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想桑榆变彩霞——阎若璩的两面人格

发布时间:2025-07-21 22:52  浏览量:1

本文作者周绚隆教授

摘要

阎若璩对清代考据学风的形成起过引领作用。他博览群书,学问淹贯,长于考证,但喜与人争高下。考据方面的成就既使他享誉学林,又让其目空一切,对同代学人少所许可。在清初特定的文化环境中,虽然文人之间存在一定的竞争关系,但阎若璩在学术圈里所表现的争胜心理是极为罕见的。学术上的盛名,博学鸿词的落第,对他造成了极强的刺激,故在与汪琬的论争中,显得颇为失态。但是出了学术圈,在面对权势的时候,他又展现出了令人意外的一面——媚权。全面分析阎若璩的学术优缺点,和他在学术上不服人、在政治上媚权的两面性,可以为研究清初文化生态提供一个有趣的案例。

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考据学;汉学;博学鸿词;汪琬;媚权

在明末清初的学术转型中,阎若璩是考据学风形成的标志性人物。《四库全书总目》评价他的《古文尚书疏证》说:“反复厘剔,以祛千古之大疑,考证之学,则固未之或先矣。”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也说:“其纯以经学名家而且于后来经学家学风直接有关系者,或者要推阎百诗,其次则胡朏明和万充宗。”关于明清学术的演变路径及内在动力问题,梁启超、钱穆和王汎森等人已有充分论述,本文所感兴趣的是如何看待阎若璩的为学与为人,及他在这一转变过程中所发挥的直接与间接作用。当我们把目光聚焦于阎若璩时,其鲜明的个性和复杂的人格,格外引人关注。

梁启超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阎若璩(1636—1704),字百诗,自号潜邱。祖籍山西太原,五世祖时迁居山阳(今江苏淮安),康熙二年(1663)改归太原故籍。他从顺治八年(1651)以商籍补山阳县学生员后,多次返回太原参加乡试,康熙十八年又应征参加博学鸿词考试,均未获隽。后应徐乾学之聘,参与纂修《大清一统志》。一生读书勤奋,精通经史地理,尤长于考证。著有《古文尚书疏证》《四书释地》《潜邱札记》《困学纪闻注》等。

阎若璩像

阎若璩读书,喜穷究原委。他在注《困学纪闻》卷二“好问则裕”时说:“余尝集陶弘景、皇甫谧为柱联曰:‘一事不知,以为深耻;遭人而问,少有宁日。’亦可见其志云。”长子阎咏在《皇清召试博学鸿词待赠征仕郎内阁中书舍人先考百诗府君行述》(以下简称《行述》)中回忆其日常读书的情景云:

府君虽不讲学,然精究儒者书,不谈内典,尤长于考证辨核,常语不孝辈曰:“读书不寻源头,虽得之,殊可危。”手一书,至检数十书相证,侍侧者头目为眩,而府君精神涌溢,眼烂如电。一义未析,反覆穷思,饥不食,渴不饮,寒不衣,热不解,必得其解而后止。

在《潜邱札记》卷二中,他对明代学术之弊做了这样的分析:

余尝发愤叹息,三百年文章学问,不能远追汉、唐及宋、元者,其故盖有三焉:一坏于洪武十七年甲子,定制以八股时文取士,其失也陋;再坏于李梦阳,倡复古学,而不原本六经,其失也俗;三坏于王守仁,讲致良知之学,而至以读书为禁,其失也虚。

在他看来,“六经非一世之书,其将与天地无终极而存也……苟不得大儒之论定,则圣人之意不明”。他之所以皓首穷经,既是为了纠正明代以来学人不读书造成的陋、俗、虚之弊,也有试图恢复六经本来面貌,以发明圣人著书本意的用心。

阎若璩撰《潜邱札记》

梁启超在评价阎若璩时说,“他的价值,全在一部《古文尚书疏证》”。比阎若璩出生晚半个世纪的程廷祚在读了《古文尚书疏证》后感叹说:“其指抉痕瑕,摘发幽隐,能令作伪者骇服于既往,而袒伪者虽欲为之辞而不得。快哉斯书!”《四库全书总目》对此书的价值也高度肯定:“至若璩乃引经据古,一一陈其矛盾之故,《古文》之伪,乃大明。所列一百二十八条,毛奇龄作《古文尚书冤词》百计相轧,终不能以强词夺正理,则有据之言先立于不可败也。”

阎若璩学问淹通,记忆力超人,做学问“事必求其根柢,言必求其依据,旁参互证,多所贯通”,故“束发与前辈名流游处,莫不倾异之,谓所成就非我曹所及”。这种认可既给了他自信,而与他人的论争,又让其逐渐变得目空一切。

阎若璩撰《尚书古文疏证》

阎氏长于考证,喜欢在具体的知识与细节上纠别人的不足,又哓哓好辩,因此人多畏之。他曾得意洋洋地写信给戴晟说:“诋诃文章,弟之一癖,不识高明以为何如?”又给石华峙写信说:“大抵考据,文人不甚讲,理学尤不讲。”并由此认为:“诗人、道学皆寡陋可耻者。”在论及自己的考证功夫时,他很自负地说:“弟此等考证辩析,在古人中亦属绝学,不论今人,不识吾兄信及否?所谓虞翻‘得一人知己,死可不恨’,其在斯乎?”

对于《古文尚书疏证》一书,他的自我评价是:

前札谓不肖虚己,亦虚于先生之前耳,岂他乡里小儿所能得其心折哉?今亦有不虚者,是《古文尚书疏证》,得大关键处:传经的派,得于《汉书》;卷篇名目,得于注疏。然后持此以攻击句字之脱误,迎刃而解矣。此古人先河后海、从源及流之学问,若沾沾以句字赏其工,犹未为尽也。

这种成功,对后来的一些学人无疑起到了示范作用。正是在这一点上,可以说阎若璩引领了后来考据学风的形成。历史的发展固然是由众多因素合力推动的,但在特定的节点上,个人的作用亦不容小觑。姚鼐在回顾乾嘉汉学的形成时,说过两段耐人寻味的话:

近世为汉学者,初以人所鲜闻而吾知之,以该博自喜,及久入其中,自喜之甚而坚据之。以至迂谬纠纷,不能自解。

然今世学者,乃思一切矫之,以专宗汉学为至,以攻驳程朱为能,倡于一二专己好名之人,而相率而效者,因为学术之害。

“专己好名”“以该博自喜”之类的评语,放在阎若璩身上,真不啻传神写照。姚鼐生当汉学风气甚炽的乾嘉时期,在四库馆任职时,与占主流的考据派论学多有不合,最终愤而辞馆,故对这一派学人有比较深刻的了解。

姚鼐像

阎若璩在《潜邱札记》卷二引用徐乾学的一段话说:“古人之事,应无不可考者,纵无正文,亦隐在书缝中,要须细心人一搜出耳。”这几乎道出了他的心声。其实,从治学的角度看,考证只是基本方法之一,适用的范围很有限,阎若璩则将其当成了为学目的,全部兴趣都集中在知识的细节上,对其他方面很少关心。与同时代其他学人如汪琬、朱彝尊等相比,他在诗文领域几乎无所成就。阎咏在《行述》中说其父亲:

古文词不常作,偶存序记数十篇,非泛然者。诗甚夥,有《眷西堂》《许剑亭》《秋山红树阁》《窈窕居》诸集。尝与不孝咏座主赵秋谷先生论诗云:“吾诗无可传者。”比上殿下书,亦云:“某生平笃志经学,无暇为文,间有所述,无足观采。”其虚己不自满假如此。

这说明他虽然在考经证史时目空一切,对自己的诗文创作,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在给戴晟的信里,也曾提到过这个问题:“崔玄暐‘少颇属词,晚以为非己所长,不复构思,专意经术’,宛然太原阎生一小像矣。”

创作方面非己所长,成就平平,并不妨碍阎若璩对他人任加品评,他的自信是一贯的。因为议丧礼与汪琬发生争执,则连带对其诗文也一笔抹杀:

家居时,有持钝翁《说铃》以示者,皆标榜其所与一时嬉游之人。因大书其端,曰“群儿自相贵耳”。钝翁闻之以为恨。今阅《类稿》,诗有“戏蝶翩翾排闼过”,又有“寂寂精蓝昼不开,隔篱飞蝶镇徘徊”。因拈合,亦用《汉书》书曰:“此蝶如飞熊之上殿,何其勇,今何怯也。”书发先生一笑,不知钝翁闻,益复何如耳。

常熟诸公言,汪氏文不堪指摘,一指摘粉碎矣,诚然。

对钱谦益,他虽然一再表示敬服,但又说:“牧斋古文名最重,独不肖以为不佳。盖古文宜本色,而牧斋则点染矣;宜单行,而牧斋则排偶矣。其于诗颇有原,故此老亦自负,不似谦谦于古文也。”在给戴晟的另一封信中,他非常自信地写道:“弟于古文一道虽不甚深,然视近代作者,已洞若观火,承委直笔,敢不自竭其愚得?大抵此道最忌者,曰冗、曰稚。唯简可以救冗,唯老可以救稚。此须多读书,多讲贯,非可一蹴至者。”令人遗憾的是,他的著作,恰恰就犯了“冗”的毛病。

钱谦益像

即使在自己最为得意的考据方面,阎若璩的文字也不免冗赘。全祖望在《困学纪闻三笺序》中,就毫不留情地批评了他行文的芜蔓:“潜邱详于开索,其于是书,最所致意,然笔冗舌漫,不能抉其精要,时挟偏乖之见,如力攻《古文尚书》,乃其平日得意之作,顾何必哓哓搀入此笺之内,无乃不知所以裁之耶?”《四库全书总目》在评价《古文尚书疏证》时也指出了他行文不注意剪裁的问题:“其他诸条之后,往往衍及旁文,动盈卷帙,盖虑所著《潜邱札记》或不传,故附见于此,究为支蔓。又前卷所论,后卷往往自驳,而不肯删其前说,虽仿郑玄注《礼》,先用《鲁诗》,后不追改之意,于体例亦究属未安。”四库馆臣在《别本潜邱札记》提要中更是直言不讳地说:“若璩学无不通,惟词赋一道涉之甚浅,凡所持论,多强不知以为知。学林录之,适足以彰其短。”这里所谓的“强不知以为知”,除了因负气而不能做持平之论外,还有掺杂私意的主观偏见,如认为杜濬的诗歌成就高于吴伟业等。

考据影响行文的思路,考据家不善写作,这个问题在清代经常被理学家和文学家们谈起,也为汉、宋学术之争增添了花絮。李光地《榕村续语录》卷一六论及万斯同时说:“万季野能记诸史,其腹笥不少,如何做出文字,三五行便欲尽,不似有学问人。何也?想都留心在人名、地名、年代上去了,此等学问便无用。”何绍基《题冯鲁川小像册》亦认为:“考据之学,往往于文笔有妨,因不从道理识见上用心,而徒务勾稽琐碎,索前人癍垢,用心既隘且刻,则圣贤真意不出,自家灵光亦闭矣。故读经不可不考据,而门径宜自审处。”袁枚更是不客气地说:“考史证经,都从故纸堆中得来,我所见之书,人亦能见,我所考之典,人亦能考。虽费尽气力,终是叠床架屋,老生常谈……不过天生笨伯,借此藏拙消闲则可耳,有识之人,断不为也。”

诗文成就姑且不论,就是最擅长的考据之学,由于阎若璩性格固执,自信太过,有时也难免主观。如《又与刘超宗丈》之十三云:“晚疑俄罗斯国必非罗刹国,混为一者,京师贵人不考故也。”将俄罗斯译作“罗刹”“罗车”“老枪”,在清代早期文献中并不少见。因顺治科场案被流放宁古塔的吴兆骞,在给父母写信时,就提到过清军征集流人与罗车国打仗的事。当时正是清军和俄罗斯两次雅克萨之战进行的时候。

《袁枚全集新编》

阎咏赞叹自己的父亲有“虚己”的美德:“其虚己不自满假如此。”阎若璩则大大方方地承认他“虚己”是要看对象的:“前札谓不肖虚己,亦虚于先生之前耳,岂他乡里小儿所能得其心折哉?”事实上他自视极高,尤喜与人较短长,于同时学人甚少许可。

在给戴晟的信中,他说:“生平所心摹手追者,钱也,顾也,黄也。黄指太冲先生,顾指宁人先生。”又说:“弟极推服黄先生,与牧斋、宁人鼎峙,何尝有第四人?何尝限于百年以内人物?然爱而知恶,憎而知善,天下后世有人不敢欺,亦不能自欺本心也。”在《南雷黄氏哀辞》中,亦写道:

当发未燥时,即爱从海内读书者游,博而能精,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仅仅得三人焉,曰钱牧斋宗伯也,顾亭林处士也,及先生而三。钱与家有世谊,先祖先考交,余不获面。顾余初遇之太原,持论岳岳不少阿,久乃屈服我。至先生,则仅闻其名而慕,见其所传而喜,求往揖其貌,且弗可得矣,而况及门乎哉?已矣,先生云亡,上距牧斋薨已三十有二年,即亭林没亦且十四五年。盖自是而海内读书种子尽矣。

黄宗羲为《古文尚书疏证》作序后,阎很感激:“先生爱慕我,肯为我序所著书,许纳我门墙。”又曰:“下逮小子,有书一卷,古文疏证,悉翦讹乱。远蒙嘉赏,赐序以弁。如此穷经,经神重见。”但在《古文尚书疏证》的后四卷,又径呼其为“黄太冲”,不再有敬重之意,这或许是出于“爱而知恶”的心理?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对他这种似谦实傲的心态,有精彩的点评:“然于钱犹曰‘此老《春秋》不足作准’;于黄曰‘太冲之徒粗’,黄氏《待访录》指其误谬者,不一而足;于顾之《日知录》,亦加补正……于亭林亦非能推敬,特以‘久乃屈服我’自喜。”

黄宗羲像

至于同辈学人,他更不能客观评价。如对朱彝尊,在《古文尚书疏证》卷八评价说:“(锡鬯)近撰《经义考》,虽渐为愚见所转移,终不透耳。”在谈及博学鸿词中式的五十人时,则说:

犹忆故山有来问五十人物何如者,弟答以吴志伊之博览、徐胜力之强记可称双绝,若李天生之杜撰故事、汪苕文之私造典礼,恐亦未必有三焉。

虽然对徐嘉炎(字胜力)的记忆力表示了认可,但仍与之往复论辩,意欲屈之。其《与徐胜力》云:“昨过谈,偶及季悼子未执政,盖死于武子手,故经未书其卒……先生盛气欲辩,已而中止,弟不觉匿笑,得毋见弟在失意中,少宽假?”在给吴愈的信中,又说:“试问吕晚村辈舍《集注》外,又读他书乎?且看汪武曹《大全》如何。”不但对自己心目中“十二圣人”之一的吕留良表达了微词,还盯着汪份正在增订的《四书大全》。这都充分体现了他的争胜心理。

阎若璩的这种做派,既与性格相关,也与清初的学术环境与时代风气有关。魏禧《阎母丁孺人墓表》中说阎若璩的父亲“再彭性褊”,其母“每改容从之”。阎若璩心胸不广,或与家庭影响有关,而清初的学术界,确实流行着一种激烈竞争的风气。这是因为随着清王朝统治渐趋稳定,在新的文化秩序形成过程中,文人急切地要确立自己的历史地位。为此,顾炎武与钱澄之、徐咸清与吴任臣、汪琬与叶燮、毛奇龄与阎若璩等,相互都发生过激烈的争执。方苞在《张朴村墓志铭》中提到:“余初至京师,所见司寇之客十八九;其务进取者,多矜文藻,驰逐声气,即二三老宿亦争立崖岸,相镇以名。”“司寇”乃徐乾学,而试图以声名压倒他人的“二三宿老”中,应该就有阎若璩。

《方苞集》

这种风气蔓延到乾隆朝,随着汉学的兴起,愈演愈烈,引起了姚鼐的不满,他指斥道:“今世天下相率为汉学者,搜求琐屑,征引猥杂,无研寻义理之味,多矜高自满之气。”其实“矜高自满之气”在阎若璩等人身上已经表现得很明显,并非乾隆以后才有的现象。姚鼐批评的另一种风气是从事汉学研究者“遍徇而不论理之是非,琐碎而不识事之大小”。这个评价,放在阎若璩身上亦无违和之感。

比较值得注意的是,阎若璩除了“矜高自满”,在与其他学人的论争中,还摆出了咄咄相逼、盛气凌人的姿态,这是“相镇以名”最生动的表现。由于议礼的问题,他与汪琬发生了冲突,并把学术上的争执发展成了人身攻击,哓哓不休,不依不饶。阎咏在其《行述》中回忆说:

十七年,应鸿博制科。在都下,日与傅山人青主游处,而反覆辩论,则李天生检讨、汪钝翁编修为多。尝与汪钝翁论丧礼不合……司寇公击节称善,都下一时传之。盖府君读书,每于无字句处精思独得,而辩才锋颖,证据出入无方,当之者辄失据类如此。

和许多布衣膺荐的征士一样,阎若璩屡挫于场屋,对这次恩科考试满怀期待。其《赠舒汉雯舍人》诗云:“倘得恩叨凤池上,明春恭和早朝诗。”凤凰池为禁苑的别称,唐代为中书省所在地。他幻想能借这次机会改变命运,可惜造化弄人,考试的结果是,汪琬中式,阎若璩被黜。这对后者无疑是很大的刺激,他把内心的不平,化作恶毒的攻击,在群贤毕集的京城文化圈中,利用一切机会对汪琬进行讽刺挖苦,甚至托人带话,不断挑衅。赵执信《潜邱先生墓志》称其“中年在京师,与长洲汪编修琬反覆论难……汪无以应,闻者莫不骇服”。汪琬本来也是比较自负的人,面对这么一个纠缠不休的对手,只能以沉默相应。阎若璩尝到胜利的甜头,越发得意。他致信汪楫说:“弟之偶议钝翁先生志文也,实以古人叙人家世,皆自曾祖以下,无及高祖者。间及高祖,必以其人其书足书……乞特致此语于钝翁,愿得一言以报弟,受益不浅矣。”前引致陈维崧的信中,也有“书发先生一笑,不知钝翁闻,益复何如耳”的句子,明显有期待汪楫、陈维崧从中传话的意图。

汪琬像

在与陶元淳的信中,他对汪琬的攻击更是不加掩饰:“承示钝翁《古今五服考异》,酌古佐今,信为不刊之典。但序疑及《仪礼》处……传记纷如,吾欲一以《仪礼》为断。此特向吾友弟云尔,不敢为钝翁道也。”“以此难钝翁,钝翁必不服,固不若以周公所制者折之也”。“《钝翁类稿》:有宗妇死,则夫为之齐衰三年……欲叩之,空婴其怒也。宛转托人致讯,果不出弟之所料”。“兄尝谓钝翁未见大敌,使与牧斋游,其学故可不翅”。这样处处不放过汪琬,除了学术上的分歧,根本的原因还是对自己的落第心中不服。在给陆嘉淑的信中,他隐约流露了这层意思:“今钝翁雅有文誉,又新领史职,趋承羽翼之者唯恐后,益哆然以三《礼》自命。万一世远言湮,讹以传讹,一时好异之徒起而宗之,或著为律令,其有害于世道人心不可胜言。”这种酸溜溜的心理,在组诗《有感四首》之四中有进一步的表达:“汪笔王诗重本朝,诗尤兼笔挟风骚。晚来酬答争名甚,输与抽身价却高。”“汪笔”指汪琬的古文,汪琬与侯方域、魏禧有清初“古文三大家”之称;“王诗”指王士禛的诗歌创作,王氏倡导神韵诗学,为康熙诗坛执牛耳者。结合其《与赵秋谷宫赞》书所云:“窃以阮亭先生才最高,名满海内,独少集众思、广忠益工夫,遂不克无遗憾。偶发愤一道,不敢以闻他人也,愿先生为我秘之。”心中对两人的不服兼不平是显而易见的。

阎若璩论及明人杨慎时说:“近代文士,务博而不明理,好胜而不平心,未有过于杨用修慎也。”他这是明于察人,而昧于知己。四库馆臣在《潜邱札记》提要中就指出:“若璩学问淹通,而负气求胜,与人辩论,往往杂以毒诟恶谑,与汪琬遂成仇釁,颇乖著书之体。”这是极为典型的“好胜而不平心”,汪琬在清初学术与文学领域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并非浪得虚名。阎若璩选择有名望的人进行挑战,在细枝末节上发难,想方设法制造舆论,未必不是一种自我塑造的策略。阎咏在《行述》中还提到一个细节:顺治时期,阎若璩尝至镇江就医,“长洲金圣叹闻而访焉,语辄诎,逡巡别去”。金人瑞名动当时,拉他作衬托,亦有利于突出阎若璩。赵执信在《潜邱先生墓志》中说:“昆山徐尚书乾学以文章被眷遇,领纂修数局,所邀与商略皆天下名士,而先生为首,周旋累年,敬礼不衰。”敬礼归敬礼,徐乾学对他“负气求胜”的毛病倒是看得很清楚。阎咏在《与王阮亭先生书》中,记录了一个有趣的细节:“客岁在洞庭书局,东海先生撰次江西人物,欧阳文忠下,备引先生庐陵永丰之辩。家父以为得未曾有。东海曰:‘此出新城先生《皇华纪闻》,子尚未见耶?’家父固求一读,秘惜不与,曰:‘一读必刺刺不休,荒吾《统志》工夫。’”徐乾学之所以不肯把他手头的《皇华纪闻》借给阎若璩看,并非因为小气,而是怕他看了后会喋喋不休地去与对方辩论,影响《大清一统志》的编纂进度。

徐乾学像

阎若璩展现给世人的主要性格特征是狂傲。他读书勤勉,争强好胜,又目空一切。但在师友学术圈外,我们却发现了他性格的另一面——媚权。在《宋中丞荦七十寿》中,他说:“余素崛强,不肯轻下人,独心折于先生。”对自己素所敬重的前辈学人如钱谦益、顾炎武、黄宗羲都不能无微词,却“独心折于”时任江苏巡抚的宋荦,作为一个学者,这多少有点令人诧异,唯一能说得通的理由,就是屈服于对方的势位。

赵执信在《潜邱先生墓志》中,对阎若璩的科举之路,作了简洁的概括:“始应乡举,屡踬场屋,一以博学鸿词征试阁下,罢归。”他虽然知识渊博,但因“琐碎而不识事之大小”,加上行文拉杂,故屡败于场屋。这对极端好名的阎氏来说,是难言的隐痛。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处处与人争胜,乃是对自己功名失意的一种掩饰和补偿。所以在面对科场得意、学有成就的汪琬时,他有一种充分发泄的快意。杭世骏在《阎若璩传》中亦替他称快道:“十七年,应词科不第,在都下与长洲汪编修琬反复论难……汪无应。都下盛传之,汪望为之顿减。”和赵执信一样,杭世骏着意强调的不在理之是非,而是汪琬声名受损的效果。

张穆撰《阎若璩年谱》

阎咏《行述》中说,阎若璩“康熙元年,始游京师。时合肥龚大宗伯方以文章奔走天下,名流云集。宗伯,府君父行也,知最深,颇为延誉,由是知名”。龚鼎孳入清后历任刑部、兵部、礼部尚书,好延揽人才,奖掖后进。久困场屋的阎若璩,一直希望能得到权要的提携。其《承闻合肥相国以生平文笔非得阎某校定不克免误敬赋》诗云:“一人知己足,惊喜得元臣。涓滴归淝水,衡峰集片尘。”对李天馥(亦合肥人)的一语之赞感激不已。他虽偶作高蹈之吟:“自爱多年布被眠,宛同雪窖与冰天。道人不作绮疏梦,赛过苏卿十九年。”但很快就反悔了:“枯木寒岩不见花,非僧非俗道人家。行年六十又加四,尚想桑榆变彩霞。”在《潜邱札记》中,这两首诗前后衔接,表现的态度却大相径庭。前一首对朋友说“道人不作绮疏梦”,后一首则云“尚想桑榆变彩霞”。这个“彩霞”怎么变呢?他有一首《元旦作》云:“屈首窗间授一经,东西游走竟何成。凭将骨与青天誓,老人儒林号伏生。”伏生名胜,秦济南郡邹平人,秦始皇焚书以后,《尚书》赖其得以保存,汉文帝时欲征之于朝,以年老未果。这说明他一直在期待朝廷征召。而要想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先把影响搞大,这就是方苞所谓“相镇以名”的用意所在。

阎若璩不但热衷功名,还期望能得到皇帝的表彰,来抬高他的身价。他曾说:“尝谓六经非一世之书,其将与天地无终极而存也……苟不得大儒之论定,则圣人之意不明;苟不辅以人主之表章,则大儒之意亦不明。”这里的“大儒”,当然包括自己在内。可惜的是,身居九阙的人主,并不在意他这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对能欣赏他的学人,他又多瞧不上眼。他的眼睛,一直望着最高处。但现实是冷冰冰的,用赵执信的话说,自徐乾学死后,“先生居于家,虽守土士大夫及南北好事者类谬相推重,而实无有为之地者,故先生穷老不遇”。他也在《赠洞闻》二首其二感叹道:“买丝曾绣合肥像,沽酒惟浇司寇坟。谁知客散秋风里,留得空门一洞闻。”“合肥”指龚鼎孳,“司寇”指徐乾学,这两个人都对他有知遇之恩。相比之下,其他人最多只表示口头的敬重,并未给他提供实际的帮助。

康熙四十二年(1703)春,皇上巡河,至淮安城西门时,询问当地谁最有学问,随驾的内阁学士李铠以阎若璩对,皇帝乃传旨召见。但因船行太快,等他接到通知的时候,御舟已过,没能赶上。与阎若璩一起修《大清一统志》的浙江德清人胡渭,则得以赴行在献《平成颂》及所著《禹贡锥指》,并得到了康熙御书“耆年笃学”四字的赏赐。这让阎若璩的内心难以平静。胡渭固然也是有名的考据学家,但论考证的功夫,他阎若璩服过谁?《禹贡锥指》的影响怎么能跟《古文尚书疏证》比呢?胡渭能让顾炎武、汪琬等一众名流都心折吗?凭什么他就能得到皇帝的御书赏赐而自己却未能赶上?这显然不公平!在阎若璩看来,皇帝既然传旨召见,说明对自己还是欣赏的。他虽然没能见到皇帝,但却见到了皇四子胤禛。阎咏在《行述》中说:“其时,皇四子贝勒殿下知府君,则邀相见,见则语极欢,曰‘吾知东南读书种子仅存三人:朱检讨、胡太学及先生耳。’朱、胡谓竹垞、朏明两先生也。”既然如此,胡渭能得到的,他阎若璩也应该得到。

胡渭著《禹贡锥指》

于是在当年的四月,他命儿子阎咏“恭呈《万寿诗》八首、《四书释地》一帙于畅春园,蒙恩见收”。并说:“皇上天章云烂,草野布衣,皆得望见。汝且勿归,为我老臣求之。我身若健,或当亲来,未可知。”九月,大驾自口外回京,阎咏奉父命“至石匣口山边,跪迎河干,恭恳御书”,未果。接下来的故事,颇有戏剧性,若非阎咏如实记录,后人很难想象:

十一月,殿下乃召不孝咏,以手书谕府君曰:“闻先生志求御书,盍不自来馆我斋中?皇上万几之暇,我得乘间代先生请。”谕到,正值小恙,捧读之顷,霍然起,语不孝训悫、议略及诸孙曰:“吾绩学穷年,未获一遇。春间天子召见,吾复未及。今贤王下招,古今旷典,乃斯文之幸也,其可勿赴?”正月登车,一月抵都。(《行述》)

结果因心情急切,一路舟车劳顿,没有得到充分休息,到京就病了。虽然经过医生调理,有所好转,但进入王府不久,又一病不起,不幸客死他乡。

阎若璩书法联

听到阎若璩到京卧病的消息,友人李塨前往探视,劝他要“老当自重”。但阎若璩正在兴头上,根本听不进去,他急待要见“贤王”,心心念念想得到御书。上次的机会已经错过了,这次怎能再放弃?行文至此,笔者不由地想,如果死后真的有灵,阎若璩在得知“贤王”登极的消息时,又该如何懊恨呢?若是天假其年,他能得到的或许不仅是一纸“御书”。命运之神似乎有意在捉弄他,两代“人主”的光辉,都未能真正照耀到他身上。这是何等的不幸啊!不过阎氏并不明白,作为皇子的胤禛,对他那套考证的学问其实并没有多少兴趣。他只是听到皇帝对阎若璩有些好评,遂加意笼络,旨在制造一种喜欢亲近读书人的假象,以赢得父皇好感,为争夺皇位在做铺垫。这很可能只是阴谋家夺权的手段与策略,未必真心关注学术。

阎若璩对学人的倨傲和对权贵的谄媚,形成了截然的对比。全祖望在《题古文尚书疏证》中评价他说:“阎征君所著书,最得意者,《古文尚书疏证》也,其次则《四书释地》。征君稽古甚勤,何义门学士推之,然未能洗去学究气为可惜,使人不能无陋儒之叹,盖限于天也。”李慈铭虽替他辩解说:“阎氏固不得为通儒,然其考订之精博,陋何有乎?”但这不能改变人们对他“陋儒”的印象,他的“陋”就体现在“炫博矜新,求知人所不知”,而缺乏顾炎武、黄宗羲等人的救世情怀与独立人格。顾炎武《与人书十一》:“某虽学问浅陋,而胸中磊磊,绝无阉然媚世之习。”《与潘次耕》书也提醒他要“不入权门,不居间公事”。这都是阎若璩无法望其项背处。所以梁启超说:“百诗人格之峻整,远不如亭林。”

《顾亭林诗文集》

阎若璩最初或许有过重振六经以济世的念头,但考据之学带来的声誉,助长了其争强好胜的心理,使他逐渐背离初衷,最后甚至想靠皇权的“表章”,来确立自己“大儒”的地位。真正的大儒,既要有通今博古的学识,还要有明道淑人的情怀,以及在出处、取与、辞受之间堪为世范的独立人格。后世公认的清初三大儒乃顾炎武、王夫之和黄宗羲,阎若璩虽学问淹博,但只停留在考据的层面,于义理上甚少发明。至于经世济民的担当精神和壁立万仞的高尚人格,都是他所缺乏的。在对先贤时彦的攻伐中,他只是以经世为由头——如说汪琬“有害于世道人心不可胜言”——来遮饰自己的媚权行为。就这一点来说,与有志经世的学人相比,阎氏读书治学主要还是为了个人成名,没有摆脱自私的心理,破除狭隘的格局,充其量不过只是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原君》所谓的规规焉“小儒”而已。

黄宗羲著《明夷待访录》

钱穆说阎若璩“暮齿心热,不忘荣宠”,可谓一语中的。假如时光真的可以穿越,以他听到胤禛召见的消息,不顾年迈,从病中霍然而起的劲头,一定会到未来世界里找一台相机,把“贤王”礼遇他的镜头拍下来,放大了挂在客厅,向世人炫耀他“老臣”的荣宠。章太炎在《革命道德说》中认为“朴学之士多贪”,贪名即其首要特征,阎若璩可谓典型,全祖望的“陋儒”之讥绝非厚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