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夫君坠湖日,我冷眼瞧,他:别救我不娶你,我转身披嫁衣,他哭了
发布时间:2025-10-12 11:58 浏览量:2
上一世的我,人生是一场长达四十年的凌迟。
我曾以为,奋不顾身地从冰河中救起失足的未婚夫严逸凯,是我一生英勇的开端。却不曾想,那刺骨的河水,竟是我未来四十年悲苦命运的序章。
只因水中有了肌肤之亲,在这个礼教大过天的时代,他,那个心有所属、本欲与我退婚的清高才子,不得不将我迎娶过门。
我天真地以为,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日久总能生情。于是,我收敛起所有少女的心性,将自己活成了一尊没有悲喜的泥塑菩萨。我为他操持家务,悉心侍奉,为他诞下我们唯一的儿子,一个我曾视若珍宝的聪慧麟儿。
可整整四十年,严逸凯的眼中从未有过我的倒影。他心中那片名为“爱”的净土,永远只为他的白月光——柳婉婉一人盛开。在他眼里,当年那场舍命相救,不过是我精心策划的一场逼婚阴谋,一场令人不齿的处心积虑。
所以,当柳婉婉病逝,他没有丝毫犹豫,选择以死殉情,追随他的挚爱而去,将我与这四十年的婚姻,彻底碾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而我那引以为傲的亲生儿子,竟也站在我血脉的对立面。他用淬了毒的目光剜着我,怨毒地嘶吼:“是你!是你占了柳姨的位置,才让我父亲抑郁一生!”他将我的报复付诸行动,亲手毁掉了我赖以续命的所有丹药,眼睁睁看着我在心脉寸断的剧痛中,绝望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灵魂被撕裂的剧痛过后,再次睁眼,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熟悉的喧嚣灌入耳中。
我,竟然回到了严逸凯落水的那一日。
周遭的惊呼与叫喊,像是一把生锈的锥子,狠狠刺入我的耳膜。
“快来人啊!严公子落水了,他快不行了!”
“严公子不识水性,谁去救救他!”
这些声音,前世曾是我冲锋陷阵的号角,此刻听来,却只觉得无比的讽刺与荒谬。我发现自己的身体竟不听使唤,双手正机械地解着厚实的锦袄,寒风如刀,刮得我脸颊生疼。
我正站在那条埋葬了我一生幸福的河畔,马上就要重蹈覆-辙。
直到一阵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寒风让我猛地打了个哆嗦,我才彻底惊醒。看着周围人们古旧的穿着打扮,我幡然醒悟——我重生了,回到了我命运的转折点,那个数九寒天的午后。
前世的我,就是这样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跳进了这能将人冻成冰雕的河里。我在水中几乎被冻僵,凭着一股执念,才拼死将他拖上了岸。
然后呢?岸上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一面赞我“美救英雄”,一面又议论我二人“肌肤相亲,有伤风化”。为了我的名节,也因着那纸早已定下的婚约,严家别无选择,只能敲锣打鼓地前来提亲。
新婚之夜我才知晓,严逸凯的心里,早已被一个叫柳婉婉的女子占满。他本盘算着,过几日就寻个由头,与我商议退婚。他那日的失足落水,也并非意外,而是为了给他的心上人,捞一支不慎掉落的锦鲤发簪。
真相大白后,我也曾夜夜泪湿枕畔,也曾歇斯底里地与他争吵。可最终,还是被那句“日久见人心”的痴念所俘获,选择用一生的温顺与付出去赌一颗不会为我跳动的心。我为他孝顺公婆,为他打理内宅,为他生儿育女,将自己活成了世人眼中的贤妻典范。
可他最终为柳婉婉殉情,用最决绝的方式,给了我致命一击。原来,我倾尽所有付出的四十载,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滑稽的独角戏。
直到魂飞魄散的那一刻,我才彻底勘破,人心是暖不了磐石的。强求的缘分,最终只会反噬自身,将自己烧得尸骨无存。
想到此处,我那双解开一半的锦袄系带的手,缓缓收紧,重新打了一个牢固的结。
就在我决然转身,准备将这场闹剧彻底抛在身后时,身后却传来一阵哗啦的水声。我惊愕地回头,竟看见那本该在水中昏迷不醒、等待我救援的严逸凯,此刻双目霍然睁开,随即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娴熟泳姿,轻松地游向岸边。
我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紧紧蹙起。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前世的严逸凯,是个彻头彻尾的旱鸭子,他的水性,还是我们成婚数年后,我手把手教会的!
不等我理清思绪,严逸凯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岸。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冻得牙关都在打颤,可那双看向我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病态的、得意的光芒。
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
“陆诗涵,你莫不是以为,我还会像前世那般愚蠢,给你设计陷害,借机攀附的机会?”
“我苦练了这么多年水性,等的,就是今天!”
“老天开眼,让我严逸凯,终于能够自救了!”
我心头巨震,瞬间了然。原来,获得新生机会的,不止我一个。
巨大的荒谬感过后,我反而冷静了下来,甚至有些想笑。我抬眼,迎上他那双自以为是的眸子,嗤笑一声:“严公子莫不是眼睛被水泡坏了?没瞧见我正打算转身离开吗?若不是你挡了我的去路,我此刻恐怕已经踏进家门了。”
严逸凯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他这才注意到,我的锦袄穿得严严实实,发髻也丝毫不乱,完全没有要下水救人的迹象。
一种被戏耍的羞恼涌上他的脸庞,让他原本白皙的俊脸涨得通红。他想开口辩驳几句,可一阵寒风吹过,冻得他一个哆嗦,话全堵在了喉咙里。
恼羞成怒之下,他竟理直气壮地对我颐指气使起来:“还不快把你的锦袄脱下来给我!你没看见我都快冻死了吗?!”
我冷哼一声,不退反进,转向那些围观的众人,朗声说道:“诸位乡亲邻里,可有哪位好心人,能借一件衣裳给严公子御寒?他竟当众逼迫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宽衣解带,此等要求,小女子实在难以从命。”
我的话音刚落,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纷纷指责严逸凯不知羞耻,有辱斯文。
严逸凯好歹也是个秀才,在镇上素来受人追捧,何曾受过这般公开的嘲讽与羞辱。他气得脸色铁青,眉头紧锁,但很快,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挤出一个冰冷的笑容。
“陆诗涵,我方才落水,险些丧命,你身为我的未婚妻,却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他指着我,声音陡然拔高,“如此心肠歹毒的女子,我严家,绝不会娶进门!”
“今日,便请诸位做个见证,我严逸-凯,要与陆诗涵解除婚约!从此,婚嫁各不相干!”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让原本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事情的发展有些蹊跷。
“方才严公子落水,陆姑娘你怎么没下去救啊?我记得你是识水性的呀?”
“是啊,我刚刚明明看见你都准备解衣裳了,怎么又停下了?”
“唉,自己的未婚妻见死不救,这事儿换做是谁,心也得凉透了。”
我不想重活一世,开局就背上一个“心肠歹毒”的恶名。我镇定地迎上所有质疑的目光,最终,视线落在了严逸凯那张虚伪的脸上。
“严公子,你这话从何说起?”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要我下水救你?可你明明通晓水性,游得那般娴熟自在,我一个弱女子,跳下去除了添乱,又有何用?”
此言一出,严逸-凯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却还是硬着头皮嘴硬道:“不管怎么说,你陆诗涵见我落水,袖手旁观是事实!如此冷血心肠的女子,我严家绝不会要!”
“今日,我必须解除婚约!”
周围的人本以为严逸凯只是一时气话,毕竟他自己明明安然无恙,何至于闹到解除婚约的地步?听他如此执着,先前那些帮他说话的人也觉得有些过了。
“严公子既然能自己上岸,又怎能污蔑陆姑娘见死不救呢?”
“我看啊,莫不是早就想退婚,今日故意寻个由头发作吧?”
“就是说啊,这天寒地冻的,河水跟冰碴子似的,陆姑娘一个女儿家,怎能轻易下水?万一落下病根,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听到“落下病根”这四个字,我的鼻尖不受控制地一酸。
前世,我就是在这寒冬腊月,为他跳入冰河,从此身子孱弱不堪,每逢经期便痛不欲生,甚至连子嗣都艰难。我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换来的却是严逸凯一句轻飘飘的“你算计我”。他始终认定,是我算计了他落水,好逼他履行婚约,娶我过门。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过往种种的委屈与不甘,此刻都化作了决绝的动力。我深吸一口气,迎着严逸凯错愕的目光,干脆利落地颔首。
“好,这门婚事,就此作罢!”
“还请诸位乡邻做个见证,今日,是严公子不愿践诺在先,并非我陆诗涵变了心意!”
话音落下,我再没有片刻迟疑,转身便挤出人群,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我几乎是跑着回家的。还未进门,便看见娘亲拄着拐杖,满脸焦灼地等在门前。她许是听说了河畔的风波。
瞧见她那苍老而忧虑的模样,我心头一酸,所有的坚强瞬间瓦解,哽咽着唤了一声:“娘。”
娘亲双目失明,听觉却异常敏锐,她一下便听出了我声音里的哭腔:“涵儿莫哭,这是怎么了?走,随娘去严家,娘定要与逸凯那孩子好生分说,这门亲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不!”我连忙摇头,搀扶着娘亲冰冷的手,“娘,女儿不愿再嫁给严逸凯了。他心中无我,就算强行嫁过去,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我将娘亲搀进堂屋,扶她在冰凉的木椅上坐稳。
娘亲发出一声长长的,满是愁苦的叹息。
“傻孩子,若不嫁给逸凯,你爹那些族亲,怕是就要逼着你回乡下祖宅去了!到那时,我们娘俩可怎么办啊!”她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我,“唉,终究是为娘的,拖累了你。”
前世,我与严逸-凯那段不幸的婚姻,让娘亲愁白了头。她直到临终,都还在喃喃自语,说是她拖累了我。她总觉得,若非为了她这个瞎眼的老婆子,我也不必非要攀附严家这门亲事,只为能留在镇上,躲开回乡被族人磋磨的命运。
爹爹过世后,家中产业被大伯小叔们如饿狼扑食般强占了去,断了我们母女的生计。严逸-凯是个秀才,在镇上颇有几分薄面,嫁与他,是我当时能想到的,唯一能留在镇上照料娘亲的办法。
可也正因如此,严逸-凯才更加笃定,我嫁他并非出于爱慕,不过是贪图他能给予的庇护罢了。
我并非怕回乡吃苦,我只怕我那身子孱弱、双目失明的娘亲。若我走了,她落到那些虎狼一般的族人手里,岂还有活路!
思及此,我的心不由得一阵揪紧。一边是病弱的娘亲,一边是前世那四十年刻骨铭心的苦楚,我一时竟有些茫然无措。
正当我心乱如麻之际,门外传来一阵压抑的轻咳,伴随着有人将水倒入水缸的声音。
我循声望去,待看清来人的身影,眼前骤然一亮。
对啊!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来者是袁子望,他是我爹爹袍泽之子。
昔年沙场之上,爹爹曾豁出性命,救过袁伯父一命。后来袁伯父袁伯母相继离世,爹爹便将尚是少年的袁子望接到家中,待他如亲子。
爹爹弥留之际,子望曾跪在榻前,重重叩首,声泪俱下:“陆叔父您安心去吧,子望在此立誓,定会照拂诗涵妹妹与伯母一生一世,绝不食言。”
当时的我,只当他是情急之下的宽慰之语,从未放在心上。未曾想,他竟真的信守承诺,这些年来,一直默默地照料着我们母女。上一世,若非有他这位身怀木匠手艺的义兄时时帮衬,怕是我与娘亲,早就被得势后的严逸凯扫地出门了。
更重要的是,子望凭着一手精湛的手艺,在镇上立住了脚跟。若能嫁与他,我便可名正言顺地留在镇上,彻底摆脱被送往乡下别庄的命运!
思及此,我心头一热,忙快步奔至庭院。
然而,袁子望已将水缸注满,悄然离去,只留下微微晃动的水面。
我没有去追,而是深吸一口气,转身出了家门,径直朝着镇上的药铺走去。
我拣选了几帖驱寒止咳的药材,包好后方踏出药铺门槛,便迎面撞上了一个最不想见到的人——严逸凯。
他显然也刚从旁边的医馆出来,换上了一身干爽的衣裳,但脸色依旧苍白。他瞥见我手中的药包,立刻冷哼一声,用那惯有的傲慢语气说道:“怎么?方才在河边不是还义正词严地要退婚么?此刻又巴巴地为我抓药,陆诗涵,你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瞧他那笃定的神色,分明是以为这药是为他所备。
我懒得与他多费口舌,提着药包便要绕开他离去。
严逸凯却一步上前,伸手将我拦住:“莫要此时去我府上,婉婉正在家中等我,我可不愿你再去寻她的不是,扰了她的清净。”
他顿了顿,竟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药包,“罢了,这药我且收下,但你也别指望我会感激你!若非你当时吝惜一件外袍,我何至于染上这风寒!”
我心头怒火中烧,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给他一巴掌。但我深知严逸凯的秉性,越是与他辩解,他越会当我欲盖弥彰,是在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
最终,我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力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中,我仔细将草药煎好,滤去药渣,便端着尚且温热的药汤,叩响了隔壁袁子望的院门。
门内很快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咳嗽,随后,门被打开了。
见到是我,袁子望高大的身躯明显一怔,脸上写满了讶异:“诗涵妹妹,你怎么来了?可是家中出了何事?你稍候,我这就取件外袍跟你过去。”
我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药汤递到他面前:“昨日你来帮着挑水,我隐约听见你咳嗽,想是染了风寒。子望哥,身子要紧,仔细莫咳成了顽疾。”
说到此处,或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直接,脸上竟微微有些发热。
袁子望彻底怔住了,他杵在门口,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一时竟不知是该先接药,还是该请我进屋说话。
我定了定神,决定不再拐弯抹角。
“子望哥,家父仙逝之时,你曾在灵前立誓,会照顾我和娘亲一辈子。这话……如今还作数么?”
袁子望几乎没有丝毫迟疑,立刻重重点头,声音低沉而坚定:“自然作数!一字一句,子望都铭记在心!”
他应得这般干脆,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
我抬起头,迎上他深邃的目光,索性把心一横,将所有的退路都堵死。
“子望哥,既然是一辈子的承诺……”我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那不如,我们就换一种方式来践行,如何?你……娶我为妻。”
“不然等你将来娶了嫂嫂,再这般时时照管着我们母女,总归是不方便,也容易引人闲话。”
袁子望闻言,瞳孔猛地一缩,目光深邃地看了我良久。随即,他默默地接过我手中的药碗,仰头将那微苦的药汁一饮而尽。
他放下空碗,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沉声开口:“好,我娶你。何时去官府,办理婚书?”
我心中焦急,只盼着快刀斩乱麻,免得夜长梦多,或是严逸凯那边又节外生枝,便脱口而出:“越快越好,就现在!”
袁子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似有千言万语想问,但最终,他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进屋,很快便拿出了他的户籍文书。
“好,我们现在就去官府。”
我与袁子望的婚事,定得有些仓促,仿佛一场被命运推着走的急行军。
他那边,亲缘单薄,没什么人需要郑重其事地宣告。而我陆家这边,那些所谓的亲戚,平日里不过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更盼你遭难”的冷漠看客,我们自然也懒得铺张,去请一堆人来看一场未必真心的热闹。
所以,繁文缛节的喜宴被我们暂时搁置了。眼下,有一件火烧眉毛的大事,远比接受祝福更为重要——那就是去官坊,把我那份来之不易的差事彻底敲定下来。
这差事,是我这场婚姻的“缘起”,也是我摆脱前世悲惨命运的唯一跳板。若是去得迟了,那宝贵的名额被旁人占了去,我这番赌上名节与未来的“闪嫁”,可就真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官坊的院落里,几株老槐树的叶子已经泛黄,秋风一过,便簌簌地往下掉。我正捏着笔,准备在那份关乎我下半生命运的文书上落下最后一笔时,外面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阵嘈杂的喧哗,那声音由远及近,像是烧开的水,咕噜着就到了门口。
没等我反应过来,管事房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砰”地一声撞开。我被惊得笔尖一颤,一滴浓墨就这么污了纸页。
来人竟是严逸凯,他身后还跟着那个永远扮演着柔弱无辜的柳婉婉。
此刻的严逸凯,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温润书生模样。他双目赤红,发髻微乱,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三两步冲进来,一把就攥住了管事那只正要盖印的手臂,声嘶力竭地咆哮道:“管事大人,你不能给她入坊!这名额是婉婉的!”
年过半百的管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癫狂吓得不轻,手里的官印都差点脱手。
不等管事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严逸凯已经调转矛头,如同一阵狂风般席卷至我面前。他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上,那双曾经含情脉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鄙夷与质问:“陆诗涵,你还要脸吗?”
他的声音在小小的管事房里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
“我严逸凯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要与你解除婚约!你我之间,早已是清风与明月,再无半分瓜葛!”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还要如此阴魂不散,来抢占我未来妻室的入坊名额!”
管事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连忙站起身,试图安抚这头失控的野兽:“严公子,你先冷静,听我解释……”
可严逸凯哪里听得进半个字。他一把甩开管事的手,声音里带着一种悲愤的控诉:“管事大人,我知道您是可怜她陆诗涵家境艰难,死了父亲,没了依靠,不忍心看她被远远送去服劳役。”
“可那是她自己的命!怎能因此就夺走我妻室安身立命的名额?婉婉何其无辜?我严逸凯又何其无辜?”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全世界亏待的人,“我总不能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就眼睁睁毁了自己与婉婉的一辈子前程吧!”
“不相干的人……”
这五个字,像五根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心口。我只觉得荒谬,荒谬到了极点,以至于忍不住想笑。
前世,是谁在他寒窗苦读时,我彻夜不眠为他缝补衣衫?是谁在他染上重病时,我衣不解带悉心照料了整整四十个春秋?
四十年啊,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全都耗在了他身上。到头来,一句轻飘飘的“不相干”,就将所有过往抹杀得干干净净。
我深吸一口气,那些翻涌的情绪被我强行压下,正准备冷声辩驳,一旁的管事却比我先开了口,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逸凯,你莫要激动。陆诗涵这个入坊的名额,说实话,与你并无半点干系。”
管事的话像一瓢冷水,浇在了严逸凯烧得正旺的怒火上。
“她能入坊,是因为她的夫君,乃是有官衔在身之人。按照我朝律例,官眷享有优待,这是规矩,也是恩典。”
严逸凯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那份癫狂的愤怒被一种全然的不可置信所取代,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什么……夫君?什么官衔?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嫁给旁人?”
他的视线终于从我和管事的脸上移开,迟钝地落在了我身旁。那里,一直沉默不语的袁子望,如同一棵挺拔的青松,安静地站着。
严逸凯的目光,像是生了锈的齿轮,一寸一寸地往下挪,最终,定格在我与袁子望紧紧相扣的双手上。那一刻,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绝无可能!”他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一般,嘶吼出声,声音都变了调。
“陆诗涵除了我严逸凯,断然不会委身于任何男人!”
他那双失神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滚着我看不懂的疯狂,“她心中只有我一个人,为了我,她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怎么可能会转头另嫁?”
他猛地又指向管事,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这一定是伪造的!你们都被她骗了!这婚契定然是她为了谋求那份倚仗,找人伪造的!”
他转而又指向一直沉默的袁子望,言语间充满了高高在上的鄙夷。
“你们都别忘了,这个袁子望,不过是我陆家昔日发善心收留的一个无名之辈!一个寄人篱下的穷小子!”
“你们若是助她得逞,便是同谋!是徇私舞弊,是公然钻朝廷规矩的空子!”
严逸凯这般失态癫狂、口不择言的模样,我确确实实是两辈子加起来,头一次得见。
即便是前世,柳婉婉最终弃他而去,选择嫁给一个更有权势的男人时,他虽有痛苦,却也未曾像今天这样,像个被夺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歇斯底里,毫无体面。
我心底升起一丝浓重的困惑。
他到底在激动什么?
我能否得到这份安稳的差事,于他而言,本该是件好事。我安顿下来,便能确保此后不会再对他有任何纠缠,他可以和他的柳婉婉双宿双飞。他为何非要这般费尽心机地阻挠?这对他有任何好处吗?
我懒得再去费神猜测这颗早已不属于我的心。于是,我只是微微侧过头,用一种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带着依赖的语气,对身旁的袁子望轻声道:“夫君,劳烦你,将咱们的婚书与他一观便是。”
“好。”袁子望沉稳地应了一声,那声音不大,却像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我心底的波澜。
他依言从怀中取出了那份叠得整整齐齐的婚书。
婚书展开,上面官府盖下的朱红大印,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那鲜红的印记,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清清楚楚地昭示着:我,陆诗涵,与袁子望,乃是天地为证、官府认可的名正言顺的夫妻。我凭此获得优待,完全合乎规矩章法,任谁也无可指摘。
我本以为,铁证如山,严逸凯闹也闹够了,该悻悻然地带着他的人离去了。
谁知,他一见到那份真切的婚书,整个人像是被彻底抽走了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失控了。
“纵然……纵然婚书为真,又能如何?”他喘着粗气,双眼通红地瞪着我们。
“陆诗涵嫁给你,不过是为了免于被发配的责罚,不过是为了苟且偷生罢了!你们根本不是真心相待的夫妻!”
他猛地转向袁子望,每一个字都淬满了最恶毒的汁液:“她陆诗涵心里念着、想着、梦着的,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严逸凯一个人!”
“她嫁给你,纯粹是在利用你这个傻子!你当真以为你娶到了什么宝贝吗?”
“你被这个毒妇给蒙骗了!你全然不知她究竟是何等的蛇蝎心肠!”
我胸中一股怒火“噌”地就蹿了上来,几乎控制不住要冲上前去,撕烂他那张胡言乱语的嘴。
可有人比我动作更快。
一直静立在他身侧的柳婉婉,此刻轻轻地拽了拽严逸凯的衣袖,用她那惯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的柔媚嗓音劝道:“逸凯哥哥,你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话说的太重,恐怕会伤了诗涵姐姐与子望哥哥之间的和气。”
这话说得,看似在劝解,实则每一个字都在火上浇油,暗示我和袁子望的“和气”是多么不堪一击。
不料,严逸凯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甩开了她的手,用一种近乎暴躁的语气厉声喝道:“你住口!”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陆诗涵她不能嫁给旁人,她不准嫁给旁人!她本该是我的妻子……”他最后一句,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充满了不甘与怨愤。
柳婉婉被他当着众人的面如此拂了面子,那张精心描画的俏脸上,瞬间青一阵白一阵,煞是好看。
她强忍着那份几乎要溢出眼眶的难堪与委屈,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幽怨:“逸凯哥哥,话不能这么说。纵然当初诗涵姐姐对你情深似海,甚至为了你寻死觅活,那也只是当初。人心是会变的。”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瞟了我一眼,继续用那看似善解人意的语气,插着最锋利的刀子。
“况且,她当初那么想嫁给你,不就是看中了你能让她留在城里,谋得那份体面的差事吗?如今,她为了同样的缘由,自然也能嫁给旁人。”
最后,她将目光投向袁子望,那眼神里充满了悲天悯人的同情:“说到底,只是可怜了子望哥哥,付出了一片真心,却……”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却比说出来更加伤人。
这话,仿佛一语点醒了梦中人。严逸凯像是被注入了新的疯狂,他疾步冲到袁子望面前,眼神癫狂,神情扭曲。
“我想起来了!她当年能设计失足落水,逼得我不得不下水相救,以此败坏你我名声,逼我娶她!”
“她对你,又是如何逼迫的?!袁子望,你告诉我!她是不是也曾衣衫不整地纠缠于你,让你不得不为了她的名节而负责?!”
“你血口喷人……”
我的斥责还没能完整地冲出喉咙,耳边就传来一声沉闷的皮肉撞击声。
是袁子望。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般污秽的言语,忍无可忍地挥起了拳头,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严逸凯的脸上。
严逸凯踉跄着后退两步,嘴角立刻见了红。
袁子望收回拳头,那双平日里温和沉静的眼眸,此刻燃着熊熊怒火。他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字字铿锵地沉声道:“我娶诗涵,乃是因为我心悦于她,倾慕已久。是我,三番五次登门,恳求她下嫁于我,是我之幸。绝非你口中那般龌龊不堪!”
他冰冷的目光如利剑一般射向严逸凯,“你若再敢对吾妻妄言半句,休怪我的拳脚无情!”
严逸凯捂着自己迅速肿起来的半边脸,满眼的难以置信。他似乎被打懵了,只是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怎么可能……”
“她怎么会嫁给别人?她明明只爱我……”
袁子望不再理会这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疯子。他转身,牵起我有些冰凉的手,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来。
他朝那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的主事官员微微颔首:“大人,今日叨扰了。若文书尚未办妥,我二人改日再来便是。”
他顿了顿,侧头看了我一眼,声音温柔了下来:“我不愿吾妻,为了这等闲杂人等,扰了心绪。”
那主事官员正盼着能早点送走这些瘟神,闻言忙不迭地摆手,将那份被墨点污了的文书推到我们面前:“好了,好了!二位在此处签个名画个押即可,诸事已毕,诸事已毕!”
这场在官坊上演的闹剧,终究是纸包不住火,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整座小城的大街小巷。
流言蜚语,如夏日的蚊蝇,嗡嗡作响,惹人心烦。起初,人们只是当个笑话来听,渐渐地,那矛头便在有心人的引导下,悄然指向了我,说我陆诗涵水性杨花,品行不端,为了前程不择手段。
为平息这些足以淹死人的唾沫星子,也为了给我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我的新婚夫君袁子望,竟不惜拿出了他多年来的全部积蓄,为我们补办了一场盛大得远超我预想的婚宴。
宴席之上,宾客满座。袁子望牵着我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满满一杯酒饮尽。而后,他用一种清朗而诚挚的声音,剖白了他的心迹。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我,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人,“实不相瞒,在下倾慕诗涵,已非一日。奈何她先前恪守与严公子的婚约,对我从未青眼有加,拒我于千里之外。”
“幸得上天垂怜,让我等到他们婚约解除的一日。我这才立刻登门求娶,实在是生怕我心中这般好的姑娘,被旁人抢了先。能娶诗涵为妻,是我袁子望三生有幸。”
夫君这番发自肺腑的坦荡言论,瞬间扭转了舆论的风向。
旁人听了,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我陆诗涵朝三暮四,而是袁公子痴心一片,终得佳人。于是,议论我不是的声音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嘲笑严逸凯气量狭小、失了好姻缘却反过来污蔑前未婚妻的种种不堪。
婚后,我与母亲顺理成章地搬入了夫君家中。那是一座干净整洁的小院,虽不比严家阔气,却处处透着温馨。
他待我,是真的极好。好到让我时常感到受之有愧。新婚之夜,他甚至准备在冰冷的外间打地铺,是我红着脸,执意将他拉上了婚榻。
日子不长,我们便有了夫妻之实。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不同于前世与严逸凯相敬如“冰”的四十年。我这才恍然,原来缔结连理,也能过得这般和美安稳,原来被人捧在手心珍视的感觉,是这般的温暖。
可他待我越好,我心里的那份愧疚便越是沉重,像一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嫁他的初衷,并不纯粹。
终于,在一个夜晚,我忍不住向他坦白,想将自己利用他官眷身份谋求差事的前因后果,以及那些不堪的过往,都告诉他。
夫君却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按住了我的唇。他摇了摇头,眼底是能溺死人的温柔:“你什么都不必说。无论你是为何嫁我,我都欢喜得很。因为,最终站在我身边的人,是你。”
听他这般说,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我唯有在心里暗暗发誓,今后,要用一辈子去好好待他,去弥补,去证明,我的心,也同样属于他。
我这里,日子拨云见日,渐入佳境。而严逸凯那边,却传来了不大如意的消息。
从街坊四邻那些好事者的口中,我们断断续续拼凑出了严逸凯的近况。
原来,他那日在我们的喜宴上,也不知是何心态,竟也跑来喝了酒。许是借酒浇愁,贪杯过量,归家途中,竟失足从一截石阶上摔了下去。
他那人,素来将颜面看得比性命还重。出了这等丑事,自觉颜面扫地,并未即刻寻医问药,只当是些皮外伤。就这么硬生生拖延了数日,直至那条腿疼痛难忍,完全无法站立时,才被家人抬去了医馆。
大夫一看,顿时摇头。他那腿骨,早已断了。
更糟糕的是,因为耽搁了最佳的医治时日,那错位的断骨,已经开始自行愈合了。如今若要医治,只有一个法子——行敲骨重接之法。说白了,就是将已经长歪的骨头生生敲断,再重新接上。
这其中的痛苦,光是听听,就让人不寒而栗。既要受那锥心之罪,又要耗费漫长时日卧床休养。
此事一出,坊间又起了新的波澜。竟又有人开始嚼舌根,说我陆诗涵是“红颜祸水”,克夫妨主。
这话,倒也不算全然冤枉我。毕竟追根溯源,此事多少与我和夫君的婚宴有些牵连。若非他前来赴宴,若非他心有不甘而酗酒,或许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但在我看来,这纯属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夫君袁子望,却不这般想。他是个真正的君子,心地太过良善。
他备了些上好的补品和药材,与我商议道:“他终究是在咱们的喜宴之后出的事,于情于理,我们还是去探望一番吧,也免得落人口实。”
我几乎是立刻就摇头回绝了:“如今外面本就流言纷纷,都在说我是祸水。我若此时前去,岂不更是坐实了那些揣测?让人以为我与他旧情未了,去看他笑话呢?”
他摔断了腿也好,摔断了胳膊也罢,都与我陆诗涵,再无半分干系!
我仰头看着他,语气坚定:“况且,我早已告知过你。如今,我是你的妻,与那严逸凯,早已恩断义绝,再不想有任何牵扯。”
夫君听了,连声应是,他握住我的手,安抚道:“娘子所言极是,是为夫想得不周。为夫明白你的心意。”
他沉吟片刻,又道:“可咱们若因此就避而不见,在那些搬弄是非的人眼中,反倒成了我们心虚的证据。不若这样,我陪你同去,我们夫妻二人,坦坦荡荡地登门探望。如此,反能显出我们磊落无私,也好堵住那悠悠众口,让他们再无话可说。”
我心中虽是百般不愿,但细细想来,夫君所言亦有他的道理。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也罢,有些话,确实也该当着所有人的面彻底讲清。自此一别两宽,再无瓜葛。
于是,我终是应允了。
我们提着礼品,来到了严家府外。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此刻看来却分外陌生。
夫君体贴地停下脚步,立于门外候我,让我独自入内,与严逸凯做个了断。他说,这是我与过去的告别,他不便参与。
我行至门前,抬起手,正欲叩响那铜环。
却忽然之间,从那紧闭的门扉之后,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严逸凯与柳婉婉的对话之声。
我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
一时之间,我竟有些踌躇,不知是该就此叩门而入,还是该暂且回避。
前世,我亦是这般,时常撞见严逸凯与柳婉婉私下相处。每一次,我都像个疯子一样,被妒火烧毁理智,不管不顾地闯入,最终总弄得彼此狼狈不堪,也让他离我更远。
重活一世,我本欲转身离去。可转念一想,今日回避,下次仍需面对。正当我犹豫不决,进退两难之际,屋内的谈话声,却骤然拔高,清晰地钻入了我的耳朵。
是严逸凯的声音,或许因为伤痛,透着几分气虚,但语气却异常执着:“婉婉,如今我与陆诗涵那个贱人的婚约已除,她也已经另嫁他人,你我之间的障碍,已经彻底清除了。我们的亲事,是否也该……有个章程了?”
只听柳婉婉发出一声极轻、却又极尽讥讽的嗤笑。
“严逸凯,你莫不是以为,你不娶那个陆诗涵,我柳婉婉就会下嫁于你?”
严逸凯似乎被这话噎住了,怔忡半晌,才讷讷地问道:“婉婉……你,你此话何意?”
“何意?”柳婉婉的声音变得尖刻而冰冷,再无往日的半分温柔,“不过是将你当作一个听差的使唤罢了。你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家门第,我柳婉婉,岂会嫁与你这般毫无前途可言的人家?”
“不妨与你明言,我与县令公子的婚期将近,今日此番前来,便是要你日后莫要再来纠缠于我!”
“真正倾心于你,将你视若珍宝的,从始至终,唯有那个被你弃如敝履的陆诗涵一人。”
严逸凯闻言,呼吸声都变得粗重,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几近失魂:“绝无可能!你……你当初明明对我说,陆诗涵嫁我不过是图谋我家的差事,甚至……甚至我失足落水,也是她……是她一手策划的!”
我心头猛地一沉,如坠冰窟。
原来是这样!原来前世严逸凯那般笃定是我蓄意设计,竟是柳婉婉在他耳边日夜搬弄是非的缘故!
柳婉婉不屑地“嗤”了一声,语气里满是轻蔑:“你胡言乱语些什么?我何曾与你说过此话?再者,是你自己脚滑失足落水,与陆诗涵何干?莫非还是她隔着百八十里,将你推进水里的不成?”
严逸凯听罢,又开始如先前那般,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柳婉婉许是觉得与他多说一句都嫌乏味,竟径直起身,朝着门口走来。
“吱呀——”一声。
房门被她从里面猛地拉开。
她一抬头,正对上捧着果篮,呆立在门外的我。
柳婉婉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恶毒而又得意的嫣然浅笑。她朝屋内那个失魂落魄的男人扬了扬下巴。
“瞧,说曹操,曹操就到。你的陆诗涵来了。”
“严逸凯,我劝你啊,还是莫要再痴心妄想了。好生珍惜眼前这个真心待你的,方是正经。”
我站在那扇虚掩的门前,指尖微微有些发凉,最终还是怀着几分忐忑,轻手轻脚地踏入了屋子。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空气里混杂着草药的苦涩与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将一室的颓唐渲染得淋漓尽致。严逸凯就那样形单影只地坐在桌案旁,背影在斜阳的余晖中被拉扯得又细又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
“我并非存心偷听,”我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将手中的食盒轻轻放在桌上,“我只是来探望一下你,没想到恰好……”
话音未落,严逸凯那原本深埋的头颅霍然抬起,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眸直直地撞入我的视线。那眼底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有惊愕,有狼狈,但更多的,是一种濒临崩溃的悔恨。
“诗涵,”他的嗓音干涩沙哑,仿佛被砂纸打磨过一般,“是我,终究是我辜负了你。”
只这一句,我的鼻尖陡然一酸,仿佛有根无形的细针,轻轻刺了一下。
这句迟到了整整四十年的“是我负了你”,在前世那漫长而绝望的岁月里,曾是我焚心泣血、日夜渴盼的慰藉。我曾无数次幻想过,他会在某个午后,或者某个深夜,带着一丝愧疚,对我说出这几个字。
可当它真真切切地在我耳边响起时,我却惊觉,心湖竟是一片古井无波。原来,当失望积攒到极限,再深切的歉意,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见我久久沉默,脸上并无他所预期的激动或是怨怼,严逸凯的眼中掠过一抹黯然,随即化作一声满是自嘲的轻叹。
他缓缓垂下眼帘,声音低沉地像是在叩问,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被证实的事实:“你也……你也带着前世的记忆,回到了这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对不对?”
见我依旧不语,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是在对我剖白,又像是在对自己审判。
“其实,我早就该猜到了。”
“上一世,你为救我而坠入冰冷的河水时,那份奋不顾身的决绝,我至今记忆犹新。可这一回,在那同样的渡口,面对同样的险境,你却连一丝迟疑都无,掉头就走,仿佛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陌路人。”
“我起初还自欺欺人,以为你只是在同我赌气,是在玩那些欲拒还迎的小女儿家把戏,好让我更在意你一些。”
“可如今我才幡然醒悟,你那颗曾为我炙热如火的心,恐怕早就被我亲手浇熄,冷透了,寒彻了,是不是?”
我终于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却没有接续这个话题的打算。
他到底不再是当年那个除了诗书什么都不懂的青涩少年了。在官场沉浮,看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无论是在被辜负的前世,还是在这重来一遭的今生,那个毫无保留、掏心掏肺对他好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我陆诗涵一个。
至于柳婉婉,那个他曾视若珍宝的心上人,不过是把他当作一件可以随意炫耀、又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新鲜感过了,有了更好的选择,便弃之如敝屣。
严逸凯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叹息里裹挟着无法言喻的沧桑与疲惫。
“你也确实……应该对我心寒。”
“你舍命救我于危难,我非但不知感恩,反而听信谗言,反口污蔑你是心机深沉,想挟恩图报,逼我娶你。”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我蹉跎了你整整一辈子,从未给过你一天好脸色,从未让你真正地笑过一次。”
“我甚至……我甚至还在我们孩儿的面前诋毁你,说你的不是,让那个本该最亲近你的孩子,也对你充满了误解与疏离。”
“那些年,你一个人撑着那个家,心里该有多苦?夜深人静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曾恨不得冲过来给我一顿拳脚,痛骂我一通,来发泄你满腔的委屈?”
“你心里,一定恨透了我吧?”
他一连串的追问,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笼罩。可我一时之间,竟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骂他吗?那些伤人的话,前世早已在心里重复了千遍万遍,如今再说,只觉得徒劳又无趣。
恨他吗?我们都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那些前凯旧事里的恩怨纠葛,伴随着生命的终结,早就该烟消云散了。
更何况,我现在拥有了袁子望,新婚燕尔,琴瑟和鸣。我的心很小,被他的温柔和体贴填得满满当当,实在腾不出多余的地方去安放一份沉重的恨意。
想到这里,我便不愿再与他纠缠于过往,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
“都过去了。”
“我已经放下了。”
“你也……向前看吧。”
我放下食盒,转身便想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可手腕却被一只滚烫的大手猛地攥住,严逸凯不知何时已欺身上前。
“诗涵!”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输掉了一切的赌徒般的疯狂与悔恨,“我现在是真的知错了!古人云,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心头猛地一惊,像是被蝎子蛰了一般,急忙向后挣脱,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严逸凯,我看你是失心疯了!你忘了我已经嫁作人妇?我如今与我的夫君情投意合,日子过得很好!”
严逸凯或许从未想过我会如此激烈地挣开他的手,他的脸上写满了错愕。毕竟,上一世的我那般痴缠地爱慕着他,总想着能与他寸步不离。可他总是嫌我烦,厌我粘人,逼得我只能在夜深人静之时,趁他熟睡,才敢偷偷地、小心翼翼地去拉一拉他的手。
他怔了片刻,随即竟嗤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自以为是的笃定:“诗涵,你的心性,我难道还不明白吗?”
“你对我那份情意,向来是掏心掏肺,毫无保留。”
“为了我,你什么都舍得,哪怕是性命。”
“纵然我将你的心伤了千遍,让你痛了万遍,你也断然不会真的离开我半步。”
他向前一步,眼神灼灼地逼视着我,语气里满是施舍般的宽容:“你嫁给那袁子望,不过是你与我赌气的权宜之计,想借他的身份,为你娘家寻个依靠罢了。这一点,我不怪你,真的。”
“只是,诗涵,你若一味地这般拿乔作势,故作姿态,时日长了,倒也真的无趣。”
“你现在就可以回去,跟袁子望和离。你放心,你们和离之后,我立刻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把你风风光光地娶进门。到那时,旁人也只会当你嫁给他是年少不懂事的一时气话,心里真正爱着的人,还是我严逸凯。”
我果然还是高估了他。
我本以为,这重来一世的机缘,至少能让他学会何为真心悔过。现在看来,他所谓的“知错”,不过是因为被柳婉婉无情抛弃,从云端跌落泥潭后,才想起我这个曾经被他弃如敝履的“备选”罢了。他的忏悔,廉价得可笑。
“严逸凯,”我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夫君此刻,就在门外候着我。”
“我原本不打算来此,是我夫君心善,劝我过来看看故人,你可知这是为何?”
严逸凯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问:“不就是因为你们的婚事并非出自真心,他心虚吗?”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浅淡却冰冷的笑意:“不。是因为我们两情相悦,他信我,如同我信他一般。他知道我的心在他那里,便不会惧怕任何过往的纠缠。”
“至于你……柳婉婉既已弃你如敝屣,你又凭何觉得,我陆诗涵,就非得站在原地,等着捡你这被别人丢掉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我再没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决绝地转身,推门而出。门外,袁子望温和的身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令人心安。
春去秋来,窗外的海棠花开了又谢,不知不觉间,半年的光阴便如指间细沙,悄然流逝。
这六个月,日子过得平静而又温暖,仿佛前世那些彻骨的冰寒,都已被今生的暖阳彻底融化。我和袁子望的感情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越发深厚,从最初的相敬如宾,到如今的默契相知,情意渐浓。母亲在他的悉心照料下,身子骨也一日好过一日,脸上的笑容多了,让我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而另一边,柳婉婉与那位县丞公子的婚事,也敲锣打鼓地如期操办起来,据说排场极大,羡煞旁人。
可就在那大喜之日,所有人都沉浸在喜庆的氛围中时,严逸凯竟像个疯子一样闯了进来!他衣衫不整,手里还提着一个滴水的竹篓,里面几尾活蹦乱跳的鲜鱼正“啪啪”作响。他拨开人群,径直冲到新人面前,不由分说地将那几尾鱼劈头盖脸地朝着柳婉婉身上砸了过去!
“婉婉!你不是总在我耳边念叨,说最想吃我亲手为你捕的江鱼吗?喏,你看,我给你送来了!”
粘腻的鱼身和腥湿的河水,瞬间毁了柳婉婉那一身华美的嫁衣,她那张精心装扮的俏脸,刹那间气得青白交加,在满堂宾客的惊呼声中摇摇欲坠。
谁知严逸凯还不解气,竟一把抢过赞礼官的话头,对着那满脸错愕的新郎官阴阳怪气地笑道:“我说新郎官,你可得好好珍惜你的新娘子啊!你晓不晓得,你这位美娇娘,平日里最擅长的本事,就是‘养鱼’了?”
这话里的弯弯绕绕,新郎官未必能全懂,但严逸凯那毫不掩饰的嘲讽与恶意,他看得真真切切。县丞公子脸色铁青,厉声喝道:“你究竟是何人?在此胡言乱语些什么!”
严逸凯索性破罐子破摔,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将他与柳婉婉过往的那些私情秘事,添油加醋地抖了个底朝天。他甚至绘声绘色地描述,柳婉婉的后腰处有颗小小的红痣。
我当时并不在场,这些都是事后听街坊们议论的。总之,那场本该风光无限的喜宴,彻底演变成了一出贻笑大方的闹剧。
新郎官一家颜面扫地,气得当场拂袖而去。次日一早,一封休书便送到了柳家门上。
柳婉婉自此声名狼藉,在城中再也抬不起头。走投无路之下,她只得放下身段,哭着去求严逸凯娶她。哪知严逸凯非但没有应允,反而将她曾经对他说的那些绝情话,原封不动地奉还,把她好生羞辱了一通,断然回绝。
最终,柳婉婉的父母为了遮羞,只能仓促将她嫁给了一个家境贫寒、且年长她二十多岁的乡下鳏夫,随后便举家迁离了此地,再无音讯。
这场风波过后,严家爹娘大约是觉得丢尽了脸面,开始马不停蹄地给严逸凯张罗亲事。说来也可笑,男子沾染些风流韵事,在世人眼中似乎总无关痛痒。加之严逸凯家世样貌本就不差,几次相看下来,听说他的亲事也很快就要定下了。
可就在我以为与他的纠葛将彻底了结的某个夜晚,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晚,我从铺子里盘完账,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夜色如墨,巷子里寂静无人,严逸凯却像个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从暗影里冒了出来,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蹙眉望着他:“这么晚了,你想做什么?”
严逸凯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摸出一块温润的玉佩,固执地递到我眼前:“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传家宝。上一世,它本该是你的,我却……我却瞎了眼,给了柳婉婉。”
“这一回,我谁都不会再给,它只属于你。”
他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灼灼地看着我,语气里带着一种偏执的肯定:“诗涵,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你就别再跟我装了,好不好?我都知道了,上回你听闻我家正在为我议亲之事,当场就在绣坊里急得晕了过去。这难道还不够说明一切吗?”
原来,他是为了这事。
我心中暗自嗤笑,手却不自觉地、带着一丝温柔地抚上了我尚且平坦的小腹:“你弄错了。我那日会晕倒,并非因为听到了你的事。”
“而是因为,我有了身孕。加之近来有些劳累,身子一时不适罢了。”
严逸凯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褪去,变得煞白如纸:“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你怎么会真的跟那个袁子望……”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声音也拔高了八度:“是他逼你的,对不对?一定是他强迫你的!”
我简直要被他这荒唐的逻辑气笑了:“你是不是脑子糊涂了?我与子望是明媒正娶的夫妻,受父母之命,得媒妁之言,何来强迫一说?”
严逸凯握着玉佩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眼中满是受伤与不甘:“可你从前……从前是那般爱我!如今,我也终于明白了我的心意,我爱的人是你啊!”
“我们能重活一世,就是老天爷看不过去,特意给我们重新来过的机会!是老天爷要借我的眼看清柳婉婉的真面目,也是要让我认清你的好!诗涵,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命中注定的良缘!”
我看着他癫狂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觉得可悲又可笑:“严逸凯,你说的没错,老天爷是给了我们重来的机会,却并非只给了你一个人。”
“你看清了柳婉婉的为人。”
“而我,也同样看清了你。”
“我们之间,早在前世就已经耗尽了所有可能,再无可能了。”
严逸凯猛地摇头,眼中闪烁着偏执的光:“不!我现在这般心悦于你,你叫我如何能够放下?我放不下!”
听着这些痴人说梦般的话,我只觉得无奈至极:“放下?严逸凯,我这肚子里的孩子眼看都快瞒不住了,你那点不该有的心思,怎么还没放下?”
严逸凯听我再次斩钉截铁地提到有孕,眼中那瞬间的绝望竟迅速被一丝诡异的亮光所取代。
“呵,我明白了,”他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恍然大悟般地说道,“你是故意这般说,想让我历经磨难,饱尝求而不得的滋味,最后再风风光光地来求娶你,对不对?”
“你现在绝不可能有孕!”他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断言。
“我记得清楚,你身子那般虚弱,底子太差。区区半年的光景,如何能够调养得好,又如何能够怀上?”
他这话,倒也没完全说错。上一世的我,确实是子嗣艰难,常年与汤药为伴,喝下的苦药汁比饭还多,耗费了数年光景,才终于得偿所愿。
可那是上一世了。
我轻叹一声,决定将这最后一层窗户纸也彻底捅破:“我前世之所以难以受孕,归根结底,是因为当年为了救你,在寒冬腊月里跳下冰河,彻底伤了身子的根本,并非天生如此。”
“你身为读书人,总该听过一些医理。”
“难道你真的不知,女子受了那样的奇寒,极易落下宫寒之症,从而导致不孕吗?”
严逸凯的脸色似乎猛地僵了一下,或许是这段被他刻意遗忘的旧事,终于被血淋淋地翻了出来。
在那次落水之前,我的身子一向康健,月事也极为顺畅。可自从那之后,每个月的那几天,便如同坠入冰窖,腹痛难忍。我曾无数次虚弱地同他说起,这都是那次受寒落下的病根。
他却总是不耐烦地斥我矫情,说我是在拿陈年旧事要挟他,博取他的同情。
莫说一碗能暖身的姜糖水,或是一方能焐手的暖炉了,他从未给过我。他甚至,连我话里的一个字都未曾信过。
严逸凯的面色愈发难看,嘴唇嗫嚅了半天,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又换了个话题,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难道……难道你不要我,连我们前世的孩儿,你也不要了吗?”
他急切地补充道:“你腹中这个孩儿,我不在乎他是谁的,我发誓,我愿意视若己出,好好待他。”
我的耐心终于被他消磨殆尽,冷声打断他:“孩儿?那是你的孩儿,与我陆诗涵何干。”
“我上一世,便是被那个与你如出一辙、自私凉薄的‘好儿子’,活活气死的。”
“那样的孽子,我躲都来不及,可不想要第二次。”
那孩子毕竟肖似其父,我的话大约是戳中了他的痛处。他一时语塞,却仍不甘就此放手,环顾四周后,做了最后一次挣扎:“你口口声声说袁子望待你好,你为他怀着胎,他却连你收工都不来接你?”
“这也算是待你好?”
我没有与他争辩,只是朝着不远处那家灯火通明的糕点铺子示意了一下。
“他不过是看我近来爱吃酸甜口,去给我买些新出的梅花糕罢了。”
“我知道你不信,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和袁子望如今琴瑟和鸣,岁月静好。或许,老天爷给我重活一世的机会,并非是为了与你再续前缘,而恰恰是不想让我再错过他这样的良人吧。”
说完这话,我便不再看严逸凯一眼,提着裙摆,缓步走向了那片温暖的灯光。
袁子望提着一包热气腾腾的糕点,站在铺子门口,神色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忐忑不安。
在我再三追问之下,他才低下头,用近乎呢喃的声音低声道:“我早就买好了。只是……只是方才瞧见他……向你表明心迹,我实在害怕……我怕你会心软,怕你会应允他……”
我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模样,心中一软,浅笑着,伸手轻轻覆上他紧握着油纸包的手背:“傻瓜。便是你应允,我也断然不会回头了。”
他怔怔地望着我,眼中的担忧与惶恐这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似乎终于相信,我不会弃他而去。
虽然我与严逸凯已将前凯往事剖白得一清二楚,可他依旧固执地,日日跟在我上下工的路上,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我数次停下脚步,明确地告知他,你我之间,已是云泥殊路,绝无可能。
他只是苦涩地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我知道,如今的我,确实配不上你了。”
“我别无他意,只是念及前世你怀着身孕时曾遇到过险境,那时我未能护你周全,心中有愧。”
“这一世,我只想好好护着你,直到孩子平安降生。”
我提及袁子望自会护我周全,不必他多此一举。
他却说:“那我便护着你们二人。毕竟,子望若是为了护你而受伤,你定会心疼难过。”
我拗不过他这近乎自虐般的执拗,只得由他去了。
于是,街坊四邻们便时常能看见这般奇特的景象:袁子望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的我,而严逸凯,则像个沉默的影子,默默地跟在数步之后。
数月后,我临盆产下一女。
只是这孩子许是在腹中养得太好了些,身量过大,我遭了难产之厄,凶险万分。最后是请了城中最好的稳婆和医官,险之又险地剖腹才将女儿取出。
此事几乎将袁子望吓得魂飞魄散。他谁也未曾告知,竟悄悄寻了方子,服药自绝了子嗣。直到我身子彻底安稳下来,他才抱着我,眼含热泪地将此事与我言明,他说他再也承受不起第二次这样的生离死别。
我也是在很久之后才从旁人处知晓,我生产那日血崩不止,已是命悬一线,药石无医。是严逸凯,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之际,不顾自身安危,独自一人爬上了城外那处以险峻闻名的悬崖,再登上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级陡峭的石阶,为我求来了那株能起死回生的救命灵药,才将我从鬼门关硬生生拉了回来。
我原想着,出了月子定要备上厚礼,好生谢他这份救命之恩。
可待我调养好身子,能下地行走时,才得知他已在数日前远赴边陲之地。他留下的信中说,他要去效仿先贤,游学苦修,磨砺心性。
那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
信中的字字句句,皆是迟来的忏悔与深切的歉意。
他说,前世未能教好我们的孩儿,令其品行有亏,是他为人父最大的失败,他心中有愧。
此生,他愿倾尽所有心力,去教导旁人的子弟,或许能稍稍弥补他前世犯下的罪过。
看信中之意,他大约是此生不打算再回这片伤心地了。
如此,也好。
前世他欠我的种种,今生他又救我一命。
如今,也算是彻底两清,互不相欠了。我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女儿,她有着袁子望一般温和的眉眼,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