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不喜欢我,我自知嫁入侯府无望,寻了门亲事求到大夫人跟前
发布时间:2025-10-08 16:29 浏览量:1
"侯府孤女苏瑾瑶被诬勾引世子萧琰,一盆冰水浇透尊严。当她被迫远嫁鳏夫时,萧琰那句'婚事不宜再拖'彻底碾碎最后幻想。三年隐忍终成灰烬,一封江南旧约悄然改变命运——原来真正的救赎,从来不在侯府高墙之内。"
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1
暮色如墨,沿着回廊缓缓漫上来。
我刚踏出大夫人那间雕花垂帘的正房,冷风便裹着湿气扑面而来。
还未站稳,头顶骤然一凉——整盆冰水兜头浇下,衣裳瞬间贴在身上,透骨生寒。
廊下立着林柔,披着霞影纱披风,指尖还捏着空了的银盆边缘,唇角扬得极高,笑得张扬又刻薄:「呵,这不是咱们侯府里最会勾人的苏姑娘么?这回可算栽了吧?」
单薄夏衫被浸透,紧贴肌肤,冷得我指尖发颤。
我咬住下唇,眼尾泛起红晕,却不敢抬头。
萧琰即将赴通州任上,圣眷正隆,前程似锦。
大夫人怕他远行孤寂,动了心思,竟在我饮食中暗投媚药,又伪造世子手书,诱我深夜前往其居所。
可她忘了——
三年寄居侯府,我与世子之间,连一句私语都未曾有过。
那夜烈性药物催发,他宁可将牙关咬破,血染襟袖,也不肯睁眼看我半分。
而我,却成了众人口中的“狐媚子”。
我不争不辩,只低头攥紧袖口,欲转身离去。
林柔却倏地逼近,一把攥住我护在胸前的手腕,力道狠厉:「躲什么?装什么清高?谁不知道你日日盼着表哥垂怜,昨夜更是衣衫凌乱从他房中逃出,连廉耻都不要了,如今倒要遮身子?」
我惊惶后退,脚下踉跄,慌乱中推了她一把。
她仰面跌坐在青石阶上,发髻散乱,脸上先是错愕,继而浮起阴鸷冷笑。
「苏瑾瑶!你竟敢动手?!」她尖声叫嚷,嗓音撕裂了黄昏的寂静,「你说你没存非分之想?敢不敢对天发誓,昨夜不是你自荐枕席,妄图攀附表哥?」
我脸色惨白,喉头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

萧琰是京中誉满才名的贵公子,温雅如玉,风姿卓然。
而我,不过是靠着亡母与大夫人旧日情分苟延残喘的孤女,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便是心中偶有涟漪,也早被礼教压成灰烬。
林柔见我沉默,愈发得意,下巴微抬,声音拖得绵长:「告诉你也无妨——昨日你继母来信,说已为你相中一门亲事,催你即刻归家完婚。」
她顿了顿,目光如刀剜过我的脸:「对方是个鳏夫,前三任妻子皆暴毙而亡,膝下无子,家中阴气森森……倒是配得上你这等命硬克亲的女子。」
我浑身一震,仿佛坠入冰窟,四肢百骸俱冷。
她盯着我失神的模样,笑意更浓:「为这事,大伯母特地召了表哥商议。你说巧不巧——」
「他说了什么?」我哑声开口,嗓子像被砂纸磨过。
她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裙裾,一字一顿:「表哥说,瑾瑶年岁不小了,婚事不宜再拖。若有良配,他愿亲自写帖保媒,成全这段‘佳缘’。」
心口猛地一沉,像是被人狠狠踩进泥里。
我抬手拂开黏在额前的湿发,强撑着弯了弯嘴角:「既如此,多谢世子美意。」
话音未落,林柔神色骤变,慌忙敛衽低头,声音陡然软了下来:「表……表哥。」
我脊背一僵,寒意从脚底窜上天灵盖。
身后传来沉稳脚步声,一步一叩,敲在心上。
萧琰的声音低而冷,如秋霜覆瓦:「瑾瑶,你要谢我什么?」
2
我咬紧牙关,缓缓转过身去。
自那夜药香弥漫的风波后,我们已整整一月未曾相见。
萧琰依旧如从前一般,玉冠束发,衣袂翩然,眉目间透着世家公子独有的温雅。
可当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时,那双惯常含笑的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却锋利如刀的寒意。
他曾遣人送来几册《女则》《内训》,命我日日研读,不得懈怠。
送书的小厮临走前压低声音道:“世子说,姑娘心思太重,该静心修身。”
我从此避他如避火,连庭院偶遇也绕道而行,生怕再惹是非。
见我沉默不语,林柔轻启朱唇,声音娇软得像春日柳絮:“表哥,瑾瑶姐姐特意为你绣了贺礼呢。”
她动作极快,指尖一勾,便从我袖口滑出一只半成品香囊,顺势塞进萧琰掌心。
那香囊用的是男子常见的样式,素青缎面,一角静静躺着一朵未完工的荷花——针脚细密,正是我惯用的缠丝绣法。
在大陈,女子若赠男子香囊,便是暗许芳心的明证。
萧琰眸光一沉,声音冷了几分:“荒唐。”
我伸手夺回香囊,指节微微发颤,语气克制:“世子恕罪,我这身衣衫凌乱,容我先行告退。”
他这才抬眼打量我一眼,眉头微蹙,似嫌恶又似疲惫,终是挥了挥手,仿佛驱赶一只扰人的蝶。
我低头穿过垂花门,脚步未稳,身后低语便随风飘来。
林柔的声音带着试探的甜腻:“表哥,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苏瑾瑶吗?她可是……为你熬过药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随后是萧琰淡淡的叹息:“阿柔,苏瑾瑶只是寄居府中的远亲,早晚要回乡嫁人。咱们待她不失礼数便可。其余的事……与我何干?”
“可她昨夜还在佛堂为你点长明灯……”林柔不甘心地追问。
“一盏灯罢了。”萧琰打断她,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人心易动,灯火易熄。何必当真。”
我停住脚步,背脊贴上冰凉的廊柱。
秋风穿堂而过,卷起裙角,寒意顺着足底爬满全身。
我忽然笑了,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他们全都忘了——
在大陈,女子若将香囊赠予男子,不只是倾诉爱慕。
更有一层古老寓意:那是应下了对方的求娶之约。
当年母亲曾告诉我:“荷包未绣完,便不交于人手;一旦送出,便是许了终身。”
如今,香囊已出袖,针线未竟,心事却早已落地生根。
而那人,只道是胡闹。
3
萧琰启程那日,侯府上下皆在府门外相送。
晨光微露,青石板路上车马喧嚣,仆从们提着箱笼穿梭不息,连廊下挂着的铜铃也被风摇得叮当轻响。
唯有我未出房门一步。
婢女立于帘外,手中捧着披风,眉心微蹙:“小姐当真不去送世子一程?”
她声音里藏着不解,也夹着一丝试探。
我坐在绣架前,指尖捻针,红丝线在素绢上缓缓勾出并蒂莲纹。
盖头一角已绣了半幅,金线勾边,胭脂染瓣,像是把整段年华都压进了这一方寸之间。
闻言只轻轻道:“不必。”
窗外忽传来急促脚步声,踏碎了一地晨影。
是萧琰身边的小厮福安,额角沁汗,衣襟沾尘,显然是从城门口一路奔回。
他掀帘而入时带进一阵风,吹得烛火晃了三晃。
“瑾瑶小姐!”他喘着气,话音未落却顿住了。
目光落在桌上那件嫁衣上——大红底子,金线滚边,袖口还缀着珍珠串成的流苏,分明是正妻之礼才配用的规制。
他喉头动了动,眼神复杂,似怜又似讽。
片刻后才低声开口:“世子留话……说姑娘婚事不忙定下,待他半年后回京述职,再议也不迟。”
我手中的针未停,红线穿过绸面,发出细微的“嗤啦”声。
头也不抬,只淡淡应道:“我知道了。”
福安盯着我看了许久,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出一丝波澜。
见我神色如常,终是忍不住又补了一句:“世子还说……姑娘平日多读些书,明理守分,言行举止莫要失了体统。”
我终于抬眼,眸光平静如秋水:“告诉他,我记下了。”
福安怔住,嘴唇翕动,似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良久,他低声道:“您……就没句话要我带给世子?”
我垂眸,将针尖轻轻咬断,红线随之飘落。
“没有。”
他又问:“那……可有物件托我转交?”
视线不由自主滑向案几上的香囊——那是我昨夜悄悄绣完的,蓝缎为面,银线绣松竹,内里还塞了些安神的艾草与沉香。
我伸手抚过香囊表面,指尖微微一顿,随即收回。
“也没有。”
嗓音平稳,无悲无喜,像是一口古井深不见底。
福安望着我,终究叹了一声,转身离去。
临出门前,他低声喃喃:“世子待谁不是这般冷淡……可旁人至少还会哭一场。”
门扉合拢,屋内重归寂静。
我放下针线,起身走到妆台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
取出一封泛黄的信笺,封口处盖着余杭陆家的朱砂印。
这是外祖母亲手所写。
她说,陆家长子承渊尚未娶亲,为人端方,才名远播,门生遍及江南。
更难得的是,他对这门旧约始终未忘。
信纸翻动间,夹着一页薄宣,字迹清峻挺拔:
【若你愿嫁,我必亲迎八抬,以正妻之礼待你;若不愿,我亦护你一生安稳,不受尘世侵扰。】
我凝视良久,指尖轻抚那行墨字,仿佛能触到彼时春风拂面的温柔。
那时我们在余杭老宅的梅园嬉戏,他教我写字,我把墨汁涂在他袖口。
如今十余年过去,他仍在等一个答案。
屋外槐树沙沙作响,一片落叶悄然坠入窗棂。
我闭了闭眼,将信收好。
命人取来那只绣好的香囊,装入檀木小匣,送往城中福来客栈。
那是萧琰临行前歇脚之处。
而后换下红衣,着一袭月白素裙,外罩藕荷色褙子,发间仅簪一支银钗。
我去大夫人房中请安。
两个时辰后归来,天色已近黄昏。
晚霞烧得通红,映得窗纸都染了血色。
我坐在床沿,开始整理箱笼。
一件件衣物叠放整齐,首饰用软绸包好,那封陆家书信则贴身收在怀中。
婢女推门进来,见状惊得脱口而出:“姑娘……可是要出远门?”
我正将一双绣鞋放入匣中,闻言抬眸一笑:“算是吧。”
她愣住:“去何处?”
“去嫁人。”我说,语气如同讲述明日天气般寻常。
她瞪大眼睛:“可、可世子不是说过……”
我打断她:“他说的话,从来不算数。”
说着站起身,推开窗户。
夜风涌入,吹起鬓边碎发。
远处钟楼传来暮鼓声,一声一声,像是敲在人心上。
我望着渐暗的天际,轻声道:“我要嫁给陆承渊。”
4
半年光阴如江水流逝,我终是随陆承渊踏上了南行的商船。
甲板在晨雾中微微晃动,咸涩的海风裹挟着离愁,拂过面颊时带着一丝凉意。
大夫人亲自前来送别,脚步沉稳却难掩眼底的眷恋。
她一步步走上跳板,手中提着一个绣金线的锦囊,衣袖轻摆间,腕上的玉镯相碰,发出细微清响。
登船后,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指尖微颤,仿佛怕一松手便再也寻不到归处。
“这一路山长水远,你要记得添衣饮食,莫要委屈自己。”她的声音低而柔,像旧年母亲哄睡时的呢喃。
我低眉应下,喉头微哽,只觉掌心被塞入一件温润之物。
她取出一枚环形玉佩,通体青白,雕工细腻,边缘刻着缠枝莲纹,中央一处小小的缺口,像是岁月留下的印记。
“这玉……是你阿娘当年亲手交到我手中的。”她凝视着那枚佩,眼神恍惚了一瞬,“她说,愿我们夫妻同心,家宅安宁。”
风掠过她的鬓角,几缕银丝悄然飞出,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如今你也要走自己的路了。”她将玉佩牢牢按进我掌心,语气郑重得近乎虔诚,“它曾护我半生平安,今日便由你承续这份福缘。”
我低头摩挲玉面,触感温凉滑腻,仿佛还残留着两位女子跨越时光的体温。
良久,我才启唇:“阿娘待我如此厚爱,瑾瑶何德何能……”
话未说完,眼眶已热。
大夫人轻轻抚了抚我的发,嘴角扬起一抹极淡的笑:“你是承渊认定的人,便是我亲生女儿一般。”
远处传来船夫催行的号子声,粗犷嘹亮,划破江面薄雾。
她收回手,却仍不肯立即离去,又叮嘱道:“余杭虽远,与通州不过半日舟程。世子政务繁重,可若你遇事为难——无论何时,都可遣人递信过去。”
我垂首敛目,指尖收紧,将玉佩攥得发烫。
“瑾瑶明白。”我低声答,“世子肩担社稷,琐事扰之不敬。”
她怔了怔,随即苦笑:“你总是这般懂事。”
一阵潮音拍打船身,浪花溅起几点水珠,落在她的裙裾上,洇开深色痕迹。
“可记住了,”她忽而抬眼,目光锐利了几分,“不是所有沉默都是体贴,也不是所有忍耐都叫贤惠。”
我心头一震,抬眸对上她的眼睛。
那双历经风雨的眼里,竟藏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锋芒。
“若有委屈,不必独自咽下。”她声音压低,几乎只有你我能闻,“去寻他,哪怕只是说一句话。”
船绳终于解缆,木板吱呀作响,缓缓离岸。
她在船尾站定,身影渐远,却依旧扬声喊了一句:
“瑾瑶——活得自在些!”
那一瞬,江风浩荡,吹散了所有未出口的言语。
5
商船破开碧波,一路向南疾行,十余日后终于抵达通州。
江面晨雾未散,水汽氤氲如纱,两岸芦苇随风轻摇,远处码头人声渐起。
我与陆承渊朝夕相处,彼此早已熟稔于心。
他虽生于诗书世家,骨子里却透着几分不羁,眉眼间总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仿佛尘世规矩皆可一笑置之。
船身刚稳稳靠岸,木板尚未完全搭好,他便已转身望向我,眼中跃动着少年般的热切。
“瑾瑶,”他唤我名字,声音清朗,“今日通州庙会,百戏杂陈,灯市如昼,可愿随我去看看?”
我抬眼睨他,故意绷着脸:“说了多少遍,不许叫我小荷花。”
他低笑出声,眼角微弯,眸光温润似春水:“可你站在那儿的模样,偏偏就像一朵刚出水的荷。”
话音未落,我的心口忽地一颤。
三年来压抑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喉头,竟让我猝然失神。
泪水无声滑落,一滴接一滴砸在袖口绣着的莲纹上,洇开深色痕迹。
他慌了神,急忙伸手替我拭泪,指尖微顿,动作笨拙而温柔。
“别……别哭了。”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融进风里。
我猛地偏头躲开,嗓音发涩:“你擦得太重了。”
他耳廓倏然染红,结巴道:“那……那我下次轻轻的。”
我正欲反驳,忽听得“砰”的一声巨响自河岸炸开——
一朵焰火腾空而起,在墨蓝天幕中绽成金红色的莲花。
我下意识抬头,只见夜空已被万千花火点亮,流光纷飞,映得江面波光粼粼。
就在那一瞬,一个熟悉的身影逆光走来。
是萧琰。
半年不见,他身形更显挺拔,玄色长袍衬得肩背笔直,步履沉稳,眉宇间多了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仪。
他在距我三步之处站定,目光掠过我蒙着轻纱的面容,落在身侧的陆承渊身上。
“陆兄远道而来,未能亲迎,实属失礼。”他的语调平静,听不出情绪。
我心头微松,指尖悄然蜷缩进掌心。
我戴着幕篱,他又怎会认得出我?更何况,大夫人从不曾将我的婚事告知于他——毕竟,在他们眼里,我不值一提。
陆承渊拱手还礼,语气疏淡:“萧公子客气了。”
他随即侧身,有意牵起我的手腕:“天色尚早,我们该去逛庙会了。”
话音未落,萧琰忽然抬眼,视线钉在陆承渊腰间悬挂的香囊上。
那枚绣工精巧的荷形香囊,在月光下泛着幽微光泽,针脚细密,花瓣层叠,仿佛真有暗香浮动。
“等等。”他声音陡然冷了下来。
“这香囊……我似乎见过。”
我垂在身侧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几乎嵌入皮肉。
陆承渊神色不动,却悄悄将我往身后护了半寸。
“哦?”他挑眉冷笑,“萧兄此言何意?这可是我未婚妻亲手所绣,定情之物,岂容妄加揣测?”
萧琰一向最重礼法,这般直斥其非,无疑是一记重击。
他身旁的小厮却忍不住插嘴:“回公子,这香囊确有些眼熟……像是那位曾住在府中的苏姑娘……”
“住口!”萧琰厉声打断,脸色铁青。
他转向陆承渊,郑重抱拳:“是我唐突,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你该道歉的,不是我,”陆承渊淡淡道,“而是她。”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拇指在我食指关节处摩挲了一下,似在安抚。
萧琰的目光扫过那只交握的手,瞳孔微缩,喉结滚动了一瞬。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姑娘技艺超群,是我眼拙心浮,错认信物,万望海涵。”
我怔怔望着他低头致歉的侧脸,心中翻涌难平。
过去三年,我跪在他书房外听训的日子太多,何时见过他向谁低头?
如今却为一句误言,躬身赔罪。
思绪恍惚间,耳边传来陆承渊的轻笑。
“萧兄啊,若那位苏姑娘知道你把她送你的香囊认成了别人的,怕是要气得摔茶盏了吧?”
萧琰苦笑摇头:“陆兄取笑了。”他顿了顿,眼神晦暗不明,“她与我……早已无关。”
人群喧嚣涌入耳中,鼓乐声、叫卖声、孩童嬉闹声交织成一片。
直到一根糖葫芦被塞到唇边,酸甜的气息扑鼻而来,我才猛然惊醒。
“吃一口,”陆承渊笑着晃了晃手中的红果串,“再发呆,糖都要化了。”
我咬下一粒山楂,酸意直冲脑门,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苦涩。
灯火映照下,我看向他,声音很轻:“你知道吗?方才他说的那个苏姑娘……是我。”
他并不意外,只是凝视着我,眼中星火闪烁。
“我知道。”他说,嗓音坚定如磐石。
我愣住,随即嘴角一点点扬起,像冰封湖面裂开第一道春痕。
那一场梦,缠绵三载,浸透少女心事,藏着不敢言说的痴望。
而今,火树银花之下,人海熙攘之中,我终于彻彻底底地醒了。
6
余杭的梅雨季已悄然退去,半月光阴如檐下滴水般无声滑过,陆家却始终未遣人登门提亲。
坊间流言如藤蔓攀墙,在巷陌间疯长蔓延,有人道我高攀不成反遭冷落,也有人说陆家有意悔婚。
这些风言风语于我而言,不过耳畔掠过的浮尘,拂一拂便散了。
我日日闭门不出,只在灯下执针穿线,反复揣摩那幅双面绣的技法——正反皆成花,一如人心难测。
夜深露重,铜壶滴漏声渐稀,窗外忽传来窸窣响动。
一道身影踉跄翻上墙头,左腿微跛,落地时几乎失衡,却仍强撑着站稳。
是消失了数日的陆承渊。
他伏在窗棂边,额角沁汗,唇色发白,可眼底却燃着星火般的笑意。
“小荷花,”他轻唤,声音沙哑却温柔,“别怕,是我。”
我怔住,指尖停在绣绷边缘:“你怎么……伤成这样?”
他不答,只朝我伸出手,掌心朝上,像年少时无数次那样邀我共赴冒险。
“来吗?带你去个地方。”
我犹豫片刻,终是披衣起身,随他攀上屋顶。
凉风扑面而来,吹乱了鬓发,也吹醒了昏沉的思绪。
月光洒满庭院,青瓦泛着银辉,远处竹林簌簌作响。
我环顾四周,不禁苦笑:“就这?你说的好地方,竟是自家房顶?”
陆承渊侧头看我,眸光流转,嘴角微扬:“再仔细瞧瞧。”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荒草丛生的后院,石阶龟裂,苔痕斑驳,一株老槐树斜倚墙角,枝干扭曲如诉往事。
记忆骤然炸开,仿佛一道闪电劈进脑海。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脱口而出,心头猛震。
“嗯。”他低笑,嗓音里藏着克制的欢喜,“你还记得。”
我不语,目光落在那堵矮墙上——当年我仰头望着他骑坐在墙头,阳光照在他脸上,像个不可一世的小霸王。
那时我仰着脸,眼里全是崇拜:“大哥哥真厉害,能爬这么高!”
他得意一笑,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泥地,惹得我咯咯直笑。
如今想来,竟觉鼻尖发酸。
他抬手,习惯性地想揉我的发,指尖刚触到发丝又猛地收回,仿佛被烫到一般。
我没察觉,只是怔怔望着那棵树。
“赵夫子……她还在书院吗?”我低声问,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旧梦。
“早不在了。”陆承渊靠坐在屋脊上,仰望星空,“朝廷开了海禁那年,她已年过三十,不愿依附他人度日,便买了船票,随商队出海去了。”
“出海?”我愕然转头,“女子也能远航?”
“为何不能?”他侧目看我,眼神灼热,“天下之大,岂是几道礼教就能圈住的?男子能走的路,女子为何不能踏一步?”
我心头剧震,久久无言。
十年来,父亲、继母、族中长辈轮番训诫:女子当守闺训,习女红,待字闺中,择良婿而嫁。
我被框在这方寸天地,成了只会低头绣花的影子。
可此刻,风从四面涌来,吹得衣袂翻飞,仿佛连心也被掀动。
陆承渊凝视着我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轻声问:“你有没有想过,人生不止一条路可走?”
我苦笑:“可我,除了嫁人,还能做什么?”
话音未落,他忽然从怀中取出一纸折笺,郑重递到我手中。
“打开看看。”
我迟疑展开——赫然是两份婚书,墨迹犹新,姓名清晰:苏瑾瑶,陆承渊。
“这是我亲手写的。”他语气坚定,“若你愿嫁,我必以正妻之礼迎你入门,三书六礼,一丝不苟。”
我指尖微颤。
他又续道:“若你不愿,此书即焚,我亦不会强求。从此山高水长,我护你自由。”
“真的……由我选?”我声音发紧。
“自然。”他望着我,目光如炬,“你的命,不该由任何人定。”
婚书上的朱砂红得刺眼,像一团不灭的火焰,烧得我掌心发烫,胸口起伏。
我缓缓合拢五指,将那纸婚书紧紧攥住。
夜风吹过,带走了最后一丝犹豫。
这一次,我不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这一次,我终于可以为自己做一次决定。
7
出海这一天终于到了。
晨雾还未散尽,码头上已弥漫着咸湿的海风,远处帆影点点,像被风吹皱的纸片浮在灰蓝的海面上。
陆承渊终究没有出现。
我站在船头翘首张望,目光扫过人群,却始终寻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送行的小厮低着头,声音怯怯地传来:“小姐,少爷腿伤未愈,老爷不准他出门。”
我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捏紧了袖中的帕子。
可昨夜听丫鬟私下说起,那条腿是在拦婚书时被家法重杖所伤——他跪在堂前,硬生生替我顶下了退婚之罪。
“听说他为了那纸婚书,连跪三日,今日又被罚入祠堂思过……”
我心头一颤,却没有追问下去。
既然他不能来,那便由我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转身离船,步履匆匆穿过青石巷道,脚底敲出细碎回响。
天色阴沉,檐角滴水如泪,整座陆府笼罩在一片凝滞的肃穆之中。
祠堂门前两盏白灯笼随风轻晃,上面墨写的“陆”字仿佛浸透了岁月的冷意。
推开沉重的木门,檀香混着陈年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
正中牌位森然排列,烛火幽微,在墙上投下摇曳的暗影。
陆承渊蜷坐在蒲团上,头微微垂着,竟已睡去。
月白衣袍沾了些许香灰,额角还带着疲惫的潮红,呼吸浅而均匀。
我走近几步,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片刻安宁。
他眉间仍锁着一丝痛楚,唇边却有几分释然,像是梦里也放下了什么重担。
我不禁笑了,眼角却忽地发酸。
从袖中取出连夜绣成的香囊,针脚细密,一角缀着一枚银铃,轻碰即响。
我俯身将它搁在他手边,指尖几乎要触到他的衣袖,又悄然收回。
“大哥哥,”我低声唤他,声音轻得如同耳语,“这香囊里装的是安神的药,你夜里总睡不安稳,记得带上。”
他睫毛微微一动,喉结轻轻滑了一下,似是听见了,却依旧闭着眼。
我又说:“若哪天你想反悔了,只管让人捎信给我,我定回来。”
他没应,嘴角却极轻微地向上牵了一下。
风从窗缝钻入,吹得烛焰猛地一晃,映得他侧脸轮廓忽明忽暗。
我凝视着他,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谢谢你,替我扛下了这一切。”
说完,缓缓起身,裙裾拂过冰冷的地砖,不留一丝声响。
这一去,少则两年,多则半生漂泊。
不必说什么珍重,也不必许什么诺言。
若有缘,山海皆可重逢;若无缘,纵相逢亦如陌路。
我转身推门而出,身后烛火复归平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门外雨丝渐密,打湿了石阶,也打湿了我的鞋尖。
我抬头望了一眼灰蒙的天空,迈步走入细雨深处。
8
近来,萧琰的神思总像被什么勾走了似的,夜里辗转难眠,白日里也时常出神。
梦里反复浮现的,是江上那一叶孤舟。
风势凛冽,吹得船帘猎猎作响,掀开一角,露出舱内相依的身影。
陆承渊与那女子十指紧扣,立于船头,衣袂翻飞。
女子忽而回首,眉眼弯弯,笑容如春水初融,暖意沁人。
那面容——分明是苏瑾瑶。
心口猛地一缩,梦境骤然转换。
烛火昏黄,摇曳在雕花床帐之间,映出她颤抖的轮廓。
她蜷坐在角落,衣襟微敞,指尖死死攥着布料,泪珠滚落唇边。
桃腮含露,眸光迷离,像是被命运揉碎了又拼凑起来的琉璃美人。
他再也克制不住,一步跨上前去,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温香软玉在怀,耳畔是她细若游丝的呜咽。
他吻她的眼睫,抚她的脊背,恨不得把她嵌进骨血里。
情至深处,冷汗涔涔而下,惊醒时只觉身下一热,狼藉不堪。
外间小厮听见动静,轻手轻脚推门进来。
铜盆搁在一旁,他顺手倒了杯凉茶递过去,动作熟稔得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少爷……”小厮低声唤了一句,随即推开窗扇。
夜风裹挟着庭院里的桂香涌入,冲淡了屋内的暧昧气息。
“大夫人今日在府中设宴,邀了不少名门闺秀。”
他顿了顿,觑着主子脸色,“听说……是想让您相看正妻人选。”
萧琰垂着眼,未置一词。
可心头却浮起一张脸——若要择妻,苏瑾瑶便正好。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藤蔓缠绕肺腑,日夜滋长,无法遏制。
晚宴设在垂花厅,灯火通明,丝竹盈耳。
宾客济济,皆是京中显贵家的女儿,个个妆容精致,举止端雅。
大夫人笑意温婉,一一引荐:“这是兵部尚书之女李姑娘,琴棋书画皆通。”
“这位是御史台萧家小姐,性情温良,最合家宅和睦。”
萧琰只是点头,目光却不断扫视席间空位。
终于,他忍不住开口,声音低哑:“瑾瑶呢?怎么不见她?”
三日前他刚回京,侯府阖家出迎,人群之中独缺一人。
那时他尚不以为意。
如今连家宴也不见踪影,疑窦悄然爬上心头。
大夫人正夹了一箸清蒸鲈鱼放入他碗中,闻言抬眼一笑:
“哦,倒是忘了告诉你——瑾瑶啊,已经出嫁了。”
萧琰指尖一颤,筷子险些滑落。
“出嫁?”
林柔坐在侧席,闻言嗤笑一声,插话道:“表哥竟不知?你前脚离京,她后脚就跪到大伯母跟前,求尽快定下婚事。”
她语气轻蔑,带着几分幸灾乐祸,“说是要早日脱了寄人篱下的苦。”
萧琰猛地站起,椅子向后倾倒,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满堂宾客皆惊,纷纷投来目光。
他双目赤红,喉结滚动,一字一顿地问:“她……成亲了?”
大夫人这才察觉不对,急忙伸手去拉他袖角:“琰儿,你怎么了?”
却被他狠狠甩开。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是一片寒霜。
“为何无人告知我?”
话音未落,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名字。
他嗓音干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她嫁的人……可是陆承渊?”
大夫人怔住,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那神情,便是最好的回答。
萧琰站在原地,仿佛被抽去了筋骨。
窗外一轮残月悬于天际,清辉洒落青砖地面,映出他孤寂的影子。
汤碗从手中滑落,砸在地上,瓷片四溅,汤汁泼洒如血。
9
萧琰踉跄着向前奔去,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仿佛整个身躯都被抽去了筋骨。
他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肩头狠狠撞翻了一个挑担的货郎,竹筐滚落街心,梨子四散如泪。
又一个转身,他猛地将一名妇人掀倒在地,那妇人惊叫未歇,他已头也不回地冲向马厩。
翻身上马时,右脚竟踏空在马镫边缘,整个人重重摔进泥泞,额角磕在石阶上,血顺着眉骨蜿蜒而下。
可他浑然不觉痛楚,只觉胸口如被巨石压碾,呼吸粗重得像破风箱在嘶鸣。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与汗,翻身跨上马背,缰绳一扯,战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城门。
一路疾驰,马蹄踏碎月光,溅起尘土与枯叶,在身后卷成一道灰黄烟龙。
终于抵达江畔码头,夜雾弥漫,水汽浸透衣襟,寒意刺骨。
他跃下马背,靴底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随即抬手猛力拍打船篷:“醒醒!开船!”
舱内鼾声戛然而止,老船夫揉着眼睛探出头,见来人满脸血污、双目赤红,吓得缩了半截身子。
“客官……这深更半夜,您这是要往哪儿去?”他声音发颤,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破旧棉被。
“南下。”萧琰从怀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锞子,直接扔进船舱,“立刻启程。”
袋子落地发出清脆声响,老船夫瞳孔微缩,却仍怯怯追问:“那……是去余杭吗?”
“先去余杭。”萧琰咬牙切齿,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不——改道通州。”
老船夫怔住:“通州?那不是北边么……”
“闭嘴!”萧琰猛然逼近,眼底燃着近乎疯狂的火焰,“调兵!我要带兵杀上陆家大门!”
“可……可那是朝廷命官府邸啊……”老船夫哆嗦着劝阻。
“那就踏平它!”他低吼出口,声音里裹着铁锈般的恨意与不甘。
江面无风自漾,幽月倒影碎成银鳞,随波轻轻晃动,宛如命运嘲弄的冷笑。
【她不会回来了。】
心底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冰冷如霜刃,直插心窝。
若她不愿委身于陆家,当初在通州茶肆重逢时,怎会低头避让,佯装陌路?
她明明认出了我……却选择了沉默。
一阵江风吹过,带着湿冷腥气扑上面颊,萧琰浑身一震,神志稍复。
他扶住船舷,指尖深深嵌入木缝,指节泛白,额上青筋跳动不止。
良久,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吞咽下千钧悲恸,最终挤出一句沙哑至极的话语:
“苏瑾瑶……你这一生,只能属于我一人。”
话音落下,江面忽起涟漪,一轮残月悄然隐入云后,天地陷入更深的黑暗。
10
船在海上漂了整整一个多月,终于触到了陆地的边缘。
靠岸那日,晨雾尚未散尽,潮气裹着咸腥扑面而来,远处岛影如墨染宣纸般浮在海天交界处。
这座名叫“解忧”的海岛,藏在南洋深处,像一枚被遗忘又忽然记起的玉坠。
我在码头石阶上看见赵夫子时,她正赤脚踩在湿漉漉的青石上,一袭靛蓝麻布长裙被海风鼓动,如同一面猎猎招展的旗。
她转过身来,眼角已爬满细纹,肤色被烈日与海风打磨得近乎铜色,可那一笑——依旧明亮张扬,八颗牙齿毫无遮掩地露出来。
哪还有半分当年讲堂之上,手持戒尺训诫我们“女子笑不露齿”的端肃模样?
她牵起我的手往岛上走,指尖粗糙却有力,掌心有常年握针留下的茧。
她说:“你来了,正好,我正缺个懂账本的人。”
她的产业早已不止于织坊,从香料到珍珠,从倭国商船到西洋银元,皆在其网中流转。
我随她穿行于市集、工坊、酒肆之间,看她用三种语言谈价还利,眼神冷厉如刀。
她教我缂丝技法时,会一边捻线一边说:“这经纬之间,藏着比情爱更真实的东西。”
学倭语那阵子,她常在灯下听我诵读,忽而轻笑:“你念得像哭,倒像是在悼亡谁。”
夏日午后,我们坐在椰林阴下,剖开冰镇的椰子,清甜汁水顺着竹勺滑入喉间。
冬夜则围炉烤鲍鱼,炭火噼啪作响,油香四溢,她总爱说:“肥美之物,才值得慢嚼。”
日子如潮水般缓缓推移,我把旧事埋进记忆的沙层,几乎以为此生就这样沉静下去。
某个无月之夜,我们在海边支起小案,对坐饮酒。
夜风微凉,浪声低回,琉璃盏里的葡萄酒泛着幽光,像凝固的血。
三巡过后,赵夫子忽然放下杯,望着远处灯火点点的码头,喃喃道:
“我还以为,你早就是陆家少奶奶了。”
我怔住,手中的酒杯微微一晃:“为何这么说?”
她侧目看我,眉峰微挑,似觉荒唐:“你竟不知?”
“承渊那孩子,自打十岁见你第一面,就在《诗经》夹页里写你的名字。”
她冷笑一声,“写了满本,连‘关关雎鸠’旁边都涂着‘瑾瑶’二字。被他父亲撞见,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
我心头猛地一颤,指尖发凉。
“后来呢?”
“后来?”她仰头饮尽残酒,声音低了几分,“你被苏家接走那天,他翻墙要追去码头,鞋都跑丢了一只。”
她顿了顿,手指轻轻摩挲着一支白玉簪,动作忽然迟缓下来。
“可惜啊……那年太子事发,陆家站错了队,父母一夜之间没了,老太爷也瘫在床上。”
“他撑起整个家,再没提过寻你两个字。”
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骤然清晰起来,一下一下,敲在我心口。
袖中那封泛黄的婚书,仿佛烧了起来,紧贴肌肤,烫得我呼吸微滞。
良久,我低声问:“夫子,你说……情是什么?”
她闻言一愣,随即嗤笑出声,眼中却无笑意。
“问我?我一个孤老女人,懂得什么情?”
她抬手指向远处灯火通明的港口,巨舶如山,装卸工人吆喝声此起彼伏。
“你看那边——黄金堆成山,珊瑚高过屋,男人扛着箱子争破头。”
“再看那些船主、军官、洋商,哪个不是虎背熊腰,气势逼人?”
她转头盯住我,眸光灼灼:“这些,才是真能解忧的东西。”
她忽然伸手捏住我的脸颊,力道不大,却带着几分戏谑的亲昵。
“瑾瑶啊,你要记住,女人这一生最好的滋补品,从来不是人参鹿茸。”
“是权,是钱。”
“有了这两样,男人自然闻着味就来了。”
话音未落,远处马蹄声碎,尘土飞扬。
一名黑衣侍卫疾步而来,单膝跪地,递上一封烫金文书。
赵夫子接过一看,脸色骤变。
三日后,萧琰率军舰封锁了解忧岛外围水道。
战船列阵如铁壁,炮口森然对准码头,旌旗猎猎,写着一个“萧”字。
他登岸那日,天光阴沉,海面平静得诡异。
五年不见,那个曾在我窗下弹琴的少年,已然蜕变成一身玄甲、目光如刃的将军。
他步伐稳健,靴底踏在石板上发出沉闷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他在赵夫子府前停下,身后跟着八名持刀亲卫。
“老师。”他拱手行礼,语气恭敬却不容置喙,“请您转告她——”
“要么,随我回京。”
“要么,您这岛上的采珠权,即刻收回。”
赵夫子立于廊下,手中茶盏未动,嘴角却扬起一抹冷笑。
“萧琰,你以为一座岛,真能困住一只鸟?”
他抬眼望向院内,目光穿透层层帘幕,仿佛已看见我藏身其中。
“我知道她在这里。”他的声音低而稳,“我也知道,她袖子里还揣着那份婚书。”
“我不急。”他转身离去,留下一句轻语,“风总会把该吹回来的东西,送回原处。”
11
夜色如墨,庭院深处透着几分寒意,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
我缓步走入厅堂,萧琰已端坐于案前,指尖捏着茶壶,缓缓为我斟上一盏热茶。
茶烟袅袅升腾,在昏黄烛光下扭曲成模糊的影。
两人相对而坐,却似隔着千山万水,谁也不愿先开口。
“为何不等我回来?”他终于启唇,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
我心头微震,原以为他会质问别的事,唯独没料到这一句竟出自他口。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盅边缘,我垂眸答道:“走得仓促,忘了辞行。”
“苏瑾瑶。”
他忽然抬眼,目光如刀锋般刺来,“我特地遣人传信,命你留京待我归来再议婚事——你为何置若罔闻?”
原来为此动怒。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语气平静:“侯府非我家宅,久居已是逾矩。世子政务缠身,瑾瑶不敢叨扰。”
“好一句‘不敢打扰’。”
他冷笑一声,眉宇间浮起讥诮,“那年通州城外春雨纷飞,戴幕篱避于檐下的女子,可是你?”
“是我。”我坦然迎视。
“既见我,为何佯作不识?”
我微微蹙眉,眼中掠过一丝不解:“世子曾言与我素无瓜葛,又因那桩下药之事认定我心术不正……我身为女子,岂能自取其辱,巴巴凑上前去再受责骂?”
萧琰瞳孔骤缩,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沙哑了几分:“那件事……我已查清,确非你所为。”
“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我淡淡道,“过往种种,皆如流水东去。”
“可它并未真正过去。”他猛地倾身向前,袖袍带翻了茶托,瓷片碎裂声惊破寂静,“我查过了——你未曾嫁与陆承渊,我也未娶他人……我们还有机会。”
我怔住,心跳漏了一拍。
“什么机会?我不懂你的意思。”
话音未落,他已伸手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生疼。
“跟我回京,”他声音颤抖而炽烈,“我立你为正妻,瑾瑶,这一次,谁也别想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心湖骤然炸开涟漪,仿佛油锅里溅入冷水,滚烫四溢。
难怪赵夫子会突然劝我北归,原来背后竟是他的手笔。
我从未想过,那个冷静自持、步步为营的萧琰,竟对我生出这般近乎癫狂的执念。
惊惶如潮水漫上脊背,我猛地抽手欲起。
可他动作更快,长臂一展,便要揽我入怀。
羞愤交加之际,我抄起桌上的茶盅,狠狠泼向他面门。
“萧琰!”我厉声喝道,“请自重!我早已心有所属,绝不会随你离去!”
茶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湿透半边衣领,发丝凌乱贴在额前。
他却不擦不避,眼神愈发阴鸷,死死盯着我:“是陆承渊?你说,是不是他?”
我没有回答,只是后退一步,指甲掐进掌心。
他忽然笑了,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忘了告诉你——当年太子被废一案,陆家牵连甚深。圣旨明令:陆氏一门,永不得入京。”
脑中轰然炸响,血气直冲头顶。
“四年前,”他一字一顿,如同钝刀割肉,“陆承渊为了见你一面,私闯帝都。如今事发,天子震怒,已将他打入诏狱,只待秋后处斩。”
眼前一黑,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他趁势欺近,一手扣住我的腰肢,另一手抚上我的脸颊,声音温柔得令人作呕:“只要你点头嫁我,我可保他全尸还乡,不至于曝骨荒野。”
12
这一次踏入侯府的朱漆大门,我的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并非归家,而是被押解而来。
萧琰说要娶我,竟真的开始张罗起婚事的排场。
各色珍宝如流水般涌入府中,珊瑚树、夜明珠、西域锦缎堆满了庭院。
我披着金线绣凤的霞帔,在回廊间来回踱步,裙裾扫过青石板发出沙沙声响。
阳光斜照在雕花窗棂上,映出我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林柔是听闻动静赶来的,发髻微乱,鬓边碎发被风吹得贴在颊侧。
她站在月洞门前,瞳孔骤然收缩,嘴唇微微颤抖:“你……当真回来了?”
我停下脚步,指尖轻轻抚过耳坠上的红宝石。
她忽然笑了,笑声干涩如枯叶摩擦:“原来他真的把你接了回来。”
“他”字咬得极重,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珠。
她一步步走近,指甲掐进掌心:“当年是你勾引外男,我不过告了一状,表哥便去父亲面前哭诉,硬生生将我许配给那个病痨鬼!”
“整整五年,我在夫家吃尽苦头,夜里做梦都想撕烂你的脸!”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凭什么?凭什么你轻飘飘一句不知情,就能坐享其成?”
“什么温润如玉的永昌侯,如今为你失了理智,连祖训都敢违抗!”
一滴泪滑下她蜡黄的脸颊,在胭脂未匀的嘴角凝住。
回到房中时,暮色已浸透窗纸。
萧琰坐在案前翻阅卷宗,烛火在他眉骨投下深邃阴影。
他抬眼望我,笔尖顿了顿:“见着林柔了?”
我解开披帛随手搭在椅背,“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他腰间玉佩上。
“什么时候能见陆承渊?”我问得突兀。
话音未落,他手中狼毫“啪”地折断,墨汁溅上素绢。
屋内气息骤冷,连烛焰都瑟缩了一下。
“因为他曾在你孤苦无援时出现,你就觉得可以移情别恋?”他嗓音低沉,却带着铁锈般的锋利。
我皱眉转身,看向窗外飘摇的灯笼:“人总得向前看,强扭的瓜不甜。”
风从窗隙钻入,吹动帐幔轻轻晃荡。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站起身,玄色官袍拂过案角青铜鹤灯。
“永昌侯?天子近臣?这些虚名于你而言不过是筹码罢了。”
我冷笑:“可对我而言,却是枷锁。”
他忽然逼近一步,眸光幽深似井:“苏瑾瑶,若我说我偏爱吃苦呢?”
“就像这杯冷茶,旁人避之不及,我却甘之如饴。”
他端起几上凉透的茶盏,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透出执拗。
“你不问婚期吗?”
我闭了闭眼,疲惫漫上心头:“何时?”
他神色微缓,竟露出一丝笑意,朝我伸出手。
掌心温度灼人,他缓缓覆上我的手指,俯身吻在指节。
“七日后,钦天监择的吉时。”他低语,呼吸拂过我耳垂,“瑾瑶,我们终将同衾共枕。”
“今晚,我想留下。”
“可愿允我?”
13
男女之间本就气力悬殊。
当他的气息再度逼近,沉重的压迫感几乎令我窒息时,屋外忽地传来小厮压低嗓音的通报:「侯爷,宫里来人了,贵人传您即刻入内回话。」
萧琰猛地顿住动作,喉结滚动,闭目片刻,额角青筋微跳,似在极力克制体内翻腾的欲念。良久,他缓缓撑起身子,指尖在我脸颊轻轻一抚,声音沙哑:「瑾瑶,莫恼,你我还有大把光阴可度。」
我蜷在床沿,指尖掐进掌心,才勉强稳住颤抖的呼吸。侥幸逃过此劫,心头却无半分庆幸。
婚期日渐临近,萧琰事务繁忙,来得稀疏了许多。那等亲密之事,竟也再未提起。
平日里,我只着华服,戴珠饰,在园中踱步赏花,举止端庄,俨然一副主母模样。连丫鬟们看我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敬畏。
某个春寒料峭的午后,我信步穿廊过院,不知不觉走到了侯府最偏僻的角落。
荒草丛生的院墙边,一名女子正倚门而立。她身怀六甲,腹部隆起,眉宇间笼着化不开的愁雾。见我出现,她瞳孔骤缩,下意识护住小腹,退后半步。
我静静凝视她片刻,嘴角轻扬,终是未语,只转身离去。
不过一个时辰,萧琰便急匆匆赶来,衣襟未整,发带松散。
他站在门口,喉头上下滑动,欲言又止:「瑾瑶……你听我说,那个女子……她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我抬眸,笑意温婉:「侯爷不必多言。男子三妻四妾,自古寻常。我既嫁你为妇,岂会为此动怒?」
他神色一松,肩头卸力,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你能这般通达,实乃我之幸事。」
我垂眼拨弄袖口金线,状似无意:「只是不知,那位姑娘……可有归处?总不能让她孤苦无依,诞下血脉却无名无分吧?」
萧琰略一沉吟,语气渐缓:「不急。待你我完婚之后,再将她纳入府中。若她生下的是男孩,便记在你名下,由你教养,也算嫡子。你觉得如何?」
我颔首,声音柔和如水:「一切但凭侯爷做主。」
他上前一步,执起我的手,眼中泛起柔光:「瑾瑶,能得你为妻,是我此生最大福分。」
然而这番温情并未持续太久。
大婚当日,天子恩典,命太子亲临主持。
朱门高张,红绸漫卷,宾客盈庭,鼓乐喧天。
临出门前,我从妆匣深处取出一支玉簪——通体碧绿,雕工古朴,是赵夫子亲手所赠。
镜中映出我素净面容,唯有这支簪子,熠熠生辉。
迎亲礼成,红盖头垂落眼前。
礼官高声唱道:「一拜天地——」
我忽然抬手,掀开盖头,将其掷于地,随即双膝跪倒,双手捧上婚书,朗声道:「民女苏瑾瑶,状告永昌侯萧琰强占已有婚约之女,欺君罔上,求太子殿下为我主持公道!」
满堂哗然。
萧琰脸色瞬间煞白,几步抢上前:「瑾瑶!你疯了不成?你可记得是谁救你出牢狱?是谁替你挡下杀身之祸?」
我冷冷看他一眼,一字一句:「我不曾忘。是你以陆承渊已被捕为由,骗我答应婚事。」
他咬牙切齿:「那你可知,若非我出手,你早已被斩于市曹!」
「可陆承渊根本未被捕。」我冷笑,「他在海外安然无恙。你编造谎言,只为夺我为妻。」
人群骚动,窃语四起。
萧琰额头暴起青筋,声音几近嘶吼:「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怎样?」我仰头,目光清冷如霜,「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人生。」
后来我才知,林柔曾悄悄寻我一次。
那夜风雨交加,她披着斗篷潜入西厢,面色苍白如纸。
「萧琰暗中联络三皇子,私兵已屯于城北三十里外。」她低声说,「他还伪造战报,谎称你未婚夫战死海疆。」
我握紧茶盏,指节发白:「为何告诉我这些?」
她望着我,眼中泛起泪光:「我不想重蹈覆辙。当年我也是这般,被逼嫁人,心碎半生。」
「如今我才明白,年少情愫,不过是梦一场。」她苦笑,「但他不值得你牺牲。真的不值得。」
我被太子召至偏殿。
烛火摇曳,他负手立于窗前,侧脸轮廓深邃。
良久,他轻问:「赠你玉簪之人……她现在何处?过得可安好?」
我怔住,抬头望他,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藏着压抑多年的眷恋与痛楚。
电光石火间,一段传闻浮现脑海:当年太子被废,唯有一女子随行左右,煎药侍疾,不离不弃。待他复位,那人却悄然消失,再无踪迹。
难道……?
我心头剧震,急忙敛衽行礼:「回殿下,赵夫子现居江南,讲学授徒,一切安泰。」
太子闭了闭眼,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终只化作一声轻叹:「如此便好。」
他转身取过婚书,细细展阅。
忽然,他眉头一蹙,目光锐利地盯住我:「你说你已有婚约?可有凭证?」
「有。」我双手奉上早已备好的文书。
他接过一看,神情骤变,旋即失笑:「你便是那个陆承渊的未婚妻?就是那个……在他出征之际背誓远遁、至今杳无音信的女子?」
我愕然:「什么远遁?我从未离开!是萧琰骗我,说他已战死!」
太子默然片刻,语气复杂:「坊间传言,说你负心薄幸,抛下忠良之后独自逍遥。」
「荒谬!」我声音微颤,「若真有心逃离,我又何必等到现在?」
他凝视我良久,终将婚书收入袖中,语气温沉:「既然真相未明,孤便不会让你蒙冤。此事,我会彻查。」
14
翌日天光未亮,紫禁城的宫道上已响彻急促的马蹄声。
一封封弹劾萧琰的奏折如雪片般涌入乾清宫,皆由东宫暗中授意。
朝臣们心照不宣,笔锋凌厉,字字如刀,直指其结党营私、欺君罔上。
不过半日工夫,圣旨便从御前发出,冷硬地砸在众人耳中。
萧琰被勒令闭门思过,官降三级,三年俸禄尽数罚没,形同废人。
消息传至余杭时,陆承渊正立于江畔练剑,手中长剑“铮”然入鞘。
他翻身上马,披星戴月疾驰入京,衣襟染尘,眉宇间怒意翻涌。
我是在城南小院接到他的——那时我正倚窗缝补旧衣,指尖微颤。
他推门而入,风带起帘角,目光灼灼落在我脸上,声音压得极低:“你可知自己多蠢?”
我抬眼看他,嘴角轻扬,却不敢笑出声。
太子不知何时踱步进来,倚着门框笑道:“承渊啊,你这副凶相,吓坏新娘子可如何是好?”
“谁要娶她?”陆承渊咬牙切齿,“她险些害死自己!”
我低头抿唇,肩头微微抖动。
“你还笑?”他猛地逼近一步,眸中火光迸现。
“我没笑。”我偏过头去,笑意却从眼角溢了出来。
“苏瑾瑶!”他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跳起,“你当真不怕我翻脸?”
“怕。”我终于抬头,眼中含泪带笑,“可你若真翻脸,就不会连夜赶来。”
太子在一旁摇头叹息:“孤早该把你们锁在一起,省得天天看这出戏。”
“那你倒是说说,”我站起身,指尖轻轻拂过袖口绣线,“你在余杭四处讲我是负心女,如今又来质问我?”
陆承渊喉结滚动,脸色忽青忽白:“那是气话……谁让你擅自涉险?”
“那句‘你若肯嫁,我必以正妻之礼迎你过门’,也是气话?”
他猛然转身,剑穗扫过地面,声音竟有些发哑:“你……再说一遍?”
“不说了。”我将针线收进木匣,拍了拍裙裾上的浮尘,“有人言而无信,我又何必痴缠?”
我缓步走向门外,晨风掀起鬓边碎发,“明日便启程回解忧岛,海上自由自在,总胜过困在这座城里。”
“赵夫子还在等我续写《南溟志》,岛上金砂遍地,壮汉成群——”
“你说什么?!”太子骤然拔高声音,满脸惊骇,“壮汉成群?”
我回头一笑:“怎么,殿下也要随行护航?”
陆承渊脸色铁青,几步跨到门前,一把攥住我的手腕:“你敢走一步试试。”
“放开。”我挣了挣,却不用力。
“我不放。”他盯着我,眼底似有烈焰燃烧,“你要走,也得穿着嫁衣走。”
“谁要穿嫁衣?”我故作镇定。
“我。”他一字一顿,“亲自给你穿上。”
太子抚额长叹:“罢了罢了,孤这就去备喜轿,免得你们再演下去。”
夜雨初歇,檐下滴水如珠。
我望着天边残月,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而他站在身后,掌心滚烫,再不肯松开。
坏消息是:三天后,我被陆承渊强行带回余杭完婚。
更大的坏消息是:太子亲点三千精兵,扬帆出海,誓要抓回所谓“觊觎苏小姐”的野男人。
临行前他还撂下狠话:“孤倒要看看,哪个不怕死的敢抢孤的伴读!”
15
上京城外,暮色如墨,长亭孤影斜映在荒草间。
萧琰立于石阶之上,目光追随着远处渐行渐远的太子仪仗,旌旗翻卷,尘烟漫天。
风掠过耳畔,吹散了他发带的一角,也卷走了心底最后一丝执念。
那执念曾如铁链缠心,如今却似灰烬般随风飘尽。
小厮紧攥着衣袖,声音压得极低:“大人,您私自离府……若是被有心人察觉,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萧琰未动,只轻轻摇头,眼底浮起一层薄雾:“她这一去,山高水远,怕是此生再无重逢之日。”
四野寂静,唯有枯叶落地的轻响。
良久,他仰头望天,唇角竟浮出一抹苦笑。
“我今日才懂,她的美,不过是她最不起眼的一处光亮。”
他顿了顿,嗓音微哑:“苏瑾瑶敢赴死局,而我……连站在她身侧的勇气都没有。”
小厮急得几乎跺脚:“大人!您若再不回去,小夫人临盆在即,万一有个闪失——”
“小夫人?”萧琰一怔,眉心微蹙,仿佛这个名字隔着层层迷雾,一时难以辨认。
待他策马奔回侯府,眼前景象令他如坠冰窟。
朱门倾颓,梁柱断裂,庭院中只剩残垣断壁与散落的碎瓷。
婢仆不见踪影,连一口热茶都未曾留下。
他心头猛跳,猛然想起什么,踉跄奔向书房。
越近,呼吸越促;推门刹那,冷汗已浸透内衫。
房门洞开,书案倾覆,纸页如雪片般散落泥地。
太师椅后那道暗格——平日需三重机关方能开启——此刻竟被炸出一个狰狞巨洞。
萧琰双膝一软,跌坐于地,指尖颤抖着抚过焦黑的砖石。
“完了……全都没了。”
那是他与三皇子密谋多年的铁证:往来书信、兵符图谱、朝中党羽名录……
一字一句,皆可诛九族,甚至十族。
一旦落入圣上之手,便是万劫不复。
他盯着那黑洞,仿佛看见自己未来的结局——血染刑场,亲族流放,史书一笔“逆臣萧氏”。
小厮喘着粗气追进来,脸色惨白:“大人,小夫人……小夫人被人带走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萧琰猛地抬头,瞳孔骤缩:“谁干的?!”
“是……是宫里的人。”小厮咬牙,“穿黑袍,戴银面具,一句话没说,就把人抬上了车。”
萧琰缓缓闭眼,喉结滚动。
片刻后,他低声自语,像是问天,又像问命:“她到底是谁……为何要盯上我?”
窗外,乌云蔽月,风起于庭,卷起满地残纸,如同无数冤魂在舞。
16
三年光阴如檐下滴水,悄然滑过陆家书院的青砖黛瓦。
暮春的晚风穿过雕花窗棂,拂动案头宣纸,发出沙沙轻响。
陆承渊端坐于讲台之上,眉峰微蹙,手中狼毫在《大学》书页间游走勾画。
阳光斜照,映出他袖口磨损的丝线与指节上未干的墨迹。
一名年轻学子探身窥视,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荷花图样上,忍不住低声发问:“夫子,这满纸皆是莲瓣亭亭,莫非另有深意?”
笔尖一顿,墨点晕开如泪痕。
陆承渊清了清嗓子,神色庄重得近乎肃穆:“此乃心学之要义。”
“绘荷即修心,心静则万事通达。”
另一名学生挠头不解:“可书中明明讲‘格物致知’,怎地偏要画花?”
“你懂什么?”他抬眼扫去,目光凌厉,“心中有莲,方能不染尘俗。”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木杖叩地之声,沉稳而威严。
夜色渐浓,廊下灯笼摇曳,将人影拉得细长扭曲。
老太爷拄着乌木拐杖立于庭院中央,白须颤动,眼中怒火隐现。
“家规何在?圣贤书竟成涂鸦册!”
话毕,一声脆响撕裂寂静——皮鞭破空而来。
陆承轩抱头鼠窜,绕着天井狂奔,口中凄厉呼喊:“娘子!救命啊瑾瑶!”
我倚门而立,唇角含笑,低头看向怀中女儿。
她小嘴鼓鼓,正舔着指尖残留的米糊,一双澄澈眸子仰望着我。
“吃饱了吗,念瑶?”
“嗯嗯。”她点头如捣蒜,奶声软语像春风拂铃。
奶娘轻步上前,将孩子温柔接走。
我整了整衣袖,缓步走向祖父,伸手接过那根浸透家训的藤条。
“祖父年事已高,这类粗活,还是交予儿媳吧。”
声音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陆承渊猛地止步,瞪圆双眼:“苏瑾瑶!你……你要做什么?”
“你说呢?”我轻笑,指尖抚过鞭梢,眼神幽深似潭。
他喉结滚动,踉跄后退:“有种回房再说……我在屋里等你。”
那一夜,他的哀嚎穿透月色,惊飞檐角栖鸟。
三日后,我才从卧榻起身,鬓发微乱,面色苍白却笑意未减。
来年早春,樱雪纷飞之际,次女呱呱坠地。
满月那日,东宫车驾停驻府前,金顶华盖耀目生辉。
太子携太子妃亲临贺喜,珠帘轻掀,孟氏缓步而出,依旧是当年解忧岛上那般清丽端庄。
宾客喧闹中,她悄然将我引至回廊尽头。
“还记得岛上那八株老梅吗?”她望着飘落的花瓣,语气轻柔,“每到雪季,香气能绕屋三日。”
“我记得。”我颔首,“你还曾说,梅花魂比人心更坚。”
她抿嘴一笑,忽压低嗓音:“你说……那八个厨子,如今可还惦记着我做的辣子鸡?”
我忍俊不禁:“他们若知你成了太子妃,怕是要连夜杀进京城。”
她吐出一颗瓜子壳,眸光流转,带着几分俏皮与怅然:“我也想他们了,尤其是冬夜煨汤的时候。”
冷风突起,竹叶簌簌作响。
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如冰刃割破暖意。
“好啊。”太子负手而立,眸光森寒,“孤明日便下旨,召他们入宫为膳监。”
我们顿时僵住,脊背发凉,缓缓转身。
陆承渊一个箭步冲来,不由分说将我打横抱起。
“殿下恕罪!”他脚底生风,疾步如飞,“家中尚有要事,先走一步!”
太子站在原地,看着空荡的回廊,挑眉轻笑。
他转头望向身旁女子,声音低沉含笑:“太子妃,请吧。”
孟氏脸颊微红,啐了一口:“谁要跟你进去!”
但他已执起她的手,缓步迈入内堂。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