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玉露》作者:游西

发布时间:2025-08-05 11:08  浏览量:1

简介:

所有人都觉得周越棠运气不好。

她嫁入睿王府当夜,睿王被迫出京办差,夤夜离去,竟再没能回来。

睿王殉职他乡,新寡的睿王妃屡屡哭晕过去。

但无人知道,王妃她是在人前装模作样,人后其实乐得飞起。

没了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丈夫,还有——

潮水般的朝廷抚恤,

数不尽的金银田产,

以及......

夏日午后,周越棠倚在树荫下的美人榻上,慵懒侧眸,扬手向烈日下的马奴扔了颗葡萄。

“喂,不许偷懒,认真伺候我的花。”

葡萄砸中额角,马奴侧身,高大魁梧的身影投下厚重的阴霾。

眸光深邃而犀利,似蓄势待发的危险困兽。

汗水浸透单薄的比甲,勾勒出偾张的胸膛。

提起半人高的大水桶,手臂肌肉遒劲隆起,喉结微动。

“奴遵王妃命。”

无比卑微,又无比......高贵。

周越棠口干舌燥。

“洗干净后等我。”

*

大好人生,风华正茂。优秀的男人当然也不止一个。

周越棠不明白,她不过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他生什么气?

挣扎着对他拳打脚踢,“卑微下贱的奴才,你哪来资格对本王妃发疯!”

马奴被她赶走了,可没多久又回来了,九龙伞并孔雀扇,旒冕下的冷硬面容熟悉又陌生。

“王妃,想孤了吗?”

精彩节选:

天气很好,风轻云淡的午后,春光煦暖,公主府里处处跃动着盎然生机。

“你今日气色不错,比一旬前好多了。”令昌长公主侧目打量越棠,“这才对嘛!你才十八,尚有百十来年的日子要过。早些想开了,故去之人也好安心。”

越棠牵唇一笑,“殿下所言甚是。”

“说过了,进了我赵家门,你我就是一家人。若不嫌弃,你也跟着三郎叫我阿姐吧。”

越棠乖顺应好,心中却唏嘘不已,一家人啊......

出嫁后就是夫家的人,这话不假,可她这位新妇,委实有些特殊。

越棠是周家独女,得天子赐婚,三个月前风风光光嫁入睿王府,正经成了一品亲王妃。睿王身为先帝爷幼子,时年二十一,当时多少人艳羡她好福气,摘得全京城最尊贵的少年郎为婿。

怎奈这福气比天上的流星还短命。新婚当晚,一道圣命突兀地打断了喜筵,睿王连个招呼都没来得及打,换下喜袍便出京办差去了。

越棠听闻消息愣了下,“我连王爷的脸都没看清,等他回来,要是我认不出人,那得闹笑话了。”

谁知睿王这一去,竟然是永别。

月余后,越棠出城相迎,只迎回了睿王的棺椁,年轻且尚未洞房的睿王妃就此成了寡妇。

天家那些亲戚,越棠还是在睿王的丧仪上认全的。所有人都唏嘘不已,对她报以最诚挚的怜悯,尤其眼前这位令昌长公主。

长公主与睿王一母同胞,对越棠自然更多一分亲近。睿王丧仪毕后,长公主常常邀越棠过府,闲话逗闷子,生怕她伤心坏了身子。

譬如今日。

公主府很大,连绵不尽的画楼重檐,雍容宏丽之处较睿王府有过之而无不及。长公主引越棠行至后苑,在池塘边的亭子里落了座。

“驸马前阵子去横溪,人尚未归,先着官船捎了这明前茶回京。”女使奉上茶点,长公主示意越棠尝尝,“你也是赶巧啦,今早刚到的。往宫里送的那一份,此刻恐怕还在都水监衙门里搁着呢,陛下他都不及你我有口福。”

先帝爷三子一女,令昌公主是整个皇宫悉心捧大的瑰宝,哪怕而今已出降,皇帝对这唯一的妹妹依旧很宽容,公主府偶尔有些逾制的排场,也并不计较。

越棠没忙着没吃茶,而是冲长公主一笑,“从来听闻驸马爱重阿姐,今日一见果真不假。哪怕走到天涯海角,驸马也时刻记挂着殿下您。”

长公主却一勾唇,艳光四射的玉容上添了丝嘲讽意味,“驸马尚主,谈什么爱重。他不是记挂我,是记挂着他的上峰罢了。”

奉承话说歪了,越棠目光一霎,忙掩袖吃茶。长公主察觉她尴尬,顿悔失言,暗道罪过罪过,人家新婚丧偶,自己在这儿说什么风凉话呢?

“前两天我进宫,见着陛下了。”长公主话锋转得略显生硬,“陛下向我问起你,言语间颇有些沉痛的意味。”

越棠惶然抬起眼,“陛下问起我......不知有何示下?”

“哎呀,你别慌张,陛下你还没见过吗?又不是苛责的人。”

长公主回头使了个眼色,将侍女都遣退了,方娓娓道:“令尊曾任右仆射,辅佐中宗、先帝与陛下三朝,乃是国朝肱骨之臣。你是周家的女郎,事情到如今这个地步,陛下只觉对不住你,对不住告老致仕的右仆射。”

越棠怔了怔,斟酌回应,“家父与我都是陛下的子民,为朝廷效命,本就是分内,陛下言重......”

“这些话,你留着面圣时回禀吧,在我这儿就免了。”长公主破有深意地看着她,“陛下感念周家的功勋,对于你的处境,自然格外挂怀。有些话,陛下虽不便直说,不过稍稍露分白,彼此都心知肚明——陛下的意思是,等过上三五年,你若愿意,他会降予你恩旨,准你风光再嫁,不必孑然一身,在睿王府中蹉跎一辈子。”

公主可以恣意妄为,可天家的媳妇,鲜有守寡再嫁的出路,毕竟事关天家颜面,再开明的皇帝,最多做到睁只眼闭只眼的地步。

越棠略感讶异,暂且也没放在心上。

长公主见她无甚反应,只以为她面皮薄,便粲然一笑,“你别不好意思,男女之间那些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必打心上过,可若拿来找乐子打发光阴,却正合适。棠棠,我不是要劝你嫁人,我是怕你错失许多乐趣。”

说话间,长公主明眸一睐,眼波往前宅的方向漾了漾。

“其实用不着等三五年。”长公主忽然压低声音,“只要你开口,我随时替你安排,必定神不知鬼不觉的,宫里不会听见一丝风声。”

越棠眨了眨眼,好容易才明白她的意思,惊得直摇头,”阿姐快别说笑了......“

话到这儿,不远处恰好传来一阵吵嚷,越棠的话不由顿住。侧耳细分辨,大约是两个年轻男子闹出的动静,声口都不大客气,颇有些气急败坏。

驸马南下未归,公主府中哪来的年轻男人,而且还是两个?越棠心中打鼓,眼睫一颤,低垂视线落在茶盏上,连余光都乖乖收好。

隐约听长公主一声轻哼,“又瞎闹什么!”

年轻男子的争执声很快飘近了,最后停在亭子外,问安后一个赞公主气色真好,另一个夸殿下风姿绰约。长公主却没忙着搭理,身子往后一靠,示意二人给越棠行礼。

“这位是睿王妃。”

两人又争相问候越棠,这会儿好好说话,声音还是很能入耳的,抬眼打量,形象也都不赖。左边那个挺拔魁梧、面貌英朗,右边那个丰姿俊美、温文尔雅,二十多岁的模样,皆是风华正茂。

越棠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两人还要套近乎,长公主却懒洋洋打断,“我这里正待客,你们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是有意叫我面上无光吗?”

越棠还没见过这样的长公主。她新婚而寡,虽然对那个盲婚哑嫁的夫君没感情,可年轻没经过世事的女郎,陷入这般境遇,免不了茫然无措。好在有长公主,打从睿王出京起,一直对她这位弟妇很关照,长公主在越棠心中,一向是凤仪华美的尊贵气象。

而此刻,庄重的美人嗔怨佯怒,氛围骤然暧昧。

两个年轻人驯服地收敛羽毛。挣扎片刻,倒是温润匀亭的那位先扬起脸。

“臣失仪,公主殿下请尽情地处罚臣,臣心甘情愿领受。只是殿下,可否先容臣问一句话?臣记得前日殿下金口玉言,今晚会赏给臣一个时辰,与臣共进晚膳。臣原本满怀期待,直到适才见到蔺哥哥,他却说殿下答应他今晚一道用膳!如此胡言乱语,擅自做殿下的主,臣怎么能不生气?这才想来殿下跟前分辩一二。”

边上那个魁梧的,听得涨红了脸,“谁胡言乱语?殿下亲口应允我,岂会有假!”

一个绵里藏针,一个气势逼人。两个风貌倜傥的青年,毫无障碍地发表争宠言论,这简直......大开眼界!

饶是小心谨慎如越棠,也看了好一阵,方才艰难地挪开眼。

直到长公主扶额轻叱,“都给我住嘴。”

两人乖觉噤声,转眼望向公主,眼中是如出一辙的诚挚祈盼,长公主则满不在乎。

“这也要吵?我的确答应过弘毅......”

女使忽然快步至长公主身边,弯腰耳语几句,公主听罢眉毛一扬,顿了顿继续说:“......也答应过重兰。那晚膳就一道用,我届时会着人去邀你们,谁若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好了,都退下吧,下回再这样放肆,我亲手抽他鞭子。”

人退下后,长公主神色如常,收回视线,笑意盈盈地问越棠:“这茶喜欢吗?再陪我吃两盏。”

越棠很为难,“今日叨扰阿姐许久了,府里还有事要安排......”

“也好,那就改日吧。”长公主不以为意,落落大方地起身相送。

临出府门,长公主又喊住她,“瞧我这记性,倒忘了同你说要紧事——三郎的梓宫如今停灵殡殿,后头陵寝与落葬之事,明日禁中会遣人来与你商讨。你别怕,我恐你支应不过来,特地嘱咐安排在公主府,万事有我替你担着。你明日过来,咱们一齐拿主意,安排好三郎这最后一程。”

越棠不胜感激。

睿王府的侍女伺候越棠上马车,一路回府,越棠却渐渐心惊。

“我是不是撞破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了?长公主一定嫌我很碍眼。”

侍女说:“王妃多虑了,长公主放心让您瞧见,便是因为信得过您。”

“可我一点也不想瞧见啊!背负这样大一桩秘密,哪怕长公主不疑我,也是平白多出了一份致命的责任。”

长公主对她很和善,她当然感念,可更多是诚惶诚恐。与皇室中人打交道,一定要处处留心,切不可仗着人家礼貌客气便蹬鼻子上脸,这是她临出阁前,父亲对她的殷殷叮咛。

见越棠愁云惨淡,侍女扯了扯嘴角,“其实吧......王妃不必自扰,这还真不算多大的事。我朝高祖以降,皇室血脉一向阳盛阴衰,所以公主们往往都很得宠,到年纪出宫开府,也如亲王府一般豢养清客相公,从来如此,不会有人说闲话的。至于有没有旁的什么,那就是殿下与相公们两厢情愿的事了,王妃只管放宽心吧。”

“当真?”越棠听得一愣一愣的,“我却没听闻过这些,你别是诓我吧?”

侍女笑说:“陛下这一辈往上数三代,只得令昌长公主这一位女郎,京城已许久不见公主风姿了。王妃您年轻,自然不知数十年前的旧事,奴婢在宫中长大,没少听老嬷嬷们话当年,这才略知一二。”

越棠迟迟噢了声,心道原来是源远流长的传统,所以适才长公主才会怂恿她,并且怂恿得那样丝滑、直接、理直气壮。

说话的功夫,车驾已经停稳了。越棠下车后吩咐侍女,“明日还要去公主府,你记得去交代一下。”

侍女应是,随越棠迈上石阶,身后却平地起惊雷,传来一声马儿尖锐的嘶鸣。转头看,只见那两匹拉车的宝马和疯了似的,撒开蹄子就往前莽,直冲石阶上的越棠而来。

车轮已经上了轫,等闲是动不了的,可马儿不知怎么受了惊,顿时力大无穷,拖着车辕在青砖石地上碾出刺耳的巨响。太离奇,众人一时都吓呆了,惊惧之下越棠甚至忘记了挪步子,眼睁睁见着那疯马朝她扑过来。

电光火石间,终于有人动了。那身影格外矫健,刷刷两下,嘶鸣声就在半空中戛然而止,马儿刹住蹄子,抽动两下,“哐哐”栽倒在地上,连带后头那硕大车厢轰然侧翻。

王府的侍卫如梦方醒,终于冲上前,将那肇事马团团围住。

越棠惊魂未定地抚着胸膛,一边努力辨认那个出手相救的人。

“他不是侍卫吧,是什么人?”

王府管事循声匆匆赶来,抹了把额上冷汗说:“回王妃,他是府里的马奴。”说着朝那人招手,“你,过来!王妃问你话。”

越棠不过随口一问,回头好让人放赏。见管事把人喊到跟前来,她只得停步,偏身望过去。

一道灰青色的身影慢慢走近,腰身低伏,步伐却很沉稳,在石阶下站定后,从容行礼。

“奴有罪,让王妃受惊了。”声音生硬低哑,滞涩得仿佛这辈子第一回开嗓。

日头移到了门楼飞檐后头,余晖斜挂,恰好照得他半边人炽烈,半边阴郁沉寂,更平添一分诡异况味。

越棠一怔,心道哪来的马奴,气质还挺别致?

她回过神,示意人起来,“你出手相救,我谢你还来不及,何罪之有?”

管事却插嘴:“王妃娘娘有所不知,适才冲撞您的那两匹马,平日里便是由这马奴照看的。马忽然疯了,他脱不了干系,虽然及时出手,未至于酿成大祸,可仍难逃失职的罪责。”

管事说完侧头打量,见地上的马儿早没气息了,一缕惊魂定下来,又开始痛惜。

“这是先头王爷最爱的宝马,王爷出宫开府那年,陛下亲赏的......”管事想起故主,悲从中来,指着马奴的鼻子怒斥,“你犯了这样大的错,王妃娘娘是善性人,不与你计较,可府里也留不得你了。”

闻此言,沉稳的马奴终于有了一丝动容,僵硬地向越棠求饶。

“奴知罪,请王妃责罚,奴无不领受,惟愿王妃开恩,暂且不要将奴赶出府。”

他微扬起头,半张脸现在明灭不定的光影里,越棠视线扫及,又是一怔。怎么形容呢,这绝对不是一张马奴该有的脸。

越棠这辈子见过的男人虽不多,但只同她那位素有“芝兰玉树”美称的长兄相比,眼前这微贱的马奴,单论五官可以说是一骑绝尘。适才他与马儿搏斗,混乱间幞头歪在一边,丛丛乱发垂下,可......

可粗服乱头,仍难掩国色。

越棠一个念头没叹完,恰有风吹过,马奴乱发被吹得飘飞,露出深浓的眉眼、下颌桀骜而流丽的线条,以及一道细长的疤,从颌骨直达鬓角。

......咦?

那一定是被利刃所伤,深而细,隔这老远犹能瞧见痕迹。越棠愈发确信,这是个有故事的马奴。

越棠心绪复杂,说不出的怪异滋味。

她不欲再逗留,只吩咐管事:“重赏他。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赶他走。”

回到内院,越棠问相随的侍女:“那马奴进王府多久了?”

越棠身边最得力的侍女有两名,一名叫双成,是她从周家带来的。眼前这名唤作平望,是睿王府的人,大婚那日,睿王亲自拨她到王妃身边掌事。

平望摇摇头,“奴婢不记得他,必然不是王府旧人,进府里至多三个月。”

“找机会,悄悄去打听他的来历。”越棠忖了忖,“今日出事的马也有古怪,让管事的仔细查查,别不动脑筋,尽会找软柿子捏。”

平望郑重答应,“王妃所言甚是。如今朝堂时局不稳,王府又在风口浪尖上,合该小心谨慎。府里日常出入的人员,奴婢都会着人再查查底细,以免有不明不白之人混进来。”

平望退下后,双成提着食盒进来伺候。

“平望姐姐怎么心事重重的?”双成晌午没陪在越棠身边,所以府门前的变故,只听人转述了大概,“都说外头时局紧张,王妃,那咱们是不是要做些打算,学人家狡兔三窟?”

越棠轻笑,“紧张什么呀,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单纯看不惯管事的没眼色罢了。”

“可自打王爷薨逝,太子殿下下落不明,宫里就只剩下孙贵妃所出的皇子了。孙贵妃夺嫡之心路人皆知,王爷从前一向都是坚定的太子党,日后若贵妃真坐上太后之位,睿王府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越棠推了推桌上的玉盏,示意双成吃点心,“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论调?陛下春秋鼎盛,至少还有四十年可以活,四十年之后的事,谁说得准?何况王爷是皇子们的叔父,没有偏帮谁的道理,他辅佐太子,只是因为太子是陛下册立的储君,君臣之道,天经地义。”

“噢,那敢情好。”双成懵懂地应了。

夕阳斜照,暖融融的金辉洒满厅堂,光影里浮尘漫飞,时辰无声而闲散地流过。双成是个不大想事儿的姑娘,见越棠不上心,她那一丝担忧很快烟消云散,靠着引枕坐下,悠哉悠哉地剥枇杷。

朝堂上的血雨腥风,只要与自身无涉,便是一出出精彩大戏。

“要我说,太子殿下也是点儿背。”双成啧啧叹,“去岁初冬,天有异象,紧接着鄞州闹饥荒,陛下派太子往鄞州督办赈灾。赈灾不算太棘手的差事,办好了,名声极盛,最适合年轻人积累政绩。谁知道后来竟闹出那么多事,真是亘古罕有。”

越棠摇着团扇,不赞同地说:“赈灾可不仅仅是架个粥棚、每日发放口粮这么简单。一城数十万的人口,灾疫横行,多少银两和物资需要从朝廷一层层拨下去,这个过程耗时长,经手的人不计其数,要一样样安排妥帖,学问可大了。太子殿下年轻没经验,或许轻敌,可詹事府的宫相们怎可能不懂?”

“王妃是说,太子殿下是着了人的道?”

枇杷多汁清甜,抿一小口,滋味儿叫人浑身都舒坦。越棠眉眼弯弯,一时都顾不上答话。

双成兀自思忖,“也对,太子殿下至鄞州后,赈灾推行得很不顺利,不多久还传出了消息,说太子殿下贪墨赈灾银两......太子是储君,往后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哪会贪这点银子!可见有人背后使坏,一边阻止赈灾施行,一边造谣,抹黑太子的名声。”

太子就不贪银子?不见得。但贪得这么明目张胆、万众瞩目,太子又不是傻子,决计做不出来这种事。

“连奴婢都不信,京中的百官更不会信,可鄞州城饥寒交迫的无辜百姓,却没有精力分辨权贵们的争斗。太子名声这么坏,陛下无法,只能把他撤回来。”

说到这儿,双成重重叹了口气,“就是可惜了王爷。陛下为国运考虑,紧急遣王爷去鄞州把太子替回来,逼得王爷连大婚之礼都没行完。结果到了鄞州,竟遇上暴民动乱,王爷生生就折在了里头,太子殿下也失踪了,至今都没个准话。”

鄞州之乱不成气候,很快被平定,但经此事,朝廷折损了一位亲王、丢了一位太子,确实是千百年难遇的稀罕事。

事情发生已三月有余,陛下显然没有放弃,一茬茬的大军不停歇地开进鄞州群山间,搜寻太子的踪迹。

陛下或许爱子心切,不肯接受现实,但京中多数人嘴上不说,实际已不抱期望了。

太子殿下的存在,迅速地被丢进了历史的尘埃。孙贵妃气焰高涨,臣子们有了新的效忠对象,仍在过往流泪伤怀的,只是少数人。

双成便是其中之一,情绪上头,枇杷也不剥了,“咚”一声掷回了铜盘里。

“东宫十率府,江陵府也有数万精锐,王爷怎么能死在那些散兵游勇的手底下?不合情理,也不公平。”

越棠多少也有些惆怅,“哪怕天潢贵胄,也是一样脆弱的血肉之躯。世事无常,可见把握眼前的快乐最重要。”

天色渐晚了,层云翻涌,掩去灿烂的斜晖,只余云边晕染一点金芒。檐下有离群的鸟,急促哀鸣了两声,扑腾着翅膀掠过去,忽然便显得很萧索。

双成凄然侧过头,“王妃您其实也伤心吧......”

越棠说不出话,倒不是伤感,而是一片横贯千古、江山兴亡的苍凉感。胸口郁塞着,深深吸气,忽然眉头却一动。

“咦,好香,晚膳有长公主送的时鲜吧?”说着便起身,佯佯往外间去,也顾不得什么世事沧海桑田了。

另一头,平望的办事效率很高,越棠还在用晚膳,她已经回来复命了。

越棠面对平望,就不如对双成那样随意。她颔了下首,不紧不慢地喝完了最后一碗羹汤,方施施然拈起温吞的巾子,在唇上抹了抹,一边行到外头游廊上。

平望跟上去,压声道:“回禀王妃,奴婢查问过了,那位马奴底细清白,虽然进府时间不长,尚且不到三个月,但办事做活都很尽心,从未出过差错,寻常少言寡语,性情也很安分。自从进王府起,他便不曾出过门,更不曾同京中谁人来往,大抵是无碍的。”

其实相比这些,越棠倒更在乎他叫什么。

“他姓赵,润州人。因为家穷,不曾进学,所以没有正经名字,只说自己在家中行四。”

赵是国姓,全天下有数不清的赵四,如此平平无奇,倒与他显眼的气质很不相符。

平望说:“从前王爷身边有位随从,叫做赵晟,很得王爷信任,也是润州人士。那马奴来王府时,自称是赵晟的亲戚,由他引荐来王府谋一份差使,手上还有赵晟亲笔所写的书信。长史核实过,错不了,这才将他留下了。”

越棠心下了然,“那个赵晟,也跟随王爷去鄞州了?”

“是,鄞州动乱中,王爷身边的近侍一个也没能活下来......哦,那马奴刚寻到府上时,身上也带着重伤,修养了一个多月才见好。因无人看顾,便只在马厩里当份下差。”

“都是可怜人,往后照看些吧。”越棠直叹气,“明日去请个郎中替他瞧瞧。”

挺好的小伙子,若坏了品相,那多可惜。

*

转天上,越棠依约赴长公主府。

临出门时,恰好才套了车,伺候的马奴尚未退下,定睛瞧,还挺巧,正是熟面孔。

越棠忽然心念一动,给平望使了个眼色,“让他来御车。”

平望走过去将人拦住,谁知磨磨蹭蹭了半天,竟又独自回来了,一脸的无奈。

“回王妃,他不愿意。”

什么?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马奴,还有一身反骨!

越棠是清贵人家长大的女孩儿,父亲官至右仆射,兄长在门下任职,家里人都宠她,规矩礼教上却不懈怠,越棠从小到大,几乎没干过一件出格事。和一个奴仆争执起来,自然大大失了身份,何况她如今是睿王妃,多少双眼睛盯着她,更不能行差踏错。

可是奇怪,此刻越棠只觉不痛快极了。尤其那马奴虽躬身立在墙根儿下,但越棠完全能想象,他低垂的面容上,是怎样桀骜的一副神情。

还是双成最懂她的心思,她凑近越棠耳语,“王妃想教训他吗?奴婢领他去角门内,您从影壁后头绕过去,不会有人瞧见的。王府中是您当家,再没有老爷和夫人的耳报神啦。”

越棠顺手摸过一根马鞭,掩在翩翩广袖下,盈盈笑开了。

“好啊,就这么办,本王妃要教教他规矩。”

越棠借口说天热,遣平望回内院取她的彩画玉骨扇,自己则一闪身,蹁跹踏入仪门内。

往东边走,果然看见双成在墙根儿下等她。

“在里头,”双成朝漏花窗后努努嘴,“王妃放心,奴婢替您望风。”

日头还早,夹道里照不见日光,气氛森森然。马奴孤身而立,越棠此时才注意到,他其实生得很高大、很雄壮,而自己呢,没有了王妃前呼后拥的排场,势单力薄,对峙起来并不占优。

越棠忽然觉得自己是昏头了,怎么偏要同一个微末马奴置气。可人都到了这里,抽身而去反倒更奇怪,只好抽出马鞭,试探着抖了抖,然后“啪”一声抽在面前的青砖地上,给自己壮胆。

“我命你御车,这是荣耀,你为何不愿意?”伴随着抽破长空的猎猎呼啸,她的叱责听上去很有威势。

马奴丝毫不为所动,“奴容颜破损,有碍观瞻,奴不愿给王妃丢人。”

这个回答恭谨而冷漠,越棠不乐意,玉腕轻抬,又抽了一鞭子。

“这是我要考虑的问题,不是你。你只需听从我的吩咐,没有人教过你规矩吗?”

“回禀王妃,奴粗鄙不堪,不通礼节,只会在马厩里照料马匹,不敢出门随王妃登京中高门。”

“......你是不是听不懂话?”越棠开始怀疑他是故意的。她着了恼,“你叫什么名字?”

马奴连名字都没有,越棠已经听平望禀报过了,此时一问,不过是气闷之下企图羞辱他。

果然,马奴的腰杆似乎弯得更低了,答不上话。

越棠扬起下巴端详他,好半晌笑说:“没有名字么?那多不方便,还是有个名字的好。你既投身王府,便由我说了算,往后你便叫‘铭恩’吧,铭记恩德,好好当差,王府必然不会亏待你。”

“赵铭恩,”多朗朗上口的名字啊,越棠对自己的决定很满意,“你记住了吗?”

得王妃赐名的赵铭恩终于有了反应,肩头微微耸动,似乎有意见,可到底只闷声应了句“是”。

越棠说:“还算识相。行了,赵铭恩,随我出门吧,我命你御车。”

没想到赵铭恩仍不愿松口,再次拒绝了她。越棠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硬气的奴仆,匪夷所思之余,倒束手无策,拿不准接下来要把他怎么办。

她抬手指向赵铭恩,“你以为王府是随你心意来去的地方吗......”因为心里没好气,手里的鞭子也跟着抖动,话音一转,手上力道没控制好,马鞭便颤巍巍卷上了马奴的肩。

越棠自己先惊了,忙收回手,可长长的鞭子像条灵巧的小蛇,出其不意地从他耳边擦过,“唰”地打散了他的发髻。刹那间,马奴下意识地抬头,两道视线如箭,穿过一头乱发向她射来,犀利而冷漠,下颌那细细一道伤痕更添凌厉,标致如雕刻般的五官霎时锋锐起来,如一头蓄势待发的兽。

越棠被生生逼退半步,回过头一迭声喊双成。

双成匆匆赶来,“王妃,怎么了?”又打量那马奴,只见他恭顺地低着头,形容凌乱,浑身透着狼狈,不像是敢对王妃不利的模样。

越棠几乎疑心自己适才是看错了,那一瞬的气魄与威慑,怎可能属于区区一介马奴?

越棠心头骤跳,撇下赵铭恩转身就走。走出好远,一口气方缓过来,恨声嘱咐双成:“我看明白了,那赵铭恩百般推诿,是因为他压根就不会驾车。这样的人做什么马奴?打发他去后苑伺候草木吧。”

睿王府的后花园广阔得一眼望不着边,天渐热,大太阳底下干活必然辛苦,正好锉锉赵铭恩的锐气,看他还敢再对她的命令挑三拣四吗?

双成茫然地咂嘴,“赵铭恩......”脑筋一动,便明白过来是谁,“王妃放心,奴婢亲自去安排,保管叫他夜夜都辗转难眠,后悔今日在王妃面前的表现。”

越棠点点头,却又说:“也别太为难他,我们周家家风俨然,从没有苛待奴仆这种事......你去问问平望,给他找的郎中何时来看诊?脸上的疤痕褪干净了再去晒太阳。”

这么讲究?双成心中犯嘀咕,“您是真心要为难他吗...... ”

两人没等到平望,倒是王府长史先出现了,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来,见了越棠倒一怔。

“王妃娘娘,您要出门?”

长史身为朝廷命官,是王府在外的表率。上告天听、官员往来、婚丧嫁娶之类事宜,都有长史话事的余地。越棠很尊重这位长史,所以并不觉他逾矩,颔首道:“令昌长公主说,禁中要安排王爷落葬之事。”

“臣有罪,臣竟然忘记知会王妃娘娘。”长史一拍脑袋,连忙解释,“今日一早,公主府遣人来相告,禁中派来的大人坚持要在王府议事,公主稍后会同大人一道过府,王妃就不必移驾了。”

越棠乐得不必出门,略等了半个时辰,便听人报贵主至。她亲迎至府门上,却没料想跟在长公主身后的那位年轻官员,居然也是个旧相识。

一无所知的长公主,还热络地替越棠引荐,“这位是秘书丞,如今充翰林院知制诰。三郎落葬事宜,便由他替代传陛下的意见。”

秘书丞风姿卓越,神俊非凡,长公主同越棠视线相撞时,还朝她隐晦一笑,笑容里写满了“你懂的”。

秘书丞丝毫不察,礼数无可挑剔,“臣宋希仁请王妃安,愿娘娘节哀。”

春风化雨般的目光,并恰到好处的哀致,得体却没什么温度。

这张脸带出越棠不少回忆,她惬意悠长的闺中岁月、酸甜懵懂的少女情怀......统统丢进了溆水,滚滚赴东流。

至于男人呢,风花雪月的小插曲,转身攀上青云梯,风过便无痕。瞧模样,如今已是天子近臣了,往后前途无量。

因为宋希仁的出现,越棠本来就不大好的心情愈发低落。

众人沿王府中路,移步至二进上的正殿商谈。亲王爵位上的殡葬事仪制十分繁琐,拉拉杂杂事无巨细,好在长史很靠谱,主动揽责,与宋希仁讨论得热火朝天。

越棠听得脑仁发胀,几乎没怎么发话,思绪游移,最后不自觉地又回到宋希仁身上。

她垂下眼帘,却遮不住余光里宋希仁的身影。他不大一样了,更内敛,更从容,更......无瑕。爱慕过的人出落得愈发完美,其实也不算太糟糕吧?毕竟说明了她眼光好,少女心托付给值得的人,总比回过头来深恨自己曾经眼瘸,要好多了。

无限唏嘘,唏嘘中还有一丝不爽。一别经年后重逢,话没说两句,她这边已经吹皱一池春水了,他却仍一副八风不动、长袖善舞的模样,好像根本没认识过她。

真不爽啊......嗯?谁喊她?

越棠抬头,却见宋希仁正注视她,目光清冷皎洁,又似乎微微含笑。她努力学他端起公事公办的架势,“宋大人通晓典仪,拟定的仪程自然无有不妥。我年轻,没经过事,宋大人与长公主定夺便是,我没什么意见。”

宋希仁点点头,“睿王殿下英年不永,陵寝来不及修建,如今暂停灵殡殿,到底不是长久之计。那就依长公主所言,选定五月初三,由王妃扶灵送殿下入钟寿山,于皇寺安置。届时王妃也可去左近查看殿下的陵寝,有何不妥之处,臣会替王妃传令礼部。”

钟寿山距京城百里,三面群山环绕,是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历来是国朝天子长眠之地。送睿王最后一程,这是她身为王妃不可推卸的责任,只不过路途不算近,来回少说得十天半月。

越棠这辈子没出过京城,面上端稳答应,心中不免打鼓。

宋希仁恰在此时开口,“臣得陛下信任,觍为吊祭使,此番将与王妃同往。臣一路定会尽力为王妃分忧,王妃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