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江西男子一生未娶,65岁那年接到电话,说他在国外儿孙满

发布时间:2025-09-28 11:20  浏览量:2

陈建社觉得,自己这辈子,就像是作坊里那块没动过刀的老樟木。

料是好料,纹理笔直,往那儿一放,自带一股沉静的香气,可终究是块没开过刃的木头,孤零零地,在角落里看着时光的刨花一寸寸落下。

六十五年了,他守着父亲传下来的这间木工房,每天听的都是锯子、刨子和凿子的声音。这些声音,比人声要亲切。

木头不会骗人,你给它多少工夫,它就还你多少光润。

这天下午,日头偏西,给满屋的木屑都镀上了一层暖洋洋的金边。陈建社刚用一块细砂布打磨好一个樟木小凳的凳腿,那手感,滑得像姑娘的皮肤。

他正眯着眼满意地端详,兜里的老人机“滴滴滴”地唱了起来。

是个陌生的号码,一长串,看着眼花。

他擦了擦手,划开接听键,声音有点嘶哑:“喂?”

“喂,请问……是陈建社先生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年轻,但普通话说得磕磕巴巴,像刚学话的娃娃,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我是。你哪位?”陈建社把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继续用棉布擦拭着凳腿。

“我……我叫李伟。英文名字,David。”

陈建社皱了皱眉,什么“大卫”,听不懂。

“我……是您的……孙子。”

“啪嗒”一声,手里的棉布掉在了地上,沾了一层细密的木灰。

陈建社愣住了,手还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

作坊里一下静得只剩下窗外老樟树上的蝉鸣,一声比一声聒噪,搅得人心烦。

“小伙子,你打错电话了吧?”他清了清嗓子,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我姓陈,一辈子没结过婚,哪来的孙子?”

这话说出来,带着一股子自嘲的苦涩。

街坊邻居谁不知道,木匠陈建社是个孤老头,脾气跟他的手艺一样,又硬又直。

“没有错的,陈建社先生。”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执着,“我的奶奶……她叫林慧。她去世前,给了我这个号码。”

林慧。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陈建社心里最深、最不愿触碰的锁眼里,用力一拧。

“咯噔”一声,尘封了四十多年的记忆,轰然洞开。

他手里的电话险些滑落,眼前一阵发黑,那些金色的阳光,瞬间变成了无数飞舞的、刺眼的白点。

第一章 一通越洋电话

电话那头还在继续说着什么,可陈建社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钻进了一窝蜜蜂。

林慧。

那个扎着两根麻花辫,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的姑娘。

那个喜欢穿着碎花布衫,坐在他刨木头时溅起的刨花堆里,托着下巴看他的姑娘。

那个在信里跟他吵架,说他“榆木脑袋,不开窍”,然后就再也没了消息的姑娘。

四十多年了,他以为自己早把她忘在了哪个积了灰的角落,没想到,这个名字一冒出来,还是像一把刚淬过火的凿子,狠狠地扎在了心口上。

“陈先生?您……还在听吗?”年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和焦急。

陈建社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全是樟木的清香,这味道闻了一辈子,今天却觉得有些呛人。

“你说……你奶奶是林慧?”他的声音干得像被风干的木材。

“是的。我奶奶,林慧。”对方肯定地回答,“她说,您是我的……亲爷爷。”

“胡说!”陈建社几乎是吼出来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你别是骗子吧?现在这种电话多得很!”

他想挂掉电话,手指却不听使唤。

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让他挂掉,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继续过他井水不波的日子。

可另一个声音,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带着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觉的期盼。

“我不是骗子。”电话那头的李伟似乎有些委屈,“我这里有照片,还有……我爸爸,他也想和您说话。”

爸爸?

陈建社的脑子彻底乱了。

他这辈子,连“丈夫”这个称呼都没得到过,怎么就凭空多出来一个儿子,一个孙子?

“我爸爸……叫李自强。他今年四十二岁了。”

四十二岁。

陈建社默默在心里算了一下。

四十多年前,林慧离开这里,去了遥远的美国。

时间,对得上。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感觉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发冷。

他扶着身边的工作台,慢慢地坐了下来,屁股底下是一摞还没加工的松木板,冰凉,坚硬。

“你……你们在哪儿?”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陌生得可怕。

“我们在美国。纽约。”

美国。

当年林慧信里提过的那个地方,一个在他想象中遍地都是高楼和洋人的地方。

她真的去了那里,再也没回来。

“你奶奶……她……”陈建社想问她还好吗,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她什么时候没的?”

“三年前。因为生病。”李伟的声音低沉下来,“她在整理遗物的时候,留下一个盒子,里面有您的照片,还有一封信。信是写给我爸爸的。”

陈建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能想象到那个场景。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在异国他夕阳的余晖里,摩挲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眉眼英挺,正对着镜头,笑得有些腼腆。

那是他。

那是他送给她唯一的照片。

“我爸爸……他想跟您说几句话,可以吗?”李伟小心翼翼地问。

陈建社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和李伟相似的、生硬的口音,但沉稳了许多。

“喂……是……陈建社先生吗?”

这声音,透过电流,穿过大洋,钻进陈建社的耳朵里,带着一种血脉相连的、奇异的震动。

陈建社握着电话,手心全是汗。

他抬起头,看着作坊里那些熟悉的工具,刨子、凿子、墨斗、角尺……它们整齐地挂在墙上,像一排沉默的士兵,陪了他一辈子。

今天,它们好像都在看着他,看着他这个突然被命运开了个天大玩笑的老头。

“我叫李自强。”那个声音继续说道,“我母亲……是林慧。”

陈建社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嗯。”

他不知道,这个“嗯”字,是承认,是默认,还是仅仅因为巨大的震惊而发出的一个无意义的音节。

“我……我们……很抱歉,这么多年,才联系您。”李自强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歉意,有尴尬,还有一丝不易察arle的疏离,“我母亲在信里说……说您是我的生身父亲。”

生身父亲。

这四个字,像四把重锤,一下下砸在陈建社的心上。

他一辈子都在用双手,把一块块不成形的木头,变成桌子、椅子、柜子,赋予它们形状和生命。

可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留下了一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生命。

“她……为什么不早说?”陈建社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了几十年的委屈和不解。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母亲在信里说,当年她走的时候,并不知道已经有了我。到了美国之后才发现。她说……她不想拖累你。”李自强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复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她说你是个有本事的手艺人,应该有更好的前程。而且……你们当时正在闹别扭。”

闹别扭。

陈建社苦笑了一下。

是啊,闹别扭。

为了她要去美国,为了他舍不得这间祖传的作坊。

年轻气盛,谁都不肯低头。

他骂她崇洋媚外,忘了本。

她骂他固步自封,没出息。

最后,她拖着箱子,头也不回地上了去省城的汽车,连句再见都没说。

他以为她只是一时赌气,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一生。

“我养父……对我很好。他是个很善良的人,去年也去世了。”李自强补充道,“母亲觉得,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对所有人都很残忍。直到她自己快不行了,才觉得,应该让我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

根。

陈建社看着自己满是老茧和木刺的双手。

他的根,就在这间作坊里,在这些樟木、楠木、红木里。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他的根,有一半,漂洋过海,在另一个国度,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他甚至有了孙子,孙女。

电话里,李伟又接过了电话,兴奋地告诉他,他还有一个妹妹,叫莉莉,今年十六岁。

他们都很好奇,中国是什么样子,江西是什么样子,爷爷是什么样子。

陈建社默默地听着,像在听一个神话故事。

儿孙满堂。

这个词,他只在给别人家做嫁妆的箱柜时,当成一句吉利话刻在上面过。

他从没想过,这四个字,有一天会跟他扯上关系。

电话挂断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作坊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

陈建社还坐在那摞木板上,一动不动,像一尊木雕。

那通越洋电话,像一块巨石,投进了他平静如古井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

他一辈子没娶,不是不想,是不能。

心里装着一个人,就再也腾不出地方给别人了。

他以为,这辈子就会这样,守着这门手艺,守着这份念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老去。

可现在,一切都乱了。

第二章 尘封的旧信

夜深了。

陈建社躺在作坊里屋那张吱呀作响的硬板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几十年来,他习惯了枕着木头的清香入眠,雷打不动。

可今晚,那熟悉的味道里,仿佛掺杂进了一丝来自大洋彼岸的、陌生的气息,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索性坐起身,披了件褂子,摸索着点亮了床头那盏昏黄的台灯。

灯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单。

他趿拉着鞋,走到外间的作坊里。

月光从没糊严实的窗户纸缝里钻进来,洒在那些半成品的家具上,泛着一层清冷的光。

他走到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旧木柜前,犹豫了片刻,还是拉开了最下面那个抽屉。

抽屉里很空,只有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木匣子。

这个匣子,是他刚学会做木工时,给自己做的第一个作品。用的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没用一颗钉子,全凭榫卯结构拼接而成,严丝合缝。

他把匣子捧出来,放到工作台上,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红布已经褪色了,但依旧干净。

他解开布包,打开了匣盖。

一股混合着木香和旧纸张的、属于岁月的味道,扑面而来。

匣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沓信,还有一张黑白照片。

他拿起照片,照片的边角已经微微泛黄卷曲。

照片上,一个年轻姑娘靠在一个同样年轻的小伙子身上,笑得灿烂。姑娘的麻花辫乌黑油亮,小伙子穿着当时最时兴的白衬衫,眼神里有光。

那就是他和林慧。

是当年去县城照相馆,他俩唯一的合影。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林慧的脸,那笑容,仿佛就在昨天。

可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

照片上的小伙子,已经变成了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头。

而照片上的姑娘,却永远留在了那个笑靥如花的年纪,然后,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化作了一捧尘土。

陈建社的眼睛有些发涩。

他放下照片,拿起了那沓信。

信封都已经黄脆,上面的邮戳也模糊不清。

这些,都是当年林慧去省城读大学时,写给他的。

信里,她会说学校里的趣事,说老师讲的那些他听不懂的大道理,也会抱怨食堂的饭菜不好吃。

每一封信的结尾,都会写上一句:“建社,你做的樟木箱子,我放在宿舍里,同学们都羡慕得不得了,整个屋子都是香的。”

那时候,他总是一边看信,一边傻笑,手里的活计也更有劲了。

他翻到最后一封信。

那封信的信纸,比其他的都要皱,上面还有几处模糊的水渍。

“陈建社,我跟你说,我要去美国了,学校里有个交流的名额,我争取到了。你别不高兴,我是想出去看看更大的世界。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凭你的手艺,到哪儿都饿不着。”

“……我知道你舍不得你那个破作坊,舍不得你那些木头疙瘩。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们不能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地方。”

“你就是个榆木脑袋!我跟你说不通!你要是不跟我走,我们就……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信的字迹,写到后面,越来越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

他记得,收到这封信后,他气得三天没吃饭。

他给她回了一封信,信里的话,比她说的更硬,更伤人。

他说她爱慕虚荣,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眼,迟早会后悔。

他说他陈家的手艺,传到他这辈不能断,他哪儿也不去,就守着这里。

他还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她要走,就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

那封信寄出去后,他就后悔了。

可年轻人的自尊心,比天还大,谁也不肯先低头。

他等啊等,等她的下一封信,等她服软,或者,等她回来。

可他等来的,是她托同学带回来的口信,说她已经办好了手续,过几天就走。

他当时正在给邻村的张大户家赶制一套婚床,听到消息,手里的凿子一滑,在崭新的床头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那道疤,就像刻在他心上一样。

她走的那天,他没去送。

他把自己关在作坊里,拼命地刨着木头,刨花飞得满屋都是,像是下了一场绝望的雪。

他以为,这辈子,这就是结局了。

没想到,命运在四十年后,又给他续上了一个他完全无法想象的、荒诞的结尾。

或者说,是开头。

他从信沓底下,摸出另一封信。

这封信,没有信封,信纸折得整整齐齐。

是他当年写好,却最终没有寄出去的。

“阿慧,我后悔了。你别走了,回来吧。作坊没了可以再建,手艺丢了可以再练,可你要是走了,我这心里,就空了。”

“阿慧,我不该说那些混账话。你回来,我跟你道歉。”

“只要你回来,你说什么,我都听。”

这封信,他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悔意。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把它寄出去。

他怕,信到了,人已经走了。

他怕,自己的一腔挽留,只换来一句“为时已晚”。

他就这样,把这封迟到的信,和那些回忆一起,锁进了这个金丝楠木匣子里,一锁就是一辈子。

陈建社拿着那封未寄出的信,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

如果……如果当年他把这封信寄出去了,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她会不会就不走了?

她会不会告诉他,她有了他们的孩子?

他们会不会像镇上其他夫妻一样,吵吵闹闹,养儿育女,一起慢慢变老?

没有如果。

生活不是木工活,做坏了,不能拆了重来。

一凿子下去,错了,就是一辈子的疤。

陈建社长长地叹了口气,胸口闷得发慌。

他把信和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匣子,盖上盖,用红布重新包好,放回抽屉里。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走到门口,拉开作坊的木门。

凌晨的凉风吹进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可陈建社觉得,自己熟悉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了。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残月,心里一片茫然。

那个叫李自强的儿子,那个叫李伟的孙子……

他们是真实存在的吗?

还是说,这只是他因为太过孤独,而做的一场离奇的梦?

他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很疼。

不是梦。

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在这个世界上,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可这种感觉,带给他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和无措。

他该怎么办?

第三章 邻居老王的劝

接下来的几天,陈建社像是丢了魂。

手里的活计,也做不下去了。

他对着一块上好的花梨木,举着刻刀,半天也下不去手。

脑子里,全是那个越洋电话里的声音,和他那个素未谋面的儿子、孙子。

他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可心里那块石头,越压越沉,让他喘不过气。

这天上午,邻居老王端着一碗刚出锅的馄饨,溜达了过来。

老王是陈建社几十年的街坊,退休前是镇上小学的门卫,最爱凑热闹,也最是热心肠。

“建社,发什么愣呢?我老婆子包了馄饨,给你送一碗尝尝。”老王嗓门大,人还没进门,声就先到了。

陈建社回过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王哥,你来啦。快坐。”

老王把碗往工作台上一放,自顾自地找了个小马扎坐下,瞅着陈建社的脸色,说:“你这几天不对劲啊。茶不思饭不想的,人都瘦了一圈。咋了,身子不舒服?”

陈建社摇了摇头,拿起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馄饨,却一口也吃不下去。

“没啥。”他闷声说。

“还没啥?你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老王撇撇嘴,“咱俩几十年的邻居了,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说吧,到底遇上啥难事了?跟我说说,我给你参谋参谋。”

陈建社看着老王那张写满关切的脸,心里憋了几天的话,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他放下筷子,叹了口气,把那天接到越洋电话的事,一五一十地跟老王说了。

当然,他隐去了林慧的名字,只说是一个“以前认识的人”。

老王听得眼睛越瞪越大,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等陈建社说完,他一拍大腿,叫了起来:“我的乖乖!这……这不是电影里才有的情节吗?六十多岁,凭空掉下来一个儿子,还有孙子孙女?还都在美国?”

陈建社苦着脸,点了点头。

“那你……那你怎么想的?”老王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问。

“我能怎么想?乱了,全乱了。”陈建社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这辈子就这么过来了,清清静静的。突然冒出这么一大家子人,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嗨!我还以为什么事呢!这是好事啊!”老王一听,乐了,“你瞅瞅你,孤零零一辈子,我们这些老邻居都替你操心。现在好了,有儿有孙,还是在美国的,这福气,别人求都求不来!”

“好什么好?”陈建社没好气地说,“他们在美国,我在中国。隔着十万八千里,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再说了,四十年没见过面,跟陌生人有什么区别?我认了他们,又能怎么样?”

他心里想的是,人家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家庭。他一个乡下的穷木匠,突然凑上去,算怎么回事?

是去要钱,还是去占便宜?

他陈建社一辈子没求过人,硬气惯了,丢不起那个人。

“你这人,就是死脑筋!”老王用手指头点了点陈建社的脑袋,“什么叫陌生人?血脉亲情,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你儿子,你孙子,那是你的根!你不认,你老陈家的香火,可就真断了!”

“再说了,人家大老远从美国打电话过来找你,说明人家心里有你,想认你这个爹,这个爷爷。你倒好,还在这儿拿上架子了。”

老王的话,像一把锤子,敲在了陈建社的心坎上。

是啊,人家为什么找他?

图他什么?

图他这个破作坊,还是图他这一身的老骨头?

人家什么都不图。

或许,就只是像那个叫李自强的儿子说的,想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儿。

“可……可见了面,说啥呀?”陈建社还是发怵,“我这辈子,除了跟木头打交道,嘴笨得很。”

“说什么?就拉家常呗!”老王一副过来人的口气,“问问他们在美国过得好不好,工作顺不顺心,孩子学习怎么样。你再跟他们说说你这些年的事。话匣子一打开,不就有话了?”

“再说了,你不是还有这身手艺吗?”老王指了指满屋子的木工家伙,“你给孙子孙女做两个木头玩意儿,小木马,鲁班锁什么的。这不比你说一万句好听的都强?这是啥?这是爷爷的心意!”

陈建社听着,心里渐渐活泛起来。

是啊,他嘴笨,可他手不笨。

他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这双手。

这双手,能化腐朽为神奇,能让没有生命的木头,开出花来。

如果,能给那两个素未谋面的孙子孙女,做点什么……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一棵小树苗,在他荒芜的心里,扎下了根。

“王哥,你说……他们会不会……看不起我?”陈建社还是有些不自信,“我就是个乡下做木工的,他们都在大城市,还是在美国……”

“看不起你?谁敢!”老王眼睛一瞪,“你靠手艺吃饭,一辈子清清白白,有什么让人看不起的?那些穿得人模狗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才该让人看不起!”

“建社,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老王的语气严肃起来,“人活一辈子,图个啥?不就图个念想,图个亲人嘛。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现在有了家人,这是天大的缘分,你得惜福。”

“去联系他们,跟他们多说说话。要是……要是他们请你过去看看,你就去!别怕花钱,也别怕丢人。去看看你儿子长什么样,去抱抱你孙子孙女。这辈子,才算没白活。”

老王的一番话,说得陈建社心里热乎乎的。

是啊,他怕什么呢?

他已经六十五了,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

还有什么看不开,放不下的?

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馄饨,他端起来,几口就吃完了。

胃里暖了,心里好像也亮堂了许多。

“王哥,谢了。”他由衷地说。

“谢啥!赶紧的,给人家回个电话!”老王催促道,“就说你想孙子孙女了,问他们要个照片看看!”

陈建社被老王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他拿出那个老人机,看着那个陌生的、长长的号码,犹豫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有按下拨通键。

主动联系,他还是觉得太唐突。

但是,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颗种子,在悄悄地发芽。

他开始期待,那个电话,能再次响起。

第四章 视频里的陌生人

电话没有再响起。

几天后,陈建社收到一条短信,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

短信内容很简单,是用汉语拼音写的:“yeye,ni hao。wo shi li wei。women keyi shipin ma?(爷爷,你好。我是李伟。我们可以视频吗?)”

后面还附着一个链接,和一个时间。

视频?

陈建社看着这两个字,犯了难。

他这个老人机,只能打电话发短信,哪能“视频”?

他拿着手机,找到了隔壁开小卖部的王哥。

老王看了短信,一拍脑门:“哎呀,我给忘了!现在都兴这个,叫视频聊天!能看见人,跟面对面说话一样!”

他不由分说,拉着陈建社就进了里屋,把他那台宝贝得不行的、儿子给买的智能手机拿了出来。

“来,我教你!点这个绿色的软件,叫微信……”

老王捣鼓了半天,总算帮陈建社加上了那个叫“David Li”的账号,头像是个阳光帅气的年轻人,搂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背景是高高的铁塔。

到了约定的时间,晚上九点。

美国那边,正好是早上。

老王比陈建社还紧张,搬了个凳子坐在旁边,搓着手说:“快来了快来了。”

手机屏幕一亮,一个视频通话的请求弹了出来。

陈建社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老王手快,帮他点了接通。

屏幕上先是晃动了几下,然后,一张年轻的、带着点混血感觉的脸庞清晰起来。

是头像上的那个年轻人。

“爷……爷爷?”李伟的脸出现在屏幕里,他看起来有些激动,又有些拘谨,对着镜头挥了挥手。

陈建社看着屏幕里那张既陌生又隐约有些熟悉的脸,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张脸,眉眼之间,有几分林慧的影子,但那高挺的鼻梁和轮廓,分明又像极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一种血脉相连的奇妙感觉,瞬间击中了陈社。

“哎!哎!”他终于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颤。

“爷爷,您能看见我吗?听得清吗?”李伟把脸凑近了些。

“看得见,听得清。”陈建社点了点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心里。

这就是他的孙子。

他陈建社的亲孙子。

“太好了!”李伟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爷爷,我给您介绍,这是我爸爸。”

镜头一转,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屏幕里。

男人穿着一件得体的衬衫,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显得很斯文。

他的相貌,几乎就是陈建社年轻时的翻版,只是多了几分岁月的沉淀和书卷气。

他就是李自强。

陈建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这就是他的儿子。

他幻想过无数次,如果自己有儿子,会是什么样子。

或许会像他一样,是个沉默寡言的木匠,满身都是刨花和汗水味。

却从没想过,会是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

李自强看着屏幕里的陈建社,眼神很复杂。

他似乎想笑一下,缓和一下气氛,但嘴角的肌肉却有些僵硬。

“您……还好吗?”他开口问道,声音比电话里听起来,多了一丝温度。

“好,好。”陈建社局促地搓着手,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儿放。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旧汗衫,上面还沾着点木屑,再看看自己粗糙的手,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自卑。

“爸,您别紧张。”李自强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放缓了语气,“我们……就是想看看您。”

“爷爷,还有我!还有我!”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响起,镜头前挤过来一张俏丽的脸,梳着高高的马尾,眼睛大大的,很灵动。

“爷爷好!我叫莉莉!”女孩用比她哥哥流利得多的中文,甜甜地叫了一声。

陈建社的心,一下子就被这声“爷爷”叫得软了。

“哎,你好,你好。”他脸上露出了几天来的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这就是他的孙女。

真俊。

视频那头,似乎是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客厅里,背景里有沙发,有壁炉,墙上还挂着油画。

一切都和他这间堆满木料的作坊,格格不入。

他们聊了些什么,陈建社后来很多都记不清了。

他太紧张了,大部分时间,都是李伟和莉莉在说,他在听。

他们说他们的学校,说他们的爱好,莉莉喜欢弹钢琴,李伟喜欢打篮球。

李自强偶尔会插几句话,问他身体怎么样,作坊的生意好不好。

陈建社只是一个劲儿地“嗯嗯”、“好好”。

他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闯进了一场不属于他的家庭聚会。

他们是那么的鲜活,那么的……“现代”。

而他,连智能手机都不会用,像个从旧时代走出来的古董。

视频快结束的时候,李自强突然说:“爸,我母亲……她临终前,一直念叨着您。她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您。”

陈建社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看着屏幕里那张和自己如此相像的脸,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他赶紧别过头,装作看旁边。

“都……都过去了。”他哑着嗓子说。

他不想在孩子们面前,失了态。

挂断视频后,作坊里又恢复了寂静。

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儿子一表人才,孙子孙女也这么出息。建社,你这后半辈子,有福了。”

陈建社没有说话。

他心里五味杂陈。

喜悦吗?有一点。

那声“爷爷”,那声“爸”,叫得他心里暖洋洋的。

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失落和隔阂。

他们生活在那样一个光鲜亮丽的世界里,而他,属于这个尘土飞扬的作坊。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个太平洋,更是四十多年的光阴,和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这道鸿沟,要怎么跨过去?

他回到里屋,躺在床上,脑子里反复回想着视频里的那几张脸。

陌生,却又亲切。

遥远,却又近在眼前。

他突然有了一个强烈的念头。

他要做点什么。

他不能就这么干巴巴地,当一个只会“嗯嗯”、“好好”的木头爷爷。

他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根,是什么样子的。

他要用他这双粗糙的手,为他们建起一座桥,一座跨越时空和隔阂的桥。

第五章 一辈子的手艺

那个念头,一旦在陈建社心里生了根,就开始疯狂地生长。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起了床。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做那些街坊邻居订的桌椅板凳。

而是走到了作坊最里面的储藏室。

这里堆放着的,都是他多年来收藏的最好的木料,轻易不动用。

他在一堆木材里翻找着,最后,拖出了一块硕大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木头。

是整块的樟木。

这块料,是他父亲那辈就留下来的,风干了几十年,木性稳定,纹理细密,是做箱子的绝佳材料。

他曾经想过,要把这块最好的料,留着,给自己未来的儿媳妇,打一个独一无二的嫁妆箱。

可他等了一辈子,也没等到那个儿媳妇。

现在,他想用这块木头,给他的孙子孙女,做点什么。

做什么呢?

他想到了孙女莉莉那双弹钢琴的、纤细的手。

他想到了孙子李伟那身打篮球的、充满活力的身板。

他想到了儿子李自强那副文质彬彬的模样。

他决定,就做一个樟木箱子。

一个和他当年送给林慧的,一模一样的箱子。

不,要做得更好。

要把他这辈子所有的手艺,所有的心思,都倾注进去。

他要让这个箱子,替他说话。

告诉他们,他们的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告诉他们,他们的根,带着什么样的味道。

说干就干。

陈建社像变了个人,眼里重新燃起了光。

他先用墨斗在木料上弹线,每一个尺寸都用角尺量了又量,分毫不差。

然后是开料。

他拉开架势,用大锯将厚重的木板一分为二。锯子在他手里,像是有了生命,每一次推拉,都精准地沿着墨线前进。木屑纷飞,汗水顺着他额头的皱纹往下淌,滴进木屑里,瞬间就没了踪影。

邻居老王又来看他,见他这副拼命的架势,吓了一跳。

“建社,你这是干啥?接了什么大活儿,这么卖力?”

“不为挣钱。”陈建社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推着锯子,“给我孙子孙女做个玩意儿。”

老王凑近了,闻着那股子樟木香,看着那块上好的木料,啧啧称奇:“好家伙,这可是你的宝贝疙瘩!舍得拿出来了?”

“留着干啥?带进棺材里去吗?”陈建社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那笑容,是老王几十年来,见过的,最舒展的一次。

接下来的日子,陈建社几乎是住在了作坊里。

开料、刨平、凿卯、开榫……

每一道工序,他都做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细致。

刨木头的时候,他要把木板刨得光可鉴人,用手摸上去,感觉不到一丝的毛刺。

凿卯眼的时候,他屏气凝神,每一凿子下去,力道都恰到好处,凿出的卯眼方方正正,深浅一致。

最关键的,是做榫头。

这是中国传统木工的精髓,不用一颗钉子,全靠榫卯结构,就能让家具牢固百年。

他做的燕尾榫,严丝合缝,插进去之后,像是天生就长在一起,用手都拔不出来。

他一边做,一边想。

他想,这榫和卯,不就像是家人吗?

一个凸,一个凹,看着不一样,可只有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才能组成一个家,才能经得起风雨。

他和林慧,当年就像两个尺寸不对的榫卯,谁也不肯为对方打磨一下自己,最后,只能分道扬镳。

而现在,他和那个远在美国的家,能重新“扣”上吗?

他不知道。

他能做的,就是把自己这一辈子的坚守和感悟,都融进这个箱子里。

箱体做好了,他开始在箱盖上雕花。

他想雕一幅画。

画里,要有山,有水,有老家的那棵大樟树。

树下,要有一个小小的作坊。

作坊门口,要有一个老木匠,正抬头望着远方。

而远方,是飞翔的海鸟,和一轮升起的太阳。

他拿起刻刀,一刀一刀,小心翼翼。

这比做家具要难得多,也更耗费心神。

他的眼睛有些花了,就戴上老花镜。

手有些抖了,就停下来,搓一搓,再继续。

有时候,一个细节,他要琢磨半天,在草稿纸上画了又画。

那棵樟树的树皮纹理,要怎么刻,才显得苍劲?

那个老木匠的眼神,要怎么表现,才能传达出那份期盼和牵挂?

他把自己关在木屑和寂静里,仿佛与世隔绝。

饿了,就啃个馒头。

渴了,就喝口凉水。

困了,就在躺椅上眯一会儿。

他好像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那个为了学艺,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的愣头青。

只是,那时候,是为了自己。

而现在,是为了那些他从未谋面,却血脉相连的亲人。

半个多月后,箱子终于完工了。

箱子不大,却沉甸甸的。

通体呈现出樟木温润的红褐色,上面是他亲手调配的天然蜂蜡,打磨了十几遍,光泽内敛,手感温润如玉。

箱盖上的浮雕,栩栩如生。

苍劲的老樟树,古朴的作坊,眺望的老人,飞翔的海鸟……一切都仿佛被赋予了生命。

打开箱盖,一股浓郁而清新的樟木香气,扑面而来。

这股味道,是家的味道,是根的味道。

陈建社用布满老茧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箱子,就像在抚摸一个自己的孩子。

他这辈子,没给过儿子一个拥抱。

也没给过孙子孙女一块糖。

他能给的,只有这个了。

这个凝聚了他一辈子手艺、一辈子孤独、一辈子思念的樟木箱。

他想,等他们收到这个箱子,打开它,闻到这股来自故乡的香气时,应该就能明白,他们的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

他不是一个只会“嗯嗯”、“好好”的木头人。

他是个手艺人。

一个用双手和心,去跟这个世界对话的老木匠。

第六章 远方的决定

樟木箱做好了,静静地立在作坊最显眼的位置。

陈建社每天都要擦拭好几遍,看着它,心里就觉得踏实。

可新的问题又来了。

这么个大家伙,怎么寄到美国去?

他去镇上的邮局问了,工作人员一听是寄到美国,还这么重,连连摆手,说办不了,得去市里的大邮局。

陈建社犯了愁。

他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市里。还是二十多年前,为了买一批稀有的木料。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那个越洋电话,又一次响起了。

这次,是儿子李自强打来的。

“爸,是我。”李自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很温和。

“哎。”陈建社应了一声,心里有些打鼓。

“最近……还好吗?”

“好,都好。”

父子俩依然是这样有些尴尬的开场白。

沉默了片刻,李自强像是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爸,我们商量了一下。我们想……请您来美国一趟。”

“什么?”陈建社以为自己听错了,把电话拿远了些,又凑到耳边,“你说什么?”

“我们想请您过来,跟我们一起生活一段时间。”李自强重复了一遍,语气很诚恳,“孩子们都很想见您。我也……想见见您。”

陈建社彻底愣住了。

去美国?

这个念头,他连想都不敢想。

那是一个多么遥远、多么陌生的地方。

他连普通话都说不好,更别提什么洋文了。

去了那里,不就成了个聋子、瞎子、哑巴?

“我……我不去。”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在这儿住惯了,离不开。再说了,我这作坊……”

“作坊的事,您不用担心。”李自强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您可以先关一段时间。或者,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想办法,把您最珍视的那些工具,也运过来。我听说纽约附近,也有一些喜欢中式家具的客户,或许……您还可以在这里,继续您的手艺。”

陈建社的心,被触动了。

他最放不下的,就是这门手艺。

如果,能把这门手艺带到大洋彼岸,让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也见识见识中国老祖宗传下来的榫卯功夫……

这个想法,像一粒火星,让他沉寂已久的心,微微发烫。

“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去了给你们添麻烦。”他还是犹豫。

“不麻烦。您是我们的家人。”李自强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您不用担心任何事,机票、签证,所有的事情,我们都会安排好。您只需要准备好您的行李。”

“爸,我知道,这对您来说,是个很重大的决定。”李自强的声音放得更柔了,“您不用马上答复我。您可以慢慢考虑。”

“还有一件事……”李自强顿了顿,“我母亲的信里,提到了一个樟木箱子。她说,那是您当年送给她最珍贵的礼物。她一直带在身边,直到去世。”

陈建社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那个箱子……她一直留着?

“她说,每次打开箱子,闻到那股味道,就好像回到了家。”

“爸,孩子们没有见过她,他们对奶奶的全部印象,就来自于那个箱子,和那股特别的香味。他们很好奇,能做出这样箱子的人,会是什么样的。”

李自强的这番话,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陈建社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原来,他送出去的,不只是一个箱子。

那是一份牵挂,一份念想,是林慧在异国他乡,唯一的慰藉。

原来,他的手艺,他的心意,早就已经跨越了重洋,在那个他不知道的家里,生了根。

而现在,他的孩子们,也在期待着。

期待着他这个“根”的源头。

“我……”陈建社的喉咙哽咽了,“我……也给孩子们做了一个箱子。”

“真的吗?”电话那头的李自强,声音里透出惊喜。

“嗯。刚做好。”

“太好了!爸,您把它也一起带来吧!”

挂了电话,陈建社在作坊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去,还是不去?

一边,是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熟悉得像自己身体一部分的故土和作坊。

另一边,是血脉相连、却从未谋面的亲人,和一个充满未知的崭新世界。

他走到那个新做的樟木箱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箱盖上那个眺望远方的老木匠。

那个小小的木雕人像,不就是他自己吗?

他眺望了一辈子,守望了一辈子。

现在,远方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想象,而是对他发出了真切的呼唤。

他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里,固步自封呢?

林慧当年骂他“榆木脑袋”,骂他“固步自封”。

难道,他要到老了,还活成她最不喜欢的样子吗?

不。

他想去看看。

看看那个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看看他们的儿子,长成了多么优秀的人。

看看他们的孙子孙女,是多么的可爱。

他想告诉他们,他们的爷爷,不是一个榆木脑袋。

他是个手艺人,但他心里,也装着整个世界。

这个决定,一旦做出,就像卯眼对准了榫头,再也没有丝毫的动摇。

他给李自强回了条短信,短信很简单,只有一个字。

“好。”

第七章 樟木箱的牵挂

决定要去美国,陈建社的生活一下子忙碌了起来。

第一件大事,就是办护照和签证。

这对一个几乎没出过远门的老人来说,简直比做一套复杂的明式家具还要难。

幸好有邻居老王帮忙。

老王退休前跑过不少地方,见识广。他开着自己的小三轮,载着陈建社,一趟趟地往市里的出入境大厅跑。

拍照、填表、按手印……

每一样,对陈建社来说都是新鲜的。

当他第一次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那本印着国徽的、崭新的深红色护照时,他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他活了六十五年,第一次有了一个可以证明自己身份、走向世界的凭证。

他不再仅仅是镇上的“陈木匠”,他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陈建社。

美国那边,李自强也效率极高。

他很快就通过邮件,发来了各种邀请函、担保信和详细的材料清单。

老王就帮着他,一项项地打印出来,整理好。

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陈建社一个字也看不懂,但他能感觉到,儿子在电话里说的那份坚定,是真的。

他们是真的在盼着他过去。

等待签证的日子里,陈建社开始收拾自己的行囊。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几件换洗的衣服,都是穿了多年的旧衣服,洗得发白,但很干净。

他把那些陪伴了他一辈子的木工工具,一件件地拿出来,用棉布仔细地擦拭干净,抹上油,再用油纸一层层地包好。

刨子、凿子、锯子、墨斗……

这些,是他的手,他的命。

他要把它们都带上。

儿子不是说了吗?或许,他还能在那边,继续他的手艺。

最重要的,是那个樟木箱。

为了方便运输,他给箱子量身定做了一个结实的木条外框,里面塞满了柔软的刨花,生怕在路上磕着碰着。

他把箱子打包好的那天,整个作坊都来帮忙了。

老王、小卖部的老板、裁缝店的张婶……

街坊邻居们,听说陈建社要去美国跟儿子团聚,都替他高兴。

“建社,你可算出人头地了!”

“到了美国,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邻居啊!”

“给咱们拍点洋人的照片回来看看!”

大家七嘴八舌,言语里满是羡慕和祝福。

陈建社憨厚地笑着,不住地点头。

他知道,大家都是真心为他好。

他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虽然孤单,却从不孤独。

这些朴实的街坊,就是他的亲人。

临走的前一晚,老王提着一瓶酒,两个小菜,又来找他。

两人就在作坊里,对着那个打包好的樟木箱,喝了起来。

“建社,说真的,我真为你高兴。”老王喝得脸颊通红,“你这辈子,苦够了。也该享享福了。”

“王哥,这些年,多亏了你。”陈建社端起酒杯,眼眶有些湿润。

“说这些干啥!”老王一摆手,“到了那边,好好过。别总想着你那个破作坊。儿孙绕膝,才是天伦之乐。”

“我知道。”陈建社点点头,“可这儿……我还是舍不得。”

他环顾着这个他出生、成长、老去的地方。

每一寸木板,每一件工具,都浸透了他的汗水和时光。

这里,是他的根。

“舍不得,就常回来看看!”老王说,“现在交通方便,坐飞机,一天就到了。”

陈建社笑了。

是啊,世界变了。

不再是当年,一封信要走半个月,一别可能就是一生的时候了。

那晚,他跟老王聊了很多。

聊年轻时的荒唐事,聊这些年的家长里短,也聊对未来的期盼和忐忑。

他把作坊的钥匙,交给了老王。

“王哥,这地方,就拜托你帮我照看着。我……我还会回来的。”

“放心吧!”老王拍着胸脯,“保证你回来的时候,跟走的时候一个样!”

酒喝完了,夜也深了。

老王走后,陈建社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作坊里。

他走到那个巨大的樟木箱前,把脸贴在冰凉的木条外框上。

他仿佛能透过层层的保护,闻到里面那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香气。

这个箱子,是他和那个新家庭之间,唯一的、实质性的连接。

它装着的,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手艺和心血。

它也装着林慧一生的乡愁。

装着儿子对“根”的探寻。

装着孙子孙女对爷爷的好奇。

它是一个信物,一个承诺,一个跨越了半个世纪的、迟到的拥抱。

他相信,当那个家的人,打开这个箱子,看到里面的浮雕,闻到里面的香气时,所有的隔阂与陌生,都会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因为,这个樟木箱里,装着一份最朴素、也最深沉的牵挂。

那是独属于他们一家人的,共同的味道。

第八章 踏上陌生的归途

出发那天,是个晴朗的秋日。

天很高,很蓝,像一块刚用清水洗过的蓝布。

镇上很多人都来送陈建社。

老王开着他的小三轮,把陈建社和他的行李,一路送到了去市里机场的大巴站。

那个巨大的、被木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樟木箱,在几个年轻人的帮助下,费了老大劲才抬上车。

车窗外,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景。

裁缝店的张婶,小卖部的李老板,还有许多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街坊,都站在路边,对着他挥手。

陈建社坐在窗边,也用力地挥着手,直到那些身影,变成一个个小黑点,再也看不见。

他的眼睛,有些模糊了。

到了市里的国际机场,陈建社彻底懵了。

巨大的候机大厅,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种,听不懂的广播……

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渺小和不安。

他紧紧地攥着手里的护照和机票,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孩子,手足无措。

幸好,儿子李自强为他安排了一切。

他提前联系了航空公司的地勤人员,一个会说中文的年轻姑娘,全程陪着他办理了登机牌,托运了行李。

那个沉重的樟木箱,被贴上了“易碎”和“加急”的标签,送上了传送带。

看着箱子消失在传送带的尽头,陈建社的心,也跟着飞向了那个未知的远方。

“陈大爷,您别紧张。”地勤姑娘笑着安慰他,“飞机上都有中文服务的,您有什么需要,按一下头顶的按钮就行。”

陈建社感激地点了点头。

过了安检,坐在候机厅里,他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看着外面停机坪上那些银色的庞然大物。

他这辈子,连火车都很少坐,现在,却要坐上这东西,飞到天上去,飞过整个太平洋。

这一切,感觉还是那么的不真实。

他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拿出了那个金丝楠木的小匣子。

这是他唯一带在身边的、属于过去的东西。

他打开匣子,看着那张他和林慧唯一的合影。

照片上,他们笑得那么年轻,那么无畏。

“阿慧,”他在心里默默地说,“我要去你待了一辈子的地方了。我要去见我们的儿子了。”

“你当年说我没出息,走不出去。你看,我现在不是也要走出去了吗?”

“你放心,我会好好看看你说的那个‘更大的世界’。我也会……替你,好好看看我们的孩子。”

广播里,开始播放他所乘航班的登机信息。

陈建社收起木匣,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随着人流,走向登机口。

他的脚步,有些蹒跚,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他的背有些佝偻,但脊梁,却挺得笔直。

他手里提着一个简单的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旧衣服,和他一辈子的念想。

他是一个普通的中国手艺人,一辈子与木头为伴,沉默寡言。

但今天,他将要踏上一段最不平凡的旅程。

那不是一次简单的旅行,而是一场跨越了半个世纪的、迟到的归途。

飞机起飞时,巨大的轰鸣和推背感,让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扶手。

他透过小小的舷窗,看着下面越来越小的城市,越来越远的土地。

这片他生活了六十五年的土地,正在离他远去。

他的心里,有不舍,有惶恐,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的期待。

他不知道,大洋彼岸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他不知道,他这个乡下的老木匠,能否融入那个全新的家庭。

他甚至不知道,他和那个叫李自强的儿子,第一次见面,该说些什么。

但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上路了。

他带着一颗手艺人的真心,带着一个父亲的歉疚,带着一个爷爷的慈爱,正在奔赴一场血脉的邀约。

他相信,就像最好的木料,需要经过漫长岁月的风干,才能成就传世的佳作一样。

他们一家人这份迟到了四十多年的亲情,也终将在时间的打磨下,焕发出最温润、最动人的光泽。

飞机穿过云层,万米高空之上,是灿烂的阳光。

陈建社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云海,紧锁了一辈子的眉头,在这一刻,终于缓缓地舒展开来。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

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