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不爱我,我便求大夫人寻了门亲事,知我要嫁人时世子爷发狂了

发布时间:2025-10-08 11:54  浏览量:1

1

暮色像泼开的浓墨,顺着抄手游廊的飞檐廊柱,一寸寸漫过青石板,将整个侯府笼进昏沉里。

我刚踏出大夫人那间挂着雕花垂帘的正房,料峭冷风就裹着庭院里的湿意,呼地一下撞进怀里。

还没等我站稳脚跟,头顶忽然一凉 —— 整盆冰水兜头浇下,身上单薄的素色夏衫瞬间被浸透,冰凉的布料紧紧贴在胳膊和脊背,寒意像细针似的扎进骨头缝里,连指尖都控制不住地发颤。

廊下站着许婉,身上披著件霞影纱披风,指尖还捏着那只空了的银盆边,银盆上的缠枝纹映着她的脸,显得越发尖酸。她唇角翘得老高,眼底却淬着冷光,笑里藏刀:「呵,这不是咱们侯府里最会勾引得人魂不守舍的慕姑娘么?这回总算是栽跟头了吧?」

我死死咬住下唇,眼尾不知不觉红了一片,却怎么也不敢抬头。季煜再过几日就要去通州赴任,如今圣眷正浓,往后前程定是不可限量。

大夫人怕他这一路孤寂无伴,竟动了歪心思 —— 悄悄在我日常的汤药里掺了媚药,又仿造世子的字迹写了封信,骗我深夜去他的居所。

可她偏偏忘了 —— 我在侯府寄居三年,与世子季煜之间,连一句私下的话都没说过。那夜烈性的药劲发作时,他宁可把牙关咬出血,染红了衣襟袖口,也不肯睁眼多看我半分。

到头来,我倒成了众人嘴里的 「狐媚子」。

我没争辩,也没反驳,只低着头攥紧袖口,想转身尽快离开这是非地。可许婉却猛地往前逼了两步,一把攥住我护在胸前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躲什么?装什么清高?谁不知道你天天盼着表哥垂怜,昨夜更是衣衫不整地从他房里跑出来,连廉耻都抛到脑后了,现在倒知道遮遮掩掩了?」

我被她攥得惊惶后退,脚下一踉跄,慌乱中抬手推了她一把。许婉重心不稳,仰面跌坐在青石阶上,发髻散了半边,发簪滚落在地。她脸上先是满是错愕,紧接着就浮起一层阴鸷的冷笑。

「慕翩月!你竟敢对我动手?!」 她尖着嗓子叫嚷,声音像碎玻璃似的划破了黄昏的寂静,「你说你对表哥没存非分之想?有本事就对天发誓,昨夜不是你主动凑上去侍寝,想攀着他往上爬?」

我脸色惨白,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季煜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才俊公子,性子温雅如玉,模样更是风姿卓然;而我,不过是靠着亡母和大夫人旧日的情分,在侯府苟延残喘的孤女,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生怕碍了旁人的眼。就算偶尔对他动过半点心思,也早被礼教规矩压成了灰烬。

许婉见我闷不吭声,越发得意,下巴微微抬起,声音拖得慢悠悠的:「告诉你也无妨 —— 昨日你继母寄了信来,说已经为你相中了一门亲事,催着你立刻回乡下完婚呢。」

她顿了顿,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我的脸:「对方是个鳏夫,前头三任妻子全是暴毙而亡,家里连个孩子都没有,整日里阴气森森的…… 倒正好配得上你这种旁人说的‘命硬克亲’的女子。」

我浑身一震,像是突然掉进了冰窖,四肢百骸都透着寒气。许婉盯着我失神的模样,笑意更浓了:「为了这事,大伯母特地叫了表哥来商议。你说巧不巧 ——」

「他说了什么?」 我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干得像被砂纸磨过。

许婉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裙摆,一字一顿,故意拖着腔调:「表哥说,翩月年纪也不小了,婚事确实不该再拖。要是真有合适的人家,他愿意亲自写帖子做媒,成全你这段‘好姻缘’。」

心口像是被什么重物砸了一下,猛地往下沉,又像被人狠狠踩进了湿泥里,连气都喘不上来。我抬手拂开黏在额前的湿发,强撑着扯了扯嘴角:「既然如此,那就多谢世子的美意了。」

话音刚落,许婉的神色突然变了,慌忙敛衽低头,声音瞬间软了下来,带着几分讨好:「表…… 表哥。」

我脊背一僵,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像敲在心上似的,格外清晰。

季煜的声音又低又冷,像秋霜盖在瓦上,没有半分温度:「翩月,你要谢我什么?」

2

我咬紧牙关,慢慢转过身去。自从那夜满是药香的风波后,我们已经整整一个月没见过面了。

季煜还是和从前一样,用玉冠束着头发,衣袂轻飘,眉眼间带着世家公子独有的温雅气质。可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那双平日里总含着笑的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却锋利如刀的寒意。

之前他还让人送来了几册《女则》和《内训》,让我日日捧在手里研读,半点不得懈怠。送书的小厮临走前,还特意压低声音跟我说:「世子吩咐了,姑娘近来心思太活络,该多读读这些书,收收心、静修身。」

从那以后,我就避他像避火似的,就算在庭院里偶然撞见,也会绕着道走,生怕再惹出什么是非。

见我半天不说话,许婉轻轻张开嘴,声音软得像春日里飘着的柳絮:「表哥,翩月姐姐特意给你绣了贺礼呢。」

她动作快得很,指尖飞快一勾,就从我的宽袖里扯出那只没绣完的香囊,顺势塞进了季煜手里。那香囊是男子常用的样式,素青色的缎面,一角还躺着朵没绣完的荷花 —— 针脚细密规整,正是我惯常用的缠丝绣法。

在大陈,女子要是送男子香囊,那就是暗许芳心的明证。

季煜垂眸看着掌心的香囊,眸色沉了沉,声音里添了几分冷意:「荒唐。」

我赶紧伸手把香囊夺回来,指节微微发颤,语气尽量克制:「世子恕罪,我这身衣衫又湿又乱,实在不成体统,容我先退下整理一番。」

他这才抬眼好好打量了我一下,眉头轻轻蹙着,眼神里像是带着嫌恶,又像是透着疲惫,最后还是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烦人的蝴蝶。

我低着头快步穿过垂花门,脚步还没稳住,身后的低语就顺着风飘了过来。许婉的声音带着试探的甜腻:「表哥,你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慕翩月吗?她可是…… 之前给你熬过药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传来季煜淡淡的叹息:「阿婉,慕翩月只是寄居在府里的远亲,早晚是要回乡嫁人的。咱们待她不失礼数就够了,其他的事…… 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她昨夜还在佛堂里给你点了长明灯呢……」 许婉不甘心地追问。

「一盏灯而已。」 季煜打断她,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人心容易动摇,灯火也容易熄灭,何必把这些当回事。」

我停下脚步,后背紧紧贴在冰凉的廊柱上。秋风穿过回廊,卷起我的裙角,寒意顺着足底爬满全身。我忽然笑了,嘴角扬起的弧度里满是苦涩。

他们全都忘了 —— 在大陈,女子送男子香囊,不只是倾诉爱慕那么简单。更有一层古老的寓意:那是应下了对方的求娶之约。

当年母亲曾跟我说:「荷包没绣完,就不能交到别人手里;一旦送出去,就是把终身都许给对方了。」

如今,香囊已经被人从袖中扯出,针线还没绣完,我藏在心底的心思,却早已落地生根。可那个人,只当这是一场胡闹。

3

季煜启程去通州那天,侯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聚在府门外相送,连洒扫的婆子都站在门边张望。晨光刚透出一点亮,青石板路上车马喧闹,仆从们提着箱笼来回穿梭,连廊下挂着的铜铃都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只有我,没踏出房门一步。

婢女站在帘外,手里捧着件厚披风,眉头轻轻蹙着,声音里藏着不解,还有点试探:「小姐,您当真不去府门外送世子一程吗?这会儿人都还没走呢。」

我坐在绣架前,指尖捻着针,手里的红丝线在素白绢布上慢慢游走,已经勾出了半朵并蒂莲的轮廓。这是嫁衣的一角,金线勾着边,胭脂色染着花瓣,像是把我这几年的时光,都细细密密压进了这方寸绢布之间。

听见婢女的话,我只轻轻应了句:「不必了。」

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踏碎了满地晨光。是季煜身边的小厮福安,他额角满是汗珠,藏青色的衣襟上还沾着些路上的尘土,显然是从城门口一路跑回来的。

他掀帘进来时,带进一阵风,吹得桌上的烛火晃了三下。「翩月小姐!」 他喘着气喊我,可话到嘴边又突然顿住 —— 目光落在了桌上那件嫁衣上。

大红的底子,金线滚着边,袖口还缀着珍珠串成的流苏,这分明是正妻的嫁衣才有的规制。福安喉结动了动,眼神复杂得很,像是带着点怜悯,又像是藏着点嘲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世子留了话…… 说姑娘的婚事不用急着定,等他半年后回京述职,再商议也不迟。」

我手里的针没停,红丝线穿过绸面,发出细微的 「嗤啦」 声。我头也没抬,只淡淡应道:「我知道了。」

福安盯着我看了许久,像是想从我的脸上找出一点波澜,可我神色平静得很。他终究忍不住,又补了一句:「世子还说…… 姑娘平日里多读读圣贤书,明事理、守本分,言行举止别失了大家闺秀的体统。」

我终于抬眼,眸光像秋水似的平静:「你替我告诉他,我记下了。」

福安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像是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良久,他才低声问:「您…… 就没什么话要我带给世子吗?」

我垂眸,把针尖轻轻咬断,红丝线顺着指尖飘落在绢布上。「没有。」

他又问:「那…… 有没有什么物件要托我转交给他?」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滑向案几上的香囊 —— 那是我昨夜悄悄绣完的,蓝缎子做的面,银线绣着松竹,里面还塞了些安神的艾草和沉香。我伸手轻轻抚过香囊表面,指尖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又收了回来。

「也没有。」 我的嗓音平稳得很,没有半分悲喜,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福安望着我,终究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去。临出门前,他还低声喃喃了一句:「世子待谁不都是这般冷淡…… 可旁人至少还会哭一场,您怎么就……」

门扉轻轻合拢,屋里又恢复了寂静。我放下针线,起身走到妆台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封泛黄的信笺 —— 封口处盖着余杭顾家的朱砂印,这是外祖母亲手写的。

信里说,顾家长子顾烨怀至今尚未娶妻,为人端正方直,才名在江南一带很响,门生遍布各地。更难得的是,他一直没忘了当年和我的旧约。

信纸翻动时,掉出一页薄宣,上面的字迹清隽又挺拔,笔锋里藏着温厚:【若你愿意嫁我,我必定亲自备下八抬大轿,以正妻之礼迎你过门;若你不愿,我也会护你一生安稳,不让你受尘世的侵扰。】

我凝视着这行字许久,指尖轻轻抚过墨迹,仿佛能触到当年在余杭老宅梅园里的春风 —— 那时候,他教我写字,我调皮地把墨汁涂在他袖口,笑得没心没肺。如今十几年过去,他还在等我的答案。

屋外的槐树沙沙作响,一片落叶悄悄飘进窗棂,落在嫁衣上。我闭上眼睛,把信仔细收好,又让人把那只绣好的香囊装进檀木小匣,送到城中的福来客栈 —— 那是季煜临行前歇脚的地方。

之后,我换下身上的红衣,穿了件月白色的素裙,外面罩着件藕荷色的褙子,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银钗,安安静静去大夫人房里请安。

两个时辰后我回到自己房里时,天色已经近黄昏了。晚霞烧得通红,把窗纸都染成了淡淡的血色。我坐在床沿,开始整理箱笼 —— 一件件衣物叠得整整齐齐,首饰用软绸包好,那封顾家的书信则贴身收在怀里。

婢女推门进来,看见这场景,惊得脱口而出:「姑娘…… 您这是要出远门?」

我正把一双绣鞋放进匣子里,听见她的话,抬眼笑了笑:「算是吧。」

她愣住了:「要去什么地方?」

「去嫁人。」 我说,语气就像在说明日的天气似的平常。

她瞪大眼睛:「可、可世子不是说过…… 等他回京再商议您的婚事吗?」

我打断她:「他说过的话,从来都不算数。」 说着站起身,推开窗户。夜风涌进来,吹起鬓边的碎发。远处的钟楼传来暮鼓声,一声一声,像是敲在人心上。

我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际,轻声道:「我要嫁给顾烨怀。」

4

半年时光像江水似的匆匆流过,我终究还是跟着顾烨怀,踏上了南行的商船。

甲板在晨雾里微微晃动,带着咸涩味的海风裹着离愁,拂过脸颊时,还带着一丝凉意。大夫人亲自来码头送我,她脚步走得稳,可眼底那点眷恋却藏不住,落在我身上时软得像化了的糖。

她一步步走上跳板,手里提着个绣着金线的锦囊,衣袖轻轻摆动时,腕上的玉镯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清响。登上船后,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指尖微微发颤,仿佛怕一松手,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这一路山高水远,你要记得按时添衣、好好吃饭,别委屈了自己。」 她的声音又低又柔,像旧年里母亲哄我睡觉时的呢喃。

我低眉应下,喉咙里有点发哽,只觉得掌心被塞进了一件温润的东西。她慢慢取出一枚环形玉佩,通体是淡青色,上头雕着缠枝莲纹,纹路刻得细巧,只是正中央有个小小的缺口,像是被岁月磨出来的痕迹。

「这玉…… 是你阿娘当年亲手交到我手里的。」 她凝视着玉佩,眼神恍惚了一瞬,「那时候她说,愿我们姐妹夫妻同心,家里能安安稳稳的。」

风掠过她的鬓角,几缕银丝悄悄飘了出来,在晨光里泛着微光。「如今你也要走自己的路了。」 她把玉佩牢牢按进我掌心,语气郑重得近乎虔诚,「它护了我半生平安,今日就交给你,也护你往后顺遂。」

我低头摩挲着玉佩的表面,触感温凉滑腻,仿佛还残留着母亲和大夫人两位女子跨越时光的体温。良久,我才开口:「阿娘和您待我这般好,翩月何德何能……」

话还没说完,眼眶已经热了。

大夫人轻轻抚了抚我的头发,嘴角扬起一抹极淡的笑:「你是烨怀认定的人,在我心里,跟亲生女儿没两样。」

远处传来船夫催着开船的号子声,声音粗犷又嘹亮,划破了江面上的薄雾。她收回手,却还是不肯立刻离开,又叮嘱道:「余杭虽然远,但到通州也不过半日的水路。世子在通州管着政务,定然很忙,可要是你遇到难处 —— 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派人给他递信。」

我垂首敛目,指尖收紧,把玉佩攥得有些发烫:「翩月明白。世子肩上担着朝廷的事,我这点琐事要是去扰他,实在不敬。」

她怔了一下,随即苦笑:「你啊,总是这么懂事。」

一阵潮音拍打在船身上,浪花溅起几点水珠,落在她的裙裾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可你得记着 ——」 她忽然抬眼,眼神里多了几分我从未见过的锋芒,「不是所有的沉默都叫体贴,也不是所有的忍耐都算贤惠。」

我心头一震,抬眼对上她的眼睛。那双历经了风雨的眸子里,藏着我从未读懂过的深意。

「要是受了委屈,别一个人咽在肚子里。」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去寻他,哪怕只是跟他说一句话也好。」

船绳终于解开,跳板吱呀作响着被慢慢收回来,船身开始缓缓离岸。大夫人在船尾站定,身影渐渐变远,却还是扬着声音喊了一句 —— 风把她的声音送过来,带着点颤,却格外清亮:「翩月 —— 往后啊,活得自在些!」

那一瞬间,江风浩浩荡荡地吹过,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吹散在了水汽里。

5

商船剪开粼粼碧波,帆影趁着南风一路向南疾驰,约莫十余日航程,终是稳稳泊在了通州江面。江面上晨雾还未散尽,湿漉漉的水汽像一层薄纱裹着江面,两岸的芦苇丛被风拂得轻轻晃荡,远处码头的人声裹着晨光,渐渐清晰起来。

这一路与顾烨怀朝夕相伴,两人间的生疏早已磨尽,连对方一个眼神的意味,都能摸得透彻。他虽出身诗书传家的门第,骨子里却藏着股不受束缚的不羁,眉梢眼角总挂着点漫不经心的笑,那模样,倒像这世间的条条框框,都能被他随手拂开一般。

船身刚在岸边停稳,搭向码头的木板还没完全铺展平整,他已转过身朝我望来,眼里亮着几分少年人才有的热切。「翩月,」 他唤我名字时,声音里带着点轻快的清朗,「今日通州有庙会,听说百戏杂陈,夜里灯市更是亮得像白昼,你可愿随我去看看?」

我抬眼斜睨他,故意绷着嘴角板起脸:「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许再叫我小荷花。」

他低低笑起来,眼角弯成个柔和的弧度,眼底的光温润得像初春的溪水:「可你站在那儿的样子,偏偏就像朵刚从水里探出头的新荷,怎么藏都藏不住。」

这话落进耳里,我心口忽地一揪 —— 三年来压在心底的情绪像涨潮的水,猛地涌到喉头,竟让我瞬间失了神。眼泪没声没息地掉下来,一滴接一滴砸在袖口绣着的莲纹上,把浅淡的丝线晕成了深褐色的印子。

他顿时慌了,忙伸手想替我擦眼泪,指尖刚碰到我脸颊又轻轻顿了顿,动作带着点笨拙的小心。「别…… 别哭了。」 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几乎要融进江风里。

我猛地偏过头躲开他的手,嗓子里像卡了沙粒般发涩:「你擦得太用力了。」

他耳尖瞬间红透,说话都带了点结巴:「那…… 那我下次一定轻轻的。」

我正想反驳,河岸那边忽然 「砰」 地炸响一声 —— 一朵焰火拖着光尾窜上夜空,在墨黑的天幕里炸开,成了朵金红交织的莲花。我下意识抬头,只见整片夜空已被万千花火点亮,流光碎影漫天纷飞,映得江面波光粼粼晃人眼。

就在那一瞬间,一道熟悉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过来。是季煜。半年没见,他身形瞧着更挺拔了些,玄色的长袍衬得肩背愈发笔直,走步时沉稳有力,眉宇间添了几分让人不敢轻易反驳的威仪。

他在距我三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先掠过我蒙着轻纱的脸,再落向我身侧的顾烨怀。「顾兄远道而来,没能亲自去江边迎接,实在是失礼了。」 他语调平平,听不出半分情绪。

我心里悄悄松了口气,指尖下意识地蜷进掌心。我戴着幕篱,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又怎么会认出我?更何况,府里的大夫人从来没把我的婚事告诉他 —— 说到底,在他们眼里,我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顾烨怀抬手拱手还礼,语气里带着点疏离的淡:「季公子不必多礼。」 说着,他顺势侧身,伸手轻轻牵住我的手腕,「天色还早,我们该去庙会了。」

话音刚落,季煜忽然抬眼,目光直直落在顾烨怀腰间挂着的香囊上。那枚绣着荷花的香囊做得极精巧,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针脚绣得细密,花瓣一层叠着一层,瞧着竟像真的能透出点荷香来。

「等等。」 他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带着点冷意,「这香囊…… 我好像见过。」

我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肉里。顾烨怀脸上神色没动,却不动声色地把我往他身后护了半寸。「哦?」 他挑了挑眉,语气里带了点冷笑,「季兄这话是什么意思?这香囊是我未婚妻亲手绣的,是我们的定情之物,岂容旁人胡乱猜测?」

季煜向来最看重礼法,这般被人直斥其非,无疑是当面受了一击。他身边的小厮忍不住插了嘴:「回公子,这香囊看着确实有点眼熟…… 倒像是从前住在府里的那位慕姑娘绣的样式……」

「住口!」 季煜厉声喝断他的话,脸色沉得像块铁青的石头。他转头对着顾烨怀,郑重地抬手抱拳:「是我失了分寸,有冒犯的地方,还请顾兄见谅。」

「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 顾烨怀语气淡淡的,「是她。」 说着,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拇指在我食指的关节上轻轻蹭了蹭,像是在悄悄安抚我。

季煜的目光扫过我们交握的手,瞳孔微微缩了缩,喉结轻轻滚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姑娘的绣技出众,是我眼拙心浮,认错了信物,还望姑娘海涵。」

我怔怔望着他低头致歉的侧脸,心里翻涌得厉害。过去三年里,我不知在他书房外跪过多少次听他训话,何曾见过他向谁低头道歉?如今却为一句误言,这般躬身赔罪。

思绪正恍惚着,耳边传来顾烨怀的轻笑。「季兄啊,要是那位慕姑娘知道,你把她当年送你的香囊认成了别人的,怕是要气得把手里的茶盏都摔了吧?」

季煜苦笑着摇了摇头:「顾兄说笑了。」 他顿了顿,眼底的光变得晦暗不清,「我和她…… 早就没什么关系了。」

人群的喧嚣这会儿才涌进耳中,鼓乐声、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缠在一起,热闹得让人恍惚。直到一根裹着糖霜的糖葫芦递到我唇边,酸甜的气息钻进鼻子里,我才猛地回过神。

「咬一口试试,」 顾烨怀笑着晃了晃手里的红果串,「再愣神,糖霜都要化在手上了。」

我咬下一颗山楂,酸意一下子冲到脑门,心里的那点苦涩却奇异地淡了些。灯火映在他脸上,我望着他,声音放得很轻:「你知道吗?方才他说的那个慕姑娘…… 其实是我。」

他脸上没半点意外,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眼里亮着像星火似的光。「我知道。」 他说这话时,声音稳得像块沉在水里的石头。

我愣了一下,接着嘴角一点点向上弯起来,像冻了一冬的湖面,终于裂开了第一道春天的纹路。那一场藏在心里的梦,缠缠绕绕过了三年,浸满了少女的心事,也藏着不敢说出口的痴念。可如今,在这火树银花底下,在这人来人往的热闹里,我终于彻彻底底地醒了。

6

余杭的梅雨季悄没声地过去了,半个月的日子像屋檐下滴的水,悄无声息地滑走,可顾家那边,却始终没派人来家里提亲。街头巷尾的流言像爬墙的藤蔓,到处疯长,有人说我是想高攀顾家没成,反倒被冷待了,也有人说顾家是故意拖着,想悔了这门亲事。

这些闲言碎语落在我耳里,不过像吹过耳边的浮尘,抬手拂一下就散了,没什么要紧。我天天关着门待在房里,只在灯下拿着针线,一遍遍地琢磨那幅双面绣的技法 —— 绣品的正面和反面都能看出完整的花,倒像人心似的,正着反着,都难猜透。

夜里露水重了,铜壶滴漏的声音渐渐稀了,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一道身影踉踉跄跄地翻过墙头,左腿看着有点跛,落到地上时差点没站稳,却还是硬撑着站直了。是消失了好几天的顾烨怀。

他趴在窗棂边,额角渗着汗,嘴唇没什么血色,可眼里却亮着像星火似的笑意。「小荷花,」 他轻轻唤我,声音有点沙哑,却带着点温柔,「别害怕,是我。」

我愣了愣,手里的针停在绣绷边上:「你怎么…… 伤成了这样?」

他没回答,只朝我伸出手,掌心朝上,像小时候无数次邀我一起去闯祸似的。「来吗?带你去个地方。」

我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披了件外衣起身,跟着他攀上了屋顶。凉风一下子吹到脸上,把鬓边的头发吹乱了,心里的昏沉也跟着散了些。月光把整个院子都铺满了,青瓦上泛着淡淡的银辉,远处的竹林被风吹得簌簌响。

我往四周看了看,忍不住苦笑着说:「就这儿啊?你说的好地方,原来是自家的房顶?」

顾烨怀侧过头看我,眼里的光转了转,嘴角轻轻扬起来:「再仔细看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 后院里长满了杂草,石阶裂了缝,上面爬满了斑驳的青苔,一棵老槐树斜斜靠在墙角,枝干扭扭曲曲的,像藏着说不尽的旧事。记忆突然像炸开似的,一下子冲进脑子里。

「这是……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心里猛地一震。

「嗯。」 他低低笑了一声,声音里藏着点没说透的欢喜,「你还记得。」

我没说话,目光落在那堵矮墙上 —— 那时候我仰着头,看他骑在墙头上,阳光照在他脸上,活像个谁都惹不起的小霸王。我仰着小脸,眼里全是崇拜:「大哥哥好厉害,能爬这么高!」 他得意地笑了笑,结果脚一滑,整个人摔进了墙根的泥地里,逗得我咯咯直笑。如今再想起那画面,鼻尖竟莫名泛酸。

他抬手,习惯性地想揉我的头发,指尖刚碰到发丝又猛地缩了回去,像被什么烫到了似的。我没留意他的动作,只是怔怔望着那棵老槐树。「赵夫子…… 她还在书院里教书吗?」 我低声问,声音轻得像怕吵醒了过去的梦。

「早就不在了。」 顾烨怀靠坐在屋脊上,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朝廷放开海禁那年,她已经过了三十岁,不愿意靠着别人过日子,就买了船票,跟着商队出海去了。」

「出海?」 我惊讶地转过头,「女子也能坐船去那么远的地方?」

「为什么不能?」 他侧过头看我,眼里的光很亮,「天下这么大,难道凭那几条礼教规矩,就能把人圈住吗?男子能走的路,女子为什么不能试着走一步?」

我心里震得厉害,半天说不出话来。这十年来,父亲、继母,还有族里的长辈们,轮流在我耳边说:女子就该守着闺中的规矩,学着做针线活,待在家里等着,选个好人家嫁了。我就被圈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活成了个只会低着头绣花的影子。可此刻,风从四面涌来,吹得衣袂翻飞,连心里那道无形的墙,好像都被掀动了。

顾烨怀凝视着我眼里重新亮起的光,轻声问:「你有没有想过,人生其实不止一条路可以走?」

我苦笑着说:「可我除了嫁人,还能做什么呢?」

话音未落,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折着的纸,郑重地递到我手里。「打开看看。」

我迟疑着展开 —— 原来是两份婚书,上面的墨迹还很新,名字写得清清楚楚:慕翩月,顾烨怀。

「这是我亲手写的。」 他语气很坚定,「要是你愿意嫁我,我一定用正妻的礼节把你迎进门,该有的三书六礼,一样都不会少。」

我指尖微微发颤。他又接着说:「要是你不愿意,这婚书我就烧了,绝不会勉强你。以后不管山高水远,我都会护着你,让你能自由自在的。」

「真的…… 由我自己选吗?」 我声音有点发紧。

「当然。」 他望着我,眼里的光很亮,「你的命,不该由别人来定。」

婚书上的朱砂红得晃眼,像一团烧不尽的火,把我掌心都烫得发热,胸口也跟着起伏起来。我慢慢握紧手指,把那两张婚书紧紧攥在手里。夜风吹过来,把我心里最后一点犹豫也吹走了。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这一次,我终于能为自己做一次决定了。

7

出海的日子终于到了。晨雾还没散透,码头上已经飘着咸湿的海风,远处的船帆星星点点,像被风吹皱的纸片,浮在灰蓝色的海面上。

顾烨怀最终还是没出现。我站在船头踮着脚张望,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来送行的小厮低着头,声音怯生生的:「小姐,我们家少爷腿上的伤还没好,老爷不准他出门。」

我轻轻 「嗯」 了一声,指尖捏紧了袖中的帕子。可昨天夜里,我听见丫鬟们私下说,他那条腿,是前些天拦着老爷撕婚书时,被家法打的 —— 他跪在正厅里,硬生生替我扛下了想退婚的罪责。「听说他为了保住那两张婚书,在堂前跪了三天,今天还被老爷罚去祠堂里思过了……」

我心里猛地一揪,却没再追问。既然他不能来送我,那不如我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转身下了船,脚步匆匆地穿过铺着青石的小巷,鞋底敲在石头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天色阴沉沉的,屋檐角滴下的水像眼泪似的,整座顾府都裹在一片沉沉的肃穆里。

祠堂门口挂着两盏白灯笼,随风轻轻晃着,灯笼上用墨写的 「顾」 字,像是浸满了岁月的冷意。推开沉重的木门,檀香混着老木头的味道一下子飘了过来。祠堂正中,一排排牌位整齐地摆着,看着有些肃穆,烛火昏昏暗暗的,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顾烨怀蜷缩在蒲团上,头微微垂着,竟然已经睡着了。他穿的月白色袍子上沾了点香灰,额角还带着累出来的潮红,呼吸又轻又匀。我轻轻走近几步,脚步放得极轻,怕吵醒了他这片刻的安稳。他眉头还皱着点,像是还在疼,可嘴角却带着点释然,仿佛在梦里也放下了什么重担。

我忍不住笑了笑,眼角却忽然有点发酸。从袖子里拿出连夜绣好的香囊,针脚绣得很密,一角还缀着个小银铃,轻轻一碰就会响。我弯下腰,把香囊放在他手边,指尖差点碰到他的袖子,又悄悄收了回来。

「大哥哥,」 我低声唤他,声音轻得像耳边的风,「这香囊里装的是安神的药粉,你夜里总睡不好,记得带着。」

他的睫毛轻轻动了动,喉结也轻轻滚了一下,像是听见了我的话,却还是没睁开眼。

我又轻声说:「要是哪天你后悔了,只管让人给我捎个信,我一定回来。」

他没应声,嘴角却极轻地向上弯了一下。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把烛火吹得猛地晃了晃,他侧脸的轮廓也跟着忽明忽暗。我定定地看着他,心里有千句话想说,最后却只变成一句:「谢谢你,替我扛下了这些事。」

说完,我慢慢站起来,裙摆扫过冰冷的地砖,没发出一点声音。这一去,最少也要两年,多的话,可能就要半生漂泊了。没必要说什么珍重,也不用许什么诺言。要是有缘分,就算隔着山隔着海,也能再见面;要是没缘分,就算碰到了,也跟陌生人没两样。

我转身推开门走出去,身后的烛火慢慢恢复了平稳,好像从来没有人进来过一样。门外的雨丝渐渐密了,打湿了门口的石阶,也打湿了我的鞋尖。我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迈步走进了细雨里。

11

夜色如墨,庭院深处透着几分寒意,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

我缓步走入厅堂,季煜已端坐于案前,指尖捏着茶壶,缓缓为我斟上一盏热茶。

茶烟袅袅升腾,在昏黄烛光下扭曲成模糊的影。

两人相对而坐,却似隔着千山万水,谁也不愿先开口。

「为何不等我回来?」他终于启唇,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

我心头微震,原以为他会质问别的事,唯独没料到这一句竟出自他口。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盅边缘,我垂眸答道:「走得仓促,忘了辞行。」

「慕翩月。」

他忽然抬眼,目光如刀锋般刺来,「我特地遣人传信,命你留京待我归来再议婚事——你为何置若罔闻?」

原来为此动怒。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语气平静:「侯府非我家宅,久居已是逾矩。世子政务缠身,翩月不敢叨扰。」

「好一句‘不敢打扰’。」

他冷笑一声,眉宇间浮起讥诮,「那年通州城外春雨纷飞,戴幕篱避于檐下的女子,可是你?」

「是我。」我坦然迎视。

「既见我,为何佯作不识?」

我微微蹙眉,眼中掠过一丝不解:「世子曾言与我素无瓜葛,又因那桩下药之事认定我心术不正……我身为女子,岂能自取其辱,巴巴凑上前去再受责骂?」

季煜瞳孔骤缩,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沙哑了几分:「那件事……我已查清,确非你所为。」

「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我淡淡道,「过往种种,皆如流水东去。」

「可它并未真正过去。」他猛地倾身向前,袖袍带翻了茶托,瓷片碎裂声惊破寂静,「我查过了——你未曾嫁与顾烨怀,我也未娶他人……我们还有机会。」

我怔住,心跳漏了一拍。

「什么机会?我不懂你的意思。」

话音未落,他已伸手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生疼。

「跟我回京,」他声音颤抖而炽烈,「我立你为正妻,翩月,这一次,谁也别想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心湖骤然炸开涟漪,仿佛油锅里溅入冷水,滚烫四溢。

难怪赵夫子会突然劝我北归,原来背后竟是他的手笔。

我从未想过,那个冷静自持、步步为营的季煜,竟对我生出这般近乎癫狂的执念。

惊惶如潮水漫上脊背,我猛地抽手欲起。

可他动作更快,长臂一展,便要揽我入怀。

羞愤交加之际,我抄起桌上的茶盅,狠狠泼向他面门。

「季煜!」我厉声喝道,「请自重!我早已心有所属,绝不会随你离去!」

茶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湿透半边衣领,发丝凌乱贴在额前。

他却不擦不避,眼神愈发阴鸷,死死盯着我:「是顾烨怀?你说,是不是他?」

我没有回答,只是后退一步,指甲掐进掌心。

他忽然笑了,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忘了告诉你——当年太子被废一案,顾家牵连甚深。圣旨明令:顾氏一门,永不得入京。」

脑中轰然炸响,血气直冲头顶。

「四年前,」他一字一顿,如同钝刀割肉,「顾烨怀为了见你一面,私闯帝都。如今事发,天子震怒,已将他打入诏狱,只待秋后处斩。」

眼前一黑,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他趁势欺近,一手扣住我的腰肢,另一手抚上我的脸颊,声音温婉得令人作呕:「只要你点头嫁我,我可保他全尸还乡,不至于曝骨荒野。」

12

这一次踏入侯府的朱漆大门,我的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并非归家,而是被押解而来。

季煜说要娶我,竟真的开始张罗起婚事的排场。

各色珍宝如流水般涌入府中,珊瑚树、夜明珠、西域锦缎堆满了庭院。

我披着金线绣凤的霞帔,在回廊间来回踱步,裙裾扫过青石板发出沙沙声响。

阳光斜照在雕花窗棂上,映出我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许婉是听闻动静赶来的,发髻微乱,鬓边碎发被风吹得贴在颊侧。

她站在月洞门前,瞳孔骤然收缩,嘴唇微微颤抖:「你……当真回来了?」

我停下脚步,指尖轻轻抚过耳坠上的红宝石。

她忽然笑了,笑声干涩如枯叶摩擦:「原来他真的把你接了回来。」

「他」字咬得极重,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珠。

她一步步走近,指甲掐进掌心:「当年是你勾引外男,我不过告了一状,表哥便去父亲面前哭诉,硬生生将我许配给那个病痨鬼!」

「整整五年,我在夫家吃尽苦头,夜里做梦都想撕烂你的脸!」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凭什么?凭什么你轻飘飘一句不知情,就能坐享其成?」

「什么温润如玉的永昌侯,如今为你失了理智,连祖训都敢违抗!」

一滴泪滑下她蜡黄的脸颊,在胭脂未匀的嘴角凝住。

回到房中时,暮色已浸透窗纸。

季煜坐在案前翻阅卷宗,烛火在他眉骨投下深邃阴影。

他抬眼望我,笔尖顿了顿:「见着许婉了?」

我解开披帛随手搭在椅背,「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他腰间玉佩上。

「什么时候能见顾烨怀?」我问得突兀。

话音未落,他手中狼毫「啪」地折断,墨汁溅上素绢。

屋内气息骤冷,连烛焰都瑟缩了一下。

「因为他曾在你孤苦无援时出现,你就觉得可以移情别恋?」他嗓音低沉,却带着铁锈般的锋利。

我皱眉转身,看向窗外飘摇的灯笼:「人总得向前看,强扭的瓜不甜。」

风从窗隙钻入,吹动帐幔轻轻晃荡。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站起身,玄色官袍拂过案角青铜鹤灯。

「永昌侯?天子近臣?这些虚名于你而言不过是筹码罢了。」

我冷笑:「可对我而言,却是枷锁。」

他忽然逼近一步,眸光幽深似井:「慕翩月,若我说我偏爱吃苦呢?」

「就像这杯冷茶,旁人避之不及,我却甘之如饴。」

他端起几上凉透的茶盏,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透出执拗。

「你不问婚期吗?」

我闭了闭眼,疲惫漫上心头:「何时?」

他神色微缓,竟露出一丝笑意,朝我伸出手。

掌心温度灼人,他缓缓覆上我的手指,俯身吻在指节。

「七日后,钦天监择的吉时。」他低语,呼吸拂过我耳垂,「翩月,我们终将同衾共枕。」

「今晚,我想留下。」

「可愿允我?」

13

男女之间本就气力悬殊。

当他的气息再度逼近,沉重的压迫感几乎令我窒息时,屋外忽地传来小厮压低嗓音的通报:「侯爷,宫里来人了,贵人传您即刻入内回话。」

季煜猛地顿住动作,喉结滚动,闭目片刻,额角青筋微跳,似在极力克制体内翻腾的欲念。良久,他缓缓撑起身子,指尖在我脸颊轻轻一抚,声音沙哑:「翩月,莫恼,你我还有大把光阴可度。」

我蜷在床沿,指尖掐进掌心,才勉强稳住颤抖的呼吸。侥幸逃过此劫,心头却无半分庆幸。

婚期日渐临近,季煜事务繁忙,来得稀疏了许多。那等亲密之事,竟也再未提起。

平日里,我只着华服,戴珠饰,在园中踱步赏花,举止端庄,俨然一副主母模样。连丫鬟们看我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敬畏。

某个春寒料峭的午后,我信步穿廊过院,不知不觉走到了侯府最偏僻的角落。

荒草丛生的院墙边,一名女子正倚门而立。她身怀六甲,腹部隆起,眉宇间笼着化不开的愁雾。见我出现,她瞳孔骤缩,下意识护住小腹,退后半步。

我静静凝视她片刻,嘴角轻扬,终是未语,只转身离去。

不过一个时辰,季煜便急匆匆赶来,衣襟未整,发带松散。

他站在门口,喉头上下滑动,欲言又止:「翩月……你听我说,那个女子……她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我抬眸,笑意温婉:「侯爷不必多言。男子三妻四妾,自古寻常。我既嫁你为妇,岂会为此动怒?」

他神色一松,肩头卸力,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你能这般通达,实乃我之幸事。」

我垂眼拨弄袖口金线,状似无意:「只是不知,那位姑娘……可有归处?总不能让她孤苦无依,诞下血脉却无名无分吧?」

季煜略一沉吟,语气渐缓:「不急。待你我完婚之后,再将她纳入府中。若她生下的是男孩,便记在你名下,由你教养,也算嫡子。你觉得如何?」

我颔首,声音婉和如水:「一切但凭侯爷做主。」

他上前一步,执起我的手,眼中泛起婉光:「翩月,能得你为妻,是我此生最大福分。」

然而这番温情并未持续太久。

大婚当日,天子恩典,命太子亲临主持。

朱门高张,红绸漫卷,宾客盈庭,鼓乐喧天。

临出门前,我从妆匣深处取出一支玉簪——通体碧绿,雕工古朴,是赵夫子亲手所赠。

镜中映出我素净面容,唯有这支簪子,熠熠生辉。

迎亲礼成,红盖头垂落眼前。

礼官高声唱道:「一拜天地——」

我忽然抬手,掀开盖头,将其掷于地,随即双膝跪倒,双手捧上婚书,朗声道:「民女慕翩月,状告永昌侯季煜强占已有婚约之女,欺君罔上,求太子殿下为我主持公道!」

满堂哗然。

季煜脸色瞬间煞白,几步抢上前:「翩月!你疯了不成?你可记得是谁救你出牢狱?是谁替你挡下杀身之祸?」

我冷冷看他一眼,一字一句:「我不曾忘。是你以顾烨怀已被捕为由,骗我答应婚事。」

他咬牙切齿:「那你可知,若非我出手,你早已被斩于市曹!」

「可顾烨怀根本未被捕。」我冷笑,「他在海外安然无恙。你编造谎言,只为夺我为妻。」

人群骚动,窃语四起。

季煜额头暴起青筋,声音几近嘶吼:「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怎样?」我仰头,目光清冷如霜,「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人生。」

后来我才知,许婉曾悄悄寻我一次。

那夜风雨交加,她披着斗篷潜入西厢,面色苍白如纸。

「季煜暗中联络三皇子,私兵已屯于城北三十里外。」她低声说,「他还伪造战报,谎称你未婚夫战死海疆。」

我握紧茶盏,指节发白:「为何告诉我这些?」

她望着我,眼中泛起泪光:「我不想重蹈覆辙。当年我也是这般,被逼嫁人,心碎半生。」

「如今我才明白,年少情愫,不过是梦一场。」她苦笑,「但他不值得你牺牲。真的不值得。」

我被太子召至偏殿。

烛火摇曳,他负手立于窗前,侧脸轮廓深邃。

良久,他轻问:「赠你玉簪之人……她现在何处?过得可安好?」

我怔住,抬头望他,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藏着压抑多年的眷恋与痛楚。

电光石火间,一段传闻浮现脑海:当年太子被废,唯有一女子随行左右,煎药侍疾,不离不弃。待他复位,那人却悄然消失,再无踪迹。

难道……?

我心头剧震,急忙敛衽行礼:「回殿下,赵夫子现居江南,讲学授徒,一切安泰。」

太子闭了闭眼,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终只化作一声轻叹:「如此便好。」

他转身取过婚书,细细展阅。

忽然,他眉头一蹙,目光锐利地盯住我:「你说你已有婚约?可有凭证?」

「有。」我双手奉上早已备好的文书。

他接过一看,神情骤变,旋即失笑:「你便是那个顾烨怀的未婚妻?就是那个……在他出征之际背誓远遁、至今杳无音信的女子?」

我愕然:「什么远遁?我从未离开!是季煜骗我,说他已战死!」

太子默然片刻,语气复杂:「坊间传言,说你负心薄幸,抛下忠良之后独自逍遥。」

「荒谬!」我声音微颤,「若真有心逃离,我又何必等到现在?」

他凝视我良久,终将婚书收入袖中,语气温沉:「既然真相未明,孤便不会让你蒙冤。此事,我会彻查。」

14

翌日天光未亮,紫禁城的宫道上已响彻急促的马蹄声。

一封封弹劾季煜的奏折如雪片般涌入乾清宫,皆由东宫暗中授意。

朝臣们心照不宣,笔锋凌厉,字字如刀,直指其结党营私、欺君罔上。

不过半日工夫,圣旨便从御前发出,冷硬地砸在众人耳中。

季煜被勒令闭门思过,官降三级,三年俸禄尽数罚没,形同废人。

消息传至余杭时,顾烨怀正立于江畔练剑,手中长剑「铮」然入鞘。

他翻身上马,披星戴月疾驰入京,衣襟染尘,眉宇间怒意翻涌。

我是在城南小院接到他的——那时我正倚窗缝补旧衣,指尖微颤。

他推门而入,风带起帘角,目光灼灼落在我脸上,声音压得极低:「你可知自己多蠢?」

我抬眼看他,嘴角轻扬,却不敢笑出声。

太子不知何时踱步进来,倚着门框笑道:「烨怀啊,你这副凶相,吓坏新娘子可如何是好?」

「谁要娶她?」顾烨怀咬牙切齿,「她险些害死自己!」

我低头抿唇,肩头微微抖动。

「你还笑?」他猛地逼近一步,眸中火光迸现。

「我没笑。」我偏过头去,笑意却从眼角溢了出来。

「慕翩月!」他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跳起,「你当真不怕我翻脸?」

「怕。」我终于抬头,眼中含泪带笑,「可你若真翻脸,就不会连夜赶来。」

太子在一旁摇头叹息:「孤早该把你们锁在一起,省得天天看这出戏。」

「那你倒是说说,」我站起身,指尖轻轻拂过袖口绣线,「你在余杭四处讲我是负心女,如今又来质问我?」

顾烨怀喉结滚动,脸色忽青忽白:「那是气话……谁让你擅自涉险?」

「那句‘你若肯嫁,我必以正妻之礼迎你过门’,也是气话?」

他猛然转身,剑穗扫过地面,声音竟有些发哑:「你……再说一遍?」

「不说了。」我将针线收进木匣,拍了拍裙裾上的浮尘,「有人言而无信,我又何必痴缠?」

我缓步走向门外,晨风掀起鬓边碎发,「明日便启程回解忧岛,海上自由自在,总胜过困在这座城里。」

「赵夫子还在等我续写《南溟志》,岛上金砂遍地,壮汉成群——」

「你说什么?!」太子骤然拔高声音,满脸惊骇,「壮汉成群?」

我回头一笑:「怎么,殿下也要随行护航?」

顾烨怀脸色铁青,几步跨到门前,一把攥住我的手腕:「你敢走一步试试。」

「放开。」我挣了挣,却不用力。

「我不放。」他盯着我,眼底似有烈焰燃烧,「你要走,也得穿着嫁衣走。」

「谁要穿嫁衣?」我故作镇定。

「我。」他一字一顿,「亲自给你穿上。」

太子抚额长叹:「罢了罢了,孤这就去备喜轿,免得你们再演下去。」

夜雨初歇,檐下滴水如珠。

我望着天边残月,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而他站在身后,掌心滚烫,再不肯松开。

坏消息是:三天后,我被顾烨怀强行带回余杭完婚。

更大的坏消息是:太子亲点三千精兵,扬帆出海,誓要抓回所谓「觊觎慕小姐」的野男人。

临行前他还撂下狠话:「孤倒要看看,哪个不怕死的敢抢孤的伴读!」

15

上京城外,暮色如墨,长亭孤影斜映在荒草间。

季煜立于石阶之上,目光追随着远处渐行渐远的太子仪仗,旌旗翻卷,尘烟漫天。

风掠过耳畔,吹散了他发带的一角,也卷走了心底最后一丝执念。

那执念曾如铁链缠心,如今却似灰烬般随风飘尽。

小厮紧攥着衣袖,声音压得极低:「大人,您私自离府……若是被有心人察觉,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季煜未动,只轻轻摇头,眼底浮起一层薄雾:「她这一去,山高水远,怕是此生再无重逢之日。」

四野寂静,唯有枯叶落地的轻响。

良久,他仰头望天,唇角竟浮出一抹苦笑。

「我今日才懂,她的美,不过是她最不起眼的一处光亮。」

他顿了顿,嗓音微哑:「慕翩月敢赴死局,而我……连站在她身侧的勇气都没有。」

小厮急得几乎跺脚:「大人!您若再不回去,小夫人临盆在即,万一有个闪失——」

「小夫人?」季煜一怔,眉心微蹙,仿佛这个名字隔着层层迷雾,一时难以辨认。

待他策马奔回侯府,眼前景象令他如坠冰窟。

朱门倾颓,梁柱断裂,庭院中只剩残垣断壁与散落的碎瓷。

婢仆不见踪影,连一口热茶都未曾留下。

他心头猛跳,猛然想起什么,踉跄奔向书房。

越近,呼吸越促;推门刹那,冷汗已浸透内衫。

房门洞开,书案倾覆,纸页如雪片般散落泥地。

太师椅后那道暗格——平日需三重机关方能开启——此刻竟被炸出一个狰狞巨洞。

季煜双膝一软,跌坐于地,指尖颤抖着抚过焦黑的砖石。

「完了……全都没了。」

那是他与三皇子密谋多年的铁证:往来书信、兵符图谱、朝中党羽名录……

一字一句,皆可诛九族,甚至十族。

一旦落入圣上之手,便是万劫不复。

他盯着那黑洞,仿佛看见自己未来的结局——血染刑场,亲族流放,史书一笔「逆臣季氏」。

小厮喘着粗气追进来,脸色惨白:「大人,小夫人……小夫人被人带走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季煜猛地抬头,瞳孔骤缩:「谁干的?!」

「是……是宫里的人。」小厮咬牙,「穿黑袍,戴银面具,一句话没说,就把人抬上了车。」

季煜缓缓闭眼,喉结滚动。

片刻后,他低声自语,像是问天,又像问命:「她到底是谁……为何要盯上我?」

窗外,乌云蔽月,风起于庭,卷起满地残纸,如同无数冤魂在舞。

16

三年光阴如檐下滴水,悄然滑过顾家书院的青砖黛瓦。

暮春的晚风穿过雕花窗棂,拂动案头宣纸,发出沙沙轻响。

顾烨怀端坐于讲台之上,眉峰微蹙,手中狼毫在《大学》书页间游走勾画。

阳光斜照,映出他袖口磨损的丝线与指节上未干的墨迹。

一名年轻学子探身窥视,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荷花图样上,忍不住低声发问:「夫子,这满纸皆是莲瓣亭亭,莫非另有深意?」

笔尖一顿,墨点晕开如泪痕。

顾烨怀清了清嗓子,神色庄重得近乎肃穆:「此乃心学之要义。」

「绘荷即修心,心静则万事通达。」

另一名学生挠头不解:「可书中明明讲‘格物致知’,怎地偏要画花?」

「你懂什么?」他抬眼扫去,目光凌厉,「心中有莲,方能不染尘俗。」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木杖叩地之声,沉稳而威严。

夜色渐浓,廊下灯笼摇曳,将人影拉得细长扭曲。

老太爷拄着乌木拐杖立于庭院中央,白须颤动,眼中怒火隐现。

「家规何在?圣贤书竟成涂鸦册!」

话毕,一声脆响撕裂寂静——皮鞭破空而来。

顾承轩抱头鼠窜,绕着天井狂奔,口中凄厉呼喊:「娘子!救命啊翩月!」

我倚门而立,唇角含笑,低头看向怀中女儿。

她小嘴鼓鼓,正舔着指尖残留的米糊,一双澄澈眸子仰望着我。

「吃饱了吗,思月?」

「嗯嗯。」她点头如捣蒜,奶声软语像春风拂铃。

奶娘轻步上前,将孩子温婉接走。

我整了整衣袖,缓步走向祖父,伸手接过那根浸透家训的藤条。

「祖父年事已高,这类粗活,还是交予儿媳吧。」

声音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顾烨怀猛地止步,瞪圆双眼:「慕翩月!你……你要做什么?」

「你说呢?」我轻笑,指尖抚过鞭梢,眼神幽深似潭。

他喉结滚动,踉跄后退:「有种回房再说……我在屋里等你。」

那一夜,他的哀嚎穿透月色,惊飞檐角栖鸟。

三日后,我才从卧榻起身,鬓发微乱,面色苍白却笑意未减。

来年早春,樱雪纷飞之际,次女呱呱坠地。

满月那日,东宫车驾停驻府前,金顶华盖耀目生辉。

太子携太子妃亲临贺喜,珠帘轻掀,孟氏缓步而出,依旧是当年解忧岛上那般清丽端庄。

宾客喧闹中,她悄然将我引至回廊尽头。

「还记得岛上那八株老梅吗?」她望着飘落的花瓣,语气轻婉,「每到雪季,香气能绕屋三日。」

「我记得。」我颔首,「你还曾说,梅花魂比人心更坚。」

她抿嘴一笑,忽压低嗓音:「你说……那八个厨子,如今可还惦记着我做的辣子鸡?」

我忍俊不禁:「他们若知你成了太子妃,怕是要连夜杀进京城。」

她吐出一颗瓜子壳,眸光流转,带着几分俏皮与怅然:「我也想他们了,尤其是冬夜煨汤的时候。」

冷风突起,竹叶簌簌作响。

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如冰刃割破暖意。

「好啊。」太子负手而立,眸光森寒,「孤明日便下旨,召他们入宫为膳监。」

我们顿时僵住,脊背发凉,缓缓转身。

顾烨怀一个箭步冲来,不由分说将我打横抱起。

「殿下恕罪!」他脚底生风,疾步如飞,「家中尚有要事,先走一步!」

太子站在原地,看着空荡的回廊,挑眉轻笑。

他转头望向身旁女子,声音低沉含笑:「太子妃,请吧。」

孟氏脸颊微红,啐了一口:「谁要跟你进去!」

但他已执起她的手,缓步迈入内堂。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