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 再见时,我嫁别人已经五年,夫妻和睦,婆母慈爱,孩子也很孝顺

发布时间:2025-08-04 15:54  浏览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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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难得有机会走出府门,玄儿高兴得不得了,在宝芳斋门口撞到了一位贵妇人。

贵妇人的丫鬟上前指着玄儿大声咒骂:“哪里来的不懂事的小畜生,惊扰了我家夫人,这可不是你能担当得起的!”

玄儿才三岁,吓得往我怀里躲,我弯下腰把他抱了起来。

那位贵妇人认出了我,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然后朝我露出几分得意的神情:“原来是你啊,五年没见,没想到孩子都这么大了。”

我的目光扫过站在她身边的男人,落在不远处的车辇上,车辇用五彩丝线描花装饰,显示出主人的身份。

果然,如今的处境和过去大不一样了。

“母亲……”玄儿小声地抽泣着,肉乎乎的小手紧紧搂住我。

当年的交往并不光彩,如今也没有必要寒暄。

我打算转身离开,石宓却故意走到玄儿面前:“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只可惜胆子小了点,恐怕成不了什么有出息的人。”

“够了!”

石宓浑身一哆嗦,脸色变得惨白,碍于面子强撑着,没敢再出声挑衅。

我有些意外,任性娇蛮的兖州左营都统的女儿,竟然被徐观这么一声吼,就乖乖地闭上了嘴。

听说徐观这些年多次立下军功,被征召进入京城,虽然封赏还没确定,但总归也算得上是京城里的热门人物了。

地位变了,说话的分量也就不一样了。

他向前走了两步,身上的环佩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那廉价的金镶玉饰品,和他身上的铠甲很不相称。

可我却认得,那原本是我及笄的时候,他送给我的一只青玉镯子。

只是在退婚的时候,我和石宓推搡之间,镯子掉在地上摔碎了。

时间过去太久,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了。

就像此刻,他涨红了双眼,问我:“筠筠,这五年你去了哪里?”

我也只是愣住了一瞬间,心里没有丝毫波动。

还没等他走近,我身边的嬷嬷已经先一步拦住了他。

“太师夫人在这里,来人请自重!”

马夫牵着一辆七乘马车过来,车盖的一角挂着一枚玉牌,上面写着一个“谢”字。

周围的人群骚动起来。

随着马车启动,前后浩浩荡荡的侍从排开队伍,原本热闹的大街立刻空旷了下来。

我抱着玄儿上了马车。

“刚才说话无礼的奴才,嬷嬷你看着处理吧。”

我递了个眼色,嬷嬷就把刚才出言不逊的丫鬟抓住,左右开弓扇了两个响亮的耳光。

经过石宓身边时,她惊慌地捂住脸,躲到了徐观的身后。

车帘落下之前,我冷冷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脸上神情的变化。

谁能预料到呢?当初那个被他们贬低得一文不值的女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天下最有权势的门阀世家的女主人。

2

谢家规矩严格,早晚向长辈请安的礼节,不能缺席。

老夫人出身于太原陈氏,太原陈氏和陈郡谢氏都是当时显赫的门阀世家。

士族之间常常通过联姻来巩固权势。

老夫人讨厌我。

谢钧从小就被当作谢家的继承人来培养,老夫人对他寄予了极大的期望。

可在最看重血统和门第的士族当中,谢钧却不顾一切地娶了我。

我不过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商人的女儿,这让她费尽心血培养出来的、堪称世家子弟榜样的儿子,一度成了别人的笑柄。

她掌管着府中的财政大权,直到我生下玄儿,才渐渐把府里的一些事务交给我打理。

“谢钧看重你,为了你,这些年都没有纳过一个姬妾。我看你当年生下玄儿亏损的身体也差不多养好了,是时候打算再要一个孩子了。朝堂上的事情你帮不上他,那就在为谢家繁衍后代这件事上发挥作用吧。”

我只能恭顺地答应:“儿媳会和相公商量的。”

谢氏一族,以老夫人为尊。

很多事情即便我拿定了主意,也要先请示老夫人,才会有人听从执行。

只有在孩子的事情上,她没有办法。

当初生玄儿的时候我难产,差点丢了性命。

谢钧为此心有余悸,便不肯再让我多生一个。

府里常年备着医官调制的避孕药,老夫人闹了好几次,也没能让谢钧改变主意。

以前她常常在言语上刻薄我,私下里刁难我,惹得谢钧为了我,多次顶撞她,甚至差点闹到要另外找地方住。

后来有了玄儿,她看在孙子的份上,才对我有了几分好脸色。

如今,她又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大概也是觉得我好欺负吧。

她见我答应了,脸色缓和了一些。

我正要告退,却听见她语重心长地说:“既然已经嫁进谢家,以前的事情就别再想了……”

停顿了一下,我还以为她还有话说。

却见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我退下。

3

我牵着玄儿回房的时候,谢钧已经下朝了。

他披着散开的长发,穿着一件素纱单衣,盘腿坐在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封书信。

玄儿甜甜地喊了一声:“父亲……”

他放下书信,朝玄儿招了招手:“过来。”

他把玄儿抱起来,在他脸上亲了又亲,淡淡的胡茬扎得玄儿咯咯直笑。

父子俩玩闹起来,谢钧看起来还没有玄儿懂事。

“今天出府,玩得开心吗?”

玄儿仰起脸说:“父亲,今天……”

他刚要开口,就被我的眼神制止了。

谢钧没有再追问,松开玄儿让他自己去玩。

他怀里揣着一个手炉,手炉套的造型很奇特,勉强能看出是一对鸭子,其实那是我绣的鸳鸯。

在盛行高雅之风的士族当中,他整天揣着个造型古怪的手炉出门招摇,不但不觉得丢人,反而还很得意。

士族们都传言,谢公爱妻子爱到了极点。

我把房里的窗户打开,昨天残留的熏香渐渐散去,一缕微风吹了进来。

转过身,却被谢钧一把抱进怀里。

他拦腰将我抱住,靠在我的胸前。

这本是我们闺房里向来有的撒娇情趣,可这次我却听见他语气低沉地说:“筠筠,嫁给我,你后悔过吗?”

我看着窗纱上倒映出的我们俩的影子,相互依偎着。

烛火跳动了一下,连带着两道身影交叠在一起,变了形状,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跳动的人影,让我看得出了神。

他仰起头,期待着我的回答。

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眼波流转,带着一份认真的期盼。

我苦笑了一下,推开他说:“后悔,可后悔了,早知道你这么黏人,当初就该躲你远远的。”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得意洋洋的样子十分明显。

今日偶遇徐观的事情,定然是有人告诉他了。

我捧着他的脑袋,把他如墨的头发捋到耳后,看着眼前这张俊美的脸庞,只觉得心里一阵悸动。

当年,我被徐观退婚之后,又遭遇了流寇屠村,全家人都没能幸免于难。

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是谢钧毫不犹豫地给了我一个家。

“我不在意徐观,如今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别再吃那陈年老醋了,酸得很。”

4

不过母亲那边,又在翻来覆去说那套话了。大夫说我如今身体调理得极好,玄儿也到了启蒙的年纪,不如停了那药,咱们再给玄儿添个弟弟?

母亲终究是年纪大了,难免有些思想保守。孩子并非越多越好,十个蠢货也比不上一个聪明的。不过筠筠说得对,玄儿已经到了启蒙的年纪,再往后拖,恐怕将来两个孩子玩不到一块儿去。

他那手指修长分明的手,轻轻拂过我的脊背,引得我一阵战栗。

我更想有个女儿,像筠筠这样就很好。

那一晚,谢钧格外缠人。

5

谢家在众多门阀中位居榜首,石宓得罪了谢家,自然没有哪个世家愿意接纳她。

她去参加桓二小姐的宴席,被人推落水中,又被人救了上来。

已婚妇人被陌生男子湿着身子搂抱,这足以让夫家乃至娘家颜面扫地。

有心人为我出气,这些消息断断续续传到我耳朵里,可我已经不太在乎了。

十多天后,府中宴请京中各大世家门阀,士族向来规矩严格,所有用度都要是最好的。

这是我嫁给谢钧多年来,老夫人第一次带我盘点私库,一沓沓厚厚的账簿堆得像小山,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珍宝,让这当今第一门阀变得具体可感。

我指着一个散发着熟悉气味、半人高的大箱子。

惊讶不已:这莫非是传说中一两值千金的海皇香?

老夫人瞥了我一眼:身为谢家的主母,眼界竟这么浅?

从开国将军开始,经过两百年的积累,谢氏如今已是能与君王分庭抗礼的门阀之首。

不仅私库比得上国库,更有兵库、广袤的农田以及豢养在各地的奴兵。

这次私宴,他们在商议一个刚空出来的州中正职位。

一州的中正官,有选拔、举荐官员的职权,这个职位向来由世家各族掌控。

世家通过控制朝廷官员的选举,让士族子弟占据高官厚位,普通庶族永远没有出头的机会。

私宴上,谢钧高坐主位,悠然地靠在椅背上,眉眼低垂着,目光却十分敏锐,如同盘踞在高位上的一头慵懒猛兽。

世家们对他又敬又怕,三分攀谈中,带着七分谄媚。

6

吏部尚书已选定陈同安担任新任临州中正,如今就差确定品级,陛下却迟迟不下明确的旨意,难道还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吗?

桓家大爷放下酒杯,慢悠悠地拿起一颗蜜饯,丢进嘴里:陛下如今对世家专权很不满意,不如给陛下一些台阶下,免得伤了和气。

戏谑的话音刚落,众人便心照不宣地暗笑起来。

世家宴饮作乐时,再越界的话都听过,这根本不算什么。

在阴诡的笑声中,谢钧没有附和,嘴角却分明微微上扬。

前些日子,有人上奏请求给四州的士族与庶族普遍施加恩泽,按照军簿授予官职、确定俸禄,不如就答应他?

话音刚落,便有如同寒刃般的目光扫过来。

说这话的人打了个冷战,讪笑着说:我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门阀世家经过几代人的经营,才勉强掌控朝政大权。

这些年来,国家遭遇灾荒,百姓怨声载道,庶族对世家多有不满。

若是让庶族轻易涉足朝政,岂不是自掘坟墓。

依我看也不是不行,施舍一些低阶小品的职位,趁机培养些得力的亲信,也能堵住众人的议论声。

宴饮中途,下人送上了海皇香。

一两值千金的海皇香,在谢府的私库里,装满了半人高的一个木箱子,在堆积如山的珍宝中毫不起眼。

这是士族宴饮作乐时最喜欢的香料。

点燃海皇香,能让人血气翻涌,心情亢奋。

乐姬翩翩起舞,琴师演奏助兴,总能引得宾客中途离席,与乐姬们一同起舞。

谢钧双眼泛红,却只是抱着手炉,冷眼斜睨着台下众人失态的滑稽模样。

那压抑着情绪的眼眸,冰冷而轻蔑。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谢钧应该还有另一副面孔。

旁人指责他玩弄权术,斥责他不择手段。

可在我绝望无助的时候,是谢钧护住了我。

我永远站在他这边。

7

士族把持着朝廷政务,庶族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百姓的不满情绪日益高涨,皇上终于有所察觉。

四州的士族与庶族依据军籍授予官职、确定俸禄的圣旨颁布下来,朝廷内外都为此感到震惊。

皇上亲自任命徐观为兖州都督,他成了第一个以庶族身份掌管一州军队的人。

军队里的庶族陆续得到赏赐,虽然不像士族子弟那样担任三品以上的高官,却是掌握实际权力的职位。

桓家大公子担任兖州刺史,徐观的崛起让他毫无准备。

接连好几天,桓家都请谢钧过去,关起门来商量事情。

与世家大族的惶恐不安不同,徐观作为庶族的领头人,一时间名气和势力大得无人能及。

石宓作为都督夫人,在世家女眷的宴会上再次抬起了头,挺起了腰。

在长公主爱女洛阳郡主的及笄宴上,她满头戴着珠玉首饰,前前后后都有仆人簇拥,不顾主人家的介绍,直接朝我走来。

真没想到谢夫人也在这里。

当年谢钧为了娶我,特意请求长公主收我做义女,给了我一个县主的封号。

洛阳郡主算是我的义妹,今天她的及笄宴,我自然在被邀请的名单里。

前些日子匆匆见了一面,没来得及好好聊聊。当初我家相公和你解除婚约,自认为耽误了你这么多年,心里很是愧疚,没想到你转眼就嫁给了谢太师。果然是好东西不怕没人知道,美人从来都不缺追求的人。

在大庭广众之下,她把过去的事情翻出来说,一点也不顾及名门望族的脸面。

世家的女眷们一个个又惊讶又好奇,皱着眉头满脸担忧地看向我,眼里却都带着几分急于看热闹的神情,想听听石宓还能说出什么过去的事情。

哦?我在京都客居多年,从来没去过兖州,徐夫人莫非是认错人了?

可惜,她刚从兖州来到京都,这里是达官贵人聚集的地方,就算徐观是新崛起的权贵,她是新贵夫人,也算不上什么。

这样的人,今天有一个,明天还会有另一个。

石宓又气又急,她的下人拉着她说:你明明就是李素筠!

我是长公主从小收养的,是皇上亲自册封的县主,岂容你在这里污蔑我!

我严厉地呵斥道,石宓缩了缩脖子,却仍然固执地板着脸:你别想抵赖,你在兖州苦苦等了徐观好几年,明明就是……

长公主护在我身前,上前一步说:徐夫人是喝多了,带下去醒醒酒。

没过多久,几个府兵从人群中突然出现,石宓被捂着嘴带了下去。

女眷们中就算有沉得住气的,也被这情景惊得变了脸色。

长公主护着我,或许是看在谢钧的面子上,又或许只是不想石宓搅乱了她女儿的及笄礼。

8

玄儿到了开始上学的年纪,我请来当代儒学大师周松,拜师仪式办得十分隆重,京城里的世家全都到场了。

作为女主人,需要亲自过目的事情有很多,根本没心思理会其他事。

可没想到徐观却找到了我。

不知道他是怎样避开四周眼线的,竟然出现在我独自待着的别苑。

我是已婚的妇人,更是名门望族的夫人,如果被人看到和单身男子单独待在一个房间里,恐怕在这世上再也没有立足的地方了。

我看了一眼被他拽住的衣袖,目光顺着他的手,移到他脸上,落在他满是哀求的眼神里。

筠筠,别走。

他下颌的胡茬刮得很干净,额前的头发整齐地束在发冠里,衣服上绣着几朵黄色小花,那是过去我给他缝制衣裳时常用的小想法。

我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徐观,石宓在外败坏我的名声,难道你也要害我吗?

筠筠,我不是,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我愤怒到了极点,反而笑了出来:徐都督,当年那些绝情的话都说完了,你现在这副样子又是做什么?

当初,如果不和你解除婚约,我根本保护不了你。

他红了眼眶,语气里带着几分苦涩。

石宓的父亲是左营都统,他们手里有我的户籍文书,我家里的情况他们一清二楚。石宓性子专横,石家人更是这样,我只能跟你退婚。

我想起那个春寒料峭的日子,自己满心怨恨,在大雨中不依不饶地哭喊,像头野兽一样发泄,眼里一阵发酸。现在再提起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我早就各自结婚了,这辈子,本来就不该再有任何联系。

他猛地抓住我,神情像疯了一样地说:“我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希望有一天能摆脱石家的控制,好回来找你!我找了你整整五年,筠筠,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手臂被他攥得很疼,我愣了一会儿,被他眼中那份固执,深深刺痛了心。

转头看向他,眼角处藏着细密的皱纹,那是这些年岁月留下的痕迹。

9

当年那个光彩照人、风度翩翩的少年,仿佛被人打碎了骨子里的骄傲,在世俗的磨练中,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徐观,我不只是谢钧的妻子,还是谢玄的母亲。”

五年了,我早就改嫁他人,夫妻之间和睦相处,婆母慈爱,儿子孝顺。

“你根本就不该来找我。”

他颓丧地松开手,嘴唇微微颤抖着,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嗤笑声。

微风吹动着衣袍的边角,他弓着背,看上去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本以为心湖早已平静无波,此刻却在寂静之中,悄悄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我放柔了声音,用自己认为最温和的语气劝慰他:“人应该往前看,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未来还有值得期待的地方。”

他看向我,眼中的情绪十分复杂,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犹豫。

过了好一会儿,他平静地开口:“要是我告诉你,当年,是谢钧设计让石宓赏识我,又把你的存在透露给石宓,是他一手策划了我们的分离,筠筠,你会相信吗?”

我愣住了,一股寒意从心底悄悄升起。

他冷冷地笑了笑:“你认命了,但我不认。”

徐观单方面的说法,实在难以深究。

可就是这几句话,却在我原本温馨美好的生活中,划开了一道裂痕。

我和谢钧相识的时候,他还没有发迹。

那时候徐州发生叛乱,兖州也动荡不安。

谢钧被随从一路护送着,躲到了我家开的客栈里。

10

乱世之中,生意本来就难做,看在他手中沉甸甸的银子份上,我们硬着头皮收留了谢钧一段时间。

后来,他被随从找到,我才知道他竟然是年少时就继承爵位的谢公爷,也就是后来的谢太师,如今士族中的领头人物。

那段落难的日子,或许是他一帆风顺的人生里,遇到的第一个挫折。

一同经历患难的情谊格外珍贵,以至于他回到京城后,一直和我们保持着书信往来。

仔细回想起来,那时他在信中毫不掩饰地倾诉着思念之情,甚至还送了我谢氏的玉牌,那其中包含的爱慕心思,早已十分明显。

谢钧换上了便服,在院子里和玄儿玩耍。

玩累了,玄儿被他抱在怀里:“玄儿,周师傅今天都教了你些什么?”

玄儿仰起头,掰着小手指头数着:“师傅说,仁、义、礼、智、信……”

谢钧不动声色地把玄儿的小手握在自己掌心,用头抵着玄儿的头顶,轻声说:“周师傅是你娘亲找来的大儒,教的是做人的道理。但我的玄儿,生来就不只是为了做一个君子,玄儿将来要继承家族,最重要的是要学会驾驭他人。”

玄儿歪着小脑袋,揪着自己腰间的玉带问道:“玉人?爹爹,什么是玉人呀?是和这个玉牌一样的吗?”

谢钧笑了笑,并不在意玄儿此刻的不懂,自顾自地说:“御人就是,对于那些表面正直、内心虚伪的君子,就用虚名来牵制他们;对于市井里的泼皮无赖,就用武力来震慑他们;对于胆小怕事的平民,就用强权来压制他们……”

他的声音轻柔缓和,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语调。

“母亲……”

看到我,玄儿就挣脱了谢钧的怀抱,朝我飞奔过来。

我见他嘴角沾着糖渍,就拿手帕替他擦干净:“一会儿回房去加件衣服,免得晚风吹着又着凉了。”

谢钧虚虚地环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头。

带着几分委屈抱怨道:“夫人眼里就只有玄儿。”

脑海中徐观那双通红的眼睛一闪而过,我浑身像是突然长出了尖刺,猛地推开了他。

谢钧一脸不解地问:“夫人,怎么了?”

我看向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满是疑惑。

11

过了好一会儿,我强装镇定地说:“玄儿刚启蒙,你少跟他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我拿帕子擦了擦他的下颌,叮嘱道:“深秋了,你也记得加件外衣,免得着凉了,母亲又要怪我。”

谢钧咧开嘴笑了,一把将玄儿抱了起来。

他们父子俩,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笑起来的时候,都有两弯浅浅的梨涡。

晚上哄玄儿睡着后,我回到房间,谢钧还在等我。

见我进来,他放下手中的书卷,轻轻握住我的双手,把我拉进他怀里:“这些日子,忙着操办玄儿的拜师宴,又要查问今年田庄的账簿,把筠筠忙得都冷落为夫了。不过还好,为夫是个识大体的,舍不得跟夫人赌气。”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从前那种十分依赖的温厚可靠的感觉,如今却只让我心里忐忑不安。

“今天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

在我面前,他向来都是一副温柔缠绵的好丈夫模样。

我闷闷地问:“谢钧,你会骗人吗?”

他松开我,俯身与我四目相对:“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的双眼明亮灼热,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骗别人或许有可能,但我绝不会骗筠筠。”

如果他这是在撒谎,那他的演技真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世家之间相互勾结,掌控着朝政。

皇上有意扶持庶族,以此来平衡士族的势力。

以徐观为首的庶族在朝堂上迅速发展壮大,与士族之间的争斗越来越激烈。

中书令截获了一份奏折,上面弹劾谢钧圈占土地、屯集兵马、结党营私、排斥异己、买卖官职等,洋洋洒洒列举了十大罪状。

宫中深夜传召,皇上一定是震怒了。

和我满心的担忧不同,谢钧神情十分平静,眼中似乎还有火苗在跳动。

我太了解他了,这是他兴奋时的神情。

我忍不住埋怨:“中书令既然截获了这份奏报,为什么还要呈上去?”

我为他穿戴官服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筠筠别怕。”

他明亮的眼眸中,映出我惊慌失措的脸。

谢钧是谢家的家主,是我的夫君,是玄儿的父亲,是谢氏一族的依靠。

他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能安然度日,我怎么可能不怕。

他一手揽过我的腰,紧紧抱着我,深深地吻了下来,仿佛要吸尽我口中的空气。

谢钧松开我,安慰道:“好好照看家里,等我回来。”

谢钧被留在了宫中,一连三天都没有回来。

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高高的宫墙和红色的瓦片一夜之间都盖上了一层银装,放眼望去,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12

谢钧终于被放了回来。

皇上把他晾在偏殿,寒冬腊月里,没有棉衣皮裘,没有炭火取暖,硬生生冻了他三天。

谢钧整个人瘦了一圈,两颊通红,发着高烧。

大夫开了退热的药,他喝了之后,就裹着厚厚的雪裘坐在软榻上。

世家大族早就派人来了,一番寒暄之后,就只留下几个亲近的人,关上房门商议事情。

以前,他总是忌讳让我参与到朝堂的事情中。

这次,或许是病中格外依恋,他一直牵着我的手。

他仿佛一个打了胜仗归来的将军,额前的碎发零乱地贴在耳边,下巴上冒出了粗硬的胡茬,明明是一副憔悴的模样,眼中却透着毫不掩饰的得意。

陈家表少爷打趣道:“皇上不是想借着庶族来打压世族吗?这十大罪状写得清清楚楚,简直是送到嘴边的肥肉,怎么就不敢咬下去呢?”

桓家大爷恭维道:“还是太师提前预料得精准,九州的兵马稍有变动,满朝文武就都不敢作声了,皇上接到中书令的消息,恐怕吓都吓死了。”

“给他几分颜面,他倒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

他们一口一个“他”,将那令人敬畏的皇权,踩在了脚下。

“皇上称病免去了早朝,这次诬告的主犯和从犯接连被关进大牢等候发落。皇上这是在给谢公赔罪呢。”

谢钧轻蔑地笑了笑:“爬得越高,摔得越重,要是不把他捧上去,谁能替我们摆平兖州那笔烂账?”

说完,他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

这次诬告的首犯,自然就是徐观。

我看着他们意气风发的样子,听着他们毫不避讳的越权言论,仿佛看到士族的权势,已经达到了新的顶峰。

庶族崛起的势头,突然就中断了。

石宓死了。

听说,是在回去的路上,马受惊了。

从马车上摔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气了。

前些日子,我和她之间的矛盾,早已传遍了士族女眷的圈子。

外面的人,都传言她的死和我有关。

我和徐观有过一段情谊。

他因为弹劾谢钧的案子,被皇上当作替罪羊关进了大牢。墙倒众人推,兖州官吏的奏折像雪片一样涌向中书令。

往年兖州那些过去的账目,一股脑全算在了徐观头上,大有要借他一条性命来填平这深不见底的窟窿的势头。

13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整个人消瘦了许多,眼神昏暗无光,像是丢了魂儿一般。

“石宓死了。”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却只是低着头,语气冷冰冰地说:“不过是条低贱的性命,不值一提,劳烦谢夫人特意跑一趟来告知。”

“你不必这样阴阳怪气,石宓的死和我没关系。”

他抬起眼,反问道:“和你没关系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冷笑一声:“谢钧这是在替你出气呢,他护着你,半分委屈都舍不得让你受。”

我沉默了,这倒确实有这个可能。

徐观见我不说话,眼中神色复杂难辨。

“谢钧这个人,要是想得到什么,必定会不择手段。”

他对谢钧恨到了骨子里,言辞偏激,我不想再听他说下去:“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会去求谢钧放过你。”

“他不会答应的。”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让我吃了一惊。

紧接着,他说道:“当年他为了得到你,一手策划了流匪屠村的惨事,斩断你所有的依靠,让你从此以后只能依附于他。”

“这样的人,你还要相信他吗?”

他脸上露出疯狂的神情,带着几分报复我的得意。

我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慌乱的手,把帕子攥得皱皱巴巴的。

过了好久,我才勉强挤出一句:“你胡说!”

他沮丧地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如今你谢夫人享尽荣华富贵,哪里还会在乎那些人的冤屈。”

不是这样的,管家盛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荷、小余、桐生……

我颓丧地跌坐在地上:“这些都是没有凭据的话,你拿出证据来。”

“青雀大街,寻阳巷尽头的李府,你自己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再次出门时,寻阳巷的李府,像一道魔咒,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李四,静安堂不是在青雀大街上吗?为什么要改道绕路?”

“回夫人的话,青雀大街人多眼杂,为了避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我们向来都是避开这条路的。夫人要是着急,要不要奴才派人去清理道路?”

我放下门帘:“不必了。”

这些年来,我的一言一行,想必都有人随时禀报给谢钧。

14

从前,只当这是谢钧无微不至的照顾。

如今想来,却像是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把我罩住,我自认为每一步都是自己在走,其实不过是他在操纵着傀儡的丝线,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我和长公主一起去静安堂祈福。

那日及笄宴上,长公主为我解了围,我便邀请她去京中新开的梧桐轩用餐。

长公主是我在上京城里,为数不多能说上几句话的人。

盛情难却,我登上了长公主的马车。

马车经过青雀大街,路过寻阳巷,或许是我命中注定,恰巧看到一群人从巷子里黑压压地涌出来,领头的人神气十足,穿着金吾卫的官服。

赫然便是当年屠杀村庄的匪首。

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耳边风声呼啸,仿佛夹杂着那夜的熊熊大火、盛伯的悲戚哀嚎、小荷的呜咽哭泣……

长公主轻轻摇了摇我,把我从失神中叫醒。

“怎么了?看你脸色惨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一阵恶心感涌上来,我忍不住干呕起来。

最终,这顿饭没能吃成,马车一路驶回了谢府。

府医诊脉后,告诉我已有一个月的身孕。

整个府邸都欢天喜地,谢家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喜事了。

就连向来高贵的老夫人,都亲自来到我房中,脸上慈爱的笑容温暖和缓,让人像沐浴在春风里。

“好孩子,你是个有福气的,安心养胎吧。传我的话,往后府中的供给,都以主母为先。”

谢钧下朝后便匆匆赶来,他就站在房间不远处,由婢女伺候着卸下官帽,手里抱着暖炉烘着,目光满满地注视着我。

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我只觉得浑身冰冷。

这些年,我竟然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他。

“筠筠,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他的手抚上我脸颊的刹那,我突然埋到他怀里吐了起来,污秽弄脏了他一身,气味也很难闻。

他向来有严重的洁癖,此刻却没有后退,一只手扶住我,另一只手一遍遍地顺着我的脊背,安抚着我。

我吐得天旋地转,双眼涨得通红,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谢钧心疼地替我擦拭眼泪和嘴角的秽物。

他用轻柔的声音哄着我:“当年怀玄儿的时候,妊娠反应也没这么严重,晚上再请院正来看看,这孩子恐怕是个调皮的,辛苦我们筠筠了。”

我看着他,仔细地想从他眼中找出一丝丝的虚伪。

可他就是那样焦急地望着我,乌黑的眼眸里满是显而易见的关切。

我动摇了,那夜的大火,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

我放声大哭,发狠似的捶打着他的胸口,却被他一把按住,紧紧搂入怀中。

谢钧只当我是孕期多思,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安抚。

徐观被判了斩立决。

刑期定在来年开春之后。

15

竹园里,冬雪很厚,把枝叶压得几乎垂到了地上。

玉珠带着玄儿,两人各拿一根棍子,只要轻轻一敲,竹枝便会回弹,簌簌的积雪落下来,把两个小家伙埋住,只留下咯咯的笑声。

嬷嬷急得忘了自己还揣着手套,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样子有些滑稽。

“你这死丫头,少爷可是金枝玉叶的身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有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屋内燃着红萝炭,红彤彤的炭火把屋子烘得暖洋洋的,一道帘子隔开了屋内与外面的冰天雪地。

回头时,我对上了谢钧的目光。

他望向我的眼神里,带着笑意。

软榻的矮几上,放着他还没看完的书卷。

一旁的紫金香鼎中,淡白色的香雾袅袅升起,是他素来最喜欢的梨香。

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身上带着淡淡的寒气,盘腿坐在软榻上,拿起一本书卷看着。

我怀着坚决的念头,他似乎有所察觉,目光从书卷上抬起,收敛了轻松的神色。

“筠筠有什么事?”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求你留他一条性命。”

不必说明是谁,他自然心里清楚。

他看向我的眼神暗了暗。

他压下情绪,依旧放柔了声音哄我:“徐观的判决,是陛下亲自批阅的,由中书令直接发往大理寺定案,筠筠这是要为难我吗?”

“你不用跟我装傻。

“若不是为了给以谢氏为首的门阀一个交代,陛下向来看重徐观,怎会对他痛下杀手?如今的中书令、大理寺,哪一个不是听你的吩咐?”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筠筠,你越界了。”

我无奈地仰头苦笑起来。

他放下书卷,伸手来拉我的手:“他联合官员弹劾我,罗列我十宗大罪想要置我于死地,那时他可曾想过要宽宥我?你却要我放过他,筠筠,你未免太偏心了!”

我甩开他的手:“可他所列的罪行,有哪一条是冤枉你的?”

谢钧脸上露出受伤的神情,仿佛没料到我竟然会这样看他。

我转过头,不去看他的表情,这个人,最擅长演戏了。

“皇权之下,生杀予夺全凭一句话。”他提高了音调,“我费尽心机壮大阀门势力,就是为了让我们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到头来你竟然觉得我的所作所为该死?”

“陛下想敲打我,我就得裹着单衣在寒夜里瑟瑟发抖。若不是他忌惮门阀的权势,恐怕我早就被草席一卷,不知道丢到哪里喂狗去了。

“若是我死了,你以为谢家,你和玄儿能有好下场吗?天下人的刀剑都会挥向谢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16

世家离皇权最近,对权力的敬畏早已刻入骨髓。

却也因为这份畏惧,生出了反抗之心,一直到如今。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丢下一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忘不了他?”

明明我心中坦荡无愧,却被他话语中的难过,衬得仿佛真有几分理亏。

我不该动摇的:“这是我们欠他的,不是吗?”

谢钧愣了一下,却没有太多意外。

他盯着我,似乎在思索,我到底知道了多少。设计石宓与徐观相识,教唆石家以亲人相胁,逼得徐观不得不与我退婚。

很多细枝末节的事,一点点地串联起来,便也想清楚了。

“徐观在军中给我写信,突然间升任副营长,奉命去执行一个任务,却阴错阳差得了石宓的青睐。原先,他还在信中抱怨石宓的大小姐脾气,后来,这通信便突然中断了。

“那时,你正在兖州巡视。”

他苦笑道:“你不能凭着没有根据的猜测,就定我的罪。”

我捡起床头上放着的一串珠链,在手中摩挲。

“这是小荷送我的订婚贺礼。她用了一个多月,下河摸蚌采珠,亲手攒起来的链子。赶在订婚前夕,送给了我。”

谢钧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这些日子,我总梦到从前。梦到盛伯拦着匪徒,被人一刀劈了后背,还喊着:『小姐,快逃……』”

我学着盛伯的语调,悲伤涌上心头:“匪徒来追我的时候,小荷拦着匪徒,被他们一刀穿胸。”

“那该有多痛啊,可她忍住了哀号,只是呜咽着,叫我快逃……”

还有桐生、莫大娘,那些有记忆以来就陪伴着我的人,在爹娘去世后,依旧无私爱护着我的人,因为谢钧的占有欲,无辜地死在这一场大火里。

我擦了擦自己的眼泪,抚摸着还未显怀的肚子,淡淡地说:“我不为难你,只求你留他一条性命。”

“你别再动什么歪心思,这个孩子,可还要在我肚子里待上八个月。”

谢钧寒凉的眼眸微微一颤,仿佛听见什么不可置信的事。

良久,才听见他淡淡地嗤笑一声,在笑他自己,抑或是在笑我,都随那袅袅腾起的梨香,消逝在夜风中,没有踪迹可寻。

17

徐观被削去官职,贬为平民,多年的军队生活,所有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在他离开京城的时候,我把一个平安符交到了他的手里。

他的脸上留着鞭打的伤痕,整个人看上去疲惫不堪,精神萎靡。

在监狱里的这些日子,他想必经历了不少磨难。

看到我的时候,他满心愧疚,几乎要落下泪来:“我是不是又做错了?我不该把那些事告诉你的,我……”

初春的寒冷,就像当年一样。

我把提前准备好的皮衣给他披上,帮他系好衣带。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期,我送他去参军的情景。

都是分别的时刻,心情却截然不同。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笑了笑:“徐观,你走吧,以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要再回来了。”

他抚摸着衣襟上绣着的小黄花,两滴眼泪掉了下来,在衣服上晕开了水渍。

他抓住我的双肩,真诚地对我说:“忘了吧,筠筠,把那些都忘了,以后安心享受你的荣华富贵……”

我想笑,却发现笑不出来。

怎么能忘记呢?

登上马车,谢钧端正地坐在里面,我们四目相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马车开始行驶,这一次没有绕路,经过了青雀大街。

寻阳巷,如今只剩下一片废墟。

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一场大火蔓延开来,把整条巷子都烧成了灰烬,里面的人自然也没能幸免。

从那以后,谢钧和我之间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从前,就算是怀孕也常年在屋里休息的主君,如今却搬到了书房。

当家主母和主君之间关系的细微变化,很快就传到了下人的耳朵里。

玄儿调皮跑到议事厅时,一群婢女慌慌张张地追上去,几个侍卫弯腰去抓小少爷,又生怕伤到他,让玄儿在里面闹成了一团。

回来的时候,我们在院子里碰到了正在赏花的老夫人。

她今天招待娘家陈氏来的两位侄女,向来不出门的老太太,在这春天里倒是有不错的兴致。

我记得其中一位陈小姐,如今应该叫她王夫人。

如果我没有嫁给谢钧,她本来是要和谢钧成婚的。

她等了谢钧几年,没能等到谢钧同意纳妾,后来年纪大了熬不住,嫁给了王家。

看到我的时候,这位王夫人只是敷衍地行了个礼,就被老夫人拉着坐下了。

玄儿靠近的时候,她警惕地护住肚子,狠狠地瞪了一眼。

依我的眼光看过去,宽松的裙褂遮住了她微微隆起的肚子。

老夫人假意去抱玄儿:“小玄儿,表姑母现在有了身孕,可不能再淘气了,要是伤到肚子里的弟弟可怎么办?”

好动的玄儿就像一条小鱼,从老夫人的怀里溜了出来。

他用稚嫩的声音问另一个女子:“你是谁?”

这时,小姑娘蹲下身,温柔地抱住玄儿:“原来你就是玄儿,小小的模样就像跟表哥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是你的倩姑姑。”

王夫人缓和了脸色,哄着玄儿说:“玄儿,倩姑姑是不是长得很漂亮?要是玄儿喜欢,以后经常让倩姑姑来府里陪你玩……”

小孩子的心性单纯,但也最敏感。

玄儿看向王夫人,又看了看笑得和善的陈倩,竟然傲慢地扬起小脸,向王夫人责问:“我母亲是受朝廷册封的诰命夫人,你们是哪里来的穷亲戚,礼节竟然这么不周到?”

一张酷似谢钧的小脸,如今连这种轻蔑的神情也像了七分。

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谁也没料到,谢玄顶着一张没有丝毫攻击力的稚嫩小脸,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我赶紧捂住他的嘴:“从哪里学来的话,真是太不像话了。”

18

晚上,我罚玉珠和冯嬷嬷在屋里跪一个时辰。

玄儿正在屋里对着墙壁反省过错,看到玉珠因为他而受罚,对着墙壁大声哭喊道:“不是玉珠姑姑教我的,是玄儿自己听到的。”

我不理他,狠下心让他自己哭着。

玉珠非常心疼,玄儿从出生到现在,都是她亲自照顾的。

“夫人,玄少爷还小,这么大声哭会伤了嗓子的。”

冯嬷嬷跪着向前挪了几步,趴在我的脚前:“夫人,今天的事情另有原因。如今夫人和家主闹别扭,老夫人请了她娘家的侄女过来,这明显是要趁机钻空子,夫人您千万不能大意啊。”

我看向不远处哭得满脸通红的玄儿,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玄儿这才停止了哭声,抽抽噎噎地跑到我的怀里。

我不想让玄儿也沾染这些后宅的明争暗斗,让玉珠站起来。

“你带少爷去洗漱吧。”

她们掀起帘子,窗外的风雪一下子涌了进来,一丝丝的寒意很快就在温暖的屋里消散了。

冯嬷嬷是从我进府开始,就在身边伺候的老人。我一个普通百姓家的女子,能在规矩严格的世家后宅站稳脚跟,离不开冯嬷嬷认真负责的教导和提醒。

我也很清楚,冯嬷嬷是谢钧的心腹。

“这番话,是谢钧让你告诉我的吗?”

冯嬷嬷的脸色变得苍白,露出了被识破后的尴尬。

但很快,她又想到了什么,满脸忧愁地说:“夫人,您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少爷想想啊。不管是这个陈家,还是其他的世家,只要有人进了门,一旦生下孩子,就会有整个家族的势力支持。到那时候,玄少爷就算是正妻所生,恐怕也难以站稳脚跟。”

“夫人在府中唯一的依靠,就只有主君对您的一片真心啊。”

听到“真心”这两个字,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笑过之后,也明白,冯嬷嬷说的,是我的实际情况。

那天晚上,谢钧再次在我房里休息。

他脸色阴沉,看我的眼神,带着几分小心谨慎。

他想来牵我的手,却被我侧身躲开了。

我们躺在一张床上,盖着两床被子。

两个人,互不打扰。

熄灯前,我对他说:“我们的日子,就这么勉强过下去吧。”

19

不久之后,我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取名叫谢黎。

谢钧很疼爱谢黎,总觉得谢黎长得更像我一些,而谢玄的模样更像他。

等到谢黎开始读书学习的时候,谢玄已经能跟着谢钧进书房参与讨论事情了。

这些年,国家有丧事,百姓有怨气,时局动荡不安。

东边有暴徒发动叛乱,叛军的势力发展得非常迅速,势不可挡。

再次听到徐观的名字,是在世家的宴会上。

谁也没有料到,当年在朝廷里只露了一下面的徐都督,如今成了三十万叛军的首领。

陛下派了吏部尚书去招降他,却被他斩首示众。

这让陛下十分震惊,一病不起,连续三天没有上早朝。

这些年,谢钧的身体大不如前,大概是当年在宫里受冻留下的病根。

才三十岁的人,两鬓已经斑白了。

这几天,他受了凉,就一直称病在家休养。

我把中书令送来的奏折拿给他,上面十封奏折,有九封写着徐观的名字。

这个时代的弊端终于爆发出来,摇摇欲坠的庞大王朝,显现出即将崩塌的危机。

他生气地一把将奏折扫到地上。

我去捡的时候,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筠筠,徐观有没有联系你?”

我捡起奏折,掸掉上面的灰尘,放回桌案:“我的一举一动,你不是都清楚吗?”

谢钧咳嗽起来,苍白的脸因为呛咳而变得通红。

他红着眼睛质问我:“你是不是在怪我?”

“我不怪你,谢钧,我恨你!”

“为什么,筠筠,我这么爱你……”

“对,你爱我?”我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杀光所有爱我的人,让我在天地间没有地方可去,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只能依靠你,这就是你的爱吗?谢钧,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谢钧,你把我李素筠当成了什么?”

他张了张嘴:“筠筠……”

就在他伸手过来,想擦我脸上的泪水时,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筠筠,我用尽各种办法,只是为了把你留在我身边,我有什么错?我只是爱你爱得入了迷,我只是想实现自己的愿望,我有什么错?”

每一句话都非常有力,竟然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放低了语气哀求道:“这些年,我对你,对玄儿,难道还不够好吗?我真心真意,拿出所有来爱你,难道你感受不到吗?”

我闭上眼睛:“谢钧,你的爱太可怕了……”

20

叛军攻打城池,抢夺村寨,逼近了上京。

世家已经准备迁都,可陛下坚持“君王应为国家而死,天子要守卫国家的门户”。

国家内外都充满了忧患,陛下为了安抚民心,仍然举办了秋猎。

世家的女眷们坐在一起闲聊,突然一个浑身是血的信使闯进围场求见皇上,把向来养尊处优的女眷们吓得脸色惨白。

谢钧第一个追了出来,不容分说地从人群中拉住我,脸上的血色都褪去了。

他叫来他的马,让我先上马,自己则坐在我身后,把我护在怀里。

不等我问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到一阵如同山海崩塌般的呼喊声,从围场深处突然冲出一队流窜的匪徒。

“有匪徒混入秋猎队伍中,人数……”

他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我惊讶地看向他,却见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直到我们到达府兵驻扎的地方,我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沾满了鲜血,身后是被一箭射穿肩膀的谢钧。

他倒下去的时候,太阳仿佛都倒转了方向。

他奄奄一息,却还不忘抓住我的手,我看着太医们一个接一个地进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筠筠,别怕……别怕……”

他顶着毫无血色的脸,却还在安慰我。

“如果京都失守,你就退守到陈郡。你是谢氏的嫡母,掌管家族事务,不要怕那些闲言碎语,等玄儿长大了,就把家业交给他……”

我握紧他的手:“别说了,谢钧,你先治伤吧……”

他笑了笑,弯弯的眉眼里,满是笑意。

“筠筠,你心里是有我的……”

太医为他拔箭的时候,却发现他全身血流不止。

“恐怕太师之前就中了奇毒,导致受伤后血流不止。这毒很奇怪,恐怕是长年累月侵蚀着太师的身体,太师身边有很多高手,是谁能……”

谢钧摆了摆手,让太医们退下,只留下我一个人。

他向来善于观察人心,我的那点心虚和内疚瞒不过他的眼睛。

“谢钧,对不起……”

他抬手来牵我,微笑着哀求:“筠筠,你亲亲我,亲亲我,我就不怪你了。”

泪水一下子停住了,我看向他,他露出释然的笑容:“下辈子,我做一个君子,做一个筠筠喜欢的君子。”

那一刻,失去他的恐惧席卷了我的全身,泪水像决堤一样涌了出来。我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胸口,摇晃着他渐渐僵硬的身体:“谢钧,谢钧……”

谢钧死了。

仿佛也带走了我的一部分生命。

爱也好,恨也罢,好像一切都就此消失了。

我从暖套里取出他的手炉,把里面的炭灰,连同床头盒子里的香料,一起倒进了河水里。

经历了这次刺杀,陛下不再强硬,跟着世家狼狈地踏上了迁都的路程。

士族的高傲,最终变成了一把伤害自己的匕首,让他们遍体鳞伤。

21

陛下在迁都的路上因为惊吓而驾崩了。

新皇登基,在整顿朝纲的时候,向天下发布了承认自己过错的诏书。

随后,废除了九品中正制,大力推行科举制度,招揽有才能的人。

从此,士族不能再掌控做官的途径,渐渐退出了朝廷。

门阀势力衰落,王朝迎来了复兴的时代。

多年以后,谢玄投身军队,四处征战收复失地,在泗水一战中,杀死了叛臣徐观。

此后,谢玄官至一品大将,恢复了谢氏家族的荣耀。

我大病了一场,梦里回到了从前,他好像还是少年时的样子,背着我过河,摘好看的野花给我插在头上,爹娘罚我跪祠堂的时候,他偷偷给我送吃的。

梦里,他拿出珍藏的镯子递给我,问我:“筠筠,你愿意嫁给我吗?”

还没来得及回答,梦就醒了。

全家重新回到上京那天,他们两兄弟提前回府中修缮房屋。

到达的那天,谢黎高高兴兴地来搀扶我,而谢玄就在不远处站着,眼神冷淡地看着我。

推开门进去,所有的摆设都和以前一样。

可再也不会有人沐浴着春风走来,满眼笑意地朝我招手说:“筠筠,过来。”

番外:谢玄视角

我叫谢玄,出生在显赫的陈郡谢氏,我的父亲是位列三公的谢钧。

和别的门阀世家不同,父亲的后宅没有众多的妾室,他的眼里只有我的母亲一个人。

父亲不喜欢我的启蒙师傅,总是暗暗跟我抱怨,周师傅思想保守,只讲些没用的仁义道德。

但是,母亲喜欢周师傅,说他是难得的君子,希望我也能培养出君子的风范。

父亲深爱母亲,不管她说什么,他从来都是附和,尽管很多事情他心里并不认同。

别仗着你母亲心肠软,就伤害她的心。

父亲总是这样警告我。

在上书房的时候,他却说,用人的时候,要避开对方的忌讳,抓住对方的弱点,宽容和严厉相互配合。

父亲的双重标准,只针对母亲。

有人说父亲是英雄,即使几十年后,仍然有人怀念那个在谢钧带领下门阀称霸的时代。

也有人说父亲是罪人,门阀世家把持朝政的那些年,豪门贵族圈占土地,征收繁重的赋税,百姓生活困苦。

事物发展到极端就会向相反的方向转化,兴盛到极点就会衰落。

父亲的短命,就像是上天降下的惩罚。

迁都之后,新皇登基,门阀势力衰落。

母亲带着谢氏在新的朝代中站稳了脚跟。

做官的道路,再也不是任由世家垄断,就连我也要从小刻苦学习六艺,才有施展抱负的机会。

我思念父亲,牢记父亲当面教导的话:“玄儿要长成一个大丈夫,要保护你的母亲,守护好家族的荣誉。”

父亲为了救母亲而死。

有流言说,我父亲这些年身体虚弱,是母亲下的毒造成的。

我不相信,但我再也无法像小时候那样和母亲亲近了。

泗水一战,我斩杀了叛臣徐观。

临死前,他好像产生了幻觉,疯狂地对我大喊:“谢钧,你杀了我也没用,筠筠心里只有我,只有我……”

我非常烦躁,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大病了一场。

我心里仿佛藏着无数的疑问,但面对母亲日渐衰老的面容,一句也问不出口。

我们母子之间,就像隔着一条山沟,距离不远也不近。

直到母亲去世那天,施粥的棚子突然塌了下来,她为了救一个偷偷捡馒头的无知乞丐,被压在了粥棚下面。

我从来没想过,一个平常的上朝日子,会突然传来这样的噩耗。

这怎么也不像是一个世家夫人该有的死法。

我得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只看见没有气息的她,被一块白布裹着。

这些年,积压在心里的那些埋怨、那些质问,忽然一下子都消失了。

只剩下来不及尽孝的懊悔和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