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 重逢在第十七年夏末
发布时间:2025-07-12 18:28 浏览量:1
李砚心十七年后再遇汪屿森时,他无名指上的婚戒刺得她眼疼。
他递来项目书,公事公办的语气像对待任何乙方:“李经理,请多指教。”
她笑着接下,指甲掐进掌心。
深夜加班,他忽然问:“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
她盯着咖啡杯里的倒影:“汪总,陈年旧事比不过眼前三千万的合同。”
项目庆功宴,他妻子苏晚温柔挽着他手臂。
李砚心举杯:“敬汪总家庭事业双丰收。”
那晚她醉得厉害,揪着他领带哽咽:“我后悔了...”
他却轻轻掰开她的手:“砚心,我们都输给了时间。”
直到苏晚拿着孕检单找上门:“求你离开,孩子不能没有爸爸。”
李砚心看着汪屿森通红的眼,终于明白:
有些重逢,只是为了好好说一声再见。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启元资本”巨大的玻璃幕墙上,水痕蜿蜒扭曲,像一张张模糊不清的脸。李砚心站在电梯轿厢逼仄的空间里,对着锃亮的金属门板,最后一次整理衬衫领口。灰蓝色真丝,利落的剪裁,衬得她眉眼间那点职业化的锐气恰到好处。空气里有清洁剂和昂贵香氛混合的味道,一丝不苟,拒人千里。
电梯无声滑行到顶层,“叮”一声脆响,门开了。外面是开阔得有些空旷的会客区,深灰色地毯吸掉了所有脚步声。
“李经理,这边请。”年轻的助理笑容标准,引着她走向最里间那扇厚重的胡桃木门。
门虚掩着。李砚心推开的瞬间,落地窗外阴沉的天光涌了进来,勾勒出一个站在窗边的挺拔背影。男人闻声转过身,深灰色西装妥帖地裹着宽肩窄腰,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更深的轮廓,那双眼睛,像淬了冰的深潭,依旧是她记忆里搅动过惊涛骇浪的模样。汪屿森。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惊愕,没有波澜,平静得像在看一份需要评估的文件。
“李经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点公式化的距离感,“幸会。请坐。”他抬手指向会议桌对面的位置。
李砚心扬起一个无可挑剔的职业微笑,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汪总,久仰。”她在他对面坐下,中间隔着光可鉴人的长条会议桌,像隔着一条无法泅渡的河。
项目书被他用修长的手指推过来,纸张边缘锋利。“启元对‘星海新城’的定位和预期都在里面,”他的语调平稳无波,“希望贵公司能拿出匹配这个体量的方案。”
“当然,”李砚心伸手去接那份沉甸甸的文件。就在她指尖触到纸页的刹那,一道冷硬的反光刺入她眼底——他左手无名指根部,一枚铂金素圈戒指,简单,却宣告着所有权。
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稳稳拿住文件。她低头翻阅,视线专注地落在那些复杂的图表和数据上,指甲却深深掐进自己柔软的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印痕,尖锐的疼。
“汪总放心,”她抬起头,笑容依旧得体,眼里的情绪被严丝合缝地封存,“启元的要求,我们‘远航’一定全力以赴。”窗外雨声渐密,敲打在玻璃上,像一场无休止的倒计时。
2“星海新城”项目的第一次正式会议在启元资本最大的会议室里进行,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和某种无形的紧绷感。长桌两边壁垒分明。李砚心这边,她的得力干将,设计部主管周晓,一个染着栗棕色短发、眼神犀利的年轻女人,正火力全开地阐述着初步规划方案,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对面,汪屿森端坐主位,他身旁是启元地产的副总赵明远,一个微微发福、眼神里总带着点精明算计的中年男人。
“...所以,我们核心的思路是打破传统封闭社区的壁垒,强调共享和生态的融合,”周晓的激光笔点在投影幕布上,“下沉式广场连接商业和住宅,绿轴贯穿整个地块...”
“李经理,”赵明远突然插话,手指不耐烦地敲了敲桌面,金戒指闪着俗气的光,“共享?生态?概念是不错,听着也高大上。但汪总,您看啊,”他转向汪屿森,带着点谄媚,“这‘共享’意味着管理成本飙升,安保压力剧增!还有这贯穿的绿轴,得占掉多少可售面积?账面上看,这投入产出比,啧...”他摇着头,一脸痛心疾首。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几道目光聚焦在李砚心身上。
李砚心端起手边的骨瓷杯,抿了一口微凉的咖啡,苦涩在舌尖蔓延开。她放下杯子,看向赵明远,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淡笑:“赵总顾虑的,是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但‘星海新城’的定位,是城市未来的地标名片,是十年、二十年后的价值标杆。”她目光转向主位上的汪屿森,那双深邃的眼睛正看着她,辨不清情绪。
“汪总,”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启元选择这个地块,看中的不就是它重塑城市板块格局的潜力吗?我们规划的不是一个简单的楼盘,而是一个微型城市生态圈。共享空间提升的是社区粘性和整体溢价,绿轴是稀缺的生态资源,更是未来业主身份认同的核心价值。您觉得,是斤斤计较眼前的管理成本划算,还是投资一个能持续造血、引领市场的新标准更值得?”
她的话音落下,会议室里落针可闻。赵明远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更有力的切入点。
汪屿森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一下,打破了沉默。他没有看赵明远,目光依旧落在李砚心身上,平静无波:“李经理的观点,启元会慎重考虑。今天的会先到这里。”他宣布散会,声音不高,却带着终结的意味。
赵明远脸色不太好看,收拾东西的动作带着怒气。汪屿森站起身,目光掠过李砚心:“李经理,留一下。”
3会议室里的人很快走空,只剩下他们两人。巨大的空间显得更加空旷,空气里残留着方才争论的硝烟味和淡淡的咖啡香。汪屿森没有回到主位,而是踱步到落地窗前,背对着她。窗外,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逐渐亮起灯火,一片繁华的孤寂。
“赵明远是董事长的老部下,”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做事风格比较...守成。”
李砚心站在原地,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她轻轻吸了口气,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种冷冽又熟悉的木质调须后水的味道。“理解。”她应道,声音也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静,“每个公司都有它的历史包袱。但汪总,”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启元请‘远航’来,总不是为了维持现状的吧?”
汪屿森转过身,窗外的灯火在他身后形成一片流动的光晕,衬得他的脸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穿透暮色直直看向她。“你说服力很强。”他陈述道,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审视一件精密仪器,“比以前更强。”最后几个字,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若有似无的回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沉寂多年的深潭。
李砚心感觉心脏被那目光和话语轻轻蛰了一下。她微微偏过头,避开那过于直接的注视,看向会议桌上散落的文件,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洁的桌面。“人总会变。汪总不也是?”她语气平淡,将话题重新拉回安全区域,“赵总那边,还需要汪总多协调。方案的核心价值,我想汪总是明白人。”
“协调是我的事。”汪屿森走近了几步,停在会议桌的另一端,两人之间依旧隔着那象征性的距离。“你的任务是拿出无懈可击的方案,堵住所有质疑的嘴。”他拿起桌上一份文件,递过来,是刚才会议中讨论的一个节点图,“这个地方,容积率的算法,再推敲一下。数据要绝对经得起审计。”
李砚心接过文件,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的手背。那触感干燥、温热,带着成年男性特有的力量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外壳。她猛地抬眼,撞进他同样微缩了一下的瞳孔里。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好。”她迅速垂下眼帘,盯着文件上的数据,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会让团队重新核算。”她收拢文件,抱在胸前,像抱着一面盾牌,“没别的事,我先走了,汪总。”她转身,步伐比来时快了一些,高跟鞋敲击地毯的声音沉闷而急促,消失在空旷的走廊尽头。
汪屿森站在原地,目光落在自己刚刚被她触碰到的手背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麻的错觉。窗外,城市的灯火无声闪烁。
4项目像一架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咬合得严丝合缝。李砚心带着“远航”团队几乎住在了公司,深夜的写字楼,常常只有他们项目组的灯还亮着,像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孤岛。与启元的沟通也越发频繁,汪屿森要求极高,近乎严苛,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论证。他们之间隔着项目组的成员、隔着电话会议、隔着无数份需要签字的文件,公事公办的交流占据了绝大部分时间。
那点会议室内微妙的触碰带来的涟漪,似乎被繁忙彻底冲淡了。
这天又是深夜,办公室只剩下李砚心一人。巨大的城市沙盘模型在柔和的射灯下泛着微光,复杂的建筑结构投影在她疲惫却专注的脸上。她正俯身仔细调整一个商业体入口的模型角度,手机在堆满图纸的桌面上嗡嗡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汪屿森的名字。
她指尖顿了一下,拿起手机,按下接听。听筒里传来他低沉的声音,背景很安静,显然也还在工作状态。“李经理,方案里关于社区中心智能化系统的供应商名单,附件三我看过了。”
“汪总请说。”李砚心直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名单里‘智创科技’的资质评估报告,附录C-2页,有几个关键参数和他们在官网公示的存在微小差异。我需要一份他们盖章的书面澄清说明,明天下午三点前放到我桌上。”他的语气是纯粹的工作指令,不容置喙。
李砚心闭了闭眼,压下涌上来的疲惫和一丝烦躁。又是这种吹毛求疵的细节!“汪总,”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智创’是行业龙头,那些参数差异在合理波动范围内,我们有他们的内部承诺函...”
“李经理,”汪屿森打断她,声音冷了一度,“我要的是经得起任何推敲的、板上钉钉的证据,不是‘合理波动’和口头承诺。这里是启元,不是大学里的设计作业。”最后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李砚心披挂已久的盔甲。
大学…设计作业…那些曾经在简陋绘图室熬夜、为彼此方案争得面红耳赤却又默契十足的时光碎片,猛地撞进脑海。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为刚才脱口而出的尖锐感到一丝意外,或者别的什么。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似乎沉郁了些,不再是纯粹的命令,而是带着一种压抑的探寻:“为什么?”
李砚心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她绷紧的脸。
“当年,”汪屿森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毕业答辩前那晚,图书馆门口,我们说好第二天一起走。为什么…不告而别?”
窗外的城市灯火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斑。十七年了。她以为这伤口早已结痂,厚厚地覆盖在心底最深处。此刻被他如此直接、如此不合时宜地撕开,痛楚依旧新鲜而锐利。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
“汪总,”她转过身,背对着窗外浩瀚的灯火,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和疲惫,“陈年旧账翻起来,伤筋动骨,没什么意思。”她的目光落在桌角那份厚重的“星海新城”项目投资预算书上,封面上那个巨大的“300,000,000.00”字样在灯光下异常刺眼。“眼前这三千万的合同,”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像冰珠砸落,“才值得我们耗干心血,不是吗?”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死寂。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声,隔着冰冷的电波,沉重地交织在一起,诉说着无法言说的千钧重负。过了仿佛一个世纪,听筒里才传来轻微的“咔哒”一声,是电话被挂断的忙音,单调而空洞。
李砚心缓缓放下手机,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她走到桌边,拿起那份预算书,指尖用力按在那串天文数字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她不倒下的支点。窗外,城市的夜晚依旧喧嚣,却再也无法侵入这一方死寂的空间。
5“星海新城”奠基仪式选在一个晴朗得有些晃眼的秋日。巨大的空地被布置得彩旗招展,红色的充气拱门矗立,背景板上印着项目恢弘的效果图。政商名流、媒体记者云集,闪光灯此起彼伏,将现场烘托得热闹非凡。李砚心作为乙方核心团队代表,穿着得体的香槟色套装,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周旋在各方人士之间,得体地应酬着。
周晓凑到她身边,递给她一杯香槟,压低声音:“老大,看那边。”她朝主宾席的方向努了努嘴。
李砚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主宾席上,汪屿森正被几位领导模样的人围着交谈,他身姿挺拔,应对自如,天生的领导者气场。而在他身侧,一个穿着米白色羊绒连衣裙的女人,正温柔地挽着他的手臂。女人妆容精致,气质温婉娴静,笑容恰到好处,目光始终追随着汪屿森,带着毫不掩饰的爱慕和依赖。她无名指上,一枚小巧的钻戒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与汪屿森手上的素圈婚戒,是刺眼的呼应。
是苏晚。汪屿森的妻子。李砚心在财经杂志的慈善晚宴报道上见过她的照片。
“啧,正宫娘娘驾到,气场十足啊。”周晓撇撇嘴,声音里带着点八卦和不平,“看着倒是温温柔柔的,不知道是不是表里如一。”
李砚心收回目光,端起香槟喝了一口。冰凉的气泡滑过喉咙,却带不起一丝凉意,反而像点燃了一把火。“少八卦,做好你自己的事。”她语气平淡地警告周晓,目光重新投向喧闹的会场,笑容无懈可击。
奠基仪式按流程进行。领导讲话,汪屿森作为启元代表发言,沉稳有力,赢得一片掌声。最后是象征性的培土环节。汪屿森作为开发商代表,李砚心作为设计方代表,还有其他几位要人,被请到场地中央,拿起系着红绸的铁锹。
李砚心和汪屿森的位置不可避免地挨得很近。当两人同时弯下腰,将象征性的泥土铲向奠基石时,周围是鼎沸的人声和密集的闪光灯。李砚心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木质香气,混杂着一丝泥土的腥气。他侧脸的线条紧绷着,下颌线清晰而冷硬。
就在快门声最密集的瞬间,他低沉的声音,几乎是贴着她耳畔响起,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只是来露个面。别多想。”
李砚心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铁锹磕在奠基石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她猛地直起身,脸上完美的笑容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过度劳累产生的幻听。她放下铁锹,动作利落。
仪式结束,是例行的自助冷餐会。气氛轻松下来,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苏晚端着酒杯,仪态万方地走向李砚心这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这位一定是李经理吧?”苏晚的声音柔柔的,像羽毛拂过,“屿森在家常提起你,说这次项目多亏了‘远航’专业又高效,他省心不少。”她伸出手,姿态优雅。
“汪太太过奖了。”李砚心伸手与她轻轻一握,触感温软。她端起自己的酒杯,脸上扬起更灿烂、更无懈可击的笑容,目光扫过苏晚,最终落在几步外正与人交谈的汪屿森身上。他仿佛有所感应,侧头看了过来。
李砚心将酒杯举高,声音清脆,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喧嚣的喜庆,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这一杯,敬汪总!敬启元!家庭幸福,事业更上一层楼!”她的笑容在阳光下耀眼得有些失真。
汪屿森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苏晚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带着胜利者的满足:“谢谢李经理吉言!”
周围的附和声和碰杯声响起。李砚心仰头,将杯中冰凉的液体一饮而尽。辛辣感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压下了心头翻涌的所有酸涩。她放下空杯,笑容依旧灿烂:“失陪一下。”转身走向餐台,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永不弯曲的标枪。
6“星海新城”的推进进入了攻坚阶段,预算控制成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启元董事会对成本的敏感度骤然提高,压力层层传导,最终汇聚到合作双方的核心团队身上。每一次成本核算会议都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空气里弥漫着焦虑和火药味。
这天,又是启元的会议室。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巨大的投影屏幕上,红色的超支数字像狰狞的伤口。赵明远挺着他的啤酒肚,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面“远航”团队的脸上:“...这个下沉广场的景观水景,还有商业体外立面的特殊玻璃幕墙!李经理,我早就说过,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要砍掉!你们设计师就知道追求效果图好看,懂不懂什么叫成本控制?真当启元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他拍着桌子,金戒指敲得桌面砰砰响。
周晓气得脸都红了,刚要拍案而起,被李砚心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李砚心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但声音依旧保持着可怕的冷静:“赵总,下沉广场的水景是社区核心景观节点,也是提升整个区域微气候的关键。特殊玻璃幕墙的节能效果和未来维护成本优势,前期报告里分析得很清楚。这些投入带来的溢价空间,远超过它们的成本...”
“溢价?未来?”赵明远嗤之以鼻,肥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李砚心鼻尖上,“现在!马上!现金流压力懂不懂?董事会只看报表!报表上全是红字!汪总,”他转向一直沉默的主位,语气带上了逼迫,“您说句话!这些花架子,必须砍!不然没法向上面交代!”
整个会议室的目光都聚焦在汪屿森身上。他坐在那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指尖无意识地转着一支昂贵的钢笔,金属笔身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抬起眼,目光掠过剑拔弩张的赵明远,最终落在李砚心紧绷的脸上。她的眼神里有压抑的愤怒,有据理力争的坚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为了她倾注心血的设计不被阉割?
汪屿森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又被强行压了下去。他缓缓放下钢笔,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声音不高,却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水景保留。”他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幕墙方案,李经理团队重新优化,三天内拿出一个成本缩减百分之十五的替代方案给我。”他的目光转向一脸错愕和不忿的赵明远,带着冰冷的压力,“至于现金流压力,赵副总,那是你该想办法解决的事情,不是砍掉项目核心价值的理由。”
赵明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砚心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对他出手相护的震动。她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波澜:“明白了,汪总。三天内,一定拿出方案。”
汪屿森没再看她,径直起身:“散会。”他率先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留下会议室里心思各异、一片死寂的众人。赵明远狠狠瞪了李砚心一眼,也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周晓凑过来,小声嘀咕:“老大,汪总今天...吃错药了?居然帮我们说话?”
李砚心收拾着桌上的文件,动作有些僵硬。“别乱猜。他只是...做了对项目最有利的选择。”她低声说,像是在说服周晓,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然而汪屿森刚才看向她时,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脑海里。
7项目最艰难的阶段终于被甩在身后,主体结构封顶的里程碑顺利达成。启元财大气粗,包下了市中心顶层的旋转餐厅举办庆功宴。巨大的环形玻璃幕墙外,是璀璨如星河倒悬的城市夜景。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芒,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里弥漫着香槟、高级香水与成功带来的微醺气息。
李砚心作为功臣之一,自然被频频敬酒。她穿着剪裁精良的黑色小礼服,脸上是得体的笑容,游刃有余地周旋在各方人士之间,感谢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汪屿森是宴会的绝对焦点,被众人簇拥着,沉稳地应对着各种恭维。苏晚依旧陪在他身边,穿着一条柔美的粉色长裙,笑容温婉,小鸟依人。
李砚心端着酒杯,目光偶尔掠过那对璧人,便迅速移开,专注于眼前的交谈对象。香槟一杯接一杯,起初是微甜的气泡,后来就只剩下麻木的冰凉滑过喉咙。
“砚心姐,少喝点。”周晓有些担忧地凑过来,递给她一杯果汁。
“没事,高兴。”李砚心摆摆手,又接过侍者托盘里新的一杯香槟,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似乎压不住心口那股莫名的燥热和空洞。灯光晃得她有些眼花,周围的笑语喧哗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她放下酒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透透气,脚步却有些虚浮。推开厚重的防火门,外面是相对安静的消防通道楼梯间。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瞬。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试图平复翻腾的胃和混乱的心绪。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沉稳,熟悉。
她没有回头。防火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宴会厅的喧嚣。楼梯间里只剩下感应灯惨白的光线和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喝多了?”汪屿森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很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李砚心缓缓睁开眼,没有动,依旧背对着他。冰冷的墙壁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酒精在血液里奔涌,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积压了十七年的委屈、不甘、愤懑,还有那被她死死摁在心底、却从未真正熄灭的余烬,轰然决堤。
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有些踉跄。在汪屿森略带错愕的目光中,她一步上前,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不管不顾的决绝,伸手狠狠揪住了他挺括的西装领带!
丝质的领带在她指间皱成一团。她仰着脸,逼视着他,眼眶通红,里面翻涌着痛苦和迷离的水光,声音破碎而哽咽,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口最深处撕裂出来:
“汪屿森!你凭什么...你凭什么问当年?你凭什么摆出这副样子?你现在...你现在什么都有了!娇妻在侧,功成名就...我呢?”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控诉,“我后悔了!汪屿森!我他妈后悔了行不行?!当年...当年我就不该...” 后面的话被汹涌而上的哽咽堵住,只剩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她揪着他领带的手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像秋风中最后一片不肯凋零的叶子。
汪屿森的身体瞬间僵住。他低头看着近在咫尺这张布满泪痕、写满痛苦和醉意的脸,十七年前那个在图书馆门口等他到深夜、最终却消失不见的女孩,与眼前这个在商场上锋芒毕露却在此刻脆弱崩溃的女人,影像重重叠叠。他深邃的眼底掀起惊涛骇浪,震惊、痛楚、挣扎...无数情绪激烈地碰撞。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触碰她满是泪痕的脸颊,指尖却在即将碰触到的瞬间猛地蜷缩起来。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叹息般的疲惫:“砚心...” 他第一次,在这个场合,叫了她的名字。
然而下一秒,他眼中的风暴被一种更深的、近乎悲凉的清醒取代。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缓缓地、却异常坚定地伸出手,覆上她揪着自己领带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却并非粗暴,而是一种带着痛楚的、近乎温柔的剥离。
他一点一点,掰开她冰冷而用力的手指,将皱巴巴的领带从她掌心解救出来。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指尖擦过她冰凉的手背,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放开吧,”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沉入深海的巨石,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疲惫和苍凉,“我们都...输给了时间。”
领带终于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李砚心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沉寂下去的深海,看着他领口被自己揪出的狼狈褶皱,看着他无名指上那圈冰冷的金属光芒。
酒意在这一撞之下彻底消散,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铺天盖地的难堪。她猛地抬手捂住嘴,阻止自己发出更丢人的呜咽,转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旁边的女士洗手间。
防火门在她身后轻轻弹回,隔绝了两个世界。汪屿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条被揉皱的领带,像看着一段再也无法复原的旧时光。楼梯间惨白的灯光,将他孤寂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8那次楼梯间失控的爆发,像一场高烧后的冷汗淋漓,让李砚心彻底清醒过来,也带来了难以言喻的羞耻和决心。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工作里,成了公司里最后一个熄灯的人。与汪屿森的联系,仅限于最必要的、通过助理传达的工作往来。她刻意避开所有可能单独相处的场合,连会议都尽量让周晓代为出席。那道无形的墙,被她亲手筑得更高、更厚。
汪屿森那边也异常沉默。项目依旧在稳步推进,他依旧精准严苛,但那份曾在深夜电话里流露出的探寻,在楼梯间爆发的复杂情绪,都被彻底收敛。他变回了那个纯粹的、无懈可击的甲方决策者。只有偶尔在项目汇报会上,当李砚心不得不发言时,她能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沉沉的,带着一种她不愿深究的审视。
就在李砚心以为这场迟来的、狼狈的告别仪式终于要无声落幕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带着更深的漩涡,找上了门。
那是一个工作日的下午,阳光斜斜地照进“远航”设计总监的办公室。李砚心正对着电脑屏幕修改一份图纸,助理内线电话打了进来,声音带着一丝迟疑:“李总,有位苏晚女士,没有预约,说想见您一面...很重要的事。”
苏晚?李砚心握着鼠标的手指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带来一阵慌乱的悸动。她沉默了几秒,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请她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苏晚走了进来。她今天没有穿那些柔美的裙装,而是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裤装,显得干练了几分,但眉眼间那份温婉依旧。只是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眼神深处藏着一丝极力掩饰的焦虑。
“李总监,打扰了。”苏晚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少了几分宴会上的从容。
“请坐,汪太太。”李砚心起身,示意她对面的椅子,亲自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办公室的门被助理体贴地关上了。
苏晚没有碰那杯水。她双手放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她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李砚心,不再是那种带着优越感的审视,而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坦诚,甚至...哀求。
“李总监,”她开口,声音有些发颤,“我知道,我这样贸然来找你,很唐突,也很...失礼。”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蓄勇气,“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屿森他...他最近状态很不好。非常不好。”
李砚心放在桌下的手悄然握紧,脸上却维持着平静:“汪总...工作压力大,项目在关键期,可以理解。”
“不,不是工作!”苏晚急切地打断她,眼圈瞬间红了,“是...是因为你,李总监。”她看着李砚心瞬间僵住的表情,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声音哽咽,“他晚上失眠,抽烟抽得很凶,书房的灯亮到凌晨...我问他,他什么都不说。但我不是傻子!从他那天庆功宴回来,领带皱得不成样子,整个人失魂落魄开始...我就知道了。”
苏晚的声音带着绝望的痛苦:“李总监,你们的事...很久以前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我不在乎过去!真的!我只在乎现在,在乎这个家!”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颤抖着手,从随身的爱马仕手袋里,拿出一个薄薄的、印着某知名妇产医院LOGO的文件袋,推到李砚心面前。
“我怀孕了。”苏晚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之力,“刚刚八周。”她泪眼朦胧地看着李砚心,泪水滑过苍白的脸颊,“李总监,你那么优秀,那么独立,你什么都可以有,有成功的事业,有光明的未来...可我只有他了,只有这个家了。孩子...孩子不能没有爸爸。”
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压抑的哭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求求你...离开他,好不好?别再出现在他面前了...求求你...” 最后三个字,带着卑微到尘埃里的绝望。
李砚心坐在那里,像一尊被瞬间冰封的雕像。她看着桌上那份小小的文件袋,白色的封皮像一个巨大的嘲讽。苏晚压抑的哭泣声,像细密的针,扎在她早已麻木的心上。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窗外的阳光灿烂得刺眼,却照不进她此刻冰冷一片的世界。时间仿佛凝固了,办公室里只剩下苏晚低低的啜泣和那份孕检单无声的重量。
9李砚心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送走苏晚的。那个女人离开时,眼睛红肿,脚步虚浮,像被抽走了灵魂,只留下那份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孕检单复印件,静静地躺在李砚心宽大的办公桌上。阳光斜射在纸面上,“宫内早孕,约8周”的字样清晰无比,像一个冰冷的判决。
整个下午,李砚心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开会,签字,听汇报,声音平稳,条理清晰。没有人看出异样。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像是被浸在了冰水里,又像是被架在文火上慢慢烤着,冷热交替,疼得麻木。
快下班时,内线电话响起,是助理:“李总,启元汪总电话,一线。”
李砚心盯着那部黑色的座机,响了三声,才缓缓拿起听筒。“汪总。”她的声音是一贯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汪屿森的声音传来,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不再是纯粹的公事公办:“晚上有空吗?关于商业街动线优化的几个问题,想当面跟你碰一下。地方你定。”
“抱歉,汪总。”李砚心打断他,语速很快,几乎没有停顿,“晚上有安排了。方案的问题,我让周晓明天带着修改稿去启元向您汇报,或者邮件沟通也可以,您看哪个方便?”她的话干脆利落,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斩断了所有可能的延伸。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沉默。这次的沉默格外漫长,沉重得几乎能透过电波压过来。李砚心能清晰地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
“...好。”过了很久,久到李砚心以为他会直接挂断时,他才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邮件吧。”说完,电话便被切断了,忙音急促地响起。
李砚心慢慢放下听筒,冰冷的塑料外壳贴着她的掌心。她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办公室空旷而安静,只有窗外城市黄昏的喧嚣隐隐传来。她拿起手机,拨通了周晓的号码。
“晓晓,”她的声音有些疲惫,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帮我订一张机票。时间越快越好,地点...随便哪里,清静点就行。项目收尾的事情,接下来你全权负责跟进。”
电话那头的周晓明显愣住了:“老大?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这么突然?”
“没什么大事,”李砚心看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金红色的余晖染红了天际,“就是累了,想出去透透气。项目按部就班,你在,我放心。”
挂了电话,李砚心打开邮箱。光标在收件人栏闪烁,她输入了汪屿森的工作邮箱地址。正文一片空白。她移动鼠标,点开附件上传窗口,选中了那份孕检单的扫描件。鼠标指针悬停在“发送”按钮上,微微颤抖。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办公室的光线越来越暗。最终,她移动鼠标,关闭了上传窗口。那份孕检单,被留在了她自己的电脑硬盘深处,像一个被埋葬的秘密。
她新建了一封邮件。标题:商业街动线优化方案V3及说明。正文只有一行字:“汪总,附件为修改后的方案及详细说明,请查收。后续具体执行由周晓负责对接。李砚心。”
点击。发送。
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一片冷白。她关掉电脑,办公室彻底陷入昏暗。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一片繁华的孤寂。十七年,像一个漫长而曲折的回环,起点是懵懂的心动,终点是冰冷的孕检单和这封没有温度的邮件。
结束了。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10三天后。滨海机场国际出发大厅,巨大的穹顶下光线通明,人流如织,广播声此起彼伏。空气里混合着消毒水、咖啡香和离别的气息。李砚心只拖着一个不大的登机箱,穿着简单的米白色亚麻衬衫和牛仔裤,素面朝天,站在安检口外。
“老大,真不用我送你进去?”周晓眼睛红红的,拉着她的手不放。
“行了,就送到这儿吧。”李砚心拍拍她的手背,笑了笑,笑容里有卸下重负后的轻松,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回去好好干,盯紧收尾,别给我丢脸。有事随时邮件我。”
“知道啦!”周晓用力点头,吸了吸鼻子,“你...一个人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玩够了就早点回来!”
“嗯。”李砚心应了一声,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在这时,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如同劈开潮水的礁石,突兀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汪屿森。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便装,没有平日里的精英气场,风尘仆仆,像是刚从某个重要场合匆匆赶来。他站在十几米开外的人流中,定定地看着她,胸膛微微起伏。他的脸色很差,眼下带着浓重的阴影,下巴上甚至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里面翻涌着李砚心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痛苦、挣扎、愤怒,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他紧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弓弦。
李砚心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窒息的闷痛。
周晓也看到了汪屿森,惊讶地张大了嘴,随即担忧地看向李砚心。
汪屿森迈开脚步,穿过停滞的人群,一步步朝她走来。他的步伐很沉,每一步都像踏在凝固的时光上。周围喧嚣的机场广播、人声,仿佛都被按下了静音键。李砚心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他停在她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风尘的气息。他的目光像烙铁一样锁着她,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要走?”
李砚心迎着他的目光,强迫自己站直身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和平静。“嗯。”她简单地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紧。
汪屿森眼底的红血丝似乎更重了,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压抑着巨大的风暴:“因为苏晚?因为她找过你?”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和痛楚,“你连问都不问我一句?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问什么?”李砚心猛地抬眼,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尖锐的回击,像压抑已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缝隙,“问你为什么让怀着孕的妻子来求我放手?问你为什么一边戴着婚戒一边在深夜问我当年?”她看着他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里面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挣扎让她心头狠狠一刺,但苏晚苍白流泪的脸和那份冰冷的孕检单,瞬间压过了所有翻腾的情绪。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彻骨的疲惫和苍凉:“汪屿森,我们之间...早就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汪屿森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击中。他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剧烈地变幻着,愤怒、不甘、痛楚、还有一丝无法言喻的脆弱...最终,所有的激烈情绪都沉淀下去,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凉和绝望。他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了。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机场广播在催促登机,一遍又一遍。
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极慢、极沉重地,点了点头。那动作里,带着一种放弃一切的沉重。
他缓缓地、近乎艰难地转过身,背对着她,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那挺拔的背影,在明亮喧嚣的机场大厅里,竟透出一种无法言喻的、被彻底击垮的佝偻和孤寂。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汇入涌动的人潮,最终消失不见。
李砚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温度的雕塑。周围的声音重新涌入耳膜,尖锐的广播,嘈杂的人声,行李箱滚轮的轰鸣...汇成一片巨大的、空洞的噪音。
“老大...”周晓担忧地扶住她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
李砚心回过神,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臂。她拉起登机箱的拉杆,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飘散在机场冰冷的空气里:
“走吧。”
她转身,挺直背脊,拉着箱子,一步步走向安检通道,走向那个没有他的、未知的远方。身后,是巨大的落地窗外,一架银色的飞机轰鸣着冲上云霄,划破蔚蓝的天际,留下一条长长的、逐渐消散的白线。
11异国小镇的阳光,有种和煦的钝感。时间在这里流淌得格外缓慢。李砚心租住的房子带一个小院,墙角爬着不知名的藤蔓,开着细碎的紫色小花。她每天睡到自然醒,在街角的面包店买一根刚出炉的法棍,去港口看色彩斑斓的渔船归航,或者在旧书店消磨掉整个下午。没有邮件轰炸,没有电话会议,没有那些需要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和需要反复博弈的图纸。
起初,是刻意的放逐。后来,竟也品出几分真实的宁静。
周晓的邮件定期会来,絮絮叨叨汇报着“星海新城”的收尾进展,字里行间都是打了鸡血的干劲。偶尔也会小心翼翼地提一两句启元,提那个名字。李砚心总是快速滑过,像避开烫手的火星。
这天傍晚,她坐在港口的长椅上,看着夕阳将海水染成一片熔金。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吹拂着脸颊。手机在帆布包里震动起来,是周晓。
“喂,晓晓。”
“老大!天大的消息!”周晓的声音激动得几乎要破音,“启元!启元变天了!”
李砚心握着手机的手微微一顿,海风似乎也停滞了一瞬。“慢慢说。”
“赵明远!那个死胖子!他负责的采购环节被审计查出大篓子了!吃回扣,虚报价格,金额巨大!证据确凿!”周晓语速飞快,像在放连环炮,“董事会震怒!直接报警抓人了!拔出萝卜带出泥,听说他背后还牵扯了好几个高层,启元内部现在大地震!”
李砚心静静地听着,远处的海鸥鸣叫着掠过金色的海面。赵明远的结局,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他那贪婪算计的嘴脸,浮现在眼前。
“那...项目呢?”她问,声音平静无波。
“项目?嘿!这下可彻底清静了!”周晓语气畅快,“没了那些蛀虫指手画脚,收尾顺得不得了!汪总...咳,启元那边现在雷厉风行,结算流程走得飞快,咱们的尾款估计很快就能到账了!”
“嗯,那就好。”李砚心淡淡应道。汪屿森...这个名字终究还是被带了出来。她眼前闪过他最后在机场那佝偻孤寂的背影。赵明远的倒台,对他而言,是扫除了障碍,还是带来了更大的漩涡?
“还有...”周晓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点迟疑和神秘,“老大,我听到点小道消息...关于汪总的。”
李砚心没说话。海风重新流动起来,吹乱了她的额发。
“听说...他和苏晚,好像分居了。”周晓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就在赵明远出事前后。启元内部传的,也不知道真假...”
李砚心握着手机,看着海面上最后一缕金光被深蓝吞噬。分居?她想起苏晚拿着孕检单时绝望的泪眼。心口某个地方,像是被细小的针尖轻轻扎了一下,泛起一丝微弱的、迟滞的疼,很快又被更深的、冰凉的疲惫覆盖。
“别人的家事,别瞎打听。”她开口,声音在黄昏的海风中显得格外平静,甚至有些疏离,“项目顺利就好。你做得很好,晓晓。”
挂了电话,夜色温柔地笼罩下来。港口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海水中,摇晃着,像一场不真切的梦。李砚心坐在长椅上,久久没有动。赵明远的倒台,启元的震荡,汪屿森的处境...这些曾与她命运紧密纠缠的风暴中心,如今听起来,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她站起身,拉紧了薄外套的领口,朝着小镇亮着温暖灯光的街道走去。身后,是深沉无垠的大海,包容着一切喧嚣与沉寂。
12时间在小镇温吞的阳光和海风中悄然滑过半年。李砚心几乎要爱上这种无所事事的钝感。她开始尝试用画笔记录下眼前的一切:港口停泊的旧船,面包店老板娘和善的笑纹,墙角那丛恣意生长的紫色小花。画笔落在纸上,沙沙作响,是一种全新的、平静的节奏。
周晓的邮件依旧准时,内容从鸡血满满的项目汇报,渐渐变成了日常的琐碎分享,偶尔夹杂着几句对国内某个新锐设计师的吐槽。关于启元,关于那个名字,她识趣地不再提起。
直到一个飘着细雨的午后。李砚心坐在临街咖啡馆的窗边,面前摊着画本,铅笔勾勒着窗外被雨丝模糊的街景。帆布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周晓的名字。
“喂,晓晓。”她接起,声音带着雨天的慵懒。
“老大!”周晓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同,少了咋咋呼呼,多了点郑重其事,“有件事...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
李砚心握着铅笔的手指微微一顿,铅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小点。“嗯?”
“启元的‘星海新城’...今天正式全面交付入住了。”周晓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场面很大,很多媒体都去了。我...看到了现场照片和新闻稿。”
李砚心没说话,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青石板路上。那个凝聚了她无数心血、也承载了太多复杂情感的项目,终于尘埃落定了吗?
“那个下沉广场的水景,还有商业体的玻璃幕墙...新闻里拍了好多特写,特别漂亮!尤其是晚上亮灯的时候,真的像你当初说的,成了整个区域最亮眼的‘城市客厅’!”周晓的声音带着由衷的赞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老大,你的坚持是对的!当初要是砍了,现在哪来这么震撼的效果!”
李砚心听着,眼前仿佛真的浮现出那片水景在夜色中波光粼粼,玻璃幕墙流光溢彩的模样。心口涌起一丝微弱的暖流,像冰封的河面下悄然涌动的一股暖泉。那是属于职业成就感的回响,纯粹而干净。
“还有...”周晓的声音再次迟疑下来,带着点小心翼翼,“新闻通稿里...汪屿森没有出席交付仪式。代表启元发言的,是他们的新任执行总裁。”
李砚心握着手机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窗外的雨丝似乎密集了一些,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听说...”周晓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好像...已经不在启元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铅笔从李砚心指间滑落,在画本上滚了几圈,停在未完成的街景一角。窗外的雨模糊了整个世界。他离开了启元?离开了那个他一手推动、倾注了巨大心血的“星海新城”?离开了那个象征着权力和地位的位置?
为什么?
苏晚呢?那个孩子呢?
无数个问题瞬间涌上喉咙,又被她死死地压了回去。她沉默着,听着电话那头周晓略带不安的呼吸声,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晓晓,”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知道了。”
挂了电话,她静静地坐在窗边。雨幕中的小镇街景在玻璃上流淌、变形。画本上那幅未完成的速写,街角的轮廓模糊不清。她拿起滚落的铅笔,指尖冰凉。最终,她没有再落笔,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更远处,那片被雨水笼罩的、灰蒙蒙的海平线。那里,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随着这异国的雨,一起沉入了寂静的深海。
13小镇的秋天来得悄无声息,空气里多了清冽的松针气息。墙角的紫色小花不知何时谢了,留下深绿色的藤蔓。李砚心离开的日子定了下来,就在下月初。她开始慢慢收拾行囊,那些画稿被仔细地卷好,放进行李箱最底层,像是封存一段柔软的时光。
回国前夕,她决定去爬小镇附近那座可以俯瞰整个海湾的山丘。算是告别。
山路平缓,铺着厚厚的松针,踩上去松软无声。阳光透过高大的松树林,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清冷而纯净,带着松脂的芬芳。她走得不快,思绪放空,只专注于脚下松软的路和呼吸间清冽的空气。
快到山顶的观景平台时,山路拐过一个弯。李砚心不经意地抬眼,脚步倏地钉在了原地。
前方的木质观景长椅上,坐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简单的深色夹克,背影挺拔而熟悉,却又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落拓感。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透过林隙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清瘦。深秋的风掠过林梢,吹动他额前几缕不羁的黑发。
是汪屿森。
李砚心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冷的麻木和巨大的轰鸣声。她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忘记了。世界在眼前褪色,只剩下那个坐在长椅上的身影,像一幅褪色的旧照片,突兀地出现在这异国的山林里。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找到这里的?
时间仿佛凝固了。风声,鸟鸣,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长椅上的男人似乎感应到了身后的目光,缓缓地转过了头。
四目相对。
空气瞬间凝固。
汪屿森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的目光沉静,像暴风雨过后的深海,深邃,平静,却又蕴藏着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疲惫刻在他的眉宇间,眼下的阴影依旧存在,但那双曾经布满红血丝、写满激烈挣扎的眼睛,此刻却像被秋水洗过,只剩下一种近乎苍凉的平静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隔着十几步的距离,隔着山林的寂静,隔着十七年的光阴和半年的离别。没有惊讶,没有质问,没有汹涌的情绪,只有一片沉沉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静默。
李砚心站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所有的思绪都断了线,所有的语言都卡在喉咙里。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看着他脸上被岁月和经历刻下的、无法掩饰的风霜。
山顶的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起地上的松针,打着旋儿从两人之间掠过。
14山顶的风,带着松林的清冽,吹过两人之间凝固的空气,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铺满松针的地上。那细微的声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汪屿森依旧坐在长椅上,没有起身。他看着她,目光沉静得像一泓深潭,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惊愕与无措。
“这里...视野很好。”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带着一点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他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身旁的空位,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只是约好在此碰面的旧友,“坐坐?”
李砚心站在原地,指尖冰凉。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着,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千头万绪堵在喉咙口,最终却只化为一个最苍白无力的问题,声音干涩得厉害:“你...怎么在这里?”
汪屿森的目光掠过她苍白的脸,看向她身后蜿蜒的山路,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听说这个小镇不错,适合散心。”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看来...推荐的人没骗我。”
李砚心看着他眼中那片沉静的、似乎洞悉一切的深海,看着他脸上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风霜,看着他平静得近乎苍凉的神情,所有关于启元、关于苏晚、关于那个孩子的疑问,都像被堵在了坚冰之下,一个字也问不出口。问了,又能如何?除了徒增难堪,还能改变什么?
她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在那片沉沉的、带着松针清香的寂静中,缓缓迈开了脚步。脚步有些虚浮,踩在厚厚的松针上,悄无声息。她走到长椅旁,隔着一点距离,坐了下来。木质的长椅冰凉,寒意透过衣料渗入肌肤。
两人并排坐着,中间隔着礼貌的、象征性的距离。目光都投向远处。脚下是绵延的松林,像一片墨绿色的海洋。更远处,是蔚蓝的地中海,在秋日澄澈的天空下,宁静地铺展到天际线,阳光在海面上洒下跳跃的碎金。
“项目...很成功。”汪屿森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他没有看她,依旧望着那片海,“你设计的核心部分,成了最大的亮点。”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李砚心看着海天相接处那一线耀眼的亮白,轻轻“嗯”了一声。喉咙发紧,说不出更多的话。成功的喜悦?早已被更复杂的东西冲刷得所剩无几。
又是一阵沉默。风更大了些,吹乱了李砚心的长发。她抬手将发丝拢到耳后,指尖冰凉。
“我离开启元了。”汪屿森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赵明远的事,只是个引子。很多事...积重难返。”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也好。累了。”
累了。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承载了千山万水的重量。李砚心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她能想象那场地震般的震荡,想象他身处漩涡中心的压力和疲惫。
“苏晚...”她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很轻,被风吹得几乎要散掉,“孩子...”
汪屿森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重新投向遥远的海平线,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带着一种沉痛的复杂。“孩子...很好。”他缓缓地说,每个字都像在斟酌,“是个男孩。”
李砚心屏住了呼吸。
“我和她...也谈清楚了。”汪屿森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有些责任,需要共同承担。有些路...终究只能各自走完。”他没有解释“谈清楚”的具体内容,也没有说明他和苏晚如今的关系状态。但“各自走完”四个字,像一把钝刀,在李砚心心头缓慢地划过,留下沉闷的痛楚和一种无法言喻的苍凉。
山顶的风,带着海水的咸腥和松林的苦涩,呼啸着掠过。远处的地中海,依旧蔚蓝,依旧平静,倒映着天空永恒不变的澄澈。阳光很暖,却再也无法驱散两人之间那深沉的、如同宿命般的寒意。
15风声在山顶盘旋,卷起松涛阵阵。脚下那片蔚蓝的海,在长久的沉默中,似乎也变得沉郁起来。阳光依旧慷慨地洒落,却照不进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冰冷的鸿沟。
汪屿森望着那片海,目光悠远,仿佛要将所有的过往和沉痛都沉入那片深蓝。他放在腿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这些年...”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越漫长岁月的沙哑和疲惫,“我总在想,如果当年...我追出去了,或者...我没有那么骄傲,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李砚心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没有看他,视线固执地定格在遥远的海平线上,那一片模糊的亮白刺得她眼睛发酸。图书馆门口那个雨夜,冰冷的雨水,焦灼的等待,最终决绝转身的背影...十七年的时光,并未让那画面褪色分毫。
“没有如果。”她的声音响起,很轻,却异常清晰,像冰珠砸落在松软的针叶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汪屿森,我们都不是十七岁的自己了。”
她终于转过头,看向他。他的侧脸在阳光下轮廓分明,刻着风霜,也刻着一种沉重的、被命运磋磨后的疲惫。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像在看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往事。
“你有了你的责任,你的牵绊。”她的声音很稳,没有丝毫颤抖,“那个孩子需要父亲,需要一个完整的家。这是你选择的路,也是你必须走完的路。”
汪屿森猛地转过头,对上她的视线。他眼中那片深沉的平静被打破了,翻涌起激烈的痛苦和挣扎,像困兽最后的嘶吼,却被牢牢锁在名为“责任”的牢笼里。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李砚心看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痛楚,看着他因压抑而微微颤抖的嘴角,心头最后一点残存的、微弱的不甘和怨怼,也终于在这沉甸甸的、无法辩驳的责任面前,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悯的释然。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松针在脚下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山顶的风吹得她衣袂翻飞,单薄的身影在辽阔的天地间显得有些渺小。
“该走了。”她轻声说,目光最后一次落在他写满痛楚和绝望的脸上,声音平静得像一泓不起波澜的秋水,“我们都该...往前走了。”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过身,朝着下山的路走去。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踩在厚厚的松针上,悄无声息。没有回头。
汪屿森依旧坐在长椅上,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挺直着,带着一种决绝的孤勇,一步一步,走下山坡,走过松林的转角,最终消失在那片墨绿色的阴影里。
山顶的风呼啸着掠过他耳畔,吹乱了他的头发。他依旧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阳光穿过松枝的缝隙,在他脚边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生。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指缝间,有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渗出,砸落在铺满松针的土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又很快被风吹干,了无痕迹。
远处,地中海依旧蔚蓝,亘古不变地拍打着海岸。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山风呜咽着穿过松林,像一曲无声的、苍凉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