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第一百年,我被人掘了坟,来人是个俊俏的书生,我夫君的后人
发布时间:2025-07-27 12:57 浏览量:12
本篇故事为虚构内容,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死后第一百年,我被人掘了坟。
来人是个俊俏的书生。
他在镶金嵌玉的棺材里一顿翻找,似乎想要找出些值钱的物件。
可摸索了半天,却摸到了我半副腐败的躯体。
他被吓了一跳,一边颤颤巍巍地拼凑着我的骸骨,一边讨饶:
「神鬼莫怪,神鬼莫怪……」
可拼来拼去,右手的指骨始终少了一截。
他慌了神,吓得几乎要哭出来。
我好笑,飘到他身后,吹了口凉气:
「别怕,那根骨头,一百年前就丢啦。」
1
书生接连受了几番惊吓,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当场厥过去。
好在我适时地又吹了口凉气,他便又汗毛倒竖地活了过来。
「姑、姑、姑娘,你、你、你、你到底是人是鬼啊?」
那还用说?
当然是鬼啊!
我甩甩袖子,示意他看我断了一截的小拇指。
「你瞧瞧,同棺材里的尸骨像不像?」
书生显然没见过真的鬼,两眼一翻,又要昏过去。
就这胆子还学人家盗墓。
真没出息。
被他手中的烛灯一晃,我这才看清他的脸。
原来这书生不仅生得俊俏,还颇有几分眼熟。
只可惜我这一百年见的活人实在太少,一时竟想不起来是谁。
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个死鬼丈夫,我问:
「你是周家的人?」
书生一滞,旋即点头如捣蒜。
果然是周迟的后人。
那家伙虽死得早,我与他也并未圆房,但以周家的声望地位,为他过继个宗子承继香火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叫什么名字?」
「周、周沉。」
想起周迟,我也有些愧疚。
「诺,你老祖宗的棺材就在那,哎,只可惜,他陪葬的环佩玉石实在太多,近些年又盗墓成风,他的尸骨早就没几块了。」
周沉看着被翻得稀巴烂的棺椁,愣在了原地。
不知是在懊恼自己来得太迟,还是痛恨那些盗墓贼扰了老祖宗的安宁。
我又将他带到自己的棺材前。
当着他的面,用肋骨顶开盆骨,在一堆骸骨里掏出了个小包袱。
周沉目瞪口呆:「……这……」
我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那些盗墓贼实在太多,我不过是个百年小鬼,根本打不过他们,就只能偷偷藏点啦。」
小包袱打开,里头是一对同心相扣的玉璧,两只蝴蝶钗,三对白玉环。
算是我的陪嫁。
做工不算多好,但跟着我在这墓穴里待了一百年,也算是个老物件儿了。
我拿出一对白玉环递给周沉:
「你既然是周迟的后人,我也就不瞒你了,我就是你老祖宗的发妻王氏,你便唤我一声祖奶奶吧。」
「看你衣着打扮,想来如今周家是落魄了,否则你也不会寻到祖坟里来,但这墓室里如今除了两具镶金嵌玉的棺材,什么都没有了。」
「你若是实在落魄,便将这玉环拿去,但祖奶奶我有一个要求。」
周沉看了看玉环,又看了看我,害怕中带着犹疑。
「什么要求?」
「我要你将我的骸骨带出墓室,享你们周家的香火供奉。」
周沉目光一时变得有些同情起来:
「我周氏一族百年世家,竟连祖宗香火都有所疏漏,想来是后辈失德,才致如今家道中落。」
「祖奶奶放心,等这玉环兑了钱,我一定好好供奉您!」
2
周沉没说谎。
跟着他出了墓室后,他便带我去了醉香楼。
什么红烧肘子、琥珀糖糕、芙蓉玉羹……只要是时兴的菜式,他都要了一份。
看着满满一桌子的菜,吸饱了香火气后,我开始有些怅然若失。
一百年前,我亦是坐在此处,点上一碟酥梨花,小楼凭栏看人间。
只可惜如今岁月更迭,酥梨花早就没了。
我也从人变成了鬼。
周沉八辈子没吃过饱饭一样,狼吞虎咽着,看起来像是比我这个饿了一百年的鬼还要饿。
我正伤春悲秋着,他却以为我是被日头晒蔫了。
嘴都来不及擦,便去隔壁的成衣铺买了件斗篷。
只可惜他想岔了。
我一个除了他没人能瞧见,连实体都没有的鬼,怎么能穿得上斗篷?
所以到最后,那件红艳艳的斗篷,终究是披到了他身上。
而我则抱着自己的一根肋骨,缩在他起码有十天没洗的袖袋里。
走路间一颠一簸,我的肋骨便跟袖袋里的银钱一起叮当作响。
想来是穷人乍富,被这铜钱声一激,周沉竟起了去茶楼听书的心思。
好巧不巧,这日正是七月七。
不算宽敞的小楼里挤满了听说书的姑娘小姐。
周沉带着我在人群里艰难穿行,险些没将我原本就稀碎的魂体再次挤碎。
待到坐定,我才知道,台上说的,正是一百年前的一个凄惨故事。
周沉饶有兴致地点了两盘干果,又要了间雅座。
「听说这故事的主角可姓周,说不定便是我哪位老祖宗呢!」
说书先生手中的折扇一开一阖,那些原本记录在史书县志中的故事便徐徐展开。
像是一场跨越千年的风,霎时间吹散了身边的人和事。
再睁开眼时,独留我一个人站在原地。
指骨俱全,衣着鲜艳。
原来是这一天。
眼前牌匾上的「周」字大得刺眼,我恳求小厮帮我通传,想要见上周迟一面。
可小厮告诉我,周迟并不在府里。
我知道他是去寻陈家姑娘了。
这日是七月七,乞巧节,原本是情人相会的日子。
可周迟却去见了另一个女人。
他和陈家姑娘的情意,曾传遍大街小巷。
一个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公子。
一个是木匠出身的草席丫头。
却因一次偶然,于市集上相遇,一副傀儡面具定终身。
情到浓时,听闻就连送她的耳坠,都是周迟亲自去打的。
作为他的未婚妻,我本该生气。
可我却只觉畅意。
从前这桩门当户对的婚约里,从来只有我一个人在抵抗,如今多了个周迟,便多了份胜算。
毕竟,不是只有他有白月光。
我亦有我的意难平。
归家后,我马不停蹄地告诉了母亲这个消息。
我告诉他周迟有喜欢的女子,我亦对他无意,这桩姻缘若是强求必然不会有好结果,还不如就此斩断。
本以为母亲会考虑一二,再不济,也会痛骂周迟几句。
可她没有。
她扬手给了我一巴掌,骂我不知廉耻。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回春堂的小大夫,不过两贴汤药,便将你的三魂七魄都勾走了。」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菜农小贩的女儿?还是米铺掌柜的胞妹?」
「你是我们王家的闺秀!不论生死,都只能嫁朱门!掌内院!而不是自甘堕落到如此地步!」
那一夜,我被罚跪在了院中。
夜半大雨,如瀑如注。
被淋得浑身湿透时,我忍不住想。
不知冬郎这回的汤药,还能不能治好我的风寒。
「后来呢?冬郎有没有出现?」
3
女子的追问声将我拉回到了一百年后。
说书先生笑而不语。
直到富家小姐不耐烦地扔了把金馃子到书案上,他才徐徐开口。
「冬郎没有出现。」
小姐气急败坏:「果真是个背信弃义的负心汉!」
先生浅酌一口清茶,摇摇头:「他并非背信弃义。」
「那他为何没有出现?」
因为那个妙手回春的小大夫,「恰巧」死在了那个雨夜里。
临死前,手中还握着两贴汤药。
只因三日小姐路过药铺时,曾浅咳了两声,他便记挂在了心上。
写药方,挑药材,包药包,亲力亲为。
只可惜,那药最终没能送到小姐手中。
只能伴随着牵肠挂肚的爱意,连同小大夫的尸首一起,被沤进了潮湿荒僻的乱葬岗里。
而小大夫的死因,无人问津。
听完冬郎的故事,富家小姐掩着帕子落了几滴泪,又咬牙切齿地骂周迟:
「还是要怪那个姓周的,当断不断,误人误己!」
说书先生笑了笑,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道:
「那周家公子,也是有苦衷的。」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那柄折扇似乎有一股魔力,展开的瞬间周围的一切便开始疾速回退。
片刻间,我又回到了一百年前那个逼仄的闺房。
房内凡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艳丽颓靡的红。
我被摁坐在妆台前,像只傀儡娃娃一般试着嫁衣。
母亲木着脸地将凤钗往我头上簪:「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只等三日后,你便能顺利嫁进周家了。」
我冷笑:「陈家姑娘,母亲也安排妥当了?」
母亲一滞,眼中也带了些冷意。
「你只管安心待嫁,我们王家和周家的这桩姻缘,天王老子来了都拆不散。」
她保证得信誓旦旦。
只可惜,她没想到,当天夜里,我的房门便被人敲响。
是陈家姑娘。
她告诉了我冬郎的死讯。
我对着那帖从烂泥中抠出的药包枯坐了一夜,第二日便脱了嫁衣求到父亲面前。
我断指表决,告诉他我不愿嫁给周迟,纵使终身守寡也只愿做冬郎的妻子。
父亲大怒,顾不得帮我包扎,便将我关进祠堂。
三日后,我被绑上花轿如约出嫁。
原本预备的三十八抬嫁妆,成了三十九抬。
多出的那个箱笼里,装着我的断指。
他说我日后是要进周家祖坟的,哪怕是一截断指,也不能留在王家。
只可惜,他想错了。
我没能嫁给周迟。
花轿还没抬到周家,便传来了周迟的死讯。
他在新婚前夜,跟陈家姑娘一起,双双殉情。
尸体从河中打捞起来时,尚且温热。
我这才知道,原来周迟也曾像我一样,因为不愿辜负心上人,跟家中周旋过无数次。
只可惜,还是拗不过道德礼法。
最终只能以死明志。
喜事变丧事。
这桩「好姻缘」,闹得人尽皆知。
而我因为还未下花轿便守了望门寡,被视为不祥。
娘家回不去,夫家的门也进不得。
最终在周迟下葬那一日,与他配了阴婚。
在墓室里游荡近百年,从前的许多事我早已经不记得,包括当初的死因。
只记得下葬时,我被以糠塞口,以发覆面。
叫我到了阎王爷面前,都不得告状伸冤。
乃至于许多年后,哪怕被葬进了周迟的墓室,我仍旧不能开口说话,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直到二十年前,有个盗墓贼撬开了我的棺材。
我才终于重获自由。
4
一场故事落幕,在场的所有人都落了泪。
包括周沉。
他用袖子捂着脸,哭得像死了亲爹一样。
「好惨,冬郎好惨,小姐好惨,周公子好惨,所有人都好惨……」
「你怎么不提陈家姑娘?」
那也是个很可怜的女子。
周沉讪讪:「这不是在说周公子和小姐吗,这个故事里,陈家姑娘只能算配角。」
可他不知道,这个故事真真切切发生过。
而在陈家姑娘的视角里,她才是主角。
因着听了个下场凄惶的故事,明明是乞巧节,却无端添了些凄凄惨惨的氛围。
茶楼里的姑娘小姐都结着伴往外走。
周沉也伸出袖袋,示意我进去。
可我看着他刚擦过眼泪鼻涕的衣袖,犹豫起来。
在想究竟是被日头晒死好,还是被恶心死好。
正为难间,那位说书先生说话了。
他把玩着那柄折扇,似笑非笑地自言自语:
「有无相生,真伪同畴;万化轮回,若蚁旋磨。」
……
说了一大堆,一个字都没听懂。
那双锐利的眼却好似穿过周迟的斗篷,落在了我身上。
我被他看得心中发毛。
怕了半晌才恍然间想起来。
不对啊,我才是鬼啊。
我怕个屁啊。
走出茶楼,周沉忽然想起,我的魂体若是离开墓室后还想受香火供奉,须得有一个牌位。
便赶忙带着我去木匠铺子。
偏巧老木匠不在,那个小学徒没做过牌位,怎么打都不合我心意。
无奈之下,周沉亲自上手了。
他挽起袖子,敲敲打打间,一块方巾从袖中滑落。
我捡起,只一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你不姓周,姓陈,对不对?」
这句话问出的瞬间,旋地而起一阵阴风,将四周所有的街市房屋都卷了进去。
再睁开眼时,竟是在墓室中。
我这才发觉。
原来这一切都是幻术,从一开始我就没出去过。
而眼前的周沉也逐渐开始变化。
浓眉变细,云鬓低垂,原本窄瘦的腰身逐渐丰盈。
竟成了个清丽女子。
像是一百年前那般,她笑着冲我打了个招呼。
「王小姐,好久不见。」
5
我在此刻才明白。
方才那个幻术,不过是为了验证我的身份。
因为眼前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周迟心尖尖上的姑娘——
陈兰泽。
她明明一百年前就跟周迟一起殉情在了衡水之畔,可如今却活生生站在我眼前。
她白衣白裙白玉簪,像是在为谁服丧,又像是生来就这般出尘。
「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兰泽笑笑:「做人寻不到来处,做鬼又寻不到归处,兜兜转转,我便只能来这里了。」
话虽这么说,可她容颜依旧,阳气充足,并不像是孤魂野鬼。
大概是我眼中的质询太过明显,她索性就地寻了个盗墓贼的头盖骨坐下,开始讲述一百年前的那桩旧事。
「其实我早该死去的,只是那日……」
——那日,正巧是中元节。
原本被拘禁在家等待成婚的公子越墙而出,找到了朝思暮想的姑娘。
浸墨夜色里,两人手拉着手走过街头巷尾,拜遍了城隍菩萨,仍旧没有获得解法。
那时两人还太年轻。
纵使知道这世间以门第为准绳,将人划分为三六九等,明明可以端坐高位的公子,却还是忍不住俯就低位的爱人。
于是,两人走着走着,便走到了衡水之畔。
没有权衡,没有谋划。
只是眼神对视间,两人便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他们携手跳进了衡水之中。
既不能同生,那便共死。
只可惜,老天就是这般残忍。
连同赴黄泉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两人一同跃下衡水后便被冲散,兰泽被乱石拦住身躯,被人所救,侥幸活下。
而周沉,却带着满腔情意独赴黄泉。
「可凡人寿数有尽,你又是如何活到如今的?」
兰泽轻叹一口气,眸中似有泪光闪动。
「在衡水之畔救下我的人,是一位云游四海的仙师,他见我醒转过来后仍存死志,便告诉我,我与周迟虽情断缘结,但百年之后,或有转机。」
「于是,我便跟在他身边求仙问道,直到如今。」
她站起身,看向我:「我原以为这不过是师父想让我活下去才编造出的托词,可前几日我在洞府中修炼时,忽然瞧见近百年都未曾被点燃的结魄灯忽然亮起,才明白,此事或许是真的。」
「王小姐,若可以,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6
我看着兰泽,也有一些惘然。
这世上鬼神之说颇多,我从前从未信过,直到自己也变成了鬼。
但我仍旧不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能与百年前的死人再续前缘。
可这样的话说出来对她实在太过残忍。
于是我只问:「我只是个孤魂野鬼,能帮你做什么?」
兰泽笑了:「小姐虽是鬼,但却与周郎同穴而葬,是他名正言顺的妻,若有你相助,我往后行事也会方便许多。」
我想了想:「那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小姐日后自会知晓。」
……
好端端的,打什么哑谜。
虽然兰泽未曾同我说明后果,但却将前因都告诉了我。
原来,我之所以被困在墓室中近百年都不能投胎,是因为有人在下葬之前便改了风水,封了符咒。
叫我记不得前尘往事,也聚不回破碎的魂体。
只余半副残魂飘荡在这墓穴之中。
而周迟,比我还要惨一些。
他本是极贵的命格,被这墓穴的阴诡之气一冲,直接散了魂体。
不能转世投胎不说,连破碎的魂体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陈兰泽告诉我,若要聚魂,便要先弄清楚周迟的死因。
可他不是溺水而亡吗?
「那时我被仙师所救后,也曾去过周家,可或许是觉得此事不光彩,周家下葬下得匆忙,我未曾见到周郎的尸首。」
「后来修行数年,我偶然间得到聚魂灯,便写了周郎的生辰八字和死因捏了符咒,想要试着燃灯,却始终做不到。」
「我这才明白,周郎的死因,或许有蹊跷。」
可想要查清周迟的死因,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一来已经过了百年,早已时过境迁。
二来周迟当初死得不光彩,这事儿势必是会被周家族人私下隐去的。
纵使周家是百年世家,可这样的事情不论是族谱还是县志,想必都不会记载。
出了墓室,陈兰泽又幻化成初见时的书生模样。
起先没怎么注意,如今打眼一瞧,倒是同周迟有几分相似。
我原以为她会带我去周家探访,可她却拐了几个弯,进了家小店。
店主是个垂暮老人,手脚迟缓地卖着桂花糖。
见我们进来,笑呵呵地招呼:「要买糖吃吗?」
也就是在此刻,陈兰泽眼疾手快地捏了个诀,那抹亮光钻进他眉间。
下一瞬,我们一同跌进了老人的回忆里。
7
这是一百年前的清河郡。
远山眉盛行,桃花粉成风,满街都是描眉画眼的俏姑娘。
而我和陈兰泽,就这么直愣愣地摔在了大街上。
硬邦邦的青石板路硌得我龇牙咧嘴,陈兰泽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
「抱歉,学艺不精,诀捏得不太正。」
骤然间回到一百年前,说不欣喜,那是假的。
站起身,我连泥都来不及拍,便转身回望街角那间药铺。
只可惜空无一人,小大夫不知是在问诊,还是开药。
待我想要走进药铺一探究竟时,却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牵制着往相反的方向走。
兰泽告诉我,牵制我们的,是眼前的这辆马车,而马车里的人是周迟最小的弟弟周霖,也是方才那个垂暮老人。
我们跃进了他的回忆中,便只能以他的视角看万物。
百年后步履蹒跚的老人,在百年前不过是个牙牙学语的稚童。
他一下马车便扑进兄长怀中。
纵使衣襟被弟弟的口水浸湿,男人也不恼,只摸摸他的头,问他今日吃了什么、玩了什么。
可五岁的周霖生来语迟,并不说话,只呆愣愣地看着兄长。
男人轻叹一声,抱着弟弟走进了府门。
朱红色的府门阖上又打开。
又是一日,周霖跟着母亲一同出门逛庙会。
带着小厮偷偷去买桂花糖时,却瞧见了不该瞧见的一幕——
不起眼的小巷里,他的兄长正握着一位姑娘的手,互诉衷肠。
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直到母亲寻来,问他:「怎么了?」
小小的人看了看掉在地上的桂花糖,又看了看早就空空如也的小巷,摇了摇头。
却没瞧见母亲神色幽暗地捏紧了帕子。
当天夜里,兄长抱着他念诗词时,偷偷告诉他,那是自己爱慕的姑娘,往后他应当要唤她一声嫂嫂。
周霖不明白。
因为早在三月前,兄长的聘礼就下给了另一位姑娘,母亲也曾教过自己要唤她嫂嫂。
为什么现在又多出一位嫂嫂?
他弄不太懂,但看着兄长高兴的模样,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后来,他就很少再见到兄长了。
听母亲说,兄长很忙。
他忙着读书,忙着明理,忙着遵从道德礼法,也忙着割舍他爱的人。
周霖到底年幼,他只想着,等熬过这段酷暑,等到秋高气爽时,兄长成了婚,便不忙了。
那时,他可以让兄长和嫂嫂带着他一起去放风筝。
可那个盼望已久的秋日终究没有到来。
再次相见时,兄长已经成了一具冰凉的尸首。
人人都说,他是殉情而亡。
他们说这事不光彩,下葬得趁早。
出殡前一夜,周霖破天荒地没有早睡,他拿着书卷偷偷溜进了灵堂。
他不怎么难过。
在他眼里,兄长同睡着了没什么分别。
周霖盼望着一动不动的兄长,能像往常一样抱着他,将世间志怪,讲上一讲。
可白纱浮动,无意间,他竟撞破了姨娘的奸情。
那个十月怀胎生下他的女人,在兄长的灵堂上,依偎在另一个男人怀中。
他认得那个人,那是父亲花重金请来的术士。
说是能看风水,改运势,让周家自此青云直上。
可如今,他却搂着姨娘,指点着周家的江山。
周霖缩在帐帷后,细细听了许久。
这才知道,原来兄长并非是殉情而亡。
他被周家的家丁救起时,还有一丝气息,是姨娘伙同那个术士一起夺去了兄长的最后一丝生气。
他们说,若非兄长的命格实在太贵太重,也不会冒着损阴德的风险行此移花接木之事。
他们又说,兄长的气运如今到了周霖身上,往后不说贵极显赫,定然也能长命百岁。
他们筹谋着,算计着。
震惊、愤恨、恶心、羞愧缠杂在一起,叫周霖喘不过气。
第二日,兄长出殡,一同下葬的还有另一位姑娘。
既是喜,也是丧。
一群人又哭又笑地贺兄长有情人终成眷属。
周霖冷眼看着他们,第一次开口说了话——
「……虚……伪……」
磕磕绊绊的两个字,是他在这世道学会的第一个道理。
我和兰泽站在府门前,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儿,偷偷在起灵前,将那副傀儡面具放进了兄长的棺木里。
而后微微侧身,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我们身上。
「看够了没有?」
我浑身一凛,汗毛倒竖。
下一瞬,周围的街景寸寸坍塌,化成齑粉。
而那双稚嫩漆黑的眼眸,在年轮的光圈里,逐渐变得浑浊。
老人放下手中的桂花糖,像是等了许久一般,倦怠而平和地发问: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8
我惊魂未定,喘着粗气。
原本就脆弱的魂体险些没被冲散。
兰泽比我还要惨些,因为梦境骤然坍塌,被破了诀,大口大口地呕着鲜血。
她面色苍白如纸,比我还像鬼。
周霖见她狼狈的模样,也猜出了些什么,叹了口气:
「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只为寻得一个真相,真的值得吗?」
兰泽脚步踉跄地站起身:「哪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罢了。」
——「只要小姐病势渐褪,那在下这多日的辛劳便是有用的,这世间之事,从来都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罢了。」
两道声音在脑中重叠,我愣神了一瞬。
仿佛又看见那个背着竹篓的小大夫,满身泥泞地冲我傻笑。
周霖没再说什么,只不停搅弄着手中的桂花糖。
等糖块成型,他包了两块递给我和兰泽。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能看见我?」
他苦笑一声:「我逆天而行活到如今,早就并非常人,这百年来人人鬼鬼可见多了。」
我起了好奇:「除了我,你还见过谁?」
他脚步停顿,浑浊的眼睛晦暗了一瞬,旋即极古怪地笑了。
「凡是死后还牵挂我之人,我都见过,姑娘不妨猜猜,还有谁?」
兰泽恢复了些体力,不愿再与他兜圈子。
「你既知晓我们此行来的目的,便该知道我是谁。你兄长当初死得离奇,到如今还没有转世投胎,你想不想帮他?」
原以为这事儿会费些口舌,却没想到,周霖十分爽快地就点了头。
「阿兄是因我而死,我自然愿意帮他。只是,我如今不过是个垂暮老者,应当怎么帮?」
「若有他的遗物,便尽数拿出来。我以聚魂灯拢魂,或许能有一线希望。」
听见「聚魂」二字,周霖愣住了。
我原以为他是在害怕,毕竟这原本就是有违天道之事。可半晌后,他竟极迟缓地笑了。
他步履蹒跚地进了后堂,搬出了一只紫檀木箱。
「大抵是阴德有亏,兄长过世后,周家不出二十年便败落了。家中族人死的死,散的散,最狼狈时,父亲连码头搬运的力工都做过。只可惜,还是一代比一代潦倒,到我这辈,便彻底算是绝后了。」
「不过哪怕吃不起饭,兄长的遗物我也都留着。姑娘看看,可有用得上的?」
紫檀木箱打开,里头的旧物蒙了尘,大都灰扑扑的。
东西不多,不过两件旧衫,几卷诗书,一只紫毫笔,和半块同心佩。
兰泽看着那些东西,眉眼未动,衣袖下的指尖却震颤。
「用得上。」
「全部都用得上。」
半块同心佩被她妥帖地收进荷包里。
紧接着,倒水,研墨,提笔,一气呵成。
那只在百年之前,曾被周沉日日书写的紫毫笔,如今跨过光阴,握在兰泽手中。
只可惜,写下的不是喜结连理的婚书,而是昔日爱人的死因。
做完这一切,兰泽定了定心神。
反手捏了个诀,下一瞬,一盏玲珑剔透的灯便落在她掌心。
写着周迟死因的符纸和旧衫被她点燃,想以此聚魂,点燃灯芯。
可那灯却始终没有反应。
直到两件旧衣燃烧殆尽,聚魂灯还是未曾燃起。
兰泽崩溃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仙师明明说过,只要弄清死因再以旧物为引,便可……」
「便可引魂?折寿三十年便可追回三魂,灯燃七日便可拢回七魄,如此,便能死而复生?」
兰泽僵住,侧目看我,目光一寸寸冰冷。
「你怎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
因为,这便是当初那三十八抬嫁妆中的一抬。
也是母亲送我最后的出阁礼。
9
当初得知冬郎的死讯后,我心如死灰,断指明志,被父亲关进祠堂罚跪整整三日。
那三日里我水米未进,恍若死尸。
或许是怕我真的在出嫁之前死了,没法给周家交代,母亲便命人寻来了这盏灯。
她告诉我,冬郎虽死,但若以此灯聚魂,或许能死而复生。
只可惜,那时我已然心死,并不相信她,只以为这是她抚慰我的说辞。
灯被我随手塞进箱笼里。
后来我如约出嫁。
十里红妆,凤冠霞帔,葬了亡人。
我那三十八抬嫁妆,大抵不是在周家,便是在王家。
可没想到,这灯,竟辗转到了兰泽手中。
「这灯既是你的,那你可知道究竟如何去用?」
自然是不知道的。
毕竟那时,我只当它是一盏普通的灯而已。
谁能料到百年之后,竟能有此等妙用?
「要是那日,我能问清楚些就好了……」
兰泽眼睛亮了:「那我们就再去问一次!」
我傻眼了:「这都过去一百年了,莫说是我爹娘,怕是府里知道当初内情的下人都早就死光了,还能去问谁?」
「问你自己。」
兰泽又拿出了那柄折扇。
「你虽已死,但若是以回忆塑造梦境,助你一人回到百年之前,也并不难,无非是耗费些功力罢了。」
「只是你记得,这一次,一定要问清楚些!」
话音未落,折扇打开,我便再次跌进了一片朦胧的漩涡里。
再睁开眼时,我又一次回到了那个熟悉的院落。
依旧是触目惊心的红。
我站在窗前,看见那个一身鲜红嫁衣,傀儡娃娃一般的「我」跪在祠堂里。
神情呆滞,脊梁笔直。
断了一截的尾指轻轻颤抖,在嫁衣上泅出一片暗影。
紫檀木门被人推开,我跟着送饭的丫鬟一起进了祠堂。
膳盒打开,竟是一盏琉璃灯。
赶在母亲开口前,我附身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母亲照例将它递给我。
这一次,没有冷漠,也没有争吵,没有不欢而散。
我平静地问了聚魂灯的用法,母亲告诉我,若是想用此灯聚魂,须得以生魂或者血肉为引,这样才能点燃聚魂灯。
我想了想,又问:
「若是我死了,母亲也会用这灯为我聚魂吗?」
祠堂烛火昏黄,我未曾看清母亲的表情,只看见她素来平整得体的衣袖震颤了一瞬。
大抵是原本的「我」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不受掌控,我一阵耳鸣,终究是没有听清母亲说了什么。
而后下一瞬,天光大亮。
我再次回到了那家糖铺。
兰泽焦急地问我:「怎么样,问出来了吗?」
我将母亲告诉我的法子说了出来,兰泽一愣,目光落到我身上:「生魂?」
我魂体一颤。
她又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身体:「血肉?」
好像都挺重要的哈。
正犹疑间,周霖站了出来。
他抱着那卷经年的书卷,笑得恬静又单纯。
像极了百年前那个懵懂的稚童。
「还是我来吧。」
10
我和兰泽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
可周霖却说:「我苟活百年,便是为了这一天,还请姑娘让我得偿所愿。」
兰泽看着面前的垂暮老人,也有些不忍。
但更多的,是不甘。
近百年的执念,在此刻终于快要实现,她又怎会轻易放弃?
于是,她只挣扎了一瞬,便妥协了。
以血肉为引燃灯,需设祭台,以生魂为引,却只需要一纸符咒。
兰泽问周霖:「若以身祭灯,便不会再有来世了,你可想清楚了?」
周霖笑了笑:「这样不堪的人生,我不想再重来了。」
兰泽不再犹豫,她祭出聚魂灯,反手捏诀。
丝丝缕缕的亮光从周霖眉心抽离出来,逐渐汇聚成一抹火焰。
在那颤颤巍巍、即将燃起的烛光中,周霖冗长而残酷的一生一幕幕闪过——
兄长死后,他成了周家唯一的男丁。
父亲将所有心血倾注在他身上,母亲亦是将他当成亲生儿子教养。
若无意外,他未来必将是周家的家主,可他却始终忘不了那日在灵堂看见的画面。
他本是罪孽之子,却受尽双亲疼爱。
那些悔恨与羞愧串联成索命的绞绳,叫周霖喘不过气。
所以,十六岁那年的赏荷宴,他在偏院放了一把火。
漫天火光中,他逼问那个术士,究竟如何才能将命格还给兄长,术士却哈哈大笑:
「若是能还,为父我又何必大费周章?纵使你不认我,往后也必会长命百岁,富贵无极!」
那天夜里,他将自己的过往一把火烧得干净。
后来,他成了周家家主,孝顺双亲,疼惜晚辈,却唯独不愿成婚。
纵使数十年来他一直勤恳仁善,但那根索命的绞绳却仍旧套在他脖颈之上。
夜深人静时,他时常会想起那术士的话。
什么长命百岁,富贵无极!
他偏不要!
于是,双亲寿终正寝后,他便从族中过继了一位宗子继承家业,而后出府别住。
他无数次想死,却始终没有成功过。
那术士不知在他身上做了什么。
自缢的白绫必然会断,溺水一定会被渔夫救下。
割腕?寻常刀刃根本就割不断他的臂膀。
长命百岁,似乎成了一种诅咒。
后来有一位得道高僧路过清河郡,告诉他,万物皆有因果,亦有轮回,他的解法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
于是,最后的最后,他认了命。
在这偏僻街巷中开了一家糖铺,等待着宿命的到来。
直到这天,遇见了我们。
最后一丝光亮从周霖眉间抽离,聚魂灯大亮。
而那个垂暮老人,靠在梨花木摇椅上,安详地闭上了眼。
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是:
「阿兄,我总算都还给你了。」
11
聚魂灯燃起,兰泽总算放了心。
她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盏灯,像是捧着汤羹的幼童,生怕一不小心灯就会灭掉。
见任务完成,我忍不住开口问:
「陈姑娘,你当初不是说我若是助你一臂之力,便会有好处吗?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好处是什么了吧?」
兰泽笑了笑:「七日后,等到周郎的魂魄聚齐,我会去帮你另牵墓穴,再帮你引一次魂,届时,你便可以转世投胎了。」
「转世投胎也算好处吗?」我撇撇嘴,「我游荡了近百年,如今再度转世,少不得要从出生道轮回起,若是要做人,不知还要几辈子,当然,做人也没什么好的……」
我絮絮叨叨地掰着手指数落着,乍一回头,却看见兰泽愣在了原地。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竟瞧见聚魂灯的灯芯慢慢裂开,逐渐汇聚成两簇火焰。
「这灯里,同时还聚着谁的魂?」
话音刚落,其中一簇火焰骤然大亮。
下一瞬,似乎有什么东西丝丝缕缕地从我身上剥离出来,而后在头顶汇聚成一片我看不懂的符咒。
兰泽后退两步。
「……锁幽镇魂箓。」
那些泛着黑气的咒文被聚魂灯逐渐吸走。
魂体原本的裂缝似乎正在被修补,我正欣喜间,抬起头,却瞧见烛火猛然震颤。
模糊朦胧的光圈里,我看见了许多人和事——
我看见那日瓢泼大雨,我被罚跪在庭院中,而母亲则跪在父亲的书房里。
她一改往日的冷漠刻薄,声声哀求。
她求父亲宽恕我,也宽恕冬郎,不要再为此事起杀戮。
可父亲什么都没有说。
在这个父权为尊的世道里,他只用一个眼神,便让母亲噤了声。
第二日,冬郎便意外死在了乡间的小路上。
官府定案是意外,可谁都看得出,轧在他身上的马车印,只有高门大户才有。
母亲知道是父亲的手笔,却不敢去问。
她与父亲这桩门当户对的姻缘,本就没什么感情,她害怕惹怒父亲。
所以,她将这事瞒了下来。
直到兰泽找上门,将这事告诉了我。
那日,我断指明志,戳破了她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的那层窗户纸。
父亲大怒,不许大夫帮我治伤,便将我关进了祠堂。
失血过多晕过去的那个夜晚,是母亲偷偷带人进来替我包扎伤口。
那天夜里,她摸着我的额发,惶惑自语。
「我是不是做错了?」
没人能回答她。
因为在这世道,不论是父威还是夫威都是横在脖颈上的铡刀。
谁都反抗不了,哪怕是她。
后来,我如约出嫁,周迟却身死。
父亲嫌我坏了家中名声,对我百般厌恶,直到族中老者告诉父亲,就算周迟死了,冥婚也是配得的。
是啊。
嫁出去的女儿,便是攀附的工具。
一个工具,谁会管她是死是活?
更何况,家中兄弟姐妹众多,我并非最要紧的那一个。
父亲动了心,又怕我不愿就死,便在茶水中下了毒。
这样死去,既体面,又干净。
可不知谁走漏了消息,当天夜里,母亲闻讯赶去。
她砸了那壶有毒的茶水,去了父亲书房中。
这一次,她没有谦卑,没有恭顺,也没有和婉。
她平静而质询:「为什么?」
父亲闻声侧目,冷眼看着那个素来温和恭谨,哪怕自己纳了十七八房妾室都不敢有半分妒意的贤妇,头一遭变了脸。
便讥讽道:「你自己没用,生不出儿子,还有脸问为什么?」
恰是这一句话,激怒了母亲。
她舍弃了过往半生学来的全部礼仪,抄起桌上的砚台便往父亲头上砸去。
而我,恰是在这一刻闯进书房的——
母亲被父亲掐着脖颈抵在博古架上,面色青紫。
我只犹豫了一瞬,便拿起了桌上的茶壶。
可男女力气到底悬殊,我们终究还是没能反抗过父亲。
我和母亲都被制服。
对于母亲这个低眉顺眼多年却骤然反抗夫威的妻子,父亲没什么办法。
毕竟外祖家到底还有在朝为官的男丁,他不敢得罪。
但对于我这个本就该死,却还想去反抗父威的女儿,他有的是办法。
那一日,他召集了家中所有未出阁的姊妹,当着她们的面将我沉塘。
那只竹编的笼子被反复拉起又沉下,我呛水呛了十数次,才终于气绝。
可发泄过后,他又为自己惨无人道的手段感到不安。
于是,下葬前,他特意寻了京中有名的术士,写了十数张锁幽镇魂箓,又将我以糠塞口,以发覆面,好叫我哪怕到了地府都不能伸冤告状。
但他想错了,因为哪怕没有那些符箓,我也仍旧去不了地府。
因为周迟的墓穴本就阴诡无比。
到底是当家多年的主母,总被关起来对外也不好解释。
于是我下葬后,母亲便被放了出来。
这一次,她没有记恨父亲,也没有怨怼族人。
反而越发恭谨温和起来,甚至还亲自做主为父亲又纳了几房妾室。
又过了三个月,父亲竟莫名其妙发了疯病。
几个姊妹轮番照料了几日,他便故去了。
活得黏糊,死得倒干脆。
父亲死后,母亲将家产一一分了后,便去了城外的道观。
据说那里住着一位仙师。
母亲在青石阶前跪了三日,才见得仙师一面。
她拿出那盏聚魂灯,恳求仙师帮我聚魂,替我解咒,好让我转世投胎。
可仙师摇了摇头:「有无相生,真伪同畴;万化轮回,若蚁旋磨。」
「此事我做不成,但百年之后,或许有人能做成。」
人生不过弹指间,谁又能等得了百年?
可母亲却应下了。
为了这微乎其微,甚至都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希望,她以生魂为引,以肉身为祭, 养灯百年。
只愿换我一个转世投胎的机会。
最后一枚符箓被聚魂灯吸纳,我魂体骤然充盈。
半分裂缝也没有。
而聚魂灯的光晕中,逐渐凝结出母亲的面容。
她笑着, 哭着, 却畅意着。
她说:「阿宁,若可以,母亲愿意替你去死。」
这是那天祠堂里,我没听清的话。
12
聚魂灯从半空回落到兰泽手中,又成了当初那盏不起眼的破灯。
灯芯上的火焰, 也从两簇变成了一簇。
我知道, 我的魂算是聚齐了。
和兰泽一同安葬了周霖后,我问她:
「若是七日后,周迟的魂还是聚不齐,该怎么办?」
兰泽一愣, 但很快释然。
「若还是不能得偿所愿, 那也是缘法,怪不得任何人。」
「周郎的旧物已然烧完, 我不可能再燃一次灯了。」
「谁说都烧完了?」
兰泽愕然。
我带着她回到了周迟的墓穴。
当着她的面,我再一次用肋骨顶开盆骨, 掏出里面破败的锦袋。
然后, 拿出了那一副珍藏多年的傀儡面具。
正是周霖偷偷放进去的那一副。
我将面具递给她, 兰泽彻底愣在了原地。
旧物握在手中, 昔日的场景仿佛又在眼前闪回。
百年前的那场花灯节,两人一副傀儡面具定终身。
如今想来,竟如昨日。
兰泽没再多说什么, 她收下了面具。
又将我和周迟的尸骨迁出, 寻了块风水宝地厚葬。
分道扬镳前, 她告诉我,若我想,聚魂灯也能替我聚回冬郎的魂。
可我不愿。
被困在墓室时, 曾有鬼差奉命来缉拿我。
虽被那符箓阻止, 未曾成功, 但那时候我手头尚且宽裕,便拿了元宝贿赂他们。
他们告诉我, 这几日缉拿的鬼魂里,并没有一个名唤冬郎的, 想必是早已经转世投胎了。
既如此,我便不愿再打搅他了。
兰泽带着聚魂灯离开后,我也踏上了黄泉路。
迤逦鲜艳的花大片大片开在路边, 到处都是没在人间瞧过的景致。
刚踏上一座桥, 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抬眼望去, 桥的那边正是日思夜想百年的人。
是冬郎。
他捧着一束艳丽的花,像是攒了满怀的晚霞。
他笑着:「阿宁, 我总算等到你啦。」
一阵微风吹过,不知何处的铃铛清脆地响。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间逼仄的医馆。
那个爱脸红的小大夫,隔着珠帘为我诊脉。
四目相对间,檐下的小铃便玎珰作响。
心越想, 便越响。
那阵跋山涉水而来的风似乎从未停歇。
而我接过那束花,和冬郎手拉着手,跨过了那座桥。
就像百年前的周迟与兰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