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夫君递来一纸休书,我没有挽留,因我早知他会被妾室毒死(完)

发布时间:2025-07-27 23:17  浏览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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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着头,嘴角却挂上讽刺的笑。

就连皇帝都看得清冯家不曾亏欠荀琅,可他偏偏怨恨于我。

荀琅闭上了眼睛,双臂微微颤抖。

他呆坐在那里,满心都是难以名状的心神不宁。当冯芫那坚定无比的声音传来,执意要求和离之时,他只觉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什么东西从自己紧握的掌心悄然抽离,任他如何用力,都再也无法抓住。

他甚至无法去反驳冯芫和皇帝所说的那些话。回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那些年里,夫妻二人之间的相处,竟比仇人还要冷漠疏离,争吵、冷战成了家常便饭,哪里还有半分夫妻间的温情。

最终,荀琅双膝重重跪地,额头深深叩首,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臣,谨遵御令!”

那一刻,我的眼眶瞬间涌起一层朦胧的水光,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轻轻哽咽起来。只是这一次,这泪水不再是悲伤的宣泄,而是重获新生的喜悦。

宴会临近尾声,为了安抚臣子们的情绪,皇帝特意亲自送荀琅出宫。走到我身旁时,皇帝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感慨道:“朕这次可是为了你得罪了丞相一回啊,冯芫,日后你一定要好好活出个样子来,可别让朕后悔同意你和离。”

我微微失笑,赶忙行礼道:“陛下言重了,臣女早就写信去了永州,只盼着能早日离京,回去和祖父团聚呢。”

皇帝听后,脸上露出欣慰之色,点了点头道:“好,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打算,那朕再赏你黄金千两,护卫一百,也好让你一路平安。”

天子神色柔和,轻轻叹息一声,接着说道:“冯公如今已无心朝堂之事,朕也不愿去打扰他的清净,这一点心意,就当是代先帝给你们冯家赔个罪了。”

我心中惶恐,连忙再次称谢。

一旁的荀琅,自婚事解除之后,便再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只是静静地沉默着,目光复杂地看着我。

皇帝见状,拍了拍荀琅的肩膀,说道:“让冯姑娘先回去吧,荀琅,你暂且留一下,朕有话要和你说。”

我识趣地转身离开,然而,身后那道灼热的目光,却一直紧紧地跟随着我,直到我走出宫门,再也看不见那目光的来源。

回程的马车上,青诃突然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赶忙安慰她。看着我俩这副模样,荀府的下人估计还以为我被荀琅怎么欺负了呢,一脸的“愁云惨淡”。

“奴婢这是高兴才哭的!”青诃眼睛红红的,鼻音浓重地说道,“姑娘终于解脱了,以后也不用再在这破地方受气了,我这是喜极而泣呢。”

自从我说开了要和离的事情之后,青诃的态度简直比翻书还快,天天念叨着要回永州,私底下对荀府的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满是嫌弃。

“我再去清点一下咱们的东西,姑娘,我们几时出发呀?”青诃急切地问道。

我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说道:“陛下不是说了要派人护送我们吗,怎么也要等个三五天,不着急。”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人来报:“夫人,小公子求见。”

荀弘珖?他找我做什么?我心中有些疑惑,沉吟片刻后,觉得不好把一个孩子晾在外面,便叫人领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童规规矩矩地走进来,向我请安行礼:“弘珖见过母亲。”

我向来不喜萧怜儿,却并不讨厌她生下的这两个孩子。只是偶尔看到他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场景,心中难免会涌起一阵酸涩,何时我也能有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呢?

我的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脑海中下意识地浮现出那天梦里那声稚嫩无比的“娘亲”。我的孩儿……终究没有这么好的命,而我也不是个合格的母亲,不能为了它牺牲自己。

“不必多礼,我已经不是你的母亲了。”我轻声说道。

青诃接到我的眼神示意,识趣地退了出去,给我们留下了私下谈话的空间。

荀弘珖微微一愣,那张童稚的小脸上浮现出一丝忐忑不安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已经和父亲和离了吗?”

我讶然地看着他,问道:“你如何猜到的?”

荀弘珖低下了头,声音有些闷闷地说道:“不用猜,您过去一直郁郁寡欢,今日难得如此开怀,加之方才您说的那句话……我、我就觉得是了。”

荀弘珖出生时,我嫁给荀琅也才不过两年时间,如今他还未满六岁。他四岁那年,看到后院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好,便贼溜溜地伸手去够,却没注意脚下的积水,眼看就要滑倒。要不是我恰好路过,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估计他得遭一番罪。

当时,弘珖紧紧抓着我的披帛不放,我劝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松开了手。我准备把他送回萧怜儿的院子里,弘珖却拒绝了。他低垂着脑袋,轻声说道:“娘亲怀着宝宝,不愿意我回去。”

我这才想起,弘珖生下来不久便由荀琅亲自教养,萧怜儿并不亲近他。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好说道:“以后身边多跟一些人,你是你爹的长子,不能不把自己当回事。”

后来,他莫名其妙地喜欢上在后院和我偶遇。我随口帮他解答学业上的疑惑,小公子的眼神里便满是崇拜。他私下里偷偷告诉我:“母亲,我觉得您是个好人,和我娘说的一点都不一样。”

后来,玉淑出生了,是个可爱的女儿。

萧怜儿在满心失望中,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长子。她心里清楚,自打发现弘珖与我亲近,便毫不犹豫地去荀琅面前添油加醋说我的不是,自那之后,弘珖就再也没敢与我私下碰面。

这不,这次弘珖又偷偷摸摸地来了,想必也是瞒着他娘的。我望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弘珖,我不骗你,我和你爹和离的事已成定局,用不了多久,我就要离开京城了。”

弘珖终究只是个孩子,听到这话,眼眶瞬间就红了,带着几分哭腔问道:“一定,一定要离开吗?”他结结巴巴地,又补充道:“您,您其实不知道……爹他,其实一直都很在意您……”

我听了这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萧怜儿对我那可是仇视又警惕,可她儿子倒好,居然想撮合我和荀琅,这事儿也太荒诞滑稽了。我强忍着笑意,说道:“弘珖,我不在意他,你也不必当你父亲的说客。”

小童急得满脸通红,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只能一个劲儿地连连摇头,嘴里嘟囔着:“弘珖没有骗您,母亲……”

“我说了别再叫我母亲!”我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不想给他留下任何幻想。亲生的孩子都没能留住我,更何况只是荀琅的儿子呢。

“你不想和他说,让他走便是,没必要吓唬他。”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带着几分醉意的声音。只见荀琅身形微微摇晃,倚着门框,眉眼间透着三分醉意,淡漠地注视着我。

弘珖一看到他爹,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立刻缩着脑袋,不敢吭声,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荀琅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自己的亲儿子,只是皱着眉头,嗤笑了一声。

“阿芫,你根本不会吓唬人。”他慢悠悠地说道,“哪有坏人放狠话,自己却不忍心别开眼睛的?”

我冷冷地与他对视,说道:“当不当坏人,那也得看对谁。”

“荀琅,对你,我可没有那么多不忍心。”

弘珖被宋安抱走了,我闻着空气里淡淡的酒气,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荀琅仿佛没听见我的讥讽一般,跛着脚,踉踉跄跄地走到我身边坐下,一只手撑着下颌,轻笑出声。

“不对,阿芫,你这张脸,生来就不适合当坏人,不像我……走到哪儿,都有人怕……你也怕我。”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恨不得离他远远的,说道:“说完了?说完了就出去。”

可荀琅却紧紧抓住了我的衣袖,五指一扣,将我的手腕牢牢掌控在他的手中。他紧紧地盯着我,眼神里带着几分不满和茫然,问道:“阿芫……你为什么一直,避我如蛇蝎呢?”

看着他此刻的模样,我仿佛又看到了前世那个独自一人在落英苑喝闷酒的他。我嫌恶地拧紧眉头,说道:“松手。”

“你我已经和离,荀琅,你是想抗旨吗?”

荀琅的呼吸瞬间轻了下来,他的双肩猛地颤抖起来,吃吃地发出嘶哑的笑声,说道:“和离,又是和离……冯芫,你就这么想离开我?!”

男人猛地起身,欺身挡住我的视线,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没有一丝酒意,只有满满的懊恼和烦躁。

“这么多年,我已经在努力让自己习惯你了,你就一定要让我不痛快吗?”

“从前赐婚是这样,如今和离也是这样!”

“冯芫,我荀琅难道是你冯家的玩具,任你呼来喝去?”

他脸色沉下来的时候,着实能吓得人心惊胆战。前世里,不知道有多少政敌都败在了荀琅面无表情的清算之下。

可我不怕他,非但不怕,还想嘲笑他。于是,我真的这么做了,我抓住荀琅滚烫的手,反手狠狠地甩到他脸上。深夜寂静的房中,这清脆的巴掌声瞬间打破了他的愤怒。

“荀琅,我早就想问你。”我冷冷地说道,“赐婚也好,和离也好,让你痛苦的本就不是我这个弱女子,你管不住自己的脾气迁怒我,还要我感恩戴德忍你一辈子吗?”

“你说你不是玩具,那我冯芫就活该受你冷落吗?”

我指着他的心口,一句比一句戳心。

“实话告诉你,要不是因为冯家式微,无法对抗张氏,我当年就是跳河自杀,也不会下嫁给你一个革职流放的小官!”

“我只是不想给冯家惹麻烦,萧怜儿对我做了什么,你荀琅平日又是怎么待我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看着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恶狠狠地说道:“荀丞相,包庇爱妾陷害发妻绝嗣,我要是拿出去宣扬一番,有多少人会借此咬下你一块肉?”

荀琅久久没有说话,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无措又惊慌的神情。

上一次他这么意外的样子是什么时候呢?哦,是他求着祖父不要接下圣旨的时候。

荀琅多心高气傲啊,哪能让我这么一个陌生的小姑娘压他一头?我就在那片帷幕之后,听着他如何义愤填膺地说我不堪与他相配。

为了不辜负自己的青梅竹马,他直言我要是真的大方贤淑,就不该拆散他们。

十七岁的冯芫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听着倾慕的心上人无情地贬低自己。

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不会幸福了。

荀琅的声音像是喝了太多酒,模糊又喑哑,说道:“我从不知道你这么想……你以前,从来不对我说。”

“但是你怎么想,这些年我看得清清楚楚。”

荀琅怔怔地说道:“阿芫,我其实……”

我疲惫地挥挥手,说道:“我们已经和离了,荀琅,别做多余的事。”

“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于是,他真的转身走了。不管是出于傲气还是出于愧疚,荀琅的确从我眼前消失了。

听府里的人议论,那天他一个人坐在后院又喝了许多酒,回去就病倒了。皇帝特意批假让他休息一下,到现在还没起来呢。

我要走,最高兴的莫过于萧怜儿了。她如今春风得意,恨不得敲锣打鼓送我滚蛋。

我又怎么会让她高兴太久呢?走之前,我可是特地准备了一份大礼送给她和荀琅。

七年的憋闷,我又不是泥菩萨,怎么会不怨恨!

离京那天,皇帝信守承诺,真的派了百人护送我南下。

车马一步步踏出了京城巍峨的丹凤门,所有的委屈和旧事,那个郁郁终生、遗憾横死的我,都被留在了身后。

远去后,我似乎听到了身后凌乱的马蹄声,还有什么人呕哑嘲哳地呼喊着,听不清在喊谁。

若我回头,一定能看到一个骏马疾驰的身影在追逐我。

但是他来得太迟,而我也绝不会回头。

亦听不到他呼唤的声音。

“阿芫……不要走!”

出了京城走水路,我沿着运河南下,一路越过泸州和荆州,用了快两个月的时间,终于到了永州。

进了永州城,祖父早早就等在了冯府门外。

我望着眼前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那慈祥的面容仿佛能融化世间所有的冰霜。一瞬间,积压在心底的委屈与心酸如潮水般退去,我脚下的步伐不自觉地加快,最终化作小跑,直扑到老人膝前,泪水夺眶而出。

“祖父!阿芫好想您啊!”我哽咽着,声音里满是思念。

重生归来的这段日子,我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重蹈覆辙。夜深人静时,那杯穿肠的毒药总在梦中浮现,还有那个被我无奈放弃的孩子,他委屈地唤我“娘亲”,每一声都像针一样刺痛我的心。

但此刻,在祖父温暖的怀抱里,前世的阴霾似乎都被驱散了。我不再需要为生存而担惊受怕,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阿芫……我的阿芫,都长这么大了……”祖父颤抖着双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一直陪伴在祖父身边的冯伶叔也红了眼眶,他抹了抹眼泪,轻声劝慰道:“老爷,还是先带姑娘回家吧,咱们慢慢聊。”

祖父连连点头,紧紧拉着我的手,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似的。我们祖孙俩没有聊起多年未见的生疏,也没有谈论京城的繁华,只是聊着我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还有小时候在永州的那些趣事。

先帝赐婚那件事,一直是祖父心头的一根刺。他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儿子,又眼睁睁看着孙女被卷入漩涡。那件事之后,他万念俱灰,连曾经那份报国忧民的情怀也淡了许多。

过去,我也没有机会和他通信。永州地处西南,与京城相隔千山万水,一封信要翻山越岭才能送到。我不愿让祖父为我的生活担忧,所以总是报喜不报忧。

我轻声对祖父说:“祖父,我想去祭拜祖母还有爹娘。”

祖父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忧伤,他叹了口气说:“是啊,你也该去看看他们了,他们一定也很想你。”

父亲当年被人构陷,含冤问斩。母亲承受不住打击,没多久就随父亲去了。我来不及为他们守孝,就匆匆坐上了嫁入荀家的花轿。新婚那天,爹娘去世还不足一月。

两年前,永州传来消息,说祖母病逝了。短短不到十年时间,冯家竟然只剩下我和祖父两个人了。

我跪在祖母和爹娘的墓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九拜之礼。我低声自语:“你们放心,阿芫已经逃出了那个火坑,没有再重蹈覆辙。很快,祖父也不用再被困在永州,郁郁不得志了。”

祭拜完后,我们并没有急着回冯府。祖父和冯伶叔带着我游览永州城,一路上遇到不少认识祖父的人,他们都亲切地唤他“冯老”。

我好奇地问冯伶叔:“这些年,祖父还在教书吗?”

冯伶叔点了点头说:“老爷现在是云霞书院的院长,老夫人走后,他经常待在书院里。”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回到冯府后,我长跪在祖父面前,郑重地说:“祖父,我想去云霞书院教书。”

小时候,在祖父的熏陶下,我学了不少东西。父亲总是感叹祖父行事与众不同,竟然教女儿四书五经。祖父听了只是傲然一笑:“学问不分男女,书又不知道谁在读它!”

“吾家阿芫文思敏捷,有咏絮之才,林下之风!若是个男儿,一定比你这温吞小子更有魄力。”祖父总是这样夸赞我。

父亲听了只是连连点头,被老父亲嫌弃了也不生气。七岁那年,我就已经翻遍了经史子集;十岁能出口成章;还未及笄,就已经是京中和永州有名的才女了。

冯家对我全力培养、呵护备至。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祸端,我或许会嫁给一个才情相配的如意郎君,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但我始终记得,小时候祖父逗我玩时问我将来想要什么,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教书育人。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阿芫将来也要做祖父这样的伯乐!”我坚定地说。

当时祖父还打趣说冯家要出一个女先生了。如今,我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的孩子了,祖父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满腔热忱的国士了。

他复杂又怜惜地看着我说:“这些年,我算是看透了,人活一世,身不由己啊。当年我自认为忠君爱国,却没想到成了别人手中的棋子。阿芫,这人世的挫折比你想象的还要可怕。你已经从火坑里爬出来了,我不想你再回到那种境地。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教导男子的女子,千百年来,屈指可数啊。”祖父担忧地说。

我飒然一笑,语气坚定地说:“祖父,这些年我也有所领悟。那便是,天若不收我,我必自强不息!”

说服祖父并不是难事,但要去云霞书院教书却没那么容易。祖父得了我的保证后,一改往日的慈祥,变得十分严苛。他分十天来考察我这些年学到的东西。

“既然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祖父就只当你是普通学子来考验。”祖父严肃地说,“阿芫,若有半点退缩之心,你就没机会了。明白吗?”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冯芫谨遵教诲!”

我把自己关进冯家的藏书阁里,废寝忘食地学习。甚至梦里都在念叨着那些广博的书籍。一些本以为已经遗忘的知识,只要再接触一回就好像昨日重现一般,一点点回到了我的脑海。

青诃看着我连续熬夜熬出来的黑眼圈心疼极了,她劝我不必那么努力:“姑娘本就聪慧过人,只要能向老太爷证明您能当个夫子就好了。”

我笑了笑说:“青诃,你知道吗?在永州这段日子是我这些年最痛快的时候!回到我熟悉的领域里,没有人需要我谨言慎行,也没有利益瓜葛等着我去平衡。我不再是那个被锁在后院里忧郁的‘某夫人’了,而是冯芫!”

“未来,我甚至可能是第一个教出了状元探花、国之栋梁的女人!”我满怀憧憬地说,“我又有了享受人生的动力,而不再是苟且偷生、只是活着就满足了。”

“我是女子,想要成为夫子本就异想天开。去云霞书院这种闻名遐迩的地方更加不能懈怠,只满足于堪堪合格是不行的。”我哼了一声说,“何况,谁说我就不能一鸣惊人、压过所有男子?”

谁说冯芫此生就只能困在旧日梦魇中无法自拔?

青诃不懂我的理想,但她并没有再劝阻我,只是更加贴心地照顾我的起居。就这样闭关了近三个月后,祖父的考验终于来了。他果然没有手下留情,就像他说的那样对我进行了严格的考察。

所有科目的考察都按照科举的标准出卷,不仅如此,祖父常说纸上谈兵终觉浅,还准备了不少实政举例,朝野大事,民野小事,样样不落下。

我却知道,要求越严格,说明祖父对我的期待越深。

终于,十天的考核结束。

老人展颜,慈爱地递过来云霞书院的腰牌。

我,做到了。

云霞书院一直教书的某位夫子因年岁已高,辞去了职务,准备回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新任的夫子,则是一位“听“不出年岁的年轻人。

之所以是“听“,是因为这位夫子上课时总是用一帘帷幕隔开了自己和学生。

但这并不影响“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虽然年轻,新夫子却严格不下冯院长。

云霞书院的学子都很好奇这位新夫子。

“可有人知冯夫子什么来历?“

“姓冯,莫非是冯老的子孙辈?“

“此言差矣,冯老清正高洁,怎么会做出将自己子孙塞进学院做先生的事。“

“然也,想来是哪个寄情山水的大贤,受院长委托才来教导我们的吧!“

虽然众说纷纭,但是学子们对这位新夫子却心服口服。

无他,只因为能力远超他人。

就连课上有人故意问起先帝早年政策利弊,他都鞭辟入里,娓娓道来,引人入胜。

这位不见人的“冯夫子“,正是我。

帷幕是祖父的主意,他还是忧心我的选择,执意要我遮掩一二。

只要传道授业到位,何必在乎学子怎么想?

我没有拒绝,祖父一片拳拳之心也是为了我好,怕我被舆论所伤。

就这样,我和云霞书院的学子隔着帷幕做了三个月的师生,一开始的不习惯和陌生也渐渐褪去,甚至课上还有学子大胆和我卖乖嬉笑。

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云霞书院的学子也都是些十三四岁,最大不过十八的少年,年轻气盛,一腔热血,对未来有着无限向往。

这之中的某人也许就能一飞冲天名留青史。

而我作为师长则是他们的启明星,凭风借力,送他们一场前程。

我的学生,自然得是才学品行俱佳的人。

一次课上,有个家中经商的学子突然道:“要说风流人物,本朝前后,谁能比得过荀丞相?“

“少年成名,被奸人所害却不屈不挠,蛰伏多年,与圣天子一同扫清寰宇,实乃我们读书人之楷模。“

今日课业不重,我便学古人席地而坐,让他们畅所欲言,自由辩论。

我在帷幕后微微一愣,原来和离已经有半年之久了。

再次听到荀琅的名声,居然是在我的课堂上。

那学子说完,就有人摇头反驳。

“不然,不然,荀丞相虽然才华横,但手段狠辣,经历的事情都是我等想象不到的,谁知这其中还有什么内幕呢?要我说,太宗时的宰相魏承才是天下学子榜样!“

魏承本是太宗兄长幕僚,皇位争夺中太宗登上帝位,却爱惜魏承才华,执意要留下他为自己做事,魏承也不负期待,刚硬稳健,劲风韧草,一生清廉。

最重要的是,魏承上位可没有杀这么多人,也不是酷吏。

我默默在心里叫了一声好。

学什么荀琅,学他冷血无情吗?

学堂上一下分了两派,一派支持前朝的魏承,一派支持本朝的荀琅,唇枪舌战不分上下,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连荀琅长得好看都被拿来比了。

我啼笑皆非。

直到一位学子道:“荀丞相虽大节不缺,但是私德有恙!他苛待发妻,被当众请旨和离,可见其品行一般!“

很快就有人反驳他,“儿女私情怎么能作数?君不见丞相爱恤百姓,上任以来桩桩政绩都是为了百姓着想!“

我愣了一下,这些学生,真是仗着天高皇帝远什么话都敢说。

但……我有些感慨。

男子到底是男子,建功立业时从来看不见女子的苦楚。

别人眼中,荀琅的妻子也不过是他人生中一个小起伏,甚至不配一见他的本性。

我适时开口:“假设某人为国家殚精竭虑,但是回到自家却虐待妻儿,甚至看不起母亲尊长,这样的人也许有能力,但无道德。“

“子曰则其善者而从之,不善者改之,你们不能盲目崇拜某个大能,而是以人为镜,审视自身。“

帷幕后古井无波的声音让纷乱的辩论一时安静下来。

一些学子若有所思,一些学子则面红耳赤,但都异口同声道:“学生明白了。“

我笑了笑,“修身可不是一件小事,也不要因为今日之论对自己产生怀疑,人生漫漫,你们的路还长。“

“是!“

有学子好奇多问了一句:“冯夫子,那你觉得荀丞相如何?“

“我么?“

我悠悠道,语带笑意,“夫子我更欣赏不论才学也君子的人。“

傍晚,我仍然留在书院读书。

教了半年课,我也渐渐明白为何祖父后来更喜欢待在书院里而不是回家了。

经常和年轻学子交谈一番,滞涩的精神似乎都舒缓了不少。

青诃越过屏风,低声道:“姑娘,回家了,老太爷今日准备了汤圆要您尝尝呢?“

我随口道:“青诃你可要改改自己的习惯了,在书院里叫我夫子,被人拆穿了可不好。“

青诃纠结地挤了挤鼻子,“哎呀,我都叫你这么多年姑娘,这一朝一夕,改过来也要时间嘛,姑……夫子!“

我乐不可支,“那我就给你布置个作业,给你七日时间快快熟悉,否则我就不带你来书院咯。“

“夫子手下留情!“

青诃这会儿反应快了,半是撒娇半是恳求,“书院,书院可比府上有意思多了,您千万别轰我走!“

即使一开始觉得我去教书别扭的青诃,如今对云霞书院也恋恋不舍了。

毕竟谁不喜欢能挺直腰杆,大方生活的日子呢?

过去她只是“荀夫人“身边的侍女,除了我,叫得出她名字的不超过五个,更别提什么交谈闲话。

但是在永州,人人都知道她是冯夫子身边的书童,可以和那些学子一样看书习字,也不会有人笑话她附庸风雅。

因为书院不看身份贵贱,只论求学之心是否真诚。

如今,她也能写自己的名字了,也知道什么叫“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知道了当初自己劝着我和荀琅和好多么天真,时常感谢上天让我们都走上了新的生活。

正打趣时,课堂外突然有一个清冽的声音响起。

“是冯夫子吗?学生见过夫子?“

我和青诃一并噤声。

我眉头魏皱,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以往我都是书院里最后一个离开的,以便藏住我女子的身份。

怎么还有人走得比我还晚?

我给青诃使了个眼色,青诃会意点头,清了清嗓子开口:“这位公子可有要事?若无要事就请留到明日再来请教吧。“

来者的声音始终平静,甚至没有半点起伏,冷过了头。

“在下并不是书院学子,但的确有要事相求。“

“只是求的人不是冯夫子,而是……冯芫。“

他知道我是谁。

我先是戒备,但很快放松下来。

现在这个“冯夫子“的身份本来也不是假的,不过是权宜之计,迟早有一天,我会以女儿身站在众人面前。

青诃却惊讶多了,紧张兮兮地看着我拿不定主意,我摇摇头,示意她交给我。

“你找冯芫做什么?“

教书这段时间,我特意去请教了一些变戏法的江湖术士,让我的声音听起来低沉沙哑,至少不会太像女人。

我自问这半年来在云霞书院教书时都极为谨慎,除了近身之人,无人知晓我的身份,这人又是怎么发现的?

来者并不着急回答我的问题。

“小生尚未自报家门,冯姑娘见谅。“

“吾名魏怀之。“

魏怀之。

我默默在心底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发现我的确认识他。

不过也是在前世了。

我死后跟在荀琅身边的那段日子里,他滥杀太多,即使政敌不出手,也有看不过去的京官。

其中就有魏怀之。

荀琅杀了妖妃张氏后,魏怀之就上了一道谏书弹劾他公报私仇,扰乱朝廷秩序。

他也不怕荀琅狠辣,年纪轻轻就能顶住荀琅的压力,还真的被他赌对了,皇帝最终让荀琅回去思过。

不知道后来他有没有被荀琅针对了,我这么想着,笑道:“你突然揭穿我的身份,不会是因为我在课上没有给你高祖父说话吧?“

魏怀之正是太宗时期宰相魏承的后人。

魏怀之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个时候我还有心情调侃他,呼了一口气,说话亦是轻松了几分。

“姑娘讲学鞭辟入里,难怪短短几月就能服众,冯公有心了。“

我不置可否,直入正题,“客套话也不多说了,魏先生你找我想做什么?“

“我现在早就离开京城,在永州也没什么势力,不知道哪里可以帮到你?“

魏怀之沉声道:“姑娘离京前送到陛下手中的陈情书可还记得?“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里面都写了什么。“

“我这次来……并非是自己的主张,而是奉了皇命,为当年的永州事变翻案。“

那陈情书中的内容,果然让天子重视了。

前世我一死,反而借荀琅发现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

其中一点便是我父亲横遭的那场祸事。

即使冯家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妖妃张氏一派嫁祸的,可查来查去都没有找到证据。

可一直有一个阴霾萦绕在我的心头,我爹究竟是被谁推出去当了棋子?

张贵妃如果想为了六皇子砍了太子的羽翼,不应该是从他器重的内臣开始吗?

我爹远在永州,多年不回京,莫名其妙被拉出来顶罪,这让我有了怀疑。

张贵妃除掉我爹和祖父,不是因为他们效忠太子,而是她自己有把柄落在我爹手上。

没想到,这一回真的让我猜对了。

而我更没想到的是,这一切居然还和那之前被革职的荀琅有关。

或者说,是和他那个青梅萧怜儿,有关。

魏怀之适时叹了口气,也颇为感慨道:“如果不是你书中的话,任谁也想不到,荀丞相身边那个女子……居然一直都是妖妃张氏的人。“

青诃震惊地看了过去。

视线在我和魏怀之中来回打量,艰难道:“姑娘……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叹了一口气。

这话对,也不对。

要不是后来我的魂魄看到了萧怜儿藏起来的通信文书,我也不会相信一直针对我的萧怜儿,居然是我嫁进荀家的导火索。

更不敢相信,和荀琅郎情妾意的她,居然一直恋慕六皇子。

甚至心甘情愿,供张贵妃驱使。

我平静道:“意思就是,我被指婚给荀琅,都是提前被人安排好的。“

“不论荀琅后来会不会得罪贵妃,我一样要嫁给他。“

一切都要从十几年前,我爹回京述职,在宫宴上和张贵妃偶遇开始说起。

那时我爹还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地方历练了一两年后回京封了户部员外郎,可谓风光无限。

他尚未娶妻,皇帝笑言要给他指婚,我爹却窘迫婉拒。

他不晓得,他看不上别人,却有人看上了他。

酒过三巡,我爹不胜酒力出来透气,意外地遇到了那时还不是贵妃的张玉仪。

她在宴会上看中了我爹,心生爱慕,听到皇帝要赐婚,含羞带怯地表白了自己的心意。

但我爹对她毫无感觉,又不好直说拂了女郎的面子,婉拒再三后就脱身了。

事情到这一步还仅仅只是两个人的摩擦,没想到,皇帝居然一时兴起领着宴会上的群臣游园。

他饶有兴致地询问我爹和张玉仪是怎么回事,我爹想也没想就撇清了关系,生怕被人误会。

而年轻的张玉仪,美貌正盛,妩媚动人。

我爹没有心动,但是帝王心动了。

张玉仪被选为宫妃,恩宠就这么降到张家头上,砸得他们兴奋不已。

除了那个,被迫去侍奉自己不爱的人的张玉仪。

后来她就一直恨着我爹。

恨他如果那时答应了,她就不必对着皇帝卖笑。

两年后我爹娘成婚。

这段单方面的恩怨本该就此结束,但没想到的是,又在六皇子身上续下了。

我也是才知道,原来张玉仪曾经想过要把我许配给六皇子,圆了她没做成我爹娘子的梦。

从萧怜儿那得知这个事时我几乎震惊到做不出反应。

到底是什么心理,才会想出这种匪夷所思的念头?

听说后来的张贵妃性情偏激骄横,一有不满就杀仆泄愤,被我爹拒绝,恐怕是她最难堪,最不甘的一次。

但她的谋划终究是落空了。

萧怜儿一直对六皇子心怀爱慕,怎么会允许我嫁给六皇子?

那些年的折磨和记恨,居然都是因为一桩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姻缘!

荀琅成了她的跳板。

对这个青梅竹马,萧怜儿或许有些真心,却比不上皇家富贵。

荀琅私下出言不逊也是她偷偷报信给张贵妃的。

张贵妃干脆借口荀琅,一并将我祖父赶出朝堂,甚至想趁机让太子下台。

永州贪污一事就是个好借口,只是张贵妃没想到的是,我爹居然会成为太子的替死鬼。

她低估了太子在皇帝心里的位置。

我爹死后,一切都超出了贵妃的计划。

但是她不能停下,一并将荀琅和祖父这两个在朝堂上针对张家的人扔了出去。

这还不够,亲手害死曾经的心上人后,她便有些疯魔,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野心作祟。

我也被她迁怒,赐婚给了荀琅。

这对萧怜儿来说本来是好事,谁想到张贵妃看出了她从中插手的痕迹,便恶意让她和荀琅纠缠在了一起。

本就是青梅竹马,没有人会怀疑萧怜儿不愿意成为荀琅的妻子,就连荀琅自己也没有怀疑过。

她最后也不敢对张贵妃做什么,只能来害我这个抢了她皇妃位置,又抢了她青梅竹马的外人。

林林总总,这些年的事算起来,都是一笔人心烂账,自以为是毁了别人。

我和荀琅,居然都是受害者。

给皇帝的那份陈情书里写清楚了萧怜儿是如何在荀琅被贬之前就和贵妃有瓜葛,又是如何在嫁给荀琅之后,还心心念念想当皇子妃,时常偷拿荀琅的情报。

我说过,当时不报复她,只是因为受制于人,我不会放过害了我的人。

这份陈情书皇帝有八成的可能让荀琅介入。

到时候荀琅发现自己被耍得团团转,败给了看不上的女人,那就精彩了!

只是魏怀之的出现让我意外,皇帝居然想给我爹翻案。

略做思索后我有了明悟,大概是冲着祖父来的。

祖父没有辞官之前是大儒名仕,在文人中声望非常高。

当年他辞官而去,有不少学子文人都义愤填膺,怒骂朝廷不辨忠奸。

如果能够给我爹翻案,不仅能博得祖父的好感,还能做给天下文人。

看,新皇知恩图报,就算是蒙冤的死人也记得还他清白。

何愁不让天下人臣服?

我佩服皇帝缜密的心思。

对魏怀之却说道:“你们想调查的东西我已经递给陛下了,其他的,也帮不上什么忙。“

魏怀之肯定道:“不,你可以。“

“冯姑娘你曾经也被张氏和萧氏计算,不得已和离。如今就任云霞书院也只能掩人耳目,怎么能算好呢?“

“魏某前来,一是为了给令尊翻案,二,也是为了给你正名。“

这便是天子投桃报李了。

我感叹一声:“多谢魏大人,我明白了。永州这里,我不说只手遮天,但你想找什么,我尽力而为。“

魏怀之由衷感谢。

他又问了一些当年我父亲做官的事,便向我请辞。

待他走后,我也没有在书院多留,和青诃回到冯府。

甫一回家,我就告诉了祖父今日魏怀之来过的事。

祖父听罢愣了许久,才长长叹息道:“想不到……我儿还有得见清白的一天。“

“只是逝者已逝,这些东西,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

我宽慰祖父道:“父亲可以沉冤得雪,想来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

只是魏怀之今天这么一出,明日还去不去书院,让我有些举棋不定。

考虑再三,我还是决定去。

我现在乃是自由身,一不作奸犯科,二不嚣张跋扈,勤勤恳恳教我的学生,有什么不能出门的?

想通了这一点,第二日我也是照常授课,快要下学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变故,不得不让人欣慰。

可我高兴得还是有些太早了。

我正要提醒学子不要忘了明天的测验,学堂之外传来了骚动。

很快,一队府兵就围住了学堂。

面对这些全副武装的兵士,这些才十几岁的学子们当下白了脸。

“你们是何人?敢在这里放肆!“

“再不退去,我等就要报官了!“

端坐帷幕后的我,看清了府兵身上的令牌后,心下一沉。

在府兵之后,一个颀长高大的身影从簇拥之中走出来,一步步向我靠近。

他身着紫色蟒袍,金玉革带,眉目冷清肃杀。

一滴汗从我的额角缓缓流下,我听到他叹息一声。

“阿芫,原来你在这里。“

荀琅的出现让所有人都很惊讶,最惊讶的人无疑是我。

有学子认出了他的装束。

“紫袍……紫袍,这是京城来的大官?“

“可大官和夫子有什么关系?他是为什么要这么称呼夫子?“

他们不知道他是荀琅,但也能看得出他身份高贵,地位不凡。

荀琅没有理会那些幼稚的窃窃私语,一双眼眸仿佛能穿透帷幕落在我身上。

“我回来以后就发现你不见了……还以为又和之前一样,你在我赶回来之前已经身亡。“

“但我发现你还活着,可你却趁我不在就走了。“

荀琅梦呓似的说道,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

“我想去找你,但是京城的事太多了,我只能先帮陛下稳住朝堂……听说你南下永州,我就马不停蹄赶过来了。“

“阿芫,和我回去吧。“

我几乎维持不住自己的冷静。

因为荀琅居然也重生回来了!

他前世好好当着他的丞相,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我只能死死掐住手边的凭几,冷声道:“贵人应该是认错了,在下和你并不相熟。“

“哦,你还变了音色。的确,毕竟要教书育人,不能让别人看穿你的身份,冯公真是用心良苦。“

荀琅轻笑,一言一举居然有些宠溺和纵容。

他上前试图揭开我的帷幕,但是停了手,冷冷扫过被吓到的一众学子。

“这些人都清场,不要来打扰我和阿芫。“

荀琅的府兵得令,一个个学子不得不跟着他们出去。

学堂一时间,只剩下我们两人。

他推倒了帷幕。

轰然倒塌的声音后,时隔半年,我们再一次相见。

荀琅有些不一样了。

他的神色阴鸷了许多,一言一行藏不住眼中的血腥,正贪婪地看着我,仿佛发现上好猎物的狼獾。

这是前世那个杀伐果断的荀丞相,不是刚刚登顶的荀琅。

荀琅温柔道:“你隐瞒身份,我猜你也不想被学子发现你是女人,我替你先赶走他们。“

我端坐主位,不为所动地冷笑。

“所以呢,我还要感谢你吗?“

“以前为何就没发现,你是一个死缠烂打的小人。“

“金銮殿上我和离的决心,你还没有听清楚吗?“

荀琅眼神微暗,他勉强笑了笑,“总归是我傻,没体谅你这些年的辛苦,你要与我和离也不怪你。“

“但我又怎么愿意让你受苦?阿芫,和我回去吧,我如今也是丞相了,一定不会叫你再吃苦。“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的孩子也会在万千宠爱里长大……“

荀琅的话戛然而止,他突然发现了什么,脸色骤然惨白。

我嗤笑道:“你居然知道我怀孕了。“

所以前世,他一直都不是一无所知。

但荀琅没有功夫管我的嘲讽。

离开京城的时候我怀孕也不会超过两个月,尚未显怀。

如今半年过去,就算没有早产,肚皮也应当滚圆。

但是荀琅所见,我的小腹处只有一片平坦,半点没有身怀有孕的痕迹。

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孩子……“

我歪头,不经意“哦“了一声。

“你问这个?“

“既然和离了,当然是已经打掉了。“

我不知道荀琅在伤心什么。

难道要我一个人怀着他的孩子,还要给他好好养大吗?

哪有这样的好事!

打掉它的那一刻我已经痛苦过了,没有这个孩子的牺牲,也不会有我现在自由的人生。

他荀琅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还缺我这一个吗。

我不后悔。

荀琅在呆滞后,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冯芫,你就恨我到这个地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吗?“

我冷冷的看着他,“是,最好是让我重生再早一点,我找根绳子了断,也不会和你再有瓜葛!“

“你还出现在我面前做什么呢?荀琅,你以为说两句好话我就会忘了那些年受过的委屈,我就会感动得对你死心塌地吗?“

荀琅眼眶轻轻颤抖,低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阿芫,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就连当初赐婚的时候,我也只是恨我自己,无能为力!“

我摇摇头,“太晚了,荀琅,你的话我不会再相信一分。“

看着四周纹丝不动的府兵,我笑了一声,“话说到这个地步,你不也还是堵着我不准我离开吗?“

“荀琅,今天我不跟你走,你是不是还想干脆绑架我,逼迫我就范呢?“

荀琅扯了扯嘴角,颓靡尽显,“如果我说是呢。“

“你应该知道皇帝派人来调查当年永州的事,要越过皇权带走我,也要掂量一下你现在在皇帝心里的份量。“

就在我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是为了配合我狐假虎威,魏怀之也带着自己的下属来到了云霞书院。

“荀丞相,你居然也在这里。“

面对阴晴不定的荀琅,这一世魏怀之虽然没有和他打过交道,但也从容不迫,不卑不亢。

“丞相是来找冯夫子叙旧吗?那可要请你稍等片刻了。“

他从衣袖里拿出了一枚金镶玉的双鱼符,“大理寺查案,见此符如陛下亲临。“

“丞相,还请退让。“

荀琅到底还是个忠臣。

有皇帝御令在,他只能退让,眼睁睁看着魏怀之亲自送我离开,坐上大理寺的马车向着冯府而去。

一出学院,我就忍不住呼吸一滞。

荀琅的确驱散了书院学子,但不能强迫他们离开。

云霞书院在,我的学生们还停在门口不肯走。

见到我时都纷纷惊讶出声。

“女人?书院里除了书童,何时有这位夫人……?“

“夫子身边的青诃姑娘怎么在!“

我暂时不知如何面对他们,只能沉默上了大理寺的马车逃避。

魏怀之规矩地坐在车厢另一端,“你这些学生都不是迂腐之人,就算知道你是女儿身也不会看不起你。“

我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谢过了魏怀之的好意。

话虽这么说,我却不会觉得自己能强到让所有人都不介怀。

尤其是今日荀琅亲自来找我,聪明点的都能猜出“冯夫子“和“阿芫“就是一个人!

本来打算好的一步一个脚印的计划,就这么生生被荀琅打乱了。

我烦躁地闭上眼晴。

果然一旦和他扯上关系,就没什么好事!

魏怀之并没有随我一同到冯府做客,只是把我送回家就告辞了。

他说永州案只缺一些当年做官的证人,他还要赶快给皇帝交差。

我也不强求,径直回府。

只是走到门口,一道强烈的视线挥之不去,让我不得不回头。

冯府不远处的一辆马车停靠在墙边,驾车人正是荀琅身边的宋安。

宋安讨好地笑了笑,有些尴尬挪开眼睛。

那车里人是谁,也就不用猜了。

我不是荀琅肚子里的蛔虫,没兴趣想他又想做什么幺蛾子。

祖父见我回来得早,多问了一句。

“没什么,那位查案的魏大人送了我一路,现在已经走了。“

老人家前半生已经经历了太多折磨,我不愿意再让荀琅的事来扰他清静。

临睡前,我仍然在想荀琅到底要做什么,前世今生我们之间的问题明明白白,没什么可以商量的余地。

放彼此一马,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闺房中烛火微微飘荡,倒映着墙上的影子都有些扭曲。

现在不用戴一堆珠钗步瑶,我很快就解开头发梳理起来。

正想着事,猛然发现房间里似乎多了一个人。

一双熟悉的手挽起我有些毛糙的发尾,趁我呆住拿走我手里的木梳,认真地为我梳头发。

是荀琅。

我扭头就想推开他,被荀琅轻轻却不容挣扎地按了回去。

“阿芫,我只是想为你梳一梳头,没有别的意思。“

我盘算着我和荀琅的差距,识趣地没有再动。

“家有青梅娇妾,何必找我。“

荀琅笑了笑,“萧氏死了。“

他告诉我,他是如何把当年萧怜儿从中作梗的证据甩到她面前,萧怜儿又是如何不甘地喝下毒酒自尽。

“我重生之前,就已经调查到她似乎和六皇子党关系甚密,只是没有想到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居然能为了荣华富贵出卖我。“

“她看到我拿出的证据也狡辩过,我用弘珖和玉淑威胁她,她就老实了,任凭我处置。“

我听得心头渐渐发冷,但荀琅还在自言自语似的继续。

“以前萧家和荀家相邻,萧氏又和我差不多年岁,我也想过未来和她成亲也没什么不好,我不指望联姻助力,娶谁都无所谓。“

“除了你……阿芫,我真的为你心动过。“

“她死之前哭着质问我,为什么她想嫁给六皇子,被看中的人却是你。为什么她已经接受自己做不了皇妃,却发现你抢了她竹马的正妻之位。“

“她说这辈子她都是别人手里的棋子,而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让别人对你好。“

“我听烦了这些莫名其妙的控诉,就问她要么被大理寺缉拿斩首问罪,要么就服毒自尽,还能保住自己孩子一条性命。“

“她当然选了后者,喝下毒酒的时候告诉我,荀琅,你才是最无情的那个。冯芫被你看上,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荀琅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双手扶着我的肩膀,脑袋贴着我的脖颈,笑得浑身都在抖。

我冷淡地由他依靠,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

“……她说的没错,被我看上, 阿芫的确倒霉。“

荀琅沙哑的声音低沉地在我耳边回荡, 他捏紧了我的肩膀,喃喃道:“怪我自负高傲,又不肯认命,让阿芫吃了那么多苦。“

“阿芫,为什么要让我遇到你呢?“

这个问题与其说是荀琅质问我, 不如说他在质问命运。

为什么等到所爱之人遍体鳞伤后, 荀琅才学会了什么是爱人。

他自负才华, 能做千古名臣。

但是迟钝傲慢, 留不住自己倾慕的心上人。

冯芫冷漠地告诉他孩子早就被打掉的时候,聪明如荀琅就知道, 他们之间就连将就的可能都没有了。

冯芫也许不会恨他一辈子,可厌弃了他, 不愿再和他有丝毫瓜葛, 却是木已成船的事实。

他不甘心,也想过干脆就这么带走冯芫算了。

把她囚禁起来,一辈子不接受他,他就等一辈子。

但是……荀琅发现他做不到。

杀了那么多人,昧了那么多良心, 他居然对冯芫无从下手。

荀琅知道皇帝派人为当年永州冤案平反,一定会有人来保护冯府的安全。

但他怕的却不是皇帝。

而是无法想象,真的被冯芫痛恨一生。

这是他年少轻狂的恶果, 如今也要让他一人来承担。

荀琅轻轻拂过我的头发。

“阿芫, 我杀了萧氏, 又杀了张氏,算是给前世的你报了一仇。“

“本来我也该死的, 耽误你这些年的光阴,但是我还不能死,陛下和大夏还需要我。“

“等我尽完我的职责……“

我没有让他说下去, 平静道:“荀琅,我们只是不适合, 你不用做出一副要弥补我一辈子的模样。“

“我不需要你的补偿, 只要你永远离开我的视线,放我一条生路, 就是最好的补偿。“

身后的人久久不言,久到我以为荀琅已经离开了。

头发上传来轻轻的颤动,我听到他最后低喃的回应。

“好。“

那天之后, 荀琅好像一个短暂的梦一样, 再也没有出现在永州。

魏怀之拿到自己想要的证据, 也启程返回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