚娘,你听,我的心还在跳。” 他的声音很轻,像梦呓,“可它早就死了。”​

我抽回手,给他倒了杯醒酒汤:“夫君喝醉了,该歇息了。”​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你是不是很恨我?恨我毁了你的名节,恨我把你变成妾?”​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轻声说:“是。”​

他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恨我就好。至少,你还会恨我。”​

那天晚上,他没有走,就在外间的软榻上睡了。我躺在床上,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一夜未眠。我不知道他说的心死了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恨他,还是该继续恨自己那该死的痴心。​

四、梅香烬​

入夏的时候,嫡姐怀了身孕。消息传来那天,侯府上下张灯结彩,嫡母特意从家里赶过来,拉着嫡姐的手嘘寒问暖,看我的眼神里带着警告,仿佛我会害了她的宝贝女儿。​

邹平也很高兴,连着几日都宿在嫡姐的院子里,连带着对我的态度也温和了些。有时遇见,会问一句 “身子可好”,或是让厨房给我送些滋补的汤水。​

可我知道,那不是因为在意,只是因为嫡姐怀了他的孩子,他心情好罢了。我依旧是那个被他用来报复的工具,是那个可有可无的妾。​

绿萼替我不平:“姑娘,您看看夫人那得意的样子,好像侯府就是她的天下了。”​

我正在窗前修剪茉莉,洁白的花瓣落在手背上,带着淡淡的清香。“她是主母,怀了嫡子,得意是应该的。” 我淡淡地说,“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话虽如此,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我想起自己的娘亲,她也是父亲的妾,一生郁郁寡欢,不到三十就去了。临终前,她拉着我的手说:“晚娘,千万别学娘,女人啊,还是要为自己活。”​

那时我不懂,总觉得只要能跟邹平在一起,做什么都愿意。可如今真的在一起了,才明白娘亲的话。没有尊严的爱,比毒药还伤人。​

七月初七那天,邹平突然来了我的院子。他穿着件月白色的锦袍,没喝酒,眼神清明。“陪我出去走走,” 他说,“后花园的荷花开了。”​

我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换衣服的时候,绿萼替我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上那支素银簪。“姑娘今天真好看,” 她笑着说,“世子爷看了,定会喜欢的。”​

我对着镜子笑了笑,那笑容连自己都觉得苦涩。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我终究是个妾。​

后花园的荷花果然开得正好,粉白相间的花朵亭亭玉立,荷叶上的水珠滚来滚去,像晶莹的泪。邹平走在我身边,脚步很慢,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风吹过荷叶的沙沙声。​

走到九曲桥时,他突然停下脚步,指着一朵并蒂莲:“你看,多难得。”​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朵莲花确实罕见,两朵花并排开着,亲密得像一对姐妹。可我知道,再亲密的姐妹,一旦遇到争抢,也会反目成仇。就像我和嫡姐。​

“世子爷若是喜欢,让人摘下来送给夫人吧。” 我轻声说。​

邹平的脸色沉了沉:“在你心里,我就只会想着她?”​

“难道不是吗?” 我反问,“夫人怀了您的孩子,是侯府的功臣,您自然该疼她。”​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比上次回门宴时轻了些,却依旧让我无法挣脱。“晚娘,” 他看着我的眼睛,眼底有我看不懂的痛楚,“你就这么恨我?”​

我别过头,看着水里的倒影,我们的影子挨得很近,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妾身不敢。”​

“不敢?” 他苦笑一声,“你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告诉我,你恨我。”​

他松开我的手,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锦盒,打开来,里面是支梅花簪,和当年他送我的那支一模一样,只是花瓣上多了几颗细小的珍珠。​

“这是……” 我愣住了。​

“当年送你的那支,被明玥拿去烧了。” 他的声音很低,“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工匠,做了支一模一样的。”​

我的心猛地一颤。他还记得,他竟然还记得那支簪子。​

“晚娘,” 他把簪子递给我,“回门宴那天,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嫡姐的声音传来:“夫君,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

嫡姐扶着丫鬟的手,挺着微隆的小腹走过来,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落在我手里的梅花簪上。​

“妹妹也在啊,” 她走到邹平身边,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这荷花虽好,终究是在水里,湿气重,对妹妹的身子不好,还是早些回去吧。”​

她的话像在关心我,实则是在赶我走。邹平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被嫡姐打断:“夫君,太医说我今天有些动了胎气,你陪我回去好不好?”​

邹平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挣扎,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我陪你回去。”​

他转身跟着嫡姐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歉意和无奈,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站在九曲桥上,手里握着那支梅花簪,看着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很累。十五年的痴心,换来一场羞辱,一场空。​

回到院子时,绿萼告诉我,嫡姐让人送来一碗燕窝,说是特意给我补身子的。我看着那碗燕窝,突然笑了。她总是这样,明着示好,暗地里却不知道藏着什么心思。​

“倒了吧。” 我说。​

绿萼有些犹豫:“这…… 不好吧?万一被夫人知道了……”​

“她知道了又怎样?” 我淡淡地说,“大不了,就是再被她羞辱一番。”​

我已经不在乎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回到了八岁那年,梅树下的雪很大,邹平举着弹弓,笑着对我说:“晚娘妹妹,我给你打只麻雀玩。”​

醒来时,眼泪湿透了枕巾。原来,我还是忘不了。​

五、终局悟​

嫡姐的胎像一直不稳,太医说是忧思过度。邹平请了高僧来府里祈福,整日香火缭绕,弄得侯府像个寺庙。​

嫡姐却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到我身上,说我是个不祥之人,克得她动了胎气。邹平虽然没说什么,却也渐渐疏远了我,甚至连正眼都很少看我。​

我依旧住在西厢,每日看看书,种种花,日子过得平静如水。绿萼总说我变了,变得沉默了,也变得冷漠了。可我知道,我只是累了,不想再争,不想再恨,也不想再爱了。​

深秋的一天,我正在院子里晒菊花,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喧哗。绿萼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姑娘,不好了,夫人…… 夫人小产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虽然我恨嫡姐,却从未想过要害她的孩子。那是个无辜的小生命。​

我跟着绿萼赶到嫡姐的院子时,那里已经乱成了一团。太医匆匆忙忙地进进出出,丫鬟们哭哭啼啼的,邹平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怎么回事?” 我抓住一个丫鬟问。​

“夫人…… 夫人看见您院子里晒的菊花,说是您想咒她,一时动了气,就…… 就……” 丫鬟的话说得颠三倒四,却让我明白了个大概。​

嫡姐又在冤枉我。​

邹平突然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是你!” 他嘶吼道,“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

“不是我!” 我急忙解释,“我没有!”​

“不是你是谁?” 他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拽到他面前,“整个侯府,就你最恨她!不是你还有谁!”​

“邹平!” 我看着他疯狂的眼神,突然觉得很可笑,“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为了争宠,不择手段?”​

“难道不是吗?” 他冷笑,“你为了嫁给我,连妾都愿意做,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的话像一把刀,彻底斩断了我心里最后一丝念想。原来,在他眼里,我从来都是个恶毒的女人,从来都不是那个梅树下的晚娘妹妹。​

“是,” 我突然笑了起来,眼泪却掉了下来,“是我做的。我就是见不得她怀你的孩子,见不得你疼她,所以我咒她,咒她小产,咒你们永远都得不到幸福!”​

“你!” 邹平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要打我。​

“打啊!” 我仰起脸,迎着他的巴掌,“打死我,你就永远不知道真相了!”​

他的巴掌终究没有落下来,只是重重地甩了甩袖子,转身进了内室,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被众人指指点点。​

那天晚上,绿萼偷偷告诉我,她看见嫡姐的贴身丫鬟把一包东西扔进了荷花池,像是堕胎的药渣。原来,嫡姐是自己不想要这个孩子,却想嫁祸给我。​

我听完,只是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

已经不重要了。真相也好,谎言也罢,都改变不了什么。我和邹平之间,早就被回门宴上的那句话,被嫡姐的算计,被彼此的猜忌,弄得千疮百孔,再也无法弥补了。​

嫡姐小产之后,身体一直不好,邹平虽然依旧照顾她,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情。他们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每次都以嫡姐的哭泣和邹平的摔门而去告终。​

而我,依旧住在西厢,像个局外人,看着他们的爱恨纠缠。有时邹平会喝醉了来我这里,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坐着,天亮了就走。​

我知道,他后悔了。后悔在回门宴上那样对我,后悔没有早点看清嫡姐的真面目,后悔毁了我十五年的痴心。可后悔有什么用呢?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开春的时候,我接到了家里的信,说嫡母病重,想见我最后一面。我向邹平告辞,他沉默了很久,才点了点头:“去吧,早去早回。”​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挽留,可我知道,我不会再回来了。​

回到苏家,嫡母躺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她拉着我的手,眼泪直流:“晚娘,是娘对不起你,是娘没保护好你……”​

“娘,别说了,” 我替她擦去眼泪,“女儿不怪你。”​

“傻孩子,” 她叹了口气,“娘知道你苦。邹平那孩子…… 他本性不坏,只是被明玥迷了心窍。当年他和你父亲定下与明玥的婚事,也是迫不得已,他心里……”​

嫡母的话没说完,就咽了气。我抱着她冰冷的身体,第一次在嫁入侯府后,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埋葬了嫡母,我没有回侯府,而是带着绿萼,去了江南。那里有我娘亲的故乡,有大片的梅林,有不认识我的人,有我可以重新开始的人生。​

临走前,我托人给邹平送了样东西 —— 那支他后来送我的梅花簪。我没有留下任何话,有些告别,不需要言语。​

听说,我走后,邹平疯了一样找我,把侯府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派人去了北疆,却都没有我的消息。听说,他休了嫡姐,因为发现了她当年自导自演小产的真相。听说,他终身未再娶,常常一个人坐在后花园的九曲桥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可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江南的梅花开得很好,每年冬天,我都会去梅林里走走,看着漫天飞雪落在梅花上,像极了八岁那年,梅树下的场景。只是这一次,没有举着弹弓的少年,没有说 “晚娘妹妹真好看” 的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和满院的梅香。​

我终于明白娘亲的话,女人,终究是要为自己活的。没有尊严的爱,不值得留恋;不懂珍惜的人,不值得等待。​

我叫苏晚娘,曾经爱慕镇北侯世子邹平十五年,甘愿为他做妾,最终却选择了离开。如今,我在江南过着平静的生活,种着自己的梅树,喝着自己的茶,再也不是谁的妾,只是我自己。​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