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 他跪雨里递珠钗时,我正攥着带笑的石头

发布时间:2025-07-28 10:00  浏览量:1

第一章 绣绷

暮春的雨总是缠缠绵绵,打在青梧巷的黛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我坐在窗前绣最后一片梧桐叶,丝线穿过素绢的声,混着檐角铜铃的轻响,倒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夫人,城东的胭脂铺送新货来了。"丫鬟晚晴掀着雨帘进来,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说是苏绣的花钿,您前儿念叨过的。"

我抬眼时,绣针正好刺破指尖。血珠落在绢面上,晕开一小团暗红,像极了去年深秋,落在沈知言衣襟上的那滴胭脂。

"放着吧。"我吮了吮指尖的血,目光落在院角的石榴树上。那是我嫁进沈家那年亲手栽的,如今枝繁叶茂,却迟迟不肯开花。

晚晴打开漆盒,拿出片蝶形花钿:"这料子真细,上头的金线还是缠枝纹呢。听说......"她突然住了口,眼角的余光瞟向窗外。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沈知言的青布马车正停在巷口。车夫掀开车帘时,我看见一抹藕荷色的裙角一闪而过,像极了城西"锦绣阁"里最贵的云锦。

沈知言是吏部侍郎,一向素衣简从。这还是头回见他的马车里,藏着这般娇艳的颜色。

"老爷回来了。"晚晴的声音有些发紧,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漆盒。

我将绣绷放进竹篮,慢悠悠地起身:"备些醒酒汤吧,看天色,他许是喝了些。"

沈知言走进正房时,带着一身酒气和陌生的香粉味。那香气甜得发腻,不是我惯用的檀香,倒像是......"锦绣阁"新出的桃花膏。

"在忙什么?"他解着玉带,指尖划过我刚绣的梧桐图,"这叶子的颜色,倒比去年深了些。"

我接过他的外袍,指尖在衣襟内侧摸到一小块硬结。借着穿衣镜的反光,看见那是块干涸的胭脂,颜色和去年深秋他衣襟上的那滴,一模一样。

"前儿逛庙会,见有人卖石榴花染料,便试着调了调。"我将外袍挂在衣架上,木钩撞出轻响,"你今儿回得早,吏部不忙?"

他坐在太师椅上,端起晚晴递来的醒酒汤,却没喝:"嗯,推了应酬。"

我看着他喉结滚动,目光落在他袖口。那里沾着半片花瓣,粉白相间,是城南"晚香楼"的芍药——我素来不喜那花,嫌它开得太招摇。

"对了,"我状似无意地拂过他袖口,"昨儿去给母亲请安,见她佛堂里少了串紫檀佛珠,说是前儿丢了。你在衙门见过吗?"

沈知言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慌乱:"许是母亲放忘了,我回头让人找找。"

我垂下眼,看着裙摆上的梧桐纹。那串佛珠,我今早在"锦绣阁"的柜台上见过,正穿在个藕荷色的香囊上,香囊绣着并蒂莲,针脚疏朗,倒像是沈知言的手笔——他从前学过几日绣活,针脚总是歪歪扭扭的。

"也是。"我拿起竹篮,"我去把绣品收收,晚些要给张夫人送去。"

沈知言没拦我,只是望着窗外的雨,不知在想些什么。

走出正房时,晚晴跟在我身后,小声说:"夫人,方才我看见......沈大人的马车往城西去了,停在'锦绣阁'后门。"

我脚步没停:"知道了。"

石榴树的叶子被雨打得发亮,我伸手摘了片,指尖沾着些黏腻的汁液。这树栽了三年,不开花,怕不是根坏了。

第二章 珠钗

沈知言开始频繁地晚归。

有时带着酒气,有时带着墨香,更多的时候,带着那股甜得发腻的桃花膏味。

我依旧每日绣着梧桐图,只是颜色越来越深,深到近乎墨黑。晚晴劝我:"夫人,您这眼睛都熬红了,歇歇吧。"

我指着图上的枯枝:"你看,这节骨眼上,少了点什么?"

晚晴凑过来,看了半天摇头:"没少什么呀,叶是叶,枝是枝的。"

我没说话,只是将针戳进枯枝的拐点。那里该有个鸟窝的,去年春天,有对斑鸠在枝头筑了巢,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就飞走了。

沈知言回来时,手里拿着个锦盒。打开来,是支赤金珠钗,上面嵌着颗鸽血红,在烛火下泛着妖异的光。

"前儿托人从江南带的,说是上等的南红。"他执起我的手,想为我戴上,"你素日戴素银的,换个颜色瞧瞧。"

我缩回手,珠钗的尖划过掌心,留下道细红的痕:"太艳了,我戴不惯。"

他的手僵在半空,锦盒"啪"地合上:"也是,你向来素雅。"

我看着他转身去净手,背影在屏风上拉得很长,像根被雨泡软的竹篙。这珠钗的款式,我在"锦绣阁"的橱窗里见过,旁边摆着支一模一样的,只是上面的珠子小了些——掌柜说,是位公子定做的,要送给心上人。

那晚,沈知言歇在书房。

我躺在空荡的拔步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指尖摩挲着掌心的红痕。这三年的日子,像幅工笔画,乍看精致,细看却处处是败笔。

第二日去给沈老夫人请安,她正对着串紫檀佛珠念经。我眼尖,看见那佛珠的绳结,是沈知言惯用的打法——松松散散,却偏说结实。

"母亲的佛珠找着了?"我奉上刚沏的雨前龙井,茶沫在水面聚成朵莲花。

老夫人捏着佛珠,眼皮都没抬:"嗯,前儿落在知言书房了。"

我低头吹着茶沫:"许是他看您日日念着,想替您戴几日,沾沾佛气。"

老夫人的念经声顿了顿,过了会儿才说:"你这孩子,就是心细。"

从老夫人院里出来,晚晴压低声音:"方才我看见苏尚书家的小姐,从后门进去了。"

苏婉清,苏尚书的庶女,去年在赏花宴上见过,穿件藕荷色的衣裙,鬓边簪着朵芍药,笑起来眼角弯弯,像只偷食的猫。

"她来做什么?"我放慢脚步,看着墙角的青苔。

"说是......送沈大人落在她那儿的玉佩。"晚晴的声音更低了,"可奴婢瞧着,她手里的锦盒,倒像是......装珠钗的。"

我想起那支鸽血红,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这沈府的墙,怕不是漏风的,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意进出。

回到正房,看见沈知言的贴身小厮站在院里,手里捧着件湿漉漉的外袍。

"夫人,"小厮见了我,脸涨得通红,"这是大人昨儿落在......落在外头的,小的刚找着。"

外袍的下摆沾着些泥点,袖口还缠着根长发,乌黑卷曲,不是我的发质。更重要的是,衣襟内侧绣着个"婉"字,针脚歪歪扭扭,和沈知言的手笔,一模一样。

"拿去烧了吧。"我走进屋,没回头,"烧干净些,别留火星。"

小厮"哎"了声,捧着外袍匆匆去了。晚晴跟进来,眼里含着泪:"夫人,您就这么......"

"不然呢?"我拿起绣绷,上面的梧桐叶已经绣满了,密密麻麻,像片化不开的浓阴,"哭闹吗?像市井妇人那样,扯着他的衣襟问东问西?"

晚晴咬着唇:"可......可您这心里,不难受吗?"

难受?

我看着烛火在绣绷上投下的影子,想起三年前大婚那日,沈知言掀起盖头,眼里的光比烛火还亮。他说:"阿若,往后有我,定不让你受委屈。"

那时的梧桐叶,还是嫩绿色的。

"晚晴,"我放下绣绷,"去把库房里的和离书取出来吧,我记得,当年备了份。"

晚晴惊得手里的帕子都掉了:"夫人!您要......和离?"

"嗯。"我点头,看着窗外的石榴树,"这树不开花,留着也占地方。"

第三章 和离

和离书放在紫檀木匣里,压在我陪嫁的地契下头。

纸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那是我嫁进沈家前,父亲逼着沈知言写的,说若是他负了我,便让我拿着这个,风风光光地回林家。

那时我还笑父亲多心,说沈知言不是那样的人。

如今看来,还是父亲看得透彻。

沈知言回来时,带着身浓重的桃花膏味。他看见桌上的和离书,脸色瞬间白了。

"这是什么?"他的声音发颤,手指捏着纸角,几乎要将其撕碎。

我正在收拾嫁妆,将一箱箱的瓷器、锦缎搬到院里,晚晴指挥着家丁往马车上装。

"字都认识,何必多问。"我将最后一箱书搬出来,那是我陪嫁的孤本,沈知言从未碰过。

他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为什么?阿若,我们不是好好的吗?你是怪我晚归?还是怪我......"

"沈知言,"我打断他,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你衣襟上的胭脂,袖口的花瓣,身上的香粉,还有那支南红珠钗,苏婉清鬓边的芍药......这些,你要我一样样说清楚吗?"

他的脸瞬间失了血色,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我不是市井妇人,做不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我抽出被他攥着的手,手腕上留下道紫痕,"林家虽不比从前,但也容不得女儿在别人府里,做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摆设。"

他突然跪了下来,抓住我的裙角:"阿若,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和她只是......只是一时糊涂!"

我低头看着他,他的发簪歪了,露出几缕白发——才三十出头的人,竟有了这般多的白丝。

"一时糊涂?"我笑了,"沈知言,你每月十五去'锦绣阁',每季初三去'晚香楼',去年深秋在她院里歇了三夜,今年上元节送了她支南红珠钗......这些,也是一时糊涂?"

他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你......你都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后退一步,裙角从他手里滑落,"我林家的女儿,行得正坐得端,容不得这般糟践。这和离书,你签也得签,不签......"

我指了指院里的嫁妆:"我便带着这些,回林家去。到时候,满京城都会知道,吏部侍郎沈知言,宠妾灭妻,逼得发妻下堂。"

他瘫坐在地上,看着满地的嫁妆,像只斗败的公鸡。

沈老夫人闻讯赶来时,拄着拐杖的手直发抖:"阿若,夫妻哪有隔夜仇?知言知错了,你就......"

"母亲。"我打断她,将和离书递过去,"您瞧瞧这个。"

那是我让人查的账,沈知言这三年给苏婉清的花费:良田百亩,铺面三间,还有无数的金银珠宝,加起来,竟比我三年的月例多了十倍。

老夫人看着账册,手一抖,拐杖掉在地上:"这个孽障!"

沈知言趴在地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句话也不敢说。

我看着日头渐渐西斜,落在嫁妆箱上,泛着冷硬的光:"时辰不早了,我还得赶在关城门前进城。"

沈知言终于颤抖着拿起笔,在和离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墨汁晕开,像朵开败的花。

我收起和离书,转身就走。晚晴跟在我身后,家丁们抬着嫁妆,浩浩荡荡地出了沈府。

走出青梧巷时,回头看了眼沈家的大门。那扇朱漆大门,曾是我以为的归宿,如今看来,不过是座华丽的牢笼。

马车驶进林家巷时,父亲正站在门口等我。他鬓角的白霜又多了些,看见我,只是点了点头:"回来了就好。"

我攥着手里的和离书,突然鼻子一酸。

原来,这世上最坚实的依靠,从来都是生养自己的家。

第四章 梧桐

回林家的第三日,沈知言来了。

他穿着件素色长衫,没带随从,手里捧着盆石榴花。那花开得正艳,红得像团火。

"阿若,"他站在院里,看着我晾晒的梧桐图,"这花,是我亲手栽的,你从前不是最喜欢吗?"

我正在翻晒药材,当归的香气混着阳光的味道,很是安心:"我现在不喜了。"

他将花盆放在石桌上,泥土溅出来,弄脏了我刚铺的竹席:"和离书我看了,上面写着'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可我......"

"沈大人。"我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药末,"你我已经和离,按规矩,该避嫌了。"

他的脸色白了白:"阿若,我知道你还在生气。我已经把苏婉清送走了,送得远远的,这辈子都不会再让她出现在你面前。"

我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想起前儿晚晴说的,他把苏婉清安置在城郊的别院,还请了两个老妈子伺候,比起在"锦绣阁"的日子,不知舒坦了多少。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我将晒好的药材收进竹篮,"沈大人请回吧,免得街坊邻居看见,说闲话。"

他抓住我的手腕,和上次一样用力:"阿若,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就像刚成亲那会儿......"

"重新开始?"我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沈知言,你可知'破镜难圆'?你在我心上划了那么多刀,如今说句重新开始,就能让伤口消失吗?"

他看着我手腕上的红痕,眼里闪过一丝痛苦:"我会弥补的,阿若,我用一辈子来弥补......"

"不必了。"我转身走进屋,"我林家虽不比沈家富贵,但也容得下我。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相干。"

他站在院里,看着那盆石榴花,像尊被遗弃的石像。

后来,沈知言又来过几次,有时送些绸缎,有时送些点心,都被我让门房退了回去。

倒是苏婉清,托人送来了封信。信里说,她从未想过要取代我,只是真心爱慕沈知言,还说他们已有了夫妻之实,望我成全。

我将信烧了,灰烬随风飘散。成全?这世间的感情,从来不是谁让谁就能成全的。

回林家半年后,父亲为我寻了门亲事。对方是位教书先生,姓温,妻子早逝,带着个五岁的小女儿。

温先生性子温和,第一次见面时,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手里拿着本《论语》,看见我,竟有些腼腆。

他的小女儿叫念儿,梳着两个羊角辫,怯生生地递给我一朵野菊:"姐姐,这个给你。"

我蹲下身,接过野菊,指尖触到孩子温热的掌心:"谢谢你,念儿。"

温先生看着我们,眼里带着笑意:"她娘在世时,也爱摆弄些花草。"

我看着他眼底的温柔,突然想起沈知言。他从未这般看过我,他的温柔,都给了苏婉清鬓边的芍药。

婚事定在秋收后。林家没有大办,只请了些亲朋好友。温先生亲自写了喜帖,字如其人,温润平和。

沈知言听说了消息,托人送来了份厚礼,是套文房四宝,据说是前朝的珍品。我让父亲转赠给了温先生的学堂。

成婚那日,天很蓝,没有雨。念儿穿着小红袄,拉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进温家的小院。

院里种着棵梧桐树,枝繁叶茂,上面竟有个鸟窝,几只小斑鸠探出头,叽叽喳喳地叫着。

温先生站在树下等我,穿着件新做的青布长衫,眼里的笑意,比秋日的阳光还要暖。

"阿若,"他执起我的手,轻轻放在他掌心,"往后,有我呢。"

我看着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传过来,像春日里晒暖的棉被,妥帖得让人安心。

拜堂时,念儿捧着个小小的红布包,非要塞到我手里。打开一看,是颗磨得光滑的鹅卵石,上面用朱砂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这是念儿找到的宝贝,说要送给新娘亲。"温先生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她娘......从前也爱捡这些石头。"

我捏着那颗鹅卵石,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原来,幸福可以这样简单,不必是南红珠钗,不必是良田百亩,只是一颗孩子真心相赠的石头,就足以暖透人心。

婚后的日子,像温先生泡的茶,不浓不烈,却余味悠长。

他每日清晨去学堂教书,临走前总会给我留张字条,有时是"灶上温着粥",有时是"后院的菊花开了"。字里行间,都是细碎的牵挂。

念儿很黏我,总爱跟在我身后,一口一个"阿若娘亲"。她会把先生教的诗背给我听,会把偷偷藏起来的糖塞给我,会在我绣活时,安安静静地趴在旁边画画。

她画的梧桐树上,总落着两只斑鸠,一只大,一只小。

"这是爹爹,这是娘亲,这是我。"她指着画,小脸上满是认真。

我看着画上的一家三口,眼眶有些发热。原来,家不是华丽的宅院,不是贵重的嫁妆,而是有人盼着你归家,有人陪着你吃饭,有人把你画进未来的日子里。

入冬后,第一场雪落下来时,温先生从学堂带回个好消息——他的学生考中了秀才,特地送来两坛米酒。

"尝尝?"他给我斟了杯,酒液清冽,带着淡淡的米香。

我抿了一口,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心底:"比沈府的杏花酒,好喝多了。"

他笑了,眼角的细纹像被雪染白的纹路:"往后,每年都让学生送两坛来。"

念儿抱着我的胳膊,小脸红扑扑的:"阿若娘亲,先生说,等雪化了,就带我们去城外看梅花。"

"好啊。"我摸了摸她的头,"到时候,我们给梅花描红。"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落在梧桐树上,像给枝叶裹了层棉絮。温先生在灯下批改作业,笔尖划过纸页的声,念儿匀匀的呼吸声,还有窗外雪落的声,交织在一起,像首安稳的歌。

我拿起针线,绣着念儿画的梧桐图。这一次,叶子是嫩绿色的,枝头上落着两只斑鸠,树下还站着个小小的身影。

第五章 旧影

开春后,去参加张夫人的寿宴,竟遇上了沈知言。

他比从前清瘦了些,穿着件石青色锦袍,身边却没跟着苏婉清。听说苏婉清去年冬天生了个儿子,沈老夫人欢喜得很,亲自去城郊别院照料,只是沈知言,依旧独来独往。

"林......温夫人。"他端着酒杯,站在廊下,看着我手里的梅花糕,"念儿爱吃这个?"

我将糕点递给身后的丫鬟,那是给念儿带的:"沈大人认错人了。"

他苦笑了下,指尖摩挲着酒杯:"阿若,你就这么不愿见我?"

"沈大人。"我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如今你我各有归宿,还是恪守本分的好。"

他看着我鬓边的素银簪,那是温先生亲手打的,样式简单,却很称我:"他待你好吗?"

"很好。"我点头,想起温先生今早给我梳发时,笨拙地别上簪子的模样,嘴角忍不住上扬,"他会记得我不爱吃葱,会记得我夜里怕黑,会把念儿画的我们,贴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

沈知言的脸色白了白,酒杯里的酒晃出些,溅在他的锦袍上:"这些......我从前也做过。"

"不一样的。"我看着他,目光平静,"你做这些,是因为我是沈夫人;他做这些,是因为我是我。"

他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了人群。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里竟没有一丝波澜。有些人,有些事,过去了,就真的过去了。

寿宴散后,在门口等马车时,苏婉清突然拦住了我。

她穿着件石榴红的袄裙,怀里抱着个襁褓,鬓边簪着支赤金珠钗,正是沈知言当年给我的那支。只是珠钗上的鸽血红,看着竟有些暗沉。

"温夫人。"她的声音带着些尖刻,"别以为你嫁了个穷酸秀才,就能高枕无忧了。知言心里......"

"苏夫人。"我打断她,看着她怀里的孩子,"沈大人心里有谁,与我无关。我只知道,我的日子,过得很好。"

她怀里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哭声嘶哑,不太像健康的婴孩。苏婉清慌忙哄着,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告辞。"我没再多看,转身坐上马车。

晚晴掀着车帘,小声说:"夫人,您看她那样子,怕是在沈家,也没那么舒坦。"

我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青梧巷的方向,隐约能看见沈家的飞檐:"各人有各人的路,走好自己的就是了。"

回到家时,温先生正带着念儿在院里放风筝。风筝是念儿画的,一只展翅的大鸟,翅膀上写着"家和"两个字。

"阿若,你回来了!"念儿看见我,松开风筝线就跑过来,扑进我怀里,"先生说,等风筝飞到云上去,就能实现愿望呢。"

温先生收着风筝线,笑着走过来:"她许的愿,是希望阿若娘亲永远陪着我们。"

我抱着念儿,看着温先生眼里的笑意,突然觉得,这世间最好的愿望,不是飞黄腾达,不是富贵荣华,而是眼前的人,都平平安安,相守不离。

第六章 花谢

沈知言的儿子,没活过周岁。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给念儿做新鞋。针脚歪了好几处,晚晴看着我,欲言又止。

"知道了。"我拆了重缝,"死生有命,强求不得。"

听说那孩子走的时候,沈知言抱着小小的身体,在佛堂跪了三天三夜。沈老夫人哭得晕了过去,醒来后,就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了苏婉清身上,说她是"祸水",克死了沈家的长孙。

苏婉清被送回了苏府,听说苏尚书嫌她丢人,把她关进了柴房,日子过得连丫鬟都不如。

沈知言来找我时,是个雨天,和我离开青梧巷那天一样,雨丝缠缠绵绵的。

他站在我院门口,浑身湿透,头发乱糟糟的,眼里布满了红血丝。手里拿着个木盒,打开来,是那支我从未戴过的南红珠钗。

"阿若,"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能不能......再帮我最后一次?"

我正在晾刚洗好的念儿的小衣裳,棉布上印着梧桐叶的图案:"沈大人请回吧,我帮不了你。"

"我知道错了,阿若,我真的知道错了!"他突然跪了下来,雨水混着泪水从他脸上滑落,"我把婉清送走了,送得远远的,这辈子都不会再让她回来!我把沈家的产业都变卖了,只求你......求你跟我回去,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温先生撑着伞走过来,将我护在身后,语气平静却坚定:"沈大人,请自重。"

沈知言抬头看着温先生,眼里闪过一丝戾气:"你是谁?这里没你的事!"

"她是我的妻子。"温先生将伞往我这边倾斜了些,"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沈知言看着我们相护的模样,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是啊,她是你的妻子了......是我自己,亲手把她推开的。"

他站起身,踉跄着后退几步,手里的木盒掉在地上,珠钗滚了出来,在泥水里闪着黯淡的光。

"阿若,"他最后看了我一眼,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祝你......一生安好。"

他转身走进雨里,背影佝偻着,像棵被狂风暴雨打蔫的梧桐。

看着他消失在巷口,我轻轻叹了口气。

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有些错,犯了,就再也无法弥补。

那年秋天,沈知言被贬斥到了南疆。据说他走的时候,只带了个包袱,里面装着那件我烧剩下的、绣着"婉"字的外袍碎片。

沈老夫人受不了打击,没过多久就去了。沈家的宅院,被朝廷收回,后来改成了驿站,往来的信使,常常在院里的石榴树下歇脚。

有人说,那石榴树突然开花了,开得通红通红的,只是花期很短,一夜之间就谢了。

第七章 暖阳

温先生的学堂,越办越好,不仅有了新的校舍,还招了不少穷苦人家的孩子。他常常说,教书育人,是他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

念儿长大了些,进了学堂读书,成了先生最得意的门生。她写的字,越来越像温先生,温润平和,还常常在作文里写:"我的阿若娘亲,绣的梧桐图,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我开了家小小的绣坊,专门绣些家常的物件。绣得最多的,还是梧桐图,只是不再是墨黑的颜色,而是嫩绿的、鹅黄的、带着阳光的颜色。

有回赶工晚了,温先生带着念儿来接我。念儿提着盏灯笼,温先生手里拿着件我的披风,站在绣坊门口等我,像两株温暖的梧桐。

"阿若,"温先生为我披上披风,指尖触到我微凉的手,轻轻握住,"天晚了,我们回家。"

念儿拉着我的另一只手,小手里暖暖的:"阿若娘亲,先生做了桂花糕,还温着米酒呢。"

走在回家的路上,灯笼的光晕在地上投下我们三个的影子,紧紧依偎着,像幅温馨的画。

路过林家巷时,看见父亲在门口下棋,对手是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父亲看见我们,笑着挥了挥手,眼里的欣慰,像秋日的暖阳。

原来,幸福真的很简单。

是清晨醒来,身边有可依的人;是黄昏归家,桌上有温热的饭;是寒来暑往,有人陪你看细水长流;是岁月变迁,有人懂你眉间冷暖。

又是一年暮春,温家小院的梧桐树,又开花了。淡紫色的小花,像一串串风铃,在微风里轻轻摇晃。

念儿在树下看书,温先生在旁边批改作业,我坐在石凳上,绣着新的梧桐图。

图上,两只斑鸠在枝头筑了巢,巢里还有只小小的斑鸠,正张着嘴,等着大鸟喂食。

温先生凑过来看:"这图,比去年的,又多了些生气。"

我笑了笑,指尖划过绣线:"是啊,日子越来越好,图自然也该热闹些。"

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念儿合上书,指着枝头的斑鸠:"爹爹,娘亲,你们看,它们又生小宝宝了!"

我们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两只成年斑鸠正衔着树枝,忙着加固巢穴,阳光落在它们身上,镀上了层金边。

岁月静好,大抵就是这般模样吧。

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没有价值连城的珠宝,只有一粥一饭的温暖,一颦一笑的懂得,还有,细水长流的陪伴。

就像这院中的梧桐树,不张扬,不招摇,却在年复一年的岁月里,为我们遮风挡雨,见证着寻常日子里,最安稳的幸福。

至于沈知言,后来听说他在南疆娶了个当地的女子,生了个女儿,取名叫"念梧"。只是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你有你的归宿,我有我的幸福,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互不打扰,各自安好。

青梧巷的风,早已吹不到林家巷;沈家的石榴花,也再与我无关。

我生命里的梧桐,早已在温家的小院里,枝繁叶茂,岁岁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