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白月光回来后,我留下了和离书远走,某天他追来说我抛夫弃子
发布时间:2025-10-07 04:15 浏览量:1
夫君的心上人归乡那日,我写下和离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宁城。
后来在一座靠山的边远小镇落了脚,开了家汤粥铺子,还与镇上的教书先生定下了婚约。
本以为日子能就此安稳,没承想某天,竟在这偏僻地方撞见了那位心有所属的前夫。
他瞧着憔悴又易怒,再没了当年宁城叶家那位倨傲公子的模样 —— 会挥着长剑,追得我那文弱的新未婚夫满院子跑,还像个失了魂的人似的站在镇子口,又哭又骂:「老子花了两年时间,走遍了七十八座城!沈滢滢,你抛夫弃子,根本没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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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靠山的秋水镇定居,算来已有两年。头一年里,我忙着熟悉邻里街坊,在镇上唯一的教书先生苏泽析家租了间厢房;到了第二年,便盘下间小铺面开起了汤粥店,还和苏泽析定下了亲事。
日子过得平和安稳,和我从前在宁城叶家过的那些日子,简直是天差地别。
每天无非是开铺子、给苏泽析送午饭、回铺子打理生意,傍晚再等他来接我回家,按部就班,却满是踏实。
这天我走到学堂门口,眼角忽然瞥见个熟悉的身影 —— 那人穿了件玄色锦袍,身姿挺拔如松,腰间还挎着柄长剑。他站在土路对面,目光定定地落在我身上,脸上虽蒙着一路奔波的风尘,眼底的光却亮得惊人,像是藏了片碎星。
我一时有些恍惚。当年离开叶惜玉时,他正忙着去航城接我那合离的义姐欧阳婉儿,是凌晨踏着月色匆匆走的。我没见着他最后一面,也没好好说句告别,只留下一封和离书便走了。如今再看他,脸上添了几分憔悴,竟有些陌生 —— 既不是当年我倾心爱慕的那个骄阳少年,也不是我曾嫁过的那个冷静公子。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离宁城十万八千里的小镇?
不等我从愕然中缓过神,耳边就传来苏泽析兴高采烈的呼唤:「卿卿,今天带了什么好吃的?我一个时辰前就盼着你来了!」
他虽是个教书先生,性子却像个爽朗的大孩子,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在学堂门口等我送午饭,还总爱借着这机会,在街坊面前 「秀」 一把我们的亲近。我习惯性地弯起眉眼,朝着他迎上来的方向轻轻靠了靠:「今天炖了鸭子,炒了竹笋,还有你最爱的秋梨酥。」
挽着苏泽析往学堂走时,我下意识回头望了眼方才叶惜玉站着的地方,那里早已空无一人。难道是我看错了?真奇怪,我已经好久没想起过他了,怎么今天会突然出现幻视?莫非是因为这秋梨酥 —— 从前,这也是叶惜玉最爱的点心。
我当年为了做给他吃,特意跟着仆妇学了这手艺,后来练得多了,竟成了我的拿手活。到秋水镇租苏泽析的屋子时,我为了表谢意做过一次,他尝了之后当即赞不绝口,还笑着宣布,往后这秋梨酥就是他的 「心头好」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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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午饭回铺子时,午时的客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秋意渐浓,风里带了点凉意,可头顶的太阳却还晃得人睁不开眼。我望着这明晃晃的日光发起呆,思绪不知不觉飘回了七年前的一个秋天 ——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叶惜玉的时候。
那天他站在婉儿姐姐身边,穿着一身月白长衫,眉眼明朗得像秋日里万里无云的蓝天,肆意又潇洒。婉儿姐姐当时笑着说,这是她的 「弟弟」,让我跟着叫 「颜哥哥」。我清楚记得,她话音刚落,叶惜玉那张俊朗的少年脸上,就飞快掠过一丝不悦,像是被什么事惹恼了。
那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嫌弃我出身低微(我那时候靠开小食肆谋生),不屑与我打交道。后来才知道,他是不喜欢婉儿姐姐叫他 「弟弟」—— 毕竟,他心里藏着的,从来都是比 「姐弟」 更亲近的情意。
我自小没了娘,爹又是个好赌的,欠了一屁股债后就撇下我跑了。那年我才六岁,没人管,又没半点谋生的本事,最后只能流落到街头讨饭。是十岁的婉儿姐姐 —— 也就是太守欧阳大人的嫡女 —— 偶然瞧见了我,心善觉得我可怜,便认了我做义妹,还托府里的仆妇时常出门照拂我几分。
我能活下来,还跟着仆妇学了烹饪的手艺,全靠婉儿姐姐。十三岁那年,我开始摆摊卖小吃;十五岁盘了个小铺面开起食肆;十六岁这年,才借着婉儿姐姐的关系,认识了叶惜玉。
婉儿姐姐是官家嫡女,叶惜玉是宁城第一富商叶家的公子,他们自小相识、青梅竹马,却因为门第之差,只能把情意藏在心里,止步于 「朋友」。而我,不过是婉儿姐姐口中的 「小可怜」,是叶惜玉偶尔会打趣的 「小无赖」,全凭着几分运气,才勉强挤到他们身边。
后来婉儿姐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便常出府,叶惜玉便常常替她来我的食肆,有时是帮我照看生意,有时是找我 「诉苦」—— 他会帮我赶走骚扰铺子的地痞,也会邀我在月下饮酒、看满天星河,还会对着我诉说起他对婉儿姐姐那份没个着落的心意。一来二去的,我心里也悄悄装了他,这份情意,同样没个准头。
现在回想起来,婉儿姐姐是我命中的贵人,可叶惜玉,大抵就是我命中的劫难。
3
婉儿姐姐最终嫁去了航城的将军府,叶惜玉那段日子失魂落魄的,整个人都没了精神。没过多久,他又在跟着父亲外出谈生意时遇上了劫匪 —— 不仅痛失父亲,自己的腿也受了重伤。
那之后,他彻底一蹶不振,每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喝得烂醉如泥。我实在放心不下,索性关了食肆,主动去叶府求叶夫人,想留下来照顾他。叶夫人那会儿正沉浸在丧夫之痛里,自顾不暇,知道叶惜玉从前常找我,便抱着几分希望答应了,盼着我能帮着宽慰他几句。
那些日子,我每天帮他整理衣容,推着轮椅带他去院子里散步,给他的伤腿做按摩,还变着法子炖药膳补身体。为了哄他乖乖吃药,我还研究起他爱吃的糕点,秋梨酥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手艺。
刚开始,他对我没什么好脸色,动辄就厉声怒骂,我不恼,只笑着给他讲我小时候在街头流浪时遇到的那些事 —— 不是诉苦,只是想让他知道,再难的日子也能熬过去。后来他不骂了,却也不说话,任由我怎么摆弄都没反应,我便每天絮絮叨叨地跟他说我开食肆时的趣事,说街坊邻居的糗事,把自己的过往和心思,全掏心掏肺地摆在他面前。
总算,我的坚持没白费,他渐渐振作起来,开始积极配合治疗,还学着接手叶家的生意。只是,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爱笑爱闹、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了 —— 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心里装了满肚子的心事,脸上总是带着几分沉默和冷淡,浑身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凛然。
可那又怎么样呢?只要是他,我都喜欢。
又是一个秋天,他的腿终于痊愈了。为了庆祝,我们在院子里摆了桌酒,就着月色对饮,最后却因为喝多了,乱了分寸。第二天醒来时,他从背后轻轻抱着我,声音带着点沙哑,却很认真:「滢滢,你是婉儿的义妹,我定不会负你。」
那时候我脸颊滚烫,心里却猛地一凉 —— 他承诺我,竟还是因为婉儿姐姐。
后来他当真向叶夫人提了要娶我。叶夫人看不上我的出身,却也看在眼里我这些日子对叶惜玉的照顾,再加上他态度坚决,只能勉强点头同意。
婚事办得很简单。我没有娘家,也没有嫁妆,最后就用两只白鹅代替了传统的大雁,从叶府侧院被接进正院,全府上下一起吃了顿饭,我就成了叶家的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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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时候的我,是真的开心,觉得这辈子能这样,就算圆满了。我把那两只白鹅养在院子里,还给它们取了名字,叫 「美美」 和 「满满」,盼着日子能过得美美满满。
虽然叶惜玉对我总是淡淡的,常常因为生意上的事各地奔波,几个月都不着家,但我总想着,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总能慢慢培养感情,把日子过暖。
我没读过书,只认得几个简单的字,勉强能看懂食谱。叶夫人嫌我 「上不了台面」,每天给我排满了礼仪课,教我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怎么伺候人,忙得我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叶惜玉见我日渐消瘦,便去跟叶夫人理论:「从前婉儿总说,出身豪门太拘束,活得辛苦。她若是知道,定然不希望自己的义妹也受这份罪,只想让她活得轻松些。」
叶夫人看着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她是在叹他为了我顶撞她,还是在叹他到了这时候,心里想的依旧是婉儿姐姐。
那段日子,我也常常偷偷叹气 —— 不知道是因为学礼仪太辛苦,还是因为这份小心翼翼的爱,让我觉得疲惫。
可就连这样的日子,也没能长久。好像幸福从来都有自己的法则,有人过得圆满,就总得有人受些委屈,留些遗憾。
不久后,传来了婉儿姐姐与将军合离的消息,说她准备回宁城来。叶惜玉一听到这消息,立马放下手头的生意,说要去航城接她。叶夫人把他叫去书房问话,我担心是叶夫人要责备他不顾流言蜚语、坏了叶府的名声,想着或许能帮着劝几句,便悄悄站在书房外等着。
没成想,却听见叶夫人说:「如今婉儿虽合离了,但好歹是官家嫡女,身份还在。你若是还对她有意思,不妨趁这机会求娶她做正妻。那沈滢滢本就是个没背景没学识的孤女,当初婚事也没大办,把她降成妾室也就是了。她本就是婉儿的义妹,将来有婉儿做正妻照拂,对她来说已是天大的福气。」
我听见叶惜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答:「还得看婉儿的意思。」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连选择的资格都没有。降妻为妾,反倒像是给了我天大的恩惠。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的院子,院子里的美美和满满正扑棱着翅膀,「嘎嘎」 地叫着,在我听来,倒像是在嘲讽:「你不过是个占着别人位置的小无赖,是鸠占鹊巢的骗子!」
叶惜玉回院后,没跟我说书房里的事,只交代了一句他要去航城接婉儿姐姐,让我帮他收拾行囊。可他脸上那抹久违的笑容,却像根刺,扎得我心口发疼 —— 那笑容,像极了当年那个明朗的少年,只是这份明朗,从来都与我无关。
我没多问,也没多说。有些事,大家心里都清楚,说出来,反倒更难堪,就像我这个人,在他们的故事里,本就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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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他踏着未散的月色出了门,去航城接婉儿姐姐。我则在早已写好的和离书上落下自己的名字,又收拾了几件随身的衣物。
婉儿姐姐对我有恩,合离后叶家是她最好的归宿;叶惜玉心里藏了她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有机会修成正果。我不愿做他们的阻碍,也不想看着他们恩爱,却让自己受委屈。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主动放手 —— 成全他们,何尝不是成全我自己?
临走前,我最舍不得的,竟然是院子里的美美和满满。我留了封信给叶惜玉,特意嘱咐他,千万别把那两只鹅宰了当下酒菜,还在信里祝他和婉儿姐姐能琴瑟和鸣,不必为我担心,我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离开宁城后,我四处辗转,看了不少地方,最后在这背靠大山的秋水镇停了脚。这里民风淳朴,景色也好看,四季分明,山上还能采到不少新鲜的野菜野果,正好合我开汤粥铺的心意。
也是在这里,我认识了苏泽析。他性子平和,待人温和,和我一样是 「外乡人」,却把日子过得安安稳稳。我们脾性相投,相处久了,便顺理成章地定下了亲事。
我以为,离宁城这么远,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故人了。
晚上,苏泽析下了课就来铺子里帮我忙活,直到月亮升到头顶,我们才打烊回家。走到家门口时,却见一个身影直直地杵在门边,不知等了多久。
「滢滢。」 那人开口,声音沙哑,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 是叶惜玉。
我定了定神,转头对苏泽析解释:「泽析,这位是叶惜玉,就是我跟你提过的,从前帮过我不少忙的故人,也算我的‘兄长’。」
叶惜玉定定地盯着我,下颌绷得紧紧的,牙齿咬得发白,却没反驳我的话。
苏泽析本就是个热情爽朗的性子,立马走上前拍了拍叶惜玉的肩膀,笑着说:「原来是‘大舅哥’!我还想着,等我和卿卿成了亲,就找机会去宁城拜访,没想到今天能在这儿见到!大舅哥一路赶来,肯定累了,要是不嫌弃,就先在我家暂住几天吧?」
叶惜玉脸色难看地晃了晃肩膀,避开了苏泽析的手,语气带着点冷意:「多谢苏兄好意,叫我叶惜玉就好。毕竟,我和滢滢,算不上什么兄妹。」
我心里有点埋怨苏泽析多事,可这屋子本就是他的,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在心里盼着叶惜玉能安分些,先安稳过了这一夜再说。
没成想,刚进了屋,一直还算克制的叶惜玉,突然就爆发了 —— 只因为苏泽析领着他去看房间时,随口说了句:「我这儿地方小,就两间屋子,叶兄你住这间,我今晚和卿卿睡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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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只是订了亲,还没正式成亲,怎么能住一间房!」 叶惜玉猛地一拍厅堂的八仙桌,桌上的水壶和两个瓷杯被震得叮当乱响,险些摔在地上。
苏泽析听了却笑出声,语气里带着点坦荡:「叶兄有所不知,我和卿卿相识两年,平日里本就互相照拂。去年我染了风寒,卿卿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我三天三夜;冬天屋子漏雨,我们也一起在一间屋里待过。」
叶惜玉的拳头攥得死紧,手臂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脸色铁青。
苏泽析又摆了摆手,笑着解释:「不过叶兄放心,我们从没做过越矩的事。就算睡在一间屋,也是分睡在床的两边,中间还隔着一张小桌子。若是叶兄不放心,夜里随时可以进来看。」
我见苏泽析虽然笑着,语气却带了点不悦,赶紧上前拉了拉他的袖子,柔声说:「忙了一天,我又困又累,别在这儿站着说了,咱们早些休息吧。」
叶惜玉却一屁股坐在厅堂的椅子上,语气带着点赌气的意味:「不用你们安排,我今晚就睡大堂。这两年为了找人,风餐露宿的,什么苦没吃过?有瓦遮顶,已经不错了。」
说这话时,他抬眼看向我,眼神里又委屈又带着点说不清的缱绻,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心口微微一紧,没接他的话,只匆匆点了点头,转身进了房间。
刚关上门,就听见门外苏泽析自言自语:「找人啊?那可真是个辛苦活。我三姑妈的表姐夫,他堂弟丢了媳妇,找了十几年都没放弃,现在还在到处找呢。」
话音刚落,就听见他轻手轻脚进房的声音。我忍不住笑了 —— 和苏泽析相处两年,只知道他爱教书、喜甜食,却从没听过他提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想来,他是故意说给叶惜玉听的,想帮我解围。
心里那点因为叶惜玉到来而升起的焦灼,不知不觉就被夜风吹散了。
7
第二天一早醒来,厅堂里只有叶惜玉一个人坐着。苏泽析今天不用去书院,却要去隔壁镇的书肆帮忙抄书 —— 他说想多赚点钱,等成亲时,给我办个体面些的婚礼。
桌上摆着温好的早餐,还有一张苏泽析留下的纸条,上面写着:「卿卿,今日去隔壁镇抄书,铺子里就辛苦你了。锅里还温着蒸鸡蛋,记得趁热吃,别饿肚子。」
想着他大清早摸黑爬起来做早饭,又赶着朝阳去隔壁镇抄书的模样,我心里头忍不住暖烘烘的。
叶惜玉在一旁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落寞,瞧着竟有些可怜。「我今天没什么事,本想在镇上逛逛,不如去铺子里帮你?」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放得很轻,「就像以前那样。」
我端起碗,喝了口温热的粥,才抬头问他:「婉儿姐姐…… 她还好吗?」 经过一夜的沉淀,我总算能平静地提起这个名字,提起那些过往。
叶惜玉的目光闪了闪,低声答:「她…… 挺好的。已经回航城,和她夫君复合了。」
我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看向他:「怎么又复合了?」
「他们当初合离,是因为将军府出了点事,她夫君怕连累她,才故意疏远她的。后来事情解决了,就和好了。」 叶惜玉说得很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原来是这样。我心里松了口气,暗暗为婉儿姐姐高兴 —— 她总算嫁对了人,有个愿意为她着想的夫君。只是叶惜玉…… 他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偏偏在对婉儿姐姐的情意上,栽了一次又一次跟头,想来心里也不好受。
我忍不住用同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自己都没察觉到,此刻的我,已经能站在 「故人」 的角度,去看待他的感情,再没了从前的酸涩。
「别这么看着我。」 叶惜玉自嘲地笑了笑,深深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她能寻得良人,我该为她高兴。只是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这样的福气。」
难怪他说 「找人」—— 想来是失去婉儿姐姐后,心里空落落的,才借着 「找人」 的由头放逐自己,想寻一个不可能的希望吧。
「走吧,去店里。」 我放下碗,起身收拾碗筷,没再提安慰的话。这种情伤,旁人说再多都没用,只能靠自己慢慢熬过去。时间久了,走的路多了,自然就能看开了,就像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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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进铺子的那一刻,叶惜玉脸上的沉郁散去不少,又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明朗。他指尖轻轻拂过案上的瓷碗与木架,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最后在靠窗的桌边坐下,拿起桌角的菜单细细翻看。
「怎么没见着鱼?你从前不是最擅长做鱼?我还记得你那时变着法儿做了好多种,总拉着我帮你试吃。」
他这话一出口,那些藏在时光深处的旧影便翻涌上来 —— 从前的自己,分明带着股傻乎乎的执拗。那时候知道他偏爱鱼鲜,便天天琢磨新花样,熬了各式各样的鱼羹,巴巴地端给他尝。
他当时皱着眉问我:「你这小铺子,做这么多鱼类菜肴,真有人会点吗?」
我那时总是笑着回他,语气里藏不住雀跃:「我就是想琢磨出最合口的鱼羹来。你嘴最刁,多帮我尝尝,才能找到最好的方子呀。」
日子久了,他大抵也察觉到了几分异样。有一回我盯着他的侧脸出神,没成想被他抓了个正着。他转过身,神色认真地开口:「小无赖,你该不会是想赖上我吧?我可跟你说清楚,我们没可能的。我心里只有……」
我心里一慌,忙出声打断了他:「你想多了!我不过是看你有权有势,才顺着你几分,哪有别的心思。」
他听了这话,明显松了口气,语气也轻快起来:「那就好,不然我倒真不敢再靠近你了。你也别太殷勤,免得婉儿误会。」
那时候我倒悄悄松了口气 —— 幸好,没真听他说出 「心里只有旁人」 那句话。可如今再想起这段往事,只觉得从前的自己傻得可怜。他是城里首富家的公子,山珍海味什么没吃过?我拼尽全力递过去的好,在他眼里或许不过是累赘。费尽心思想出那么多鱼的做法,现在想来,实在多余。
「这地方靠山吃山,当地人不大爱吃水产,所以菜单上没列。」 我轻声解释。
他闻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底掠过一丝怅然,轻轻叹了口气:「说起来,我真想再吃一口你做的秋梨酥,连做梦都想。」
「这个倒有。」
昨天给苏泽析做的时候,我特意在后厨留了些。说着,我转身去后厨端了出来,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叶惜玉捏起一块在手里,对着光端详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可下一秒,他的眉头就微微蹙了起来:「怎么这么甜?」
我这才猛然记起 —— 他向来不喜甜食。从前我做秋梨酥,只放三分糖,刚好合他的口味;可苏泽析偏爱甜口,所以现在做的时候,我都按十分糖来放。
「你要是吃不惯,就别吃了。」 我伸手想把盘子端走,却被他一把按住。
「吃得惯,我喜欢吃。」
他说着,拿起剩下的秋梨酥大口往嘴里塞,吃得太急,噎得脸颊涨红,连呼吸都急了些。我赶紧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心里却泛起一阵怅然 —— 他把这些都吃了,等苏泽析回来,少不得要闹几句。看来,等下得再赶紧做一炉才行。
从前苏泽析忙完学堂的事回来,要是没尝到甜点,总会把四肢伸得长长的,整个人赖在躺椅上,像只没精神的猫似的瘫着。然后拖着长音,有气无力地唤我:「卿…… 卿……」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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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惜玉见我笑了,也跟着不明所以地笑起来:「你还记得吗?以前我常陪你在铺子里守着的日子。」
我正弯腰把桌椅一一摆好,头也没抬:「不记得了。」
「怎么就忘了?那时候你可有意思了。我还记得你爱耍些小机灵,有回房东来要租子,你躲来躲去,最后竟钻到箱子里去了。」
我手里的动作顿了顿,一缕说不清的惆怅忽然漫上心头。那时候刚把这食肆支起来,铜板挣得少,连顿热乎饭都舍不得多吃,一分一厘都攥着攒作本钱。房东虽肯通融些时日,可每次上门催租,总爱说些轻薄话,想占些便宜。我既不敢得罪他,又不愿跟他拉扯,没法子,只能钻到里屋的木箱里躲着,盼着多拖两天凑够钱。可偏偏被叶惜玉掀开箱子抓了个正着。
他当时一本正经地训我,说再穷也得有骨气。可他哪里懂呢?穷哪里是偶尔吃不饱饭、穿不上新衣服那么简单。穷是不得不弯下腰,陪着笑脸忍受旁人的轻慢;是每一次努力都像在赌命,只求多一个机会,多熬一天;是连自己的骄傲都要舍弃,只为能多撑一阵子。
后来他替我先交了房租,还大气地说不用还,可从那以后,就总爱玩笑似的叫我 「小无赖」。我攒够钱第一时间就还了他,可这个看似亲昵的外号,却像印子似的,怎么也抹不掉。
叶惜玉没察觉我又陷入了回忆,还拿着菜单兴致勃勃地翻着:「你这菜单上的名字倒都雅致。这‘白玉昭昭’,没想到竟是年糕豆腐汤;‘金箔翡翠’,原来是腊肉炒竹笋。」
我听了,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却也藏着几分骄傲:「还不是苏泽析。他总说自己好歹是个教书先生,自家铺子的菜单,总得透出些书卷气才像样。」
叶惜玉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淡了,悻悻地合上菜单,沉默了片刻才问:「他对你好吗?」
我手里擦着桌子的布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店里的每一处 —— 桌椅、柜台,连墙角的陶罐都透着暖意。「我刚到这儿的时候,无依无靠的,是他分了住处给我。后来我想开店,也是他一直鼓励我。你看这店里的桌椅,每一张都是他趁空闲时间亲手做的。我不清楚这里人的口味,每一道菜的方子,也都是他帮我定下来的。还有……」
「够了!」
叶惜玉突然站起身,像是屁股被板凳烫到似的。他在店里来回走了几圈,又站定在我面前,眼神里带着几分期待:「所以,你对他,只是感激?」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外就传来了客人的脚步声,店里一下子忙碌起来。叶惜玉见状,默默走到角落的桌边坐下,端着茶杯小口饮着,目光却落在门外,像是在发呆。这模样,倒像从前他被婉儿姐姐冷落时,总爱来我的小铺子,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酒,一喝就是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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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今天来的客人格外多,还都是熟客。他们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跟我寒暄,有的问苏泽析怎么没来,有的跟我唠家里的琐事。我一会儿被拉到这桌陪聊,一会儿又被那桌叫过去添茶,还得时不时去照看灶上冒着热气的食物。
好不容易得空坐在柜台后歇口气,才发现叶惜玉还坐在角落里,眼神寂寥地望着我。他摸了摸胸口,微微起身,嘴唇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可没等他开口,就被一阵风似的闯进店里的张婶子打断了。
「卿卿啊,我又来买甘草汤了!你说怪不怪,这汤就你这儿做的喝了管用,就是天天跑一趟,实在费事。」
我笑着拉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婶子您客气啥,等会儿我给您写个方子,您以后在家按方子熬,就不用总跑来了。」
转身进后厨准备食材时,叶惜玉也跟了进来,语气里带着点不赞同:「你这么做生意可不行。把方子都给别人了,以后谁还来你这儿买?」
「我刚到这儿的时候,丢了包袱还崴了脚,是张婶子天天来照顾我,给我送吃的。后来我开店,也是她四处帮我宣传,帮了我不少忙。一个方子而已,算不得什么。」
叶惜玉脸上那点自得的神色一下子僵住了,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滢滢,这些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我把甘草汤放进锅里炖着,语气平静:「不苦。你又不是不知道,跟小时候比起来,现在已经是苦尽甘来了。」
「是我没照顾好你。原本,我才该是那个陪你苦尽甘来的人。如果……」
「如果婉儿姐姐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 我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他上前一步,眼神里满是无措,像是想解释:「不是因为婉儿,是我自己。是我让你误会了,才让你当初生气离开。」
我抬眼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认真:「没有误会,当初离开,也不是因为生气。」
厨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他眼底的情意和愧疚太浓,几乎要溢出来。他一只手按在胸口,另一只手微微抬起,像是想碰我,可就在这时,店外突然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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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苏,今天怎么自己偷懒,让卿卿一个人忙活?卿卿性子软,婶子可要替她说道说道你!」
张婶子的声音里满是笑意,听着像是责怪,其实全是打趣。
「哎,我这不是来了嘛!下次再这样,婶子您尽管替卿卿揍我!」
苏泽析一边笑着应着,一边脚步轻快地掀了门帘进来。可看到厨房里安静站着的我和叶惜玉时,他嘴角的笑意顿了顿,眼神微怔。不过很快,他又挂上笑容,朝着我走来。
「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我伸手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 他大概是急着回来,跑了不少路。
他任由我动作,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我:「你看看,我给你找着什么好东西了。」
我低头一看,竟是一本带插图的《百草详解》。书很厚,上面写了上百种植物的特征、生长习惯,还有食用和药用的注意事项。更难得的是,每种植物的文字介绍旁,都配了简约清晰的插图,看得十分明白。
「喜欢吗?这是书肆老板的珍藏,我好说歹说才借来的…… 不是,是老板送我的!」 苏泽析一脸等着被夸奖的样子,眼神亮晶晶的。
我心口像是被温水浸过,暖得发颤,喜欢得紧。有了这本书,我不仅能认出山上的各种植物,还能试着自己种些有用的。正想开口夸他,就听见叶惜玉在一旁冷冷地说:「她又不识字,这种东西,她怎么会喜欢?」
我心里刚燃起的欢喜,瞬间像被一盆凉水浇灭了。
苏泽析脸上惯有的笑意一下子淡了,眉头微蹙,语气也沉了些,转头对叶惜玉嗤了一声:「谁生来就识字?我本身就是教书的,卿卿跟我同吃同住两年,怎么可能不会读书写字?」
我拉了拉苏泽析的袖子,轻声问:「这书一定很贵吧?」
苏泽析转过头,脸上的沉郁立刻散了,又笑了起来:「不贵不贵!我上一批帮书肆抄话本,抄得工整,老板特意把这个当奖励送给我的。」
我哪里会信。哪有书肆老板用这么珍贵的《百草详解》当奖励的?他一定是知道我喜欢研究植物,没事总爱去山上转悠,特意在书肆里寻到这本书,又怕我担心花钱,才找了这么个借口。
他总像个孩子似的,满心真挚,连撒谎都带着点笨拙的烂漫。我自小就独自在外漂泊,看惯了旁人的脸色,几乎没有过像样的童年。可跟苏泽析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时常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个孩子,能安心地依赖他,能毫无顾忌地欢喜。
「谢谢你,我真的很喜欢。也谢谢你教我识字,不然我连这么好的礼物都看不懂。」
苏泽析真被夸了,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慢慢红了起来,挠了挠头,没再说什么。
我又转向叶惜玉,轻声解释:「我现在认识很多字了,你刚才看的菜单,也是我自己写的。」
叶惜玉的脸也红了,低着头,半天没说话。
这时,锅里的甘草汤开始翻滚,苏泽析拿起勺子准备盛汤,还不忘扭头叮嘱我:「卿卿,你拿着书去外面跟张婶子聊会儿天,这里交给我就行,不然她又要笑我偷懒了。」
叶惜玉跟在我身后走出厨房,却没在店里停留,径直朝着门口走去。直到店铺打烊,他都没再回来。我到现在都没明白,他这次突然出现,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得猝不及防,走得也悄无声息。不过想想,他这样的富家公子,做事从来不需要跟我解释。想来,往后大抵是不会再见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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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么过了半个月,生活又回到了从前的节奏,好像叶惜玉从来没出现过一样。可苏泽析却变得比以前更黏人,也更孩子气了。早上出门,一定要先陪我到店里把店门打开,才肯去学堂;晚上来接我时,总不忘带些路边摘的花花草草。昨天他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养只狗。
养狗?我打理店铺、照顾他都觉得忙,他倒还想添个活物!不过…… 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是不行。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偷偷去镇上的集市买只小狗,给他个惊喜,生活却先给了我一个 「大惊喜」。
下午店里忙完一阵,我正在收拾桌椅,王叔突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刘娘子,你快去看看吧!上次住你家的那个公子,正在镇子口闹呢!」
我心里 「咯噔」 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我赶紧关了店门,跟着王叔匆匆往镇子口跑。远远就看见半个月没见的叶惜玉,正抱着镇子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又哭又笑地哼着调子 —— 那调子,分明是我以前照顾他腿伤时,常哼给他听的儿歌。
他衣袍上沾了不少尘土,头发乱得像揉过的棉絮,手里还攥着一坛酒,酒液洒了不少在衣襟上。下巴上冒出了参差不齐的胡渣,眼下挂着两个青黑的眼圈,可脸却喝得通红,一看就醉得厉害。
周围围了不少乡亲,老老少少都好奇地看着,还有人低声议论着。我哪里还顾得上旁人的眼光,拨开人群就冲过去,伸手想把他拉下来:「叶惜玉!你在这里发什么疯!先跟我回家!」
可他醉得厉害,像条滑溜的泥鳅,抱着槐树转来转去,死活不让我碰:「别拦我!我正给娘子唱歌呢!谁也别想把我和娘子分开!」
我试了好几次都没抓住他,周围的人还在笑,气得我牙痒痒:「叶惜玉!你清醒点!跟我回家再说!」
「回家?我没有家了!」 他抱着槐树,声音带着哭腔,「我娘子偷偷走了,不要我了,连家里那两只大鹅都不要了!」
说完,他把头埋在槐树干上,哭得更凶了。周围的乡亲开始窃窃私语:
「看着是个俊俏公子,没想到这么可怜。」
「他娘子也太狠心了,连孩子都不要了,还是两个呢。」
「啧啧,肯定是这公子做错了事,不然做娘的怎么舍得丢下孩子。」
「要是我丢了娘子,还得自己带俩孩子,哭得比他还惨。」
我听着,赶紧想解释:「不是孩子,是鹅!是两只鹅!」
可越解释越乱,乡亲们看我的眼神更奇怪了。算了,还是先把这个耍酒疯的人带回家再说。可喝醉的人力气大得很,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抱着槐树喊 「娘子」,折腾了半天,最后竟想把槐树拔起来带回家,结果脚下一滑,「咚」 的一声栽在地上,直接晕了过去。
我和王叔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半扶半拖地带回了家。
13
苏泽析见我把铺子早早落了锁,脸上立刻添了慌色,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岔子。他火急火燎地奔回家里,一进门就攥着我的胳膊,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眼神里满是焦急:「出什么事了?好端端的怎么把铺子关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轻轻摇了摇头,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话到嘴边又顿住:「没出事,也没不舒服。就是刚才来了个……」
话没说完,卧室里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像是有只受伤的小兽在低声呜咽,软绵又带着点委屈。苏泽析的眼睛瞬间亮了,语气里都带着雀跃:「你给我买小狗了?」
不等我伸手拦他,他已经兴冲冲地推开了卧室门,嘴里还念叨着 「是京巴还是柴犬……」,可看清床上的人时,后半句猛地卡在喉咙里:「男、男人!」
当他看见叶惜玉躺在床上,眉头皱着,还在梦中低低啜泣的那一刻,方才因期待而亮得发烫的脸瞬间垮了下来,眼底的光也像被风吹灭的烛火,一下就暗了。我赶紧上前,把今天在河边撞见叶惜玉、又把他带回家里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苏泽析听完,脸色还是没缓过来,眉峰皱得紧紧的:「这人倒真是阴魂不散,不过他好端端的哭什么?」
我无奈地摊了摊手,语气里带着点费解:「谁知道呢,许是遇上了什么过不去的伤心事吧。」
第二天早上我们出门时,叶惜玉还默不作声地躺在床上,连被子都没怎么动。可到了中午,他竟自己找来了铺子里。身上穿的还是昨天那套衣服,却瞧着整齐干净了不少,显然是打理过的。他一直低着头,不敢抬眼望我,声音轻轻的:「昨天…… 让你看笑话了。」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终究还是问出口:「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这次来找我,到底是想做什么?」
14
我反手把铺门落了锁,想跟他把话说开,免得往后再纠缠不清。叶惜玉抬了抬头,眼底带着点红血丝,语气却很笃定:「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滢滢,这两年我没一天歇着,几乎踏遍了南方七十八座城镇,脚底板磨破了好几双鞋都没敢停。后来在邻镇看到一个孩子吃的秋梨酥,那味道跟你从前做的一模一样,我才顺着线索找到这里来。」
「找我做什么?」 我听完这话,心里满是不可思议,甚至有点荒唐。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支梨花金簪,簪头的梨花雕得栩栩如生,一看就价值不菲。他把簪子递到我面前,声音放得更柔:「我上次去航城的路上,在一家银楼里看到这支簪子,当时脑子里立刻就浮现出你戴它的样子,觉得再合适不过。可等我赶回家,想把簪子送给你时,你已经不在了。」
从前还没成亲时,我就跟他提过,想要一支他亲手选的簪子。那时候我不求多贵重,只求是他用心挑的,总觉得有了这样定情的物件,就能和他好好过一辈子。可他当时随口应着,转头就抛到了脑后。反倒是把一支刻着 「婉」 字的白玉簪当宝贝似的锁在书房抽屉里,我偶然撞见一次,他还慌忙藏了起来,生怕我看见。
如今看着这支做工精致的梨花金簪,我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婉儿姐姐应该会喜欢这支簪子,她说过梨花有种落英缤纷的意境。可我素来觉得梨花瓣细碎易落,没什么讨喜的地方。」
叶惜玉却不肯收回手,固执地举着簪子,语气里带了点急切:「你为什么要告而别?明明我们当时过得很好啊。」
我忍不住笑了,那笑声里带着点自嘲,还有点释然:「你觉得好,不过是因为我处处顺着你、迎合你罢了。你说东我不往西,你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做。若没有婉儿姐姐,我还能做你追忆过往的寄托;可她一回来,我就成了占着正妻位置的多余的人。」
「你别这么说。」 他急忙辩解,语气里带着点委屈,「我待你还不够好吗?当初母亲看不上你的出身,处处刁难你,都是我在中间拦着,还顶着家里的压力,执意要娶你做正妻。」
「可叶惜玉,我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我打断他的话,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疲惫,「我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感情,也有自己的想法,不是任人摆弄的物件,更不是家里养的那第三只鹅 —— 想让它装大雁就装大雁,想把它赶去鸡舍就赶去鸡舍。」
「你若是有不满,当初为什么不说?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控诉。
我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还是要回头翻这些旧账,扯这段早就该断的感情:「解释什么?解释你后来为什么要让我改做妾室?还是解释你娶了婉儿姐姐做正妻后,能给我多少‘补偿’?」
叶惜玉的脸色一下就白了,握着簪子的手也紧了紧,终于缓缓收回了手。他张了张嘴,声音有点发虚:「我从来没有要降你做妾的意思,你不能凭着没发生的事定我的罪。」
「哦?」 我挑了挑眉,语气里带了点嘲讽,「那你是什么时候改的主意?是在婉儿姐姐跟她夫婿重归于好,不需要你再做依靠之后吗?」
他的脸因我的话变得更白,眼眶却慢慢红了。他看着我,声音里带了点沙哑:「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可我上次去航城的路上,就已经后悔了。走得越远,我就越想你,夜里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你做饭的样子、跟我说话的样子。看到这支簪子,我就忍不住想你戴它的模样,一想到这些,心里就觉得暖烘烘的。」
他低下头,声音更哑了,甚至带了点哽咽:「可是等我赶回来,你已经走了,还留了一封信,说要去别处重觅良人。那时候我难过得像疯了一样,到处找你,这一找,就是两年。」
说着,他突然伸手攥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我挣不开,顺势就把我往他怀里带:「好在…… 好在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正想用力推开他,铺门却 「吱呀」 一声从外面被推开。苏泽析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两只扑棱着翅膀的大雁,脸上是那种说不出的落寞,像被人抽走了浑身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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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看就知道他误会了,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用力推开叶惜玉,脚步匆匆地朝他走过去。可手腕刚抬起来,就被叶惜玉死死拽住,他的指尖冰凉,力道却狠,愣是把我拉了回去。
苏泽析看着我们,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声音都比平时轻了些。他举了举手里的大雁,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卿卿,山下猎户大叔捡了两只翅膀受了伤的大雁,说我心善,非要塞给我。既然你之前说想养狗,我们不着急养狗,先养大雁好不好?等它们伤好了能飞了,再养也不迟。」
我看着他眼底藏不住的悲伤,心里一紧,连忙点头,声音也放软了:「好,都听你的。大雁要养,狗也要养,等大雁能飞了,我们就去挑一只你喜欢的小狗。」
我再次用力甩开叶惜玉的手,可身后突然传来 「铮」 的一声,是长剑出鞘的冷响。叶惜玉的声音里满是怒气,还带着点偏执:「不能养!家里的美美和满满还在等你回去呢!你怎么能跟别人养别的东西!」
他一边朝我喊,一边挥着剑就朝苏泽析手里的大雁砍过去。苏泽析不但没躲,反而把大雁紧紧护在怀里,转过身,用自己的后背去挡那道刺过来的寒光。我又急又气,想都没想就抬脚朝叶惜玉腿上踢去,他没防备,踉跄着退了好几步,重重摔在地上。
他捂着被踢的腿,抬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不敢置信:「你为了他,竟然踢我?」
我这才猛地反应过来 —— 刚才踢中的,是他从前受过伤的地方。那时候他腿伤没好,我心疼得不行,一年四季的护腿做了好几双,天凉时天天帮他热敷按摩,连多走一步路都舍不得让他累着。可刚才,我竟然下意识地就朝那个位置踢过去,只想着让他赶紧倒下,别伤了苏泽析。
「你没事吧?」 我心里有点虚,伸手想拉他起来,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袖子,攥得紧紧的。
「你不能收别人的大雁。」 他的语气里满是指责,一字一顿,像是在强调什么,「你早就收过我的大雁了!」
我被他这话弄得有点头痛,耐着性子纠正:「我从来没收过你的大雁,你当初送我的是两只鹅,不是大雁 —— 而且我们早就说好和离了,这些事早就过去了。」
一旁的苏泽析忽然低笑一声,语气里带着点自嘲,又有点清明:「闹了半天,我还以为是什么远房大舅哥,原来竟是前夫哥啊。」
叶惜玉也跟着冷笑,眼神里带着点挑衅:「什么前夫哥?我们根本就没和离!」 他转头看向我,脸上浮现出几分偏执的笑意,「那纸和离书我压根就没签,一直压在书箱最底下,没签就不算数。」
我看着他眼底的固执,心里满是不可思议。却听他继续说,语气笃定得不容反驳:「原本找到你时,我还想着,要是你过得幸福,我就悄悄离开,不打扰你。可这半个月我想清楚了,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甚至能给你更多。你本来就是我的妻子,这辈子只能跟我在一起 —— 滢滢,你只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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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苏泽析回到家里时,心情都有些沉重。
两只大雁也不扑棱了,乖乖趴在地上,像被家里的气氛压得抬不起头。
我从认识苏泽析到现在,还从没见过他这么闷闷不乐的样子。
「你是不是介意我和离过?」
他古怪地看我一眼:「我是介意你还没和离过。」
「叶惜玉应该是一时执着,他并不喜欢我,我也不欠他什么。想通了,会走的。」
苏泽析走过来,无奈地摸了摸我的头。
「我看得出他很喜欢你。虽然不如我那么喜欢。」
「啊?」
我心中砰砰打鼓,因为他的后半句话。
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式说喜欢我。
就连我们确定要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这样直白地说过。
那时候他说的是:「我觉得我们性子挺搭。要是想在这里长久生活,不会有更适合的对象了。不如一起过吧。」
我当时只觉得疲惫,所有的一切,过往,奔波,都令我身心俱疲。
只有待在苏泽析身边时,得到了片刻舒缓。
如果他需要我这样一个搭子,我以后好好照顾他就是。
于是,确定他不介意我和离过后,我们定下了亲事。
只等年底就正式结为夫妻。
没想到,现在突然出现个叶惜玉,又发现自己还没和离完。
我突然自觉有点对不起苏泽析,好像在骗婚似的。
低下头,看着鞋面,不知该怎么办。
一双黑色的鞋出现在我前面。
他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
「那你呢,你喜欢我吗?还是说他追来了,你就会和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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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抬头:「我不是已经把他赶走了。」
一双手捧起我的脸,迫使我和他面对面。
「你还没回答我,你喜欢我吗?」
我看着他幽深的双眼,心里迷瞪瞪的,好像陷入了一片望不到底的湖泊。
这湖泊越来越近,最后嘴上被一片温软贴住,神思越飘越远。
全身发软好像飞到了半空中,却又被一双手臂束缚在怀间。
呼吸尽数被夺走,四处一片寂静,只有怦怦心跳响似擂鼓。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泽析才抬起头,又轻啄了一下我的嘴角。
目光却还痴缠在我的唇上,低声说:「别跟他走,我会让你喜欢上我的。」
我的脸定然比晚霞还红,能感觉到自己从头到脚烫得就快冒烟。
「那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他贴着我的耳边回答:「你坐在半山腰,满身是泥,崴了脚,还丢了一只鞋。也不知自己在那等了多久,却抱着满怀的蘑菇笑着问我要不要喝蘑菇汤。那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山里的精灵。后来又好庆幸你是个人间姑娘。」
那不就是我们初遇的时候。
我路过这里,发现山上有少见的竹云菇。
结果采蘑菇过于兴奋,滑到在半山,丢了包袱,崴了脚。
好在遇到上山采风的苏泽析。
不但把我背下山,还租了屋子给我住。
事后我时常觉得自己好走运,摔一跤摔出个安居乐业。
没想到,他那个时候就打上了我的主意。
难怪那么积极地租屋子给我。
还让张婶子天天来照顾我,夸这里多么人杰地灵,邻里和睦。
不过也没撒谎就是了。
「那我要是一直没要到和离书呢?」
「那我就带你私奔,让他把北方也找遍,再找个几十年。」
我忍不住掐了一下他的腰:「你刚才是偷听了多久。」
他搂我更紧了一点。
「本来想带着大雁讨你开心的。结果你和他关着门待在屋里,后来连说话声都没了。我都想在外面放火了。」
我心里暖暖的,又觉得有些好笑。
这个孩子气的教书先生从山上捡到了我,又找回了我的包袱和鞋。
不知在什么时候,还从更低的峡谷里捡回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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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以为叶惜玉是一时没想通。
没想到第二天他却带着官府的人上了门。
手里拿着我们成亲时的婚书,扬言要带自己走失的妻回家。
他不再是曾经骄阳多情的少年,也不是娶我时沉稳忧郁的公子。
如今看他带着一群衙役围在我小院四周的样子。
简直像个仗势欺人的恶霸。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乡亲邻里都拿着家里的铁器围了过来。
将我和苏泽析护在中间。
苏泽析又将我护在怀里。
叶惜玉冷哼一声,倨傲地抬起头。
「滢滢,你是我立了婚书的妻。今天不随我走,那教书先生就得因诱拐逃妻下狱。」
不等我说话,周围的乡亲已经大声呵斥。
「胡说八道,这刘娘子一直是苏先生未过门的娘子。人家恩恩爱爱的,我儿子在学堂几年了,我们天天都看着呢。」
「你这公子上次还说自己的娘子抛弃孩子。刘娘子心善得很,村头李家孤儿寡母,她常常去送吃食,怎么会是抛弃孩子的人。」
叶惜玉哪里记得自己耍酒疯时说的话,只觉得乡亲们胡搅蛮缠。
「你们快些散开,否则一起抓了坐牢!」
大家被激怒了,纷纷扬起手里的工具。
王叔带头喊道:「苏先生最讲道义,经常不要钱教穷人家的孩子。刘娘子温柔善良,时令节气顾着大家的身体熬汤送点心。这样的善人夫妇,怎么会是他说的样子。我看就是这有钱人家公子勾结官府,强抢民女!」
大家都呼应起来,高喊绝不让人闯入这小院。
衙役没想到会遇到村民集体抵抗,只为了护一对从外地迁入此地的年轻夫妇。
都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领头的接过叶惜玉手中的婚书,向村民呼吁。
「大家少安毋躁!这公子是有婚书的,上面写了沈娘子的名字,两年前就成了亲的。」
张婶子站在前面,看了眼婚书,不依不饶地喊了起来。
「真当我们不识字啊!这哪里写的是刘娘子的名字!这不摆明了仗势抢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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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被她如此肯定的态度镇住,也不确定起来。
拿着婚书走向我,要与我对质。
我掏出自己的户籍表,与婚书放在一起。
婚书上写的是沈滢滢,户籍表上写的是刘卿。
都盖着官方的大印,做不了假。
我并不是沈滢滢。
叶惜玉挤入人群,目光在两张纸上来回移动,又定在我脸上。
「你为了悔婚改了名字?」
我心中有气,懒得看他:「没有成婚,何来悔婚。」
他气得发抖,勉强挤出几个字:「你还真是个小无赖。」
官府不能无故拿人,如今婚书没用,他们只能散去。
乡亲们纷纷上来安慰。
「苏先生,有事随时让我那小儿叫我,决不让那恶人欺负你们。」
「有我们在,谁也动不了秋水镇的人。」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们就是我那孩子的干爹干妈,我们都是一家人。」
「这几日让那帮孩子盯着,有事,大家都来!」
苏泽析不住向大家道谢,又回头安慰我。
「别怕,那知府家公子我也教过。他爹和我有几分情谊。」
我点点头,没想到孩子王也不可小看。
他这关系网,还挺大挺靠谱。
叶惜玉还站在院外不肯离开,任由路过的人朝着他脚边吐吐沫。
我无奈端着水走向他。
少时也算帮过彼此,何至于此。
有些事还是得说清楚。
20
他不接水,愤怒质问:「你早就算计好要改名字?」
我淡然一笑:「算计什么?刘卿是我娘给我取的名字。虽然家里穷苦,她却希望我能长成端庄温婉的女子。六岁遇到婉儿姐姐。她问我叫什么,我说刘卿。可没人在乎我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大概沈滢滢更像一个生无所依困苦女孩的名字吧。」
「可我认识你时,你就叫沈滢滢。」
「你也没问过我是哪几个字呀。」
叶惜玉默了一下:「那婚书是怎么回事?」
我想起成亲前,听到叶夫人与嬷嬷谈话。
「我们叶府门第,总归是找个门当户对做正妻的。玉儿做事不考虑,做他母亲的就要多考虑。婚书先找人做一张假的,万一将来玉儿后悔,也好有个退路。」
后来也没人问我要过户籍表。
那时我想着只要叶惜玉认我是他的妻子,婚书真假又如何。
我本什么都没有。
只想要和他一起。
婚书真假,有无婚礼,聘礼几何, 都无所谓。
只要一颗真心就好。
只是没想到, 原来真心最难求。
「我的户籍是真的, 婚书, 应该是假的吧。可能是为你有朝一日能迎娶高门大户的小姐留一条退路。」
叶惜玉紧紧抓着婚书, 捏成一团, 像在抓一个破散的泡沫。
「我什么都不知道, 滢滢, 这不是我做的。」
「嗯, 但凡你上一点心,也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叶惜玉,你的无心已经毁了我一次姻缘的幸福。能不能不要毁了我以后的幸福?」
他很哀伤地看着我。
「你三岁失去母亲,四岁父亲跑了。六岁遇到婉儿认你做义妹。八岁重遇父亲却被他当乞儿一脚踢开。十岁为了一个包子被狗追得跑了三条街。十一岁看着父亲被追债的砍死在眼前。十三岁开始自力更生。十五岁有了自己的第一家店。十六岁认识了我, 觉得人生有了别的温暖。十七岁为了扶我走路自己摔得满腿青紫。滢滢, 你看,我也不是全然无心。」
他说的这些都是我在照顾他时自述的话。
每次我自言自语, 他都是闭着眼睛沉默,没想到还记得。
我长出一口气:「你瞧,多苦啊。到了这里我的日子才甜起来。」
「跟我回去吧,以后我会好好对你用心的。他能给你的,我可以成倍给。」
他无望地伸出手, 满是恳求地看着我的眼睛,想要得到一些回复。
哪怕不是爱, 可怜也可以。
我退开一步:「情意不是比较,不是别人给了什么, 你就要给的更多。我很感谢以前婉儿姐姐和你给我的帮助照顾。但你们对我, 就像对一只流浪猫的一时善心, 一时可怜。」
我恳切地回望他, 像看一个终将分别的老朋友。
「叶惜玉, 我努力去回报了, 尽我所能也就只能给出那么多了。现在我想为自己好好活一场,和彼此真心相待的人在一起。」
「那我的真心呢?我找了你这么久, 念了你那么久。」
「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要不是你来了, 我意识不到自己有多爱这个镇子, 多爱镇子里的人,多爱将我留在镇子里的苏泽析。」
我最后一次拉住他的手,握了握。
「这里已经是我的家了, 是我从没有过的家啊!叶惜玉, 像忘记婉儿姐姐一样忘记我吧。放过我,也放过自己吧。」
他怅然若失泪流满面:「不一样啊,你和她不一样啊。」
21
叶惜玉最终还是离开了。
留下了一封签好名字的和离书和那只梨花金簪。
苏泽析不高兴地看着和离书。
「又没嫁给过他,写什么和离书。」
然后又自己答道:「写了也好, 免得他朝三暮四又来纠缠不休。」
过一会, 他又不高兴地看着金簪。
「我也攒钱订簪子呢,准保比这个好看。」
看我一眼,又自己接话:「我亲手绘图, 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样子。」
我暗笑不语地来回打量金簪。
他气呼呼用手挡在我面前。
「你想什么呢?说句话啊, 娘子。」
我拉住他的手,忍不住笑出声。
「我在想,当铺什么时候开门, 我们成亲请个几桌,你喜欢什么样的狗,以后我们要几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