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得罪天子,被迫娶我,于是在新帝登基前夕,夫君送来一纸休书
发布时间:2025-07-30 20:35 浏览量:1
萧如玉领着她那一大帮心腹仆从,个个趾高气扬,气势汹汹地闯进了落英苑。
那一刻,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冰窟,一股不祥的预感攥紧了我——我的末日,终究还是来了。
分明是她,为荀子瞻诞育了一双玲珑可爱的儿女。
而我呢?却占着正妻的名分,令她只能屈居妾室之位。
她心底翻涌的刻骨恨意,我岂能揣摩不到?
如今荀子瞻飞黄腾达,已是朝堂上呼风唤雨的人物,这不正是她向我清算旧怨、一雪前耻的天赐良机吗?
我冷眼睨着萧如玉。她脸上绽开如花笑靥,莲步轻移至桌前,素手纤纤拎起酒壶,不疾不徐地斟满了一杯毒酒。
那斟酒的姿态端的是优雅从容,宛如在观赏一出精心编排的好戏。
“这七年啊,你我姐妹也算是一道熬过了苦日子。”萧如玉唇角微扬,眼中却淬满了冰霜般的讥讽,“如今好光景来了,可惜呀,夫君对你,那是恨入骨髓。”
我鼻间逸出一声冷哼,缄默不语。
她朱唇轻启,续道:“不如让妹妹送你一程吧。我实在于心不忍看你受苦,这般体面离去,好歹能留个全尸。”
是啊,荀子瞻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我即刻从这世间灰飞烟灭。
可他办不到,只能捏着鼻子娶了我。
那场翻天覆地的宫变,他立下赫赫战功,被新帝钦点为当朝丞相。
而我,不过是先帝硬塞给他的“赏赐”,他早就欲除之而后快。
被这桩御赐姻缘所伤的,又岂止荀子瞻一人?我心中亦是苦涩翻腾。我对他一片痴心,可他呢?何曾对我有过半分情意?
七载光阴流转,从最初的相敬如宾,到后来的两看相厌。
我竟还痴傻地期盼着,荀子瞻心底能残存一丝丝对我的温情。
无尽的苦涩与疲惫如同藤蔓,在我心口疯长缠绕,一阵阵尖锐的疼痛袭来。
我下意识地将手覆上了自己的小腹。
我扯出一抹轻蔑的冷笑,扬声道:“即便要死,也轮不到你动手!除非是荀子瞻亲自取我性命!”
“你区区一个妾室,又算个什么东西?”
萧如玉的脸色霎时阴沉如墨,眉头紧锁,张口欲要反驳。
陡然间,她的目光死死钉在了我覆在小腹的手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说呢,你这等被厌弃之人哪来的底气张狂,原来是仗着这个!”她嗤笑一声,眼中妒火熊熊燃烧。
她也曾为荀子瞻生养过,自然一眼便洞悉了我身怀有孕。
我尚未来得及反应,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便如饿虎扑食般冲了上来。
她们蒲扇般的大手狠狠钳住我的胳膊,力道之大,硬生生将我摁倒在地。
我拼死挣扎,双脚胡乱蹬踹,双手也死命地扭动想要挣脱。
可那两个婆子力气惊人,我根本不是对手,只能被迫仰起头,死死瞪着萧如玉。
她已然端起了那杯毒酒,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踱到我面前。
她步履轻盈,宛如一只开屏炫耀的孔雀。
我强压住心底翻涌的恐惧,从齿缝里挤出话语:“荀子瞻若知晓你杀了他的嫡子,定教你生不如死!”
冰冷的杯沿,轻轻触上了我的唇瓣。
萧如玉咯咯娇笑,伸出玉指,轻佻地捏住我的下巴,啧啧有声:“姐姐呀,生下来的,才算数。”
“眼下这落英苑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她得意地昂起头,眼神睥睨,“只要我守口如瓶,夫君又怎会知道你身怀六甲?”
“安心上路吧。”她俯下身,凑到我耳畔,吐气如兰,声音却如毒蛇般冰冷,“很快,我就会是他的正妻。我的孩儿,才是荀家名正言顺的嫡子!”
一杯毒酒,远远不够。
她又斟满一杯,接着又是一杯。
三杯,四杯……直到整壶毒酒,都被强行灌入了我的喉中。
腹部瞬间传来一阵紧过一阵的剧烈绞痛,仿佛有无数把钝刀在里面疯狂地搅动、切割。
钳制我的手终于松开,我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温热的鲜血不断从我嘴角涌出,滴滴答答溅落在冰冷的地面。
小腹那股沉重下坠的剧痛让我泪如泉涌,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汹涌的热流正从双腿间奔涌而出,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被硬生生从我体内剥离、抽空。
明明在许多年前,我就曾立誓,再也不要为荀子瞻落一滴泪。
“荀子瞻……荀子瞻……救救……救救我们的孩儿……”
我忍不住呼唤着他的名字,可喉咙里挤出的,只剩下嘶哑破碎的气音。
那穿肠毒药已然毁了我的嗓子。
每一声微弱的哀鸣,都被淹没在身下那片模糊不清、散发着浓重血腥气息的血泊里。
我艰难地翕动着嘴唇,喉咙深处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那声音空洞而绝望,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呜咽。
萧如玉冷眼旁观着我渐渐失去生机的躯体,那张原本娇艳如花的脸庞此刻扭曲狰狞,形同恶鬼。她嫌恶地捂住口鼻,另一只手用力扇了扇风,尖声吩咐:“哼,真是腌臜!收拾干净了!夫君若问起,你们该知道如何回话!”
她的心腹们唯唯诺诺地应着,眼神里却掩不住一丝惊惧。
萧如玉留下心腹处理我的尸身,随即志得意满,款款走出了落英苑的大门。
外头阳光正好,灿烂的金芒倒映在我已然涣散的瞳孔里,那光亮仿佛是我生命尽头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
然而,转瞬之间,一块冰冷刺骨的黑布便当头罩下,无边的黑暗瞬间将我彻底吞噬。
“好不甘心啊……”
这是我意识沉入深渊前,心底最后一句无声的叹息。
荀子瞻,若有来生,我宁死,也绝不再做你的妻。
我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
夜风透过窗棂拂过肌肤,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一股凉意顺着脊骨直往上蹿。
守夜的丫鬟听到内室的动静,慌忙掌灯进来。
脚步声带着仓促与慌乱,手中的灯笼也跟着摇曳不定。
她小心翼翼地卷起床帘,轻声探问:“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我还沉溺在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噩梦里,怔怔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一时竟无法言语。
小丫鬟犹豫片刻,又怯生生地提议:“奴婢这就去请老爷过来……”
“不必了!”听到荀子瞻的名字,我如同被针刺一般,瞬间回神,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悸与抗拒。
“不必惊扰旁人……我无事,你且下去歇着吧。”
丫鬟退下后,我重新躺回那片浓稠的黑暗里。无边的寂静与幽暗如同巨大的茧,将我紧紧包裹。
未曾想,我竟又一次坠入了前世的梦魇之中。
我双手紧紧捂在寝衣下的小腹,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仿佛那毒酒灼烧脏腑的剧痛仍未散去,隐隐残留。
自那日被萧如玉毒害之后,我才惊觉自己并未真正死去,而是魂魄溯洄,回到了前世,回到了荀子瞻伙同四皇子发动那场惊天动地的逼宫政变之前。
我缓缓阖上眼眸,过往的点点滴滴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那时,腹中已然悄然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可我竟懵然无知。
“为什么?为何我竟如此愚钝?”心底一个声音在无声地诘问。
待我终于察觉时,早已是回天乏术,终究还是落得个被荀子瞻害死的凄惨下场。
“是了,倘若没有他的默许纵容,萧如玉即便吃了熊心豹子胆,又怎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谋害正室夫人?”
我对着虚空,喃喃自语。
只是那时的我,一直在逃避被夫君厌弃的冰冷现实,还痴傻地抱着幻想,以为能与荀子瞻重修旧好。
“哼,我真是太痴妄了。”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殊不知,他早已打定了主意,不会再容我活下去了。
苍天开眼,重活这一世,我绝不会再奢求荀子瞻半分垂怜。
我也绝不会再困守于荀家这座冰冷的囚笼之中。
翌日清晨,草草梳洗过后,我望着铜镜中那张毫无血色的憔悴面容,心底不由得漫上一片凄凉。
未及用过早膳,我便带着贴身丫鬟青诃,前往大佛寺进香。
祖父生前笃信佛法,我自幼耳濡目染,也养成了礼佛进香的习惯。
我双手合十,在佛前默默祝祷。
然而荀子瞻,对此却是深恶痛绝。
当年他被天子贬谪外放,其中一个缘由,便是他看不惯圣眷正隆的贵妃,借皇家寺院之名大肆敛财。
他义愤填膺,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奏疏,痛斥妖妃祸国殃民。
他在书房里伏案疾书,笔走龙蛇的激愤模样,仿佛还历历在目。
结果便是那“妖妃”在皇帝枕畔轻飘飘吹了几句风,皇帝便一道旨意将我指婚给荀子瞻,只为膈应他。
自那以后,我在荀子瞻面前,便再不敢提及“礼佛”二字。
第一次提起,他只是眉头微蹙,投来一记冷冽如刀的目光,仿佛要将我刺穿。
第二次提起,他便是一声冷笑,拂袖而去,徒留我一人僵立原地,手足无措。
到了第三次,我便彻底噤若寒蝉。
即便他亦是人人称颂的如玉君子,可一旦他厌弃了你,任何事都能成为嫌恶的由头。
妻以夫为纲,天子指婚,我无力违抗,只能处处顺从他。
渐渐地,我已数不清,为了荀子瞻,我亲手丢弃了多少曾经视若珍宝的东西。
那些东西,如同我生命长河中璀璨的星辰,一颗接一颗,都在他冷漠的光芒下黯然失色,直至陨落。
进香完毕,在大佛寺用过斋饭,我才慢悠悠地回到了荀府。
青诃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双手稳稳地搀扶我下了马车。
她眼中盛满忧虑,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夫人,咱们私自出来进香,老爷若是知晓了,会不会动怒啊?”
往日里,我在荀子瞻面前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的这份畏怯,也让我身边亲近的人,连带对他生出畏惧。
我轻轻拍了拍青诃的手背,温声道:“无妨,往后不必事事都看他的脸色行事。”
我这突如其来的冷淡态度,让青诃瞬间愣怔当场。
她瞪大眼睛,脸上写满了惊愕与不解。
她大概绞尽脑汁也想不通,我这个素来谨小慎微、处处揣摩荀子瞻心意的人,怎会在一夕之间性情大变。
青诃自然不知我经历了什么,我也不愿与她过多解释。
只是径直朝着落英苑走去。
令我颇感意外的是,荀子瞻竟也在苑中。
他背对着我,立于庭院之中,身姿挺拔如松,却透着一股难以接近的孤傲。
这并非今生第一次与荀子瞻独处。
初初重生归来时,我简直难以置信自己竟又活了过来。
那日,听闻下人通报荀子瞻晚间要来落英苑,我下意识地便让他们去回绝了。
却不料,话音未落,正被踏进院门的荀子瞻听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荀子瞻神色疏离,眉宇间带着惯常的冷淡与不耐,那副高傲姿态,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而我,却清晰地记得自己临死前是如何执着地呼唤他来救我和孩子。
荀子瞻本就不愿亲近我,此刻亲耳听到我厉声拒绝他踏入落英苑,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既然夫人如此看不上荀某,那便作罢。”
言罢,转身离去,未曾有半分停留。
接连半月,我再未见过荀子瞻。
这倒意外地给了我喘息之机,让我得以慢慢适应这起死回生的离奇境遇。
如今再见荀子瞻那张面如冠玉的脸,心底竟是一片沉寂,再无半分不甘,也寻不见一丝往昔情意。
荀子瞻依旧用那清冷的声线问道:“去了何处?”
我收回目光,语气平淡无波:“随意走走罢了。夫君不去萧姨娘处,来我这落英苑作甚?”
荀子瞻似乎微微一怔,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
不过那情绪也只是一闪而逝。
他语气疏离地告诫:“近日无事莫要出门,若有所需,吩咐丫鬟小厮代劳便是。”
我正欲追问缘由,脑中灵光乍现,瞬间明悟。
前世此时,正是荀子瞻与新帝密谋政变的关键当口。
彼时荀子瞻也曾这般叮嘱过我,将整个荀府围得铁桶一般,一只蚊蝇都难飞入。
然而萧如玉知晓他全盘计划,而我,得到的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嘱咐。
直到新帝登基的消息传来,我才后知后觉,明白这些年荀子瞻暗中的谋划。
再过几日,荀子瞻便会取得金吾卫兵符,率兵围堵宫门,斩首贵妃,恭迎新帝登基。
这也意味着,我的“死期”,已然迫近。
我不想死。
荀子瞻离去后,我独自枯坐了许久。
孤寂如同一层浓重冰冷的雾气,将我紧紧包裹。
前尘往事,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
荀子瞻十七岁便高中状元,天纵奇才,前程似锦。
他总爱穿着一袭素净白衫,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谈,锋芒毕露。
只是他太过清高耿介,仗着年少得志便口出狂言,誓要涤荡乾坤,肃清朝野。
这番言论,在朝堂树敌无数。
也曾有高官显贵试图拉拢他,想用姻亲将荀子瞻绑上自家的战船。
他们携着厚礼,堆满笑容登门拜访,却都被荀子瞻毫不留情地讥讽了回去。
那时的荀子瞻,唯有面对他青梅竹马的谏议大夫之女萧如玉时,冷硬的眉眼间才会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柔和。
他望向萧如玉的目光,如同春日里初融的暖阳,带着只属于她的温存。
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荀子瞻二十岁那年,皇城内外骤起风云。
先帝宠妃张贵妃,仗着圣眷优渥,假借为皇室祈福修建皇寺之名,实则为其母族及亲生六皇子结党营私、大肆敛财。
她气焰熏天,野心昭然,竟连当朝太子也不放在眼里。
荀子瞻此人,向来秉性刚直,眼中揉不得半点沙子。
盛怒之下,他径直上书弹劾张家,言辞激烈。
不仅如此,他私下与友人小酌时,愤懑难平,竟口出讥讽,直言天子昏聩。
这番狂言,不知怎地就被有心之人听了去,迅速传扬开来。
张家岂肯放过这等良机?立刻罗织罪名,将荀子瞻打入大狱,私刑拷打。
最终,他被革除官职,远谪至荒僻边陲之地。
这般境遇,若无意外,他此生仕途恐怕是彻底断绝了。
偏巧就在这一年,张贵妃悍然对太子发难。
她在朝堂之上,厉声指斥太子平庸懦弱,更将永州贪墨大案的黑锅,硬生生扣在了太子头上。
而那永州太守,正是我的生身父亲。
我们冯家,世代皆为太子忠臣。
太子身份尊贵,自有法子脱身。
可我的父亲,却未能幸免于难。他锒铛入狱,被判秋后处决。
祖父闻此噩耗,半白的头发一夜之间尽数成霜。
他心急如焚,欲以三朝元老之身,叩求先帝开恩。
然而,张贵妃的爪牙早已在半途截住了祖父。
那些人满脸讥诮,阴阳怪气地说道:“冯大学士,要怪,就怪您自个儿老眼昏花,不识时务!朝堂之上,您对咱们六殿下屡有微词,令郎这是替您受过,代您去死啊!”
更令人心碎的是,张贵妃犹觉不够解恨。
她竟又下一道狠毒的懿旨,将我指婚给彼时已是戴罪之身的荀子瞻。
赐婚的消息传来,祖父的身子骨一夜之间彻底垮塌。
他心灰意冷,辞官归隐,带走了我父亲的遗骸。
而荀子瞻,拖着那条在狱中被打跛的腿,登门跪求祖父设法驳回这桩荒唐的赐婚。
那时,我躲在屏风之后,屏息凝听。
只听得那个昔日风姿清举的青年,字字泣血:“冯公!此桩赐婚,分明是存心折辱你我!荀某早有倾心爱慕之人,更有婚约在身,如何能娶您的孙女?”
原来,荀子瞻虽遭贬谪,却早已与萧如玉两情相悦,订下白首之盟。
况且,他与祖父政见相左,平素多有争执。
张贵妃此举,正是存了猫戏老鼠的心思,要让我们这对“仇人”结成怨偶。
我不知祖父那日是如何劝走了他。
只记得荀子瞻临去时,掷下狠话:“冯公既不肯援手,也休怪荀某日后不念情分!”
他这人向来爱憎分明,这般近乎无赖的混账话,也敢当面说出。
可我一直想问问他,荀子瞻啊荀子瞻,明明我与祖父亦是身不由己、无力反抗的可怜人,你满腔的恨意,为何偏偏要倾泻在与你同样身陷囹圄之人身上?
我嫁入荀家时,不过十七韶华。
也曾是养在深闺、受尽祖父爹娘百般呵护的娇女,何曾想过会落得那般凄凉境地?
也曾是长辈口中聪敏灵秀、外柔内慧的好姑娘,为何却要在荀子瞻的迁怒与冷待下,如霜打的花儿般无声枯萎?
我曾卑微地期许过,纵无恩爱,至少能相敬如宾,各自安好。
可整整七载的冷面相向,将我那点可怜的期许,一寸寸碾作齑粉。
平心而论,荀子瞻从未在明面上折辱于我。
只是他每一个冰冷的眼神,每一声轻蔑的嗤笑,都如同细密的小锤,一点点敲碎了我的傲骨与尊严。
我被皇权如枷锁般硬生生拴在他身边,最终竟还要因他而死。
这样的人生,本就不该是我的宿命!
越想越恨,心绪激荡之下,我失手碰落了案上的茶盏。
清脆的碎裂声后,我从那倾泻一地的茶水中,瞥见了自己倒映其中的双眸。
那眸子里,分明跳动着不甘的火焰,正奋力挣扎。
“夫人!”
青诃闻声,慌忙掀帘进来。
瞧见地上狼藉的碎瓷和点点血迹,她“哎呀”一声惊呼,心疼地唤人取来伤药,小心翼翼地为我包扎被划破的手指。
她幽幽叹了口气:“夫人若是往后实在不愿见老爷,咱们躲着便是。何苦拿自个儿的身子置气呢?”
我望着她,这个与我一同长大、情逾姐妹的贴身侍女。
除却血脉至亲,这世上最疼惜我的,便是青诃。
我若稍有闪失,她定会哭得比我还凶。
可她性子向来温软,心底总盼着我能与荀子瞻冰释前嫌,若能生下一儿半女,也好让我后半生有个依靠。
前世,我含恨而终后,她是会为我悲泣断肠?还是会诅咒荀子瞻不仁不义,害死结发之妻?
我轻声开口,语气却带着决断:“青诃,你去请萧姨娘过来一趟,就说我有话要同她讲。”
不,我绝不能束手待毙。
这一世,我绝不再做荀子瞻登天的垫脚石!
午后,萧如玉在一众丫鬟的簇拥下,袅袅婷婷地来到了我的落英苑。
她那张柔媚的脸上堆砌着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敷衍地向我行了个礼,娇声细语道:“不知姐姐唤如玉前来,所为何事?”
我目光沉静地上下打量着她。
平心而论,若非那穿肠毒酒,我对萧如玉本无深仇大恨。
嫁入荀府不久,我便听闻,她为不负与荀子瞻双宿双栖的誓约,竟悬梁自尽。
若非荀子瞻及时赶到,这位美人只怕早已香消玉殒,化作一具红粉骷髅。
因此,成婚不足一月,荀子瞻便急不可待地将她纳为妾室。
此后数年,更是将她如珠似宝地捧在掌心。
萧如玉虽由妻变妾,却对我做足了表面功夫,处处恭敬,姿态卑微得仿佛我这个正室夫人日日都在欺辱她。
同为女子,我岂能感受不到她眼底深藏的恨意?又怎会不知她日日夜夜都在诅咒我早死?
但我始终记得,她亦是那场荒唐赐婚的牺牲品。
这七年里,我默默承受了她多少绵里藏针的算计,吞下了多少因荀子瞻偏爱而生的苦果。
只要荀子瞻尚肯维持我正室夫人的体面,后半生做个有名无实的“活寡妇”,似乎也并非不能忍受。
若非那杯毒酒……
我缓缓阖上眼,复又睁开,只冷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受了她的礼。
在这荀府后院,我的势力远不及她。
纵然要报那血海深仇,也需先安然渡过眼前这场生死劫难。
我开门见山,直切要害:“荀子瞻不日便将官拜丞相,如今这荀府早已是固若金汤,滴水不漏,我先在此恭喜妹妹了。”
萧如玉被我这话惊得浑身一震。
荀子瞻暗中谋划宫变之事,她也不过是从他零星的言语中拼凑揣摩得知。
我这个素来被荀子瞻视若敝履、弃如敝屣的正妻,如何能知晓此等绝密?
我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语气平静得如同在讲述旁人的故事:“当初他被张贵妃如此折辱,以他那般心高气傲、睚眦必报的性子,怎可能忍气吞声一辈子?你与他青梅竹马,对他的了解,应当远胜于我才是。”
萧如玉脸色变幻不定,阴晴难测。过了好半晌,她才重新挤出那副娇柔的笑靥,话中却带着试探与警告:“姐姐这话可真是大逆不道,就不怕给夫君招来灭顶之灾吗?”
“不怕。”我斩钉截铁,目光坦然,“待他事成之日,便是我与他恩断义绝、和离之时。”
此言一出,萧如玉彻底僵在原地,朱唇微张,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抛出这记重锤,震得她一时失语。
“冯阮,你可知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她双眸圆睁,难以置信地质问。
见她终于撕下温婉假面,露出那副探究而冷酷的真容,我嗤笑一声,心头莫名涌起一股快意。
从前,我便是太过在意那道圣旨的枷锁,唯恐行差踏错一步,便会连累冯、荀两家,白白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原来,无所顾忌,竟是这般痛快!
我直言道:“你我之间,不必再虚与委蛇了。我深知你一直恨我霸占了你正妻之位,这些年你对我的处处刁难,我也并非全无察觉。”
“但荀子瞻一旦得势,为洗刷我这‘污点’,与我彻底切割是必然之举。巧了,这七年我也受够了。我会抢在他动手之前提出和离,绝不打扰你们一家四口的和美日子。”
萧如玉冷冷一笑:“算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不过冯阮,我不信你。”
“当初,你和你祖父冯恢那个老顽固,死咬着不肯松口否了这桩指婚!”她怒目圆睁,厉声诘问,“如今,我凭什么相信你能舍得下这唾手可得的泼天富贵?!”
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而我这话,无异于默认了她知晓荀子瞻宫变必成。
我依旧维持着那副平静无波的语气,只是嘴角噙着的笑意愈发森冷。
“那三年,你暗中掺入我饮食的麝香,我都知道。”我的声音低沉下去,一字一顿,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她的脸色开始微微发白。我紧盯着她,继续字字清晰地道:“你房中,那杯为我备下的鸩毒,我也知道。”
“萧如玉,你心里明镜似的。”我冷冷逼视着她,“你仗着荀子瞻偏宠,平日里对我明枪暗箭,他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你更该明白,荀子瞻能容你欺压我,却绝不会容你残害无辜性命!”
我镇定自若,脸上挂着冰冷的讥讽。
“他可是要标榜清流、名垂青史的人物,谋害发妻这等损名毁誉的蠢事,他根本不屑为之。”我双臂环抱,继续剖析。
“你若是自作主张,坏了他的宏图大业,就算你为他生儿育女又如何?”我扬起下巴,眼神轻蔑如视蝼蚁,“这京城里,温良贤淑的女子满街都是,他大可另聘高门贵女,岂会多看你这种蛇蝎毒妇一眼!”
萧如玉的脸色霎时变得极其难看,如同打翻了调色盘。
我慢条斯理地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啜饮一口。
实则,我的脊背早已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番话,半真半假。
荀子瞻的确曾爱惜羽毛,以刚正耿介著称。
但那都是他被构陷之前的风骨。
自从跌落泥淖,他的手段便日渐阴狠,丝毫不逊于张氏一党。
尤其在他坐稳丞相高位之后,更是杀伐决断,冷酷无情。
他上位后的第一把火,并非给我休书,而是将六皇子党羽上百人悉数下狱。
那些人,轻则流放千里,重则处以凌迟极刑。
张贵妃的亲兄、六皇子的舅父张显达,更是被他砍断手脚,做成了人彘,生不如死。
新帝对此置若罔闻,旁人弹劾他暴戾,也都被他只手压下。
直到他用鸩酒毒杀了张贵妃,才被罚了半年俸禄,小惩大诫。
未来的荀子瞻,不仅是贤相,更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酷吏。
前世,我的一缕游魂飘荡在他身侧,亲眼见证了他每一次的血腥屠戮。
萧如玉那壶鸩毒,终究还是了结了我的性命。
但我的魂魄却离奇地未曾消散。
我看着他们,一脸嫌恶地伪造我自尽的假象,还刻薄尖酸地讥笑我痴心妄想母凭子贵。
我不愿再听那些污言秽语,珍珠白的魂体颤抖着,虚虚抚上早已冰冷平坦的小腹。
“我的孩儿,还未曾见过这人世一眼,便因我这个无能的母亲,魂飞魄散了……”心底悲鸣无声。
魂魄无泪,我不知呆坐了多久,只觉光阴混沌,从天光熹微到夜色如墨。
终于,荀子瞻踏着夜色从皇宫归来。
他身姿挺拔,锦衣在暗夜中微光流动,行走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跛态。
萧如玉抢先一步扑上去,拉住荀子瞻的衣袖,泣不成声:“姐姐她……她畏罪自尽了!我拼死拦着,可实在拦不住啊……”
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我,让我不由自主地飘近荀子瞻身边。
我奋力挣扎,想回到自己冰冷的躯壳旁,却终究敌不过天命。
荀子瞻听完萧如玉声泪俱下的自责哭诉,面上并无波澜。
他冷淡地注视着我的尸身,那背影,在烛光下坚硬如冰冷的石雕。
是啊,他如此厌弃我,我死了,他怕是求之不得。
只是他荀子瞻素来最重颜面,又怎会当众拍手称快?想必是要关起门来与萧如玉互诉衷肠,庆贺终于甩掉我这块绊脚石!
生平第一次,对他生出蚀骨的恨意。
恨他!恨极了他!
恨他娶了我,却一次次折辱我的尊严,将我践踏入泥。
每一次他那冰锥般的目光,都像利刃剜心。
恨他明明对我无情,却仍与我有了肌肤之亲,那一夜的温存,如今想来,不过是一场屈辱的笑话!
更恨他在我濒死呼救之时,竟未出现!那时我满心绝望地期盼他能救我,可左等右盼,始终不见他的身影!
满腔的痛苦与怨愤无处宣泄,我不知活人能否听见魂魄的嘶喊,只能一遍遍在荀子瞻耳边尖啸:“滚开!荀子瞻,我不想看见你!”嘶喊到声嘶力竭,他依旧毫无所觉。
荀子瞻冷冷开口,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七年夫妻情分已尽。冯阮自寻死路,与你何干?”
我万万没料到,他最后予我的判词竟是如此。
我怔怔地飘在原地,听着荀子瞻吐出一个个冰冷的字眼,只觉魂体都在剧烈震颤。
满心绝望,无声呐喊:“他……到底有没有心?”
此时,萧如玉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喜色。
可不等她开口,荀子瞻又道:“但,终归夫妻一场,按正室之礼,风光大葬了吧。”
这便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过了七年,换来的结局吗?我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苦涩如潮水般淹没心间,却连一滴泪也流不出。
我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悲恸中,未曾留意荀子瞻转身离去时,那垂在身侧的手,十指早已深陷掌心,掐出道道刺目的血痕。
下葬之后,我的魂魄依旧在尘世徘徊。
而荀子瞻却性情陡变,一改往昔的清冷自持。
“所有害我至此之人,必要他们血债血偿!”荀子瞻咬牙切齿,眸中翻涌着滔天的恨意。
他开始对六皇子一派的残党,展开了不死不休的追杀。
当初,他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春风得意马蹄疾,却被张贵妃与六皇子联手构陷,落得个贬官离京、身陷囹圄的下场。
不仅无端遭受牢狱之灾,连右脚也落下了跛足的残疾。
如今能手刃仇敌,快意恩仇,洗刷过往的奇耻大辱,本该是人生一大快事。
可他眼中寻不见半分畅快,每杀一人,眉宇间的阴郁便浓重一分。
但我才懒得理会他是否抑郁寡欢,我只想彻底逃离他。
若实在不成,掐死他给我垫背也罢!
上天仿佛格外偏爱荀子瞻,他杀的人越多,权位反倒坐得越稳。
直至张贵妃毙命,荀子瞻才终于收起了那把染血的屠刀。
他在府中闭门思过,如同一头被迫蛰伏于洞穴的猛虎。
那时,我的尸骨已在黄土之下埋了月余。
荀子瞻为肃清朝堂日夜操劳,连萧如玉和她所生的一双儿女都难得一见。
忽有一日,他屏退众人,竟踏入了尘封已久的落英苑。
我的魂魄身不由己地随他飘了进去。
失了主人的落英苑,满目萧条,死寂沉沉。
几只寒鸦嘶哑地掠过枯枝,发出刺耳的聒噪。
荀子瞻手里拎着一壶酒,步履缓慢地走到积满灰尘的石凳前,颓然坐下。
他一杯接一杯地灌着,眼神迷离恍惚,仿佛怎么也喝不醉,只是沉默地吞咽着辛辣。
我蓦然惊觉,这般没有剑拔弩张、也无须战战兢兢相对的时刻,竟是在我死后才得以出现。
荀子瞻喃喃自语,声音含混:“都说杀身成仁,雷霆手段亦能渡众生苦厄……”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可我杀了这么多人……羞辱我的,算计我的,鄙弃我的……杀了这么多,为何还是苦厄缠身,不得解脱?”
他大抵是醉了,说着些没头没尾的醉话,也不求谁应答。
只是最后一句,在寂静的深夜里,却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我耳边:
“阿阮……为何……不入我梦来,让我……安一安心?”
正是这句话,我的魂魄骤然一轻,来不及惊讶,便如断线风筝般沉沉坠落。
再睁眼时,已是重活一世。
就在我思绪翻涌、百感交集之际,萧如玉亦在心中暗自盘算。
我所赌的,正是她了解从前那个清高的荀子瞻,却不识如今身为铁血丞相的荀子瞻。
只要萧如玉还觊觎着正妻之位,她就必须绞尽脑汁揣摩自家夫君的心思。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萧如玉忽然眉眼舒展,唇角弯起,绽出温婉笑容。
她抬手轻轻扶了扶鬓边的玉簪花,声音柔顺得能滴出水来:“姐姐这话说得太重,可真是吓煞妹妹了。您才是夫君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来的正头夫人,如玉不过是个妾室,哪敢与您相争呢。”
“这些年呀,姐姐与夫君之间的种种纠葛,妹妹我可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呢。”萧如玉娇声细语,话里话外透着股假惺惺的关切,“夫君那人呐,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性子又冷又硬,压根不懂女儿家的百转柔肠,平白让姐姐受了那么多委屈。若姐姐真想与他桥归桥、路归路,一别两宽,这世上,自然也没人敢嚼半句舌根。”
她这番话听着熨帖至极,可我心里明镜似的,萧如玉这是妥协了。
她呀,确实赌不起。
如今荀子瞻即将位极人臣,而她不过是个谏议大夫的女儿,在即将显赫的荀家,实在算不得什么。
我面上依旧挂着温和浅笑,轻声应道:“姨娘贤淑明理,能明白我的心意便好。”
说这话时,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如此一来,总算是暂时稳住了萧如玉这个心腹大患。
虽说勉强与她达成了默契,但萧如玉心中必定憋着一股邪火。
她离去时,沉着一张脸,那神情活像被剜了心头肉,又似谁欠了她金山银山。
从前都是她对我处处挑衅,明里暗里地排挤打压。
我自知理亏,每每避其锋芒,从不与她争锋相对。
可今日,我竟破天荒地压了她一头!
哼,我才懒得管萧如玉此刻心里正打着什么算盘。
我冷冷目送她背影消失,随即唤来青诃,吩咐道:“我近日心口发闷,嘴里发苦,你去私库里寻些天花粉和莪术来,替我熬碗汤药。”
青诃一听,顿时紧张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急声道:“夫人,您哪里不适?可要奴婢即刻去请大夫来瞧瞧?”
我笑着宽慰她:“不必惊动大夫,不过是暑气积郁罢了,调理一下就好。对了,你再去给我备一碟桃仁糕来,许久没尝了,倒有些想念那滋味。”
青诃领了命,不敢怠慢,立刻小跑着去寻药材了。
我屏退了屋内的仆妇,四下顿时一片寂静。
沉默良久,我缓缓将手覆上自己的小腹。
仅仅唬住萧如玉还不够,我要与荀子瞻彻底了断。
这个孩子……也断然不能留下。
祖父在世时常夸我天资聪颖,将我当作男儿般悉心教导。
四书五经、奇门遁甲、杂剧话本,我均有涉猎。
不过,学得最精深的,还是医术。
这些年书看得多了,日积月累,也能为自己断断脉象,调理身体。
谁能想到呢,我这些“本事”,皆是婚后忧心荀子瞻郁结于心,才苦心钻研所得。
彼时,我察觉自己有了身孕,并未声张。
我与荀子瞻成婚七载都无所出,一来是他极少碰我,二来也因我体内积了麝香之毒。
青诃总在我耳边絮叨,劝我早日有个依靠傍身。
我听了,心中酸涩,只作未闻。
如今好不容易怀上,初时我不敢确信,反复诊脉多次,还特意寻医馆的大夫求证。
我也曾期盼过能与荀子瞻有个孩子,幻想过腹中骨肉是肖似我多些,还是像他多些。
可如今,我不想要了。
荀子瞻也好,这未成形的孩儿也罢,连同那做了七年、自欺欺人的幻梦,我一样都不想要了。
天花粉能清热泻火,莪术可破血行气、消积止痛,它们亦是落胎的良药。
可药材本身何错之有?它本具两面,用对了能活人性命,用错了便是穿肠毒药。
青诃端来汤药,指尖无意识地擦过温热的瓷碗边沿,目光落在药汤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上。
“不必留恋了,冯阮。”我在心底对自己说。
我与荀子瞻,从一开始便是错。
这桩婚姻自缔结之日起,便注定是气滞血瘀的病灶,终不得善果。
如今,也该用一剂猛药,彻底根除。
我闭上眼,仰头将那碗苦涩的落胎药一饮而尽。
是药三分毒,前一刻我喝得干脆利落,后一刻报应便来了。
我脸色惨白,强忍着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青诃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取错了药,手忙脚乱地扶我躺到榻上歇息。
此刻我身心俱疲,连出声安抚她的力气都提不起。
脑袋昏沉得厉害,眼皮也重若千钧,我缓缓阖上双眼,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然而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
梦境光怪陆离,场景不断切换。一会儿是祖父苍老的身影,一会儿是父亲模糊的面容。
我清晰地看到,祖父那曾经挺直的脊背已佝偻得不成样子,被张贵妃的爪牙肆意讥讽着,一步一踉跄,艰难无比地挪回家门,背影是那样孤寂无助。
接着,我又梦见了那个跛足的青年——正是荀子瞻。
他直挺挺地跪在冯府冰冷的石阶前,膝盖与粗粝的地面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的嗓音沙哑破碎,带着无尽的悲怆与绝望,一声声哀恳着退婚:
“求求您……让我们退婚吧……”那声音仿佛从无间地狱传来,令人心胆俱裂。
倏地,他猛然抬起头,那双阴鸷凶狠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钩子,死死攫住了我。
他粗粝的大手迅疾如电,狠狠钳住我的双肩,力道之大,痛得我几乎以为骨头要被捏碎。
他怨愤入骨,字字泣血般嘶吼:“冯阮!你为何不拒了这婚事?!”
“为何你也要来毁我一生!”
我被这骇人的气势吓得双腿发软,几乎瘫倒在地。
恐惧攫住了心脏,唯恐他下一刻便会挥拳相向,我拼尽全力挣扎。
口中慌乱地哭喊:“爹爹救我!”“祖父救我!”可周遭死寂一片,无人回应。
在这混沌的梦境里,仿佛天地间只剩我和荀子瞻,在对峙,在撕扯。
紧接着,梦境又跳转到那个令人窒息、燥热难耐的夜晚。
荀子瞻灼烫的气息喷在我的颈侧,沉重的身躯压得我几欲窒息。
我感觉自己如同溺毙在滔天巨浪中的人,徒劳地想要逃离这可怕的境地。
好不容易挣脱床帷的束缚,却被他一把攥住纤细的手腕,硬生生拖拽回去。
我强忍着身体撕裂般的痛楚,断续的呜咽在死寂的夜里回荡,宛如风雨中飘摇的芫花,那般脆弱无助。
我被迫低下头,腰肢仿佛被折断,每一次呼吸都深陷在锦衾罗帷的禁锢里。
荀子瞻在我身后,像一场无法躲避、震耳欲聋的春雷,轰然炸碎了我所有的神智。
他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阿阮,这一切……皆是你自找的。”
后来呢?后来又梦见了什么?我茫然地从那场惊心动魄的“春雷”中抽离,意识却坠回了饮下落胎药的时刻。
小腹那阵阵绞痛如此真切,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不容抗拒地剥离我的身体。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细微、带着委屈的啜泣声幽幽响起:
“娘亲……”
我猛地睁开双眼,近在咫尺的荀子瞻那张脸,吓得我心头一悸。
这一觉竟睡得如此沉,荀子瞻已从宫中归来,窗外天色早已黑透。
屋内只点着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摇曳不定。
不知他何时回来,此刻正坐在床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正沉沉地凝视着我。
我一时怔住,就这样傻傻地与他对视,空气凝滞得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荀子瞻忽然伸出手,指腹轻轻抚过我的眼睑。他的动作微微一顿,带着一种近乎陌生的温柔,抹去那湿痕。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探究:“为何落泪?”
我闻言愣住,瞥见他指尖那抹水光,才惊觉自己竟在梦中落了泪。
眼前的荀子瞻,已与前世那个杀伐决断的荀丞相别无二致。
少年时被人赞颂的清奇风骨,早已沉淀为深谋远虑的城府。
那双点漆般的眼眸里空无一物,冷漠地扫视过来时,足以令人遍体生寒。
心口蓦地涌上一阵酸楚,忍不住自问:睿智如他,前世为何能坐视我憔悴凋零至此?即便不爱我,七载朝夕相对,荀子瞻难道还看不清我的本性吗?他此刻突如其来的关怀,反将我推入更深的委屈漩涡。
我不欠荀子瞻分毫,却因他尝尽苦楚。
我垂眸避开他的视线,敛去所有情绪,语气淡然疏离:“许是眼睛不适,夫君看岔了。”
荀子瞻眉峰微蹙,显然全然不信这拙劣的托词。
他唇瓣翕动,似有言语,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归于沉默。
我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谈。
我主动打破沉寂:“来了怎不让下人通传?倒叫你枯等。”
荀子瞻道:“你的侍女说你近日暑热侵体,身子不适,无需惊扰。”
我的心弦骤然绷紧。
青诃不懂天花粉与莪术的关窍,荀子瞻却未必不知。
万幸除我之外无人知晓身孕之事,否则真不敢想荀子瞻会是何等震怒。
我用虚言诈唬萧如玉,何尝不是在警醒自己。
我忙道:“现下好多了,劳你挂心。”
目光投向窗外,夜色已浓。
心中烦厌顿生,想也不想便开口逐客,语气带着几分急迫:“天色已晚。今日萧姨娘还同我说,玉淑和弘珖念你想得紧呢。”
此刻与荀子瞻共处一室,每一息都如坐针毡。
只盼他快些离去,仿佛他多留一刻,这空气都要凝固几分。
然而,荀子瞻此番却未如往常般拂袖而去。
提及儿女名字,他忽然开口,声线低沉:“冯阮,你才是我的妻。”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你不留我,反倒要我去见一个妾室?”
我冷淡地瞥他一眼,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
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当真可笑至极,只许他冷落嫌弃,我稍加驱赶,他倒不痛快了。
不知萧如玉若听见荀子瞻这般理所当然地称她“妾室”,那张娇媚的脸会否气得煞白。
我嗤笑一声:“夫君何必同我假意周旋?我不过空占个正妻名分罢了,这些年来,你我何曾有过夫妻同心之时?”
荀子瞻猝然抬起我的下颌,力道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
我猝不及防撞入他深潭般的眼眸,心头一慌。
被我这般刻薄相对,他非但未怒,嘴角反而噙起一丝玩味的笑意:“你这话……是在怨我冷落了你?”
荀子瞻的脾性向来莫测。他身姿挺拔如松,可以对我视若无睹,也能像此刻这般,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放肆地穿透我的寝衣,流连于我的身体。
我厌恶透了这种任人宰割的无力感。曾有几次他罔顾我的意愿强行索求,每每将我折腾得嗓音嘶哑,泪流满面方肯罢休。
我拧紧双眉,用力拍开他的手,怒道:“荀子瞻!收起你这副腔调!”
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我今日心绪不宁,不想同你争执。想要温香软玉,自去找你的青梅,莫来烦我!”
我心知肚明,荀子瞻对我并非全无欲念。
只是我怕他,更怨他,夫妻敦伦于我,从未有过半分欢愉。
我也曾有过痴妄的期盼,以为他能接纳我,或许我们不必永远相看两厌。
可错得离谱,荀子瞻比寻常男子更清醒,他分得清泄欲的工具和心尖上的人。
一直是我自取其辱罢了。
从前荀子瞻极少从我口中听到如此直白厌弃之语。他看了一眼自己微红的手背,眼中掠过一丝惊异:“你今日……倒像是换了个人。”
我没好气地呛回去:“与你何干?”
说罢,我径直掀开锦被,越过他倚在床畔的身影。
那一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竟有片刻的松快。
我站在床边,冷声道:“恕不远送,荀子瞻。别叫下人瞧见,又污了你清流名臣的好名声。”
也不指望他能吐出象牙,暗讽一句后,便不再理他,自顾自倚向窗棂,权当他不存在。
荀子瞻似乎低低冷笑了一声。他起身走到我身后,气息迫近,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戏谑:“忍了七年,终于忍到头了?”
我毫不犹豫,字字清晰:“是,我见着你就心烦。”
死寂般的沉默蔓延开来。片刻后,荀子瞻迈着那略带滞涩的步伐,离开了我的房间。
脚步声渐行渐远,我紧绷的心弦却并未松懈。
耐着性子等了约莫一刻钟,确信他已走远,才敢放心地将手覆上小腹。
剧烈的绞痛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从未想过,落胎竟是这般剜心刺骨的痛楚,明明才月余的身孕。
青诃见荀子瞻离开,满面忧色地推门进来。
她本想说些劝解的话,可瞧见我痛得脸色惨白如纸,登时吓得忘了荀子瞻是谁。
她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夫人!您这是怎么了?要不要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