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我回到抽签当天 看着裴骏对阮静的温柔,我立刻拉着父亲

发布时间:2025-10-05 17:27  浏览量:1

父亲骨灰落葬那天,裴骏牵着阮静的手来了。

他走到我面前,看着我怀里抱着的、父亲用了大半辈子的那套乌木杆刻刀,叹了口气,说:“师妹,节哀。师傅走了,但这门手艺不能断。这套刀,你开个价,卖给我吧。”

我没说话。

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他大概是被我看得不自在了,眼神躲闪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知道你恨我,但师傅一辈子的心血,总得有个人传下去。”

是啊,总得有个人传下去。

上辈子,我就是信了这句话,信了他这个父亲最得意的弟子,信了他会把“林记木雕”发扬光大。

结果呢?

父亲尸骨未寒,他就把这套浸透了父亲心血的刻刀,连同“林记”的招牌,打包卖给了一个做流水线旅游纪念品的工厂。

他说,这叫顺应时代。

我抱着父亲的刻刀,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跪在雨里求他,求他留下这点念想,留下父亲的魂。

他撑着伞,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和他身边巧笑嫣然的阮静,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种解脱了包袱的轻松。

他说:“林沫,你跟你爸一样,老古董,守着这些破木头,能当饭吃吗?”

能。

我爸就靠着这些“破木头”,一刀一刀,刻出了我们父女俩的生活,刻出了街坊邻里的尊重,也刻出了他裴骏的今天。

可他忘了。

大雨冲刷着墓碑上父亲还带着笑意的照片,也冲刷着我心底最后一点温情。

再后来,我听说他靠着卖掉“林记”的第一桶金,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而我,守着一座空荡荡的老屋,和一双因为常年握刀而变形的手,在无尽的悔恨里,熬干了自己。

如果……如果能重来一次……

浓重的黑暗和不甘将我吞没。

再次闻到阳光下樟木屑混合着汗水的味道时,我猛地睁开了眼。

眼前是街道工厂那面斑驳的墙,墙上“劳动最光荣”的红漆字已经褪色。

耳边是老旧扩音器里传出的、带着电流杂音的唱票声。

“……裴骏,裴骏同志,恭喜!抽中了我们厂唯一一个商品房名额!”

周围响起一片艳羡的掌声和议论声。

我看见不远处的裴骏,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寻找的却不是我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妻,而是人群另一边的阮静。

阮静的眼睛亮晶晶的,毫不掩饰对他的崇拜和爱慕。

裴骏迎着她的目光,嘴角咧开一个温柔又志在必得的笑。

就是这个眼神。

上辈子,我就是被这个眼神骗了。我以为他是在看我,还傻乎乎地为他高兴,觉得我们终于能在城里有个自己的家了。

可现在,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份温柔,那份许诺,没有一分是给我的。

父亲在我身边,高兴地拍着我的手,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沫沫,看见没?小骏出息了!咱们家要住上楼房了!”

我转过头,看着父亲花白的鬓角和眼角的皱纹。

他还活着。

手心还是那么温暖,带着常年握着刻刀磨出的厚茧。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已哭出声。

爸,对不起。

上辈子,是我太傻,是我引狼入室,害了你,也毁了我们家。

这一次,我不会了。

我攥紧父亲的手,在他诧异的目光中,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爸,我们回家。”

说完,我不再看那对在众人簇拥下眉目传情的男女,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父亲,决绝地转身,挤出了人群。

第一章 旧梦里的一道裂痕

回家的路不长,就是穿过两条老街。

街坊邻居见了我们,都笑着打招呼,恭喜的话像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老林,恭喜啊!你家裴骏可真有出息,厂里几百号人,就他抽中了!”

“是啊,这下可好了,马上就要搬进楼房,当城里人了!”

“沫沫这丫头有福气,找了这么个好对象。”

父亲一路笑着应承,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那是发自内心的骄傲和欢喜。

可我的手,却越攥越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福气?

上辈子,所有人都这么说。

可就是这份“福气”,成了我们家噩梦的开始。

进了家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各种木料清香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抚平了我心头翻涌的戾气。

这是我的家,是我和父亲的根。

“沫沫,你这孩子,今天怎么了?”父亲关上门,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换上了几分担忧,“刚才在厂里,你怎么拉着我就走?小骏他们还在那儿呢,多不礼貌。”

我没立刻回答,而是走到墙边,看着挂在墙上那把小小的、已经磨得油光发亮的黄杨木梳子。

那是我十岁时,父亲手把手教我雕的第一件作品。

刀法稚嫩,线条歪歪扭扭,可父亲却宝贝似的,一直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爸,”我转过身,声音有些哑,“我不喜欢他了。”

父亲愣住了,手里的搪瓷杯都忘了放下。

“你说什么胡话?”他眉头紧锁,“前几天不还好好的?怎么抽中了房子,你倒不高兴了?”

“房子是他的,不是我们的。”我看着父亲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可信一些,“爸,刚才在台上,他第一个看的人,不是我。”

父亲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你看花眼了吧?那么多人,乱糟糟的。”

“我没看花眼。”我深吸一口气,把上辈子被我忽略的细节,一点点剥开给他看,“他看的是阮静,阮会计的女儿。他们俩……不是一天两天了。”

其实,上辈子的我,不是没察觉。

只是不敢深想,也不愿去信。

裴骏是我爸最得意的徒弟,从十几岁就跟着我爸学手艺,吃住都在我们家。

街坊邻居都说,我爸是把他当半个儿子养的。

我也一直以为,我们会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一起守着这家小小的木雕店,过一辈子。

是我自己,用幻想编织了一个壳,躲在里面,看不到外面的风雨。

“不可能!”父亲断然否定,“小骏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老实,本分,有孝心。沫沫,你别听风就是雨,是不是谁在你跟前嚼舌头了?”

我知道,让他一下子相信自己视如己出的徒弟是个什么样的人,太难了。

我也不指望几句话就能说服他。

“爸,我没听谁说什么。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走到他身边,轻轻拿起他放在桌上的手。

那双手,布满了刀痕和老茧,指关节因为常年的劳作有些变形,却是我记忆里最安稳的依靠。

“爸,你还记得去年,你那块老山檀的料子吗?”

父亲点点头:“记得,怎么了?”

“你本来是想用那块料子,雕个‘松鹤延年’的摆件,给李爷爷当八十大寿的寿礼。后来裴骏说,他有个朋友,特别喜欢檀木,想高价收了去,说是家里的长辈急用。你心软,就让给他了。”

“是有这么回事。”父亲回忆着,“小骏说他朋友给的价钱高,能让咱们家宽裕点。这孩子,心里有咱们。”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爸,那块料子,他没卖。”我一字一顿地说,“他拿去,给阮静雕了一对鸳鸯的镇纸。我前几天,在阮静的办公桌上看见了。”

上辈子,这件事,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还是听厂里的人说闲话,说裴骏为了追阮静,下了血本,送的定情信物都是老山檀的。

当时我还不信,跑去问他。

他只是不耐烦地说我无理取闹,说那料子早就卖了,是我看错了。

我竟然也就信了。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父亲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他了解自己的徒弟,但也了解自己的女儿。

我知道,他心里那杆秤,已经开始晃了。

“爸,我不求你现在就信我。”我放缓了语气,“我只求你,多看,多听。别再像以前一样,什么都替他想着,什么都紧着他来。”

“你让我……好好想想。”父亲摆了摆手,端起那杯已经凉了的茶,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转身走进了里屋的工作间。

“哐当”一声,他关上了门。

我知道,他心里乱了。

我没有再跟进去。

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弥合。

我需要的,只是时间。

第二章 刻刀下的声音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气氛有些沉闷。

父亲话变得很少,大多数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工作间里,只听得见刻刀划过木头的“沙沙”声,一阵紧似一阵。

我知道,他在用这种方式,来排解心里的烦闷和疑惑。

裴骏来过两次。

第一次是抽中房子的第二天,提着两瓶酒和一斤肉,满面春风地进门。

“师傅,沫沫!”他把东西放在桌上,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杯水,“昨天厂里人非拉着我庆祝,喝多了,就没过来。您跟沫沫没生气吧?”

父亲从工作间里出来,脸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没生气。年轻人,高兴,喝点酒正常。”

裴骏没察觉到父亲的疏离,笑着凑过来:“师傅,房子的事,我跟阮会计问过了,下个月就能办手续。到时候,咱们把这老房子一卖,添点钱,直接买个三室一厅的大房子,把您接过去享福!”

他说得那么自然,仿佛他才是一家之主。

上辈子,他也是这么说的。

父亲听了,感动得热泪盈眶,直夸他孝顺,有担当。

然后,我们就真的卖了这栋带着院子的老屋,那是爷爷传下来的基业,是我们一家人的根。

最后,钱到了他手里,房子也写了他和阮静的名字。

父亲到死,都没能住进他口中的“三室一厅”。

我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他表演,没有接话。

裴骏似乎才注意到我的沉默,转头看我,笑容里带了点讨好:“沫沫,你怎么不说话?不高兴吗?我们马上就要有自己的家了。”

“我挺高兴的。”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为我们家保住了这栋老房子高兴。”

裴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父亲也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沫沫,你什么意思?”裴骏的语气有些不悦,“这破房子有什么好?又旧又潮,冬天冷夏天热的。”

“这房子是我爷爷盖的,是我爸长大的地方,也是我长大的地方。”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对我来说,它不是破房子,是家。我不会卖。”

“你!”裴骏的脸色涨红了,“你是不是跟我犟上了?住楼房不好吗?你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

“我死脑筋,还是你太活络了?”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裴骏,这房子姓林,卖不卖,我爸说了算。你一个外人,就别跟着瞎操心了。”

“外人?”裴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都拔高了,“林沫,你再说一遍!我跟了师傅十年,在你眼里,就是个外人?”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父亲重重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都别吵了!”他沉声喝道,“房子的事,以后再说。小骏,你刚分了房,手头肯定紧,这钱你先拿着。”

说着,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递了过去。

我认得那个手帕,里面是父亲攒了大半辈子的积蓄,准备给我当嫁妆的。

上辈子,他也是这样,毫无保留地把钱给了裴骏。

裴骏推辞了一下,也就半推半就地收下了。

这一次,我不能再让父亲犯傻。

“爸!”我一把按住父亲的手,“这钱不能给!”

“沫沫!”父亲和裴骏同时看向我,眼神里都是震惊和不解。

“这钱是您给我攒的嫁妆,凭什么给他?”我看着裴骏,眼神冰冷,“他一个大男人,自己没本事付房子的钱,倒有脸来掏空未来岳父的养老本?裴骏,你还要脸吗?”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撕破了最后那层温情脉脉的伪装。

裴骏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难看到了极点。

“林沫,你……你不可理喻!”他猛地站起来,一把推开椅子,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父亲。

“胡闹!”父亲气得嘴唇都在发抖,“沫沫,你今天是怎么了?非要把人往死里得罪才甘心吗?小骏他……”

“他会回来的。”我打断了父亲的话,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他现在还指望着您手里的那套黄花梨木料,给他做一套新婚家具呢。他舍不得走。”

父亲愣住了,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想反驳,却发现,我的话,句句都戳在了点子上。

裴骏的心思,他这个做师傅的,又何尝一点都看不出来?

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那天之后,裴骏果然好几天没登门。

父亲也没再提他,只是工作间里的灯,亮得越来越晚。

我知道,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

而我,则拿起了那套被我冷落了许久的刻刀。

上辈子,自从和裴骏定了亲,我就渐渐放下了手艺。

他说,女孩子家家的,整天舞刀弄枪,手上都是口子,不好看。他说,以后他养我,我只要在家貌美如花就行。

我信了。

于是,我收起了刻刀,穿上了裙子,学着做饭,学着做一个他眼中“合格的妻子”。

我把父亲的嘱托,把这门手艺的传承,全都抛在了脑后。

我把希望,寄托在了一个男人身上。

这是我犯下的,第二个大错。

这一次,我不会了。

我从储藏室里,翻出一块练习用的普通樟木,架在工作台上。

拿起刻刀的那一刻,我的手,竟然有些微微发抖。

既是激动,也是一种近乡情怯般的陌生。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脑海里浮现出父亲曾经教我的话。

“沫沫,握刀要稳,心要静。刀走心到,心手合一。你要听木头说话,顺着它的纹理,去找到它想成为的样子。”

我睁开眼,目光落在眼前的木头上。

刀尖触碰木头的瞬间,那熟悉的阻力,那独特的清香,那“沙沙”的声响,仿佛唤醒了我沉睡已久的记忆。

一开始,手很生,力道也控制不好,好几次,刀锋都差点划到手。

但我没有停。

一刀,一刀,又一刀。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吃饭,就是练习。

平刀、圆刀、斜刀……一遍遍地走线,一遍遍地找感觉。

指尖被磨破了,起了水泡,水泡又磨成了血泡,最后变成了厚厚的茧。

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疼。

这疼痛,让我觉得无比真实,无比安心。

它告诉我,我还活着。

我还有机会,去弥补上辈子的遗憾。

一个星期后,当我拿着一个初具雏形的木雕“喜鹊登梅”走出房间时,正撞上从工作间出来的父亲。

他看着我手里的东西,又看看我缠着创可贴的双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有心疼,还有一丝……欣慰。

他没说话,只是接过我手里的半成品,拿到灯下,仔仔细细地看。

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批评我。

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刀法,生疏了。但心,没乱。”

第三章 不请自来的“客”

父亲的那句“心,没乱”,像一颗定心丸,让我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些许。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我那个粗糙的半成品,放在了他工作台最显眼的位置。

我知道,这是他的方式。

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言语都有力的肯定。

家里的气氛,似乎也随着木屑的飞扬,悄然发生了变化。

我们父女俩的话依然不多,但那种沉闷的隔阂感消失了。

更多的时候,是我在我的小屋里练习,他在他的工作间里忙碌。

偶尔,他会走过来,站在我身后看一会儿。

有时会指点一句:“这里,力道重了,梅花的风骨就没了。”

有时又会说:“喜鹊的眼睛是神采,要用三角刀的尖,轻轻一点,‘画龙点睛’,懂吗?”

我认真地听,默默地记,再一刀一刀地去改。

我找回的,不仅仅是手感,更是和父亲之间,那种久违的、围绕着手艺建立起来的默契和传承。

这种平静,在那个周末的下午被打破了。

裴骏和阮静,提着大包小包的水果和点心,不请自来了。

“师傅,我来看您了!”裴骏的嗓门还和以前一样大,脸上堆着热情的笑,仿佛前几天的不愉快,根本没有发生过。

阮静跟在他身后,穿着一身时髦的连衣裙,脸上画着淡妆,微笑着跟父亲打招呼:“林师傅好。”

父亲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工作间走出来,脸上的表情很平静。

“来了。”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坐吧。”

我正在院子里打磨一块小叶紫檀的边角料,闻声抬起头,目光和阮静在空中撞了个正着。

她冲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动声色的审视和炫耀。

我没理她,低下头,继续专注地打磨手里的木料。

“沫沫,你看谁来了?”裴骏走到我身边,语气亲昵,“还在生我气呢?我那天也是喝多了,说话冲了点,你别往心里去。”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想来揽我的肩膀。

我身子一侧,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我没生气。”我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有些事,需要说清楚。”

裴骏的脸色微微一变。

阮静适时地走上前来,笑着打圆场:“裴骏哥也是好心,想让林师傅和沫沫姐早点住上新房子,过好日子。沫沫姐,你别误会他。”

她一口一个“裴骏哥”,叫得亲热又自然。

我心里冷笑。

上辈子,我就是被她这副温柔无害的样子给骗了。

“过好日子,有很多种方式。”我放下手里的砂纸,拍了拍手上的木屑,“住楼房是一种,守着自家的手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也是一种。阮静,你说对吗?”

阮静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沫沫姐说的是。不过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光守着老手艺,怕是会很辛苦吧?”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我们这个略显陈旧的院子,“我听裴骏哥说,林师傅的手艺是咱们市里最好的,要是能跟大厂合作,做成品牌,那才叫真正的发扬光大呢。”

来了。

上辈子,他们就是用这套说辞,一步步地说服了父亲。

所谓的“品牌化”,就是把父亲穷尽一生心血琢磨出的图样和技法,廉价地卖给工厂,让他们用机器去复制,去量产。

那些粗制滥造的“产品”,被贴上“林记木雕”的标签,摆在旅游景点的纪念品商店里,落满了灰尘。

那不是发扬光大,那是对这门手艺最恶毒的羞辱。

“阮静,你不是学会计的吗?什么时候对木雕也这么有研究了?”我没看她,而是看向裴骏,眼神里带着一丝嘲讽,“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她的意思?”

裴骏的脸色有些难看:“沫沫,你怎么说话的?小静也是为了我们好。她说得没错,现在是经济社会,光有手艺不行,还得有商业头脑。师傅的手艺,不能就这么埋没在这小院子里。”

“我的手艺,埋没不了。”

一直沉默的父亲,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他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块刚雕了一半的观音像。

那是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木质温润,纹理华美。观音的面相慈悲祥和,衣袂飘飘,线条流畅得仿佛天成。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尊观音像吸引了。

“好手艺,是靠时间和心血磨出来的,不是靠机器复制出来的。”父亲的目光,缓缓扫过裴骏和阮静,“一块木头,到了我手里,我要先看它的纹理,摸它的脾气。哪里适合下刀,哪里需要留白,心里都要有数。这叫‘因材施艺’。”

他顿了顿,拿起刻刀,在观音像的袖口处,轻轻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挑了一下。

一道细如发丝的木屑飘落。

那原本平面的袖口,瞬间多了一层生动的褶皱,仿佛被风吹动了一般。

“这一刀下去,是深是浅,是快是慢,全凭手上的感觉和心里的计较。机器,能复制出形状,但复制不出这股‘气韵’。没了‘气韵’的木雕,就是一块死木头,没有魂。”

父亲的话,让裴骏和阮静的脸色都有些挂不住。

裴骏强笑着辩解:“师傅,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咱们可以把一些简单的、重复的工序交给机器,把您的手艺用在最高端、最精华的部分。这样既能提高效率,又能赚到钱,两全其美嘛。”

“是吗?”父亲抬起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小骏,我问你,我教你的第一课,是什么?”

裴骏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是……是磨刀。”

“对,是磨刀。”父亲点点头,“我让你磨了三个月的刀,才让你碰木头。你当时不理解,还跟我闹脾气。你现在,懂了吗?”

裴骏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磨刀,磨的是刀,更是心。”父亲的声音,沉静而有力,“心不静,刀就不稳。心不诚,刀就无神。你现在的心,已经乱了。你眼里看到的,不是木头,是钱。”

“我……”裴骏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阮静见状,赶紧站起来,拉了拉他的胳膊。

“林师傅,裴骏哥也是一片好心,您别生气。我们今天来,其实还有一件事。”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烫金的请柬,递了过去,“下个月,市里要举办一个青年工艺美术大赛,裴骏哥也报名了。我们想请您,到时候去给他当个参谋,指导指导。”

我看着那张请柬,心头一紧。

就是这个比赛。

上辈子,就是这个比赛,成了压垮父亲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四章 木纹里的低语

青年工艺美术大赛。

上辈子,裴骏也参加了。

他信誓旦旦地跟父亲说,要拿个金奖回来,为“林记木雕”争光。

父亲信了。

他把自己压箱底的一块极品海南黄花梨木料拿了出来,那是他收藏了二十多年,一直舍不得动刀的宝贝。

他还把自己构思了许久,一直没来得及动手的图样——《百鸟朝凤图》,毫无保留地教给了裴骏。

那一个月,父亲几乎是倾囊相授,手把手地教,没日没夜地陪着他。

裴骏也很“争气”,雕出来的作品,几乎和父亲的风格一模一样,形神兼备,连最挑剔的老工匠看了,都赞不绝口。

所有人都以为,金奖非他莫属。

可结果,他却在比赛前一天,把那件呕心沥血的作品,给“不小心”摔了。

摔得粉碎。

然后,他拿着另一件早就准备好的、风格完全不同的现代派雕塑,上了赛场。

他说,那才是他自己想做的东西。

他说,传统的东西,太束缚人了,没有创造力。

父亲当场气得一口血喷出来,就此倒下,再也没能站起来。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件《百鸟朝凤图》根本没摔。

他早就跟一个港商谈好了价钱,高价卖了出去。

所谓的“意外”,不过是他自导自演,为了摆脱父亲,摆脱“林记木雕”这个“包袱”,精心设计的一出戏。

而那个给他出主意的,就是阮静。

……

“沫沫?沫沫?”

父亲的声音,将我从痛苦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不觉已经攥得发白,指甲深深地陷在掌心里。

“我没事。”我冲父亲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裴骏和阮静还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等着父亲的答复。

“师傅,您就答应吧。有您坐镇,我心里就有底了。”裴骏的语气,诚恳得让人几乎无法拒绝。

父亲沉吟着,没有立刻答应。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带着一丝询问。

我知道,他在等我的意见。

经历了前几次的事情,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对裴骏百分之百地信任了。

我不能直接说出上辈子的事,那太匪夷所思。

我只能用我的方式,去阻止悲剧的重演。

“爸,”我站起身,走到父亲身边,“裴骏要参加比赛,是好事。不过,您年纪大了,不该再这么操劳了。”

我的话,让裴骏和阮静的脸色都微微一变。

“沫沫姐,你这是什么意思?”阮静抢着开口,“难道你不想裴骏哥拿奖吗?这可是为你们林家争光的好机会。”

“为林家争光,有很多种方式。”我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用不着掏空我爸的身体。”

我又转向裴骏:“裴骏,你跟了我爸十年,他的手艺,你学了十成,也有了八成。这个比赛,是你证明自己的机会,你应该用你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东西去参加,而不是还躲在师傅的羽翼下面。你觉得呢?”

我的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堵住了他想让父亲出山帮忙的口,又给了他一个无法反驳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裴骏的表情,像是吞了只苍蝇。

他想发作,却又找不到理由。

因为我说的,句句在理。

一个想要独立的艺术家,怎么能承认自己还需要师傅时时刻刻的指点呢?

“沫沫说得对。”父亲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才能听懂的疲惫和释然,“小骏,你长大了,该自己闯一闯了。这次比赛,我就不参与了。你自己,好好准备吧。”

父亲的话,等于是给这件事,定了性。

裴骏和阮静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们对视了一眼,眼神里都有些不甘和恼怒。

又勉强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起身告辞了。

送他们到门口的时候,裴骏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威胁。

“林沫,你到底想干什么?处处跟我作对,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不想干什么。”我平静地回视他,“我只是想保住我的家,保住我爸一辈子的心血。裴骏,你想要的东西,别从这里拿。”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好,好得很。”他咬着牙,冷笑一声,“林沫,你别后悔。”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和他之间,最后一丝情面,也彻底撕破了。

也好。

这样,我就再也不用伪装,再也不用顾忌了。

回到院子,父亲正坐在那尊未完成的观音像前,静静地出神。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爸。”我走过去,轻声叫他。

他回过神,抬头看我,眼神有些复杂。

“沫沫,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

我该怎么回答?

告诉他,我死过一次,又活过来了吗?

他会信吗?

还是会觉得,我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了?

我沉默了片刻,决定换一种方式。

“爸,我只是长大了。”我蹲在他身边,仰头看着他,“以前,是我太天真,总觉得世界非黑即白,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现在我明白了,人心是会变的。”

我指了指他手里的那块金丝楠木。

“就像这块木头。在您手里,它能变成普度众生的观音。可在别人手里,它可能就只是一堆能换钱的木料。”

我看着他手里的刻刀。

“刀,还是那把刀。但握刀的人,心不一样了,刻出来的东西,也就不一样了。”

父亲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

那动作,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们家沫沫,是真的长大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欣慰,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爸老了,眼神,也不好使了。”

我知道,他已经信了我的话。

或者说,他心里早就有的那些怀疑,被我的话,彻底证实了。

“爸,您不老。”我握住他布满厚茧的手,“您的手艺,您的眼睛,比谁都好使。您只是……太重情义了。”

“情义……”父亲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里一片茫然。

是啊,他一辈子都活在“情义”这两个字里。

对师门的情义,对徒弟的情义,对街坊邻居的情义。

他总觉得,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别人好,别人总会记着你的好。

可他忘了,时代变了。

人心,也变得比木头还硬了。

“爸,这次的比赛,我也想参加。”我看着他,说出了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父亲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

“你?你要参加?”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想用我自己的手,把我家的招牌,重新擦亮。”

第五章 分岔口的路

我决定参加比赛,这个消息像一颗石子,在我们这条老街上,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

有支持的,说虎父无犬女,老林家的手艺后继有人了。

但更多的,是质疑和不看好。

“沫沫这丫头?她行吗?好些年没看她动刀了吧?”

“就是啊,这木雕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手生了,就捡不回来了。”

“再说,她一个女孩子家,跟裴骏那样的壮小伙比,力气上就吃亏。”

这些议论,我听在耳朵里,却没有放在心上。

我知道,证明自己的唯一方式,不是靠嘴,而是靠手里的作品。

最大的阻力,反而是来自父亲。

他不是不信我的能力,而是心疼我。

“沫沫,这比赛不是儿戏。”晚饭时,他放下筷子,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参赛的都是各个厂里的技术尖子,还有些是美术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你这么多年没练了,现在捡起来,太吃力了。”

“爸,我不怕吃力。”我看着他,眼神坚定,“我怕的是,再不捡起来,就真的忘了。”

我怕忘了这门手艺,忘了您的教诲,忘了我们家的根。

更怕的,是眼睁睁看着您一辈子的心血,被人窃取,被人糟蹋。

这些话,我没说出口,但我知道,父亲懂。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你想好了,就去做吧。”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工作间,第一次同时亮起了两盏灯。

父亲不再劝我,而是用行动支持我。

他把他珍藏多年的各种木料,都搬了出来,让我自己挑。

他把自己画了几十年的图样手稿,一册册地摆在我面前,让我自己选。

他说:“手艺是死的,人是活的。别被我的东西框住了,雕你自己心里想雕的东西。”

我最终,选了一块平平无奇的香樟木。

那块木头,是几年前一个台风天,刮倒的路边一棵老樟树上截下来的。

木质不算上乘,还有几道天然的裂痕,裴骏看了一眼,就嫌弃地扔在了角落里。

可我却觉得,它有故事。

我决定雕的,也不是什么宏大的题材,就是一个很简单的场景——《巷口》。

雕我们家门口这条老街,雕那些熟悉的屋檐,斑驳的墙壁,还有在巷口下棋的老人,追逐嬉戏的孩童。

我想把这些正在慢慢消失的、温暖的日常,用刻刀记录下来。

父亲看了我的构思,没有评价,只是点了点头,说:“想好了,就下刀吧。”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几乎是住在了工作间里。

从设计图稿,到选刀,到打胚,再到修光、打磨。

每一个步骤,我都做得无比认真,无比投入。

香樟木的味道,浓烈而安神,将我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我仿佛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耳边只有刻刀和木头摩擦的“沙沙”声。

我的手,很快就布满了新的伤口和水泡。

旧的茧子还没褪去,新的茧子又长了出来。

很疼,也很累。

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充实。

期间,裴骏来过一次。

他大概是听说了我也要参赛的消息,特意跑来看我的“笑话”。

当他看到我选的那块有裂痕的樟木,和我画的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市井图样时,他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

“林沫,你是不是疯了?就拿这破玩意儿去比赛?你这是在给你爸丢人!”

我没有理他,继续专注地修着一个孩童的轮廓。

他见我不搭理他,更来劲了。

“我告诉你,我这次选的,是师傅那块最好的紫檀木,雕的是‘九龙闹海’!评委最喜欢这种大气磅礴的题材了。你这个,顶多算个儿童涂鸦。”

他说话的时候,阮静就站在他身边,眼神里带着轻蔑和同情。

仿佛在看一个不自量力的傻瓜。

“说完了吗?”我吹掉手上的木屑,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说完了就请回吧。别打扰我。”

“你!”裴骏的脸又涨红了,“林沫,你等着!比赛那天,我看你怎么哭!”

他气冲冲地走了。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九龙闹海?

上辈子,他也是这么说的。

可他那颗浮躁功利的心,根本驾驭不了那么宏大复杂的题材。

他只学到了父亲的形,却没学到父亲的神。

他雕出来的龙,只有张牙舞爪的形,却没有翻江倒海的势,更没有守护一方的神。

空洞,而乏味。

这一次,没有了父亲毫无保留的指导和那块极品海黄的加持,我倒要看看,他能雕出个什么东西来。

比赛那天,天气很好。

我和父亲一起,用一块蓝布,小心翼翼地包好我的作品,去了市文化宫。

赛场里,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参赛作品。

有木雕,有玉雕,有石刻,琳琅满目。

裴骏的作品,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那块紫檀木确实是好料,雕工也算精湛,九条龙盘踞在一起,鳞爪分明,看起来确实很“唬人”。

一亮相,就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和赞叹。

裴骏和阮静站在作品旁边,脸上满是得意。

看到我们进来,裴骏冲我挑了挑眉,眼神里的挑衅,不言而喻。

我的作品,被安排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当工作人员揭开蓝布,露出那件《巷口》时,周围响起了一阵压抑的低笑声。

和裴骏那件华丽夺目的“九龙闹海”比起来,我这件用普通樟木雕的市井小景,确实显得太“寒酸”了。

“这是什么?过家家吗?”

“用料也太差了,还有裂痕呢?”

“这也能拿来参赛?真是浪费名额。”

我听着周围的议论,面不改色。

父亲站在我身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他在用他的方式,给我力量。

评委开始入场了。

为首的,是市里工艺美术协会的会长,一位头发花白、德高望重的老专家,姓周。

他们从第一件作品开始,挨个看过去。

走到裴骏的作品前时,他们停了很久。

几个评委围着那件“九龙闹海”,小声地讨论着,不时地点点头。

裴骏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阮静的脸上,也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

然后,评委们走到了我的作品前。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周会长俯下身,几乎是把脸贴在了作品上。

他看得非常仔细,从巷口的青石板路,到屋檐上的一片瓦,再到下棋老人脸上的皱纹,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他看得越久,眉头就皱得越紧。

裴骏的脸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他大概以为,周会长是在嫌弃我的作品。

只有我看到,周会长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

那是惊喜,是激动,是遇到知音的欣赏。

终于,他直起身,转头问工作人员:“这件作品的作者,是哪位?”

我深吸一口气,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是我。”

第六章 传承的重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有惊讶,有怀疑,也有不屑。

周会长看着我,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作者会是这么一个年轻的姑娘。

“小同志,这件作品,是你独立完成的吗?”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语气严肃地问。

“是的。”我点点头。

“这几道裂痕……”他指着作品上那几道天然的木裂,“是你故意保留的?”

“不是故意保留。”我回答道,“是顺势而为。”

我走到作品前,指着其中一道最长的裂痕。

“这道裂痕,正好从屋檐下穿过,像一道雨水冲刷多年的痕迹,让这面老墙,显得更有岁月感。”

我又指向另一道分叉的细小裂痕。

“这里,我把它处理成了墙上攀爬的藤蔓,藤蔓的尽头,是一个正在探头张望的孩童。这道裂痕,就成了他和世界之间的一道缝隙,充满了童趣和想象。”

我平静地解释着我的构思。

“一块木头,和人一样,没有十全十美的。这些所谓的‘瑕疵’,在我看来,不是缺点,而是它独特的生命印记。我要做的,不是去掩盖它,或者剔除它,而是去理解它,尊重它,让它成为作品的一部分,让作品因为这些‘不完美’,而变得更真实,更有生命力。”

我的话音落下,全场一片寂静。

连之前那些窃窃私语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周会长的眼睛,越来越亮。

他转过身,对身边的几位评委说:“你们看,这才是真正的‘因材施艺’!这才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的精髓!”

他激动地指着我的作品:“这件作品,用料普通,题材平凡,但处处都透着巧思,充满了人情味儿。你们看这个下棋的老人,他的专注,他的苦恼,全刻在这眉眼之间了。还有这个追着皮球跑的孩子,你看他脚下扬起的尘土,动态十足,仿佛我们都能听到他的笑声!”

“这件作品,它不是一件冰冷的工艺品,它是有温度的,有情感的,有故事的。它让我们看到了生活,看到了我们自己。”

周会长的一番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动容了。

他们再次看向那件《巷口》时,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轻视,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欣赏和赞叹。

裴骏的脸,已经彻底白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的作品,又看看周会长,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阮静的脸色,也同样难看。

她精心策划的一切,她以为的胜券在握,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笑话。

“至于那件‘九龙闹海’……”周会长转过头,看了一眼裴骏的作品,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失望。

“形有了,神散了。工到了,心没到。”

“作者太过追求炫技,太过急功近利,反而失了木雕最根本的‘朴拙’之气。这九条龙,看起来气势汹汹,实则面目模糊,没有一条,是有自己的灵魂的。这就像一篇辞藻华丽的文章,读完了,却不知道它到底想说什么。”

“年轻人,手艺不错,但路,走偏了。”

周会长的这几句评语,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裴骏的心上。

他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他引以为傲的一切,被这位业内泰斗,批得一文不值。

而他看不起的、被他讥讽为“儿童涂鸦”的作品,却得到了最高的赞誉。

这种巨大的落差,让他彻底崩溃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突然指着我,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她作弊!这件作品,肯定是林师傅帮她做的!凭她自己,绝不可能雕出这种东西!”

他的指控,让全场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齐刷刷地看向了我,还有我身边的父亲。

父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正要开口,我却伸手,轻轻按住了他。

我迎着裴骏那双因为嫉妒而变得通红的眼睛,平静地开口了。

“裴骏,你说这件作品是我爸做的,证据呢?”

“证据?”他冷笑一声,“还需要什么证据?你荒废了多少年手艺,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就凭你这几个月,能有这种水平?谁信!”

“我不信。”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慢慢走了进来。

是李爷爷。

就是我爸当年想送“松鹤延年”摆件的那位老邻居。

他也是市里有名的老木匠,虽然退休多年,但在这一行里,辈分很高。

“老林家的手艺,我看了几十年了。”李爷爷走到我的作品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看着众人,“这件作品,刀法细腻,构思灵巧,有老林的影子,但更多的是沫沫这丫头自己的东西。”

他指着作品里那个追皮球的孩子。

“老林的风格,沉稳,厚重。他刻不出这么灵动跳脱的东西。这股子鲜活气,是年轻人才有的。”

他又看向裴骏。

“至于你,裴骏。老林把你当亲儿子一样教,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掏给了你。可你呢?你学到了他的手艺,却没学到他的德行。你忘了,做手艺,先要做人。心不正,刀就歪。你今天,真是给你师傅丢尽了脸!”

李爷爷的一番话,掷地有声,让裴骏再也无力反驳。

他面如死灰,瘫软在了地上。

最终的比赛结果,毫无悬念。

我的《巷口》,拿了金奖。

颁奖的时候,我请父亲和我一起上了台。

我把奖杯,亲手交到了他的手里。

“爸,这个奖,是您的。”我看着他湿润的眼眶,一字一句地说,“没有您,就没有这件作品,更没有今天的我。”

父亲握着奖杯,手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许久,才说出三个字。

“好孩子。”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在掌声中,我看到裴骏和阮静,灰溜溜地从后门溜走了。

我知道,属于他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而属于我的,才刚刚开始。

比赛结束后,我们家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了。

市里的报纸,电视台,都来采访。

我的《巷口》,被市博物馆收藏了。

还有很多慕名而来的人,想高价求我一件作品。

我都一一婉拒了。

我对父亲说:“爸,我想把‘林记’的招牌,重新挂起来。我们不开店,就开个工作室。我们不求多,不求快,就安安静静地,做我们自己想做的东西。”

父亲看着我,欣慰地笑了。

“好,都听你的。”

我们把院子收拾了出来,改造成了一个明亮的工作室。

父亲把他那些宝贝工具和木料,都搬了进来。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飞扬的木屑上,一切都显得那么温暖,那么有希望。

一天下午,我和父亲正在讨论一个新的图样。

工作室的门,被敲响了。

我打开门,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一脸的紧张和忐忑。

“请问,这里是林师傅家吗?”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我想来拜师学艺。”

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和那双因为紧张而紧紧攥着的、干净的手。

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刚刚踏进这个院子的裴骏。

也看到了,重获新生的自己。

我笑了笑,侧开身。

“先进来再说吧。”

第七章 木头里的回响

那个想来拜师的年轻人叫陈默,是个刚从乡下来的小伙子。

话不多,人很腼腆,但眼神里透着一股子执拗的认真。

他说,他是在报纸上看到我的报道,特意找来的。他从小就喜欢摆弄木头,自己瞎琢磨着也刻过一些小玩意儿,但一直找不到门路。

他从那个破旧的双肩包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双手递给我。

打开一看,是一只用最普通的松木雕的麻雀。

雕工很粗糙,比例也有些失调,但那只麻雀的神态,却异常生动。

它缩着脖子,歪着头,仿佛正在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我能从那粗糙的刀痕里,看到这个年轻人未经雕琢的天赋,和对生活细致的观察。

父亲也拿过去看了看,点了点头。

“有灵气。”

最终,父亲拍板,把陈默留下了。

但他没有立刻就收他为徒,而是让他从最基础的活儿干起。

劈柴,扫地,整理木料,还有……磨刀。

和当年对待裴骏一样。

陈默没有一句怨言,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每一件小事,都做得认认真真。

有时候,我在工作台前一坐就是一天,他就会默默地给我倒好一杯热水,放在我手边。

等我休息的时候,他会把地上的木屑扫得干干净净,把工具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

他很少说话,但他的眼睛,总是在看,在学。

看我如何选料,如何下刀,看父亲如何修整工具,如何构思图样。

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手艺人最宝贵的品质——踏实,和敬畏。

有一天,我正在雕一个仕女的脸,总觉得开相开得不满意,有些心烦意乱。

陈默在旁边磨刀,磨了很久,他突然停下来,轻声说了一句。

“师姐,你今天的心,好像有点乱。”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他。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我就是感觉,你下刀的声音,和前几天不一样。有点……急。”

我放下刻刀,仔细回想了一下。

他说得没错。

因为接了一个重要的订单,我心里总想着要快点完成,不知不觉,就失了平常心。

刀随心走。

心一急,刀法自然就乱了,刻出来的东西,也就失了神韵。

我看着眼前这个比我小几岁的年轻人,心里忽然生出几分感慨。

父亲说得对,磨刀,磨的是刀,更是心。

陈默这三个月的刀,没有白磨。

“谢谢你,陈默。”我由衷地对他说。

从那天起,我才真正开始,把他当作一个师弟,一个未来的同行来看待。

我开始把我的一些心得,毫无保留地教给他。

而父亲,也开始让他接触一些简单的雕刻练习。

我们这个小小的“林记工作室”,渐渐有了几分传承的模样。

日子,就在这“沙沙”的刻刀声中,安稳而充实地流淌。

关于裴骏和阮静的消息,偶尔会从街坊邻居的闲聊中,传进我的耳朵里。

听说,比赛之后,裴骏在厂里就待不下去了。

他受不了别人的指指点点,也拉不下脸,没多久就辞了职。

那套他抽中的商品房,因为要补交一大笔钱,他也拿不出来,最后名额也作废了。

他和阮静,也闹翻了。

阮静大概是觉得他没了前途,很快就和他分了手,转而和厂里一个领导的儿子好上了。

后来,听说裴骏跟着一个远房亲戚,去了南方。

再后来,就彻底没了消息。

听到这些,我心里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半分快意。

只是觉得有些唏嘘。

他本可以有另一条路的。

如果他能少一些功利,多一分踏实,凭他的天赋和父亲的教导,他本可以在这条路上,走得很远。

可惜,他自己选了那条通往深渊的捷径。

人生的路,一步走错,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又过了两年,我的名气越来越大。

有人劝我,把工作室扩大,多招些人,搞成流水线生产,这样赚钱快。

我都笑着拒绝了。

我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路。

我只想守着这个小院子,守着父亲,守着这门手艺,安安静静地,一刀一刀,把光阴刻进木头里。

这年秋天,市里要举办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展览。

我和父亲,都收到了邀请。

展览会上,我们遇到了很多老朋友,也认识了很多新朋友。

有做剪纸的,有捏泥人的,有扎风筝的……

大家守着各自的行当,在这样一个快节奏的时代里,默默地坚持着,传承着。

我们聊得很投机,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展览的最后一天,一个穿着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的男人,走到了我们的展台前。

他看起来有些面熟。

他盯着我展出的一件作品——《初雪》,看了很久。

那件作品,雕的是一个清晨,第一场雪落下时,一个母亲为出门上学的孩子,紧了紧围巾的场景。

“这件作品,卖吗?”他开口问,声音有些沙哑。

我摇了摇头:“抱歉,这是非卖品。”

他似乎有些不甘心,又问:“多少钱,你才肯卖?你开个价。”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属于生意人的精明。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来了。

他就是上辈子,从裴骏手里,买走“林记”招牌和父亲那套刻刀的那个工厂老板。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先生,这不是钱的问题。”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回答。

他打量了我几眼,又看了看我身边的父亲,忽然笑了。

“林小姐,你跟你父亲,真像。”

他说完,递给我一张名片。

“我姓王。如果你改变主意,可以打这个电话。”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那张名片,心里五味杂陈。

世界真小。

绕了一圈,我们还是以这种方式,再次相遇了。

只是这一次,我和他之间,攻守易势。

我不再是那个跪在雨里,苦苦哀求的弱者。

我手里的刻刀,和心里的底气,让我可以平静地,对他说“不”。

第八章 掌心里的年轮

展览会结束后,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王老板没有再来打扰我们。

那张名片,被我随手夹在了一本旧书里,很快就忘了。

转眼,又是一年冬天。

今年的雪,下得特别大。

院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父亲的身体,不如从前了。

一到冬天,他的老寒腿就犯,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坐在屋里,烤着火。

工作间里的活儿,渐渐都交到了我和陈默的手里。

陈默已经可以独立完成一些简单的作品了。

他的进步很快,人也比刚来时,开朗了许多。

有时候,他会跟我开玩笑说:“师姐,等我学出师了,也开个工作室,就开在你们家对门,叫‘陈记’,专门跟你抢生意。”

我笑着,用沾了木屑的手,去弹他的额头。

“好啊,我等着。”

这天,吃过午饭,父亲把我叫到他的房间。

他从床头一个上锁的木箱子里,捧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

那东西看起来很沉,他捧得很吃力。

他把东西放在桌上,一层一层地,小心翼翼地打开。

红布里面,露出的,是那套我再熟悉不过的,乌木杆刻刀。

父亲用了大半辈子的那套刻刀。

每一把刀的刀柄,都已经被他的手,摩挲得油光发亮,像一块温润的玉。

“沫沫,”父亲抚摸着那些刻刀,就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这套刀,我从你爷爷手里接过来,用了四十年了。现在,该交给你了。”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爸……”

“别哭。”父亲笑了,眼角的皱纹,像一圈圈温暖的年轮,“这是喜事。”

他拿起其中一把平口刀,递到我手里。

“拿着。从今天起,你就是‘林记’的第四代传人了。”

我伸出手,接过那把刀。

刀柄入手,温润而沉重。

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父亲掌心的温度,也承载着林家几代人的心血和期望。

我紧紧地握着它,就像握住了我的根。

“爸,您放心。”我看着他,郑重地承诺,“我不会给您,给爷爷,给‘林记’丢人。”

父亲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雪,眼神悠远。

“我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也没什么大本事。就会跟木头打交道。”他缓缓地说,“年轻的时候,也想过,要出人头地,要把‘林记’做成多大的名堂。”

“后来,慢慢年纪大了,才想明白。其实,名堂大不大,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门手艺,能传下去。我们做的东西,有人喜欢,能给人的生活,带去一点念想,一点暖意,就够了。”

“人活一辈子,图个啥呢?不就图个心里踏实,手上干净嘛。”

父亲的话,朴实无华,却像一把刻刀,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是啊,心里踏实,手上干净。

这八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需要用一辈子的坚守去践行。

裴骏就是因为心里不踏实,所以手也脏了,最后,把自己的人生,也弄得一塌糊涂。

而我,兜兜转转,死过一次,才终于明白了这个最简单的道理。

我握着那把刻刀,走到窗边。

窗外,大雪纷飞,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纯白。

巷口,邻居家的孩子,正在堆雪人,打雪仗,清脆的笑声,穿透了风雪,传进屋里。

不远处,卖糖葫芦的老大爷,推着车,吆喝声悠长。

这一切,和我记忆里的童年,和我那件《巷口》里的场景,渐渐重合。

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这就是我愿意用一生去守护的人间烟火。

我转过头,看到陈默正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微笑着看着我。

阳光从他身后的门缝里照进来,在他和飞扬的尘埃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的心,忽然变得无比柔软,也无比坚定。

我低下头,看着掌心里那把刻刀上的纹路,那就像一圈圈的年轮,记录着时光,也指引着未来。

或许,我们这些普通人,就像这些平凡的木头。

只有经过了生活的打磨,岁月的雕琢,才能最终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吧?

而亲情、手艺,和那些我们始终坚守的东西,就是我们掌心里,最温暖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