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途中,见有人在摘我家玉米,她:你的就是我的
发布时间:2025-09-27 21:46 浏览量:2
夏天的风,裹着麦秸杆儿晒透了的香气,还有远处水塘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蛙鸣,一股脑儿地扑在脸上。我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车轮压过土路,碾起细细的、黄白的烟尘。路两边的白杨树,叶子被晒得打了卷,耷拉着,一动也懒得动。
我在镇上的供销社当会计,一天下来,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声音还在脑子里打转。下班铃一响,我就像得了赦令,赶紧锁了账本,推车出门。这条路,闭着眼睛也能骑回去。家在农村,虽说在镇上有个体面工作,可根还扎在那几亩地里。
日头已经偏西,像个硕大无朋的咸蛋黄,颤巍巍地悬在天边,把天地间一切都镀了层暖融融的金。最扎眼的,是路两边那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地。秆子长得比人还高,绿得发黑,怀里的棒子撑破了包衣,露出饱满得像是要胀开的金灿灿的玉米粒。这是快要收成的时节,庄稼人一年的指望,都沉甸甸地挂在这片土地上。
快到村口那片属于我家的玉米地时,我习惯性地放慢了车速。就是这一慢,让我瞧见了地里头有些不对劲。靠近路边的几垄玉米,秆子在那儿不自然地晃动着,窸窸窣窣的,绝不像是风吹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年头,虽说日子比前几年宽裕了些,可偷鸡摸狗、顺手牵羊的事儿也还没绝迹。尤其是这快成熟的庄稼,最招人惦记。一股火气“噌”地就顶上了脑门。辛辛苦苦伺候了大半年,眼看就要进仓了,倒让贼娃子惦记上了?
我一把捏紧车闸,双脚撑地,也顾不上停稳,车子往路边一靠,朝着那晃动的地方就吼了一嗓子:“哪个缺德鬼!敢偷我家庄稼!”
声音又干又急,带着一天下来的疲惫和骤然升起的恼怒,惊起了地头边老槐树上几只麻雀。
玉米秆丛一阵更剧烈的晃动,紧接着,一个人影从里面钻了出来。
夕阳的光线正好斜打在她身上。是个姑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袖子挽到了胳膊肘,露出两截嫩藕似的小臂。下身是条蓝色的确良裤子,膝盖处还沾着点泥星子。一条乌黑油亮的大麻花辫子甩在胸前,辫梢系着根红头绳,随着她转身的动作,那辫子在空中划了道弧线,甩出的光点像是蹦跳的金星。
她手里还拿着个刚掰下来的大玉米棒子,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被人抓了现行的慌乱。反而,她抬起头,迎着我的目光,嘴角慢慢向上弯起,露出一个浅浅的、却像带着钩子似的笑。牙齿白得晃眼。
“李景年,你凶什么凶?”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刚摘下来的黄瓜,带着点水汽,又带着点理直气壮的娇嗔,“你的就是我的。吃你个玉米,咋了?”
我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这张脸,太熟悉了。刘兰花。邻村那个远近闻名的“村花”,也是……和我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汗水顺着我的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我都忘了去擦。脑子里嗡嗡的,一片空白。只剩下她刚才那句话,还有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在眼前晃来晃去。
她见我不说话,只是瞪着眼睛发愣,便跺了跺脚。那是乡下姑娘常有的动作,带着点不满,又透着说不出的娇憨。地上松软的黄土被她跺起一小团烟尘。
“傻啦?”她歪着头,眉毛微微挑起,“谁叫你六岁那年,在村口老槐树下,说长大了要娶我来着?哼,说话不算话!我现在吃你几个玉米,那是利息!”
六岁。老槐树。娶她。
这几个字眼,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我记忆的锁孔里,用力一拧,那些被尘土封存已久的过往,“哗啦”一声,全都涌了出来。
我们俩是一个村小的同学。其实何止同学,从穿开裆裤起,就在泥地里打滚玩在一起了。她小时候就长得俊,像个瓷娃娃,村里调皮的小子都爱逗她,每次都是我冲上去,跟那些半大小子打得灰头土脸。她就在旁边哭着喊:“景年哥,别打了!”打完架,我俩坐在田埂上,她会用小手帕小心翼翼地给我擦脸上的血道子。那条印着兰花的、洗得发白的小手帕,好像现在还塞在我那个装杂物的木头匣子里。
最清晰的就是六岁那年夏天,也是在村口那棵遮天蔽日的老槐树下,一群孩子玩过家家。不知怎么的,大家就起哄,说我和兰花是“小两口”。我被他们闹得满脸通红,却梗着脖子,大声说:“娶就娶!等长大了,我肯定娶兰花当媳妇儿!让她天天有白面馍馍吃!”
孩子们哄笑着散开了。只剩下我和她。她低着头,小手揪着衣角,耳朵根都是红的,小声嘟囔:“谁要你娶……净瞎说。”
那时候天很蓝,风很轻,槐花的香味甜丝丝的,能醉死人。
后来,我们慢慢长大了。一起上学,一起割猪草,一起在夏天的晚上躺在打谷场上数星星。她出落得越来越水灵,是十里八乡都数得着的漂亮姑娘。提亲的人开始踏破她家的门槛。而我,家里兄弟多,负担重,虽然勉强读完了高中,在供销社谋了个差事,但在那些家境殷实的提亲者面前,总显得有些寒酸。
我心里不是没有过念头。那念头像春天埋进土里的种子,悄悄地发芽,长出藤蔓,缠绕着我的心。可我始终不敢说出口。我怕。怕她家的拒绝,怕村里人的闲话,更怕……连现在这种能偶尔说说话的关系都失去。
三年前,那个秋天的傍晚,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全村。镇上的主任托了媒人,带着厚厚的彩礼,去刘兰花家提亲了。听说她爹娘高兴得合不拢嘴。那是多么体面的一门亲事啊,嫁过去就是镇上的人,吃商品粮,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跑到村后的河堤上,坐了很久。河水黑漆漆的,映不出一点星光。我心里也像堵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从那以后,刘兰花就像换了个人。见了我,不再是那个会脆生生喊“景年哥”的姑娘了。她总是低着头,或者把目光移向别处,匆匆地从我身边走过,像躲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偶尔不可避免的碰面,她也只是客气地、疏远地点点头,叫声“李会计”。那声音里,再没有一丝从前的温度。
我知道,那桩婚事,像一条看不见的鸿沟,硬生生地横在了我们中间。她是即将飞上枝头的凤凰,而我,还是那个在土里刨食的农村小子,最多算是个穿着体面点的农民。那点年少时懵懂的情愫,在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时间久了,我也就慢慢死了心。把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狠狠地摁下去,埋起来,逼着自己只当是个童年的玩伴,一个遥远的、美丽的记忆。
可谁能想到,三年后的今天,在这个夕阳西下的玉米地里,她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如此突兀地、蛮不讲理地,重新闯进我的生活里。说着那些……像是从梦里飘出来的话。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好不容易才挤出一点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兰……兰花?你……你咋在这儿?还……掰我家玉米?”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问得多么蠢,多么不合时宜。
刘兰花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她把手里的玉米棒子换到另一只手上,目光垂下去,看着自己的鞋尖,那只穿着塑料凉鞋的脚,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一个小土块。
“我……我就是渴了。路过这儿,看这玉米长得真好……”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不像刚才那么理直气壮了,反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心虚?
这理由实在蹩脚。路边就是瓜地,渴了不能买个瓜解渴?非要生啃玉米棒子?而且,她家邻村,回她们村根本不用路过我家这块地。她是绕了路过来的。
我心里疑云密布,像塞了一团乱麻。无数个问题在脑子里翻滚:她为什么这么做?那桩婚事呢?吹了?还是……她偷偷跑出来的?她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是开玩笑,还是……?
我看着站在夕阳余晖里的她。金色的光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投下淡淡的阴影。她还是那么好看,比三年前更多了几分成熟姑娘的风韵。可这风韵里,似乎又藏着一丝疲惫和倔强。
那一刻,三年来的疏远、猜测、还有心底那份从未真正熄灭的、带着酸涩的惦念,全都搅和在一起,让我胸口发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俩就这么僵持在玉米地边上。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玉米叶子的青涩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她身上飘过来的肥皂清香。远处,传来几声悠长的牛哞,还有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隔着田野,听起来模糊而温暖。
最终,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她抬起头,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用脚尖继续碾着那个倒霉的土块,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我……我掰都掰了……你……你要是不乐意……我赔你钱……”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扎了我一下。赔钱?这哪跟哪啊。我们之间,什么时候需要用钱来衡量几个玉米了?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来,夹杂着心疼、赌气,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想要靠近又不敢的别扭。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尽管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赔什么赔。”我推起靠在路边的自行车,链条发出“哗啦”一声响,“几个玉米罢了。你……你要是真想吃,跟我说一声就行。”
我推着车,走到她跟前。离得近了,更能看清她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着。
“天快黑了,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我顿了顿,感觉自己的耳朵根也在发烫,“我……我送你一段吧。”
说完这话,我都不敢看她。心里直打鼓,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冒失了。她现在是“有主”的人,我这样,算怎么回事?
刘兰花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玉米棒子上残留的包衣。过了好几秒钟,她才轻轻地“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然后,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羞涩,有犹豫,还有一丝……如释重负?她没再提赔钱的事,也没再提那句石破天惊的“你的就是我的”,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边,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
我推着沉重的二八大杠,车轮碾过土路,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她走在我外侧,手里还抱着那个金黄的玉米棒子。我们俩谁都没有再说话。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身后的土路上,时而分开,时而重叠。路两边的玉米地像两堵沉默的高墙,散发着植物特有的、蓬勃的生命气息。风吹过,叶子“哗啦啦”地响,像是无数窃窃私语。
这沉默,比刚才的对峙更让人心慌意乱。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敲打着胸腔。无数个问题在我舌尖上打转,关于那桩婚事,关于她这三年,关于她今天为什么来这里,关于她说的那些话……可每一个问题,都像是有千斤重,我鼓不起勇气问出口。我怕一问,就打破了眼前这脆弱得如同肥皂泡一样的平静,怕听到那个我最不想听到的、她已经属于别人的答案。
而她,也只是安静地走着。偶尔有晚归的村民骑着自行车从我们身边经过,投来好奇的目光。在这种闭塞的乡村,一男一女这样并肩走在黄昏的路上,本身就是一件惹人注目的事情。我能感觉到她的不自在,她的脚步加快了少许,头也垂得更低。
走出一段路,到了一个岔路口。一条路通向她们村,一条路通向我们村。
我停下脚步。她也停了下来。
“就到这儿吧。”我看着她,努力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前面……就不太方便了。”
她抬起头,望着通向她们村的那条越来越暗的小路,眼神里掠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像是……畏惧?
“李景年。”她突然叫我的全名,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味道,“那门亲事……黄了。”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我,眼神清澈,却又像藏着深深的波澜:“我说,我跟镇主任家那门亲事,黄了。三个月前,就退了。”
这个消息太突然了,像平地一声雷,炸得我头晕眼花。黄了?退了?为什么?怎么可能?镇主任家那样的条件,多少姑娘削尖了脑袋都想嫁进去,她家怎么会同意退亲?这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张着嘴,傻乎乎地看着她,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看着我目瞪口呆的样子,刘兰花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仿佛冰河解冻,春回大地,把她脸上刚才那点阴郁和倔强都冲散了,又变回了那个我记忆里明媚鲜活的姑娘。
“瞧你那傻样!”她嗔怪地瞪了我一眼,嘴角却弯弯地翘着,“怎么?我退亲了,你很失望?”
“不!不是!”我急忙否认,脸涨得通红,“我就是……就是没想到……”
我心里像是有一块压了三年的大石头,突然被搬开了,一股狂喜的激流奔涌而出,冲得我四肢百骸都有些发软。可紧接着,又是更深的疑惑和担忧。退亲,尤其是在我们这乡下,对于女方来说,可不是一件小事。名声会受影响,还会得罪有权有势的人家。她这三个月,是怎么过来的?
“为什么……”我迟疑着问,“为什么退了?”
刘兰花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她低下头,用脚尖踢着路上的一个小石子,声音低沉下去:“他们家……规矩大,瞧不上我们农村人。那主任的儿子……我也见过两次,说话拿腔拿调的,眼睛长在头顶上。我……我受不了那个气。”
她顿了顿,抬起头,目光里带着一种执拗:“我爹娘一开始不同意,觉得丢了面子,也怕得罪人。可我铁了心。我说,要是逼我嫁过去,我就……我就跑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闹了几个月,他们也没办法,只好依了我。”
她说得轻描淡写,可我能想象得到,这几个月里,她承受了多大的压力。父母的埋怨,村里的风言风语,还有对方可能施加的威逼……她一个姑娘家,是怎么扛过来的?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生疼生疼的。
“那你……这几个月……”
“我没事。”她打断我,故作轻松地甩了甩辫子,“在家帮我爹娘干活呗。就是……村里有些人,说话不好听。我懒得听,就尽量少出门。”
所以,她这三年不是不理我,而是被那桩婚约束缚着,也被流言蜚语困扰着?所以,她今天特意绕到我家玉米地,用这种近乎“撒泼”的方式,是为了……试探我?还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骨子里却透着倔强的姑娘,心里百感交集。心疼,敬佩,还有那压抑了太久、此刻终于敢悄悄冒头的爱慕,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
“兰花……”我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温柔,“你……受委屈了。”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刘兰花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她迅速低下头,用袖子飞快地擦了下眼睛,再抬起头时,脸上又努力挤出笑容:“委屈啥?我自己选的路,我不后悔。”她扬了扬手里的玉米棒子,“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还能偷你家玉米吃呢!”
她又恢复了那种略带娇嗔的语气,可微红的眼圈却出卖了她。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村庄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晚风吹过来,带着凉意。
“快回去吧,天黑了。”我对她说。
“嗯。”她点点头,抱着玉米棒子,转身要走。刚迈出两步,又停了下来,回过头,夜色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李景年,”她轻声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那……你六岁时候说的话,还算数不?”
问完这句,她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勇气,不等我回答,转身就沿着小路快步走了。身影很快融入了渐浓的暮色里,只有那条麻花辫的影子,还在眼前晃啊晃。
我站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法,久久没有动弹。
耳边反复回响着她最后那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千层浪。
算数吗?
那个六岁小男孩在槐花树下的戏言?
我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答案,像这夏日夜晚悄然升起的月亮,清晰而明亮。
我推着自行车,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岔路口。刘兰花那句“算数不”像只扑棱蛾子,在我耳朵边嗡嗡作响,搅得我脑子里一团浆糊。天彻底黑透了,墨蓝墨蓝的,几颗胆子大的星星已经探出了头,眨巴着眼,像是在看我的笑话。
算数吗?
废话!能不算数吗?
这念头像地里的野草,蹭蹭地往外冒,压都压不住。可紧接着,一股凉气又从脚底板升起来。退亲是退了,可她家能乐意把她嫁给我?我家这条件,跟镇主任家那是天上地下。我爹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张嘴等着吃饭。我这供销社会计的工作,听着体面,一个月也就那几十块钱死工资,饿不死也撑不着。她爹娘能看得上?
再说,村里那些长舌头的,指不定在背后怎么嚼舌根呢。说刘兰花是退而求其次,说我李景年捡人家剩下的……我倒是不怕,可兰花一个姑娘家,脸皮薄,哪受得了这个?
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我推着车,慢吞吞地往家走,连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都显得心事重重。
到家时,院里已经亮了灯。我娘正在灶台前忙活,锅里飘出玉米糊糊的香气。我爹坐在门槛上,就着昏暗的灯光吧嗒旱烟。
“咋才回来?饭都凉了。”我娘头也没抬。
我把自行车靠墙支好,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社里有点账,对晚了。”
我爹磕了磕烟袋锅,眯着眼看我:“脸色咋这么差?累着了?”
“没……没事。”我赶紧岔开话题,“爹,咱家地头那几垄玉米,快能掰了吧?”
“就这两天了。”我爹站起身,“明天我跟你娘先去把靠路边的掰了,省得招人惦记。”
我心里一跳,眼前立刻浮现出刘兰花抱着玉米棒子站在夕阳里的样子。她说的“渴了”,肯定是借口。她就是……就是去找我的。想到这儿,心里又像揣了个小火炉,暖烘烘的。
这一晚上,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像烙饼。一会儿是刘兰花娇嗔的模样,一会儿是她微红的眼圈,一会儿又是村里人指指点点的幻影。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天去供销社,算盘珠子打得心不在焉,差点把一笔账给弄错了。老主任推着老花镜看我:“景年,咋回事?魂儿丢啦?”
我支吾着搪塞过去,心里却盼着日头快点落山。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蹬上自行车,比往常都快地往家赶。快到我家玉米地时,心就开始不争气地咚咚跳。我放慢车速,眼睛忍不住往地里瞟。
地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玉米叶子沙沙作响。夕阳还是那个夕阳,玉米还是那片玉米,可那个窈窕的身影却没出现。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我悻悻地骑回家。
接连好几天,都是这样。我再也没在地头碰见刘兰花。她就像那天傍晚的一个幻影,出现得突然,消失得也无影无踪。有时候,我甚至怀疑,那天的一切是不是我太累了做的梦。
可心里那份空落落的感觉,却又真实得硌人。
这天是礼拜天,社里休息。我娘一早就念叨,说自留地的豆角该架秧了,让我去弄点竹竿回来。我应了声,推着自行车出门,打算去邻村我舅家拿点旧竹篾。
去邻村,正好要经过刘兰花她们村口。
骑到离她们村不远的那条小河沟时,我远远看见几个妇女正在河边的石板上洗衣服。棒槌起起落落,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亮晶晶的。说笑声顺着风飘过来。
我下意识地捏慢了车闸,眼睛在那些人里搜寻。果然,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刘兰花蹲在河边,挽着袖子,正用力搓洗一件深色的衣服。她旁边坐着个胖大嫂,嘴巴一张一合,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进我耳朵里。
“……要我说啊,兰花你就是傻!镇主任家多好的条件,嫁过去就是享福的命!非要闹着退亲,现在好了,成了老姑娘,看谁还敢要!”
刘兰花低着头,搓衣服的动作停了一下,没吭声。
另一个瘦些的妇女接话:“就是!听说那主任儿子现在又说了门亲,是县里什么干部的闺女呢!啧啧,兰花你这可是把到手的福气往外推啊!”
胖大嫂又压低了声音,却带着股幸灾乐祸的劲儿:“我看啊,她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谁呢?听说前两天,有人看见她在李庄那边玉米地头晃悠,跟那供销社的李会计……”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刘兰花猛地抬起头,脸涨得通红,把手里的衣服往石板上一摔,水花溅了那胖大嫂一身:“张大娘!你胡咧咧啥!我乐意退亲!我乐意当老姑娘!关你啥事?我就是在玉米地头碰见李景年了,咋了?说句话犯法了?用得着你们在这儿嚼舌根!”
她声音又脆又亮,带着明显的火气,一下子把那个胖大嫂给镇住了。
“你……你这丫头,咋不识好歹呢……”胖大嫂讪讪地,端起洗衣盆嘟囔着走了。
另外几个妇女也面面相觑,不敢再大声议论。
刘兰花胸口起伏着,重新蹲下去,用力地搓着衣服,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发泄在那件衣服上。
我站在不远处的路上,脚像生了根。看着她因为愤怒而挺直的背影,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心疼,气愤,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骄傲。她就该是这样,像棵迎着风的小白杨,宁折不弯。
我深吸一口气,推着自行车走了过去。车轮声惊动了她。
她抬起头,看到是我,明显愣了一下,脸上的怒容还没完全消退,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倔强地别过头去,继续用力搓衣服,好像那衣服跟我有仇似的。
我停下车,支好。走到河边,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河水哗哗地流,几只鸭子在水里悠闲地游着。
“兰花。”我叫了她一声。
她没理我,搓衣服的动作更用力了。
“我刚才……都听见了。”我又说。
她的动作顿住了,背对着我,肩膀微微缩了一下。
“听见就听见了。”她闷声说,带着赌气的味道,“反正她们说的也没错。我就是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谁说的!”我脱口而出,声音有点大,把她吓了一跳,也引得旁边还没走远的几个妇女又回头张望。
我脸上有点发烫,但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一步,压低声音:“你别听她们瞎说!退亲怎么了?那是你有主见!那种人家,规矩大,眼高于顶,不嫁才是福气!”
刘兰花慢慢转过身来,看着我,眼睛亮亮的,带着点探究,还有点不敢相信:“你真这么想?”
“当然!”我挺直了腰板,“我李景年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她看着我,看了好久,嘴角慢慢向上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眼圈却又有点红了。她迅速低下头,小声说:“她们……她们还说我去玉米地头是……是去找你。”
我的心又咚咚跳起来,手心有点冒汗。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鼓起勇气:“那……你到底是不是去找我的?”
问完这句话,我紧张得不敢呼吸,死死盯着她。
刘兰花的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连耳朵尖都染上了粉色。她没抬头,手指绞着湿漉漉的衣角,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嗯”了一下。
这一声“嗯”,像是一道阳光,瞬间劈开了我心头所有的阴霾。狂喜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冲得我有点晕乎乎的。
“那天……那天我的话,还没说完。”我看着她,声音不由自主地放柔了,“六岁时候说的话,当然算数。一直……都算数。”
刘兰花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像是落满了星星,亮得惊人。她看着我,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最终,她只是低下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带着羞涩和无比甜蜜的笑容。
那一刻,河水的哗哗声,鸭子的嘎嘎叫,远处田野的风声,仿佛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她这个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
我知道,有些话,不用再多说了。
从那天起,我和刘兰花之间,像是解开了一个无形的结。虽然见面还是不容易,毕竟两个村子隔着,我又要上班。但总有各种“巧合”。
有时候,我下班回得早,会“恰好”在她常去打猪草的那片山坡遇见她。她就坐在草地上,一边看着我,一边麻利地割着草。我们会说说话,说说各自村里发生的趣事,说说供销社的见闻,说说对未来的打算。她说她不想一辈子困在家里,想学点缝纫手艺。我说支持她,等攒点钱,可以给她在镇上租个小门面。
有时候,我去邻村办事,也会“顺路”从她们村绕一下。偶尔能碰见她在家门口喂鸡,或者坐在院子里做针线活。她看见我,会飞快地朝我笑笑,然后又低下头,假装忙手里的活计。她娘有时候也在院里,看我的眼神有些复杂,但也没说什么难听的话,最多就是叹口气。
我知道,她爹娘那关,还没过。村里人的闲话,也肯定没停。但我和兰花都默契地不去提那些。只要我们俩心在一块,别的,慢慢来。
转眼就到了秋收。我家那几亩玉米,金灿灿地铺满了场院。这天礼拜天,我爹娘都在场院里忙活着剥玉米皮。我也挽起袖子帮忙。
干得正起劲,就听见院门外有人喊:“李大叔,李婶子,忙着呢?”
我抬头一看,心跳顿时漏了一拍。是刘兰花!她挎着个篮子,站在院门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大大方方的。
我娘愣了一下,赶紧放下手里的玉米,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上去:“是兰花啊?快进来快进来!咋有空过来了?”
我爹也停下手里的活,有些局促地站起来。
兰花走进院子,把篮子递给我娘:“婶子,我娘腌了点咸菜,让我给你们送点过来尝尝鲜。听说你家今年玉米收成好,我来看看,能不能……搭把手?”
她说着,目光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带着点狡黠。
我娘接过篮子,掀开盖着的布,里面是腌得黄亮亮的萝卜条,香气扑鼻。“哎呀,这怎么好意思!你娘太客气了!”我娘脸上笑开了花,拉着兰花的手,“快坐下歇歇!这点活儿,哪用得着你帮忙!”
“没事的,婶子,我在家也常干活。”兰花说着,就真的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我旁边,顺手拿起一个玉米棒子,熟练地剥起皮来。
我爹娘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都有些惊讶,但也透着几分高兴。兰花这姑娘,模样俊,手脚也勤快,说话办事大大方方,确实招人喜欢。
我娘赶紧去屋里倒水。我爹也重新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兰花聊起天来,问她们家收成怎么样,她爹身体好不好。
兰花应答得体,声音清脆,把我爹哄得眉开眼笑。
我坐在她旁边,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看着她灵活的手指飞快地剥着玉米皮,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阳光照在她侧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偶尔转过头,趁我爹娘不注意,偷偷冲我眨眨眼。
那一刻,看着爹娘脸上满意的笑容,看着身边这个我心爱的姑娘,看着满院子金黄的玉米,我觉得,这大概就是世上最踏实、最幸福的滋味了。
秋收过后,天气渐渐转凉。我和兰花的事,在两家大人默许的态度下,渐渐成了公开的秘密。村里那些闲言碎语,好像也慢慢平息了下去。毕竟,郎才女貌,又是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马,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一个休息日的下午,我和兰花约好了去镇上。她说想看看有没有招学徒的裁缝铺。我陪着她,一家一家地问。最后,在一家看起来挺干净利落的“红霞缝纫店”门口,老板娘看兰花模样周正,手脚也利索,答应让她先来试试。
从缝纫店出来,兰花高兴得像个小孩子,眼睛亮晶晶的。“景年哥,我要是学成了,以后就能自己挣钱了!”
“嗯!你肯定能行!”我看着她的笑脸,心里也充满了希望。
我们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在镇子旁边的河堤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河水静静地流着,反射着粼粼的金光。
“景年,”兰花停下脚步,看着河水,轻声说,“等明年开春,我想把咱们的事,正式定下来。”
我心头一热,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点凉,我却觉得滚烫。
“好。”我看着她,郑重地点头,“等我回去就跟爹娘说,找媒人,去你家提亲。”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信任和期待。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我低头一看,是一颗用红色毛线编织成的、歪歪扭扭的“心”。针脚不算细密,甚至有点松散,但能看出来编得很用心。
“我……我跟着隔壁二婶学的,编得不好……”她脸红红地,声音越来越小。
我把那颗小小的、带着她体温的毛线心紧紧攥在手心里,像是攥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好看。”我看着她,无比认真地说,“比什么都好看。”
夕阳下,她的笑容,比天边最绚烂的晚霞还要动人。
我知道,属于我们的好日子,就像这脚下静静流淌的河水,虽然经历过曲折,但终将奔向开阔明朗的前方。而六岁那年夏天,老槐树下的那句稚嫩承诺,终于在历经风雨之后,生根发芽,即将开出最甜蜜的花。