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孙女和儿子用英语骂我!我假装不懂,房子卖掉后他们慌了
发布时间:2025-09-30 03:15 浏览量:1
那天的晚饭,我做了四菜一汤。
糖醋排骨,油焖大虾,清炒豆苗,还有一盘凉拌海蜇丝。汤是文火慢炖的玉米排骨汤,奶白色的汤汁上飘着几粒鲜红的枸杞,像夏日池塘里睡着的锦鲤。
厨房的抽油烟机还在嗡嗡地响,像一只疲惫的夏蝉。我解下围裙,在水池里仔仔细细地把手洗了三遍,指甲缝里残存的葱姜味才算淡去。
饭桌上,儿子和孙女已经坐好了。
儿子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他大概又在为公司的事情烦心。这些年,他的眉头好像就没真正舒展开过。
孙女,我的小月,戴着耳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嘴角挂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微笑。耳机里漏出一些细碎的、节奏感很强的音乐,像无数只小蚂蚁在桌面上爬。
我把最后一碗汤端上桌,骨瓷的汤勺和碗沿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吃饭了。”我说。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池塘。
儿子抬起头,把手机扣在桌上,拿起筷子。小月不情不愿地摘下一只耳机,另一只耳朵里依旧有鼓点在敲。
“奶奶,今天又做这么多啊。”儿子夹了一块排骨,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你们难得回来一次。”我给他盛了一碗汤,推到他面前,“喝点汤,去去乏。”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专心对付碗里的食物。
饭桌上很安静。只有筷子和碗碟碰撞的声音,还有咀嚼的声音。这种安静像一层厚厚的棉絮,把我们三个人隔开了。
突然,小月开口了。
她是对着我儿子说的,用的是英语。
“Dad, can we talk about the house again? It’s really old and inconvenient. My classmates’ grandparents all live in modern apartments.”
(“爸,我们能再谈谈房子的事吗?这儿又旧又不方便。我同学的爷爷奶奶都住在现代公寓里。”)
我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空气里弥漫的饭菜香气,似乎也凝固了。
儿子放下汤碗,用餐巾纸擦了擦嘴。他也用英语回答,声音压得很低,好像怕惊动了什么。
“Lily, be quiet. Your grandma is here.”
(“莉莉,小声点。你奶奶在这儿。”)
小月撇了撇嘴,声音里带着青春期特有的不耐烦。
“She doesn’t understand English anyway. This old woman is just so stubborn. Why can’t she just sell this broken place and move in with us?”
(“反正她也听不懂英语。这个老太婆就是太固执了。为什么她就不能卖掉这个破地方,然后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Old woman.”
“Broken place.”
这两个词,像两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心上。不疼,但是很清晰。
我脸上的表情没有变,依旧是温和的,带着一点老年人常有的迟钝。我慢悠悠地夹起一根豆苗,放进嘴里,仔细地嚼着。豆苗很嫩,带着锅里的一丝烟火气。
我假装没听懂。
我这一辈子,都在和英语打交道。从穿着蓝布学生裙的少女时代,到站在大学讲台上,头发染上霜华。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狄更斯的双城记,那些印在泛黄纸页上的文字,曾经是我整个世界的星光。
退休后,我把那些厚厚的原版书都收进了箱子底,就像把一段人生也一并封存了起来。我开始学着养花,学着做复杂的菜式,学着做一个普普通通、只会说“吃饭了”的老太太。
我以为,这样就能离他们的世界更近一些。
儿子叹了口气,还是用英语。
“It’s complicated. This house… it means a lot to her. It’s full of memories with your grandpa.”
(“这事很复杂。这栋房子……对她意义重大。这里充满了和你爷爷的回忆。”)
“Memories can’t pay for my tuition to study abroad, can they? Dad, you promised me.”
(“回忆又不能付我的留学学费,对吧?爸,你答应过我的。”)
小月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理直气壮的委屈。
我碗里的米饭,忽然变得有些难以下咽。
我看到儿子脸上的为难,看到他眼神里的挣扎。他看了我一眼,我的目光平静无波。他大概觉得,我只是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听不懂他们烦恼的、固执的老人。
这顿饭,就在这样诡异的沉默和细碎的英文交谈中结束了。
我收拾碗筷的时候,他们父女俩坐在沙发上,又开始用英语讨论。这一次,他们的声音更大了些,因为他们确信,我是他们谈话的安全背景音。
他们讨论着卖掉房子后,可以拿到多少钱。一笔钱给小月留学,剩下的钱,儿子可以用来周转他那家据说前景很好,但目前一直缺钱的公司。
他们还“体贴”地为我规划好了未来。
在他们的新家附近,租一个小的单间。用他们的话说,“so she can be close to us, and we can take care of her.”(“这样她就能离我们近一点,我们也能照顾她。”)
我把碗放进水池,打开水龙头。
哗哗的水声,盖过了他们的声音。
温热的水流过我的手指,我看着白色的泡沫一个个生起,又一个个破裂。就像很多年前,我和他一起吹过的肥皂泡,在阳光下,五光十色,然后,啪的一声,什么都没了。
这栋房子,是我和他结婚时,单位分的。
那时候,这里还是城市的郊区,周围都是农田。晚上能听到蛙鸣,夏天院子里的蚊子能抬着人走。
他笑着对我说:“委屈你了,敏。等以后有钱了,我给你换个市中心的大房子。”
我摇摇头,靠在他身上:“有你的地方,就是中心。”
我们一起粉刷墙壁,他踩在梯子上,我扶着。白色的涂料滴在他的头发上,像提前落下的雪。
我们一起在院子里种下了一棵紫藤。他说,等紫藤爬满了架子,我们就在下面喝茶,读书,看花开花落。
儿子就是在这栋房子里出生的。
他学会走路时,扶着客厅的茶几,摇摇晃晃,第一步,就摔倒在我怀里。
他上学时,每天早上,我都在门口的紫藤架下,看着他背着比自己还大的书包,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巷口。
他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那个害羞的姑娘,就是我现在这个能干的儿媳。她当时局促地坐在沙发上,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后来,他结婚了,搬走了。儿媳在大城市里有更好的发展,他也跟着去了。
再后来,小月出生了。
他们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从一周一次,到一月一次,再到逢年过节,才提着大包小包,像客人一样,来去匆匆。
只有这栋老房子,和我一起,守着流走的时光。
墙壁上的漆,开始剥落。地板走上去,会发出“咯吱”的声响,像老人的叹息。院子里的紫藤,已经爬满了整个架子,每年春天,都开出一串串紫色的瀑布,美得惊心动魄。
他没能等到看这满架的紫藤。
他走的那天,也是一个春天。紫藤花开得正好。
他拉着我的手,说:“敏,对不起,没能给你换大房子。”
我握紧他的手,他的手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冰凉。
我说:“这儿,就是最好的地方。”
因为这里,到处都是他的影子。
书房里,还留着他最喜欢的那张摇椅。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椅子上,我总觉得,他只是出去散步了,一会儿就会回来,坐下,拿起那本翻了无数遍的《百年孤独》。
他的书架,我每天都擦。那些英文原版书,纸页已经泛黄,带着一股好闻的旧书的味道。
儿子和小月不懂。
他们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陈腐的气息。他们闻不到时光的味道,也看不到回忆的形状。他们只看到斑驳的墙壁,过时的家具,和不断贬值的地段。
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清冷的白光。
我能听到隔壁房间里,儿子打电话的声音。他大概是在和儿媳商量,语气里带着劝慰和一点点不耐烦。
“I know, I know… She’s just… old-fashioned. Give me some more time. I’ll convince her.”
(“我知道,我知道……她只是……老派。再给我点时间。我会说服她的。”)
说服我。
我闭上眼睛。
黑暗中,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英文单词,一个个地跳了出来。它们在我脑海里盘旋,组合成句子,变成一段段冷冰冰的对话。
原来,被当成一个“听不懂”的局外人,是这样的感觉。
像是在看一出默剧。演员的口型在动,表情很丰富,但我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不,我听得到,但我必须假装听不到。
这比真正的默剧,更让人感到悲凉。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
在院子里打了一套太极。晨光熹微,紫藤的叶子上挂着露珠,晶莹剔C透。
儿子起床后,看到我在厨房里忙碌,眼神有些闪躲。
他坐在餐桌旁,喝着我给他盛的粥,欲言又止。
我先开了口。
“昨天,听你和小月在说房子的事。”
我说的很慢,很平静。
儿子一口粥差点呛到,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讶和一丝慌乱。
“妈,我们……我们就是随便聊聊。”
我笑了笑,把一碟自己腌的酱黄瓜推到他面前。
“我老了,守着这么大的房子,也确实冷清。你们要是觉得,卖了对你们有帮助,那就卖了吧。”
儿子的表情,像是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了。
他愣了好几秒,才结结巴巴地说:“妈,您……您说的是真的?”
“真的。”我点点头,“人啊,不能总活在过去。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我不能拖累你们。”
我看到他眼圈红了。
他大概是被自己想象中的“孝心”感动了。他觉得,他那固执的、活在回忆里的老母亲,终于“开窍”了,终于愿意为儿孙的未来,做出“牺牲”了。
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很温暖,很大。小时候,就是这双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指。
“妈,谢谢您。您放心,以后我一定好好孝顺您。我们给您在附近租个最好的房子,天天去看您。”
我抽出我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好。”
我只说了一个字。
小月知道这个消息后,高兴得跳了起来。
她跑过来抱住我,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她的嘴唇很软,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香气。
她用还不太流利的中文,一字一句地说:“奶奶,你,真,好。”
然后,她立刻转头,兴奋地用英语对她爸爸说:“Dad! I can finally go to that art school in London! I need to tell Jessica right now!”
(“爸!我终于可以去伦敦那所艺术学校了!我得马上告诉杰西卡!”)
她跑回房间,大概是去和她的朋友分享这个好消息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儿子。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不知道,在我平静的表面下,是什么样的惊涛骇浪。
我做这个决定,不是因为我“开窍”了,也不是为了他们的“未来”。
我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我那被他们视而不见的尊严。
他们以为我在第一层,以为我固执守旧,听不懂现代的语言。
他们不知道,我站在第五层。
我听得懂每一个单词,看得清每一个表情,也感受得到每一次心跳背后的盘算。
当亲情需要用“说服”和“牺牲”来衡量的时候,它就已经变质了。
我不想再守着一座空房子,和一堆冰冷的回忆。
我想去看看他一直想带我去看的世界。
卖房子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快。
儿子找了中介,很快就有人来看房。
来了一波又一波的人。他们穿着光鲜的鞋子,踩在我擦得一尘不染的地板上。他们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这栋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这墙面得重新刷。”
“这厨房太老旧了,得全部敲掉重装。”
“院子倒是不错,就是这紫藤架子太碍事了。”
我坐在书房的摇椅里,听着这些声音,心里很平静。
我就像一个旁观者,看着他们拆解我的生活,评估我的回忆。
儿子和小月很兴奋。
他们每天都在网上看伦敦的学校资料,看市中心的大平层。他们的未来,像一幅色彩鲜艳的画卷,正在缓缓展开。而我,和这栋老房子,只是这幅画卷的底色,注定要被新的颜料覆盖。
儿子偶尔会表现出一些“孝心”。
他会带回来一些我从没吃过的、包装精美的糕点。
“妈,这是现在最火的网红店,排了两个小时队才买到的,您尝尝。”
我尝了一口,太甜了,甜得发腻。
还不如我自己蒸的南瓜糕。
小月也会偶尔发发善心。
她会把她不用的旧平板电脑给我:“Grandma, this is for you. You can watch shows on it. It’s very easy to use.”
(“奶奶,这个给你。你可以在上面看剧。用起来很简单的。”)
我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我没有告诉她,三十年前,我就是用全英文给研究生上西方文学史的。
他们把我当成一个需要被“照顾”和“施舍”的、与时代脱节的老人。
这种感觉,很奇妙。
像穿上了一件隐身衣。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而他们,却只能看到他们想象中我的样子。
终于,房子卖掉了。
签合同那天,儿子带着我一起去的。
我穿了一件干净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我在一堆文件上,签下了我的名字。我的手很稳,字迹和年轻时一样,清秀有力。
中介的小伙子夸了一句:“阿姨,您的字写得真漂亮。”
儿子在旁边笑了,带着一丝骄傲,说:“我妈以前是老师。”
他忘了补充,是大学里的英语老师。
拿到钱的那天,儿子的呼吸都是颤抖的。
一大笔钱,转进了我的账户里。那个数字,长得让他有些眩晕。
他搓着手,对我笑,那个笑容,谄媚得让我有些心酸。
“妈,您看,这钱……您先拿着。等我公司那边的手续办好了,我再来找您。”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我点点头:“好。这几天,我先收拾收拾东西。”
“哎,好,好。妈,您别累着。我让小月回来帮您。”
他千叮咛万嘱咐,生怕我这个“老糊涂”把卡弄丢了,或者被什么人骗了。
他走后,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切出一块块明亮的光斑。
我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并没有太多东西需要带走。
我把我和他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铁盒子里。照片上的他,穿着白衬衫,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有星星。
我把他书架上的那些英文原版书,一本一本地擦干净,装进箱子里。
《傲慢与偏见》、《简爱》、《呼啸山庄》。
每一本,都有他用钢笔写的批注。他的字迹,龙飞凤舞。
我翻开一本叶芝的诗集,里面掉出一片干枯的银杏叶。
那是我和他第一次约会时,他从地上捡起来,送给我的。
他说:“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者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我以为,我们会一起,慢慢变老。
我收拾出了很多旧东西。
儿子小时候的奖状,已经泛黄。
他写的第一篇作文,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小月满月时穿的虎头鞋,小小的,很可爱。
这些东西,我都装进了箱子。
我没有哭。
心里很平静,像一口古井,再也起不了波澜。
因为我知道,当回忆只能被装进箱子的时候,它就已经死了。
搬家的前一天,我给儿子打了个电话。
“明天,我就搬走了。你们不用过来了,我叫了搬家公司。”
儿子在电话那头,很高兴。
“妈,您真是太体贴了。我这边公司正好有个重要的会。您放心,新家那边我都打点好了,房租交了一年。您直接住进去就行。”
“好。”
“那……妈,那张卡……”他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提起。
“在我这里,你放心。”
“哎,好,好。妈,您注意身体。”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紫藤花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听它唱歌了。
第二天,搬家公司的车来了。
工人们把我的几个箱子搬上了车。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栋房子。
阳光下,它安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老人。
我锁上门,把钥匙放在了门口的信箱里。
我没有去儿子给我租的那个“新家”。
我直接去了机场。
我的口袋里,有一张飞往新西兰的机票。
那是他生前,一直念叨着想去的地方。他说,那里的天,比别处都蓝。那里的星星,也比别る处都亮。
我想去看看。
看看他没来得及看的风景。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从舷窗往下看。
城市变得越来越小,像一盘精巧的沙盘。
我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就这样,被我甩在了身后。
心里没有不舍,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很久的鸟,终于飞向了天空。
我知道,等儿子开完他那个“重要的会”,发现我没有去那个出租屋,给我打电话也打不通的时候,他会慌的。
当他和小月,满怀期待地来找我,想要开启他们崭新的、用老房子换来的美好未来时,他们会发现,那个他们以为可以随意安放的“背景板”,消失了。
连同那笔他们计划好用途的巨款,一起消失了。
他们会愤怒,会不解,会觉得我这个“老太婆”不可理喻。
他们可能会用更难听的英文骂我。
但没关系了。
我已经听不到了。
我在一万米的高空,飞向一片崭新的天空。
那里的天,一定很蓝。
飞机落地的时候,是新西兰的清晨。
空气清冽,带着青草和海水的味道。
我走出机场,阳光温暖,但不刺眼。天空中大朵大口的白云,像棉花糖一样,慢悠悠地飘着。
天,真的比我想象中还要蓝。
我在皇后镇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带一个能看到瓦卡蒂普湖的阳台。
湖水是深邃的蓝色,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我把带来的箱子一一打开。
把我和他的照片,摆在床头。
把他的那些英文书,整齐地放在书架上。
我甚至还带了那盆他最喜欢的兰花。经过长途飞行,它有些蔫了,我给它浇了水,放在阳台上,让它晒晒太阳。
一切安顿好后,我给自己泡了一杯红茶。
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着湖光山色,我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
我的手机,从下飞机后就一直关着。
我不想被任何事情打扰。
我知道,在国内,儿子可能已经急疯了。
他大概已经报了警,或者发动了所有亲戚朋友找我。
他会去查我的银行账户,然后发现,那笔钱,已经被我转到了国外的账户上。
他会是什么表情呢?
是震惊,还是愤怒?
或者,是那么一丝丝的,对我这个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母亲的,恐惧?
我不想去想。
那些都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
在这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来旅行的中国老太太。
我开始我的新生活。
每天早上,我会沿着湖边散步。
湖边的路很安静,偶尔能碰到晨跑的年轻人,他们会笑着对我说“Morning”。
我也会笑着回应:“Morning.”
我的发音很标准,带着一点点好看的伦敦腔。他们会惊讶地看我一眼,然后友好地笑笑。
我去了米尔福德峡湾。
游船在平静如镜的水面上行驶,两岸是陡峭的山壁,瀑布从天而降,像银色的丝带。海豹懒洋洋地躺在岩石上晒太阳。
他曾经指着画册上的照片对我说:“敏,等我们退休了,就去这里。什么都不做,就在船上待一天。”
现在,我一个人来了。
我替他看着这壮丽的风景。
风吹过我的头发,带着一丝凉意。我好像听到了他在我耳边说:“看,敏,我没骗你吧,这里很美。”
我去了蒂卡普湖。
那里的鲁冰花,在春天开得漫山遍野。紫色、粉色、白色,像上帝打翻的调色盘。
晚上,我参加了观星团。
在牧羊人教堂旁边,我看到了我这辈子见过最璀C璨的星空。
银河像一条发光的河流,横贯天际。无数的星星,在深蓝色的天鹅绒上闪烁,每一颗都那么明亮,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
导游用英文讲解着星座的故事。
仙女座,猎户座,南十字星。
我听得很认真。
我想,他现在,是不是也变成了这满天繁星中的一颗,正温柔地看着我。
我开始学着画画。
我买了一套水彩工具,每天坐在阳台上,画眼前的湖光山色。
我画得不好,线条歪歪扭扭,颜色也涂不均匀。
但我画得很开心。
我把每一幅画,都拍下来,存在一个单独的相册里。
相册的名字,叫《给远方的你》。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打开了手机。
意料之中,有无数个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
大部分是儿子的。
一开始,是焦急的询问。
“妈,您去哪儿了?怎么不接电话?”
“妈,您看到信息快回我一个!我们都快急死了!”
然后,是带着怒气的质问。
“您把钱都转走了是什么意思?您到底想干什么?”
“那笔钱是用来给小月留学的!您怎么能这么自私!”
再后来,语气又软了下来,变成了恳求。
“妈,我错了,我们错了。您回来吧,我们好好谈谈。”
“妈,您一个人在外面,我们不放心。您在哪儿,我去接您。”
我一条一条地看下去,心里很平静。
我看到小月也给我发了信息。
是用中文打的,很长的一段话。
“奶奶,对不起。那天在饭桌上,我和爸爸说的话,我以为您听不懂。我们不应该那样说您,不应该那样想。我不知道您懂英文。我错了,奶奶。我不要去留学了,您回来好不好?我想您了。”
看到“我想您了”这四个字,我的眼睛,忽然有些湿润。
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对我说,想我了。
我还看到了几条我以前的学生发来的信息。
他们大概是从我儿子那里听说了我“失踪”的消息。
一个现在在当翻译的学生说:“老师,您是不是去哪里采风了?记得给我们带礼物啊。”
一个在国外定居的学生说:“老师,您要是来欧洲玩,一定要找我。我带您吃遍所有米其林餐厅。”
他们,好像比我的亲生儿子,更了解我。
我关掉信息,没有回复任何人。
我拿起画笔,继续画我眼前的风景。
湖水在阳光下,变幻着不同的蓝色。
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回不去,而是心理上的。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永远无法弥补。
有些信任,一旦崩塌,就再也无法重建。
我不想再回到那个需要我假装“听不懂”的饭桌上。
我不想再扮演那个迟钝、固执、需要被安排的“老太婆”。
我就是我。
一个喜欢读叶芝的诗,一个能讲一口流利英语,一个在七十岁的年纪,依然有勇气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的,独立的个体。
而不是谁的母亲,谁的奶奶。
钱,我没有全部带走。
我留下了一部分,足够支付小月的学费。我把这件事,写在了一封信里,连同那个存有儿子小时候奖状和作文的箱子,一起寄回了国。
我在信里,没有指责,没有抱怨。
我只是告诉他,我很好,不用担心。
我告诉他,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完成他父亲未了的心愿。
信的最后,我用英文写了一句话。
是《双城记》里的结尾。
“It is a far, far better thing that I do, than I have ever done; it is a far, far better rest that I go to than I have ever known.”
(“这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最美好的事;这是我将获得的,最最安宁的休息。”)
我想,他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毕竟,他的英语,也是我从小一个单词一个单词教的。虽然,他可能已经忘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的生活,简单而充实。
散步,画画,读书。
我认识了几个新朋友。
一个是隔壁公寓的白人老太太,叫苏珊。她是个退休的园艺师,把自己的小阳台打理得像个空中花园。
我们经常一起喝下午茶,聊各自的过去。
她给我讲她年轻时环游世界的经历,我给她讲中国的唐诗宋词。
我们语言不通,就用翻译软件,加上比手画脚。但奇怪的是,我们总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另一个朋友,是在湖边写生的一个中国留学生。
一个很安静的男孩。
他看到我画的画,主动过来和我搭话。
他说:“阿姨,您画得真有灵气。”
我笑了:“我就是瞎画。”
后来,我们成了忘年交。
他会把他画的得意之作拿给我看,我会把我做的中式点心分给他吃。
他告诉我,他来这里学画画,是为了实现他母亲的梦想。他的母亲,也是一个画家,但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想起了我的儿子。
如果,我早一点,像现在这样,为自己活一次。
他会不会,也成为一个不一样的人?
但人生没有如果。
有一天,苏珊邀请我去她家参加一个聚会。
她的孩子们都从别的城市过来看她。
她的客厅里,挤满了人,很热闹。
她的儿子,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说:“Mom, you look amazing.”(“妈妈,你看起来棒极了。”)
她的孙女,一个和小月差不多大的女孩,给她展示自己新做的指甲,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苏珊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坐在角落里,喝着柠檬水,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羡慕,但并不悲伤。
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相处模式。
每一种爱,也都有不同的表达方式。
我的爱,曾经是那一桌桌精心准备的饭菜,是那些缝补了又缝补的衣角,是那些深夜里等待的灯光。
但他们,看不见,或者说,不想要了。
那我就把这些爱,收回来,好好地爱自己。
聚会结束时,苏珊送我到门口。
她抱了抱我,说:“My dear, you have a beautiful soul.”(“我亲爱的,你有一个美丽的灵魂。”)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Thank you, Susan. You too.”(“谢谢你,苏珊。你也是。”)
回到公寓,我打开书架上那本叶芝的诗集。
月光下,我轻声地读着: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在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我没有在炉火旁打盹。
我也没有睡意沉沉。
我老了,头发也花白了。
但我,正活在我一生中最清醒、最自由的时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一年。
我的英语,因为每天都在使用,变得比以前更加流利。甚至还带上了一点点当地的口音。
我的画,也越画越好。那个留学生小林说,可以拿去参加社区的画展了。
我拒绝了。我画画,只是为了取悦自己,不是为了给别人看。
我和儿子,偶尔会通一次邮件。
他不再打电话,因为他知道,我大部分时间都不会接。
邮件里,他会和我说说公司的事情,说说小月的情况。
他的公司,好像终于走上了正轨。
小月,没有去伦敦。
她申请了国内的一所美术学院。她说,她想离家近一点。
她开始学着做饭了。
儿子在邮件里说,她做的糖醋排骨,味道和我做的,有七分像。
看到这里,我停了很久。
我仿佛能闻到,跨越重洋的,那股熟悉的、酸甜的香气。
他在邮件的最后,总是会问一句:“妈,您什么时候回来?”
我从来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
不是不想,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回去?
回到那个已经卖掉的、充满了回忆的房子?它现在已经住进了新的主人,或许,院子里的紫藤,已经被砍掉了。
回到儿子那个现代化的、宽敞明亮的新家?去做一个每天看着他们脸色,小心翼翼生活的“客人”?
我做不到了。
我像一只飞出笼子的鸟,已经习惯了天空的广阔。
再让我回到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我会窒息的。
有一天,我收到了儿子寄来的一个包裹。
打开一看,是一个数码相框。
插上电,屏幕亮了。
里面,是一张张照片。
有他公司的年会照,他站在台上,笑得很自信。
有儿媳的照片,她在一个画展上,穿着优雅的旗袍,风韵犹存。
还有很多小月的照片。
她画画时的侧影,她和同学一起大笑的样子,她做的第一盘糖醋排骨,颜色深了点,但看起来还不错。
最后一张照片,是他们三个人的合影。
背景,是在一个新的小区里,他们身后,是一栋崭新的楼房。
他们三个人,都看着镜头,笑着。
那笑容里,没有了以前的疏离和客套。
是一种很真实的,发自内心的开心。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我把相框,摆在了床头,就在我和他那张黑白照片的旁边。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距离,有时候不是疏远,而是为了更好地看清彼此。
我离开,不是为了报复,也不是为了惩罚。
而是为了给他们一个空间,让他们学会,如何去爱,如何去生活。
也是给我自己一个机会,让我学会,如何放手。
爱,不是占有,不是捆绑,不是理所当然的索取。
爱,是尊重,是理解,是各自安好,互道祝福。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主动给儿子回了一封邮件。
邮件很短,只有一句话。
“我很好。勿念。你们也是。”
写完,我点击了发送。
窗外,瓦卡蒂普湖上,升起了一轮明月。
月光如水,洒在湖面上,也洒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回去了。
但这片月光,和故乡的月光,是同一轮。
这就够了。
我的兰花,开了。
是淡淡的紫色,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雅。
他生前最喜欢这盆花。
他说,兰花有君子之风,不争不抢,自有芬芳。
我想,我也是一株兰花。
在生命的暮年,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土壤和阳光。
然后,安静地,开出了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花。
我的人生,上半场,是为别人而活。
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师。
我尽心尽力,扮演好每一个角色。
我的人生,下半场,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不为谁,只为我自己。
去看我想看的风景,做我想做的事,成为我想成为的人。
这不算自私,对吗?
我想,他如果知道,一定会支持我的。
因为他,是那个唯一一个,爱着我那“朝圣者灵魂”的人。
现在,我正走在这条朝圣的路上。
路的尽头,不是某个目的地。
而是,与真实的自己,久别重逢。
我拿起画笔,在画纸上,调出了那种淡淡的紫色。
我想把这朵花,画下来。
送给远方的他。
也送给,新生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