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 他跪在我面前求退婚 阿妩 我对不起你 但我真心爱慕你的丫鬟绿珠 上

发布时间:2025-12-20 00:00  浏览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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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将军府嫡女,未婚夫是温润如玉的探花郎。

他跪在我面前求退婚:“阿妩,我对不起你,但我真心爱慕你的丫鬟绿珠。”

我点点头,勉强笑了笑:“你自去吧。”

满京城都在看我笑话,笑我留不住男人。

大婚那日,我披上嫁衣,坐上了东宫迎亲的凤轿。

前未婚夫拦在轿前,红着眼问我:“阿妩,你为何嫁他?”

轿帘未掀,我只淡淡道:“因为他是太子,而你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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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春日寒

春日的将军府,本该是姹紫嫣红开遍,暖风熏得人醉。可沈妩只觉得冷,那股寒意从指尖丝丝缕缕渗进来,顺着血脉,一路凉到心底。

窗外那株西府海棠开得正盛,团团簇簇,粉白相间,热闹得有些刺眼。这是去年开春时,林晏之亲手为她种下的。他说:“阿妩,海棠无香,但我愿为你寻来世间所有的芬芳。”

言犹在耳。

侍女绿珠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茶叶在白玉般的瓷盏里缓缓舒展,热气氤氲,模糊了她清秀温顺的眉眼。

“小姐,用些茶吧,刚送来的,最是清心。”绿珠的声音细细的,带着一贯的恭谨,将茶盏放在沈妩手边的黄花梨木小几上。

沈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绿珠今日穿了身半新的水绿色裙子,料子普通,是府里丫鬟的份例,但腰身掐得恰到好处,衬得身段窈窕。她低垂着头,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鬓边簪了一朵小小的、新鲜的栀子花,香气幽幽。

“这花……”沈妩开口,嗓子有些哑。

绿珠似乎颤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回小姐,是……是奴婢今早在园子里摘的,想着应景。”

应景?沈妩扯了扯嘴角,没再说话。她移开目光,望向窗外。林晏之说喜欢她院里的景致,常常不请自来。今日,他也会来吗?为了什么?

心口那处钝痛,又开始隐隐发作。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廊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温雅节奏。是他。

沈妩搁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

帘栊轻响,林晏之走了进来。他穿着月白色的直裰,玉冠束发,眉眼清隽,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探花郎模样。只是今日,他脸上惯常的温柔笑意不见了,唇线抿得有些紧,目光触及沈妩时,飞快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垂下。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径直走到她身边,唤一声“阿妩”,而是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了。

“晏之哥哥?”沈妩唤他,声音是自己都未料到的平静。

林晏之喉结滚动,目光掠过沈妩,又极快地扫过她身后低头侍立的绿珠。绿珠的身子似乎抖得更厉害了些。

下一刻,在沈妩愕然的目光中,林晏之撩起衣袍下摆,竟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咚”的一声闷响,膝盖砸在光洁的金砖地上。

满室寂静,唯有窗外偶尔几声鸟雀啁啾,显得突兀而讽刺。

沈妩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眼前的人,这场景,都变得有些不真切。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未婚夫,看着他低垂的头颅,看着他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

“晏之哥哥,你这是做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出去,空洞洞的。

林晏之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有痛楚,有挣扎,但最终被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覆盖。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磨过:

“阿妩……我对不起你。”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沈妩的皮肉里。

他继续说着,语速越来越快,仿佛生怕一停下来,就再也鼓不起勇气:“……婚约之事,是晏之负你。我……我真心爱慕绿珠姑娘,此生非她不娶。我与她……早已情投意合,互许终身。阿妩,你打我骂我,甚至杀了我,我都认。只求……只求你成全我们!”

说完,他竟以额触地,重重磕了下去。

绿珠在他开口说“爱慕”二字时,已然软软跪倒在地,呜咽出声,泪珠成串滚落,打湿了衣襟。她不敢看沈妩,只对着林晏之的方向,不住摇头,却又说不出完整的话。

沈妩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刺痛传来,才让她确信,这不是一场荒诞的梦。

她的未婚夫,与她青梅竹马、订婚五载的探花郎,此刻跪在她面前,口口声声说,爱慕她的贴身丫鬟,求她成全。

多可笑。

她看着林晏之伏地的背影,看着绿珠颤抖的肩膀,看着这满室看似痛苦煎熬、实则早已将她排除在外的两个人。心底那点残存的暖意,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封的荒原。

原来,那些温言软语,那些海誓山盟,那些他亲手种下的海棠,都比不过一个丫鬟鬓边的栀子花香。

原来,她沈妩,堂堂镇北将军府的嫡女,在他林晏之眼里,是如此可以轻易辜负、随意舍弃的。

没有预料中的天崩地裂,没有嘶声力竭的质问。极致的痛楚过后,竟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试着弯起嘴角,想挤出一个笑。脸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试了几次,才终于牵起一个极淡、极勉强的弧度。

她听见自己用一种异常平稳,甚至堪称温和的语气说:

“好。”

“你自去吧。”

林晏之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他似乎设想过沈妩的千百种反应,怒斥,悲泣,甚至摔打东西,唯独没想过是这样平静的“好”,和一句轻飘飘的“你自去吧”。

绿珠也忘了哭泣,睁着泪眼看向自家小姐,脸上血色尽褪。

沈妩却已不再看他们。她转回头,望向窗外那株灼灼的海棠,春日明亮的阳光透过花叶洒下来,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晕。

“婚书和信物,”她背对着他们,声音飘渺,“我会遣人送回府上。从今往后,你我嫁娶,各不相干。”

林晏之嘴唇翕动,还想说什么,可对着沈妩那单薄挺直的背影,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最终,只是又深深磕了一个头,哑声道:“阿妩……多谢。”

然后,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走到绿珠身边,将她扶起,两人相携着,一步步退了出去。自始至终,绿珠没敢再抬头看沈妩一眼。

房门被轻轻掩上,隔绝了外面的光影,也隔绝了那两个人。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冰冷缓慢。

沈妩依然望着那株海棠,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睛酸涩得再也承载不住,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毫无征兆地滑落,砸在她紧紧交握的手背上,迅速变得冰凉。

第二章:碎玉声

林晏之退婚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乘着料峭的春风,一夜之间飞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镇北将军沈阔长年戍边,府中只有沈妩和她的继母柳氏主持中馈。柳氏并非沈妩生母,平日里也算相安无事,但此刻,将军府的门楣仿佛骤然蒙尘,她这个当家主母自然也成了旁人议论的焦点。

“听说了吗?沈家大小姐被退婚了!”

“何止退婚,你可知那林探花是为了谁?竟是为了沈小姐身边的一个丫鬟!啧啧,真是丢尽了脸面。”

“可不是么,堂堂将军嫡女,竟被一个下人比了下去,这往后,可怎么议亲?”

“哼,恃宠而骄罢了。沈将军远在边关,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如今连个男人都留不住,也是活该。”

茶楼酒肆,闺阁后院,处处都是压低的议论声和意味深长的眼神。那些曾经羡慕沈妩好姻缘的,如今都换上了或同情、或嘲讽、或幸灾乐祸的嘴脸。将军府的门庭,似乎一下子冷落了许多。

柳氏坐在正厅上首,脸色阴沉地听着管家禀报外面流传的风言风语,手里的帕子拧成了麻花。她斜睨了一眼下首安静坐着的沈妩,心中又恼又烦。恼的是沈妩不争气,带累全家名声;烦的是自己还要替她收拾这烂摊子。

“阿妩,”柳氏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慈和一些,“外面那些混账话,你不必往心里去。只是这婚事……林家如此欺人太甚,我们沈家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你父亲虽不在京中,但还有你舅舅,还有诸多世交,定要那林家给个说法!”

沈妩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头上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脸上脂粉未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她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柳氏说的不是自己的事。

“母亲,”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不必了。”

柳氏一愣:“什么不必了?”

“不必去讨什么说法。”沈妩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婚是我同意退的,信物也已交还。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沈家与林家,也不必因此交恶。”

“你!”柳氏气得站了起来,“你说得轻巧!你知道外面现在都怎么说你,怎么说我们沈家吗?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日后……”

“日后如何,是女儿自己的事。”沈妩打断她,站起身,对着柳氏福了一礼,“女儿累了,先行告退。”

说完,也不看柳氏铁青的脸色,转身便走。步伐依旧端庄,背脊挺得笔直,只是那背影落在柳氏眼里,无端透着一股孤绝。

回到自己的“听雪轩”,沈妩挥退了所有下人,只留自己一个人在屋里。

她没有哭,也没有摔东西,只是走到内室的一个紫檀木匣子前,打开了它。

里面整整齐齐放着许多东西:一对莹润的羊脂白玉佩,是订婚时交换的信物;一沓厚厚的书信,是林晏之这些年写给她的,字迹从青涩到隽秀,内容从诗词唱和到生活琐碎;几样精巧却不甚值钱的小玩意儿,泥人、草编的蚱蜢、一枚磨得光滑的鹅卵石……都是他随手送她的“心意”。

最底下,压着一幅小小的卷轴。沈妩将它取出来,缓缓展开。

画上是去年上元灯节,她提着盏兔子灯,站在熙攘的人潮里回眸一笑。画旁题着一行小字:“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晏之为阿妩绘于上元夜。”

画技说不上多么高超,但人物神韵捕捉得极好,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璀璨,盛满了无忧无虑的欢喜和情意。

那是林晏之熬了三个晚上画成的,作为她去年的生辰礼。她当时欢喜得不得了,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以为这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见证。

沈妩的手指轻轻抚过画中人的脸颊,指尖冰凉。

她看了很久,然后,将画卷慢慢卷起,连同匣子里的所有东西,一件不落地,全部拿到了窗边的火盆旁。

早春天气,屋里还燃着炭火,火盆中银丝炭烧得正红,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沈妩拿起那对白玉佩,握在手心,冰冷的玉石很快被体温焐热,但那份暖意却丝毫透不进心里。她想起交换信物那日,林晏之郑重其事地将玉佩系在她腰间,说:“见此玉,如见我。阿妩,等我金榜题名,便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她手一松,玉佩落入火中。上好的羊脂玉,遇高温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很快被炭火淹没,蒙上一层灰烬。

接着是那些书信。一封一封,投入火中。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张,墨迹在火焰中扭曲、焦黑,化作飞舞的灰蝶。那些缠绵的情话,温暖的叮嘱,未来的憧憬,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然后是那些小玩意儿。泥人碎了,草蚱蜢蜷曲焦黑,鹅卵石烧得炸开细纹。

最后,是那幅画。

沈妩将卷轴拿在手里,却没有立刻扔进去。她展开,又一次看向画中那个笑容明媚、眼里有光的自己。

那个沈妩,已经死了。

死在春日海棠树下,死在那句“你自去吧”里。

她闭上眼,手腕一沉。

画卷落入火盆,边缘迅速卷曲焦黑,火焰贪婪地吞噬着纸张,画中人的笑脸在火光中扭曲、模糊,最终化作一团跃动的烈焰,和缕缕青烟。

沈妩就站在火盆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燃烧,直至全部化为灰烬。跳跃的火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却照不进她深潭般的眼底。

没有泪,只有一片干涸的冷寂。

烧干净了,就好了。

烧干净了,前尘往事,便如这盆中灰烬,风一吹,也就散了。

第三章:风满楼

烧掉旧物,并未能烧尽流言。将军府嫡女被退婚,且败给一个丫鬟的消息,成了京城经久不衰的热谈,甚至随着春风,一路飘进了重重宫阙。

这一日,柳氏被召入宫中。传旨的内侍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说是皇后娘娘“关心”沈家小姐的近况。

柳氏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皇后娘娘?那位出自百年世家、端肃雍容、膝下养着已故元后所出太子的中宫娘娘?她怎会突然关心起阿妩的婚事?

马车驶过朱雀大街,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此刻听在柳氏耳中,竟有些惊心动魄。她坐在车里,手心不断冒汗,将上好的丝帕浸得濡湿。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是沈家得罪了什么人?还是皇后娘娘听信了流言,要斥责沈家治家不严、有失体统?亦或是……与太子有关?

想到那位年少时便以沉稳睿智著称、如今已参与朝政、地位日益稳固的东宫太子,柳氏的心更是乱成一团麻。太子与沈家并无深交,与阿妩更是从未有过交集,皇后此时召见,究竟意欲何为?

进了宫,穿过一道道巍峨的宫门,行走在寂静深长的宫道上,柳氏连头都不敢多抬。直到被引入皇后所居的凤仪宫偏殿,闻到那股清冽悠远的檀香气,她的心神才勉强镇定了几分。

皇后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凤椅上,身着常服,颜色并不鲜亮,但通身的的气度却让人不敢逼视。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却锐利清明,仿佛能洞悉人心。

“臣妇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柳氏跪拜行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

“沈夫人请起,看座。”皇后的声音不高不低,透着惯有的从容,“今日召夫人前来,不过是闲话家常,不必拘礼。”

宫女奉上香茶,悄无声息地退下。殿内只剩下皇后、柳氏,以及皇后身边一位面容沉静的老嬷嬷。

皇后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并不急于开口。柳氏如坐针毡,又不敢主动询问,只好低着头,盯着自己绣鞋尖上颤动的珍珠。

半晌,皇后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和:“听说,府上的大小姐,前些日子受了些委屈?”

柳氏心头一凛,来了。她连忙起身,又想跪下:“回娘娘,是……是小女无状,惹出些笑话,惊扰了娘娘清听,臣妇惶恐……”

“夫人不必如此。”皇后抬手虚扶了一下,示意她坐回去,“儿女婚事,讲究缘法,强求不得。本宫并非要怪罪什么。只是,”她话锋微微一转,目光落在柳氏脸上,“沈大小姐如今闺誉受损,京城之中议论纷纷,长此以往,于她,于沈家,恐怕都非幸事。”

柳氏的心沉了下去,皇后果然知道了,而且听这意思,并非单纯“关心”。

“娘娘明鉴,”柳氏硬着头皮道,“小女性子倔强,此番……此番也是受了打击,臣妇定当严加管教,闭门思过,待风声过去……”

“闭门思过,风声就会过去吗?”皇后轻轻打断她,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沈将军为国戍边,劳苦功高,若因后宅之事令其清誉蒙尘,岂不是令忠臣寒心?”

柳氏额头渗出冷汗:“娘娘教训的是,是臣妇思虑不周……”

皇后看着她惶恐的样子,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语气放得更缓了些:“沈夫人,本宫今日叫你来,并非是问责,反倒是想为沈大小姐,指一条路。”

柳氏猛地抬头,眼中又是惊又是疑:“请娘娘示下。”

皇后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却并无多少暖意,更像是一种权衡后的决断:“太子殿下,已到了选妃的年纪。东宫正位,不宜久悬。沈大小姐出身将门,家世清白,品貌……听闻也是上佳。虽近日有些许波折,但终究非其之过。若沈家愿意,本宫可向陛下进言,为太子聘娶沈大小姐为太子妃。”

“轰”的一声,柳氏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太子妃?阿妩?这……这怎么可能?

震惊过后,是巨大的惶恐和隐隐的不安。天上不会掉馅饼,皇后此举,背后定有深意。沈家虽是勋贵,但并非顶级世家,阿妩又刚被退婚,名声有损,如何能入主东宫?

“娘娘,”柳氏的声音干涩无比,“太子殿下天潢贵胄,小女……小女蒲柳之姿,又兼近日名声有瑕,实在不敢高攀,恐辱没了殿下……”

“沈夫人过谦了。”皇后语气不变,“沈将军的忠心,陛下与本宫都看在眼里。太子正妃,需得家世稳妥,品性端方。些许流言,不过是无稽之谈,本宫与陛下,岂会受其蒙蔽?更何况,”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太子需要的是能安定后宅、不惹是非的贤内助。沈大小姐经此一事,想必更能明辨是非,懂得分寸。”

柳氏听懂了。皇后看中的,或许正是阿妩此刻“低调”甚至“有瑕”的处境。一个刚被退婚、声名受损的将军之女,入了东宫,必然小心谨慎,恪守本分,不会倚仗家世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而且,沈阔手握兵权却常年在外,在京中根基不深,这样的姻亲,对太子而言,是助力,却不会形成难以掌控的外戚势力。

这是一桩交易。皇后替太子找一个“合适”的太子妃,安抚边将,稳定朝局;而沈家,则用女儿的婚姻,来洗刷污名,重振门楣,并获得未来的保障。

柳氏心思急转。答应?阿妩那性子,刚烈决绝,会愿意吗?况且,东宫水深,太子心思难测,这未必是良配。不答应?拂了皇后的意,沈家日后在京城恐怕更难立足,阿妩也可能真的就此毁了。

皇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等待着。殿内檀香袅袅,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柳氏深吸一口气,离座,郑重跪拜下去:“娘娘隆恩,沈家上下感激不尽!能得娘娘青睐,是小女天大的福分。臣妇……代小女,叩谢娘娘恩典!”

她没有选择。为了沈家,为了阿妩那看似已无希望的未来,她只能接下这柄双刃剑。

皇后脸上露出真切了些的笑意,亲自抬手:“夫人请起。既如此,便这么定了。具体事宜,本宫会与陛下商议,礼部自会操办。在此之前,消息不宜外传,以免横生枝节。”

“是,臣妇明白。”

走出凤仪宫,春日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柳氏却觉得浑身发冷。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肃穆的宫殿,朱红的宫墙在阳光下仿佛流淌着血色。

风,不知何时起了,卷起宫道上的尘埃,打着旋儿,直扑人面。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这阵风,已经无可避免地,吹向了将军府的“听雪轩”。

第四章:听雪轩

柳氏从宫中回来的当晚,便来到了听雪轩。

沈妩正对着一局残棋发呆,黑白棋子错落,是她自己与自己对弈,却久久落不下下一子。听到通报,她神色未动,只淡淡道:“请母亲进来。”

柳氏进屋,挥退了欲上前奉茶的丫鬟,室内只剩下母女二人。烛火跳跃,在沈妩沉静无波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阿妩,”柳氏开口,声音有些发紧,她打量着女儿,试图从那张过分平静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今日皇后娘娘召我入宫了。”

沈妩执棋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眼看她:“哦?为了女儿退婚之事,惊扰凤驾了?”

她的语气太淡,淡得让柳氏心头莫名一堵。柳氏定了定神,走到她对面坐下,压低了声音:“并非全然为此。皇后娘娘……提起了你的婚事。”

沈妩眸光一闪,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女儿刚被退婚,京城人尽皆知,皇后娘娘此时提起,是要为女儿‘做主’,训斥林家吗?”她唇角扯起一抹极淡的讥诮。

“不。”柳氏打断她,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想聘你为太子妃。”

“啪嗒——”

一颗白子从棋篓边缘滑落,掉在光洁的檀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滚了几滚,停在棋盘正中,像个突兀的句点。

沈妩脸上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柳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错愕与荒谬:“母亲说什么?太子妃?”

“是。”柳氏迎着她的目光,心知此事难以接受,却不得不把话说透,“娘娘亲口所言,已同陛下商议过。阿妩,这是天大的恩典,也是你,是我们沈家,眼前最好的一条路。”

沈妩笑了,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最好的一条路?母亲,女儿刚刚被人弃如敝履,转身却要嫁入东宫,成为天下女子仰望的太子妃?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皇后娘娘和陛下,是觉得女儿还不够丢人,要让我,让沈家,成为全天下茶余饭后永恒的谈资吗?”

“阿妩!”柳氏语气严厉起来,“慎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娘娘肯开这个口,是念在你父亲为国戍边的功劳,是怜悯你无辜受辱!太子妃之位,何等尊荣?一旦诏书下达,那些流言蜚语自然烟消云散!谁敢再议论未来的国母?”

“烟消云散?”沈妩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浮起冰冷的嘲弄,“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母亲,您当真以为,皇后娘娘选中我,是因为怜悯,或是因为父亲?”

柳氏脸色变了变。

沈妩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柳氏,声音平静下来,却更透着一股寒意:“太子选妃,牵动朝局。女儿如今名声有损,家世虽可却非顶级,父亲远在边关,在京中无甚根基。这样一个‘合适’的太子妃,不会恃宠而骄,不会结党营私,只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乖乖做好东宫的摆设,成为皇家安抚边将、彰显恩典的一枚棋子。母亲,我说得可对?”

柳氏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女儿看得太透,让她所有准备好的劝说之词都显得苍白无力。

“阿妩,即便……即便如你所说,”柳氏走到她身后,声音带着恳求,“这终究是一条出路,一条无数人求都求不来的青云路!难道你要一辈子困在这听雪轩里,被人指指点点,孤独终老吗?你父亲远在边关,若知你境遇,该何等心痛?沈家的门楣,又该如何维系?”

沈妩沉默着。窗外月色凄清,海棠树的影子投在窗纸上,枝桠横斜,像一张挣脱不了的网。

孤独终老?她确实想过。在烧掉那些旧物的那一刻,她的心仿佛也跟着死了大半。余生如何,似乎已不重要。

可柳氏提到了父亲。那个将她捧在手心、教会她骑马射箭、笑起来声如洪钟的父亲。若他知道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儿在京城受此折辱,该是何等震怒与伤心?还有沈家,百年将门,真的要在她这里蒙尘,甚至因此衰败吗?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却不能不在乎父亲,不在乎沈家列祖列宗用血汗挣来的荣耀。

皇后此举,是算计,是利用,何尝不是一种“庇护”?用太子妃的尊位,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给沈家一个体面,也给皇室一个“仁德”的名声。

她有的选吗?

从林晏之跪在她面前那一刻起,她仿佛就走上了一条身不由己的路。退婚是,如今这突如其来的“恩典”,更是。

见她久久不语,柳氏心中忐忑,又加重了语气:“阿妩,圣意已决,此事已无转圜余地。皇后娘娘让我问你,是给你,给沈家颜面。你若不应,便是抗旨不遵,到时……”

“我应。”

沈妩忽然开口,打断了柳氏的话。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柳氏一怔:“你……你说什么?”

沈妩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让人心悸。她看着柳氏,重复道:“我说,我应。女儿愿意嫁入东宫,为太子妃。”

没有羞涩,没有欢喜,没有期盼,只有一片死寂的顺从。

柳氏心中蓦地一酸,竟有些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她上前一步,想握住沈妩的手,却被沈妩轻轻避开了。

“母亲,”沈妩退后一步,拉开距离,微微福身,“若无其他吩咐,女儿想歇息了。婚仪诸事,但凭母亲与宫中安排。”

逐客之意,明显至极。

柳氏看着女儿疏离淡漠的样子,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好生休息,莫要多想。这……终究是件喜事。”

喜事?沈妩心底一片冰凉。

柳氏离开了。听雪轩再次陷入沉寂。

沈妩走到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消瘦的脸,眉眼依旧精致,只是那双曾经灵动璀璨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深不见底。

她拿起台上一支赤金点翠凤钗,这是及笄时父亲特意请宫中巧匠打造的,凤凰展翅,华美夺目。她从未戴过,总觉得过于奢华张扬。

如今,却要戴上更沉重的凤冠了。

镜中人扯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容,试了几次,却只看到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听雪轩,听雪。

今后,怕是再也听不到落雪的静谧,只能听到东宫永不停歇的风雨声了。

第五章:锦衣夜

接下来的日子,将军府表面平静,内里却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皇后那边显然早有准备,旨意虽未明发,但宫中派来的教导嬷嬷、司礼监前来问询采买事宜的太监,已陆续登门。府中上下噤若寒蝉,行事比往日更加恭谨小心,看向听雪轩的目光,也由最初的同情或嘲弄,变作了敬畏与好奇交织的复杂。

沈妩如同一个精致的傀儡,任由摆布。量体裁衣,学习宫廷礼仪,聆听嬷嬷教诲,每一件事她都做得一丝不苟,无可挑剔。只是那双眼,始终沉静无波,仿佛一潭深水,投入再多的石子,也激不起半分涟漪。

柳氏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却也无计可施。她试着与沈妩谈心,说起太子殿下年少有为,品性端方,试图唤起女儿对未来夫君的一丝期待。沈妩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却不接话,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让柳氏徒生无力之感。

这一日,宫中赐下大婚所用的一部分首饰衣料。流光溢彩的云锦,璀璨夺目的东珠,赤金累丝嵌宝的凤冠……满满当当地摆了一厅。柳氏领着沈妩来看,语带欣慰:“阿妩,你瞧,宫中对你甚是看重。这凤冠上的珍珠,颗颗圆润,是难得的贡品。”

沈妩的目光掠过那些象征着无上荣华与束缚的物件,最后停在那顶凤冠上。金丝缠绕,宝石生辉,正中一只凤凰昂首欲飞,华贵逼人,也沉重逼人。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凤凰的翅膀,冰凉坚硬。

“很重吧?”她忽然低声问,不知是在问柳氏,还是在问自己。

柳氏一愣,笑道:“傻孩子,凤冠霞帔,自然是有分量的。这可是天底下多少女子求之不得的荣耀。”

荣耀?沈妩收回手,指尖那点凉意仿佛渗进了心里。她垂下眼帘:“女儿知道了。有些乏,想回去歇息。”

回到听雪轩,沈妩屏退左右,独自站在窗前。夜色渐浓,一弯残月挂在天边,洒下清冷的光辉。府中为了筹备婚事,各处都点了灯,比往日明亮许多,但这光亮却照不进听雪轩的深处,也照不进她的心底。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是一个有月的夜晚。那时她还未与林晏之订婚,只是朦朦胧胧的好感。他们偷溜出府,去看夜市的花灯。人潮拥挤,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她,手虚虚地拢在她身后。路过一个卖面具的摊子,他买了一个憨态可掬的猪八戒面具,非要戴在她脸上,自己则戴了个孙悟空的,然后隔着面具,对她傻笑。

那时月色很好,灯火很暖,他的眼睛很亮,映着璀璨的光,也映着她羞红的脸。

后来,他们站在河边放河灯。她许愿“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他听见了,凑在她耳边,很轻却很认真地说:“阿妩,我的心,早就是你的了。不止白首,生生世世,我都跟你在一起。”

言犹在耳,却已物是人非。

那些鲜活的、温暖的、带着羞涩与甜蜜的过往,如今回忆起来,竟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且冰冷彻骨。

她以为烧掉那些东西,就能把过去埋葬。可记忆是烧不掉的,它总会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跳出来啃噬心脏。

只是,如今再想起,除了那绵延不绝的钝痛,竟也生不出更多的波澜了。仿佛那颗曾经为他热烈跳动的心,已经在那日海棠树下,随着那句“你自去吧”,彻底沉寂、枯死。

“小姐,”门外传来贴身大丫鬟碧痕小心翼翼的声音,“夜深了,可要安置?”

沈妩从遥远的回忆中抽离,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良久,才应了一声:“嗯。”

躺下后,却毫无睡意。她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更漏一声一声,缓慢而清晰地滴落。

未来像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一片混沌,看不清方向。东宫是什么样子?太子……又是什么样的人?她听过他的很多传闻,少年储君,沉稳睿智,勤政爱民,深受陛下器重。可那都是旁人口中的形象。真实的他,会如何看待她这个因为“合适”而被塞进东宫的太子妃?

是利用?是漠视?还是如同皇后所期望的那样,仅仅将她当作一个维系平衡的符号?

她不知道,也不愿再去深想。

既然别无选择,那就走下去吧。带着这副空洞的躯壳,戴上那顶沉重的凤冠,走上那条注定孤独而冰冷的青云路。

至少,父亲会安心,沈家会安稳。

至于她自己……

沈妩闭上眼睛,将脸埋进柔软的锦被中。被面是上好的丝绸,触感冰凉光滑,却吸不走眼角那一点突如其来的湿意。

就这样吧。

锦衣夜行,前程莫问。

第六章:故人痕

大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宫中礼仪嬷嬷的教导越发严格,几乎占去了沈妩所有清醒的时间。繁复的礼节,苛刻的规范,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将她紧紧束缚。她像个最乖巧的学生,默默承受,精准执行,连最挑剔的嬷嬷也找不出错处,只是私下里不免嘀咕:这位未来的太子妃,未免也太沉静了些,不像个即将出嫁的少女。

这一日,练习册封太子妃当日所需的“跪拜奉茶”礼,一个简单的起身动作,因裙裾繁琐,沈妩不小心踉跄了一下,虽立刻稳住,膝盖却结结实实地磕在了光硬的金砖地上,钻心地疼。

嬷嬷脸色一沉,正要开口训诫“举止失仪,有损国体”,却见沈妩已迅速调整好姿态,面色如常,仿佛刚才那一下不曾发生过,只是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继续。”沈妩的声音平静无波。

嬷嬷到嘴边的呵斥咽了回去,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终究没再说什么。

练习结束后,碧痕扶着一瘸一拐的沈妩回听雪轩,心疼得直掉眼泪:“小姐,您何必如此苛待自己?磕得这么重,明日定要青紫了。”

沈妩靠在榻上,由着碧痕用浸了药油的棉布轻轻揉按伤处,火辣辣的痛感传来,她却觉得有种奇异的清醒。这点皮肉之苦,比起心口那片荒芜的冰凉,实在算不得什么。

“无妨。”她淡淡道,“总要习惯的。”

碧痕看着她淡漠的侧脸,想起以前小姐不小心割破手指,都会跑到林公子面前撒娇喊疼的样子,鼻尖又是一酸,连忙低下头。

这时,外间有小丫鬟禀报:“小姐,门房传话,说是……林府派人送东西来了。”

室内骤然一静。

碧痕的手顿住了,紧张地看向沈妩。

沈妩缓缓睁开眼,眸中似有寒潭微澜,又很快平息。“什么东西?”

“说是一个锦盒,指名要交给小姐亲启。”

沈妩沉默片刻,道:“拿进来吧。”

碧痕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出去,很快捧回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锦盒,做工精巧,却透着一股陈旧的气息,像是保存了许久的物件。

沈妩接过,锦盒入手微沉。她没有立刻打开,指尖抚过盒盖上熟悉的花纹——并蒂莲。这是当年他们一起在城南老匠人那里订做的,一对,她一个,林晏之一个。她那个,早已连同其他旧物,化为了灰烬。

他如今送来这个,是什么意思?忏悔?留念?还是……示威?

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似乎有凛冽的风吹过。

她按下机括,“咔哒”一声轻响,盒盖弹开。

里面没有信笺,只有一支簪子。

一支很普通的白玉簪,材质并非顶好,样式也简单,只在簪头雕成了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海棠。雕工甚至有些稚拙,花瓣的弧度不够流畅。

沈妩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这是很多年前,林晏之第一次尝试雕刻时做的。失败了很多次,废料堆了一桌子,最后才得了这么一支勉强能看的。他当时红着脸,挠着头,很不好意思地送给她:“阿妩,我手笨,雕得不好……等以后我学好手艺,再给你雕更好的。”

她当时却欢喜极了,觉得这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时常戴着,直到后来他送了更多更精美的首饰,这支簪子才被仔细收存起来,连同那个装着并蒂莲纹的锦盒。

他竟然……还留着?还在这个时候,送了回来?

是终于想起来,要彻底了断,连这点微不足道的旧物也要归还?还是故意用这点过去的温情,来刺痛她如今看似风光实则狼狈的处境?

碧痕也认出了这支簪子,脸色变得难看,低声道:“小姐,林公子他……未免太过分!奴婢这就拿去扔了!”

“不必。”沈妩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她拿起那支白玉海棠簪,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曾经视若珍宝的回忆,如今握在手里,只余下讽刺。

她走到窗边,那里摆着一盆正值花期的春兰,亭亭玉立,幽香阵阵。她蹲下身,用簪子尖尖的尾部,在花盆松软的泥土里,轻轻挖了一个小坑。

然后,将簪子放了进去。

白玉沾了土,瞬间失了温润的光泽。

她慢慢用手将泥土推回,覆盖,压实。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决绝的仪式感。

不过片刻,那支承载着年少懵懂情意与如今无尽讽刺的簪子,便彻底掩埋在了泥土之下,不见踪影。唯有那盆春兰,依旧静静绽放,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碧痕在一旁看着,眼眶又红了。她忽然觉得,小姐埋掉的,不仅仅是一支旧簪。

沈妩站起身,拍了拍手上沾着的些许尘土,神情依旧平静。她看向碧痕:“去打水来,我净手。”

“是。”碧痕哽咽着应了,匆匆出去。

沈妩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那盆春兰。泥土平整如初,看不出任何痕迹。

有些东西,就该深埋地下,永不现世。

就像有些人,有些事,过了,就是过了。

伤口或许还在,但至少,不必再将腐肉示于人前。

她洗净手,用雪白的丝帕慢慢擦干每一根手指,直到指尖微微发红。然后,她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

大婚在即,前尘已葬。

从今往后,她是沈妩,也只能是沈妩。将军府嫡女,未来的太子妃。

与林晏之,与那些荒唐可笑的过往,再无半分瓜葛。

第七章:东宫影

大婚前夕,按礼制,宫中派来一位有品级的女官,向沈妩详述东宫格局、人员以及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来的是一位姓严的尚仪,年纪约莫四十许,面容肃穆,眼神锐利,一看便知是宫中积年的老人,规矩体统刻进了骨子里。

严尚仪并未过多寒暄,直接在听雪轩正厅展开了一幅精致的东宫布局图,开始一丝不苟地讲解。

“……太子殿下居于‘崇教殿’前殿,处理政务,接见属官。后殿为殿下寝居之所‘丽正殿’。太子妃您的居所,定在‘宜春宫’,与丽正殿相隔一道回廊,一座小花园。”严尚仪的手指在图上一一划过,声音平板无波,“宜春宫分前中后三进,正殿、寝殿、书房、宴息处一应俱全,另有东西偏殿,目前空置。”

沈妩安静地听着,目光随着她的指尖移动。图纸上亭台楼阁,曲径通幽,无不彰显着天家气派与精巧心思。那未来要居住的“宜春宫”,在图上看,是一个方正而独立的院落,被代表花园的绿色团团围住,像一座华美的孤岛。

“东宫属官众多,詹事府、左右春坊、司经局等,各有职司,非召不得入后宫。宫内侍奉,以宦官为主,女官为辅。殿下身边近侍,是内侍省派来的高公公,伺候多年,最得殿下信重。”严尚仪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沈妩,“太子妃入宫后,除日常向皇后娘娘请安外,东宫内务,按理应由您主持。只是……”

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透出几分深意:“殿下勤于政务,时常宿在崇教殿书房。且殿下性情……喜静,不喜后宫过多纷扰。宫中旧人不多,除几位早年伺候的嬷嬷宫女,并无其他姬妾。太子妃只需恪守本分,安抚宫人,使东宫内闱和睦,便是大功一件。”

沈妩微微颔首:“谢尚仪提点,本宫记下了。”

并无其他姬妾。这句话,严尚仪说得轻描淡写,听在沈妩耳中,却品出了别样的意味。太子年已二十,正是适婚之龄,东宫却如此“清净”,是太子本人不近女色,还是……别有隐情?皇后特意强调她需“安定后宅”、“不惹是非”,是否也与此有关?

严尚仪似乎看出她心中疑虑,却并不解释,只继续道:“大婚礼仪,自有礼部与宫中协同办理,太子妃不必忧心。只是大婚之后,三日归宁之礼,因沈将军远在边关,陛下特恩准,可延迟至将军回京述职之时。”

父亲……沈妩指尖微蜷。这场婚姻,父亲尚不知情。边关路远,消息传递不便,等他知道时,她恐怕早已在深宫之中了。他会怎么想?是欣慰女儿有了好归宿,还是担忧她踏入那不见硝烟的战场?

“此外,”严尚仪最后道,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只有沈妩与身旁的碧痕能听清,“殿下政务繁忙,或有不周之处。太子妃身为正妻,当体谅殿下,以殿下之忧为忧,以殿下之喜为喜。宫中耳目众多,一言一行,皆需谨言慎行,方是长久之道。”

体谅。谨言慎行。长久之道。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垒在沈妩心头。

她再次垂首:“尚仪教诲,本宫谨记于心。”

送走严尚仪,听雪轩内又恢复了寂静。碧痕看着沈妩沉默的侧影,忍不住低声道:“小姐,这位严尚仪……说话好生厉害,句句都带着骨头。东宫听着,规矩好大。”

沈妩走到那幅尚未收起的东宫布局图前,目光落在“宜春宫”三个小字上。

规矩大,是非多,前途未卜。

这才是她未来要面对的真实世界。不再是将军府相对单纯的院落,而是步步惊心、暗流汹涌的东宫。

太子喜静,不喜纷扰。这或许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好处”。至少,不必立即陷入妻妾争宠的泥沼。做一个安静本分、不惹麻烦的摆设,似乎就是她全部的价值和使命。

她伸出手,指尖虚虚描摹着图纸上曲折的回廊,幽深的花园。那里面,不知藏着多少双眼睛,多少张嘴巴,多少不可言说的心思。

从将军府的“听雪轩”,到东宫的“宜春宫”。

不过是,从一个精致的牢笼,换到一个更大、更华美、也更森严的牢笼罢了。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雨,淅淅沥沥,打在芭蕉叶上,沙沙作响。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而她,即将踏入那风雨最盛处。

第八章:胭脂泪

大婚的日子,终究是到了。

天色未明,整个将军府便已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宫中派来的嬷嬷、宫女、内侍早早便候着了,柳氏也是一夜未眠,亲自盯着各处细节,唯恐有半分差池,触了皇家霉头。

听雪轩内,却异样地安静。

沈妩坐在妆台前,任由宫中来的梳头嬷嬷为她开脸、上妆。嬷嬷的手很巧,动作轻柔,嘴里说着吉祥话:“太子妃娘娘肤若凝脂,这胭脂只需薄薄一层,便是国色天香……”

沈妩闭着眼,感觉微凉的粉扑落在脸上,细腻的香粉气息萦绕鼻尖。接着是描眉,画眼,点唇。每一下触碰,都让她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属于“沈家阿妩”的少女时代,正在被一点点覆盖,掩埋。

妆成,铜镜中映出一张无可挑剔的容颜。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唇染朱砂,颊飞红霞。珠翠环绕,华贵逼人,美得惊心动魄,却也陌生得令人心悸。

这镜中人,是谁?

碧痕捧来大婚礼服。正红底色,上用金线绣着翱翔九天的凤凰,五彩丝线盘出繁复的祥云瑞草纹饰,袖口裙裾缀以珍珠宝石,在烛光下流转着炫目的光华。仅仅是展开,便已觉沉重无比。

一层层穿上中衣、内衬、外袍,系上玉带,挂上环佩。每多一件,身上的重量便增加一分,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最后,是那顶赤金点翠嵌宝凤冠。

当凤冠被小心翼翼戴在她头上,稳稳固定住的那一刻,沈妩颈项微微一沉,眼前甚至恍惚了一下。金子、宝石、珍珠……所有的重量,所有的荣光,所有的束缚,都沉沉地压在了头顶,也压在了心上。

她挺直脊背,努力维持着平衡,也维持着脸上应有的、端庄而略带羞涩的神情——这是嬷嬷反复教导的,新嫁娘该有的模样。

柳氏在一旁看着,眼中含泪,是激动,也是复杂难言。她上前,最后一次以母亲的身份,为沈妩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衣襟褶皱,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哽咽道:“我的儿……今日之后,你便是天家的人了。万事……多加小心,孝顺皇后,侍奉太子,谨守本分……”

“女儿谨记母亲教诲。”沈妩垂下眼帘,轻声应答。语气恭顺,却听不出多少离别的伤感。

吉时到。

鞭炮齐鸣,鼓乐喧天。迎亲的凤轿已至府门。太子大婚,依礼太子本人不必亲迎,由皇室宗亲、礼部官员代迎。但东宫派出的仪仗,已是极尽隆重奢华,长长地排满了整条街巷,彰显着无与伦比的天家威仪。

沈妩在嬷嬷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每一步,都伴随着环佩叮咚,清脆却又沉重。她走过熟悉的听雪轩庭院,走过回廊,走过垂花门……每一步,都像是在与过去的自己告别。

府门外,人山人海。京中百姓皆来围观这难得的盛典,踮着脚,伸着头,议论纷纷。羡慕、嫉妒、好奇、探究……各种目光交织成网,落在那一身红衣、头顶华冠的新嫁娘身上。

沈妩目不斜视,由着宫人引路,一步步走向那顶明黄织锦、绣满龙凤呈祥图案的十六抬凤轿。

轿帘掀开,里面铺着厚厚的锦褥,温暖而密闭。

就在她抬脚欲踏入轿厢的前一瞬,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一道身影,有些踉跄地挤开人群,冲到了仪仗之前,被侍卫牢牢拦住。

“阿妩!”

熟悉的,带着嘶哑和痛楚的声音,穿透喧闹的乐声与人语,清晰地传入沈妩耳中。

她脚步一顿,没有回头,背影却几不可察地僵直了。

是林晏之。

他今日未曾着官服,只穿了一身半旧的青衫,头发微乱,眼眶通红,死死地望着她的方向,眼中翻涌着沈妩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震惊、痛悔、不甘,还有一丝疯狂的绝望。

“阿妩!你告诉我!为何……为何要嫁他?!”他嘶声喊着,全然不顾皇家仪仗的威严,不顾周围骤然响起的惊呼与抽气声,“是因为恨我吗?是因为我负了你,所以你便要这般报复我,作践你自己吗?!”

作践?

沈妩心底那潭死水,终于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冰冷而汹涌的浪。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凤冠上的珠串随之晃动,折射着日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厚重的妆容掩盖了她所有的表情,只余下一双眼睛,平静无波地看向那个曾经熟悉、如今却无比陌生的男人。

四目相对。

林晏之看到她眼中的漠然,心口如被重锤击中,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这不该是阿妩看他的眼神!不该是这样的!

周围的侍卫紧紧按住挣扎的林晏之,礼官脸色铁青,上前一步,厉声喝道:“大胆!何人敢冲撞太子妃鸾驾!还不速速退下!”

沈妩却抬手,轻轻止住了礼官进一步的呵斥。

她看着林晏之,看着他眼中的痛与狂,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悲。

到了此刻,他竟还觉得,她嫁入东宫,是为了报复他?在他心里,他的背叛,他的选择,竟有如此重的分量,足以让她赌上一生去“报复”?

何其自负,何其愚蠢。

也好。

就让他这么认为吧。总好过让他知道,她只是棋盘上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连“报复”的资格都没有。

沈妩的目光,从他脸上淡淡扫过,然后,落在了他身后那望不到头的、彰显着天家威严的仪仗,以及更远处,那巍峨沉默的宫城方向。

她开口了,声音透过厚重的妆容和冰冷的空气传出去,不高,却足够清晰,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漠然:

“林公子,请慎言。”

“本宫今日嫁与东宫,只因——”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他是君,是太子。”

“而你,”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林晏之瞬间惨白如纸的脸上,语气平淡得近乎残忍:

“是臣。”

说完,她不再看林晏之骤然塌陷下去的肩膀和眼中碎裂的光,决然转身,扶着宫人的手,稳稳地踏入了那顶明黄的凤轿。

轿帘落下,隔绝了所有目光,所有喧嚣,也隔绝了那个曾经承载了她所有少女情思的男人。

轿内一片静谧的昏暗,只有布料摩挲的细微声响。

沈妩端坐在锦褥上,背脊挺得笔直,头顶的凤冠沉重如山。方才强撑着的那股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冰冷。

外面,礼官高亢的声音响起:“起——轿——”

十六抬大轿稳稳升起,在更加恢弘的乐声与百姓的喧哗声中,缓缓向着那红墙金瓦的深宫驶去。

轿子轻微颠簸着,沈妩闭上眼。

一滴温热的液体,终于毫无阻碍地,从她紧闭的眼睫下渗出,滑过脸颊上厚重的脂粉,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冰凉的湿痕。

很快,又被更多的脂粉掩盖。

无人得见。

如同她心底那片,早已溃烂成泥、永不见天日的荒原。

第九章:朱墙深

凤轿在冗长而沉闷的礼乐声中,穿过一道又一道森严的宫门。每一次轿身轻顿,都意味着又一道隔开外界、隔开过往的屏障落下。轿帘紧闭,光线晦暗,只有缝隙间偶尔漏进丝缕属于宫墙内的、带着凉意的天光。

沈妩端坐轿中,手指紧紧攥着嫁衣袖口繁复的刺绣,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颈上的凤冠越来越重,压得她脖颈酸痛,头颅发昏。先前林晏之冲出来时激起的那点冰冷浪花,早已在死寂的行程中平复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钝感。

不知过了多久,轿身终于稳稳停下。

外面传来清晰而恭谨的唱喏声:“落——轿——请太子妃娘娘——入——宫——”

轿帘被轻轻掀起,明亮得有些刺眼的光线涌了进来。沈妩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待适应了光线,才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步出凤轿。

眼前豁然开朗。

巨大的汉白玉广场,尽头是巍峨壮丽、飞檐斗拱的宫殿群,朱红的宫墙绵延无尽,金色的琉璃瓦在春日阳光下反射着耀目的光芒,庄严肃穆,气象万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混合了檀香、尘土与岁月沉淀的凛冽气息。

这便是东宫,她未来一生的囚笼。

早有宫中女官、内侍列队恭候,见她下轿,齐刷刷地跪拜下去,声音整齐划一:“恭迎太子妃娘娘——娘娘千岁——”

声浪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更显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

沈妩微微颔首,按照嬷嬷教导的仪态,挺直脊背,目光平视前方,在宫人的引导下,一步步走向那座象征着未来国母身份的主殿——宜春宫。

脚下的金砖平整光滑,倒映着她一身如火嫁衣和沉重的凤冠,还有身后长长的、沉默的随行队伍。回廊深深,宫巷幽长,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虚空里,没有着落。

终于,宜春宫到了。

比起方才所见主殿的宏阔,宜春宫作为太子妃居所,更为精巧雅致。殿前庭院植着几株高大的玉兰,正值花期,大朵大朵洁白的花瓣在枝头绽放,幽香袭人。只是这香气,在森严的宫规之下,也似乎显得清冷了些。

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入正殿。殿内布置得喜庆而隆重,红烛高烧,锦幔低垂,处处可见代表吉祥如意的龙凤、鸳鸯、石榴等纹样。然而这份热闹,是标准化的、毫无温度的,像戏台上精心布置的背景。

接下来是一系列繁琐的仪式:祭拜先祖、聆听训诫、接受宫中嫔妃与女官的拜见……沈妩像个提线木偶,精准地完成每一个动作,说着该说的话,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端庄而略带羞怯的微笑。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笑容有多僵硬,心有多冷。

太子并未出现。

据礼官言,太子殿下正在御书房与陛下及几位重臣商议紧急边务,待晚宴时分,方能出席。

沈妩心中并无波澜。或许这样更好,省去了初见时的尴尬与揣测。这位即将成为她夫君的太子殿下,似乎从一开始,就用他的“繁忙”与“缺席”,为这段婚姻定下了基调。

仪式终于暂告段落,沈妩被引至寝殿暂歇。沉重的凤冠被小心翼翼取下,脖颈骤然一轻,竟有些不适应。碧痕和其他陪嫁进来的丫鬟,手脚麻利地伺候她更衣、净面,换上另一套稍轻便些但仍华美非常的常服。

“小姐……”碧痕看着沈妩疲惫而苍白的脸色,忍不住低唤一声,眼圈微红。

“叫娘娘。”沈妩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记住规矩。”

碧痕一凛,连忙低头:“是,娘娘。”

沈妩走到寝殿的窗边。窗外是宜春宫的后院,格局与将军府的听雪轩有几分相似,只是更大,花草树木的修剪更显匠气,少了那份恣意生长的自然。远处,是更高更厚的宫墙,隔断了所有的视线与念想。

从此,这四方天地,便是她的全世界了。

她伸手,指尖触到冰凉的窗棂。春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在她手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碧痕,”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把妆台上的那面铜镜,收到箱笼最底下吧。”

碧痕一愣:“娘娘?”

“照得人眼睛疼。”沈妩淡淡道,收回手,转身走向内室那张铺着大红百子千孙被的、宽阔得有些空旷的拔步床。

“是。”碧痕虽不解,却不敢多问,依言去办了。

沈妩坐在床沿,手指抚过光滑冰凉的锦缎被面。大红的颜色,喜庆得刺目。

今晚,那位素未谋面的太子殿下,会来吗?

来了,又如何?

不过是一场必须完成的仪式,一段注定冰冷的关系。

她躺了下去,闭上眼睛,努力忽略心头那阵阵袭来的、陌生的惶恐与孤寂。

朱墙深深,锁住的,何止是人身。

第十章:烛影寒

夜幕降临,东宫各处次第亮起灯火。宜春宫正殿内,红烛高烧,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清冷。

沈妩已重新梳妆,换上了大婚之夜特定的寝衣。依旧是红色,料子轻软光滑,刺绣精致,只是款式保守,包裹得严严实实。长发仅用一根赤金簪松松绾起,卸去了白日沉重的钗环,脸上也只薄施脂粉,在跳跃的烛光下,更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与脆弱。

碧痕和其他宫人都已屏退至外间,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下沈妩一人,端坐在铺着大红锦褥的床边,静静等待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更漏声滴滴答答,清晰得令人心慌。窗外,东宫的夜晚并不寂静,隐约能听到远处巡夜侍卫整齐的脚步声,以及风吹过宫殿檐角铁马发出的叮咚声响,更添幽深。

他……还会来吗?

这个念头刚起,便被沈妩强行压下。来或不来,于她而言,并无本质区别。或许不来更好,免去相对无言的尴尬。

就在她以为今夜或许就要这样独自枯坐到天明时,殿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沉稳,规律,不疾不徐。紧接着,是内侍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通传:“太子殿下驾到——”

沈妩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她迅速站起身,垂首敛目,面向殿门方向。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道颀长的身影,逆着门外廊下的灯火,迈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领口袖边绣着暗金色的龙纹,玉冠束发,身姿挺拔如松。随着他步入烛光范围内,沈妩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很年轻,似乎比传闻中显得还要年轻些。肤色是久居室内、缺乏日照的冷白,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薄而颜色偏淡。他的容貌无疑是极出色的,甚至称得上俊美,但那双眼睛,却让沈妩瞬间摒住了呼吸。

那是一双极其沉静,也极其幽深的眼睛。像两潭古井,表面波澜不兴,内里却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寒冰与莫测的暗流。没有新娶娇妻该有的温度,甚至没有太多属于“人”的情绪,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冷静的审视,以及深不见底的疏离。

这便是当朝太子,萧衍。

他的目光在沈妩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重量,让她几乎想后退一步,却终究强忍着站定,依礼屈膝:“臣妾参见太子殿下。”

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颤抖。

“免礼。”萧衍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音质清冷,如同玉石相击,悦耳,却毫无暖意。

他走到桌边,那里早已备好了合卺酒。他抬手,执起其中一杯,看向沈妩。

沈妩会意,走上前,执起另一杯。两人隔着一张小小的圆桌,距离不远不近,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

手臂交缠,饮下杯中微甜却带着辛辣的酒液。沈妩垂着眼,能清晰看到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以及手腕处玄色衣袖下露出一截雪白的中衣。他的身上,有一股清冽的、类似于雪松混合着书墨的气息,很好闻,却也冷得彻骨。

合卺礼毕,两人各自放下酒杯。

短暂的沉默在殿内蔓延,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沈氏。”萧衍开口,打破了寂静,却依旧连名带姓,不带丝毫亲近,“今日礼成,你便是东宫太子妃。宫中规矩,严尚仪想必已与你分说清楚。”

“是,殿下。”沈妩低眉顺眼。

“嗯。”萧衍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掠过她低垂的脖颈,那片白皙的肌肤在红烛映照下,脆弱得仿佛一折即断,“东宫不比他处,需谨言慎行,恪守本分。皇后既选中你,望你不负所望,安守后宫,勿生事端。”

字字句句,皆是告诫,皆是划清界限。

沈妩心头那片冰原,似乎又冻厚了一层。她再次福身:“臣妾明白,定当恪守宫规,尽心侍奉殿下,打理宫闱,不敢有违。”

“如此甚好。”萧衍似乎满意于她的识趣,语气缓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安置吧。”

他说完,竟转身,向外走去。

沈妩愕然抬头,看着他径直走向殿门的背影。

他……不留宿?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萧衍在门口略一停顿,侧过半边脸,烛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孤尚有政务需处理,今夜宿在崇教殿。”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好生休息。明日还需向父皇母后请安。”

话音落,人已迈出殿门,玄色的衣角一闪,消失在门外浓郁的夜色中。

殿门被轻轻掩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寝殿内,又只剩下沈妩一人,和满室寂静燃烧的红烛。

所以,这便是她的新婚之夜。

没有温情,没有期待,甚至没有基本的夫妻之礼。只有一场冰冷客套的会面,几句公事公办的叮嘱,然后,新郎官便以政务为由,将她独自留在这偌大而空寂的新房之中。

沈妩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烛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将她单薄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砖上,孤零零的。

她慢慢走到桌边,看着那两只刚刚交缠过、此刻却空空如也的合卺酒杯。杯沿还残留着一点点酒液的痕迹。

忽然,她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里,没有伤心,没有失落,只有一片荒芜的了然。

也好。

如此,也好。

至少不必伪装欢喜,不必强颜欢笑,不必承受更亲密的、令人难堪的接触。

她本就是一枚棋子,一枚用来维系平衡、安抚边将、彰显皇家恩德的棋子。棋子,不需要感情,不需要温存,只需要摆在正确的位置,安分守己。

萧衍用他的行动,清楚地告诉了她这一点。

沈妩吹熄了桌上一对最大的红烛,只留墙角一盏小小的宫灯,发出昏黄微弱的光。

她走到床边,脱下外袍,躺进那冰冷而宽阔的锦被之中。

被褥是崭新的,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却没有一丝温度。

她蜷缩起身体,闭上眼睛。

窗外,东宫巡夜的梆子声,清晰地传来。

一声,又一声。

漫长而孤寂的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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